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水澤。
天色光明,雲稀山青,水波柔和清澈,南邊風雲滾滾,這邊水澤上卻一片安寧,高處的亭子中清風陣陣,兩位真人服飾迥異,相對而坐,飲茶手談。
西一人相貌平平,披着白羽長袍,腰間配刀,左邊放着玉葫蘆,東一人看起來年紀極輕,雙眼靈動有神,衣領飄飄。
在他右手邊,一枚淺紫色的符籙,靜靜地躺在桌面上。
兩人靜靜對弈了一陣,遙遠的南方似乎有無窮金氣升起,西邊那人擡了擡頭,輕聲道:
“兌金大真人。”
與之對弈的少年面上浮現出些笑意來,道:
“洞天中也不多罷!”
這一句有着別樣的意義,讓這位坐西位的常昀真人站起身來,轉頭看他,雙眼之中的意味莫名:
“那要看…是哪一道洞天。”
鄴檜擡頭,目光平靜:
“【青革天】。”
常昀直視他,並不意外,一手搭在桌案上,捏着那枚白子,淡淡地道:
“衛懸因倒是看重你…此番是爲何而來…監看?還是鉗制?”
“張道友誤會了。”
鄴檜目光微動,讚道:
“金一佈局,一如千年以降,明暗參差,若非有姚大人親自提醒,連衛大人亦不能察覺此事。”
他這句話說客氣是客氣,說諷刺也像諷刺,讓張允擡了擡眉,斜着眼睛看他。
興許別人看不出來,可作爲金羽多年的暗子,常昀自己是感受最清晰的,就大局來看,金一道統目前的佈局並不算順利。
這位真君對局勢的安排極爲敏銳,早早安排了張允混入江淮,企圖在將來的大局之中分一杯羹,對張允來說,這杯羹可不同尋常———乃是命數。
左右南北大局的命數。
他張允,其實最早是向着江淮散修主人、大趙的臂膀來打造的!
在金羽修士的判斷之中,北方那家向來以避世爲主,本無觀化插手的事情,哪怕有,只要張允能及時收攏江淮勢力,同樣能佔據重要話語權。
等到真炁入世,大事已成,他便振臂一呼,投入大宋,以左右幾乎整個天下局勢的大命數呼應自家道統之中的【從革】使命,從而跨過參紫,甚至大大有利於之後的求金!
可在明陽之事中,張允受諸釋算計,有了不輕的傷勢這事情對金一來說其實不是大問題,可麻煩的是這個過程中顯露了底牌,讓身份有了懷疑!
興許也是本身身份有疑才引來了算計,可這樣一來,整個局勢立刻急轉而下,觀化強勢介入,壞了他機緣不說,張允更是屢屢遭受針對、雪藏。
如若此刻他能南下,在這大局勢中背刺北方投宋,還能多沾幾份命數,算佔回個蠅頭小利,可哪怕到了這個局面,戚覽堰更是提防得不能再提防,寧願少去兩位紫府中期,也要特地派人緊緊將他看在這稱水陵之上。
損人機緣如同傷人性命,這位張家嫡系還肯坐在此地與他手談,已經是極給觀化道統面子了!
如今聽了這話,張允也懶得裝了,靜靜地道:“我殺不得戚覽堰,難道還殺不得你嗎。”
鄴檜面不改色,只道:
“張道友誤會了,如若真是千年前的真君算計,我們這些人,豈有坐在你面前、稱呼你爲張道友的機會?”
他莫名一笑,道:
“這纔是可怕的地方。”
常昀的目光微微凝滯了擡眉看他,鄴檜笑着道:
“兌金畢竟初定,提起天下金丹,貴族真君固不以金位之高著稱,可餘而走閏,閏而爲主,道胎也不過如此,有哪個敢小瞧大人的道行仙妙?有幾人敢得罪貴族的嫡系?”
“江淮畢竟要丟的,順水推舟的人情,誰不去做?”
張允的目光有了變化,鄴檜起身來,笑道:
“我此次從觀中出來,衛大人曾有過囑咐,令我【往稱昀爲客】,此中拳拳成全之意,子羽每每思及,實在感慨!”
明明是最客套的話,鄴檜的語氣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真誠,目光中的震動卻不似作假,甚至有了幾分暗駭。
他自認爲與李氏的溝通天衣無縫,臨行前衛懸因更是和氣輕聲,沒有半點異樣,白子羽甚至一時沒有懷疑起那句【往稱昀爲客】…
可出了治玄榭,那一向光整無一物的玄臺上赫然多了
一銅鼎。
鼎中是一池【壁沉水】。
鄴檜這輩子算計的人着實不少,還是頭一次這麼被人驚出一身冷汗!
這代表什麼?
這位衛真人自始至終對他的目的瞭解的一清二楚不說,甚至看似對江淮之事毫不關心,實則瞭如指掌,連他在自己山中放了什麼都知道,對他與李周巍的默契是一清二楚!
可即便如此,鄴檜也並未得到半點阻攔,而是順順利利地從那都城之中出來,一路到了南方,甚至得到了看管常昀的任務!
鄴檜心計意志本就是一等一的,怎麼會看不出治玄榭的意思,也正是因此,哪怕他還不曾到達江淮,不曾知道王子琊出山,卻有了極清晰的認知。
‘江淮要丟了……戚覽堰要退走了。’
‘而金一終究是金一,亦是通玄道統的一部分,觀化一直以來裝傻充愣,對張允百般壓制,終究佔不到道理,在戚覽堰極有可能得罪楊氏的情況下,實在不宜再對金一毫不客氣了!
他的心中明明白白,一清二楚,另一頭的常昀亦非常人,只聽了這一句話,心中已澄澈起來,擡起頭來,語氣莫名:
“哦?”
鄴檜抿了一口茶,沉默地低頭,在這兩位真人的注視之下,那枚靜靜放在玉桌上的紫色符籙無風自動,嘭地一聲亮出一片銀白的火焰。
“嘩啦……”
這焰火如曇花一現,驟然黯淡,可亭中已是空空蕩蕩,唯有那杯中的茶水微微波紋着,迅速平靜下來。
……
那冰冷的聲音在空中迴盪,戚覽堰的眉宇間霎時一片暗沉。
‘廣蟬……’
他自然明白李周巍的意思————當今的南北不得不打硬仗的局面,主要的推手並非他戚覽堰,其實是他李周巍,是廣蟬之死。
李周巍之所以用廣蟬來比他,正是廣蟬亦有不能死的理由,靠山同樣是大人物,卻依舊隕落,無非他戚覽堰的靠山更硬,廣蟬能隕落,他戚覽堰豈不能?
可他目光平淡,靜靜地望着天地之中浮現的金光,並不多言語,僅僅是擡起頭來,那塊翡翠般的寶石迅速閃
亮。
他戚覽堰一身寶物, 【報湮玄雷鼓】是從道統之中借來, 【玄仙寶妙紫綢】則是衛懸因之物,唯獨這塊『正木』靈寶,乃是他成就神通、親往戚家取來之寶。
淡紫色的光芒吹拂,一道道白色幻彩移位重疊,天頂上雷霆滾滾,如瀑布般降臨在湖面上,打向北邊諸修,正中心更是凝聚已久,三重交疊,驟然而下!
三雷以極速著稱,諸法未落【鎮魔斫腹鐗】率先而至,一片炸裂的雷光已落在深綠色的『正木』之光上。
“咚!”
【鎮魔斫腹鐗】本是宛陵天的禮器,撞上的不懼雷的『正木』靈寶,轟隆隆浮在表面可這雷霆本就是牽制,滾滾雷霆之中,一道金鉞已跳出!
‘好快……’
戚覽堰立刻倒持術劍,容不得他多施法,那璀璨金光已經極速匯聚落下。
“咚!”
淡金色的光色轟然炸碎,【華陽王鉞】在【淮江圖】的加持之下威能復增,這『正木』靈寶方纔受了劍意,升起的翠綠光幕即刻崩碎!
戚覽堰得了一瞬喘息,兩掌浮現墨珠來,合在身前,
口中咒語急切:
“用法在牝!”
牝水之能驟然運轉,險之又險的逃脫而出!
可他的身形剛剛顯化,那一柄金鋒已到了眼前!
明陽威勢甚重,戚覽堰有傷在身,失了先機,不得不落入他的攻勢之中,可他有了經驗,知道這長戟的神妙,臨危不亂,立刻鬆劍擊鼓!
“轟隆!”
銀白色的雷光迸發而出,立竿見影,不但將這金鋒擋住,那道金色亦流淌而出,叫李周巍定在原地。
戚覽堰沒有半點輕鬆之色,正要掐訣化爲巽風,卻神色漸凝,驟然低頭。
在這諸物皆定,雷霆肆虐之時,一道長鋒已神不知鬼不覺穿越而來,貫入他胸膛!
此物長約一丈,如同長矛,通體光滑,沒有半點紋路。
戚覽堰一眼便認出來了!
【降光營齊鋒】!’
‘『逍金』之物!’
他只覺得體內的神通一震,驟然散去。
【降光營齊鋒】劍走偏鋒,沒有太多神妙,將『逍金』
的逍遙藏養、避走紅塵的性質發揮到了極致,這才能穿過雷光束縛,可正是因此,此物貫穿而過對戚覽堰的干擾也並不強烈,憑藉他的道行,本能強行運轉神通!
可麻煩之處在於…這逍金入體,竟然觸及甚至激發了程郇之的劍意之傷!
這卻不僅僅是神通散去而已,戚覽堰面色一白,若不是腰間的紫綢驟然收緊,這真人差點當場吐出血來。
他神色極差,顧不得的太多,頭頂上的天門已經頂着熊熊紫焰,驟然而降,李周巍如今這幅氣象,又有【淮江圖】鎮壓,戚覽堰還真不敢以身涉險!
好不容易爭取的先機丟失,他只能即刻擡手,再度亮出那白瓷玉瓶,晞炁噴涌,紛紛而來,化濃厚雲海,抵禦在天門之下。
一步慢步步慢,這短短的瞬息時間,天色驟然黑暗,天空中的青年雙目明亮,夕陽爬起,貫穿天地的濃厚黑金光柱已砸在戚覽堰身上。
“轟隆!”
這少年如同隕星墜地,狠狠地砸在滾滾的大漠之上李周巍仍然站在原地,烏焰飄飄, 【衝陽轄星寶盤】已然感應!
【衝陽轄星寶盤】極爲特殊,內裡的神妙會提前積蓄,
正持也好倒持也罷,每次鬥法只要利用神通勾連即可,卻只能用上四次,每用一次就會有一圈符文由明轉暗,等到四次用完,施法時間就會大大延長!
他曾用逆持躲避過一次,此刻四道星辰三金一白,眉心之處的衝陽轄星赫然旋轉,由逆轉正!
上曜正持,殺傷之光!
“咚!”
這光純粹燦爛,迅速接過【帝岐光】,撞在大地之上!
戚覽堰已然跪坐在地,被這殺傷之光震在神通之中,渾身上下滿是金色燦爛的光彩,撐在地上的兩隻手微微顫抖。
如同滾燙熔岩的金色天光從他的兩頰流下,胸口的青色寶石冒着白煙,『角木』神通與『正木』神妙緊緊勾連,前赴後繼地擋在身前。
眼看着這殺傷之光漸漸減弱,少年一點一點直起身來,可李周巍眉心卻再次閃亮。
憑藉他的道行,【衝陽轄星寶盤】超負荷運轉,金白色的殺傷之光再次降下!
“轟隆!”
剛剛直起身的戚覽堰再次被打得跪坐而下,可他還來不及動用神通,第三道殺傷之光接踵而至!
浩瀚的光明霎時間籠罩了整片天地,連『赤斷鏃』都悄然退去,顯現出滿是神通交織的湖面來。
“嗤……”
李周巍眉心的衝陽轄星已經化爲淡白之色,一身氣息起伏不定,嚥下口中的鮮血,目光冰冷。
地上的少年上半身的道衣已經徹底崩毀,皮肉也幾乎消融,露出那裡翡翠般的內臟和嫩白色的筋骨,一邊在殘餘的殺傷之光下飛速融化,一邊卻在不斷蓬勃生長,試圖將傷口癒合。
可一道道目光投射而來,又驚又怖,卻全都掠過他身上悽慘的傷勢,停在他的掌間。
那被殺傷之光侵蝕的只剩白骨的掌間正在迅速迸發皮肉,卻有一枚兩指寬的物什立在他掌中。
此物不過三寸長,青藍紫三色合一,一圈圈匯聚在背後,形態如同從一棵樹下摘下來的小枝,幾個枝杈上佈滿了密密麻麻,芝麻大小的青色小葉。
霎時間,天地中的神通黯淡,所有聲音彷彿在迅速遠去,李周巍那一雙金眸之中照出曜曜的、混成一處的彩光。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咬牙切齒地呼喊,到了耳邊卻成了細微的聲響:
“【清琊華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