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也知道,這個她期望中的“孩子”只怕會難產,說不定會胎死腹中。蘭莉夫人明顯答應的不情不願,說不定等安吉拉病好了以後她就會反悔,然後以部隊換防或者別的什麼小孩子理解不了的藉口推脫。總之大人們都是這麼對付小孩子的,而小孩子長大以後就變成了這樣的大人。不過他不希望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雖然他看得出來蘭莉夫人最近對自己心存芥蒂——雖然他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他自認幫助安吉拉說出真實願望這件事不至於讓她這麼耿耿於懷——但是她應該也不會因此不履行自己的承諾吧。
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幾天過去安吉拉的病情一直沒什麼起色,她對於傑克“苦口良藥”的容忍度也不斷降低,同時又不滿媽媽給自己開的空頭支票,脾氣越來越壞,家裡的傭人都苦不堪言,到最後除了傑克幾乎都開始躲着她了,他們寧可去打掃屋子,哪怕是斯佳麗那棟大的不像話的建築怪胎,有些直接辭職不幹了。蘭德莉雅對於傑克的信任也是與日劇減,只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願意再去細心服侍脾氣暴躁任性的小姐了,所以也只好讓他繼續來回奔波於桃樹街和她的房子之間。她和斯佳麗一直在忙着生意的事,也沒多少時間過問安吉拉的病。再說現在對她來說回到家就要面對女兒“爸爸怎麼還沒來”的詢問——或者說“質問”更恰當——因爲心中有愧,她也不好過多去管教安吉拉。
那家雜貨店和那家酒吧如今只能說是慘淡經營,她一直勸斯佳麗把它們全賣了,但是斯佳麗就是捨不得,心裡一直盼望它們能起死回生,總是猶猶豫豫地說再等等看吧,說不定會有什麼轉機。蘭莉不客氣地說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賺錢的生意留着除了發黴還能幹什麼。近來蘭莉的脾氣見長,斯佳麗估計是因爲安吉拉的緣故,她不能在其他地方撒氣,只能跟自己抱怨,所以她也沒有再像以前一樣寸土必爭地頂回去,更何況斯佳麗一直把那兩家店也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它們更是她戰勝那些艱難歲月的見證,她不願意賣掉它們,不全是因爲錢的。她要承認,自己現在也不把錢看得那麼重了,這應該是件好事,但是讓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也會有一些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卻又如同溼熱的霧氣一樣真實存在於心裡的情緒。
只是她的多愁善感和現實主義戰了幾個回合還是最終敗下陣來。在蘭莉尖刻意見的推動下,斯佳麗一個月之後把這兩家店以還算滿意的價錢賣給了一直想要擴大自己糕餅生意的梅里韋瑟老太太。她當然不喜歡她,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生意,往往能比和自己喜歡的人做生意賺更多的錢。因爲不用客氣,所以她也真的很不客氣。
這天天罕見地不那麼熱了,幾片懶洋洋的雲無所謂地停下了腳步,剛好遮住了炎熱的太陽,恩賜一般投下了一片難得的陰涼。趁着這少有的天惠,斯佳麗和蘭德莉雅出門到亨利伯伯的事務所辦理房屋買賣合同去了,留下傑克在家例行公事地準備最後一副藥。只是包括他本人在內,沒有人對此抱有任何希望。
這一個月裡安吉拉已經把他帶來的藥試了個遍,但病情卻沒有明
顯的好轉,幸好也沒有變得更糟。她吐出的魚骨上沾染的黑色的血傑克記憶猶新,並且每次想到的時候都覺得忐忑不安,時刻擔心她到底得了什麼奇怪的病。那絕對不是他的錯覺。他多次回想自己看過的醫書甚至古本小說,卻沒有一點線索。首先可以排除的就是肺癆,安吉拉不是林黛玉,他都沒聽見她咳嗽過;其他可能引起吐血的病也和安吉拉的症狀不盡相符,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其實安吉拉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症狀,除了最近脾氣變得急躁了一點,她的身體看上去和之前沒什麼不同。
不過好像也不是這樣,在他搖着扇風的扇子,盯着有氣無力地燃燒着的爐火的時候,一件事情突然跳進了他的腦子。爲什麼會想起這麼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他也不知道,也許是那暗紅色的像是印第安人健壯皮膚的火焰觸動了他的記憶。紅色,安吉拉原本白淨的皮膚上好像就出現了這種顏色,他是從她喝藥時不小心滑落的袖子裡露出的胳膊上看出來的。那些紅色印記的排布完全沒有規律可言,佔的面積很小,也沒有多少,沒有隆起或者凹陷,顏色淺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安吉拉甚至沒有抱怨過一句癢或者疼,看上去就像是雪白桌布上不小心灑落的幾滴紅酒乾了過後留下的痕跡,根本用不着擔心,可是傑克卻沒有這麼樂觀。那一絲黑色的血跡雖然早已經隨着被倒掉的魚骨消失在他的眼前,但它的樣子卻一直蠻橫地留在他的心裡,就像一滴不小心滴進清水裡的墨汁一樣慢慢擴散,直到把整杯水都染黑。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想象力無疑是增加溫度直至水沸騰的最有力幫兇。
一股難聞的味道鑽進了他的鼻孔,還伴着“嘶嘶”的響聲,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他本能地抽了抽鼻子,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連扇子都脫了手。等他找到紙巾擦乾淨手和臉之後,才發現因爲自己長時間的走神,藥已經被燒乾了,好不容易升起來的爐子也被沸騰的藥液頂開蓋子順着爐壁四處流瀉澆滅了,那把脫手的扇子還孤零零地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板上。
整鍋藥都廢了。他面無表情地把藥罐小心地端了下來,剩下的藥渣全部被倒進了下水道,藥罐則被很認真地清洗乾淨,預備下次再用——當然,他很清楚,再也沒有“再”了。
爐子被他費力地移回了廚房,他沒有管裡面的潮溼情況,照前兩天的太陽光強烈程度,如果把爐子放到外面的大太陽地底下,不出一個小時就會徹徹底底地幹了;就算是今天這種太陽光不怎麼強的時候,哪怕他又把它放在室內,最多也只需要半天就能毫不費力地生火做飯了。要是人也能像它一樣,無論是身上的病,還是心裡的病,拿到太陽下曬一曬就什麼沒有了,那該多好。老天,自己又在亂想些什麼。他像往常一樣,在腦海中構思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妄想,緊接着又嘲笑自己的妄想是妄想。一般人是絕對不會想到這種無聊的遊戲自娛自樂的,但是他樂此不疲。他時常爲自己能這麼想而心中暗喜,因爲這證明自己童心未泯,他不想變成大人,起碼現在不想。大人們把幻想的權利丟給了孩子們,變成現實的奴隸,沒過幾年孩子們又把它丟給更小的孩子們,預備變成大人。擁有的
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也不後悔莫及,甚至爲此感到慶幸,慶幸自己終於可以明目張膽地嘲笑和自己一樣冒傻氣的人,卻忘了那也是當年的自己。因爲忘了自己,所以纔會嘲笑自己。遺忘是一宗罪,但人們只有通過犯罪才能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殺死一箇舊的自己,才能換來一個新的自己。
走在去蘭莉夫人家的路上,傑克又開始了本職工作——頂着一本正經的外皮胡思亂想。這一點上他既佩服自己又看不起自己。他可以一邊在表面上和別人熟絡地打着招呼,問候別人家裡的情況,一邊讓自己的思維神遊五大洲四大洋,而且絕不會爲人所知。這不應該被叫做僞君子吧,他只是不願意隨隨便便讓別人走進自己心裡。
雖然藥都被毀了,不過自己還是要去一趟蘭莉夫人家才行。安吉拉應該很高興自己終於不用再像受刑一樣喝那麼苦的藥了,可是她的怪病該怎麼辦?他立刻又嘲笑自己,治不好人家的病,還替人家瞎擔心什麼?再說也許自己看錯了,又想多了。安吉拉根本什麼事兒都沒有,只不過想見父親而已,思慮成疾,就這麼簡單。他自欺欺人地下了結論,有意模糊那一個個血斑在他腦海裡留下的恐怖印象。他寧可自己判斷失誤,也不想安吉拉真有什麼病,哪怕讓斯佳麗小姐嘲笑自己瞎忙活也無所謂,哪怕偷東西的賊一樣躲閃蘭莉夫人不信任的懷疑目光也無所謂,哪怕安吉拉因爲自己誤診而生氣不理自己也無所謂,只要她沒事就好,別的他都無所謂。
眼看着蘭莉夫人家那棟漂亮的小房子越來越近了,他卻突然停了下來。真奇怪,那兩個人是誰,來偷東西的?好了亂想什麼,看人家一身做工講究的軍裝,哪個賊會穿的這麼隆重好像參加宴會一樣來偷東西啊?跟人家比比,自己身上這一套才真像是來偷東西的。其實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差,還是當初埃莉諾老太太親自爲他選的,顏色鮮豔又不過分張揚,正適合溫文爾雅的小孩子穿。只不過現在兩下對比,就像園丁鳥碰上孔雀一樣相形見絀了。他有點不明白了,在南方人中間呆了這麼久,他們的衣服一直是灰黑色系,太太們即使出門參加舞會也多是挑選素淨顏色的晚禮服——坦白說,有些素的都能直接去主持禮拜了,如果天主教會允許女人當主教的話——真正鮮豔的色彩他只在斯佳麗小姐身上見過幾次。她是非常之人,做的是非常之事,自然不能以常理推斷。可是眼前的情景明擺着,非常之人不只她一個——當然瑞特先生也算一個,但是還不只他們倆——又多了兩個,兩個穿着鮮亮的藍軍服的大男人。他靈機一動,同時又爲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藍軍裝,那不是北佬,哦不,北方人的軍裝顏色嗎?受斯佳麗的影響,他現在也時不時叫北方人爲北佬,然後再在心裡滿懷歉疚地改過來。他不知道時間爲什麼沒有消磨掉南方人對北方的隔閡,人家北方人就大度多了,起碼他在北方唸書的時候聽人談過不少南方的事,但從沒聽說過有人叫南方人“南蠻”的。從這一點上來說,南方人未免太小氣了一點。他挺喜歡這些樂觀向上的南方人的,只是覺得他們的腦子實在有點不開竅。照這樣下去,只怕他活着都看不到南北方的和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