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就要開始了,楊頲一心一意撲在書本上,整天忙於做文章,溫習書本。他長時間住在毛夫子家,同幾個同窗一起做文章。
這天毛夫子出的是《大學》裡的首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義。”楊頲同周景源幾個一併做好交了上去,他們便在書房外等候先生的批註。
段延沛大大咧咧地走到楊頲的跟前,嘿嘿地笑着,豪放的笑聲,根本就不像是個讀書人,他帶着羨慕,拱手向楊頲恭喜:“澄懷兄,這是大登科後小登科!可喜可賀!”
楊頲微微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麼,現在他的心思全部都被文章奪去,他雖然才二十一歲,可這卻是他第三次參加鄉試,他已經禁不起再次的失敗,他內心充滿着緊張,做完今日的文章,後日就要上路了,開考前的最後一篇文章不知道先生要怎麼批註,這可是關係到自己日後的宏願。
段延沛見楊頲根本就沒有理自己,再看看他握緊的雙手,知道他是在等先生的批註,笑道:“澄懷兄,寬心寬心!只不過是先生批註!現在做的再好也不過是走過場,到鄉試纔是真刀真槍的本事!你現在就是做的再花團錦繡又能怎樣?你就放寬心!”
楊頲牽強地扯出個笑容,段延沛沒想到他們中最有實力的楊頲居然在這個時候緊張?想着楊頲婚事爲他帶來的平坦,他有些羨慕地道:“澄懷兄,何必如此!你有那麼好的一門親事還怕什麼?”
站在楊頲身邊的文俊彥卻不明白,楊頲娶的不過是個平民百姓,何來什麼好的親事?段延沛熱絡地解釋道:“文兄剛來我們這,還不清楚,澄懷兄未來的大姨子是當朝首輔孫子的丫頭。到時候說聲,中個舉人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楊頲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沉聲道:“之聿,你這是什麼意思!再在我面前說這個,楊某便真的同你割袍斷義!”
段延沛嬉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澄懷兄,別這樣!我不過嘴上過過癮!”
一直站在最後的周景源終於出聲了:“之聿,這是隨便說說的?到時候要傳到主考的耳朵裡,澄懷兄三年的努力就成白費了!你什麼時候才能管住自己的嘴?”
段延沛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搖搖頭,他還想再說什麼,毛夫子在裡面叫他們,命他們一個個的進去,那是要當面提點些事宜。
楊頲是最後一個被叫進去的,此時天已經全黑,毛夫子的書房點起了油燈。一連同五個學生交待事宜,毛夫子的精力有些差,他伸手捏住鼻樑,輕輕地揉捏着,楊頲悄悄地走進去,垂手站在一邊。
毛夫子像是終於休息好,睜開雙眼,朝楊頲露出疲倦的笑容,指着下首的椅子讓楊頲坐下去。
“澄懷,若是此次再失利,你當如何處之?”
楊頲有些慌亂,難不成自己的文章破題出錯了?還是自己疏忽了皇上的名諱,沒有避名?緊張導致毫無章法的心跳,使楊頲不能安心回想。他合上雙眼,喉結上下滑動着,壓下心中的那份騷亂,冷靜地回憶,自己文章的每個字,沒有問題,先生何來這話?他疑惑地睜開雙眼。
毛夫子嚴肅地看着他,他知道這不是隨便說說的,他下定決心道:“再來!”
“再來?再失利?你人生有幾個三年?你還有幾個三年這般耗費?”
毛夫子的話有些刻薄,又有些讓楊頲不大明白,自己的文章真的就那麼差?
毛夫子拿起楊頲的文章道:“你文章是不錯,破題甚好,用筆也老練,只是筆力太過鋒利,竟直指朝政弊利,雖字字千金,句句在理,可要中舉便是難上加難!你若是還不改,今生都與科場無緣!”
楊頲當然知道以自己的寫法是同科場無緣,他爲難地訴說着:“我也知道不該寫,只是一看到題目,就把持不住自己的思緒,那些東西全部涌上心頭!”
毛夫子理解的點點頭,自己也有過那樣的經歷,只是多年的努力,卻因爲這一刻的大意而失敗,對楊頲來說實在是太可惜了,“澄懷啊!你滿懷爲民之心,爲師甚慰。但若在文章這過不了,就是包含治國之策,安民之計又有何用?這文章就是你的命,何以要拿命硬碰不可能的事?”
楊頲“騰”地站起來,緊抿雙脣,雙眼堅定地望着毛夫子:“若是爲國爲民,楊頲就是丟這條性命有有何妨?”
毛夫子讚許的點點頭,這纔是文人的錚錚傲骨,就是刀懸在項上也毫不退縮。讚許不過片刻的目光,毛夫子很快被現實轉移過去目光,“你有此心甚好,我還是那句話,你這文章再不收斂,所有的都是空話!”
楊頲慢慢坐回原位,有些難以承受,又不好直接婉拒先生,便應付的點點頭,沙啞地道:“學生知道!”
毛夫子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仍舊不鬆口,追問道:“知道是知道,你做不做得到!”
原以爲先生不過說說,可如今卻逼着自己做出承諾,楊頲愕然擡起頭,直愣愣地盯着毛夫子,結巴地道:“先生……”
“只說能不能做到?”毛夫子拿起戒尺在書桌上重重一擊,戒尺砸在厚實的楊樹面桌子,發出沉悶的聲音。楊頲被熟悉地聲音激得一怔,反射性的答道:“能!”
楊頲立刻後悔了,先生居然用教訓啓蒙孩子的做法,逼自己做出決定。
毛夫子很是滿意結果,他就知道,這招對楊頲最是管用。楊頲後悔的神情落在毛夫子的眼中,他鬆了口氣,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你不過是忍這幾年!中進士之後,你如何爲官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別當這世上就你一個是剛正不阿之人?你這不是剛正不阿,你這不過是倔!”
楊頲第一次聽人說自己的執着是倔,他張了張口,都沒擠出三個字:“學生……”
“你不是倔是什麼?就說劉舉人那事,你何必從劉舉人手中將地奪回來,仍舊存在劉舉人名下,只是寫個文書,說清分例。不就可以了?你死心眼的奪了過來,還請求奪取劉霖的舉人身份。你這不是明擺的跟他對着幹?”
楊頲又一次倔強地道:“這事我沒錯!”
毛夫子知道這麼跟他說是沒用,嘆了口氣,轉了個法子道:“爲師沒說你錯!只是你處事的法子還太嫩!百姓們將自己的地寄名在有功名人的名下,不過是想逃些賦稅,自己多得些口糧。你從劉霖手中奪了地,以後有誰敢接那些地?那些百姓還不是要多交許多稅,你幫他們將地奪了過來,又能幫他們得到了些什麼?你自己還丟掉了教諭!若是以後做了官,你也這樣,到時候你能爲百姓做幾件好事?保住自己,就是爲百姓們的福氣了!”毛夫子語重心長地教育着楊頲,這孩子有志氣是好的,可這科場、官場不是他想得那樣,要是都他想得那般,於少保那樣的何至於還會撫胸悲嘆?
“只要是能爲百姓做一件好事,楊頲就是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你就不想想家人?既然定了親就當爲親屬着想。”
白霜?楊頲腦海立即浮現白霜姣好的面容,他輕鬆的一笑:“先生放心,她與我同心同志,楊頲立志做一生孤臣,她便同學生一起做個孤臣之妻!”隨即他便收回自己的笑容,正色地道:“難道就爲這白白放過他這樣的人?以後人人效仿,朝廷律法還有何公正可言?”
毛夫子知道楊頲一直陷在所謂的大義中,沉着臉訓斥着:“你只知道嚴懲,卻不懂寬恕。你日後做官也不過是個酷吏!”
楊頲聽毛夫子說自己日後是個酷吏,萬分惱火,想爭辯兩句,只是毛夫子根本就沒給他這個機會,繼續訓斥着:“你口口聲聲說,學習聖人教化。只是聖人的‘恕道’你學到哪去了?這不過是件可大可小的事,你就讓別人一輩子翻不過身嗎?做官不僅僅是做官,而是在做人!我且問你若是你遇到個爲救老父而打死官差的孝子,你當如何決斷?”
毛夫子這個問話還真是讓楊頲深深陷入困惑中,孝子爲救老父是孝道;打死官差是大罪,若是念其孝道,日日人人皆如此,那還有何法紀。若是處罰孝子,這孝道又何彰顯?他疑惑地望着毛夫子,心悅誠服地拱手道:“學生鼠目寸光,還請先生教導!”
毛夫子見楊頲終於相通,心中放寬,將他做的文章給了他,再次爲他講解如何破題之類的話。楊頲一一受教,纔想告辭離去,毛夫子往他手中塞過一袋銅錢,“你才定親,也不會有多少銀子,這裡有五兩銀子夠你使上一陣,好好做文章,別慌了神,平日裡的就很好!後日早些去,我還有話交待你!”
毛夫子一直拉着楊頲交待了很久才放楊頲出門,毛夫子一直將楊頲送到門外,“澄懷,爲師授徒雖多,但都不及你有愛民之心,只盼你能高中進士,也好了卻爲師多年心願!”
楊頲低着頭,他不敢擡起來,生怕淚水當場流下,這些天先生一直給他們改文,說教很晚,蒼老的特別快,先生真是太辛勞了。緊握先生送給自己的盤纏,楊頲快步的離開毛夫子的視線,拭去淚水,暗暗發誓他一定要得中,達成先生的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