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沉的夜色,朦朧的月牙兒在烏雲裡若隱若現,帝京初一十五纔有夜市,這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走在無人的長街中,馬蹄滴滴答答迴盪在耳邊,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寂寥。繞開了氣派的硃紅色的正門,從側門入府,一盞昏暗的燈,已在角門恭候多時了。
高鉞擡眸看了一眼那人,不禁皺了皺眉頭:“如此深夜,父親還沒有睡嗎?”
那人垂眸,恭敬的回道:“大人自宮中回來,一直等着將軍,讓奴婢等在此處,不管幾時回來,都請將軍去書房議事。”
在這寸土寸金的帝京裡,高氏門庭佔地極爲廣闊,甚至能與王謝大族比肩。高氏雖爲寒門,可當初未入士時,已是一方豪富。高長泰是個極有運氣的人,當年慧眼看中了□□,傾盡一切的支持,鞍前馬後,這般的賭注果然換來了這滿門的富貴。高林雖沒有其父的手段,但因自來手握兵權,又是個左右逢源極爲鑽營的人,不管風雲如何變幻,總算是守住了家業。如今到了高鉞這一代,能文能武且極善領兵作戰,高氏一門,歷經三代盛寵不倦。
高林雖沒有父親的運籌帷幄,也沒有高鉞的領兵天分,但不得不說也是個極有運道的人,當初娶的嫡妻,本名不見經傳,可架不住舅家有錢,尤其是岳丈一家自南樑投奔而來,光補填給高氏的嫁妝都令人咋舌,且還不算明裡暗裡支持高氏的財帛。
積累三代,高氏在大雍不但有權有勢,即便單單富貴這一項,即使在世家望族當中也算數得着的。
這座院落位於高氏府邸的最中間,佔地極爲廣闊,內院裡有一座很大的人造湖,高氏的書房建在人造湖的最中間,三間房屋,都還亮着燈,燈火通明的,在漆黑的湖水中央,顯得有些刺眼。
八月的荷葉錯落有致,景緻獨好。可在這般烏漆漆的深夜裡,荷葉隨風而動,有種說不出的頹敗與淒涼。一條蜿蜒的水上棧道,直接通往書房,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路。這座院落周圍也無高木低樹遮攔,讓人站在書房中,一眼能將院中的一切看個明白。
高林已四十有五,雖爲武將,但因常年在帝京鎮守,疏於鍛鍊的緣故,有些微微發福。他的皮膚很白皙,因保養的得當的緣故,看起來最多不過不惑之年,同淺棕色膚色的高鉞站在一起,倒有些不像是父子。
高林見高鉞大步進門,脣角含笑,眼眸一直盯着高鉞的一舉一動,眉目之間具是滿意之色,似乎還有幾分遮掩不住的引以爲傲。
高鉞見高林一直不語,眼眸垂了垂,有些疲憊道:“如此深夜,父親有何要緊的事?”
高林心情很好,即便看出高鉞飲了不少酒,也不曾像往日那般發怒:“家裡什麼美酒沒有,何必在外飲酒至深夜,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你的行跡,萬一再起了歹心,你讓爲父和這一門人如何是好?”
高鉞避而不答,抿脣道:“父親今日被宣入宮,可是遇了什麼好事了?”
高林聞言,嘴角的笑意逐漸放大了許多:“上個月月底,太極殿外殿的一個宮女被擢升爲妃,賜敏字,你可知道?”
高鉞皺眉:“這般的事,已是人盡皆知,但後宮有後宮的規矩,這些時日我一直忙於加強太極殿防備之事。城外營中練兵,也是一日都不能耽誤,若父親單單說這般的宮闈事,可等改日我忙完了再說?”
高林嘖嘖道:“父親一說這些你便不耐,忙軍務固然重要。但天家無私事,宮闈裡面有許多事,都與咱們高氏一門的前途息息相關吶!那宮女因懷有身孕這才被晉升爲敏妃,想來不久便會誕下麟兒,若是皇女自不必說,但若是皇子,這其中便有許多事能做。”
高鉞不以爲然:“月底才查出來,懷胎十月,這期間什麼萬一都會發生,父親莫要一頭熱,有了別的念想,此時一動不如一靜,安心做好分內的事,不管是男是女,所有的事都該生的下來再做纔算。”
高林抿脣一笑:“爲父就知道,你四處奔忙,一定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孩子如何會生不下來?如今敏妃腹中孩兒已快七個月了,再等上月餘,即使去母留子也是能養活孩子的,只是單看此子是男是女了。”
高鉞驟然擡眸,深藍色的眼眸中遮掩不住的訝然:“雖因敏妃有孕接到陛下加強護衛的執意,但懷胎七月的事,想來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以榮貴妃的手段,豈容這樣的事在眼皮底下發生的?”
“怎會沒幾人知道?時至今日,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有些渠道的人都已知道。榮貴妃歷來頭髮長見識短,她自然是對此事不容,慕容家的人已入宮好幾撥了,想必已有人勸動了榮貴妃,不然內宮之中不會如此平靜。今日我見韓氏的馬車停在宮外,只怕慕容家也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了。”
高林抿脣一笑,娓娓道:“陛下讓你加強宮中戒備,主要還爲了防備東宮,可這風聲傳出去之後,東宮倒是絲毫都沒有什麼不妥,反而是慕容氏沉不住氣了。”
高鉞道:“父親此言差矣,此子雖是陛下名正言順的骨血,可又能如何?生下來是男是女且不說,能不能長成還是另一說。太子已被正名,祭過天地了,在朝堂頗有威望,相較於陛下尚不遑多讓,還會怕一個未出世的嬰孩?”
高林冷笑一聲:“看起來有威望,不過是看起來罷了,當初大家都沒得選擇,多少人都是不得已不選太子。這滿朝的人,多是支持陛下才得來的榮華權勢,可陛下的皇位是怎麼來的?大家心知肚明!且不說爲父我這樣有些實權的人,尚且對太子將來登基沒有底氣。當初一心支持陛下的人,甚至從王府跟着陛下出來的人,又怎能眼睜睜的看着太子一日日的做大?”
高鉞抿脣,正色道:“父親此言差矣,榮貴妃與東宮交好,未來的太子妃乃王氏嫡女,兩位側妃出自名門望族,太子的姻親幾乎網羅了半個帝京的權貴,豈是隨便能撼動的。且父親最近一直交代我要與太子交好嗎?怎麼到了今日,還不曾有個什麼苗頭,就又變了心意?”
“不是爲父變了,是風象變了。以前陛下沒有選擇,不管怎麼折騰,總要將這基業交予太子之手,臣子們也沒得選擇,不支持太子唯有造反一途,這好好的太平天下,誰願意做那亂臣賊子?今時不比往日了……”
“陛下病體痊癒,身體大好,又正值盛年,不管這一胎是皇子還是皇女,在陛下的庇護下,這孩子必然會平安的長大。且若按陛下的歲數來看,只有沒有榮貴妃這樣的毒婦禍害後宮,敏妃這個孩子絕不會是唯一的孩子。太子所依仗的都是陛下給予的,看起來枝繁葉茂,不過鏡花水月一場。陛下能給予太子一切,也必然也能收回來,你可懂?”
高鉞蹙眉,沉默了片刻,才道:“榮貴妃的性子必然不容這個孩子,怕是會繼續與東宮站在一處。陛下的恩旨雖是好收回,但姻親一事,豈是陛下說收回就收回的?不說剩下幾家,那王家豈是好相與的?若東宮危急,王氏又豈會袖手旁觀?”
高林嗤笑一聲,諷刺道:“王軼纔是個不折不扣的牆頭草!老狐狸!你當他爲何會將婚期定得那般晚?他比誰都知道,太子是陛下扶起來的。陛下只要活在這世上一日,就會出變故,陛下有能力將太子扶起來,也能將再次打入深淵!”
“世家門閥,講究的是傳承與積累,絕不會因爲一個人,哪怕是至親之人,耗費家族全部力量,況且東宮與王二不是尚未成親嗎?王軼眼見陛下的病由危轉安,故意將婚期定那麼遠。當初怕是想着,這一年半載的能熬死陛下固然好,若熬不死陛下,也能趁此時機好好看一看,陛下是不是真心輔佐太子。”
高鉞沉了口氣:“若當真是這般淺顯的心思,父親都能看出來,太子也不會愚鈍至此,半點都看不出來嗎?王氏也是算計太過,不過是個嫡女,不管太子如何,先嫁過去總不會錯。即使陛下再次當權,這婚事還是陛下指的,陛下還能對王家有意見不成?”
高林冷笑連連:“呵,世家的嫡子嫡女何其稀少,又何其珍貴?這樣的娘子本留着和那些所謂的世家大族聯姻的。可這個娘子太過晦氣,還沒進門,便活活剋死了人家一個嫡子,王氏也是個沒道義的……不管如何,如今王家只剩下這麼個矜貴的嫡女,不管名聲如何敗壞,也別無選擇,庶女庶子說好聽是郎君娘子,說難聽的不過是體面些奴婢罷了。你何時見過爲父在你那些庶弟庶妹身上費過心?”
高鉞抿着脣,似乎有些不悅:“父親若是不喜他們,又何必生下他們?不管如何都是家中的人,該給體面,還是要給的,也省得出了這門,讓那些士族們說嘴……”
高林難免有些心虛,忙道:“好好好,咱們不說這些。單說王氏,在陛下心意不明,或者是沒有十成十的把握,王氏怎會將唯一的嫡女送入宮的。和離後的娘子,可是不值錢了,況且陛下後位懸空,慕容氏再能耐,那榮貴妃也不是登不上後位嗎?”
“若陛下有一日心血來潮,想要立後呢?自古以來,哪有妾室扶正的事?王氏又何來一個能匹配上的嫡女?‘不以王爲皇后,必以王爲宰相’王軼這是擺明了既要相位,又要後位,端是貪心不足啊!”
高鉞沉默了好半晌,才壓住心底的震驚:“陛下已這個歲數了,王氏竟還會作此打算,世卿世祿私下裡竟這般的齷齪……但禁軍統領顧澤中乃榮貴妃的妹夫,慕容家的女婿。不管如何,慕容家掌有兩萬禁軍,只要榮貴妃依然與東宮交好,想必太子之位總歸是穩妥的,那後位王氏也不用想了。”
高林高深莫測的笑了笑:“一個家族能在幾百年的亂世中屹立頂端,必然要有幾分手段的,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你能想到的,王氏如何會想不到,當初不也是接受了未來的太子妃之位,□□貴妃哪裡會是個好臂膀,這世間最善變的便是女人心。若不管是皇子還是皇女,陛下都會將這孩子寄在榮貴妃名下,你說若是皇長子的話,榮貴妃會向着東宮,還是這尚未出生的孩子?”
高鉞緩緩垂下了眼眸,不冷不熱道:“父親何必那麼高興,這一切的前提都在這個孩子必須是個皇子,若是皇女呢?”
高林不以爲然:“你說的對,因爲不知是男是女,爲父和衆位大人這才按兵不動,今日陛下將父親叫過去,給了旨意,你看看吧。”
高鉞接過聖旨,看了一眼,怔了怔,面上卻沒有顯出喜怒來:“恭賀父親高升。當初父親一心擁戴陛下,雖有從龍之功,但今日陛下給予的這份信重,也當得起父親的鞠躬盡瘁了。自□□時,太尉一職,形同虛構,如今父親得了金印紫綬,更該盡心盡力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