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夏雲依帶着打趣的言語,墨言赧然抿嘴,訕訕地鬆開手,眸光閃爍間偷偷瞟她。
夏雲依索性搬張椅子,就在牀畔坐了,板起臉盯着他道:“你最近沒有按時服藥?”
墨言立刻慌了,往牀內縮了縮,小聲囁嚅:“你……怎麼知道?”
“我是神醫。”她瞪着他,冷一張臉,“爲什麼不按時服藥?”
“藥很苦。”
“藥不是現在才苦。”
“可是……現在,即使我不想喝也沒關係。”墨言揪着被角,偷眼瞧她臉色。
夏雲依扶額。現在沒有關係,是因爲她走了,他怕苦不喝誰也不敢如何。
“他們把你慣壞了!”她拍了下牀,沒有好氣。
墨言迅速拉高被子,蓋住半個臉,閉眼裝睡。
“起來。”
他不理。
“我走了。”
“夏姑娘……”
唉,她嘆息,莞爾瞧着那個孩子氣的人,感覺心底深處某個角落,正變得越來越柔。
“你想要痊癒呢,就得聽我的話。”她輕輕道,拉下被角給他掖好。
“嗯……”他哼哼唧唧,沉默一陣後,有些黯然,“那些人要殺我,也不知會不會再來。他們那樣狠毒,或許等不到我服藥痊癒,就已經身首異處了。我最近常想,如果這樣,那吃藥還有何用?”
夏雲依理着被角的手顫了下,半晌道:“你想多了,不是已經報了官嗎?聽說正在嚴查,官府這樣重視,他們不敢肆意妄爲。”
“官府都是酒囊飯袋!”墨言撅了嘴,憤憤不平。
“啊?”她錯愕,這樣的回答倒是始料未及,“何來此說?”
“他們要是有用,早把歹人抓了,可到現在還沒抓住啊。”墨言言辭振振,說得理所當然。
“哪有這麼快啊?你當是捉迷藏麼?”她失笑,“那些歹人形跡隱秘,要想擒獲談何容易?你不要心急。”
“哦。”墨言點點頭,仍舊不情不願,“我總不敢相信官府,他們都是廢物。我覺得那些人還會再來,也許今天,也許明天,說不準下一次日出我就看不到了呢。”
墨言越說聲音越低,低頭擁着被子,神情鬱郁。
“你……”她莞爾嘆息,不明白這人爲何偏對官府諸多不滿,見他一臉憂愁,只好盡力勸解,“官府沒用也不打緊,還有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來了涼城,那些歹人絕逃不過他的追緝,你放心。”
“真的?”
“真的。”
“那就好。”墨言一掃陰翳,瞧着她笑眯眯。
見他的憂愁來去匆匆,她忍俊不禁,笑道:“你不信官府,倒肯相信太子殿下。”
“纔不是相信太子殿下呢。”他撇撇嘴,頗爲不屑,“我不是相信他們,是相信夏姑娘。夏姑娘說太子殿下可以,就一定可以。”
夏雲依聞言怔了下,理着袖口沒再說話,心底卻泛起絲絲溫暖。
房內一時靜謐。
夏雲依靠在牀畔,安坐不語。他躺在牀上,欣然相視。沒有人多置一言,氣氛卻閒適恬愉。
房門輕動。陳爲送來煎好的新藥,並清水一碗,交給她後再次退下。
“喝吧。”她遞出藥碗。
新煎的藥熱氣騰騰,濃重的苦味頓時散開。
牀上的人擁被而坐,見狀不着痕跡地向後退了退,盯着她手上如臨大敵。
“趁熱趕緊喝了。”她無視一切牴觸情緒,鐵面無私。
“這麼熱,會燙到的,涼一涼吧。”墨言輕聲細語,滿臉討好的笑。
“藥需趁熱。”她無動於衷。
“可是,這樣灌下去會燙傷的。”墨言委屈地看她,分析現況。
“沒人讓你灌下去,用羹匙慢慢喝。”
“……”
有時候,千年鴻溝並不算什麼,苦藥一碗卻萬難跨越。他和她之間,便橫亙着這樣一隻碗。熱氣騰騰,苦味濃重,見證着兩人的僵持。
“那個……”墨言捧過那碗清水,拼命爭取,“我喝一匙藥,就喝一口清水,可以麼?”
爲吃藥討價還價,他算是千古奇人。她無可奈何,讓步:“可以。”
“好。”墨言開心了,伸手過去拿藥,半道卻又縮回,“我端着清水,再端藥碗,就不能拿羹匙了。”
藉口真多。她無語,看着他爲拖延時間耍賴磨滑。
“要不,你幫我拿羹匙吧?”墨言捧着清水,一臉無辜,“我還要端碗飲水呢。”
“你就端好清水吧。”她嘆氣,徑自託着藥碗,舀一匙送過去,“快喝。”
“燙……”他湊近嘴,沾一下又縮回,舔着脣可憐巴巴,“好燙,吹吹。”
夏雲依哭笑不得,低頭吹藥。行醫這麼久,這還是她第一次伺候病人,卻攤上個最難纏的病人。
藥吹得不燙,他乖乖喝下,皺着眉送一小口清水。
“嗯,很好。”她及時鼓勵,再舀一匙。
低頭吹藥之間,她錯過了他輕舒的眉心,和脣邊那抹柔柔的淺笑。
一碗藥喝光,他重新躺好。
“你休息吧。”她放下碗,就要起身。
“夏姑娘。”袖角又被拽住,他小聲請求,“我睡不着,我想到那些人就害怕。”
夏雲依哭笑不得,將被角從他手中拽出蓋好,附和道:“好好,我先不走,我們說會兒話。”
又是一番天南地北的閒聊。墨言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沉沉睡去,她小心抽出被握皺的衣袖,悄悄離開。
“夏神醫,客房已備好,請隨我來。”陳爲上前伸手示意。
客房很近,就在拐出去的一牆之隔。桌上已擺好了菜餚點心,她這才記起,自己從劉家莊出來還沒吃過午飯。
多半天來情緒大起大落,已是身心疲憊,她胡亂吃些東西,便一頭躺倒。
這一躺,再睜眼時已經入夜。
房內未燃燭火,月光幽幽穿窗而入。她起身下牀,也不點燈,臨窗靜立片刻,推門而出。
夏雲依站起身,側耳傾聽。那幽咽的聲音如怨如慕,響一陣停一陣,斷斷續續似乎氣息並不順暢。
在這裡,半夜不睡還敢肆無忌憚弄出動靜的,
還會有誰?她皺眉,穿過迴廊走進隔牆的院子。
臥房燭光隱隱,斷續的樂音從裡面傳出。
她不禁着惱,幾步上前一把將門推開。
“夏姑娘?”牀上斜靠的人坐起身,看着她一臉驚訝,“這麼晚了,夏姑娘還沒休息?”
“那你呢?服藥休息是起碼的要求,你可還記得自己是個病人?”她走過去,瞥見墨言手中的陶土小壎,有些無奈,“大半夜的吹壎,還真好雅興。”
“對不起,擾到你了。”他囁囁,趕緊將陶壎塞到枕邊。
“不是擾到我,是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墨言喃喃自語,抱膝坐在牀上,下巴抵着膝蓋,“每晚我都會想起那天夜裡,那些人來殺我的情形,然後再也睡不着,害怕我一睡着,就真的長眠不起了。”
說着說着,他擡頭看她,羞赧中有點委屈:“夏姑娘,你會不會笑我啊?”
夏雲依默然注視他,半晌走到牀邊坐下,認真道:“你從來閉門不出,如今突遭□□,會這樣想也是常情,沒有什麼可笑。”
“我就知道,夏姑娘是個溫柔的人呢。”墨言眉眼彎彎,往牀內挪挪身子,拍着讓出的空位,“夏姑娘,反正我們都睡不着,不如講故事吧?就像白天那樣。”
夏雲依莞爾,瞧着他孩子氣的動作和神情,不由一陣親切。
墨言滿臉期待,仍在那裡拍着牀空示意她坐。
稍作躊躇,她依言坐過去。看到她坐過來,墨言興高采烈,很貼心地拉起被子要分她一半。她立刻阻止,講故事可以,別的麼,就不必了。
“這樣舒服些。”見她不要被子,墨言又豎起一隻枕頭爲她墊在背後。
夏雲依微笑點頭。
燭火漸漸黯淡,夏雲依的聲音也慢慢模糊。背後的枕頭不知不覺中橫倒下來,她也不知不覺中枕在上面。
燭芯爆出一點火星,紅燭流盡最後的淚,房內淪入暗沉。
夏雲依已悄無聲息,嘴角噙一絲暖暖的笑,沉入這片黑甜。身側探過一隻手,理順枕畔散亂的髮絲,輕輕拉上被子。
風吹雲動,遮了明月清輝,夜黑得越發深濃。
三條黑影在園中起落停留,片刻後飛掠而去,詭秘無聲彷彿幻影一般,就在夜色吞沒黑影之前,兩道灰影自園中飛出,流星般閃向黑影消失的地方。
曲曲折折之後,黑影走進一間暗室。
“回來了?”暗室殘燈如豆,一個高大的背影負手沉聲道。
“是。”黑影拱手,“墨家在城東的別院並無異常。”
“嗯。”高大背影點點頭,“首領也說,我們與墨家並無糾葛,此事顯然有人嫁禍。知道我們存在的人本就極少,嫁禍之人很不簡單。”
“那首領的意思是?”
“首領傳話,嫁禍之人務必找到斬除。但在此之前,要先斷了官府的追查。雖然官府絕查不到我們,可是外面風緊,我們行動也不便利。”
“如何斷了官府追查?”
“讓他們查到,追查自然也就終止了。”背影揮揮袖,語帶一絲輕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