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入冬後一個禮拜天的傍晚,簡光伢見義勇爲救起了兩個落水的女孩。
兩個女孩一個叫阮荔荔,一個叫周園。
那天並不是簡光伢第一次見到荔荔。入秋以來,簡光伢多次在禮拜天的下午看見三個女孩坐在水塘邊寫生。三個女孩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健康、陽光、純真。尤其是荔荔,美得驚心動魄,純潔的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廠裡的打工仔們都熟悉這一風景,無一例外認爲這是他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大家都是來自外地的窮苦農家子弟,而對面女孩無論模樣還是衣着,毫無疑問是當地上等人家的孩子。雙方來自不同的世界,所以彼此從來沒敢接觸,只是坐在院子裡遠遠地欣賞。
油漆廠面對着水塘,沿水塘邊用磚頭砌了一堵鏤空的牆。大家坐在院子裡的空鐵皮桶上,透過牆上一個個洞眼欣賞水塘邊的姑娘,無疑是打發時間最好的消遣。大家紛紛猜測姑娘們在畫什麼,有人猜測她們畫的是水塘,因爲她們的眼睛確實一直盯着水塘;有人猜測她們畫的是水塘裡的木樁,因爲她們眼前的水塘裡確實有不少木樁;也有人猜測她們畫的是水塘裡的魚,衆說紛紜。揭曉答案的是何必,何必仔細觀察了幾次,最後認定姑娘們畫的是落在水塘裡木樁上的蜻蜓。不得不佩服何必的觀察力,經他一說,大家再看,發現的確如此,姑娘們的目光一直跟隨着蜻蜓。
那天荔荔掉進水塘裡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了,而且掉下去前大家就猜到她肯定會掉下去。事情的起因是另外一個女孩的書包滾進水塘裡了。那女孩畫畫前把書包放在腳下的地上,畫畫的時候坐在小馬紮上時間久了,可能是腿麻了,一伸腿,結果把書包踢進了水塘裡。看到這幕插曲,院子裡的人笑得人仰馬翻。姑娘“啊呀”叫了一聲,接着就懵掉了。書包裡應該沒什麼東西,浮在水面上遲遲沒有沉下去。水面離岸上有將近一米高,邊上長滿茅草,姑娘們站在岸上無計可施。大家開始議論,是不是應該過去幫姑娘把書包撈上來,其實很簡單,拿根木棍挑一下就上來了。可最終大家都沒過去,因爲所有人都還等着看樂子。少不更事的姑娘們討論了一陣,可能是受了“猴子撈月”這個故事的啓發,拿出來一個最危險的方案——掉包的姑娘在前面伸手去撿書包,第二個姑娘在後面拉着她一隻手,第三個姑娘拉着第二個姑娘的一隻手。
院子裡的人目不轉睛看着,屏聲靜氣,就等着幾個姑娘掉進水裡。撿包的姑娘身體一點一點往水塘裡傾斜,最後面的姑娘越來越吃力。當撿包的姑娘身體與水面平行的時候,最後面的姑娘力氣也到了極限,“啊呀”一聲鬆開了手,前面兩個姑娘“咕咚咕咚”摔進了水塘裡。院子裡看熱鬧的人想看的正是這一幕,拍着大腿再一次笑得人仰馬翻。直至這個時候,大家依舊沒有想過要上去幫忙。夏天大家在水塘裡遊過泳,知道此時水塘邊上的水並不深,即使是那兩個未成年的姑娘,站起來也頂多沒到胸口,根本淹不死人,大家還等着看兩個姑娘狼狽的樣子呢。然而兩個落水的姑娘實在嚇壞了,一直在水裡撲騰,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岸上的姑娘也嚇得“哇哇”大哭,卻無計可施。其他人還在幸災樂禍看熱鬧,簡光伢最先反應過來,跳起來往姑娘落水的地方飛奔,邊跑邊回頭喊,說水下是淤泥。大家一下子醒過神來,這才記起水底是沙石斜坡,而且覆蓋着一層薄薄的淤泥,很滑,根本站立不穩。受到驚嚇的姑娘越是撲騰,越是無法站立,只會越是往水塘中心滑去,而水塘中心有兩米深,足夠把人淹死。
簡光伢沿着岸邊往姑娘們落水的地方飛奔,緊隨其後的何文和何必脫下外套一個猛子也扎進水塘往落水地點游去。最先衝到跟前的簡光伢衣服也沒脫直接跳進了冰冷的水裡,游過去抓住一個姑娘的手,往上一拽,就把人拽了起來。何文和何必也游到了,把另外一個姑娘推上了岸。兩個姑娘受驚過度,得救後過了一陣才哭出來,沒落水的姑娘也哇哇大哭。水淋淋的三個救命恩人不知道如何安慰,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姑娘們嚎啕了好一陣,也漸漸歇了下來,因爲身上感覺到冷了,牙齒凍得“咯咯”作響。看着兩個凍壞的小可憐,大家知道,她們這個樣子回家準得凍壞。何文跟姑娘提議,要不要到我們廠裡去,我們給你們找衣服換上。三個姑娘不敢答應,但又實在扛不住,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猶豫了一陣,最後不得不信任何文,可憐兮兮地跟着三個救命恩人回了廠裡。
進到廠裡,先讓三個姑娘進到女生宿舍,簡光伢轉身去找女同事商量,能不能找身乾淨的衣裳給姑娘們換上。廠裡有三個姑娘,可沒有一個願意把自己的衣裳拿出來,理由五花八門,有的說洗了,有的說不合身,有的說沒有。要是揣測的話,她們不願意把衣裳拿出來,應該不是小氣,而是不好意思,因爲她們都來自貧苦農村,沒有漂亮衣裳。姑娘們不願意拿出自己的衣裳,簡光伢也沒辦法,只有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裳,又讓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同事也找了一身。看到簡光伢送進來的衣裳,儘管是男孩子的衣裳,兩個落水的姑娘也沒得選擇,只有換上。
次日傍晚,大家坐在院子裡還在對頭一天發生的事津津樂道,一胖一瘦兩個婦女領着前一天落水的兩個姑娘提着兩網兜水果來到了廠裡。
剛進門,一個姑娘指着何必,說就是那個哥哥。
另外一個姑娘指着簡光伢,說還有那個哥哥。
胖婦女說不是三個麼,還有一個呢。
兩個姑娘在人羣裡搜尋了一下,說他不在,沒看見。
何文此時正躺在宿舍牀上。前一天下水救人,何文患上了重感冒,又是發燒又是拉稀。三個人裡何文的身體最強壯,可偏偏就他感冒了。
兩個婦女走上前來,跟院子裡的兩個救命恩人打招呼,說小夥子你們好,昨天救人的是你們罷。
何必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瘦婦女說真是謝謝你們哦小夥子,要不是你們,後面的事我都不敢想,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簡光伢說謝什麼,誰看到不會搭把手呢,我們只是正好看到了而已。
胖婦女說是啊是啊,得虧你們看到了。
瘦婦女說是啊,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這個事我一整夜都沒睡。
胖婦女說可不是麼,我也一宿沒睡——還有一個小夥子呢,不是三個麼,他怎麼不在。
何必說他感冒了,在睡覺。
胖婦女說哎呀,嚴重麼。
瘦婦女說是不是昨天下水受涼了。
何必說是。
胖婦女說去看過醫生沒有。
簡光伢說吃藥了,就個感冒發燒,睡一覺就好了。
瘦婦女說要不我們進去看看他罷。
何必說不用了,別傳染了,回頭我轉告他。
胖婦女說那你一定要代我們謝謝他。
何必說我們一定轉告。
瘦婦女說小夥子,我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我買了點水果,還有這三十塊錢,你們三個人一人十塊,就當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拿着隨便買點什麼吃的,別嫌少,好不好。
胖婦女說是啊,我也買了點水果,這是三十塊錢,你們一定收下。
說着,兩個婦女把錢跟水果往何必和簡光伢手裡塞。
簡光伢和何必迅速把手放到了身後。
簡光伢說阿姨,這是幹什麼,我們不能收,你們太客氣了。
瘦婦女說你們一定要收下,你們不收下我們心裡過意不去。
胖婦女說是啊是啊。
簡光伢說阿姨,你們的心意我們心領了,這錢你們收回去,我們救人不是圖這個。
瘦婦女說不行,你們無論如何要收下。
簡光伢說我們無論如何不能收。
瘦婦女說不行,你們一定要收下。
簡光伢說我們一定不能收。
何必說要不這樣罷,阿姨,水果我們收下,錢你們就拿回去,好不好。
兩個婦女見對方執意不收,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
胖婦女說那好罷,那我們就不再推來推去了。
瘦婦女說要不這樣罷,你們明天有空麼。
簡光伢說怎麼了。
瘦婦女說你們明天晚上來我家吃飯,阿姨做飯給你們吃,還有另外那個小夥子也要一起來。
簡光伢說不用了,別這麼客氣,我們其實也沒做什麼。
瘦婦女說要的要的,一定要的。就這麼說好了,下了班你們一起過來,我們在家等你們。
何必說沒這個必要罷,你們這樣客氣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瘦婦女說不能再推辭了,再推辭阿姨就要不高興了。
簡光伢和何必考慮了一下,最後答應了下來。
瘦婦女說太好了,你們下了班就來,一定要三個都來。
何必說好罷。
胖婦女說那我們家就安排在後天了,也是下班後,好不好。
簡光伢說阿姨,真沒必要搞得那麼麻煩。
胖婦女說去了她家,沒道理不去我家啊。
沒辦法,簡光伢和何必只能也答應了下來。之後兩人才知道,“瘦婦女”叫黃舒雯,她的女兒叫周園。而“胖婦女”叫安慧真,她的女兒叫阮荔荔。
第二天傍晚,下了班,三人早早洗了澡,換了衣裳,去黃舒雯阿姨家赴宴。
去的路上,簡光伢問兩人,要不要買點什麼禮物。
何必說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兩手空空我還真不好意思進門。要不就買點水果罷,她們來看我們提的不也是水果麼。
於是三人在街上各買了五斤蘋果和一個柚子,提着去了黃舒雯阿姨家。
黃舒雯阿姨一家五口人,夫妻倆,一個老人,兩個孩子。黃舒雯阿姨是伏龍灘鎮衛生院的大夫,丈夫是伏龍灘鎮政府的幹部。老人是黃舒雯阿姨的父親,建國後伏龍灘鄉第一任書記黃光,眼下已退休。不知道是因爲醫生的職業病,還是歧視外地人,簡光伢他們登門後,黃舒雯阿姨的第一件事不是端茶倒水讓座,而是招呼三人洗手。假如一定要猜測,後者的可能性應該更大,因爲從進到家裡直至吃完飯告辭,黃舒雯招呼三人洗了三次手,進門一次,吃飯前一次,飯後吃水果一次。同時大家發現,洗手檯上的角落明明放着一塊用過的香皂,黃舒雯阿姨卻專門拿了一塊新的香皂供大家使用。
如果說黃舒雯阿姨對外地人的歧視還比較含蓄,黃舒雯老父親對外地人的歧視則直接通過語言傳遞了出來。一晚上,老人都在諄諄教導三個從外地來的年輕人,年紀輕輕,不要學壞,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樣偷竊,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樣扒竊,不要學某某外地人那樣佔小便宜,不要不切實際,不要好高騖遠,要學好,要堂堂正正做人,要踏踏實實工作,要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父母,等等此類。你甚至不敢相信,說這些話的人自己其實也是外地人,只是比別人早來龍踞幾十年而已。你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一個有着四十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嘴裡說出來的。總之一句話,這對簡光伢等人來說是一次非常糟糕的體驗。
而這次糟糕的體驗也直接影響了何文的命運。
按照之前的約定,第二天應該是去安慧真阿姨家吃晚飯。由於在黃舒雯阿姨家的糟糕體驗,三人此時的心思完全一致,那就是都不想去安慧真阿姨家吃這頓飯,因爲同樣的歧視不能遭遇兩次。何況,就第一印象而言,安慧真阿姨還不如黃舒雯阿姨好。黃舒雯阿姨高高瘦瘦,打扮時髦,而且起碼看起來和藹可親。安慧真阿姨則不然,體態肥胖,衣着樸素,眉宇間透着一份不近人情的嚴厲。既然在黃舒雯阿姨家都沒有愉快的體驗,三人實在不敢奢望接下來在安慧真阿姨家能獲得不一樣的體驗。尤其是何文,由於在黃舒雯阿姨家遭遇的不快,不但堅決拒絕去安慧真阿姨家,而且從此對所有龍踞本地人產生了仇恨。簡光伢和何必雖沒有何文極端,但也猶豫不決,不想去,又覺得不去不合適,畢竟已經答應了人家。因此兩人還是硬着頭皮去了。
“去了,她看不起我們,是她的問題;不去,失信於人,是我們的問題。即使她看不起我們,也就這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簡光伢跟何必說。
跟去黃舒雯阿姨家一樣,去安慧真阿姨家的路上,兩人各買了五斤蘋果和一個柚子。距離電風扇廠老遠,兩人就見到三天前從水塘裡救上來的女孩站在工廠大門口張望。女孩見到兩人,遠遠地迎了上來,說哥哥好。
何必說你好。
女孩說我媽媽在做飯,怕你們進不了廠,特意叫我在外面等你們。
兩人跟着女孩進到廠裡,來到家裡,把水果放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女孩說那個哥哥呢。
何必說他有事來不了。
女孩說媽媽,哥哥來了。
安慧真在廚房說給哥哥倒茶,媽媽在炒菜走不開。
女孩懂事的給兩人倒茶,一邊倒茶一邊問,說哥哥你們叫什麼名字,我叫阮荔荔,荔枝的“荔”。
兩人說了自己的名字。
不久後廚房門打開了,安慧真端着菜走出來,說怎麼就你們倆,還有一個呢,感冒還沒好麼。
何必說還沒好。
安慧真說怎麼這麼不巧呢,哎,這次來不了就算了,以後還有機會。你們先坐一下,我炒完最後一個菜就開飯——昨天荔荔爸還說一定要當面感謝你們,正好今天叫去局裡開會了,這個時候了還沒回來,應該又要開到很晚,先不管他了。
長話短說。飯做好了,大家坐下吃飯。家常菜,安慧真阿姨的廚藝如何就不評價了。不過兩人這次登門也不是爲了吃這一頓飯,純粹是兌現之前的承諾。男主人不在,聽說是派出所所長,爲人怎樣還不清楚。不過兩個女眷倒是都很好。女兒荔荔模樣標緻,熱情大方,聰明伶俐。安慧真阿姨是龍踞音樂學院的教導主任,雖然舉手投足透着城裡人的強勢,但完全沒有黃舒雯阿姨的虛假做作。簡光伢和何必把自己的情況給安慧真阿姨作了介紹,來龍踞多久,多大年紀,來自哪裡,家裡有什麼人,等等。桌子上氣氛融洽,其樂融融。
吃飯中途,安慧真突然問簡光伢,說小光,你是不是近視眼。
簡光伢心裡“咯噔”一下,以爲安慧真是在暗示自己吃飯的時候有什麼失禮的行爲,因爲過去做木匠學徒的時候就因眼睛近視遭到過東家的白眼。
簡光伢滿臉尷尬,說對不起。
安慧真說你幹嘛道歉——很近視麼,怎麼不戴眼鏡。
簡光伢說不戴也能看清楚,不礙事。
這個話題到此爲止。又過了一陣,安慧真心血來潮,說小何、小光,我提議,我做你們的乾媽好不好。
簡光伢和何必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能在龍踞認門親戚,自然是極好的事,只是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兩人毫無思想準備。
安慧真說你們在龍踞應該沒什麼親戚,正好我們家親戚也不多,你們認我做乾媽,以後常來常往不是挺好的麼,你們覺得怎麼樣。
簡光伢和何必覺得沒理由不答應。
何必說好罷——乾媽。
簡光伢說乾媽。
安慧真說哎哎,太好了,今天太高興了,我這一下有了兩個兒子——荔荔,叫哥哥啊。
荔荔是家裡的獨生女,自然也願意有兩個哥哥,當然是歡天喜地。
簡光伢和何必此時還沒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在這一天被徹底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