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墨率先懂了,好容易心地善良一回,解釋道:“鬼換魂被稱作‘陰陽地獄藥’,因爲朔日和望日會分別發作兩次,是爲一陰一陽,朔日毒發在體內,只能看出血肉緊繃,筋脈抽搐和扭曲,看不到傷口,五臟六腑一半被火燒,一半被冰封,依次更替。望日,傷口在體表,非常明顯,每一道傷痕皆深可見骨,血肉翻飛。想來,你親眼目睹過!”
許鬧微微一頓:“哪一種……”
謝文墨明白她要問些什麼,也很乾脆地打斷了她:“你該聽過一句話,叫‘有苦說不出’,所以不用我說了。”
離歌瞬間驚呆了,滿臉莫名其妙:“你們在說什麼呢?”
秦楓倒是全都聽懂了,正因爲聽懂了,英眉緊蹙,朗目望着離歌,嗓音失去了以往的清潤,滿是沙啞和低沉:“頌揚,鬼換魂這個名字你可能記不住,但是這首詩你應該略有耳聞——一味陰陽地獄藥,三十春秋老年功。退卻浮華名利忘,生死轉瞬皆成空。”
離歌恍然大悟:“所以,念卿是中了毒?”
謝文墨懶得廢話,準備推門而入。
許鬧背過身走向遠處:“不要讓他知道我來過了,他如果問起你們,就說,我以爲他先回了萬家村,所以回去找他了。”
君鶴,爲什麼你什麼都瞞着我,就爲了讓我能好好的活着?可是我不好,一點都不好!難怪十月初一你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明知道我會去前線還是失蹤了,我知道,你若是毒發肯定不會是在賀江東那裡,只會是燕州那座山中的地牢裡,這樣安全又可靠,比在外面好很多,比如現在這樣……
我以爲我已經知道了一切,卻不過管中窺豹,只見一斑。每個月兩次毒發,一次昏迷三天,兩次就是六天,難怪你總說時間不夠,這如何夠呢?
謝文墨一掌劈斷門栓,走進不是很寬闊的屋子,用火摺子點燃了兩盞油燈。
秦楓微微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能說出來,看着冷炕上的八尺兒郎縮成一團,汗水打溼了三千墨發,綠色的直裾溼透,貼在身體上,還能看出一條條經絡在皮肉下翻滾、跳動,桌面上扔着一張人皮面具,地上扯下的是外披。
離歌先湊了過去,撩起青絲,瞪大了雙眼:“梅仙羽?!”
對方好似並未聽到周圍的動靜,離歌才發覺,君念卿被毒藥折磨得失去了所有感官,而且沒有一絲內力。
謝文墨見兩個人都在一處發愣有些不悅,推過離歌,拽着君念卿的手腕大致診了診脈,運內功保住君念卿的神志,而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現在毒發,內力盡失,我替你運內力,減輕痛苦。”
君念卿乾裂的嘴脣中吐出一個字:“好……”
謝文墨一手扶住君念卿的肩,一手貼着後心處輸送內力,整個過程面無表情。
君念卿慢慢緩過勁,斷斷續續地問着他:“夜燈……在哪裡?”
謝文墨擡了擡眼皮,眼珠子都沒轉動,張口就來:“她沒看到你,以爲你回萬家村了,就自己先過去了。”
秦楓這纔回過神,疑惑萬分,見他有力氣說話才問:“君鶴,母蠱不是我親自給你的麼?爲何,你的火蠱沒有解掉,反而跟寒冰草融合成了‘鬼換魂’?”
君念卿憔悴而虛弱,眼神都迷離渙散,儘量簡述道:“你給我的時候母蠱就已經死了,我們都被人算計了。有人想一箭三雕,利用子玄他們‘替天行道’,解決我這個梅幫餘孽,如果我不死,就會因爲你騙了我,對秦樓心生怨懟,我熟悉秦樓,所以報復起來會更加致命!”
謝文墨仍舊態度冷硬:“我是被人下了幻夢汁纔會找你麻煩,跟武林的那羣僞君子不同。我是真小人,從不搞那些虛假的東西!”
秦楓卻搖頭,篤定道:“你不會報復秦樓,你是用毒絕妙,但你的心是正的,世人可以說梅冷心腸歹毒,但絕不能說你。秦樓也是你的家,爺爺是你的玉爺爺,父親是你的秦伯伯,怎麼可能!對不起,君鶴,我不知道母蠱死了,還給了你,讓你陷入希望又絕望的兩難境遇,抱歉……”
君念卿笑了,霜染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他自然也知道霜染是怎樣的人了,所以纔會說,是他們都被算計了:“不必致歉,這不怪你。那人不是算錯了嘛!秦樓沒事,你沒事,我很開心。你說得對,秦樓也是我家,除了雪域之王的表兄,我還有你這個好兄弟不是?”
他的命是“卦仙劍聖”秦湘玉救下來的,爲此耗了半生功力;雖說玉爺爺是爲自己的兒子秦鼎鴻,以還梅冷毒殺下母親的救命之恩;可秦伯伯帶着他遠赴極北之地漠河,只爲將火蠱的蠶食降低,同樣費了五成內力保住他的命;而霜染,從未想過將自己用恩義栓在身邊,反而給了他隨時離開秦樓的承諾,千金一諾,不愧是霜染,不愧是秦樓!
離歌摸着下巴上又長出來的鬍鬚:“霜染,你夫人不是說當年你們在黔地發生了一件事,很怪異,你懷疑你們的客房進過陌生人,因爲你明顯感受到空氣中有陌生的氣息,還有內力浮動過的跡象,可偏偏你夫人什麼都沒有看見。按理說,你夫人呆頭呆腦的樣子,也不會撒謊,所以……”
秦楓原本溫潤清雅,聽到“呆頭呆腦”四個字,剜了一眼:“所以是在客棧後院起火的那夜,有人進來毀了母蠱,並且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文墨實在覺得三個大男人磨磨唧唧,半天說不到重點:“賀蘭雪不僅易容術卓越,還尤爲擅長幻術,跟狐狸似的!”
君念卿眨了眨自己的狐狸眼,總覺得這話哪裡不對:“你搶我話也就罷了,還侮辱狐狸?”
謝文墨嘴角一抽,又開始了他最拿手的毒舌大法:“你是狐狸眼又不是真狐狸,這麼蠢,怎麼當得了狐狸!”
離歌覺得謝文墨連着他們三個一起給罵了一頓,輕咳道:“我說謝文墨,公公才嫌我們婆婆媽媽呢~”
謝文墨黑了臉,不想說話——他自宮以後,沒有了鬍子,嗓音也有了變化,微微偏女性,想了想,還是不服氣:“羨慕我,你也可以自行了斷的~”
離歌氣的跳腳:“呸呸呸,老子纔不要!你是孤家寡人一個,我還有夫人~”
謝文墨濃眉一挑:“我有女兒,叫謝晚晴,不孤寡!”
君念卿覺得這兩個人能一直吵下去,開口分享着消息:“賀蘭雪跟令氏一族有契約,嶺南謝門從斷腸崖截殺後,脫離了他們,不再縱容門派弟子追殺,尤其是……夜燈上門打了謝文卿以後。所以,我懷疑,這次叛國的是慶陽王府,通敵的是令氏一族,畢竟,賀蘭雪是北狄人,對他而言,借兩國交戰削弱浥朝勢力,北狄也可以重新洗牌……不過我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說法是對的。”
離歌一臉的不可思議:“那小孩好像今年才二十五吧?”
謝文墨繼續毒舌:“你今年倒是三十五,腦子也不過如此!”
君念卿服了,平常謝文墨沒這麼多話的,今天也不知怎麼,莫非氣不順麼?
秦楓卻很明白謝文墨,可能是因爲說謊,自己跟自己賭氣,也在擔心許鬧,就她一個在外面等着,不知道怎麼樣。
等君念卿的毒發作完,整個人陷入深度昏迷,謝文墨徑直讓離歌把君念卿扛走——對,他纔不要扛男人!
黎明時分,四個人走出來。
許鬧倒在冰冷的地面,不省人事。
秦楓跟謝文墨幾乎同時掠到她身側,由謝文墨攬住雙肩,拖起一隻手,纔開始把脈,英眉再次攏起來,嘆息一聲:“原來如此啊……”
謝文墨冷漠地瞅着他:“把話說清楚!”
秦楓雖然脾氣好,但不能求着他說話還這麼命令,自顧自地給許鬧餵了藥,又握住她的左手腕開始輸送內力,直至謝文墨快要發飆才娓娓道來:“她中過寒冰草之毒,君鶴救了她,但她身體餘毒未清,所以心症愈發嚴重,受不得過大的情緒波動,比如親眼見到君鶴毒發會心疼死的。同樣的,君鶴知道她的身體狀況也知道她的心思沉重,所以一直躲着她;她也知道念卿就是君鶴,因爲見識過君鶴毒發的樣子才避開君鶴,不讓君鶴爲她分心……他們都是爲了對方着想!”
謝文墨不知如何開口,沉默了半晌才說:“梅仙羽的身份也不能暴露,否則那羣僞君子找到梅仙羽的痛處,就會爲難許鬧,梅仙羽捨不得。許鬧……大概還能活多久?”
秦楓搖搖頭:“沒有定數。”
謝文墨等秦楓收手,才抱起許鬧:“離頌揚,回到萬家村,你記得在梅仙羽醒來之前,把他的人皮面具還給他,就當做,許鬧還不知情,也讓梅仙羽少操點心。”
離歌鄭重的點頭答應,他知道謝文墨是一輩子的毒舌,但是對認可的人,還是會很尊重地叫對方的表字,而非直呼其名,所以他也沒有鬧脾氣。
一行人開始飛速離開燕州城,往萬家村山腳的院落,他們都在村子最裡邊,挨着萬靈山。
大家都在各自收拾行囊,準備即刻啓程離開,因爲大規模的戰爭,一觸即發!
北狄一夜間沒了副帥和主將,又死了一位王子和小將,主帥跟副將下落不明,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所以現在也是最佳的戰機。
然而此時,許鬧跟君念卿一直沒能甦醒過來,大家就一起等着他們倆安然無事。
兩個乖巧可愛的女孩子,一個穿紅衣守着君念卿,一個穿綠衣守着許鬧;一個叫“爹爹”,一個叫着“孃親”。
天色慾明,寒風徹骨,猶似刀割。陰暗的天空似要飄雪,一副不祥之兆,惹得人心頭突突地跳着,很是壓抑。
許鬧醒來後,勸着大家先行離開,她自己等君念卿醒,兩個孩子總也不聽勸,氣的許鬧想變潑婦罵街了。
“孃親,鳶兒害怕這是最後一次見爹爹了,孃親讓鳶兒守着爹爹,好不好?”紅衣女童拉着許鬧的手臂不住的乞求。
許鬧心中卻是“咯噔”一下,不只是小女兒,她自己也是心慌意亂,總覺得會有什麼事要發生……
秦楓溫聲說道:“我也留下來,可以幫點忙。”
“得了吧,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離歌仍舊黑色勁裝,站的筆直,顯得幹練。
秦帥極有自知之明地說道:“我現在不能用功夫,留下來還不如蘇兒和鳶兒學了幾年武功的,我就先走了,省得給再你們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竹塵賦跟刀凜冽護送她:“我跟刀大哥保護阿秦去鳶州竹家。”
“縹緲,你帶着你爹去凌風谷守着,冥夜和晝白在這裡,你們就替我打理好凌風谷。”許鬧見其他人說不動,只好命令父子二人離開。
秦楓同樣讓秦柏離去:“二弟,秦樓許久無人,你回去跟小豈看着,好好的修養一番。”
秦柏一直唯大哥之名是從,所以拱手行禮:“好!”
斛律鷹還想說什麼,被斛律縹緲拉走,斛律縹緲心裡明白,有些事應該不方便他們在。
於是,冬月初二,留下來的人還剩了秦楓、離歌、賀江東、謝文墨、晝白和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