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席捲,白灰色的光彩在天際凝聚,那一座無上釋土照下千萬之光,或金或粉,落在山中,照亮滿山遍野的土石。
上首的幾尊金身高高聳立,氣象凝結,有諸梵塗地、繽紛花雨,蓮池綻放,琉璃飛灑,無量剎土匯聚,將這些摩訶一一託舉。
最正中的華光匯聚,合爲一人,面白如玉,一身氣息尊貴,身後如有須彌倚靠、四洲懸立,頭頂上的十二道釋疤如黃金。
他手中正持着一紫色圓形燧鏡,大如人面,搭在虎口,滾滾幻彩受三位摩訶感應,從釋土之上照下,落進燧中,匯聚整條紫色光暈,燒得那大陣不斷顫抖。
正中之人正是慾海摩訶量力,天琅騭。
兩側法身聳立,一道是紅金甸甸、足踏伽豺,乃是六世護法摩訶【仁勢珈】,一道是烏身通天,抱持玄缶,乃是六世治土摩訶【蕭地薩】!
整個大欲道的頂級摩訶,皆隨着這位慾海摩訶量力前來此地!
這抱持玄缶的摩訶一邊掐訣施法,一邊嚴肅着一張面孔,低聲道:
“奴孜折在湖上了。”
此言一出,天琅騭面不改色,彷彿隕落的是個毫無干系的人物,淡淡地道:
“終究是修行不夠,應劫而死,可憐!可敬。”
護法摩訶仁勢珈的面孔變動,顯現出幾分憂慮之色,道:
“他追隨首座多年,只怕……首座那裡不好交代。”
此言一出,蕭地薩的言語咽回肚子裡,天琅騭微微睜眼,道:
“戚覽堰尋他南下,無非看中他與鯉魚的緣分,爲了牽制我等,讓我們不得不派人前去救援,從而藉助大欲神力……”
“可笑,鯉魚既然再世脫俗,這緣分早盡了,只可惜了拔山————是個難得的苗子。”
他口中在說可惜,面上就沒有一點惋惜之色,那雙眼睛靜靜地盯着腳底的大元光隱山,彷彿看穿了這宣土色彩,看到了底下的玉真光芒,顯露出幾分期待與貪婪之色。
看着那陣法一點一點虛弱起來,天琅騭聲音低沉:
“劉道友,還要負隅頑抗?”
他的話語迴盪,順着大陣的裂縫化爲一道道粉紅色、如琉璃一般的光彩,照在山林之間,與玉真之光相撞,激起一陣陣白煙。
山巔之上,劍修正盤膝而坐,面色帶着點痛苦的蒼白,從來都如青玉般環繞在他身周的玉真之光支離破碎,身後的圓環也有了漆黑的裂縫,他目光冰冷,直勾勾地望着天際。
在這場南北在鹹湖的決戰之中,神通爆發最激烈的地界都在東南方,可最危險的地界其實不是庭州、不是白鄴、甚至不是鹹湖,而是鏜刀山。
這位靜海都護劉白,面對的是三位大欲道摩訶。
以八世摩訶天琅騭爲首、兩位六世摩訶從旁輔助,大小憐愍紛紛而下,大欲釋土全力相助的恐怖壓力!
鏜刀山面對的壓力其實並不比鹹湖低多少,可與之截然相反的是,守在此地的不過劉白與過嶺峰師徒而已!
他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鏜刀山上的大陣。
這大陣乃是楊銳儀親自佈下,藉助【賜元化宣大妙靈法】,成就此等【大鄴玄謫靈陣】,用了種種天材地寶,結合氣象天時與這座江淮第一峰的地利成就,不但是土德之中的宣土,在紫府一級中也是頂了天的。
毫不客氣地說,劉白守在此地,就算是八世摩訶的天琅騭以如今的氣象來攻,也絕不能短時間內拿下!
“咳咳……”
這位玉真修士咳出血來,語氣冰冷帶笑:
“卻架不住蓄意已久,有備而來。”
使戰局驟然轉變的,正是天琅騭手中的紫光燧鏡。
此物神通秉異,非同尋常,明明不像是釋道之物,卻能借助整個釋土的光彩凝聚而下,又勾連天中大日,匯聚太陽之妙!
雖不是什麼破陣之楔,卻越燒越烈,生出無窮火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物逼迫劉白與獻珧數次出陣接敵,試圖打斷神妙,卻又在三人的合力圍攻下不得不落回大陣,最後一次突圍……差點回不到陣中!
直到這個時刻,劉白若是再看不清大欲道昭然若揭的野心,他這兩百餘年的修行就算是白修了。
‘這天琅騭本是中原修士……得了天琅臺中的玉真傳承,修成紫府,便斷在參紫,天琅臺中的功法極爲特殊,多有損性補命、折命養性的極端之法,最後壽元無多,乾脆顛倒過來投釋…’
【天琅臺】頗有名氣,本是古代的道統,比宛陵天還早
得多,其祖師乃是【持琅真君】,俗名劉予秉,正是楚國王室奉尊的最早的血脈先祖!
楚國滅亡,南火天府的傳承通通流失,劉白修行的乃是宗族裡傳下的玉真道統,同樣可以追溯到【天琅臺】,豈能不知!
‘他其實早有圖謀…只是時刻忍耐着,等着如今南北大戰激化,兩邊分身難顧,便傾大欲道之力而來必度我歸去!
在他冰冷的目光中,大陣不斷顫動,一點一滴的白氣順着神通飄下,劉白的目光迅速從北邊轉回南邊,凝望着遠方暗沉沉的謫炁,側過面來,輕聲道:
“廉道友。”
此言一出,一旁正在苦苦用神通抵禦落下的華光的老人轉過臉來,這位用他道神通突破紫府中期的真人同樣燈枯油盡,半張面孔上都是森森的白骨,聲音悲苦:
“都護…鹹湖也不知如何了,你我困居數月,不知何時有援!”
一片清脆的碎裂聲響徹在山間,劉白麪上有了些諷刺的笑,卻沒有答他,道:
“聽聞白江亦有大戰,兩位真人往白鄴逃罷。”
一老一少面色大變,卻見這真人面色平靜,刷地抽了
劍,亮出森森的白鋒,指向天際!
“轟隆!”
無窮的宣土之光赫然躍起,衝向天際,那一重紫光終於被濃濃的土德阻擋,釋土的威能大放,震耳欲聾的梵音響徹天空:
“劉道友!你我緣分已至!”
“咚!”
一赤紅一烏黑兩道金身如山一般拔起,一左一右籠罩天際,正中心的華光明亮至極,跨越時空,化爲一座金山,轟然震下!
劉白麪不改色,身後的那玉真圓環飛躍而起,放出萬丈乳白之光,直衝天際,在重重疊疊的雲海之中轟然崩解。
這一道玉輪生於洞天,跟腳不凡,受靈機滋養千年,又被李曦明交給劉白,成就玉真靈器,交感神通,此刻破碎,綻放千萬白光,彷彿明月出雲,皎潔光明!
昭昭玉真之光,上感天地,連天琅騭都變了臉色,欲要躲避,青白色的光彩卻匯聚在他的金身底下,如同狹窄的危崖,穿越攀附而來,叫他難以挪動!
天琅騭與劉白如同避世隱匿,墜落在這另一片天地。
‘『青玉崖』。’
天琅騭對這神通太熟悉了,身爲得了【天琅臺】道統的修士,『青玉崖』曾經是他那三百多年歲月裡的致勝法寶,使人置身於危崖小路,固然可以強行左右閃避,可一旦離開玉崖,哪怕被擦到一點邊緣,所遭受的神通都會驟然提升,叫他不得不正面接招。
剎那間,籠罩在身前如同帷幕般的重重華光被狠狠撞開,照的他面上生寒,玄目有淚。
可他來不及擋眼前墜來的玉真之光,整片天際好像生了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立在空中的劍修,眼見他身上燃燒着熊熊性命之光,天琅騭面色大變:
“速速阻他!”
這話落下的一瞬,赤紅法軀的仁勢珈整張面孔順着眉心撕裂開來,內裡空空蕩蕩,唯有無數赤紅之光。
劉白目光從未離開過天琅騭,赤紅之光被『青玉崖』一隔,已經削去幾分,而他袖口之處一動,飛出一物來。
此物約三寸長,一指寬,赤色沉厚,一面玄紋匯聚,書着一【楚】,一面紫紋昭昭,書着二字:
【劉儀】。
此符一出,天地改色,字符明暗,跳出赤金之光,將眼前的赤紅之光通通掃去,仁勢珈受此一照,更是四肢百骸齊齊涌現出離火來!
劉白已抽劍上前,不顧重傷,一身性命光彩照人,直指天琅騭,浩瀚的劍光與玉真粉碎之光一同明亮,轟然砸向天際的八世摩訶!
“喀嚓!”。
痛呼在空中短短響徹了一瞬,明月般的玉真之光如水褪去,天琅騭面色如玉般的臉龐一點點浮現在世人的目光之中,碎裂的痕跡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褪去,直至重新圓滿如玉。
可那一道深白色的紋路卻一點點浮現在他的面上,他的手則始終蓋在自己的左眼上,不肯鬆開,一縷縷白煙般的血跡從他的指縫中流淌而出,化爲白氣瀑布,灑落人間。
哪怕他已歷八世劉白卻重傷、哪怕大欲道正值鼎盛之時、哪怕他此刻得了大欲道釋土的全部加持、面對劉白自毀靈器,以前途性命相搏的一擊,天琅騭終究受傷了!
旋即就是咬牙切齒的冷聲:
“頑冥不化……”
一座如山般的金掌正橫跨在天際,一道道掌紋如同溝渠,五指併攏,將那玉真之光通通握在掌心,任由琉璃與玉石支離破碎地傾瀉下來,沒有半點鬆動!
這位都護長髮披散,如同一點白光,被緊緊地攥在手心,可他面色平靜,毫不在意,所有神通與性命毫不留情地燃燒着,化爲乳白色的光暈,抵擋着澎湃的壓力。
天地中卻赫然一靜,天琅騭目光微變,擡頭望向遠方。
無數的黑氣爭先恐後,如同巨浪翻山,已經從南邊涌起,推着一座不斷晃動的玄妙冥殿,橫跨天際而來:
楊銳儀!
他繞過山稽不拔,火速攻克白鄴,已經趕到此處!
他的出現如同扔進平靜湖泊裡的一顆石子,驚起無數波濤,吞噬一切的黑暗霎時間籠罩天空,讓烏黑法身的摩訶移動身軀,手中玄缶高舉,在半空之中狠狠一擊!
“轟隆!”
太虛如同山崩地裂般震動,淹沒天際的謫炁一窒,天琅騭語氣驚怒,喝道:
“楊銳儀?你連山稽都不要了!”
被鎖在他掌心之中的劉白眸中雖然已經倒映出了遠方的景色,卻面色平靜,反手握劍來,微微擡頭,置刃頸上。
這一剎那,天琅騭的心中一陣發寒,那股故作姿態的氣急敗壞驟然消失,神通裹挾着的聲線迅速涌入掌心,急切勸起他來:
“劉道友!何至於此!”
劉白目光中唯有諷刺,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對方故意展露給他看的、飛速接近的楊銳儀,手中神通激盪,天琅騭卻恨聲道:
“劉白!你忘了國破族亡的血仇了麼!”
這位真人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天琅騭憤恨的聲音通過神通夾雜,再次響起:
“誰家毀了楚國!誰家毀了諸天府!蕭祠篡位,孰爲其輔翼?劉氏復國諸兵,又是折在誰手裡!將你置於死地,數月不援的又是誰!”
“你不恨麼!”
他的話語憤恨,卻讓劉白的眸子重新平靜了,這位劍修擡了眉,目光隱約透過太虛,落在了暗沉不可尋之處,一位身着道袍的老者正靜靜地立在那處。
此人雪鬢霜鬟,身旁立着一大葫蘆,目光柔順,帶着些憐憫,隔過神通與太虛,靜靜地注視着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而他的手中,正端着一道卷軸,約有三尺寬,並未展開,顯露在外的淡青色、魚鱗紋卷身卻散發着一種典雅的玄光。
劉白那張俊逸的面孔上多了一點笑意,不知是諷刺還
是自嘲,他的長劍終於抽動起來,如玉般的皮膚割裂,一粒粒血色的玉珠爭先恐後的噴涌而來,順着劍柄滑落,叮叮噹噹,清脆好聽。
“鏘!”
無數劍氣從他身軀中噴涌而出,每一寸神通法力都化爲洶涌的燃料,在天琅騭氣急敗壞的怒聲之中,濃厚的玉真之光沖天而起!
這光摻諸青白其色驚人,身若響雷,炸碎滿天碎玉,零落而下,仙宮臺閣,浮現天際,有彩袖殷勤,素手捧玉,燭火熄滅,月照銀釭!
神通隕落。
鹹湖之上的兩道異象還未徹底舒展身姿,這道玉真光彩已在西方升起,這一抹白光明明溫潤,卻讓人不寒而慄,彷彿昭昭揭示着這場大戰的血腥
同一日內,復有神通隕落!甚至是第三位紫府中期!
整個江淮的天徹底變了,氣象積累到一定限度,如同滾沸之水,這玉真之光不斷上浮,竟如雲煙,又堆砌如雪,層層疊疊累在天際,一時叫謫炁都開始飄散。
黑衣男子神通涌動的瞳孔中倒映出滿天玉真之光…這位宋國的大將軍、楊氏利益的代言人,沉默着、無言地立在遠方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