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將心底深埋的東西,都統統倒了出來。
“兩年前,我剛剛從樂團辭職,搬到了對面那間房子裡。每天晚上,我還是按照過去養成的習慣,練習一個小時左右的笛子。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每當晚上我吹笛子的時候,在對面樓房的窗戶裡,都會有一個年輕的女人靜靜地坐在窗前。”甦醒一邊說,一邊走進了羅蘭的臥室,葉蕭緊緊地跟在他後面,看到了牆上掛着的照片,卓越然和羅蘭正在照片裡微笑着。
甦醒走到了窗邊,輕聲地說:“她就坐在這裡,房間裡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雖然隔着幾十米的距離,但我能看得出,她正在傾聽我的笛聲,聽得非常投入,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每一個夜晚,她都會坐在這裡聽我吹笛子,看着她陶醉於笛聲的樣子,我的心裡總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到後來,我的笛子純粹只是爲她而吹了,在那些日子裡,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有丈夫嗎?”
“當時我沒有看到過她的丈夫。經過我仔細的觀察,只有一個小女孩和她生活在一起。一個多月以後,我居然在樓下的信箱裡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在信裡她對我表示了感謝,說她非常喜歡我的笛聲,希望能請我吃飯。就這樣,我和她在這間房間裡認識了,我也認識了紫紫,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羅蘭的丈夫是一個專欄作家,他經常到外地尋找素材,當時已經連着好幾個月沒有回家了。我可以從她的話中感覺到她對孤獨的恐懼,甚至對丈夫的失望。後來,她終於承認,她從來就沒有愛過卓越然,她之所以嫁給這個男人,完全是因爲一次意外。”
“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承認,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她,甚至可以說我愛她,但我始終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唯一能爲她做的,就是盡我所能地吹好笛子,滿足她對笛聲的渴望。她是一個音樂老師,與別人不同的是,她對中國傳統音樂有着近乎癡迷的愛好,尤其是笛子。其實她也會吹笛子,對笛子的歷史和故事有着很深的研究,只是她更喜歡聽我吹的笛聲。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們一直保持着這種暖昧的關係,也可以說我們是互相戀愛着,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因爲卓越然遲早會回來的,我們之間註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還必須爲紫紫考慮。”
“柏拉圖?她的日記上也是這麼寫的。”葉蕭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有些同情甦醒了,因爲他忽然想到了自己。
“一年前,我獨自去海南島旅遊了一次,當我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卓越然已經回到了家裡,一直未曾見到羅蘭。我非常吃驚,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聽,才知道我在海南時,羅蘭突發了精神病,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據說,她的病情非常嚴重,需要在精神病院裡長期治療。我當時萬念俱灰,不敢再去看她了,更不敢面對她的丈夫,我無法想象他就在我的窗戶對面,每天都能見到。於是,我就搬出了這裡。”
“你再也沒有見過她嗎?”
“是的,也再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和女兒。直到幾天前,我去精神病院裡探望了她,我只感覺我非常對不起她。”
葉蕭點點頭,緩緩地吐了口氣,突然問道:“好了,我不想再問你和羅蘭之間的隱私了。告訴我更重要的事情。”
甦醒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什麼事?”
葉蕭緩緩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瞬間,甦醒彷彿被定住了,他用了半分鐘的時間來咀嚼葉蕭的話。然後,他像是觸電了一樣,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怎麼……怎麼知道魔笛的事?”
“告訴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是我不應該……不應該打開潘多拉的魔盒。”甦醒絕望地搖着頭,就像是隻泄了氣的皮球,他低聲地說,“那是七年前,我的笛子老師在他臨死前,交給了我一隻盒子,裡面裝着一支名爲小枝的笛子。”
“小枝。”葉蕭點了點頭,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位姓風的老人對他說的話,當年那神秘的笛手用過的笛子上就刻着“小枝”二字。
“更重要的是,老師在臨死前關照我千萬不能吹響這笛子,否則會引來死亡和災難。老師還有些話沒說完,他就死了。”
葉蕭若有所思地說:“就像潘多拉魔盒?”
“是的。可惜的是,我並沒有遵守老師臨終前的遺囑。”甦醒用一種懺悔的口氣說,“就在我得到這支笛子不久以後,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要知道作爲一個笛手,碰到任何好的笛子,都會渴望用它吹奏,誰知犯下了大錯。
“你吹響了這支笛子?”
“是的,在七年前深秋的幾個夜晚,我吹過幾次。”然後,他露出了恐懼的神情,“這是魔鬼的笛子。我無法形容那奇特的笛聲,實在太詭異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音色,簡直可以用來勾魂。那是《聊齋》裡纔有的笛聲,古老墳墓裡的死人,聽到了笛聲而復活。直到現在,我仍然心有餘悸,那笛聲經常變成噩夢來糾纏我,簡直要把我逼瘋了。”
“後來呢?”
“後來,我再也沒有吹過這支笛子,一直把它放在原來的盒子裡,七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可就在不久以前,當我重新打開這隻盒子的時候,卻發現盒子裡是空的,笛子已不翼而飛了。”
葉蕭試探着問道:“你知道是誰拿走的嗎?”
“我早就該猜到了,是羅蘭對嗎?”
“你猜得沒錯,她在日記裡對這件事寫得很清楚。”葉蕭伏在窗口上,看着對面的房間說,“甦醒,你還能回憶你和羅蘭之間聊天的內容嗎?”
“其實,剛纔我就已經想起來了。那時候她很寂寞,我在爲她吹笛子之餘,也陪她聊天排遣孤獨。她很喜歡民樂,有一次無意中就聊起了魔笛。是她主動說起的,她說自己聽說過魔笛的傳說,五十多年前夜半笛聲傳說裡的神秘笛手,就是用那支笛子消滅了鼠疫,也帶走了許多孩子。她甚至說到了傳說中魔笛的標誌,就是笛身上端刻着的‘小枝’二字。當時,我立刻想起了我的潘多拉魔盒裡的笛子,於是就把這支笛子的事告訴了羅蘭。她當時顯得非常興奮,要求看一看這支笛子。我有些猶豫,但實在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只能將她帶到我的家裡,打開了盒子,給她看了這支笛子。看完以後,她默不作聲地離開了,當時我以爲這件事就已經結束了。”
“讓我來告訴你吧。”葉蕭回過頭來,緩緩地說,“她日記裡說,她偷配了你的房門鑰匙。”
“原來如此,我記得有一次,她問我借鑰匙用。”甦醒搖着頭,喃喃地說:“可她爲什麼瞞着我?”
葉蕭輕吐了口氣,也許是剛纔在地下呆得太久了,他感到自己有些疲倦。他把羅蘭的日記翻到了那一頁,然後交到甦醒手中,淡淡地說:“你自己看吧。”
甦醒小心地接過日記,他斜倚在窗前,撫摸着光滑的日記封面,那是一個女人的心。
在葉蕭翻到的那一頁上,寫着一行行漂亮的字,甦醒看得出這是她的筆跡。只是與平時相比,這一頁紙上的字跡顯得有些潦草,從字裡行間露出了一種深深的緊張。
這一天羅蘭的日記是這樣寫的——
今天清晨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他要去海南島旅行一個星期,然後,我們在電話裡互道了平安。幾分鐘後,我站在窗前,看見他揹着旅行包從對面樓裡出來,匆匆地離開了這裡。突然,我的心裡感到惴惴不安,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的丈夫已經一年沒有回家了,我卻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而甦醒僅僅離開了幾分鐘,一個星期以後就會回來的,我不應該對他有這種感覺的。
天哪,我只感到很害怕。
早上我把紫紫送到了幼兒園,再過幾個月她就要上小學了,可她依然不太合羣,我已經爲她擔憂很久了。然後我去學校上班,整整一天,我都有些緊張,腦子裡總是想起我的計劃。只有在爲學生們上課的時候,我才暫時把我的心思拋開。這個計劃我已經想了很久了,自從那晚在甦醒的家裡看到傳說中的魔笛,我就暗暗下定決心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得到它。我知道甦醒對魔笛的膜拜,他把這支笛子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充滿了一種敬畏之心。他是不可能把魔笛給我的,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我知道這樣對他不公平,甚至有些齷齪,或許我是利用了他?夠了,就算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吧。
下班以後,我把紫紫接回了家。我度日如年地捱到了晚飯以後,然後悄悄地走了出去,帶着我偷配的那把鑰匙。我來到了對面甦醒的家門前,就像一個小偷一樣,用偷配的鑰匙打開了他的房門。我記住了上次他放那盒子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它。我小心地打開盒子,魔笛果然就躺在裡面,笛管上端刻着“小枝”二字,我可以斷定就是它了。
對不起,甦醒。我拿走了你的笛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但我必須這麼做,我無法抗拒魔笛的魅力。我好像被這支笛子所控制住了,我的靈魂和肉體都已被它綁架,或許,不是我從你手中偷走了笛子,而是笛子從你手中偷走了我?
甦醒,我拿走笛子以後,又把盒子關好,重新放在原來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切都沒動過一樣。然後我帶着魔笛離開了你的家。
回到家裡,魔笛在燈光下發出異樣的反光,我終於得到了它,我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我明白我已經被它俘虜了。它彷彿是有生命似的,躺在那兒向我發出挑釁,我完全失去控制了,只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我拿起了笛子,放到嘴邊吹了起來。
我吹笛子的水平並不高,當我的嘴脣貼到吹孔上時,我感到彷彿有一隻手,控制了我按住笛孔的那六根手指。同時我的耳邊聽到了一陣奇特的旋律,幽幽地響起。
瞬間,從我的口中吹出了同樣的氣息,我的手指也按照那旋律跳動了起來。
一陣詭異的笛聲傳了出來。
我感到這笛聲似乎不是我吹出來的,而是從笛管裡自己流出來的聲音。
不,這不是我吹的,而是另一個躲在笛子深處的魔鬼。
在可怕的笛聲中——我見到了幽靈。
一種徹骨的恐懼籠罩了我,我的手一陣劇烈的顫抖,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這支可怕的笛子扔到了地上。
我立刻感到了渾身麻木,一股沉沉的睡意襲上來。於是我趴到了寫字檯上,打開了我的日記本,完成我每日必做的功課。現在,我的日記已經寫完了,我快支撐不住了,誰來救救我啊。
等一等,我的房門開了。
我回過頭看了看,我看到紫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
天哪,她像個幽靈?
不,我不能再寫下去了。
甦醒幾乎是渾身顫抖着看完這一篇日記的,這一頁後面全是空白。他仰起頭環視着房間,他想象羅蘭就是在這間房裡寫完這篇日記的,在這裡吹響了魔笛的,最後也是在這裡發瘋的情景。
“第二天早上,卓越然從外地回到了家裡,發現羅蘭已經瘋了,只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裡。”葉蕭站在他身後輕輕地說。
忽然,甦醒有些神經質似的說:“笛子,我的笛子呢?”
“我猜,你的笛子一定在卓越然手中。”葉蕭淡淡地說:“可惜,卓越然已經死了。”
“魔笛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