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 又道:“……不,我姓風。”他是接着皇帝陛下的口諭來逸王府做儀衛指揮史的,雖然只在總管那裡領了差事而沒有再去見南容, 但府裡的其餘人等都認得他, 實在沒必要對這個少年捏造姓氏。
子衿只覺他連自己的姓氏都來來去去地換頗有趣, 一邊摸着墨玉的毛一邊仰頭看他在做什麼, 卻見他在屋頂立着, 朝着那一邊看,也不知在看什麼,不久終於重又從屋頂上跳了回去。
“真是個怪人啊。”子衿對着墨玉嘟噥了一句, 扭頭看看那間屋,另一邊應當是花園了罷, 最近阿容喜歡在花園涼亭裡喝茶, 喝完數茶葉, 單數便玩牌九,雙數擲骰子。
還真是……無聊的玩法。
不知不覺時又入秋, 逸王即將返京。傅家那邊卻沒有提及婚事,大約還是有些猶豫,更主要的原因是皇帝陛下要大婚了,自然不能跟皇上搶日子。
南臨大婚時按着南臨的意思一切從儉,婚宴也並不鋪張。大婚後不久, 南臨便着人前往麓南, 往麓南的特使出發後一個月, 南容便收到了徐清風的信, 每個字均用銀針刺好, 顯然是隻給他一人看:
“皇上宣世子進京聽封,如何是好?皇上聞世子久病不愈, 現已另遣太醫前往麓南,不日即到。男女脈象不同,一搭便知,如何是好?”
他靜靜地想了半晌,將徐清風的信放上燭火燒掉,拿了一張薄箋,緩緩一筆一筆寫道:
“唯有死人無脈。”
時將入冬,逸王也已回了京城,麓南卻傳來喪音,麓南王世子身染重病不治身亡。南臨聽着報喪,一邊下旨追封撫慰麓南王,一邊卻是一道旨下到逸王府,召見儀衛指揮史風蓮。
這道聖旨當着全王府的人念出來,內侍公公尖着嗓子叫“逸王府儀衛指揮史風蓮接旨”時,南容把眼睛瞪得快要撐破眼眶,直到那聖旨唸完,內侍公公又再尖着嗓子道:“風蓮,接旨進宮罷。”安靜良久,終於有個熟稔的嗓音道:“風蓮領旨。”他才終於確信這絕不僅是名字相同,風蓮根本從未離開過。
他自是不知道風蓮刻意隱藏,經過他所在之處時腳步聲都匿得無影無蹤,任他耳力再好都是聽之不得。
總管招呼前來傳旨的內侍公公進屋坐了用茶等風蓮換衣,內侍剛轉身進屋,還站在王府院裡的侍衛小廝連同子衿便都目瞪口呆瞧着小王爺迅疾幾步走到指揮史面前,手舉到空中久久未曾落下,最後只能伸出腳來狠狠地踢了他幾下,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只是哆嗦着蹦出一個“滾”字來。
風蓮默不作聲地捱了那幾腳,子衿看得心驚,上前去拉南容往屋裡走,南容一臉茫然,幾乎是被他拖了回去,半晌纔回過神來,頹然坐在椅上動彈不得。子衿一拉他手才覺滿手冰涼,不由得道:“風大哥不過是進宮去一趟,不礙的罷?”
南容蹭地站起來,疾聲問道:“你認得他?”
子衿看他神情,心下躊躇,只得囁嚅道:“府裡的都認得他啊。”
南容生生地氣笑了,笑得越來越大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很好,很好,全都認得他,就我不知道是不是?從上到下,個個都幫着他欺負我是瞎的是不是?”
子衿自到逸王府以來從未見他如此失控,心下不安至極,聽他說道“欺負我是瞎的”,立即握住他的手道:“風大哥一向很關心你,府里人人都知道,也都以爲你知道的。我也……以爲你知道的。”
南容停了笑,喃喃道:“是啊我知道。”過了一會兒又喃喃道:“麓南王世子的訃告剛到,皇上便召見他了。”
停了許久,又似乎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召見他,不召見我。去過麓南的理當還有我。爲什麼單單見他不見我。”
子衿被他這幾句問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半晌後又自己找到了答案:
“應該是別的事罷。不關麓南王世子的事。麓南王世子的事的話,應當是要召見我的,召見他做什麼,他……他要死也不會是爲了這件事……應當……不關麓南王世子的事。我後悔了,子衿,我後悔了,有什麼好等的,我該早些就讓他離京城遠遠的,越遠越好,遠到皇上找不着纔好……”說着又自言自語地往外走,道:“罷了,我也進宮去罷,若真是跟麓南王世子有關,我也好親自說清楚……”
子衿見他失魂落魄的,只生怕他出去又生了什麼事,趕緊上前將他攔回來,南容一時想不明白擋在自己面前的是什麼,只知道自己記憶中這裡應當是沒有障物的,伸出手來,只知將子衿的身體往旁邊撥。
子衿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見一掌重重切在南容頸上,逸王接住兒子,將他交給子衿扶着,淡淡道:“看着他。”
風蓮隨着內侍來到勤政殿暖閣,兩人行過禮內侍便退了出去,南臨坐在書桌後,招手叫他過來。
風蓮剛走到他跟前,南臨便敲了敲書桌上的一張薄箋,道:“召見你來,所爲主要是讓你來辨一辨這張紙上的字跡。”
風蓮上前去,只見那張薄箋上寫了寥寥幾個字:“唯有死人無脈。”那字跡只能算端正,漂亮是完全算不上,只是勉強還能看得過去。他看着那字跡心中卻是打了個突,那字跡看起來竟是十分熟悉,尤其是那個“有”字,中間的兩橫寫作兩個斜點,實在是……
南臨緩緩道:“這個有字寫得不對,應當是爲了避諱。逸皇叔的字,便是叫有安。”
風蓮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懷去摸那張日夜貼身的宣紙,上面有南容隨手畫就的小像,更重要的是,有南容抄了好幾遍的那一段——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對了,正是那個有字。初見時他只道南容目盲而不能寫到十足,是以有字中間兩橫隨手寫成兩個斜點,反正看起來也不是很彆扭。若是避諱……避父親的名諱,這個有字,便是從小習慣於如此寫法,纔會難以更改。
“你說,在麓南王世子夭折前幾日,在朕派去爲世子把脈診斷的太醫到達前幾日,照料麓南王世子的大夫案頭出現這麼張薄箋,會是什麼意思呢。”南臨語聲平靜,卻是直視着他,“什麼意思呢?”
風蓮冷汗涔涔而下,無言以對,重新又跪下了。
“你可認得這筆跡,是誰人的?”南臨仍是一字一字問來,語速極慢,卻是步步緊逼,“我想,你應當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