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昀好似全然忘記,他是應邀三皇子秦初旭而來,最後竟連一個眼神都未曾遞過去,只朝着穆歸晚笑了笑,便直接轉身離開了。
倒還真是有幾分膽氣,又或者,只是不屑於與這樣一個落魄皇子結交?
穆歸晚眼裡泛出一絲笑意,想必秦初旭被這樣看低,心裡也不好受。
她正兀自想着,忽然聽見身旁秦初旭輕聲說:“雲舒,你病過一場,和之前好像不一樣了。”
穆歸晚像被一隻巨掌薅住頭髮,狠狠扯進了現實裡。她如今和秦初旭二人獨處於此,秦初旭心細如髮,她還尚未與他對話幾句,就已經被看出異樣。若此次讓他生了疑心,往後他必然是步步謹慎,時刻提防。
她腦子飛快轉動,究竟是哪裡漏了馬腳,竟讓他看了出來?
不管了,先回答了他再說。
穆歸晚扯出一副笑臉來,朝秦初旭看過去。
那張臉,曾在她心底裡,細細拿骨血筋脈,臨摹了千萬遍。每一寸皮膚紋理,每一處骨骼線條,都是過去她無論如何看,都從不厭倦的。
可如今竟是一眼都不願多看。
“表哥說這話,雲舒可就不明白了,雲舒哪裡同以前不一樣了,莫非病了一場,更醜了些?”穆歸晚歪着頭,一派天真。
秦初旭一時沒有說話,只靜靜看着穆歸晚。有一陣風捲過,將院子正中的花樹吹地晃動,幾許花瓣落下,洋洋灑灑。樹下男女相對而立,任誰看都是畫一般的景緻。
但穆歸晚並未注意到這些,她心下正是惶惶然之時,卻只見得面前的男子伸出手,竟是往她面上直取而來!
一時之間,她只覺得寒毛豎立,幾乎是本能地就想跳開來。
但理智迫使她站在原地,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若非衣袍寬大,必然能瞧出她如今身體僵硬,如同半截老鬆枯木,動彈不得。
秦初旭的手掠過她的面頰,從她鬢邊拾起一瓣花。他將那花瓣放於掌心,遞到穆歸晚面前,說道:“你待我比以前更從容了。”
穆歸晚猶豫不絕,最終還是接過了那瓣花,又聽得秦初旭的話語傳來:“這樣很好。”
她終究是掩飾不住眼底的恨意,於是假裝怦然的把頭埋下,手中緊緊握住那瓣花:“謝謝表哥。”
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似是小女兒情態使然,只有穆歸晚自己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剋制自己,以至於連聲音都有些飄忽。
秦初旭依然溫和,擡手作出請的姿勢:“站了許久,雲舒可有點累了?還是回席上去吧。”
穆歸晚與秦初旭一同出現在宴席上時,儘管宴已過半,賓客們來來去去熱鬧非凡,一直放心不下女兒的李夫人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兩人。李夫人初始還有些訝異,轉而不知想到了什麼,笑意愈發濃厚了。
“去把小姐叫來”李夫人對着身邊奴婢木蓉低聲囑咐,那奴婢快手快腳,從人羣中小心穿過,走到穆歸晚身邊。秦初旭見狀,便識趣地走開,轉瞬便隱於人羣中,再難尋蹤跡。
穆歸晚按捺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跟着木蓉走到李夫人身邊,斂容告座,答了幾句話。吃下小半盞茶,穆歸晚覺得心頭那抹揮之不去的陰霾消散了,方纔注意到先前太過用力,將那花瓣揉爛,如今黏糊附在掌心,還是得去洗洗。
穆歸晚便同母親說了一聲,起身離去。李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模樣。
秀蔓此時才急急找來,先前遍尋不得,語氣中帶了幾分抱怨。穆歸晚笑着哄了秀蔓出去打水,待秀蔓走後,才沉下心來去想方纔秦初旭的舉動。
李雲舒幼時居於嶽北,其母雖貴爲公主,但因相隔甚遠,所以和京中皇子們並未有多接觸。到跟隨父親回京之時,已有十餘歲了,也不便再與衆皇子深交,以免惹得皇帝猜忌。
唯有秦初旭,是這宮裡最不起眼的一個皇子。他的生母珈貴妃,是李夫人的至交好友。李夫人心疼他無依無靠,便時常喚他來府中小坐,李雲舒這才和他漸漸熟稔。
但李雲舒長在嶽北,常與軍中將士打交道,不習慣繁文縟節那一套。偏偏秦初旭是個極得體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挑剔,連說話都從不大聲。此等做派自然是討宮中長大的李夫人歡心,卻沒能入得李雲舒的眼。是以李雲舒對這個表哥,向來算不上熱絡,也就是見了面打個招呼,偶爾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客氣話而已。
相比之下,秦初旭卻要顯得知情知意得多。雖然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但總有些稀罕物件,他從不藏私,都是件跟件的奉到李夫人跟前。時刻也都記掛着李雲舒,宮中難得的錦緞,他想法子拿到手了,也是要特意來給李雲舒送來的。
李雲舒性子直爽,有禮送也就收着,從不多想。但穆歸晚瞭解秦初旭,他如此討好於李夫人,可不是因爲這是個待他好的姑母,應該是爲了李焱手裡的兵權,早早就算計好了。
但若是真要在調兵這等大事上下功夫,那光說動一個李夫人可還不夠。還有何法子是萬無一失,能讓李焱爲他所用?
想到此處,穆歸晚眼裡劃過一絲瞭然。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就對了。
秦初旭原來是打了這個主意,如果他能娶李雲舒爲妻,說服或者威脅李焱的把握便大了許多。
但顯而易見,李雲舒比她穆歸晚強多了,一早就覺察出秦初旭並非良配,始終不冷不熱。秦初旭也並非不懂變通的人,想來是覺察到與李家結親這條路走不通,才轉而將目光投向穆歸晚,以防不測。
既無錢權,也無地位,只能在女人身上打主意,秦初旭,你可真是好手段。
但這一世,秦初旭沒有遇見穆歸晚,那是否遇見了別的可用之人?李雲舒身死前三日,秦初旭前來拜訪究竟所爲何事?如果柳二與那煙煙姑娘所言不假,又真是受他指示,那秦初旭爲何要殺李雲舒?難道秦初旭是真的對李雲舒情根深種,因爲愛而不得,才痛下殺手?
不,不可能。秦初旭絕不是會被情愛衝昏頭腦的蠢徒。能讓他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去將軍府殺人,必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須藉由李雲舒的死,才能辦得到。
到底是什麼事?
穆歸晚想不通此中關節,不由得煩躁起來。手中觸感粘膩,更惹得她心頭鬱悶。她不由得又想到秦初旭的舉止,秦初旭素來謹慎知禮,他分明知道李雲舒對他無意,卻還是故意做出親暱之態。如若她不是穆歸晚,而是真的是李雲舒,當下定然是要臉紅退避的。
穆歸晚凝視着手心,還有些乾涸的汁液,在掌紋間拓出深淺縱橫的印跡。她忽然心念一動,聞了聞手心的味道。
當時她沒能注意到,原來那花樹,竟然是鳳凰木!
她知道秦初旭是怎麼害死李雲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