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風動

黃曆,初四。

日光成暈,風從北方來,

人慾歸去,宜沐浴成佛。

今天早晨不知道爲什麼?淚痕一直在桃樹上鳴叫!西邊的古牆外來了一個殺手,他的身上負着一把利劍,慣用左手出招,來了三天,城裡死了六人,不同的身份,斷指而亡。後來人們給他取了個外號,留斷指。

斷指留痕,誰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那麼做?打哪裡來?只知道他不會在這裡待太長時間,因爲他說來這是爲了等一個人,那個人一天沒來他都會等下去。四天後,那個他要等的人騎着一匹白馬打南方來,他的身上裹着一層厚厚的黑紗,下馬脫掉黑紗的那一刻,一身雪白的衣服刺得人眼發亮。他叫名苑,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富貴公子,來這裡是爲了做一筆買賣。名苑的劍出奇厲害,但他卻要這個留斷指去爲他殺一個人。這宗交易神秘而詭異,卻沒人問原因,留斷指沒問,名苑也沒有說,但這個人他是非殺不可!

名苑不親自動手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可是誰都知道他千里迢迢到北方來僱兇殺人,卻不肯透露爲什麼。

傳說中的名苑有着青蓮一般脫俗的容貌,冷峻冰冷的男子,聽說迷倒不少女子,但他卻千里迢迢從南方趕來,只爲了殺一個人。

那一夜,留斷指來到墜月。

他的劍橫到了我的桌面,我突然知道,我就是那個名苑要暗殺的人,但是留斷指沒能奪走我的性命,卻留下了一隻斷指。他說斷指無痕,這一次,他認輸!

我問他爲何要殺人?他說殺人的理由有很多種,因爲家鄉所以他要殺人,他需要湊足路費回家,他的家在遙遠的南洋東瀛。

你殺人只爲回家鄉?

他說,他想家鄉的櫻花了,所以想要回去。多年前他爲了學習武術所以來到中原,但他卻沒想到多年之後他學的武術卻是用來殺人湊足回去的路費。

留斷指,爲了回到家鄉,爲了看家鄉的櫻花而殺人。

也許他也很孤單,在這個異鄉之地,無法找到自己熟悉的人生,所以他孤單。哪怕這裡有他追求的,但這裡沒有他熟悉的,回家或許纔是他最好的選擇。很多人殺人的背後或許都是一些簡單的理由,然而,殺一個人卻是鮮血淋淋的真實。

這一次,我給了他錢。他詫異,我來殺你,你卻要給我錢?

我藉着燭光微笑說,殺人,卻不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殺人,只是爲了金錢而殺人,會讓人逐漸變得無情……我不想一個回去看家鄉的人踏着別人的亡魂去,起碼家鄉的櫻花是不該染上血漬的。

他微微笑,那雙目光如同在黑夜裡看到了家鄉飄落下來的斑駁櫻花,原來一個醜惡的人內心深處也會有一些美麗的東西。

回去吧!回到故鄉,那裡纔是你的地方,你身體的棲息地,你靈魂的歸宿地。

他咧嘴一笑,收住了桌上的錢,然後離開。聽說他連夜踏上了去東瀛的路,回家歸心似箭,一個飄零多年的劍客。每個人都在血鬥中有一種留念,就不知道他們都懷念着些什麼?

至於留斷指,那一年,我留下了他的一根斷指。多年後,他從東瀛給我帶來一包乾了的櫻花花瓣,或許我是他來中原多年唯一認爲的朋友吧!我知道,他回到他所期待的家鄉,然後看到了櫻花。

櫻花,真是一個很美的故事。

關於名苑他爲什麼要殺我,我沒有過問。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想殺我的人不少,可是能殺我的也不多!至於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就不得而知。但我想,像名苑這樣的人,殺一個人必定有他的理由,他不親自動手殺人也必定有他的理由。

留斷指走後,名苑並沒有離開,他依舊還在沙漠,大漠的雕樓里名苑公子常去買酒喝,他似乎來這裡只是爲了喝酒,關於殺人的事好像他並不是很着急,但我想一個千里迢迢從南方來殺人的人,如果不帶點什麼是不會回去的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名苑,一身白色的衣服,冷峻的臉凝視着城門外的古牆。他比傳聞中的名苑還要出色,冷傲,如白色青蓮一般高雅脫俗,這樣的人不像會殺人,卻也更會殺人!他的一雙眼睛嫵媚而妖冶,如果是女人必定傾城傾國,可惜他是要殺我的人,不過這樣一個絕色的男人是值得人去欣賞的吧!如是癡迷上或許就是引向地獄的死亡。

他收住出神的目光回過頭來看我,看一個他所要殺的人,眼中卻不曾有殺機,這樣的人才更令人感到可怕吧!能將內心的一切掩飾起來,而且還不留任何的痕跡。

他看着我然後冷冷的一笑,說,你是淚痕。

他沒有問我是不是淚痕?而是很確定的說我是淚痕,我確信我們未曾謀面,但他卻知道我。

你想取我的命?爲何不親自動手呢?

他呵呵一笑,我有不動手的理由。

我冷笑的看着他,因爲你不能親自殺我!

他倒酒的手落在半空中愣了愣,然後將酒滿杯,對我說,淚痕你很聰明!我確實不能動手殺你,因爲我可不願意動手殺我的妹妹。

妹妹!我何曾有個哥哥呢?

他哈哈一笑,也許你還不知道吧,你的母親離開你們後就嫁給了我的父親,名劍。所以說你該是我的妹妹,不過我並不希望這個世上多個妹妹。

那我也不喜歡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的多個哥哥。

他哈哈一笑,然後把手裡的酒倒在地上,你以爲我名苑真這麼小氣,會殺了你嗎?

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

爲什麼?

自你叫我妹妹的那個時候。

他哈哈一笑,是你母親託我照顧你的。

哼——顧人來殺我,你就是這樣照顧我的嗎?

他哈哈一笑,然後往桌面上多斟了一杯酒。

我……母親她還好嗎?

她已經死了,剛纔的那杯酒是敬她的亡酒。你也敬你母親一杯吧!

風凜冽的從雕樓上吹來,我知道我的母親離開了我。

我卸下了頭上的髮帶,任憑風吹散着,頭髮遮掩住我的淚痕,我不想讓別讓看到眼中的淚水。我淡淡的說,對於她,我已經記憶模糊。

舉起桌面上的酒順手倒入風塵中,我在心底喃喃自語,父親,一切都結束啦!

淚痕,不要哭!耳畔迴盪起小時候他們曾對我說的話,然而,所有讓我不要哭的人都一個個離我而去了,就連遠在天涯的母親也離開了我。多年之前她就已經離開了我們,如今是徹底的離去了。

結束了,一切令人傷感的都結束了,最後只剩下了我。

淚痕,名苑在我身後喚着我,你母親讓我照顧你。

我不想哭,此刻我一點也不想哭,這些都是早已與我無關的。

名苑,我不需要人照顧,我回過頭看着他。

名苑用手拂拭着我的頭髮,然後注視着我,不管怎樣,我是你唯一的親人!

聽到這,我的眼淚禁不住的奪眶而出,那一顆顆的熱淚竟然不是爲我的母親離開了我,而是他的一句,不管怎樣我是你唯一的親人。因爲被拋棄所以感到一個人的孤單,我常以爲在這個世界上本沒有誰會關心我了,我只是一個人而已,哪怕是我在乎的人他也不會再在乎我了,我只是一個人罷了,名苑的話讓我清楚的知道他沒有拋棄我,他願意帶上我,無論天涯他也不會把我卸下來。

謝謝了名苑,在我想要有個人依靠的時候,所有人都在離我而去……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想再把愛建立在任何人身上,不會再從任何人的身上尋找愛了,那是件很痛苦的事。如同一個人行走在渺無人煙的大漠,乾燥的心是撕裂的痛,最後才知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的宿命,無法強加給別人去承擔,更不能祈求依靠別人給的溫存來生活。

我已經學會一個人了,所有的照顧和關愛都不需要了,因爲我已經不會再要啦!或許是我害怕哪一天,這些所有的溫暖統統都要被人收回一樣,如同天生的母愛,如同父愛,他們給得深刻,最終都要統統帶走,能留下什麼呢?能留下的只是我自己罷了!那些傷痛讓我壓抑痛苦,所以我不想再要什麼,因爲我害怕再次失去。

名苑看着我的眼睛,爲我擦乾淚水,有這麼一刻我好想就靠到他的身上,如同他所疼愛的痛哭一場,但我知道,哭是沒用的,哭過了同樣需要面對一個人的生活,我的宿命,這糾纏不清的劫難。

淚痕,你心裡有一道傷,他說。

是的名苑,是你突然降臨的關懷讓我感動了,所以我哭了,不是因爲失去了母親,她對我來說早在多年前就缺位了,即便有愛也已經是淡漠的了。可是擁有卻比失去更令人內心動容,我哭了,是因爲你的片刻關懷,如同曾經給我關懷的所有人,他們給了我愛卻也成爲了我一生的傷,那些看不見的傷痛,孤獨的日子要一個人如何度過?如此殘忍,爲何當初要給我那麼多愛?如今讓我如何度過?度過這漫長的青春,遙遠的歲月!

次日,破曉時分,我送名苑離去,他坐上白色的馬,然後看着我,伸手撫摸了我的額頭對我說,把你一個留在這裡我很放心,這是你選擇的地方吧!你在等什麼呢淚痕?你會等到什麼呢?或許你不曾等待什麼,只是在此懷念着什麼。你不願離去,那就按你心願留在這裡吧!

我點頭。

淚痕,你是絕傲的女兒,所以我相信你是出色的,一個人同樣能生活得很好。我想要照顧你所以派人來殺你,因爲我想知道你需不需要我照顧,現在我很放心,你是個沒人能摧毀的人,能摧毀的除了你自己,你比所有人想的還要堅強,但堅強的人同樣容許有柔弱的內心,我看到你的內心很柔弱,很柔弱,所以,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一輩子我會照顧你,無論何時,我都會給你需要的。

我微笑,握着他潔白修長的手指說,能有你這樣的兄長不知道是不是福氣?名苑,去吧!我會好好的呢!

他點頭,裹上了黑色的紗,然後策馬融入沙漠,他的身影是堅定的,快馬而去,不惹塵埃,他是我今生唯一的親人了呢!原來我們都會在不曾知覺的時候被某些情感牽掛,因此我們纔會有了想念。

後來的日子,每年的黃曆初四名苑都會打南方來,他會給我帶很多南方的物品,對飲而歡,談笑天地。我們是兩個不曾相信親情的人,但都開始小心翼翼的維繫起一段感情,關於我們的父母,關於他們曾經的愛情,關於所有的痛苦,都化在了這片金色的沙丘上。

後來我知道,那一天,掛在桃樹上的淚痕鳴叫個不停,或許就是告訴我它所掛念的人已經離去了吧!人去了,但那滴母親留在劍身上的淡淡淚痕卻變成了魂魄,眼淚也是有感情的呀!雖然被我們遺棄在風塵,只是我們不曾發現罷了,原來所有的一切,淚痕都知道,只是它不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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