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的慶濯神色略有尷尬,在階前不曾起身,只答道:
“畢竟…畢竟也是出力,大人自從開了玉口,叫他多多鬧騰無妨,便由着他去——如今的事情,本也是應有之事。”
這話叫裡頭的人邁了步伐,冷冷地道:
“果真是鬧騰了…我不求他作出什麼大事業,既然決定坐敵手之位,不說做衛懸因,至少有能比戚覽堰之流,我慶氏也不算丟臉…如今這是什麼模樣?我若是李周巍,真是笑掉大牙,不屑與之爲仇!”
“如果他背後不是我長懷…他眼下也就是個廣蟬第二!”
慶濯埋頭道:
“能做廣蟬也夠用了,不叫他太早隕落即可…”
顯然,慶濯在山下一口一個族叔叫的親熱,一副凡事都有他託底的模樣,可心頭也是很冷酷的,這玉宮內外的兩人只頭疼慶濟方輸得不體面,丟了長懷山的臉面!
只是玉宮之中不願提慶濟方了,而是語氣平緩,淡淡地道:
“金一的謀劃複雜,眼看着是鋪開了,一重疊一重,能不要碰的就不要碰…免得又被算進去了。”
慶濯卻很爲難,低聲道:
“可是…可是李氏…有個『全丹』的真人…”
他提起此女,眼底便浮現出驚豔的光來,答道:
“此人身上玄機晦暗,我觀她歲數,絕對不破百,甚至七八十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李氏願意捧,以她的修行速度,有求金可能。”
玉宮中的人卻好像早已經知道了,卻沒有想到此女能在自家的天才口中得到這樣高的評價,慶濯則鄭重地道:
“更奇特的是…她擅長巫術,看樣子已經極有氣象!雖然借了法血施法,遠不至於到端木奎、江伯清一般的地步,可已經超出同等修爲的『上巫』紫府!”
他輕聲道:
“會不會和…那本書有關。”
他雖然沒有叫出名字,可裡頭的人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
“不可能。”
慶濯連忙低頭,卻聽着那人有了笑意,道:
“你們這些人不識高低,但凡見了個巫術,有些門道,就敢去和端木奎沾邊…錯了,如若那女娃娃手裡真有【答桑下乞兒問】,被她捏了那一點法血,又沒有學過半點防範之術。你可知道是什麼下場?”
“那當時慶濟方就不是丟了腦袋那麼簡單了!只怕他當場變成一隻豬或者一條狗,你伸手去救他,他還紅着眼睛要咬你!”
慶濯有些難以置信的皺眉,聽着他冷笑道:
“端木奎面對整個江南道統敢稱橫壓一世…你以爲當時他的對手是誰?紫霈紫霂也就罷了,高傲到沒邊的婁行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他暮年之時,對各方算計防不勝防,不得不躲在望月湖,藉着【青詣元心儀】避難,看上去是悽慘,可真要發起怒來,打上青池都沒人敢攔…”
這男人顯得很是感慨,不知是後怕還是覺得慶幸,道:
“諸位大人甚至懷疑親自遮掩都會被他推出來,這纔有個蕭初庭,藏着紫府修爲多年,在大人的遮掩下利用算不出來處的『溪上翁』毀了『應帝王』,所得的好處讓他吃了一百多年一直吃到今天,否則你以爲他憑什麼得到妥協,憑什麼神通進展勢如破竹…他如今的修行速度,都要直追轉世之人了。”
裡頭的人冷冷道:
“如今這女娃娃,應該是從狐屬手中得來的道承,至於你說的『全丹』,金一必然是擔憂的,只是不想和李家撕破臉,明面上不在意而已,誰知道暗地裡做什麼?他們又不是沒有不動聲色、毫不露嫌疑地把這女子算計死的本事!”
“那場大戰常昀不在,又何嘗不是金一想逼她全力出手,看一看她本事與成色的緣故!否則以他們長袖善舞的心思,這個人情怎麼不做!”
慶濯若有所思地點頭,答道:
“那我們…”
“不急。”
玄宮中的人淡淡地道:
“能試探出金一有忌憚之心已經是好事,【衝陽轄星寶盤】能現身,說明那隻白麒麟肯定有壓制的辦法,其餘的就不重要了,至於這冒出來的『庫金』…”
“你提龍屬,其實不對。”
他情緒平穩下來,終於道:
“天下事大多逃脫不了上青的法眼,所謂金德之事,不過是上青與潁華兩家關起門來處理的私事,你別以爲逍金避世是真的就什麼都不管了——那什麼劉長迭現身,確定了『庫金』道統後,逍金王家不也立刻說要取劍意,派了個晚輩下來查看麼?還特地去了望月湖,這都是早就有痕跡的事情!”
“龍屬要是不給那東西,我們也懶得理這廢棋,如今『庫金』拿了【玄庫請憑函】,道途有接續的可能,對大人來說的確有威脅,可要處置也等他們先表態。”
他的聲音稍稍一頓,道:
“先等着,如果金一和逍金不表態,便由我們出手,到時要殺要剮,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
日月同輝天地。
靈機涌動,光輝閃閃,那一尊金爐放在飄渺的煙雲之中,象牙般的玉白色綻放出瑩瑩的寶光,紅金交織的火焰在爐底緩緩跳動,綻放出玄妙之光。
白金色道衣的真人端坐爐前,略有蒼白的面色上滿是凝重,雙手緊緊的按在爐邊,面上滿頭大汗,顯然已經到了極限。
這一枚太陰丹藥的難度遠超李曦明想象——要知道,李曦明在這日月同輝天地之中成丹,可是暗合了太陰受藏的特點,在這一點上,天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此地有更大的加持了!
可即便他已經做了種種準備,又有【東命瓶】加持,可此中的一道道關隘仍然叫他步履維艱,如今又受了傷,更顯得艱難。
可李曦明自有解決之法。
這真人一邊勉強維持住火焰,一邊伸手從一邊的玉櫃裡招出一小瓶來,飛至爐口,如月光般的色彩立刻輕飄飄傾瀉而下。
【太陰月華】。
在如此關鍵之時得了頂級位格靈氣滋潤,霎時間,躁動的丹爐平靜了,種種鬱結的靈機化解了,所有擋在面前的困難一同消散,所有的太陰幻彩收束凝聚,李曦明擡起雙掌,拍在爐間:
“嗡!”
那爐蓋砰然跳起,卻沒有任何異樣的氣味與玄機,只有一道道柔和的月光從爐口中冒起,李曦明向前一步,擡眉去望。
爐中反而顯得黑漆漆,只有底下的一點丹藥光明,不過指甲大小,通體滾圓,看不清材質,散發着朦朧的光,環繞淡淡的白氣,與漆黑的丹爐形成鮮明的對,彷彿黑夜中的明月。
‘終於成了!’
李曦明沉沉地吐出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地取出玉盒,將裡頭的早就準備好的府水傾瀉而下,將那枚丹徹底包裹了,仔仔細細溫養了九九八十一天,這才催動法力,柔和地將這團水中明月撈起來。
直到此刻,李曦明方纔嗅到一點令他渾身氣血翻涌的桂香,不敢多聞,趕緊用玉盒裝好了,先用玉符告知了李絳遷等人,這才興沖沖地從閣樓間下去,到了底下的院落中。
此地光色暗沉,小小的一片院落中彷彿蘊含着無數漠風,滿地血沙,青年正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正中,一身氣象金黃,身後一圈殘日晃動,眉心衝陽轄星明亮。
這位魏王雖然災劫加身,卻根本不像傷病之人,伴隨着不斷遊蕩的光彩,顯得威勢洶洶,李曦明只是稍稍一愣,心中恍然大悟:
‘他的『赤斷鏃』亦圓滿了!’
李曦明猜得不錯,李周巍前些時候稱再須三四年『赤斷鏃』神通圓滿,本就是保守估計,其實成就的時間比他想得還要快!
幾乎是李曦明目光落在他臉上的一瞬間,李周巍同時睜開了雙眼,滾滾的殘陽之下,灰白色的目光掃來。
可在這位魏王眼中,叔公面色蒼白,雙脣絳紫,宛如窮冬臘月裡的病人,顯現出神通法力俱盡、傷勢反覆的窘迫姿態,唯有雙眼之中光彩灼灼,滿是喜色,道:
“明煌,丹成了!”
“叔公…”
李周巍站起身來,灰白色的眼中有了瑩瑩的怒色,皺眉道:
“這都是誰留下的傷,這般折騰,是要損根基的!”
李曦明這一枚丹煉得心無旁騖,根本細細體會時間變化,這話讓他一愣,稍稍掐指,恍然大悟:
‘本以爲一兩月能成,可算算日子…又是傾注月華又是溫養,竟然已經摺騰了半年有餘!我這傷勢硬生生拖了半年沒動!’
於是苦澀搖頭:
“我自曉得…是那什麼單垠的手段,畢竟是大真人,即使有秘法分攤也頗爲嚴重。”
他眼中的喜色稍稍淡了,嘆了口氣,繼續道:
“可又能如何呢?丹藥煉到這個份上了,不煉成就是前功盡棄,人家還要把真火收走,即使有傷也不能停…如今藉助了太陰月華成丹已經是僥倖,如果沒有這一着,不是丹不能成就是我竭力而成,神通法力大損!如今已經算好的了…又想要丹成又想出去鬥法,哪有兩端兼顧的道理。”
他不願多提這個事情,只笑道:
“這丹成了,你隨時可以服用!”
‘單垠。’
李周巍神色陰沉了一分,終究點頭,道:
“我『赤斷鏃』已經大成,比往昔更勝幾分,道行也早邁過參紫,只是這道『帝觀元』不成,終究差了一分,先讓他們再逍遙幾年,此仇,我爲叔公報之。”
李曦明嘆了口氣,道:
“只盼着你能順利!”
李周巍卻在想李曦明的事情,搖頭道:
“叔公神通成就也二十餘年了,卻因爲年年的煉丹打鬥,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在修行上,如今絳遷出來理事,等着這傷勢痊癒,便請安心修行幾年——就當是早點接觸第三神通,早一日成就。”
李曦明自家事自家明白,相較於司元禮等人不顧一切地提升修爲,他李曦明這二十年修爲進展速度堪稱緩慢,也不再多說,只苦笑道:
“這也是後頭的事情了,只是如今有一件事,我還需同你商量一二。”
於是開口,將鄴檜前後的言語舉措一一提了,又將【陰閏夷氣】的名目提出來,李周巍通通聽罷,若有所思,暗自記下,口中道:
“【陰閏夷氣】倒是不難,甚至在太陰中都不算太頂級的靈氣,與之相比,我家的【玄卿月粹】其實還更顯眼——只是闕宛這個狀態,不好幫他折騰,不是這幾年能解決的事情。”
“畢竟…化解災劫還要她的太陰靈寶相助——好在我只要在這天地之中,便不受災劫羈絆,可以暫且修煉,凡事都耗得起。”
李周巍並不顯得急切,可提起李闕宛,李曦明心中又不安起來:
“湖上空虛,只絳遷一個人能騰出手,便不好放任着湖上來天地中,我方纔運轉了玉符,他竟然一刻也抽不出空進來,我怕有了什麼麻煩,療傷之前還是再出去一趟。”
李周巍只好點頭,正色道:
“叔公既然外出,須問問【行日帝煞】!”
李周巍既然已經接觸到參紫,這一道『帝觀元』的靈氣,李曦明比他本人都要心急!怎麼能忘得了?自然應下,一邊抽出六合之光穩住自己的傷勢,一邊從洞天之中駕光而下,在湖洲上顯現出身形。
他僅僅從大殿中邁出去,一步間已跨過那內陣的數個閣樓,在中心的大殿前現出身形,一道身影正立在殿前,青年模樣,身姿挺拔,正是李絳遷!
這青年一眼瞧見了他,目光且喜且憂,李曦明卻顧不得太多,關心道:
“你妹妹如何了!”
李絳遷只稍稍側身,指了指殿門,李曦明立刻會意,運起查幽,便見裡頭色彩濃重,赤銀之光閃爍,那一道玄池映入眼簾,雖然仍然浮現出大片琉璃般的紋路,看上去卻穩定了許多!
端坐在正中間的李烏梢面色也好看許多,那位誠鉛真人仍然端坐在池邊,雙手按住邊緣,鼓動着神通。不斷穩定着玄池的狀態。
李闕宛則立在空中,俏臉上神色鄭重,兩手將那赤銀敕丹捧在正中,匯聚着海量的神通,一身氣勢已經攀升到巔峰!
李絳遷這才鄭重其事地以神通傳話道:
“太叔公,本來距離煉化入靈寶還有些日子,可烏梢前輩受了動搖,不能再拖,兩位真人緊急將神妙推至巔峰,【敕神】已經到了最關鍵的一步…”
“是生是死,就看這一步了!如若跨過,再無危機,靈寶隨身溫養三年,便得神妙!”
李曦明心中亦懸起:
‘難怪他不曾進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