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欲雪,寒氣流走。
林錦江雙手攏在袖中,行走在十八梯貧民區破敗的街道間,樂呵呵的四處張望。
本就是勾欄生意起家的他,雖然現在今非昔比,但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依舊沒有半點不適,反而有一種回家般的舒適和愜意。
二月的重慶府,正是寒冷的時候。
每到這種時節,街頭巷尾的火鍋店便迎來了旺季,家家門庭若市,人氣和鍋汽一同鼎沸,香味飄進寒風,讓路過的行人不禁停下腳步,口舌生津,食指大動。
“還真是一對命中註定的師徒,都好這一口。”
林錦江暗自一笑,擡眼看向頭頂一塊糊滿了油漬的木製招牌,‘千年老店’四個大字格外醒目,甚至還特意用一圈火紅色的燈帶圍了起來,老遠就能望見。
是不是真的開了千年這麼久,林錦江不太相信,不過店裡的生意倒真的好得沒話說。
門一推開,熱鬧頓時迎面撲來,渾濁腥辣的空氣不斷往鼻孔裡鑽。
鋪滿紅油的銅鍋中注入牛脊骨熬成的老湯,正煮的翻滾冒泡,穿着打着光膀子的店小二來去如風,在擁擠的店面中四處穿梭。
人頭攢動,許多食客幾乎背靠着背擠在一起,卻也沒人挑剔什麼環境,長箸短筷鍋裡走,吆五喝六一杯酒。
林錦江環視了一圈,順着人縫艱難往裡面走,在陪了不少笑臉後,終於才擠到了一張桌邊,對正在埋頭大吃的男人笑道:“不好意思,來晚一步。”
男人埋着頭看不清長相,身上穿着一身質地普通的青色儒衫,看着平平無奇,唯獨袖口位置繡上的兩圈血紅圓環有些特別。
這是金陵赤社的標誌。
“嗯。”
男人頭也不擡,嘴裡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示意林錦江坐下。
林錦江早就被這股香味勾起了肚中饞蟲,當下也不客氣,拉開長凳便坐了下來。
兩人運箸如飛,一時無話。
等到翻滾的紅湯中只剩下一些調味的香料,這才同時停手。
“來一根?”
林錦江接過對方扔過來的紙菸,捏在手裡並沒有着急點燃,而是定定看着對方。
“怎麼,不會?”
“會。”
林錦江笑了笑:“我只是有些驚訝你的變化。”
呲啦
一簇火苗跳出,升騰而起的淡淡白煙中,是一張略顯滄桑的臉。
林錦江不願意把‘滄桑’二字用在一個如此年輕的人身上,可除此之外,他竟然一時間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對方那雙眼睛。
“有變化嗎?”
“有,而且很大。”林錦江語氣肯定。
“那是好事,因爲只有死人才會一成不變。”
楊白澤語氣平淡問道:“用不用換個安靜的地方?”
“不用,這裡就挺好。”
林錦江忙聲說道,楊白澤聞言也不勉強,只是擡手輕輕一擺。
明明沒有任何序列力量動用的痕跡,可週遭的嘈雜卻瞬間弱了下去。
人聲緘默,湯水沸騰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刺耳。
林錦江在長凳上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身體,抿了抿嘴脣,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這店裡不會都是你赤社的人吧?”
“全是。”
出乎他的意料,楊白澤竟當真點了點頭。
“最近宗社黨那羣鬣狗咬得比較緊,雖然他們應該沒有這個膽子敢潛入和平飯店的地盤,但還是小心爲好。”
楊白澤說的輕描淡寫,林錦江卻聽的心頭一顫。
作爲如今在黃粱之中坐擁千萬擁躉的‘大人物’,林錦江的消息來源渠道相當豐富,甚至不亞於一些大型勢力,自然聽說過‘宗社黨’這個組織。
在金陵一戰之後,舊明王朝的主心骨死傷殆盡,依附在朱家身下的儒序門閥同樣損失慘重,但到底是樹大根深,底蘊深厚,並沒有隨着大明明帝國一同覆滅,而是由明轉暗,潛伏在新生的明土各處。
按理說,以儒序的一貫性格,在經歷一場如此慘烈的失敗之後,應該藏形匿影,老老實實躲在暗處舔舐傷口,恢復元氣。
可這些門閥卻一反往日常態,沒有各掃門前雪,也沒有落井下石,而是緊緊抱團在了一起,建立了宗社黨。
在曾經的南直隸地區四處暗殺赤社成員,雙方多有爭鬥,互有死傷。
能讓這些讀書人如此悍不畏死的原因,自然不是臉面和名聲,而是實打實的生存。
在大明帝國崩塌之後,儒序的‘仕途’一脈失去了賴以爲生的朝廷體系,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換句話說,他們晉升序列的前路已經斷了,就算躲起來不反抗,這些‘仕途儒序’也會隨着時間流逝而逐漸墜序,直至因基因衰敗而死。
而他們要想重新把前路續上,只有兩個辦法。
一個是建立全新的王朝,一個便是復辟舊日的朱明。
以現如今明土的情況,第一種辦法基本不可能實現,第二種辦法雖然同樣希望渺茫,但畢竟朱明覆滅的時間還短,還有一些百姓願意支持他們,相較之下難度要小的多。
因此這些門閥便和鴻鵠餘孽又一次勾搭在了一起,妄圖復辟。
林錦江甚至還聽說,在宗社黨的高層手中,還掌握着一些尚未降世的朱家血脈,只待時機成熟,便能再立龍旗,逐鹿明土。
不過,不管這些謠言有幾分真幾分假,昔日的朱明皇室現在已經徹底淪爲別人手中的傀儡,再無翻身機會。
“現在我們應該已經算是開始談話了吧?”
楊白澤看着表情有些僵硬的林錦江,笑道:“不用把你那份案牘具現出來嗎?”
“這次不用,這次我準備換個方式,談完之後再完整傳上黃粱。”
林錦江笑容尷尬,心頭已經有了些許悔意,後悔自己這次的邀請太過冒失,忽略了楊白澤赤社黨魁的身份。
再加上現在對方的變化着實大到讓自己有些心驚,不禁讓林錦江暗自擔心,如果自己貿然將跟對方的談話放出去,很可能會.
“是不是擔心我會煽動影響你那些看客?”
楊白澤一眼便看穿了林錦江心裡的想法,笑道:“放心,人各有志,赤社從來不會勉強別人,更不會讓朋友爲難。”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林錦江擺出一副慚愧的架勢,抱拳拱手:“那我就開始問了?”
“請。”
林錦江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竭力凝聚心思,將談話的重點從赤社轉移到楊白澤個人的身上。
“你現在也喜歡上了吃火鍋,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不完全是這個原因,我自己也是蜀地出身,喜辣是天生的本能,而且我現在發現,吃辣能讓人精神,清醒了才能更好的想事情。”
“想什麼事情?”
林錦江下意識脫口而出,就見楊白澤閉口不語,表情似笑非笑,頓時明白自己問了句廢話。
還能想什麼,當然只能是如何發展赤社,如何把宗社黨揪出來殺光。
“哈哈.”
林錦江訕訕一笑,這還是他頭一回被訪問對象的氣勢所壓制。
他心裡面明白,要想繼續談下去,那就無論如何也繞不開楊白澤的身份,所以與其繼續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倒不如索性大方大方的談。
心念既定,林錦江低頭想要點燃那根紙菸,卻發現不知何時竟已經被自己掌心的汗水打溼。
“我聽說新東林書院已經重新開院招生了?”
林錦江將紙菸靠近爐火,一邊烘烤,一邊開口問道。
“新東林書院從沒有閉院,只是因爲在張大人離開之後,山長的位置一直空缺,所以纔會暫停運行。”
林錦江神色一震,問道:“那現在是有新的山長了?是誰?”
“你也認識,張嗣源。”
楊白澤罕見的嘆了口氣:“其實以師叔他的能力,當一個書院山長完全是大材小用,由他來領導赤社纔是正理。只可惜師叔他對此沒興趣,一心只想教書育人。”
“或許這也正是張大人對他的期望吧。張大人的一生何其艱難,自然不想自己的兒子再走他的老路。”
林錦江接過話茬:“說實話,張嗣源能夠願意出任新東林書院山長已經讓人很意外了,我原本以爲他會拋一切,去雲遊天下,當一個自由山人。”
“看來你對他很瞭解啊。”
楊白澤笑道:“師叔確實不願意被牽絆束縛,所以他只答應幫我代管新東林書院十年時間,而且招收的學子不能侷限於儒序,凡是有志之士,都可以入院學習。”
“張山長也是個好人啊。”
林錦江滿臉感嘆,目光卻不受控制的看向了楊白澤袖口處的那一抹赤紅。
“一名讀書人,如果沒有植入六藝芯片,或許要寒窗苦讀十年才能晉升序九書生,慎獨勤勉而成君子,得遇貴人賞識成爲序七門生,從此踏入宮門,披官衣,食皇糧,從序六仕宦一步步奮力往上爬,先後要經歷黃門郎、地官司徒、天官冢宰三道龍門,萬中無一者纔有可能最終成爲一黨魁首,有望染指儒序一的萬世先師。”
林錦江一口氣說完了儒序的整條序列,語氣凝重道:“但現在大明帝國已經覆滅,仕途一路可以看作是徹底斷絕了。現如今單單隻依靠書院一脈,還能補足儒序缺失的這一道道龍門嗎?”
兜兜轉轉,話題最終還是回到了儒序如今的困境上。
其實林錦江心裡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那就是現如今赤社當中不少骨幹也是仕途一脈,甚至包括張嗣源和楊白澤,如果他們無法將自身序列轉移到書院一脈上,那他們將面臨和門閥同樣的下場。
除非,赤社的最終目的同樣也是要建立一個新的仕途體系。
“其實‘山長’,便是儒教書院一脈序三的名字。”
楊白澤緩緩道:“很多年前,在張大人卸任新東林書院山長,決心入仕的時候,便已經成就了儒序書院一脈的序三,所以根本就不存在補足缺失的說法。而且儒序的特殊性,能讓從序者在滿足一定的條件後,在兩脈之間進行切換,因此赤社無憂。”
林錦江心頭一驚:“那門閥爲什麼還要成立宗社黨,去冒天下之大不韙?”
“因爲我不同意新東林書院重新接納他們,沒有這個條件,他們只能是前朝遺老。門閥喜歡世修降表,但對於叛徒,我只有一個回答.”
楊白澤語氣冷漠:“殺!”
話音落地,店內空氣驟冷。
林錦江不動聲色,用眼角餘光掃過左右,那些僞裝成食客的赤社成員人人坐姿筆挺,神情肅穆,一片肅殺之意。
現在他算是徹底明白,爲什麼那些門閥餘孽會盯着楊白澤不放了,合着是他根本不給別人活路。
如今是新曆三年,不過短短三十六個月,只夠一名新生的孩童學會翻開書本,還來不及學會多少字。
卻足以讓一名滿腔熱血的青年變得心硬如鐵,手冷如刀。
但林錦江清楚自己並沒有評斷對方對錯的資格,作爲一名雜序,他的使命只是記載和傳播。
“那在殺光仕途一脈之後呢,赤社將會走向何處?”
林錦江眉頭微蹙,沉聲問道:“或者說,你覺得明土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戰爭。”
楊白澤沒有半分遮掩,毫不猶豫道:“未來必然會有一場戰爭爆發,但不一定會爆發在明土內,在如今的各大勢力之間。在我看來,將會是一場對外的侵略。”
“蠻夷?”
林錦江一愣,問道:“難道赤社想幫他們反抗?”
“當然不是。”
楊白澤咧嘴一笑,用已經不知道第幾根殘留的菸蒂點燃一根新的紙菸。
“是去給他們找一個新的主人!”
“你們來的還挺早啊。不過鄒四九那孫子現在怎麼家業越大,做人越摳門?居然不給遠道而來的賓客安排伙食,讓你們淪落到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吃飯?”
店門外,人影還沒跨入店門,一個爽朗的笑聲便率先闖了進來。
“師叔,你終於到了。”
楊白澤滿臉笑意,起身相迎。
一衆赤社成員也跟着紛紛拱手行禮,齊聲道:“山長!”
“你們一個個這是什麼打扮,裝什麼黑幫成員呢?都吃飽了沒?吃飽了就趕緊滾蛋。”
走進店中的張嗣源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大大咧咧坐在林錦江身旁,抽出一雙筷子敲了敲桌面。
“小二,把這兩人剛纔吃過的,都給我再上一遍!”
張嗣源嘴裡嚷嚷着:“我得抓緊時間填飽肚子,聽說晚些時候馬爺在金樓爲咱們準備了一場以少敵多的赤膊大戰,形勢極其險峻,要快點去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