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還沒理出個頭緒,瑞特已經在說別的事情了:“原本我實在不願意再多麻煩兩位,無奈我剛剛纔從一位老熟人那裡得到消息,說查爾斯頓——也就是鄙人的家鄉——出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一些波及到了家母和舍妹,因此在下必須立刻趕回去。可是我一個人帶着這個孩子在路上不大方便,只好暫時請兩位費心照看一下了。”
斯佳麗聽到這裡才反應過來。她懶得揭穿他的話究竟有多不靠譜,甚至都顧不上感嘆一聲瑞特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本能反應地接了一句:“這你就不用勞煩人家了,我自己帶保羅回南方。”
“可你也要問一下保羅自己願不願意吧?”瑞特雖然是在和她說話,眼睛卻朝着保羅的方向看過去。
斯佳麗被他一句話提醒得冷靜下來。她知道瑞特從不幹沒把握的事,他表面上把選擇權交給了保羅,實際上剛纔和他談話的時候肯定就已經知道他會留下了,自己問不問其實沒什麼用。儘管如此,她還是試探地問道:“保羅,你是打算現在跟我走,還是暫時留在這兒?她想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親和一點,但那雙綠眼睛裡燃燒着的渴望卻咄咄逼人。
保羅被來自斯佳麗和瑞特的兩股目光盯得心裡發毛,可還是硬着頭皮說了一句:“我,我要留下。”斯佳麗在感到意料之中的失望時,還覺得自己聽到了被瑞特刻意堵在喉嚨裡的竊笑。
“那也好。你可以等傑克從哈特福德回來,你們再一塊兒回南方。”斯佳麗青出於藍地把笑容方方正正地擺到了自己的臉上,還先發制人搶了瑞特預備打的圓場。她頗有些自得地看了他一眼,卻氣惱地發現這傢伙還是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得瑟模樣,對她的目光也不迴避,還厚臉皮地衝着她咧了咧嘴,雖然是微笑——她還以爲自己這輩子都沒法從瑞特的臉上看到這個表情了——但感覺更像是一個大人看破了小孩子幼稚的惡作劇。
而保羅則是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雖然他覺得這兩個人就這麼分道揚鑣了有點可惜,但好歹自己現在不用再夾在中間做三明治了,大人感情的事兒實在不是他一個未成年能應對自如的,能抽身出來再好不過。
——就是不知道傑克回來以後,看到苦心撮合的事情變成這樣會是什麼表情。
說實在的,雖然他很佩服傑克那近乎無窮無盡的熱情和智慧,但他實在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對這種事抱着這麼大的熱情,同時又迸發出如此豐富的智慧,有這份精力乾點什麼不好?讓他吃吃虧也好,以後就知道靠一腔熱情和機靈勁兒也不是什麼事都能辦成的——這個想法像是在封凍湖面上滑行的冰刀一樣,在他的嘴角劃出了一個微微上揚的弧度。
斯佳麗看着保羅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
或者說這孩子對怎麼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還不怎麼熟練,其實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心裡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她的心情因爲瑞特自然是無比糟糕,但看着這位和自己關係非同尋常的表弟眼下還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天真樣子,她不由得有點羨慕他了。
不過斯佳麗已經不是那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現在的她心裡想什麼和嘴上說什麼完全可以屬於兩個層面:“保羅,在人家家裡要乖一點,不要淘氣。”
“對,保羅,等事情過去了,我肯定會很快回來接你的,你放心好了。”瑞特看樣子絲毫不放過任何能打擊到斯佳麗的機會。只是現在的斯佳麗已經不至於一點就着了,而未能取得預想效果的瑞特卻也沒什麼明顯的失望表情。
迪森則顯然是不樂意自己好端端的家變成這兩個人脣槍舌劍的戰場,所以他出來爲這次不愉快的談話畫上句號:“今天天氣很好,正適合遠行——我在司令部還有事情要辦,很抱歉不能送二位去車站了——祝兩位一路順風。”
對斯佳麗來說,這絕對是人生中最冷清的一次臨別送行,其冷清程度比她那次離開亞特蘭大去查爾斯頓時有過之無不及,只有蘭莉和保羅兩個人去了車站——至於瑞特,雖然和她同行了一路,但一句話都沒說,剛一到車站就像鑽進大海里的魚一樣消失不見了。
當着來來往往的人流,斯佳麗顯然不可能再去找這傢伙到哪兒去了——就算現在離發車還有一段時間她也懶得找——而蘭莉和保羅知道他們要去的並不是同一個目的地,所以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在簡單的告別過後,斯佳麗就一個人頭也不回地登上了火車。
看着斯佳麗孤獨遠去的背影漸漸融入擁擠的人流中,保羅和蘭莉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他們看看彼此,顯然是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說點什麼才能打破沉默,於是也就什麼都沒說,繼續這麼沉默着登上馬車回去了。
保羅到底是年輕人,心裡沒那麼多離愁別緒,所以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以後再去想它吧,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北方了,既然說過要重新開始,那就要努力重新開始才行啊。
他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在新奧爾良的時候,常聽那些南方人罵北方人的一句話就是“好的北佬是滾回去的北佬,賴在南方不肯走的全是該死的北佬。”
不過對他這個樂意留在北方的南方人來說,這句話自然是要反過來的。
雖然還沒想好具體應該怎麼做,但保羅也並不擔心,就像華爾蒙特先生說的,今天是個好天氣,好天氣會帶來好運氣。
而蘭莉心裡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在斯佳麗離開後,自己無意中看到的那個登上火車的背影,到底是不是瑞特?那到底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直覺?【注】
注:科學研究表明,女人的視覺可以向外擴張45°,因此她們的視域遠比管狀視域的男人敏銳,所以她們往往可以更仔細地觀察那些男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當男人們以爲她們是在盯着自己的頭髮時,實際上更有可能的是,她們正注意着這個男人的穿着甚至一些別的小動作,這就是所謂“女人的直覺”的生理基礎。
火車站大概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永遠不會缺少“人”這種生物的地方了,哪怕是在深夜也是如此,更不要提人聲鼎沸的晨間了。照常理說,人人都想趕快走,可是沒有哪個人能快得了,這種情況下是寸步難行的,但好在斯佳麗是一位女士,而且是一位漂亮的女士,所以從進站到坐上車的一路都能暢行無阻並且還有紳士左右相伴。
“嗚——”拉長的汽笛聲蓋過了所有喧囂,載着身體裡滿滿的南腔北調的人,火車沉默地開始動作起來,車輪與鐵軌的摩擦產生了頗有節奏感的“切嚓——切嚓——切嚓”聲,原本這種單調重複的聲音最容易催動人的疲憊感,但在車廂內擁擠的環境與嘈雜的氣氛下,卻只讓人感到莫名的心煩與無處發泄的憋悶。
坐在女客室裡,斯佳麗漠然地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只是相對於自己周圍談論着各種無聊乏味話題的淑女們,這些看上去沒什麼差別的大樹和小樹反而顯得更可愛一點。
只是,在單調的環境下,人如果不犯困瞌睡,就容易胡思亂想,因爲只有這樣,人才能不讓自己因爲單調而犯困。這個邏輯聽上去沒什麼道理,不過包含所有人在內的整個宇宙本身就是不合邏輯的產物,所以在這種環境下的斯佳麗又想起了很多東西。
她最先想到的是瑞特。雖然再三警告過自己不要再想他他們早就沒關係了瑞特已經把自己的意思說得很明確了,但是斯佳麗敏捷地偷換了一個概念:瑞特說他們沒關係了不假,可她是斯佳麗,爲什麼一定要聽他的——何況自己好像也沒怎麼聽過他的?這麼一想,她的心頓時一片清明,原本覺得自己對人硬貼上去糾纏不清的不良感覺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昨晚自己還在蘭莉家,今天就已經踏上了回家的列車——唔,也不能算回家吧,亞特蘭大雖然有自己的房子,但算不上她的家,而且真正說起來,連那棟房子也不是她的——她回亞特蘭大是爲了桃樹街的房子,爲了自己的生意。這樣想起來,斯佳麗暫時釋懷了許多。
但是另一方面,自己似乎也沒有解開這一團亂麻。耳邊那些淑女們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斯佳麗瞪起美麗的綠眼睛,憤怒地盯着那羣不知情識趣的淑女們。但她們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依舊像一羣珍珠雞一樣,讓斯佳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不得不心煩地收回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