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嬰寧說出這樣的話,無非是因爲有一股不自信的優越感。
這三年,我也算看過許多門生與戀人的分分合合了,我覺得情之一字,其本身就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再經歷一些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最後再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終結罷了,非常脆弱。
在二人最終託付一生之前,一切都是浮雲,都是狗屁。所以中間的橋段並不值得歌頌,或許還會增添分道揚鑣的淒涼。
不過,她的話還是讓人震驚的,一個邪教的祭祀,一心只有稱霸江湖的夙願,怎麼會分心於紅顏呢?
鬼知道是真的假的。
整個清晨春雨綿溼,一個早上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這屋裡的牆上掛着一支蕭,蕭尾上懸着一對白玉兔,實在是件美物。
我取下來對口一吹,這聲色渾然綿長,比起玉笛更有深意。
其實我不會吹它,吹得非常之難聽,基本上是自暴自棄的自娛自樂。
正吹得興起,便看見穆懷春來了,他筆挺的站在遠處的月門之外,一身烏衣垂墜,微曲的頭髮高束,像是畫框中的人,但是他突然擡起兩根手指,堵住了耳朵。
“這一大清早的,吹的什麼鬼。”他坐在我身側,道:“趕快停下,耳膜都穿孔了。”
“嘖,又不是吹給你聽的,我吹得自個兒高興!”說完我吹得更用力。
他笑:“那可要對不起了,我可能要說點什麼,掃掃你的興致了。”
“怎麼了?”
他一臉嚴肅,將頭往下沉,我也跟着他把頭沉下去,兩個人明明坐在石階上,卻好像恨不得將腦袋貼在地上。
他沉聲道:“從這幾天觀察來看,這個嬰寧和舜息關係匪淺,她美言其說是幫我修補驚香,其實只想把劍押在手上,不放我們走,我擔心她後面有什麼動作,所以你先走吧。”
“她能有什麼動作,無非是想留下你。”
他想了想:“我看沒這麼簡單,你就先聽我的,先離開這裡,去客棧和小豆子回合,然後去找一家叫永福的客棧,等我把驚香偷出來,就去找你們。”
“也好,那嬰寧正巴不得我先滾蛋,那你自己可要多小心,千萬小心美人計。”
他直起身子,歪着頭笑道:“你什麼時候學會關心我了?”
“那我能說什麼?祝你早點死嗎?”我快步往屋裡走,想了想又站住了,回頭看見他還坐那,目光追過來,衝着我笑,笑的挺好看的。
“那個……可別死了啊。”
我離開的很順利,因爲根本沒有人在意我。我回到客棧,與小豆子回合,二人又找到了永福客棧。
客棧的老闆是個大鬍子,一見到我,立刻上前探問我是否姓駱,原來穆懷春早在此定了天字房。
小豆子衝進天字房,把自己卷在牀上的蟬絲被裡,高興道:“真好真好,爹現在好捨得,一定是發財了。”
我有些不安,“未必是好事吧,穆懷春一闊綽,我就覺得反常。”
小豆子眨了眨烏溜溜的眼,慌張道:“你什麼意思,我有點怕怕,咱們身上有沒有盤纏,還是回潯陽吧。”
我乜斜過去,不滿道:“你有沒有良心,你爹還在呢,不準走。”
“我明明聽那個姨姨叫爹別的名字。”
“不要相信,他就是你那個爹,那個壞姨姨這麼做,無非是想……是想……”
她想幹嘛呢?如果她知道那不是舜息,她會幹什麼?她手下幾十個藝妓,看上去都是厲害角色,很難說是不是僞裝成藝妓的江湖人。
現在這世道,四處陰謀,尤爲危險,尤其是女人最是信不得,像嬰寧那樣漂亮的女人,就更加信不得了。
我扶桌站起來,“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我在天黑後去了嬰寧的院落,那裡重樓緊鎖,但還好枝葉攀上了牆,所以我順利伸着樹枝爬進了院中。
此時的藝妓們都聚在更深處,重樓玉宇,笙簫爲伴。
很慶幸我無需費盡找穆懷春了,他已經坐在池邊巨大的青石上,左腿屈起,單手持着一隻牛角杯,臉上掛着笑意。
而嬰寧正應景的跳着舞,一顰一笑學的都是敦煌飛天的儀姿,四周花葉偏偏刁鑽,交錯着擋住我大半片視線。
看起來大家都蠻高興的嘛,呵呵。
我發覺那隻梳篦已經不在嬰寧的髮髻上,便貓着腰去了她屋裡,上至房樑下至榻底,找了個遍,終究是什麼都沒找到。
待我回到桃花池,樂聲已經歇了,嬰寧說:“姑娘們今日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女人們嘰嘰喳喳,用琵琶半遮着面,蝴蝶一般散了。
我躲進一旁的空屋,牆上鏤空的窗櫺正對着院子。
穆懷春還坐在原處,嬰寧正跪坐在他面前,衣裙佔據了大半個地面,她將琵琶平放在身前,一邊緊着弦一邊道:“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麼?你那收養的閨女這麼夜了,卻還是不回來,做爹爹的不怕她被哪家的俊少爺拐走了嗎?”
穆懷春笑了笑,聰明的沒有接話。嬰寧又說:“我知道你想走了,我還以爲六年前的一切,會讓你深深掛念我,看來並沒有。”她用那麼孤獨落寞的聲音說着,“過去種種,只有我銘記在心。”
穆懷春直言不諱道:“江湖不大,即便今日一別,分別也不會太久,還麻煩你把我的劍取回來。”
嬰寧苦笑兩聲,喚來幾個姑娘將驚香拿來,依在池邊。
她道:“江湖雖然不大,但天下太大了,下次只怕很難再見你,不如走前抱抱我吧。”
這女人的伎倆還真多,那些橋段在故事裡是怎麼描述的?
無非是離別時二人相擁,想到生離死別,一時忘情,兩人便滾進了被褥。
穆懷春坐着沒動,嬰寧卻已經不顧左右,雙手攀上他的手臂,又將頭靠在他肩上。
我的角度剛剛好,能看見她在穆懷春肩上露出的半張臉,她眉眼微顫,臉上忽然掛上猙獰的笑意,非常瘮人。
她隨後的舉動,也讓我十分錯愕,她從袖裡極緩的抽出一把半臂長的鐵錐,緩緩的舉起來,對準了穆懷春的後頸就要刺下去。
我擦,就在前幾日,她還耀武揚威的對我說着舜息的真心,現在卻要殺人了?這是哪一齣啊?
誰知下一秒,藝妓突然從黑暗中涌現出來,她們均拿着刀劍,將穆懷春包圍在其中。
我頓悟了,這已經不是一個女人的泄憤了,這恐怕是一場預謀,從一開始,她們就算計着要殺了他。
在這間隙中,卻見穆懷春一掌打在嬰寧肩上,一手格擋鐵錐,卻被鐵錐刺傷,他翻身下了青石,足尖一勾,將倚在池邊的驚香踢起來,在半空接住了。
藝妓早已動手了,卻還是沒他快,劍揮出去時,已遭到穆懷春的反擊,他一揮驚香,便見幾十把明晃晃的劍在眼前斷成兩截,再一揮驚香,所有的藝妓驚叫不已,向後甩出去,定睛一看,每個人的手腕上都被驚香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穆懷春站在人羣之中,冷笑道:“早知道你們沒安什麼好心,現在總算露出真面目了,這樣也好,免得我再繼續假裝。”
他用衣服擦着劍上的血,道:“別以爲我不殺女人,在江湖裡,可沒什麼男女之分,只有該活的和該死的,但我今天可以不殺你們,你們也別再來惹我。”他擡起頭,一道犀利的白光從眸子上閃過,“讓開。”
按照我的經驗,當氣氛鬧到這麼僵的時候,只有兩種結果,繼續鬥,或者一方認慫。
很顯然,嬰寧不慫,她突然襲過去,手中鐵錐飛了過去,穆懷春一個旋身,用腳尖踢掉鐵錐,便飛身上前,用驚香指着她白皙的喉頭,動作之快,近乎完成在眨眼之間。
因爲視線制約,我只能看見嬰寧漂亮的左臉,一臉的仇恨與不服氣。
她冷着臉說:“你爲什麼不問問,我爲何要殺你?”
“問什麼問,你何不自己說呢?”說着,他手中的劍一側,完全貼在她脖子上。
不知道爲什麼,嬰寧的臉上有一種悲壯,那是一種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決然。
但也算在這一刻,我突然對她有了些好感,至少我知道,她不是站在舜息一邊的人。這一切應該只是誤會一場,是時候讓她知道這個人並不是舜息了。
所以我開窗跳了出去,穆懷春看見我,大吼一聲:“誰讓你回來的!”
我就知道他要生氣,連忙鬼扯道:“是你兒子逼我來的!”
“回去非要揍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