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巷。
當夜色漫過巷口那不知何時立起的高大牌坊時,青石板路還烙着日頭的餘溫。
賣豆腐的老人家挑着賣完的擔子,搖搖晃晃往家裡趕,銅吊環在空木桶上晃出清響;
一個總角小兒,嬉笑着從側邊房子裡平跑出來,後面傳來婦人的河東獅吼。
“勞資蜀道山,天都黑了,你個龜兒子跑出去爪子,不怕被妖怪抓走。”
“騙小孩,我聽夫子說了,咱們這裡之前有一位巡山校尉,很利害,沒有妖怪敢來這。”小子轉身哼哼哈哈亂打一通王八拳,隨後兩個手指往下扒拉着眼皮,衝着婦人“略略略”地耍皮。
隨着,這小子就被婦人輕易鎮壓,拽着耳朵往家走。
斜側邊,一個身穿粗布短打的黝黑漢子,扛着根棒棒,棒棒上面掛着一些米麪,衝着那小子家笑了幾聲,隨後看到遠處一個穿着圍裙,身穿襦裙的小娘子站在家門口,臉上的笑容變得幸福起來,立馬腳步加快,
“幺妹,現在寒氣重,說了不用在外面等我。這是我今日賺的銀錢”
“相公真厲害,鍋裡的飯菜還熱着,回家。”
小兩口有說有笑地進了門。
暮色降臨,百姓歸家,這一幕幕構造出鮮活的市井,昏黃光暈裡,各家窗櫺陸續透出燭火,混着斷續的說笑聲,嬉鬧聲,在春寒暮色裡織了張暖融融的網,把整個巷子裹得嚴嚴實實。
而這歸家的來往行人中,一老一青行走其間,往甲子巷深處走去。
沿巷的目光時不時掠過這兩人,只是沒有人目光停留。
“這些人爲何認不出大人?”兩人中的老者是老吳,老吳有些奇怪。
這甲子巷的街坊,可是很長一段時間跟陳淵打過照面的,如今小陳大人並未遮面,也未易容,沒人認出來,這就奇怪了。
難道這麼快,這裡的人就忘記了大人?
可他回來了一段時間,青山縣關於大人的歌功頌德就沒斷過,總聽人提起。
“老吳啊,你難道想我被人認出,當成猴子看?”
“以後啊,大家只記得這地方出了個姓陳的巡山校尉,其他很快就會忘了。”
“這院子也是!”
陳淵走到巷角,站定。
看着原本青瓦白牆的小院外,掛滿了紅布條,香囊,姻緣籤,有些無奈與好笑。
這青山縣的百姓,把他這老宅,當成祈福的地方了。
求子,求姻緣,求財源滾滾,求武道
好嘛。
什麼都有。
不過,很快就不會了,青山縣的人很快會忘記這個地方,他可不想,自己的老宅被這麼多人惦記。
至於手段,他已經施展移星換斗,遮蔽了關於自身的天機,在施法範圍內,抹去自己在青山縣百姓心裡的痕跡。
就像是纂改記憶,就如當初赫連山混入他手下的兵馬中一般。
當然,這其中還涉及到因果承負,與他牽扯深的,受影響程度低。
就像老吳!
老吳此刻也沒有糾結陳淵上面的話了,生起皺紋的臉上,滿是慈祥,看着那扇木門。
“大人,別站着了,快進去吧!”
“小傢伙都半歲多了,很可愛。”
“會叫人了。”
“真是聰明。”
老吳臉上盪漾着慈祥的笑,催促着陳淵進去。
原來,當初被送回來的不只有他。
陳淵眼中亮起柔和的光芒,走到木門前,手碰在其上,上面立馬浮現出一串銀鱗般的光幕。
這光幕看似很柔和,但一旦強行破禁,龍虎之下會立馬遭受恐怖的反噬,頃刻就會被磨滅成渣。
因爲這上面有真龍之氣!
陳淵笑了,像是見到了老朋友。
上面的氣息正是那位北海龍女的氣機!
對方在天人驚變前後,再沒有現身,是因爲對方來了青山縣,受陳淵所託,把自己的妻女和老吳護送回來。
他指尖現出金光,在光幕上輕輕一劃,接着,輕輕推開木門。
“吱呀”
木門打開,進門青竹掩映,夜色下靜謐如許,裡屋有鵝黃色的燈火亮着,透着暖色。
這細微的動靜,似乎驚動了裡面的人。
“誰?”
一聲冰寒至極的女聲響起。
但很快,這聲音立馬轉變,變得清冷悅耳,裡面還夾雜着一絲小怨氣,
“我當是何人,閣下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這樣可不妥當。”
“罷了,就不打擾你們小家團聚了。”
是那位北海龍女的聲音。
陳淵身上天機被遮蔽,北海龍女離的如此近都沒感應到,驚了這位龍女殿下一下。
陳淵目光朝着小院上方一處虛空看去,笑着拱了拱手,“多謝龍女,明日再與龍女殿下告罪!”
他這話剛落,只見一道銀光咻地一下,從小院上空衝了出去,很快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陳淵不禁莞爾,這位性子冷冰冰的北海龍女,難得表露一絲脾氣。
看來,要好好出出血了。
就在他這麼想着的時候,從裡屋的窗戶裡顯出一個窈窕身影。
接着,亮着燈火的門打開。
隨後,一個萌萌的奶音隨着打開的門飄了出來。
“爹,爹”
大門當頭,陳淵一愣,隨後就是一種被巨大的驚喜衝擊的感覺。
那小不點,真會叫人了啊。
“安安!”
次日,隨着天光亮起,春寒漸漸被吹散。
甲子巷,這條市井小巷熱鬧起來。
出去做工的,走街串巷的小吃攤販,在門口一邊做着手上針線活,一邊拉家常的婦人.
“聽說沒得?”
“街尾那邊搬來了一戶新的人家。”
“一個俊後生,一個好俏的娘子,還有一個長滴好乖的女娃娃。”有一個身穿藍布儒裙,頭扎着布巾的婦人,手裡拿着針線,開口說道。
“哪一家啊?”有其他婦人趕緊問。
“就是那間空置十幾年的院子。”那說話的婦人指着巷子尾巴的那一片白牆。
那裡滿牆的紅布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而在她們眼裡,那個曾被他們巷子視爲驕傲的小院,變成了一間許久沒人住,有人搬進來的院子。
“那家啊,竟然有人住了,聽說以前這宅子的主人搬去城裡了,也沒有賣,有人想買也買不到,估計是以前宅子的後人吧。”
“那後生多俊吶?說說,瞧你眼睛都亮了,小心你男人捶你。”
“.”
大家的記憶裡,那間院子確實空了十幾年,沒人住過,由此對新搬來的一家人起了聊天的興致。而此時,巷子裡婦人家討論的那“新搬來”的一家人,正在享受這難得的市井熱鬧。
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未乾,沿街的吆喝聲已極其熱鬧。
有賣豆漿的阿婆支起矮桌,粗瓷碗在竹筐裡碼得整整齊齊,滿臉笑容吆喝着。
旁邊的麪攤正冒起白霧,賣面的老漢肩膀上搭着白布,掄着擀麪杖在案板上砰砰作響,麪糰在他手裡轉着圈兒,轉眼就變成薄如蟬翼的麪皮,一切一拉,下入燒好的沸水中。
趕着早市的百姓繁多,來往如織,十分熱鬧。
人羣中,一對男女,十分扎眼,氣質不凡,街上行人忍不住側目,不自覺地讓開身形。
男的眉目俊朗,器宇軒昂,身穿一身青衣,頭髮隨意用木簪紮成髮髻,嘴角總帶着笑意,旁邊的女人身形高挑,身穿一身普通的素白襦裙,頭戴一條白色紗巾,沒有多餘的粉黛,卻異常動人,特別是那雙水藍色的眼睛。
而在男子胸口,一個襁褓中的女嬰被布兜在胸前,布巾上繡着簡單的蓮紋,遮住娃娃小半張臉,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眨啊眨,嘴裡“咿咿呀呀”地發出稚嫩的聲音,看起來高興極了。
顯然這是一家三口,羨煞旁人。
“怎麼,人多不習慣嗎?”
此時,陳淵牽着女人的手,側頭過來,含着笑。
他能感受到女人有些緊張,不太自然,以爲是被路上行人盯得緊張。
安歌臉頰有些緋紅,“不是,是妾身第一次和將軍這樣。”
她之前好歹是一國公主,自然不懼人前。
只是他們從沒這樣做過,牽着手走在人流如川的大街上。
安歌身爲一個女人,也曾這樣幻想過,只是陳淵的身份,讓他們聚少離多,如今這樣,尤讓她有些恍惚,感覺不真切。
陳淵這才反應過來,捏緊了安歌的手,他一直在爲衆人奔波,知道自己虧欠了母女倆太多,
“那以後多試試。”
安歌嗯了一聲,帶着一絲嬌羞與欣喜。
這時,陳淵看到路邊一個賣裝飾的攤子,帶着安歌走了過去。
那攤主瞧見了生意,立馬變得熱情,更是在見到安歌的容顏,一驚,心想咱青山縣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女子,忍不住誇了起來,
“哎喲,客官,您瞧瞧。”
“客官真是好福氣,夫人如此貌美,真是羨煞了旁人,不妨買點小裝飾,夫人肯定喜歡。”
陳淵在攤子上挑選了一支玉簪子,沒有花裡胡哨的裝飾,玉質也只是中下,但看的順眼,也適合此刻的心情。
他給安歌插上,左右看了看,最後笑着點了點頭,
“嗯,還不錯。”
安歌第一次體驗這種心情,心裡幸福着,溫柔地笑着。
“就它了!”陳淵這時問價錢。
“多少錢?”
攤主回過神來,趕緊嘿嘿笑道,“回客官,此物一倆銀子,夫人戴着簡直美若天仙,再合適不過了。”
陳淵聽了也高興,給了銀錢。
“謝客官!”
陳淵打算離開時,懷中的女嬰咿咿呀呀,布兜裡裝着的小小身子在鼓勁,似乎也想要。
“咱們安安還沒長成大姑娘,不能用哦,等以後爹給你買。”陳淵哭笑不得。
沒想到,這粉雕玉琢的小傢伙還真不樂意了,直接哇哇哭。
快七個月的小傢伙,有了自己的脾氣。
陳淵坐蠟,趕緊眼睛在早市上一掃,眼睛一亮。
不一會兒,他手裡多了一個撥浪鼓,在指間一搓,在胸前逗弄着,
“咚隆咚隆咚”
“安安,看爹給你買的什麼!”
安安癟着的嘴巴立馬笑了起來,可甜了,大眼睛眨啊眨,甚至兩隻蔥白的小手從布兜裡伸了出來。
“爹爹..”
小不點奶聲奶氣地叫着不標準的發音,努力伸着手,想要。
陳淵笑了起來,咚隆咚隆地轉個不停。
她孃親也在旁邊,溫柔寵溺地笑着,心裡想着,真好啊。
將軍說他辭官了,她很高興。
要是日子一直這麼平靜,該多好。
安歌心裡想。
接下來,陳淵一家三口,逛完了早市,甚至還採買了做飯的米麪調料,奔着過日子去了。
等他回到院子時,甲子巷的一些鄰里街坊,都伸着頭看着,好奇地瞅着這巷子的“新成員”,但沒有貿然打擾。
這小夫妻氣質看起來不一般。
帶着好奇。
他們對陳淵的認知已經被篡改,陳淵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陌生人。
這時,陳淵隔壁小院,門開了。
一襲紅衣!
英姿颯爽!
“兄長!”
“等了一會兒吧,我和你嫂子帶娃出去逛逛,晚了點,快進來!”
陳淵看着來人,一隻手提拎着一個鐵鍋,一隻手提着一袋米,胸口還兜着娃,笑了笑,就像一位鄰家大哥似得。
練霓裳看着眼前這位名震天下的兄長這幅模樣,美眸愕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可是通過府司的密信,知道了兄長的蓋世壯舉,這反差好像有點大。
然後就乖乖地進了小院。
等陳淵將東西收拾好,安歌在裡屋哄娃睡覺,練霓裳在小院池塘的涼亭裡坐着。
陳淵弄了壺茶水,走到外面來,還拿了兩個杯子。
練霓裳趕緊起身。
“兄長!”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陳淵壓了壓手,問道,倒了茶水,推過去一杯。
茶水香氣撲鼻,精氣充盈,讓人精神一振。
“是龍女前輩告訴我的,前輩昨晚在我山中的住所暫住。”練霓裳如實回答。
“你竟和這位處得來,不錯。”陳淵打趣一句,抿了口茶,隨後看了一眼隔壁空空蕩蕩的院子問:
“隔壁的花姐母子倆,怎麼不在家?”
昨日來時,他就發現隔壁空着。
問了老吳,老吳不清楚。
“兄長上次給了那虎娃一場造化,改了他的體質,後來被一位高人碰見,收爲弟子,離鄉修行,其母也跟隨而去,照顧起居,畢竟就這一個兒子。”
“我也是事後知曉。”
那個時候,陳淵在青山縣外和十兇大戰,陷入十萬大山,練霓裳被迫接手了後面的事,押着大量妖魔屍體,奔赴八千里去了錦官城,隨後又被策封一路將軍,帶兵去前線,參與解救兄長的行動。
“嗯,希望這小傢伙有所成吧!”陳淵聽了母子倆還有這際遇,不由笑了笑。
“還有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