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榮譽與忠誠

西亞克王宮的議事廳位於天鵝池附近,早在先帝尚未離世時議事廳就從流光溢彩的正殿搬到了池邊,唯一的原因是他的兒子喜歡這片如同引頸天鵝的池塘。

如今先帝已逝,文官武臣常在這裡商討國事,年幼的帝君八歲後就坐在陶德的身邊旁聽。

今天與往日截然不同。

帝君穿着嶄新的藍色嵌金翻領長袍居中而坐,大臣按照官爵大小依次坐在帝君兩側,而一等代執政公爵陶德卻站在帝君面前,衆臣之間,彷彿被亂石堆擠的孤樹,或者衣着華麗的囚徒。

陶德按照慣例,簡單陳述了遠征巴士底的情況,之後將寫滿詳細情況的羊皮卷交給衆臣傳閱。

陶德向帝君的身邊掃了一眼,屬於他的那把椅子不見了,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陶德雙手垂下,面無表情地沉默着,雖然在意料之中,一絲酸楚還是襲上心頭。

羊皮卷在衆臣的手中快速傳遞,陶德作爲兩位代執政大臣之一,其他大臣都有監督他的權力。羊皮卷最後傳到年幼的帝君手中,他接過羊皮卷看也不看就丟到一邊。擡頭時,帝君發現衆臣都在緊盯着他,於是他哼了一聲,抓過羊皮卷狠狠地擲在地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他的憤怒。

“陶德大人,按照你所說,損兵折將,耗空國庫的巴士底遠征是一次榮譽之行,無功而返倒是爲了帝國的利益而考慮。”年輕的侍從長普爾多站在帝君的身旁,陰陽怪氣地首先發難。

“閉嘴!帝國大事還輪不到你發言,保護帝君的安全才是你的責任!”陶德眉頭緊皺,毫不客氣地反擊普爾多。今天他走進議事廳就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味,那是成羣的仇敵伺機至他於死地點氣味,尤其是撤走他座椅的行爲讓他異常震怒。

普爾多是二等公爵狄鴻薩的親生兒子,狄鴻薩的親信衆多,在座的大臣中一半以上和他有些千絲萬縷的關係。

所有的王公貴族都知道狄鴻薩和陶德歷來不合,這種不合不僅表現在政治上,他們的個人衛隊曾經爲了幾十畝的土地大打出手,造成了上百人死亡的悲劇。

“好吧,我想我應該有發言權。”負責督查貴族的大臣緩緩開口,這個傢伙爲了討好狄鴻薩將親生女兒許配給了普爾多。“正如普爾多所說,陣亡近五百名狂沙勇士,消耗了三分之二的國庫,這就是遠征帶給西亞克的禮物,陶德大人,我覺得你應該反省自己。”

“我向五百名爲西亞克而陣亡的勇士敬禮!”陶德微微躬身,半閉着眼睛,似乎在默默祈禱,眼睛睜開時一道憤怒的目光直視着衆臣“我並不是無視勇士們的生命,但是戰爭就代表着流血和死亡,先帝在世時我每次出征都會有成千上萬的勇士陣亡!我要提醒各位,帝國的利益永遠至高無上,疆土和榮譽需要勇士的鮮血捍衛!”

“先帝在世時?你是在炫耀功勳了,在座的大臣誰不是對帝國鞠躬盡瘁?”

“你們?”陶德不屑地擡頭頭“你們有誰比我得的戰功勳章多?我一個人開闢的疆土比你們所有人還要多!”

陶德所言不虛,他有蔑視羣臣的資格。

衆臣都在挖空心思思量着扳倒陶德,誰也沒有細想陶德爲何做出了反常的言行,平時陶德絕不是倚功自傲的人。

“那我們就說說榮譽。”狄鴻薩忍耐不住,這個時候也只有他的話才能觸動年幼的帝君“巴士底是獸人和黑暗精靈聚居的地方,他們邪惡而且殘暴,我們可以不去考慮勇士的陣亡和以驚人速度耗空的國庫,可是榮譽呢?西亞克帝國的榮譽在哪裡?就像你說的一樣,帝國的榮譽需要勇士的鮮血捍衛,但你和獸人簽訂了停戰合約,那可不是你陶德大人一個人的合約,那說明偉大的西亞克帝國向獸人妥協了!榮譽?西亞克帝國幾百年的榮譽毀在了你一個人的手裡!”

狄鴻薩的話馬上引來了一陣喧譁,帝君咬着嘴脣凝視着陶德,目光的裡的怒意漸濃。

“還有一點。”狄鴻薩揮手讓衆臣安靜,他激動地站起身,指着陶德咆哮“國庫的消耗僅僅是因爲遠征嗎?不是那樣!陶德,他作爲帝國的脊樑,辜負了先帝的託付,他用金幣賄賂了元素城主的兒子阿諾爾和達拉斯城邦聯盟的魔導士,以謀取私利!諸位想必都知道,這一老一小全都是貪婪的色鬼,他們享受着聳人聽聞的酬金,每天在都城裡尋花問柳,我聽說阿諾爾一次就送給了妓女十萬金幣!”

“十萬金幣啊?它可以支付五萬名普通士兵三個月的佣金,可以支付三萬名騎士一個月的佣金,可以用來開墾上千公頃良田,可以讓上百萬西亞克人度過一個稱頌帝君的狂歡夜!……”

“他們的重要性就不需要我多說了吧!”陶德厲聲打斷了狄鴻薩的話“如今霍肯大陸風氣雲涌,能夠擁有元素城和魔導士的支持對西亞克不是什麼壞事!”

“支持?”狄鴻薩大聲冷笑:“我們可以不管他們在都城裡做了什麼荒誕的事,請問他們爲遠征做出了什麼貢獻?沒有!即便有了元素城和魔導士的陶德大人,還是率領強大的西亞克之師和巴士底簽訂了停戰合約,你憑什麼相信將來他們會竭盡全力地保護西亞克?”

陶德沉默了,阿諾爾和魔導士確實無法真正相信,但是他無法不去討好他們,將他們供養在西亞克,即便不做任何事情,也好過幫助其他城邦或者王國。

“我提議!”狄鴻薩高舉拳頭,情緒激昂地高呼“我提議帝君提前執政!”

“帝君提前執政!”幾名大臣緊跟着站起來歡呼。

“讚美至高的帝君!”越來越多的聲音混在一起。

無數的緊握的拳頭讓陶德眼前一花,他身體猛地晃動着,意料之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我不同意!帝君還沒有到帝國的法典規定的年齡,他不能執政!”陶德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把衆臣嚇了一跳,誰也不敢想像自身難保的陶德竟然公然反對帝君登基。

帝君終於說話了,犀利的目光和生硬的口氣混在一起如同殺氣四溢的長劍,直指陶德“代執政大臣,你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你還不知道悔改嗎?”

“閉嘴!”陶德的目光毫不遮攔地和帝君對視着:“你在議事廳只有旁聽的權利,如果想幹涉朝政要等到三年以後,如果你再說話,我會讓衛兵把你趕出去!”

“大膽!敢對帝君不敬,你想造反嗎?”普爾多怒喝這抽出長劍,早就潛伏在議事廳四周的上百名士兵‘呼啦’一聲衝進議事廳,將陶德和他的幾名心腹團團圍住,鋒利的兵刃幾乎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

突生的變故使議事廳的空氣驟然緊張,上百名王宮護衛的涌入撕掉了衆臣和陶德之間最後的和氣,雖然這團和氣如此的微薄。而年幼的帝君不做聲響,無疑默許了衆臣的行爲。

勇士們手中的兵刃和裝飾着宮殿的青銅壁雕相映成輝,散發出淡淡的冷光,似乎瞬間將偌大的空間填滿了,讓人無處可逃。

普爾多高舉長劍護衛在帝君身邊,表情猙獰,他的父親狄鴻薩擡頭盯着天花板,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並不是他的精心安排。衆臣中有人慶幸,更多的人幸災樂禍,在近十年的代執政期間陶德得罪了無數的豪門貴族,他們做夢都等着這一天。其中也有人露出了悲哀的表情,陶德素有‘西亞克’脊樑之稱,這並不僅僅是對忠心耿耿的褒揚,更重要的是,他能夠不摻雜任何情感地處理國政,在他的面前,西亞克的利益高於一切。

只有他才能使衆臣俯首帖耳,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年幼的帝君怔住了,畢竟生活在王宮裡的小男孩沒有經歷過充斥着血腥味的場面,而陶德則表現得異常平靜,他微閉着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氣。

吐氣的聲音異常清晰,似乎沉睡的巨龍從夢中的醒來,用肺腑的濁氣感慨着沉甸甸的無情歲月。

誰也不會真正理解陶德此時的心情,他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了,既然帝君和衆臣翻臉無情,他也就……

“亂臣賊子!”意想不到的聲音如同轟雷般炸響,身穿亞麻布長袍的拿多伊挺身而起,怒睜雙眼,顫抖的手指遙點着狄鴻薩大喊“陶德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鑑,你們爲了一己私利竟然至帝國的利益而不顧,我……”

“這不是拿多伊大人麼,原來你不是個啞巴。”狄鴻薩依舊看着天花板,嘴角的冷笑如同飄落的霜雪,在宮殿的上空肆意飛揚。

狄鴻薩的話引來了一陣低聲的嘲笑,誰都知道朝堂上的拿多伊大人歷來就像啞巴一樣從不參議朝政。西亞克先帝離世之前託付了兩名代執政大臣,陶德和拿多伊。陶德戰功赫赫,爲人嚴厲苛刻,掌控着軍事,財政,稅收等大權,而同爲代執政大臣的拿多伊只是負責諸如水利,耕種和教育這些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拿多伊和陶德的性格截然相反,行伍出身的陶德性如烈火,做事雷厲風行,永遠不會爲任何事而屈服,而拿多伊恰恰相反,他做事前通常都會反覆斟酌,就連一些不需關心的細節也不放過。拿多伊身爲二等公爵,身無戰功,性格怯懦,議論朝政時通常一言不發,所以帝國的大權完全掌握在陶德手中。

拿多伊從來不與任何人爭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他生活簡樸,穿着永遠不變的灰色亞麻布長袍,誰也想不到,在風雲突變的關鍵時刻,一向以膽小怕事聞名的他竟然是唯一支持陶德的人。

“偉大的帝君!”渾身顫抖的拿多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呼喊着“擦亮你的眼睛吧,陶德大人代執政的十年中兢兢業業,無論事情大小都以帝國的利益爲重,相信他,只有他才能讓保住帝國的明天!”

站在衆臣中間的陶德挺着胸脯,如同傲立寒風中的松柏,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晶瑩的老淚卻在眼窩裡轉了一圈,留下晶瑩的嘆息之光,他凝重地點頭,走到拿多伊的身旁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先帝沒有看錯人!”

“快肯定帝君的原諒吧,陶德大人,爲了帝國,我懇請你屈服一次吧!”拿多伊聲音變得哽咽,渴求地看着陶德,他不願意看到西亞克的脊樑就此折斷,希望陶德的妥協能換來帝君的寬恕。

“他還是個孩子,沒有執政權!”陶德的話剛出口,年幼的帝君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眼睛盯着普爾多手中的長劍,如果可以,他一定會用長劍在陶德的身上狠狠地刺上幾個窟窿。

嘆息聲再次從陶德空中發出,他搖着頭無奈地對拿多伊說:“知道先帝爲什麼不讓你指揮軍隊嗎?因爲妥協只能延緩滅亡,而不是中止!”

“啪!啪!啪!”陶德猛然擡頭,雙眼射出一道精光,有節奏地拍了幾聲響亮的巴掌,議事廳外馬上傳來了痛苦的慘叫和兵器劇烈撞擊的聲音。

與此同時,三名騎士從衆臣中躍到陶德身邊,同時釋放出低級騎士鬥氣,牢牢地護住了他。

戎馬生涯幾十年,統領帝國勇士近十年,甘心爲陶德赴死的勇士不在少數,他們的勇氣和忠心絕對不是玩弄權術的臣子所能比擬的。

即便沒有騎士護衛,區區百名普通勇士又如何能夠阻擋笑傲沙場的陶德將軍!

“你……你要造反嗎?勇士!……”狄鴻薩嚇得臉色蒼白,雙腳緊踩着地面,身子後仰,似乎擔心自己從椅子上跌下去。

這時一名僕人氣喘吁吁地從宮殿外跑了進來,趴在狄鴻薩耳邊說:“大人,大事不好,公爵府被狂沙戰士包圍了,他們殺死了所有攜帶武器的男人。”

“陶德!我與你勢不兩立!”狄鴻薩雙眼圓突,怒視陶德片刻,隨即轉身向年幼的帝君擺到,聲音帶着哭腔“帝君,您要爲我……”

“砰!”議事廳的大門被巨力撞開,兩具插滿了長箭,傷痕累累的屍體從外面拋了進去,鮮血飛濺在僞藍色寶石玻璃上,觸目驚心。

“父親!”一身戎裝的歐楠挺身走進了議事廳,不屑地環顧着衆臣,大手一揮,夾雜着塵沙的成羣狂沙勇士轟然衝進了議事廳,眨眼的功夫就將上百名王宮護衛放倒,慘叫聲此起彼伏。

顫如寒雞的衆臣趴在地上,雙手抱住了腦袋,不停哀求着,一些臣子的奴僕堆在牆角,他們是來向主人通報消息的,他們的府邸也遭遇了和狄鴻薩一樣的經歷。

年幼的帝君被嚇傻了,好半天才緩過神,遍地的屍體,哀嚎的羣臣,被沉重兵刃砸碎的大門,門外跪着一羣已經投降的王宮護衛。

帝君向陶德投去了怨毒的目光,久久不散。陶德對帝君的目光刻骨銘心,帝君第一次用這種目光凝視他時,他幾乎暈厥,他知道年幼的帝君恨上了他,恨他阻止了他提前執政,第二次是他遠征歸來,那時帝君的目光更是多了許多殺氣,因爲他有足夠的理由殺死陶德,而不顧他爲西亞克帝國作出了多少輝煌的豐功。

陶德笑了,笑得坦然而輕鬆,既然做出了兵變的決定他早已經料到會留下千古罵名,區區的目光又算得了什麼。

帝君嚇傻了,狄鴻薩嚇傻了,拿多伊也不例外,他跪在地上惶恐地看着陶德,嘴脣不停顫抖:“陶德大人……你,你要幹什麼?”

“捍衛西亞克帝國的利益!”陶德面帶悲色,仰天長嘯“帝國的利益至高無上!”

陶德伸手揪住了拿多伊的衣領,想要讓他站起來,可是他已經被驚恐變成了一團軟泥。

兵變,屠殺佞臣,挾持帝君,陶德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罵名,身後的口水,在陶德看來,這一切和帝國的利益比來算不了什麼,他不能眼睜睜看着政權落在年幼的帝君手中,小小的年齡他已經變得睚眥必報,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野心勃勃的狄鴻薩所控制,那時的西亞克將陷入萬劫不復。

不能!陶德不能辜負先帝所託,即便成爲萬世罪人。

拿多伊永遠無法理解陶德的行爲,有人忠心於自己的主人,有人對祖國忠心不二,陶德和拿多伊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但是拿多伊是不會轉彎的愚忠,通常只能用死諫試圖挽回不可逆轉的大事,陶德不同,他是軍人,爲了帝國的利益,爲了不負先帝所託,他寧願留下千古罵名!

狄鴻薩目光呆滯,他知道自己完了,陶德敢發動兵變就足以說明他的決心,自己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狄鴻薩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他原以爲忠心耿耿的陶德也像拿多伊一樣不懂得變通,爲了忠誠兩個字寧願放棄權力,寧願被處死,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輸得如此徹底。

“今天的事情任何人不許泄露,否則禍及滿門!”陶德環視着嚇破了膽的衆臣,厲聲說:“送帝君!”

“遵命!”歐楠提劍向帝君走去,擋在帝君身前的普爾多晃動着長劍,猶豫不決。

“撲!”三把短斧砍在了普爾多的身上,淡薄的皮甲無法阻擋狂沙勇士沉重的利刃,他緩緩倒了下去,鮮血噴泉一樣從砍斷的脖子飛濺出去。

年幼的帝君被狂沙武士擡走了,他們走在門前時,陶德忽然轉身,聲音悲涼:“偉大的帝君,請您放心,您十六歲的生日那天將是您登基的吉日。”

“我今天的所作所爲……”陶德沉吟了片刻,換了話題,和這些自私的貴族解釋忠誠毫無意義,他一邊大步踏出議事廳,一邊沉聲說:“密探來報,達拉斯城邦將發生嚴重的內訌,我將派阿諾爾閣下和魔導士前往,就像你們所說,西亞克的金幣不能白白浪費。準備戰鬥吧,爲帝國開拓疆土纔是你們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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