這一道小小的華枝落在掌中,讓左右的神通都震動起來,最先變色的並非李周巍,更不是天地之中相互攻伐的南北諸修,而是滾滾謫炁之上的那一位。
王子琊!
這位洞天下來的大修士一身神通凝實,直到和眼前的兌金劍仙打出了真火,這才隱隱約約有種種神通氣息浮現……手中那葫蘆收容輕易,不斷將天空中的金氣一掃而空。
顯而易見,這一道洞天取出的靈寶,就是爲了程郇之準備的!
也正是因此,他仍有餘力分心觀察地上的情景,直到看到那一道華枝跳出,這位大修士勃然變色,一股濃郁的恐懼涌上心頭,喝道:
“戚覽堰!你大膽!”
【清琊華枝】是何物?
當年通玄宮立下,廣收天下煉氣士,號稱仙道本源,爲首的三位真君共立仙闕,手植一靈根,當時有名號的通玄道統統統在場,最後選了一位弟子打理紅塵事,姓上官,名子都。
上官子都入主通玄宮百餘年,三位真君分別講道,天下煉氣士皆來歸附、聽講,這靈根聽多了玄妙,竟然求金,只可惜差了一籌,隕落當場,通體化爲戊石。
上官子都便召來各個道統祖師,將之劃爲七份,交給了當時天下七道通玄大脈,後來這些道統或分或合,都會交付分割,以此爲同門之徵!
戚覽堰手中這份,正是觀化天樓道的代表,乃是當時觀化道統的一條小枝!
王子琊當然明白衛懸因的意思,這東西交給戚覽堰根本不是讓他用來鬥法的,拿在手中就代表着觀化的臉面,本是爲了在危機之時,保住戚覽堰的性命!
可絕不代表這古代靈寶的威能差到哪去了———千萬載一位位通玄真人祭煉傳承,哪怕是一塊玉石都能祭煉成靈寶,更遑論是根腳如此之高的寶貝。
這正是他恐懼之處:
‘雖然他不是戊土修士,可若能發揮十之一二,將這隻白麒麟打死、打殘了,南北這幾位大人的怒火要由誰來承受?觀化?戚家?
上一個猝不及防,被【清琊華枝】掃了個照面的後佛真人差點當場神形俱滅,若非有【太陽衍光寶袋】,恐怕連屍骨都沒能留下一點!側面的汀蘭有靈寶護佑卻也依舊重傷!
這位大真人惶恐不已,反手抽出青石來,第二位變色的則是大鵂葵觀的林沉勝!
這位真人永遠不能忘記自家長輩是如何死在自己面前的,那小小木盒中戊土的波動被他深深刻進了心底,此刻遍體生寒,那雙眼睛中立刻升起仇與恨的惡火,如劍一般刺向戚覽堰。
可這一道光來得太快了,李周巍又處於力竭之時,眼中的彩光驟然濃郁,感受着一切迅速遠去,僅僅來得及微微動彈靈識。
袖中早就充滿神通法力的紫色符籙無風自燃,都仙大道那四個金字閃亮,赫然在面前升起重重白山紫水,身後鬼神聳立,共同加持。
正是當年從都仙道得來的紫紋符籙!
李氏不是沒有得到過紫府級別的符籙,可符籙一道天生有所侷限不說,一須靈墨,二須符紙,在修爲低時很是好用,可隨着修爲越高,資糧越昂貴,性價比便驟然降低。
到了築基之時,符籙一道就疲態盡顯,等到了紫府,能夠承載神通的材料過於昂貴,已經到了完全不值當的地步……一旦退而求其次,符籙威力便驟然下降,可以說除了端木奎、司伯休這些在【巫籙道】有造詣或是道統傳承特殊的人物,已經少有紫府願意把心思放在符籙上。
可平心而論,鄴檜這道符籙的威能可以說是相當可
觀,明顯是當年從洞天中得來的好東西!
這樣一枚符籙釋放出的都衛神通,已經毫不遜色於三神通的鄴檜親自出手抵禦,可這彩光飄搖而來,紫水崩潰, 白山傾塌,一切神靈盡數俯首。
如風般飄散!
天空中的天光驟然黯淡,籠罩天際的漆黑意象也消失不見,那雙始終金燦燦的雙眼驟然閉起,這魏王猛地一下仰起頭。
“嘭!”
寂靜的湖面上有了一點聲響。
王子琊面容苦澀,手中的那塊青石一片滾燙,已經佈滿了濃厚的彩光,呈現出片片裂紋,可他的眼中沒有一點惋惜,而是充滿了惶恐,連那直奔自己面上而來的劍光都不管了,滿是不安地望着湖上的青年!
‘我不修『全丹』,【移刃石】的神通有限……恐怕……護不住他!’
“喀嚓……”
【元峨】支離破碎的聲音此起彼伏,沒有異樣的光彩,也沒有浩瀚的聲勢,在一道道驚惶失措的目光之中,李周巍向後傾倒,如長星墜地,轟然炸起浩瀚水波!
戰場上所有聲音寂靜下來,神通的收縮,所有目光又
驚又悚,以閃電般的速度移動,落在戚覽堰的面孔之上。
這少年仍跪坐在地,面上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爬修復,那雙招子終於浮現而出,直勾勾地望向南方。
戚覽堰的眼睛驟然清澈了。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邁動腳步,行走之術運轉,橫跨數裡,忙不跌地撲那湖面,撞入水中,這才見了那青年。
他一身墨甲已黯淡無光,化爲金紋墨袍,卻呈現出支離破碎的姿態,一縷縷墨袍碎片正在水中飄揚。
這位魏王整個上半身裸露而出佈滿了密密麻麻如同瓷器般的碎片,三兩處還能看到金白的內臟和骨骼,一縷縷如同汞水般的血液在水中飄飛,凝聚成一枚枚黃金般的小球。
戚覽堰上前一步,還未動作,卻驟然愣在原地。
眼前青年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了。
那張臉龐遍佈彩色的裂紋,一雙一向金黃的雙眼中充斥着濃厚的彩光,讓他整個人氣質一變,如同妖魔,戚覽堰只覺得渾身汗毛倒豎,咽喉一緊,一隻大手卻已經將他鎖住!
眼前之人渾身上下都在顫抖,似乎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偏偏那一雙彩光濃厚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無由來地讓人升起一股寒意,戚覽堰來不及多思慮,青年的拳已落下!
戚覽堰的正木靈寶哪怕有再高的神妙也早已經在大真人的劍意與【衝陽轄星寶盤】這三次衝擊之下黯淡無光,難以恢復,持續籠罩在他身上、剛強如金的正木神妙赫然失效!
“轟隆!”
脆弱的脖頸在手中發出噼裡啪啦的碎裂聲,他的臉瞬間凹陷下去,瑩瑩如同靈藥般的血液迸射而出,那張方纔修復的臉龐在這一拳之下如同瓷器,沒有絲毫阻礙地嘭然炸碎!
『黎運春』!
戚覽堰反應極快,已經化爲巽風,抽身而走,整片鹹湖彷彿時間重新流動,神通交織,轟然作響!
衆目睽睽之中巽風飛速凝聚,在數裡開外匯聚出戚覽堰的無頭軀體,可來的更快的是一柄渾然一體、古樸蒼茫的金色長矛!
【降光營齊鋒】!
面對這再度飛來的長鋒,戚覽堰先是微微一愣,驟然醒悟,心中即刻升起無窮的恐懼來,不顧一切的中斷神通,召喚出術劍!
可天頂上烏雲滾滾,一物已經埋伏多時,此刻現出身形。
此物一臂大小,紫金紋路遍佈,分爲三支,上方繪滿了斬妖除魔的威武景象————正是【鎮魔斫腹鐗】!
此鐗在雲層中積蓄多時,範圍又廣,幾乎籠罩了大半個鹹湖自然也將他籠罩其中,此刻驟然響應,落下一道雷光。
這雷光不銀不紫,輕飄飄、青甸甸,似乎輕如鵝毛,卻有重如泰山之勢,正正落在戚覽堰身上。
與先前的三重雷霆相比,這道雷光的威能頗低,甚至還不如那方圓百里降下的雷霆,可砸在少年身上,卻讓他渾身顫抖,連劍也握不住了。
【鎮魔斫腹鐗】的這道【巡雲】用於埋伏,要在空中積蓄雷雲,生出罰雷,李氏沒有用過幾次,可偏偏是這罰雷,有一道極爲特殊的懲罰功效。
正面落下,有澎湃難當之痛苦!
這本是用來懲罰弟子的神妙,按理來說,以戚覽堰的本事根本不會有正面受此雷的情況,可此刻這人已山窮水盡……不得不正面接招!一時間神妙術法皆散,差點從天上掉下去!
“撲哧……”
【降光營齊鋒】已穿胸而過。
戚覽堰的無頭身形凝結在原地,胸口之處拳頭大小的破洞前後清晰,一點點暗金色的光彩在傷口周圍流淌,彷彿在呼應什麼。
這位觀化傳人動彈不得。
戚覽堰修『角木』,論起壓制傷勢,修復創傷,在天下道統中絕對排得上號,丟了個腦袋、穿了個心臟…其實根本算不上重創。
可他一身上下顫抖起來,一股強烈的痛苦與虛弱衝上腦海————在這最虛弱之時,腰間的劍意傷口赫然被第二次勾動!
‘他知道此刻……逍金對我的傷害最大。’
戚覽堰同樣知道————多年在觀化道統的研習與衛懸因的親自教導讓他對自己的傷勢成因瞭如指掌。
‘逍者,雖耗,不竭其本,藏養之金也,象爲金匱、礦壤。
這是觀化道藏的原話,『逍金』乃是滋養他物之金,而金傷在身中,爲紫綢覆蓋,於是潛藏,這異象是潛藏之金,喜受養、受納的『庫金』。
‘受了『逍金』滋養,『庫金』便壯大,也就是傷勢……會變得更加慘烈,第一次中【降光營齊鋒】時,劍意就是被這個原因激發的。
可當時有兩道靈寶一起鎮壓,而如今他山窮水盡不說,亦無『正木』靈寶神妙庇護!兌金劍意霎時間涌上全身!
這纔是最致命的!
‘他……明白此中道理麼?未必,可這隻白麒麟自小在亂與血中飲人性命長大,太懂得捕捉時機了…那個破綻一閃而過,他卻始終記在心中。’
這一道逍金,竟然戲劇性的將兩人的角色反轉了,戚覽堰滿心苦澀,身軀艱難的調轉方向,朝向南方的那一道身影。
這位魏王幽幽地站在空中,蛛網般的彩色裂痕從上半身一直蔓延到面孔上,雙目之中彩光充斥,長戟斜指,顫抖地指向地面。
亦是強弩之末。
哪怕整個法軀已經瀕臨崩潰,命神通仍然保持着戚覽堰的意識清醒,他難以置信地沉默在原地,直至此刻,他纔來得及疑起來。
‘中了【清琊華枝】的清琊戊土之災,他竟然還能出手……’
戚覽堰的無頭身軀孤零零地立在湖上,洶涌不息兌金劍意得了滋養,已經從腰腹處涌向全身,可『角木』神通
賦予他的頑強生命力與超高的道行仍在壓制傷勢,讓他的軀體迅速穩定下來。
這傷勢雖然可怕, 『角木』只要有一息尚存…給他短短的時間,便能迅速將他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
可那淮江之圖赫然震下,金戟明燦燦,已破空而來。
天空中的王子琊本遊刃有餘,可因爲方纔的出手已經落入下風,難以抽身,手中【移刃石】則充斥着彩光,不能再用!
他只能暗暗嘆息,再次拋棄眼前的劍意不管,葫蘆口調轉,可下一瞬,天空之已現出那貌不其揚的【太陽衍光寶袋】!
林沉勝滿目痛恨,隱約有血淚,早早頂着傷勢強行抽身而出,跨空而來,受了好幾次神通打擊,口中含血,面如金紙,卻掐動法訣,【太陽衍光】飄搖而下,將他死死擋住!
那是含着血淚的雙眼跨越天際,直勾勾盯着王子琊,讓這個白鬚老者微微一顫,竟不知以何應答,連開口的衝動都沒有了。
而衆多北修或被對手拖住,或低頭不看,更多的則眼睜睜看着,一同沉默。
戚覽堰把持江淮至今,前後折騰,傷及的豈是一家利益?
他得罪的人實在多了!連滾滾的謫炁都在毫不留情地封鎖一切,哪怕他只是有了一步失算,落入這種境地,哪怕他只需要短短的幾息時間,角木神通就能迅速將他的法軀救起,擁有相當可觀、甚至恢復如方纔的鬥法能力,整片鹹湖上卻沒有一人肯出手!
‘可後悔麼?不可能。失敗麼?不盡然。’
那無頭身軀靜靜立着,並不在意,哪怕腰間的劍意已經無法壓制,順着他的腰腹攀爬而上…哪怕他身影被明陽靈寶震滅了神通氣焰,在長戟面前如同一捧殘瓷,終於砰然而碎!
『角木』氣象沖天而起!
他身上的皮肉一塊一塊掉下來,在空中炸成大大小小的細珠,萌發枝芽,化作桑梓,零零散散的灑在湖裡,骨頭前赴後繼地跳出來,小作玄鳥大作鳧雁,悲鳴而墜,驚起大小波濤。
那支離破碎的身體之中爆發出濃烈不可忽視的巽風,滋養萬物,生生不息,時而上浮,時而下沉,在天爲風,落地爲枝,撒在兩岸間,桑榆萌發,隱約有黎民黔首,窩居其中。
‘神通隕落!
那一縷戊土之光這才浮現而出。
【清琊華枝】!
這一道上古寶物驟然明亮,從暗沉沉的光中奪來那魂魄與真靈,光色氤氳,舒暢身姿,落進如白玉般的手裡。
此人憑空浮現,一身白袍,黑髮如瀑,那張俊美面容在黑暗中顯得溫潤平和,讓暗沉沉的大漠夜色變得明亮起來。
大趙國師。
‘衛懸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