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覺醒
“絕對的自由是沒有的”,咀嚼着教授的這句話,佟林跑出了他那偌大的莊嚴校園。
秋風卷着或黃或紅的楓葉貼地滑行,清冷肅殺。擡頭望了望樹枝上殘存的葉子,佟林輕哼了一聲,國家的命運大概也正如它們吧。
對於國家一團亂的局勢,他只是輕哼,而不是輕嘆,這是因爲他從來就不曾愛過它!並非國家對他不好,而是因爲他的天性。有人在長輩、上司的壓力下而叛逆,而這個尚在上學而且很少被父母打罵的年青人卻是天生叛逆!
他牴觸一切既定規定、習俗,甚至規律!
20年來他將這種牴觸掩飾得很好,也許這纔是他很少被父母打罵的真正原因。
一旦在外求學,不在父母眼皮底下,他的自由就相對多了一些。去年剛入學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學校最引人注目也最危險的社團:國家形勢分析社。亂世不言政,自這個社團成立起,歷史的鐵律被他們一幫尚在溫牀裡的年青人完全拋在了腦後。
這次的會議地點在同志街的一個小酒店的倉庫裡,與會者將是該社在學校各系各年級的代表人,而佟林是作爲哲學系大二的代表出席。
興許是對他們這種小打小鬧不屑,當局只在社團最火的時候抓捕過幾任社長,卻從未下令查禁,這直接使該社團大部分會員對當局的態度定格爲:抵抗,敬畏,但又懷有一定期望。也許這正是當局想要的。
“吱呀”一聲,佟林推開了倉庫的木門,短時間內照進去的強光讓屋裡的三四個人有些不適應,紛紛遮住了眼睛。一個悅耳的女聲抱怨道:“佟學弟,怎麼老是不敲門?”
佟林嘴角揚了揚,微笑道:“誰讓你們總是來這麼早,我每次都以爲自己是第一個呢。”
關上門,馬上輪到佟林不適應屋裡的昏暗光線了。一個粗豪的男子坐在倉庫正中長桌的最北端,笑道:“嘿,這還怪上我們了。”
長桌東西兩面各放了六七把椅子,此時東面中間坐着一個瘦小的身影,那人影緊接着粗豪男子的話音開口道:“佟學哥,這次我可比你來得早噢。”
這時佟林已經完全適應了屋裡的光線,160多平的倉庫裡只在屋頂的中央懸了一隻40瓦的燈泡,此刻還有幾隻小飛蟲不停向燈泡上撞擊。昏黃的燈光下,現任社長,法律系大四的張子恆就坐在長桌的最北端,東面那位則是建築系大一的王曉鋒,倉庫最裡面,那個身材窈窕紮了個馬尾正在翻一箱子舊油畫的女子是美術系大三的沈素。
從三人對佟林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們關係不錯。按說像佟林這樣一個叛逆的人本該不合羣纔對,可是拋開他的內心,只從他的外在表現來看,他實在是個讓人很容易心生親近的人。開會時他很少說話,但是每個人的發言他都會認真聽;平時在路上偶然碰面,他必然會微笑着和對方打招呼;最重要的,他愛貓!當時的一場風波使他聞名全校,幾乎誰都知道哲學系大二有個愛貓的男生!一個愛動物的人應該有一顆善良的心,這是社團裡所有人的想法。
佟林向沈素和那堆油畫走去,口中卻回答着王曉鋒的話:“比我早算什麼,有本事在社長之前進來。”
王曉鋒還沒開口,沈素左手託着一幅油畫,頭也不擡道:“那曉鋒這輩子也別想了。”
這酒館是張子恆的哥哥開的,將倉庫借給弟弟用也是情理之中,但若再將鑰匙轉交他人是絕不可能了。王曉鋒苦笑一下,然後就和張子恆低聲討論起社團工作來。
佟林的個子在男生中不算矮,可沈素的身高在女生中絕對算高的,所以當兩人並肩站着,一時間竟很難分出到底誰更高一些。沈素依然沒有擡頭,盯着手中的油畫道:“怎麼,學弟,突然對油畫感興趣了?”
看了一眼沈素側臉的優美線條,佟林俯身拿起一幅油畫道:“哪啊,反正也是等着,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二十分鐘後,佟林和沈素仍然專心地看着油畫,而張子恆第七次擡腕看自己的手錶之後終於忍不住了,急道:“怎麼回事?還有五分鐘就開會了,竟然只到了咱們四個!”
本就安靜的倉庫在這句牢騷之後顯得更安靜了,然後他們就聽到了從外面傳來的腳步聲,腳步在門口停住,一個男聲以命令的口氣道:“你們兩個在門口守住,別放任何人進來!”
“是!”
緊接着,“咣”地一聲,倉庫的那扇本就不結實的棕漆木門被人一腳踹開。倉庫內的四個人全都望向門口,那裡,陽光在地下鋪成一個平行四邊形,平行四邊形的正中是一個手持警棍頭戴警帽的影子。
四個人好一會才適應了光線,看清門口那警察的相貌,沈素以懷疑的語氣問:“王哲?”
警察輕“哼”了一聲,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接着就走了進來,並順手將門關上。合上門的那一刻,張子恆、佟林、王曉鋒幾乎同時想起來了兩個月前學校裡的那段傳聞:體育系王哲因惡意傷人被開除。當時的事情很簡單,久追沈素未果的王哲懷恨在心,每次見沈素必然糾纏一番,最後一次沈素身邊正巧有兩個不諳世事的學弟,他們爲沈素說了幾句公道話,王哲惱羞成怒當場帶人把兩人打成重傷。
這樣的人也能當警察?佟林不屑地抖了抖肩膀。
張子恆站了起來,向王哲道:“警察先生,這是我傢俬宅,我和幾位同學在此小聚,並沒做什麼違法的事,不知你有何貴幹?”
“我懷疑你們在此非法集會,要帶一人回去錄口供!”
“除非是兇案現場,警察局只有大隊長及其以上公職者纔可以無令拘捕宏正國公民,如果你的職位在大隊長以下又沒有逮捕令,你就沒權力帶走我們任何一個人。”張子恆流利地答道。
“少跟我來這一套,今天我非要帶她走不可!”說完王哲就大步走向沈素。
佟林很明顯地感覺到沈素此刻的緊張,沒有任何徵兆地,他做好了擋住王哲的準備。佟林剛剛握緊拳頭,張子恆已經朝王哲身後衝了過去,這位社長在任何事上都不落人後。
“啪”,張子恆的右手搭在了王哲肩上,他比王哲高半個頭,也粗壯很多,他有信心一下把王哲給扳回來。王哲的確被扳了過來,可是同時轉過來的還有那條擎着警棍的胳膊,佟林和沈素剛來得及喊一聲“小心”,黑色的警棍已經“砰”地一聲悶響砸在張子恆的脖子右側。張子恆接近一米九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沈素“啊”了一聲想要衝過去看張子恆怎麼樣了,被佟林拽住了胳膊。
王哲向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突然拔出腰上的手槍,朝着佟林和呆若木雞的王曉鋒各晃了晃,狠聲道:“這輩子我一共殺過三個人,都是最近兩個月殺的,我不介意再加兩個名額。”
佟林的第一感覺就是眼前這人要麼是在危言聳聽要麼就是個十足的瘋子,他不相信一個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可以只憑一時喜好槍殺平民。然而在王哲放慢速度不斷向沈素接近的時候,佟林又想起來最近的那些傳聞,民意黨在政治鬥爭中完敗,許多昔日的領導人被槍殺,有相當一部分目擊者也被滅了口。亂世人命賤如狗,這是規律,他自然也很反感,所以在聽到那些傳聞的時候他沒往心裡去,現在卻又無比清晰地回憶起來。
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很多無辜的人會被別有用心者惡意抹去!想到這些,佟林仍然沒有放棄最後一搏的決心,他的叛逆註定了他不是個安分的人。
近了,更近了……
只要王哲再向前一步,佟林就可以突然抓住他那隻握槍的手,然而他卻突然停下了,槍口指着佟林向外晃了晃,低聲道:“退後。”
佟林不僅沒退,反而猛地前衝一步,揮拳砸向王哲的臉。到此刻他都不認爲王哲敢開槍,這裡是宏正國的首都宏都,這裡是相當繁華的一條街,只要仔細聽還能聽到外面人羣的吵雜聲……
面對揮來的拳頭,王哲一點都不吃驚,他只是向下移了移胳膊,然後手指輕輕摳動扳機。“砰”,子彈洞穿了佟林的左大腿,他慘呼一聲跌坐在地上,再擡頭的時候,就迎來了黑洞洞的槍口。
那槍口如此黑如此深邃,彷彿將他的整個靈魂都吸了進去,一時間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所有感覺都消失在目光與槍口的針鋒相對裡,沒有大腿上的疼痛,沒有緊張,沒有害怕,更不會聽到王曉鋒的驚呼沈素的尖叫……
王哲饒有興趣地看着似乎已經被嚇傻的佟林,遲遲不肯開槍。第一次殺人時槍口下的人就是這種表情,當時他被這種表情震驚了,恨不得永遠不要再看這種表情,所以他在兩秒鐘內毫不猶豫地摳下了扳機,而現在,面對他要殺的第四個人,他已經找到了點貓玩耗子的感覺。沒錯,就是玩,這個時候只要不在大庭廣衆之下,就算再殺幾個學生他的副局長老爹也能幫他扛下來。王志皓,宏都共進黨代表人物之一,專職抓捕民意黨反動分子,可以爲被他兒子無故殺害的人扣任何帽子。
沈素已經坐在地上抓着佟林的胳膊哭了起來,這種情況,讓她一個女孩怎麼辦?她心裡早已亂成一團,如果王哲再提出讓她跟他走的要求,說不定她會無意識地答應下來。
“這就是你們的社員?都是這麼沒出息的東西嗎?”王哲拿槍口一次次點着佟林的額頭,向沈素吼道。
“國家形勢分析社,有屁用?老子一顆子彈就把你們全嚇趴下。這會知道哭了,你倒是再給我裝清高啊,在學校裡你不是很風光嗎?讓我難堪!”
“啪”地一聲,王哲一個耳光抽在沈素右臉上。沈素皮膚本就白,五個指印在臉上就特別明顯,捱了一下之後她總算稍微清醒了點,眼中帶着怒火瞪向王哲。面對一個瘋子一樣的人,這種眼神無疑是在召喚第二個耳光。
“啪”,又是一下,仍然是左臉,沈素的嘴角已經流了血。然後她以更加憤怒的眼神瞪了過去。這女生實在太老實,到現在都沒想過要還手。
王哲“嘿嘿”笑了起來,然後又揚起了手。
王哲的第三下沒有打下來,手纔剛剛揚起來他就聽到水流的咕嘟聲,循着聲音望去,他看到了咕嘟聲的來源,那是佟林的鼻子。暗紅色的血液像是直接從大動脈裡流出一樣向外噴着!
“夜魘症候羣!”從王哲口中吼出的這五個字已經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只有最怕鬼的人在夜間被鬼在臉上舔了一舌頭纔會以這種嗓音說話。
從首例夜魘症候羣被發現到現在已經一年了,儘管倖存下來的每個宏正國公民都見證了它從新生到消亡的全過程,可是它畢竟還沒有完全過去!就算有人親眼看到子孫爲自己挖墳也不會比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表現出夜魘症候羣的症狀害怕,那極高的傳染率和恐怖的死狀,尤其是後者讓人只是想想就身心冰涼。
手槍掉在了地上,王哲轉身向後跑去,才邁出一步,就因爲腿軟跌倒在地,即使這樣,他仍然手腳並用向外爬着,嘴中無意識地嘟囔着“夜魘症候羣”,每爬兩下就要向後看一眼。
沈素,佟林剛纔執意要保護的那個人,已經瑟縮着退到了牆角,曲起雙腿擋住自己的下巴,雙手緊緊捂在嘴上努力不發出聲音,眼中滿是淚光,只是不知道,她那被堵在嘴裡的聲音到底是驚叫還是哭泣,她的淚光,到底是來自害怕還是同情。
張子恆仍然昏迷着,不過卻多了一個伴,那就是被佟林的夜魘症候羣症狀嚇昏的王曉鋒。
傳說中夜魘症候羣以空氣爲傳播途徑,感染率爲親見者的百分之八十,潛伏期不到一週;傳說中夜魘症候羣只在患者的睡夢中爆發,爆發時能不知不覺流掉人體內百分之七十的血液,死者狀如干屍……
這些傳說,有的正在佟林身上得到驗證,有的則已經被事實打破,只是佟林已經無從知道這一切。
當槍口在他額頭上指了一分鐘之後,他的心神終於從那漆黑深邃的槍口掙脫出來,不過仍然沒有留在外界,而是集中所有力量向自己的靈魂發出拷問!
死有如此可怕嗎?面對近在眼前的死亡,腦子裡怎麼可能一片空白?這不是想像中的他應該有的反應!他是學哲學的,早在很久之前,他就認爲自己端正了對死亡的態度。會哀傷也好,會惋惜也罷,但唯獨沒想過會害怕!害怕對於他這樣一個叛逆的人是可恥的!他一直無聲地與整個世界的僞善、骯髒、假道學做對,他怎麼會怕死?!可是,在面對槍口的那一刻,他腦中一片空白,那不正是再明顯不過的害怕嗎?應該有的反應哪去了?應該有感情哪去了?想的是這樣,真正面對時卻是那樣!
“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我?”一遍遍這樣想着,佟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血液正像自來水一樣向外狂流着。
血將佟林的前胸完全浸透,順着外套滲入下面的青磚地面,一米以內的青磚已經因爲血的浸染而變成藍色。他的血至少流了百分之五十,除了夜魘症候羣,沒有任何生物有機會自己爲自己放如此高比例的血出來,沒有血壓,流血也就成了空談。佟林已經明顯地萎縮了一圈,可是血仍然在流,而且他仍然在想“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我”這個問題。
百分之七十!即使是夜魘症候羣也不可能使人流出更多的血了!佟林已經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形貌,可是他仍然在想,仍然在問: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我!這一執念使他的大腦即使在無氧的條件下也在活動着,除非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徹底死掉他纔可能停止思考這個問題吧。
不知道想了多久,灼熱感從全身每一個細胞甚至頭髮梢傳來,很快地,灼熱感變成了灼痛,有那麼一個瞬間,佟林以爲自己變成了拜佛時燒的香的頂端那一點火紅。
有多少個細胞,就有多少點火紅,這些火紅的小點正以極緩慢的速度剝離出一根根纖細的紅線,一個細胞產生的紅線細小得幾乎無法感知,可是成千上萬個細胞剝離出的紅線匯聚在一起就有了頭髮絲粗細,接着,成千上萬個頭髮絲粗細的紅線又聚在一起,緩緩流進佟林的毛細血管,上下肢動脈、靜脈,心臟……
新注入的火紅光流很快與他僅餘的百分之三十血液交匯在一起,像一大一小兩條糾纏着的蛇,大蛇帶動小蛇在他的血管裡前進,重新搏動他的所有血管以及心臟,當兩條蛇終於融爲一體,他的血管和心臟裡流動的東西已經變成了橙色。這橙色血液重新給了他生機,也使他的外表恢復如初。
牆角的沈素在十秒鐘內眼睜睜地看着佟林的身體詭異地縮小後又變回原來的樣子,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啊!”一直沒有動靜的佟林突然痛苦地低聲吼了出來,就像是有人在活生生地抽他的骨頭。
“他沒死!”沈素腦子裡剛升起這個念頭,她的身體已經先於大腦的命令站起來衝向佟林,她沒有忘記,剛纔這位學弟是爲了自己衝向王哲的。
“佟林!佟林!你醒醒!”抓住佟林的左臂,沈素一邊搖一邊喊。
佟林聽得到,可是卻沒有精力回答,這一刻,他的確感覺到有人在抽他的骨頭!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背上肩胛骨往裡往下的地方出現了兩個豎着的灰色橢圓形區域,這兩塊只有貓尾巴大小的橢圓形區域彷彿黑洞一樣吸引着他體內的所有東西,皮膚、血肉、骨骼……在這讓佟林痛不欲生的痛苦中,他驀然發現,這兩個橢圓形區域吸引的並不真的是皮膚、血肉,而是他身體每個細胞裡的那種火紅物質。如果將佟林體內的狀況無限放大並在夜空中重現,那麼這世界上的所有人將有機會欣賞一場最美麗的流星雨,無數的火紅光線從全身各處衝向那兩片橢圓中,似乎永無休止。
終於,佟林的體內平靜下來,那兩片橢圓形區域也像是吃飽了一樣不再索取。
睜開眼,佟林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沈素目瞪口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