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拍打車窗叭叭直響,迴盪在耳邊,遙遠彷彿是在前世,雨刷機械地颳着玻璃,就像我記憶裡的童話,正被無情抹殺。
“嘟嘟——”尖銳的鳴笛聲突然響起,渾渾噩噩回過神,一輛卡車迎面開來,強烈的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慌忙間轉過方向盤,車子滑入人行道,“碰——”一聲巨響,將一個男人撞飛至路邊圍欄上,車頭撞向電線杆,轟然燃起大火。
奄奄一息中,過往點點滴滴在模糊的視線裡快速晃過,最後定格眼前的一幕,是丈夫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們新婚的牀上瘋狂做/愛。
“只要那個傻女人一死,那個死老頭留給她的財產就全部是我的了!”
我忍不住冷笑起來,張影,你終於如願了,恭喜你!我死後所有的一切都拿去吧,帶着你的姦情快活逍遙不得好死!也別在我的墳前假惺惺地哭泣,髒了我輪迴的路!
如果人真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做個經得起謊言受得起敷衍忍得了欺騙忘得了諾言的人,寧可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那張破嘴!
——事實向我證明,這世上真的有鬼。
我就是那隻鬼。
現在我要告訴你,黃泉路其實不是路,也不是黃的,更不像彎彎曲曲的泉水,而是水晶做的旋轉樓梯,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階;牛頭馬面也不是真的長着牛的頭馬的面,而是他們姓牛名頭,姓馬名面;黑白無常也不是常年臉色慘白鐵青咬着長長舌頭的一對兄弟組合,而是一個喜歡穿白衣服過度自戀一個喜歡穿黑衣服過度自閉,英俊得慘絕人寰的兩隻地府帥鬼差。
黑無常沉鬱着俊臉,一聲不吭地用鐵鏈套住我的雙手上路。白無常說:“美人你放心,最近十殿底下的黑麒麟週期性暴怒中,那個缺心眼的閻羅神君爲了安撫它都不在閻羅殿辦公,所以你現在正趕上審判的好時機,陸判是個好說話的傢伙,你一定能求到美滿的下輩子,我祝福你!”
“祝福”這兩個字也不知他對多少女鬼說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沒有一隻男鬼。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再一次向我證明,男人說的話果然不能相信。
白無常雖然不是人,但至少也是公的。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章 前世之因後世果,美好事物像煙火
閻羅殿,鋪着鮮紅似血的地氈,紅色盡頭置着一張黑檀木浮雕荊花長桌,桌上擺着文房四寶,攤着硃色驚堂短木,桌後有一張太師椅,椅子上坐着一個滿面虯髯身穿赭色蟒袍頭戴紅色氈帽的男人,就是要審判我生前善惡的陸判爺。
牛頭馬面敲着手中的木樁齊聲怒喝:“大膽小鬼,還不跪下!”威嚇的聲音讓我心頭打顫,於是不敢再發愣,膝蓋一曲跪了下來。陸判捏着下巴的鬍渣翻閱着生死簿,不時發出“嗯嗯”的沉吟聲,道出我的生前事:“陸靜然,女,25歲,陸氏企業唯一繼承人,發現丈夫背叛後行車上路,最後車毀人亡。生前並無犯下大惡,小善偶爾爲之,來世可投個好人家。”
正在我歡喜的時候,陸判又說:“但善始卻未善終,臨死前撞死一個人,犯下殺戮罪。”擡眼見我刷白了臉,嘿嘿笑了幾聲:“別擔心小姑娘,如果撞死的那人是個作奸犯科的惡徒,罪責可酌情減輕。”心裡頓時升起希望的火苗,我叩首:“多謝陸判大老爺。”
陸判笑嘻嘻地捧起生死簿,一句話將我打入地獄:“但是很遺憾,那人生前非但沒有犯惡,而且還是個已行善八世的大善人,第九世因救一個孩子才被你撞死。”憐憫看我,搖頭嘖嘖嘆息:“可憐的你啊,撞死了九世大善人,罪惡大了!恩恩,該下十八層地獄歷經苦刑,再入畜生道。”
我癱坐在地,面如死色,陸判在上堂掩嘴偷笑。我咬了咬牙,地府的日子太無聊了是不,要拿一隻女鬼解悶?匍匐在地,作淚人狀:“陸判爺,看在我被最愛的丈夫背叛後傷心欲絕不是誠心撞死人的份上,能不能通融一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將遭遇背叛的厄境說得悽悽慘慘。
陸判沉默了半會,鬆了口:“看在你真心誠意悔過而咱們是本姓的份上,就私下給你通融吧。”原來姓陸還有這好處,我洋洋灑灑說了無數好話。頗爲享受這樣言於表的感激,陸判笑着滿意點頭,撫着虯髯鬍須晃着腦袋說:“前世因後世果,你且去投胎把生前欠他的債給還了,下下輩子再重入輪迴做個享福的人。”雖然是去還債,至少下輩子還是做人,總比做畜生強,我歡喜應好。
闔上生死薄,陸判擺了擺手:“帶她去孟婆那喝碗湯水,再送入輪迴。”牛頭馬面隨即架起我的胳膊往外走,我大聲疾呼:“等等,我怎麼找到那人還他的債啊?”
陸判懶洋洋回答:“下一世他會是你弟弟,九世善人十世帝王命,別怪我沒提醒你,伺候好他準沒錯,有你吃香喝辣的——咦?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反正孟婆湯一喝你啥都不記得了。”
奈何橋旁,零零落落的鬼魂四處飄蕩,橋的另一側是個懸崖,斷崖前立着一塊石壁,壁上用硃紅刻上三個大字——輪迴臺。
喝過孟婆湯的人,就是被下這個懸崖進入輪迴。
當我來到奈何橋的時候,剛好有一個男人站在輪迴臺前。顯然他跟其他鬼魂是不同的,不用綁着手銬腳鐐,身上穿着的白衣是乾乾淨淨的,鬼差們對他的態度也比較和善恭敬,不像對我這樣的小鬼推推拉拉大聲吆喝。
我奇怪問:“那個人是誰?”同樣是鬼,爲什麼不同等級的待遇?
鬼差冷冷哼了一聲:“怎麼,你自己撞死的人都不認識了?”
“啊,是他!?”我怔了一下,大喊:“等等,這位先生——”他是我的債主啊,至少讓我道個歉吧,下輩子只求他別往死裡折磨我。
喝下孟婆湯的他表情十分呆滯,生前的記憶正在慢慢散去,在推下輪迴臺的瞬間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本來木訥的臉突然露出笑容。
那一笑,絢爛如煙火,常年幽暗的地府因他而明媚;
那一笑,短暫如煙火,燦爛轉瞬即逝,最終墜入輪迴深淵。
正當我要喝下孟婆湯的時候,地府四周開始搖晃,漸漸地晃得越來越厲害,不知誰大喊出聲:“不好,十殿底下的黑麒麟又要怒吼了,大家快躲起來!”
話落瞬間,孟和地府的鬼差們紛紛作鳥獸散,速度比股市泄得都快,常年飄蕩不能投胎的老鬼們,一個個用力抓住身旁牢靠的東西,緊緊閉起眼睛,那表情比便秘還要痛苦。
我是新鬼還很不懂事,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一聲龍嘯般的嘶吼,剎那間山崩地裂飛沙走石,整個地面劇烈晃動,我腳步不穩,整個人滾入輪迴臺。
就這麼地,沒來得及喝下孟婆湯的我,帶着前世的記憶步進了下一世的輪迴。
黑暗吞噬的最後一刻,我得意地笑着,皇帝的姐姐不就是公主?也許會是一個不錯的人生歷程。
卻不知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章 有道是在劫難逃,命數債主誰知曉
出生的那一天,外頭正下着滂沱大雨,就跟前世死的時候一樣,豆大的雨點拍打窗戶響個不停,擾人清聽。
房間裡幽暗窒悶,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是每一個孩子的降生帶給母親的痛楚。桌臺上只點着一盞碎花琉璃燈,燭火明明滅滅照耀,帷帳翻滾,依稀可見屋內擺設。不是說我弟弟是帝王命嗎,那家裡就算不是宮闈如夢富麗堂皇,也該大富大貴吧,可這房間雖然古樸雅緻,但跟我想象中比起來不免顯得寒磣。
老媽子見我一出生不哭不鬧,趕緊抓住我的腿腳倒掛半空,二話不說“啪啪”兩個大巴掌打在我白嫩的屁/股上,我嚎嚎大哭起來。又一聲洪亮啼哭響起,一個猴子似的嬰兒放在我的身旁,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我呆呆看他,掃過他胯下的小鳥兒,隨後非禮勿視地轉移視線,想起地府時陸判說過的話,立即又換上殷勤的目光看他,這不就是我的債主麼!
困惑着,分明是他比我先墜落輪迴臺,爲什麼我會比他先出生?難道我的體重超標了,所以掉的速度比他快?
奶娃兒無視我殷勤的目光,哭累了就蠕動着嘴巴含着手指,緊閉眼睛呼呼大睡起來。睡吧睡吧,最好就這麼睡死了不要醒來,然後這一世我就解脫了!我趴着朝他跌跌撞撞地爬過去,在他的左邊胸口看到胎記,竟是硃紅色的“劫”字。
躺在牀上臉色蒼白的女人,是我這一世的娘,虛弱地說:“把孩子們抱過來讓我看看。”
“是的,夫人。”顯然古人重男輕女,老媽子先將男娃抱過去,討好說:“這是小少爺,瞧,多俊的娃兒。”
女人含笑地撫着他的頭,視線落在他胸口的胎記上,一陣失神:“劫……難道真是這輩子的劫難?”
老媽子又把我抱過去:“這是小姐,長大了準跟您一樣是個美人兒!”
女人剛從兒子的憂慮中脫身,又陷入對女兒的憂慮中:“美人兒又怎樣,女人終究是命苦的。”
我對她翻着白眼,很不以爲然,自己選擇45°仰視別人,就休怪他人135°俯視着看你。卻是初生牛犢,不懂女人在這個時代的卑賤地位。
出生一個月後,我才見到自己的父親,是個面容威嚴眼神帶着冷漠的男人,頭束高冠,身穿紫裘祥雲金鑼衣,腰佩陸離,拇指套着玉斑指,一身體態十分富貴講究,淡淡掃了兩個孩子一眼,敷衍丟下一句:“好好休息。”離開了。
孃親趕緊喊道:“老爺……”他不耐煩回身:“還有什麼事?”她唯唯諾諾地說:“你還沒給孩子們取名呢。”
“這等小事你自己看着辦吧。”拂袖走了。我頓時對這個父親失望萬分。
長大後我才漸漸明白娘淒涼的處境,年輕時縱然豔冠羣芳,一曲懸空飛舞成就一代江淮名姬,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賣笑陪酒的伶人。當年畫舫歌舞,嚐遍人情冷暖,卻爲楚幕北一句:“好一個當世無雙!”心動於半世沉浮,費盡心思懷上楚家大老爺的孩子被帶回宅院,沒過上預期的生活,反被其他妻妾欺壓,最後落得門庭清冷。
“女爲悅己者容”似乎是她一生汲汲營營的寫照,我的名字“悅容”便因此而來,而弟弟則取名爲“在劫”,一是因他胸口與生俱來的“劫”字胎記,二是孃親惆悵嫁進楚家一生癡愛無果,是自己在劫難逃的命數。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章 女子命途誰堪憐,自憐兮無需自哀
楚家豪紳權勢一族,門內食客三千,楚大老爺楚幕北堪稱當世孟嘗。
有權有勢的男人自然有不少的女人,女人就是他們的附庸,更是他們地位的象徵。且不論楚幕北在外頭有多少笑作風流的露水姻緣,家中早就妻妾成羣,雖沒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也差不多七房八室十二齋,而我不過是他第六個女兒,排行第十,在劫則是他第五個兒子,排行十一。聽說就在我們出生後的第二晚,大房蕭夫人陪嫁過來的丫鬟也爲我那風流的爹生下一個胖兒子。
楚家一脈子嗣尚算繁盛,女兒們不是待閨中,就是早已嫁得其他權勢一族以盟聯姻,難怪對我們這對剛剛出生沒有多少利用價值的姐弟絲毫不上心。
時光如梭,歲月點滴而逝,在那門庭冷清的明月齋內,我一日日地長大。能夠開口說話的時候,第一句不是喊着“爹爹孃親”,而是急切拉着在劫爲前世的事道歉。對於我七分真摯三分討好的表情,在劫給我的迴應是每一個奶娃兒的標誌性動作,那隻肥嘟嘟的食指含在嘴裡,一雙幽黑的眸子無辜地看着我。
看來喝下孟婆湯的他,果真已經把前世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活該我倒黴,欠下的債記得一清二楚還不說,還要陪着他在這古代受罪。看看楚老爹對我們兩個幼子這般不待見勁頭,以後可有苦日子了,陸判還說在劫是什麼九世善人十世帝王命,我看有着少爺命就不錯了,就眼前這光景,又哪來少爺的福?八成陸判又是存心耍着我好玩。
一直以來最讓我難以消受的便是古代女子的教育方式。從四歲開始,孃親就耳提面命逼着我學習琴棋書畫刺繡插花廚藝等苦活,用她的話來說,女人待閨時最重要的使命是要找一個好夫家,找到好夫家之後最重要使命是得到丈夫的寵愛。容貌是天生皮囊,美醜不是關鍵,最主要的是要能歌善舞慧潔蘭心,說到底也就是各種討男人歡心的法子。
作爲一個還保留現代知識女性教育理念的我,對孃親所說的還是極爲排斥的,並且羨慕在劫可以什麼都不做,到處玩耍。才四五歲,別的孩子還趴在地上玩泥巴,我卻要受這種非人的折磨。
孃親說:“你怎麼能跟在劫比,他是男孩你是女孩。”
我將繡了一半彎彎曲曲跟蝌蚪似的牡丹錦帕摔在地上:“女孩怎麼了,女孩難道生來就是受欺負受壓迫?我要反抗!”爲此我捱了娘一頓打,在劫從屋外跑進來爲我討饒,我遷怒於他,一把將他推倒怒道:“少給我假惺惺了,如果不是因爲你,我怎麼會來這個世上受這種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漆黑的眸子佈滿水汽幽幽看着我,在劫拳頭一握,二話不說朝柱子上撞去,嚇得我和孃親渾身直抖索,趕緊撲上去一人拉住他的手,一人抱住他的大/腿,還是被他天生神力一連拖了好幾丈的路。
孃親趕緊說:“好在劫,你阿姐說的都是氣話,她最喜歡的人就是在劫了!”暗廂擰我的胳膊,我趕忙附和,點頭如搗蒜:“是啊,以後阿姐跟你玩在一塊吃在一塊成不?”
“真的?”在劫終於停住動作,白玉雕琢的臉蛋眨着烏黑的大眼睛,摟住我的頸項往我懷裡蹭,嘴角勾着奸計得逞的笑。孃親嘆息,說我八成是在劫這輩子的劫數,怎麼從小就這麼粘我。我在心裡暗暗道,也不知誰是誰的劫。
拜在劫所賜,比起其他世家小姐我要來得自由得多,偶爾可以跟着他像個野小子似的跑去後山貪玩,要知道整日整夜被關在明月齋的宅院裡有多無趣,哪怕只是和在劫一起去爬樹摘果子下水溝捉蝌蚪這些小屁孩的破事,也讓我覺得快樂。童趣千金難買,能重溫一遍未嘗不是一件樂事。每每貪玩回來,兩人都是一身泥巴,娘又生氣又無奈,這哪裡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少爺?
也因在劫的陪伴,那些古代女子枯燥乏味的必修功課也讓我慢慢磨出一些趣味。
刺繡的時候,在劫就乖乖來幫我穿線,撫琴跳舞時他就在一旁拍手直喊阿姐好厲害,女人的虛榮心得到了小小的滿足,學起來就更加用心了,又因有着成人的智慧,什麼東西都學得特別的快,孃親看了連連讚歎:“吾女非凡人也,豈是枝頭雀鳥?”
而對任何事情都感到好奇新鮮的在劫,對那些女兒家的活竟然也覺得有意思,嚷着說要學,凡是他聽過的曲子或是見過的畫,只需一次便能惟妙惟肖地再現出來,甚至比我和娘彈得畫得還要來得好。
孃親驚訝他天賦異稟,又半哄半呵斥,讓他學着琴棋書畫之外,其他女紅廚藝之類的事死活不讓他沾得,唯恐丟了男人家的臉面。
才五六歲大的孩子,懂什麼叫男人的臉面?私底下我就偷偷讓他給我跳肚皮舞,那孩子還真的傻呵呵地跳了,頭上還顛簸着我故意插上去的小紅花,逗着我笑得前仰後翻,後來被孃親發現,罰我跪了三個時辰的地板。
我暗自腹謗孃親重男輕女,從小她就偏心在劫,無非是懷着母憑子貴的心思,指望在劫以後出息了讓她也風光。誰不知道楚家各房妻妾鬥得厲害,幾位少爺們也是明爭暗鬥,只盼日後繼承楚家家主之位,便是人上之人。
殊不知,娘最大的心願就是我和在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尤其是在劫,她似乎總是擔驚受怕着,唯恐他出一點點意外,甚至還特別囑咐他,儘量讓自己看上去笨傻一點,千萬別將那過人的天賦和才華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
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裡,孃親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保護着我們。女子的臂膀單薄得宛如一絲清風,孃親命途雖是坎坷,一朝淪落風塵,註定半世悽迷,但她自憐卻不自哀,相信命運卻不甘命運,在她軟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顆堅強的內心,爲了孩子,默默忍下無數委屈。
等我終有一天真正瞭解她的時候,也深深體會到了在楚家這樣的大士族裡,藏着太多不爲人知的黑暗和卑劣。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章 英雄何須問出處,王侯將相寧有種
寒冬臘月,鵝毛翩飛,牆角梅花露尖頭,白雪壓冰枝,暗香浮動暮色沉。
大年三十這一天,孃親爲我和在劫一人備好一套錦衣,並且將我們打扮得十分正式隆重。我穿着一襲木槿繡大紅雲緞夾襖,梳着小童垂吊髻,髮尾編成無數小辮子,繫着五色緞繩,眉心貼上梅花箔印,項掛長命金鎖片;在劫則是一身朝陽祥雲寬袖青石長褂,外罩大紅瓔珞白狐皮毛小夾襖,頭頂二龍戲珠小金冠,項上掛着與我一對的長命金鎖片,粉/嫩肥嘟的臉袋兒,墨眉星目紅脣兒,儼然就是一個精雕細琢的玉娃兒。
我看着覺得可愛得緊,頓時母性大發難以自持,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揉着他那白嫩嫩的臉袋兒摟摟抱抱又親親,弄得他羞羞答答的,紅着臉吹着熱氣細聲說:“阿、阿姐……別抱那麼緊,熱乎乎的……”正在對鏡貼花黃的孃親看見了,對我又是一頓呵斥。
這一日,孃親也將自己裝扮得比以往更爲典雅莊重,但比起前年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們,還是要來得素雅的多。
遠處爆竹聲聲入耳,戶戶笙歌家家歌舞,我們三人在明月齋吃了點果腹的小菜,也讓王嬤嬤和幾個伺候的丫鬟們坐下來一起吃,起先她們推託着說是不成禮,孃親笑着說大喜日子的就甭管那些俗禮只圖個熱鬧,待會兒還有得大家辛苦的。衆人盛情難卻,心知孃親是個沒架子的主,這才環桌而坐,時而細嚼慢嚥,時而逗弄我和在劫。
孃親讓我們別吃得太飽,三成便是了,待會兒萬榮堂那邊會派人來傳飯,到時候還要再吃一頓。
每年的最後一日,府中各房妻妾和子女們都會聚在一堂吃年夜飯,以示一家團圓家和萬事興,卻不成文地成了衆人爭寵表現的大好機會。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那種場合,一來討厭有些人譏諷的眼神和風涼的話,二來是因爲上一年的三十夜,在我沒個注意的時候在劫就被人給欺負了。欺負他的人也膩是陰險,受的傷盡在衣衫遮蔽不可見的地方,若不是回明月齋後發現在劫細微的表情變化,又加他言語閃爍讓我狐疑當下**他的衣服,這纔看見他的四肢和周身紫一塊青一塊的慘不忍睹。
如果我沒發現,那傻小子忍着痛還要瞞到什麼時候?
當時我氣得火冒三丈,孃親和我將他當做寶貝似的供着,怎麼能讓別人這麼欺負了去?
在劫趕緊安撫我,叫我小聲點別讓孃親知道,說是怕她擔心,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怕娘傷心,打架是因爲別人罵我們姐弟是**生的賤種。
後來我費盡口舌這才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打他之人是大房蕭夫人的陪嫁丫鬟所生的兒子,就是那個比我們姐弟遲生一晚的十二爺。蕭夫人一直未有所出,縱然身居正室手握大權仍是心有不安,所以對自己貼身丫鬟所生的這個楚十二爺非常疼愛,還親自爲他取名“天賜”,簡直視如己出。有大夫人罩着,楚天賜囂張跋扈,誰都要讓他三分。
這樣的人,無權無勢的我們惹不起,只會爲孃親徒然惹來麻煩。我默默取來跌打酒爲在劫揉着傷口,痛得他咬牙咧齒冷汗直冒,卻硬着骨氣不發出一聲**。那晚我就摟着他睡覺,黑暗裡摸到了他臉頰冰涼的溼潤,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眼淚纔會偷偷地流,倔強自尊心極強的在劫啊,就算再堅強再硬氣,畢竟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受了委屈也會傷心。
我擦了他的淚水更加用力地抱住他,那一刻終於明白自己來到這個世上要償還什麼:這輩子我都要保護他,我可憐的弟弟!
無聲無息的黑暗裡,在劫輕聲地問我:“阿姐,一個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嗎?”
我笑着回答:“傻在劫,英雄不問出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在劫滿足地笑出聲,摟緊我的腰睡了過去,不時吧砸着嘴巴念着“我有阿姐就夠了”,那一句話惹得我淚眼盈眶,原來被一個人全心全意信賴着,是這樣幸福踏實的感覺。
在劫果真是小孩子的心性,不快樂的事轉眼就忘了,但我卻記得一清二楚,保護他的決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堅定,所以今年去萬榮堂吃年夜飯,對我而言就像是趕赴沙場似的,我不會再讓別人傷害他!
約莫酉時,小童前來傳話,各房夫人少爺小姐們該去向老祖母和老爺請安了。
孃親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在劫的手,齊齊走出房門,外頭風雪下得正大。
王嬤嬤取來狐裘披風爲我們披上,然後打傘引路,丫鬟們在前面提着燈籠開道。
雪落無聲,腳步聲聲雜沓,西角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三人上了車嗒嗒地朝萬榮堂走去。
顛簸的馬車內,孃親囑咐着,待會進了萬榮堂要步步小心,時時留意,別多說話,也別多事,更不要想着出什麼風頭,逢人要乖順有禮謙卑,時常臉掛笑容。一一應下之後,我抓着在劫的手說:“今晚就一直跟在姐姐身邊,哪兒也別亂跑。”在劫怔了半會,隨後莞爾笑開,倚在我的肩膀蹭了幾下,輕輕嗯了一聲。
----------
推薦本人完結作品:《兩世情緣》《近在天涯》,祝大家看文愉快。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章 豪門世家深似海,生死禍福自安之
※※※
萬榮堂是楚家先祖的舊居,也是楚老太爺的引以爲傲的宅院,昭顯着浩蕩皇恩。
祖父楚老太爺生前乃是先祖皇帝座下第一謀臣,受封爲楚國公,是個極有氣節且重禮數的讀書人。“三綱五常乃人之大經,事君不可以不忠,事父不可以不孝,世故忠臣出於孝悌之門也。”這本是楚老太爺的爲人處世之道,並且時常對子孫們耳提面命,現在則成了楚幕北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說來也可笑,楚老太爺一生忠君,後繼者也就是我的楚老爹,卻是個狼子野心之輩。
說是狼子野心也着實有點過了,不過是順勢而就,正所謂盛不過三代,誰都知道當今天子軟弱無能又荒淫無度,一國之權早已旁落。家家戶戶朗朗上口一句俚語,道是:
“千里封不住三個王,萬巷住不下四個姓;天龍潛游真時真亦假,七蛟鏖戰假時假亦真。”
說的便是坐鎮神京的經天子等同虛設,蛟龍七分天下——燕山、阜陽、常昊三王分封,蕭、楚、史、司空四大家族問鼎皇都,天下初現大亂之兆。
爲綢春秋大計,楚幕北效仿孟嘗君廣招人才,三千門客雖是良莠不齊但也各盡所長,又鑄器屯兵,暗下儲蓄糧草,怕是隻待亂世一起,便意圖逐鹿中原。
而今各方勢力互相牽制揣度,神京尚在經天子之名尚存,楚幕北便念着先父那句警訓,在外作忠臣之態,在家作孝子之姿,楚老太爺雖已過世,但楚老夫人還健在,是故泱泱家族每逢年底除夕之夜,凡是嫡親之系,媳婦子孫兒女們都要前來請安,各盡孝道。
千樹裹銀裝,琉璃瓦掛冰錐,空氣隱隱瀰漫爆竹燃過的硝煙味。
馬車穿過長巷子,路徑萬榮堂大門,門口守着七八個衣着華服的守門侍衛,兩隻巨大的白玉獅子中間,是三間硃色金獸門,門上掛着金鑲牌匾,題有五字——敕造萬榮堂。
守門的人問:“車裡來的是哪家奶奶?”
嬤嬤答道:“是明月齋的湘夫人。”
那人便道:“請湘夫人從西角過。”
正門不開,馬車從西側門駛進萬榮堂,在角門後的玉石屏風前停下,嬤嬤趕緊搬來木樁子好下道,丫鬟則打起傘遮風擋雪,孃親自己下了馬車後轉身抱着我和在劫下來。這時,一輛金絲流蘇華蓋精裝馬車從正門駛來,兩個穿着氣派的嬤嬤和四個衣飾光鮮的丫鬟們忙碌了起來,搬木樁、掀車簾、扶人、備披風……口中直呼着“大奶奶小心着點”,原來車裡來的正是淵闌院的大房蕭夫人。
只見一個女人緩緩走出華麗馬車,頭梳時下流行的貴妃髻,攥着金鳳步搖晃金絲,穿着百鳥朝鳳金縷長褂,披着櫻花白貂皮小坎肩,柳眉蹙煙,鳳眼微揚,一舉一動萬千儀態,年過三十,看上去卻極爲年輕。跟着出來一個貌美少婦,一顰一笑間盡是風流體態,想來是那陪嫁過來的丫鬟,而今正受寵的偏房夫人,手裡頭牽着六七歲的男娃兒,濃眉大眼五官精緻,眉宇間卻顯得橫氣,正是那囂張跋扈的小霸王楚十二爺。再接着出來的,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弱冠少年,白麪如玉衣如雪,嘴角含笑似春風,只是笑容裡似有逞強,帶着悲秋之意。
蕭夫人下了馬車後微微停頓腳步,漫不經心地朝着孃親的方向投去視線,轉而又與身後的白衣少年隨意言談。孃親捏了捏我們的掌心,三人齊齊向蕭夫人請安:“大奶奶安好。”蕭夫人淡淡地應了一聲,也不再多看我們一眼,便邁步朝正堂走去。
那小霸王經過時,在劫本能地往我身後挨去,顯然是見着了正主想起了上年不快的事。十二爺卻好似沒瞧見他,反而呆呆地看着我,眼裡有着驚喜,見我不曾正眼瞧他反而專注打量蕭夫人身後的白衣少年,便順着我的視線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被他那美貌孃親給拉着走了。
我正在好奇那少年是誰,怎麼會在大年三十出現在楚家大宅,身後便有丫鬟替我問出了口,王嬤嬤道:“那是大奶奶的嫡親侄兒,是長川名門蕭家的二爺,名晚月,字拂柳。聽說自那青梅竹馬的史家表小姐年前被選進宮封了妃,他便被蕭大少爺晚風派人送來這裡小住,已住了一些時日了,是怕他在家裡睹物思人落下病根子。今個兒三十的還沒回去,怕是傷心事還沒消呢。”
丫鬟們捏着手絹兒試着眼角,抽噎着說:“真是癡情又可憐的蕭二爺。”
孃親蹙眉道:“這裡不比咱們明月齋,少嚼他人家的舌頭。”嬤嬤丫鬟們俯首連連稱是。
攬着我和在劫的肩膀,孃親在風雪中站了約莫半刻,在蕭夫人進大堂後又等了半刻,這才準備進門的時候,正門那又駛來了二輛華蓋馬車,竟是並肩而進誰也不願讓誰半步。
我見着這仗勢心裡已瞭然,來的八成是那二房淑夫人和三房司空夫人,能從正大門進來的除了正室大奶奶外也便是她們倆了,一人是燕山王的女兒,一人是金陵望族司空家的大小姐,身份高貴不說,且爲楚老爹產下長子楚沐晨和二子楚沐曉,兩子因同時在晨曉時分一前一後誕下,故而以此命名。長子行事頗有楚家先祖之風,而二子心性脾氣與楚幕北極爲相似,所以皆得楚幕北的賞識,最有望成爲楚家的繼承人。
爭寵也好,爲自家兒子錦繡前程也好,淑、司空兩房鬥了好多年,誰也不服誰。
兩房夫人下了馬車後,罔顧孃親的請安,唯恐被對方先一步踏入正堂,颶風似的從我們眼前捲過。我擡頭朝孃親看去,在她姣好的容顏上看不到一絲愁容,卻在大哥楚沐晨經過的時候,察覺她的手抖索了一下。
相比大哥楚沐晨的冷峻嚴肅,二哥楚沐曉要來得恭謙有禮,朝孃親作揖道:“湘姨安好。”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哥一眼,再雙雙離去。
楚家共有六子,長子與二子年紀相當,二十有五,皆已娶妻生子,且子女年紀與我和在劫相近;四子是工部侍郎千金所生,今年虛歲十六;而五子便是在劫,六子是那小霸王楚天賜。
最讓我好奇的是三子,但在楚家是個禁忌誰都不許提起,只聽說在三歲那年發生意外,被人從水井裡撈上屍體。
究竟是真的意外還是人爲謀殺,除了天知地知,又有誰知?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令我寒冷的不僅僅是這場風雪,更是深淵如海的豪門世家。
“走罷。”當所有人都進了正堂,孃親這才牽起我和在劫的手默默無聲地踏入。
大堂門口,掛着兩隻猩紅燈籠,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野獸的眼睛。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章 晚月之感銳如刀,天賜討好不知名
萬榮堂內雕樑畫棟,燈火通明。
赤紅牌匾題着龍飛鳳舞的四個字:兼濟天下。牌匾下置着兩張紫檀浮雕太師椅,楚老太君上坐高堂,雖是鬢髮如銀,面色卻是紅潤,身子骨也極爲硬朗,楚幕北在她的身側坐着,高冠華服,一派儀容。
各房妻室成列請安,而後便是嫡親子孫兒女們,再接着就是旁系子侄。
大戶人家多的是繁文縟節,一輪輪下來非要花上個把時辰,這時我不由感謝孃親的先見之明,裹了腹就算罰站着也不算太累。
輪到我和在劫行禮了,我拉住他的小手並肩在蒲團上跪下,按照孃親先前的囑咐齊聲念着給祖奶奶和爹爹請安之類的話。
楚老太君滿意點頭,道:“這對娃兒就是明月齋那房的雙胞姐弟?”驚喜地盯着在劫不肯移開視線。
我知道在劫的模樣越長越可愛,比泥糰子捏的、畫裡走出的、美玉雕刻的都還要來得精緻,尤其是那雙黑溜溜充滿無辜的大眼睛,特別容易激發女性的母愛本能,有時候甚至連我也把持不住,更別提是眼前這個已至風燭殘年渴望安享天倫的老祖母。
楚幕北在一旁稱是,見楚老太君歡喜便俯首垂問:“十一,叫什麼名?”
不知道在劫的名字虧他還記得在劫排行十一,我對這個楚老爹萬分鄙夷。
在劫不忘孃親囑咐,露出甜甜的笑容,用嫩嫩的童音乖巧地回答:“回爹爹,孩兒叫在劫。”
楚老太君笑着問道:“小在劫今年幾歲了?”
在劫擡着小鹿般迷茫的眼睛,然後掰出手指數啊數,在一旁的我看得瞠目結舌。
我的好在劫聰明絕頂又天賦異稟,怎麼還會像個呆子似的數着自己的年歲?
當然是知道他在裝瘋賣傻,只是瞧他裝得這麼逼真,可憐了我的肚子都快笑翻了卻偏偏還要死命忍着。
只見在劫反覆數了兩三遍之後,歡喜地仰起那張白嫩紅潤的臉蛋兒,用那種甜死人不償命的聲音說:“回稟祖奶奶,過了年在劫就七歲了,是個大人了!”烏黑的眼睛眨啊眨,黑曜石似的閃閃發光,頓時逗得老太君笑得前仰後翻,抱起他便往自個兒的膝蓋上放,嘴裡直呼“心肝肉兒”。
我趁着勢頭說道:“老祖宗,您要是想我們了,以後我們就時常來給您磕頭請安,陪您解悶。”說得老人家連連點頭道好,眼睛閃着溼潤的淚光,當下就賞了我們姐弟倆一對翡翠玉佩,聽說是楚老太爺在世時太祖皇帝親自賞賜的,是對能讓人互通心意的寶貝兒,一人一塊掛在脖子上還能保平安。
經此一事,大堂內衆人神態不一,蕭夫人靜靜微笑,淑夫人面無表情,司空夫人冷笑着,其他有的羨慕有的嫉妒有的不屑有的在看熱鬧,而孃親臉上看不到絲毫的喜悅,反而滿是擔憂,我這纔想起她先前諄諄囑託,千萬不要過分張揚惹人注目。
我道是孃親過於杞人憂天,卻不知正是我那句向老太君討喜的話,在不久的將來爲在劫招來了禍端。
這時,已經出閣的姐姐們也一個個攜夫婿回門省親,大姐嫁的是湘南汝陽候,二姐的夫婿正是當今四大家族之史家大少爺。兩位姐姐請過安後各自要回夫家再吃年飯,臨別前依依不捨淚光閃閃,就連常年嚴肅冷麪的楚幕北都傷感起來,頻頻囑咐兩個女婿照顧好她們。
我看着覺得好笑,在這大過年的就裝着相親相愛的模樣吧,亂世一起你們指不定還要打得你死我活呢,管他翁婿一家親。
待所有人請完安領取紅包已過酉時三刻,正要開席的時候,萬榮堂外忽然傳來鑼鼓嗩吶聲,小廝大步跑來通傳:“老爺,貴妃娘娘回來省親了!”
來的正是楚家的三女,芳齡十八,年前剛被選入宮中,聽說深得皇帝歡心,一進宮便被封了貴妃,同時進宮封妃的還有史家那位小姐。
我不由擡眼偷偷朝蕭夫人身旁那道白色身影瞧去,恰巧地就這麼對上了蕭晚月的視線,只見他對着我抿嘴溫柔一笑,俊朗的面容顧盼**,只是那道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似有深思和探尋,顯然是在我身上發現了不同於一般孩子的成人氣質。
看他外表斯文,沒想到感覺如此敏銳!
趕緊朝他做鬼臉吐舌頭裝孩童狀,然後掩飾尷尬地轉回視線,不斷地自我催眠:我才七歲,我是小孩子!
鳳鸞華蓋浩浩蕩蕩地擁着一道婀娜身姿走進,着一襲明黃綴玉白鳳宮裝,披着紅底白毛鵝絨披風,步步生蓮花,觀之可親見之望俗。楚貴妃的到來,頓時讓整個萬榮堂人仰馬翻,楚幕北扶着楚老太君正要給貴妃行禮,被她連忙托起,“在家就且免了那些俗禮,祖奶奶和爹爹若是在這日子裡下跪,豈不是折煞了我?”
幾番寒暄,這才宣佈開席,酒席按着身份給隔開了數桌,家裡有些輩分的陪着貴妃一桌,除了那三房夫人,其他的媳婦妻妾們一桌,女兒孫子們一桌,子侄旁親的又一桌,以白玉做的飛鷹蒼穹大屏風給隔開,丫鬟嬤嬤們一個個在旁小心伺候着。
我拉着在劫的小手纔剛入座,身旁也不知是哪房的小子急忙起身跳開,嚷嚷道:“少爺我不跟下等人生的**坐一塊。”
正當我氣紅了眼睛的時候,楚天賜一**坐在我的身邊,隨手抄起醋碟子便往那人扔去,砸得他頭破血流嚎嚎大哭起來,那小霸王冷哼着說:“下等人怎麼着,作踐了你的髒嘴,馬上給爺滾出去別讓爺再瞧見,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我側首看去,他那張小臉因爲憤怒而泛紅,眉宇間橫氣更甚,顯然是對這“下等人”三個字非常厭惡。
想來也是,他親孃是個丫鬟也沒見得高貴多少,若不是蕭夫人罩着他們娘倆也不會有今日這麼風光,他年紀雖小,心裡頭卻是個明白人。
嬤嬤趕緊上來領着那位少爺下去療傷,楚天賜一掌拍在桌子上:“全部給爺坐下來吃飯!”那一桌的孩子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是,紛紛入座,多半是平日裡見慣了他的強勢,心裡都怕着他。
楚天賜轉過頭來看我,忽然像是變了臉似的堆起討好的笑,“悅容姐姐,有我在你放心,誰也不會欺負你。”卻正眼也不瞧我身旁的在劫一眼,彷彿就沒他這個人,顯然是對在劫心有不喜。
讓我納悶的是,我是怎麼着了他,讓他對我這般另眼相看?
-------------
後記:祝大家聖誕節快樂,每天開心~(@^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章 人人都有劣根性,且把惡女作聖女
無視楚天賜的殷勤,我悉心護着在劫,見他嘴角沾着醬汁不由笑出了聲,果然是孩子貪嘴的性子,取來帕子爲他擦嘴。
在劫笑**地擡着下巴享受着:“謝謝阿姐。”那表情別提有多可愛,讓人恨不得將他揉進懷裡狠狠蹂躪一番。
楚天賜瞧見了一言不發,二話不說開始埋頭苦吃,不知怎麼的也吃得滿嘴渣渣,一旁伺候的丫鬟正要上來爲他擦嘴卻被他一手拂開,一臉期待地看着我:“悅容姐……”
那瑩瑩希冀的眼神,令我想起了前世家裡所豢養的那隻新西蘭牧羊犬羅賓,每當出門的時候它都殷勤地繞着我的腿畔,然後就用這種眼神看着我,非要我寵溺的拂過它毛茸茸的腦袋後才罷休。
心裡抖索了一下,擡手爲楚天賜試嘴,就當是回報他剛纔出頭爲我們姐弟倆解圍——好吧我承認,羅賓,我是真的太想你的,暫且將這娃兒當做是你來懷念吧……
擦了嘴,習慣性地摸了摸他的頭,楚天賜咧嘴滿足笑道:“悅容姐,你對我真好!”那討巧的模樣倒也可愛,要不是記着他先前欺負我家在劫的仇,或許會還真會打心眼裡去疼愛這個像極了羅賓的十二弟。
回過頭只見在劫默默地嚼着糕點,不笑不惱也不說話。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鬧脾氣,小孩子心性嘛,認爲我跟他的仇家好就是不跟他好。
我偷偷挨在他的耳畔說:“在劫吶,阿姐今晚就給你報仇,待會回去後別忘了答謝哦。”
在劫一臉不解,那雙常年瀰漫着霧水似的大眼睛困惑地看向我。
我笑了笑,側過身對楚天賜說:“十二弟,姐姐平日裡也沒多少機會能見着你,也只能趁着這個時候好好待你。”
一邊說着一邊取來一隻閘蟹,用別針撬開蟹殼掏出蟹黃然後沾上辣椒醬,送到他面前,“來,姐姐餵你。”
“這……”楚天賜面有難色。
我在心底偷笑着,早看出這孩子對海鮮過敏並且吃不得一點的辣,雖然不知道他百般討好我是爲了什麼,但“姐姐計”能用何樂而不爲?
眨了眨眼睛,做傷心狀:“你爲什麼不吃?難道你也跟其他兄弟姐妹們一樣瞧不起我?”狠狠逼出幾滴眼淚在眸心打轉。
楚天賜連連擺手解釋:“不,不是這樣的悅容姐,我歡喜你還來不及……”見我愈發傷心不聽他的解釋,不由急上心頭,咬牙一口含住勺子,把沾了辣椒的蟹黃全部吃進嘴裡,也不咀嚼就這麼咕嚕地吞了下去,表情比吃毒藥還要痛苦。
我破涕爲笑,故意問:“好吃嗎?”
那孩子已經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了,還不忘記朝我搗蒜似的點頭,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好吃的話那就多吃點吧!”我又阿沙力地接連剝了五隻閘蟹,悉數沾着辣椒親自喂他,笑容滿面,做足了好姐姐的模樣。
他也真是好耐力,早已臉色泛白頭冒冷汗,也不忍讓我失望說出一個不字,拳頭握緊牙關一咬,只要是我送上來的東西全部都給吃了下去,還不忘記慘笑着道謝。
磨到最後,連我自己都開始忍不住要佩服他的耐力了,小小年紀就這般了得,後生可畏。
仍是卯足了勁要挫他的銳氣,把餐桌上凡是魚蝦蚌蟹的海鮮碟子全部搬到面前,正準備大開殺戒的時候,在劫忽而拉住我的手,討好地說:“阿姐,我也要吃。”
幽黑的眸子笑成月牙狀,**的臉上滿是欣慰,像是在對我說:阿姐,我已經明白你的心意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此刻的在劫在我的眼中儼然成了天使的化身,我頓時爲他的善良感動得難以自己。當真是親喜疏惡,喜歡的人做什麼都是對的,不喜歡的人做什麼都不對。
事後楚天賜對我託辭說是要去如廁,我笑**地點頭,關心了他幾句,還殷殷地目送他在兩個狗腿子少爺的攙扶下離開大堂。
明明是惡女,偏要裝着做聖女,也許這就是人的劣根性。
大哥楚沐晨家的長子楚俊毅撲了上來,拍着手口中直呼“姑媽媽好棒”,敢情也是平日裡被他那年幼的小叔叔給欺負着了。
對於小侄子的崇拜和讚賞,我得意不到半刻,笑容就僵硬在臉上。
怎麼大家都瞧出了我的意圖?果然還是做得太過**裸了……既然衆人都心知肚明,爲什麼楚天賜那臭小子卻渾然不覺,那麼個聰明人?還是他早就察覺了,現在正暗下打着壞主意伺機報復?
轉頭看去,見在劫正跟幾個子侄們玩得開心,我定了定神,於是一個人偷偷地離開大堂探查敵情去了。
外頭大雪初停,空氣裡隱隱瀰漫梅花的幽香,我不辨方向只循着長廊找去,果真在不遠處梅園裡找到了他們。
只見楚天賜弓着腰扶着樹身,手指探進咽喉不住逼自己將吃下去的東西乾嘔出來,聲音聽起來痛苦萬分。
狗腿子少爺一號,也就是李太常姨媽家的二子李孝義,一腳踢翻路徑旁的盆景,怒道:“這事我定要告訴大奶奶去,給明月齋那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姐弟一頓教訓,絕不能讓十二爺白吃這苦頭!”
楚天賜回頭狠狠剮了他一眼,“你敢嚼一句舌頭,看爺不撕爛你的嘴巴!”
狗腿子少爺二號,正是大堂兄的長子楚成玉,一臉不甘地說:“小叔叔,誰都看得出來那個臭丫頭是存心整你的,你平日裡這麼精明心裡透亮的人,怎麼就看不明白?”
十二歲的少爺果然是個半大的人了,說出來的話當真不同,一針見血指出矛盾所在,火上澆油還不忘吹捧,我躲在走廊的玄柱後頭聽得嘖嘖讚歎。
卻不料楚天賜劈頭又是一頓臭罵:“放肆,沒個禮數的東西,論輩分你該喊她一聲姑媽!”
見他這麼護着我,倒讓我有點驚訝,那兩個少爺顯然也非常不滿。
“小叔叔!”
“十二爺!”
“哪來那麼多潑猴似的廢話,快點把水給爺提來,身上都起紅疹子了!”楚天賜上下搓着手臂嚷嚷着,從楚成玉手裡接過茶盞咕嚕嚕地便往嘴裡灌,然後又開始催嘔,接連反覆數十回,吐了足足半個時辰。
吐完後整個人虛脫了似的癱靠在梅花樹下,也顧不得會被地上的雪溼了錦衣。
李孝義年紀雖小,也不負孝義之名,不管眼前天寒地凍的,就這麼脫下自己身上的夾襖攤在他的臀下,紅着眼睛道:“十二爺,我就是不明白,這楚府裡誰敢讓你受半點的委屈?連大爺和二爺都得寵着你,你到底是爲了什麼非要自己受那遭子的罪?”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十分好奇,不由拉長了耳朵細聽。
--------
後記:可憐的牧羊犬十二爺……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九章 童趣一去難再得,做人知足纔是福
梅花樹下落梅紛紛,花瓣蘸着白雪,蹁躚的姿態無比哀豔。
楚天賜呆呆看着梅花雨,那張俊俏的小臉上渾然不見往日橫氣,臉色雖是蒼白嘴脣卻極爲豔麗,近似幾分雪地裡的梅花瓣兒,風雪中的精靈,長大了沒準是個神仙似的人物,又見他抿着一道似有若無的笑,竟有稍許不合年齡的寂寥:“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只要能讓她心裡舒坦不再惱我,這點小罪我還受得起。”
小罪嗎?看他現在的模樣活像被抽了半條命,怎麼就甘願讓我爲所欲爲?心裡嘆息着,開始覺得這個十二弟的心思怪得讓人捉摸不得,你道他是個孩子,偏巧做的不是孩子的事;你道他不是個孩子,明明僅有七歲,又生得孩子那倔脾氣。
李孝義吸了吸鼻子,“那我就更加不明白了,她是楚在劫那臭小子的親姐,又不是你的……”還沒說完,便被站在一旁臉色不佳的楚成玉打斷了話:“不是他的親姐,卻是他的仙女姐姐。”
這話說得過分曖昧了,我聽着心頭一跳。
楚天賜黑目瞪着楚成玉,本是囂張的撒潑性格竟然罵不出一句話來,蒼白的臉突然地就浮起了兩朵紅暈,我看了心裡更覺得不妙。楚成玉嘆了一聲挨在他的身旁半蹲着,戳着他的腦袋說道:“平日裡小叔叔倒是裝着大爺模樣老罵我們是沒出息的東西,我看你倒是沒多大出息。”
楚天賜眼睛一橫:“說什麼呢,想被撕爛了皮不成?”跋扈慣了的小祖宗,就算成了一隻病貓子強勢依舊不減。
楚成玉也不怕,哼着聲說道:“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打自半年前小叔叔爬進明月齋的榕樹上撿紙鳶,看到楚悅容懸在半空跳了一曲飛舞,回來後就變得神經兮兮的,每隔一段時間就偷偷跑去那家牆頭爬樹且不說,做功課時瞌睡了還叨叨唸着‘仙女姐姐’,老夫子聽見了都被你氣紅了脖子,道你幼子食性不知所謂,要不是我偷偷用銀子替你疏通了,沒準現在早就告到大奶奶那頭去了。”
我的臉轟然紅起,天吶,這古代孩子早熟也就算了,到底還懂不懂什麼叫人倫?再怎麼說我都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偷窺我練舞就算了竟然還起了歹念!
卻見楚天賜眨着困惑迷茫的眼睛,問道:“幼子食性是個啥意思?”我呆呆怔住,又聽見李孝義說:“是啊,我也想知道。”兩雙清澈無辜的眼睛就這麼定定看着楚成玉這個半大的人,等待着他爲他們解答成人世界裡的知識。
楚成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們竟然連這個都不懂?敢情平日裡偷摸打諢去了,夫子說的都沒往心裡去!”神態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起身在原地繞了一個圈,學着夫子的模樣搖頭晃腦地說:“爾等都給聽好了,這個‘幼子食性’的意思呢說的就是小孩子只知食物好吃與否,卻不知自己是個什麼性別,整就沒長出息。”
乍聞這等曠古絕倫的批註,我只差沒噴笑出來,不禁要對這楚成玉徹底改觀了,居然能把那沒啥學問的四個字解釋得這麼有學問,絕對是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天才,天生的紈絝蠢材!
單純的李孝義全盤接受了這種神奇的解釋,甚至沒有絲毫懷疑,還神情複雜地看向楚天賜,悲憫勸慰:“只顧着吃東西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難怪老夫子要說你不知所謂,十二爺啊下次還是別貪嘴了,多點出息吧,讓我和成玉哥跟着你也好長長臉面。”
楚天賜一把掏起身旁的一團雪朝他們扔去,怒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小畜生,你們纔不知所謂!”
我正要讚賞十二弟不似那兩個狗腿子少爺這般沒見識,誰料得他又加了一句:“爺貪吃歸貪吃,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到頭來,他還是信了楚成玉的那番話。
我再也不忍心繼續聽下去了,哎哎嘆息着離開,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不懂事的孩子真幸福!
也不由慶幸自己現在尚且只有七歲,可以假裝再經歷一段童言無忌的美好時光,縱然古時生活差不多快要磨去了我原來的個性,但人生嘛不都這般無奈?有多少童趣可以重來,有多少快樂願意等待?所以楚悅容,知足吧!
朝着冰凍的小手呵了口熱氣,準備回大堂找我那可愛的弟弟,然後再抱着他烘着火爐吃着佳餚,好好享受這重來的人生。
長廊迂迴曲折,兩側燈籠高掛,照得皚皚白雪染上昏黃的圈印。
走着走着我漸漸發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迷路了!宅院太大了畢竟也是不好的,再加上方向感不佳,反反覆覆繞了好多圈,越繞越偏僻,甚至連原本那個梅林都找不到路了。
憤慨之下,在院子的空地上做下一首打油詩,道是:
誰言廣廈豪宅便是好,分不清方向人也白活了;
誰言條條大路通羅馬,尋不得腳下之路就完了。
泄憤之後不禁開始佩服自己的才情,揮灑間就是一則醒世警句,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果然我還是太缺德了。
爲了證明自己沒有完蛋也不會白活,扔掉樹枝繼續開始尋找道路的方向,正在焦慮不安的時候,偶經一間地處偏遠的廂房聽見裡頭傳來人聲,心裡頓時歡喜想要找他問路,剛要敲門前一刻便聞得屋內那女子哭道:“早知道她會被選入宮,我就算是死也不會離開你,晚月……”
晚月?我不由呆住,在這座宅院裡還有哪個主叫這個名兒?不正是那蕭家二爺!
站在門口猶豫了半會,終究還是戰勝不了強烈的好奇心躡手躡腳地靠近,蘸着口水在糊着窗紙的萱花門上戳出一個洞眼來,湊了上去偷偷朝裡頭窺望。
這一瞧可把我給嚇住了,整個人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僵硬在那裡。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章 誰說孩童最好裝,一驚一乍嚇破膽
房內只點着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明滅燭火之下,蕭晚月面窗而立,面如玉雕,衣如飛雪,俊雅飄逸見之難忘,像極了被貶凡間的謫仙,此刻沾染了人間煙火,正被一個黃衫女子從背後死命地抱着,掙開後又被她緊摟住腰身不放,兩人就這麼拉拉扯扯好幾下,也不得罷休。
他壓着聲音惱道:“貴妃娘娘,請你自重!”竟是今夜回府省親的楚貴妃,擁着蕭晚月哭成了淚人,言語帶着怨喃:“你這個沒心肝的,可知那皇宮哪是人住的地方?寧可你像小時候那樣喚我芮媛姐,也休得再喊這難堪的貴妃頭銜!”說完便湊上去要親他的嘴,被蕭晚月狠狠別過臉去只吻到耳廓。
我捂住嘴巴抽冷氣,真是一幕勁爆的皇室醜聞,這兩人竟是給皇帝戴綠帽子!
都說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這回我可要把自己害死了,這豪門大宅裡的多的是見不得人的光彩,誰知還有多少齷齪的東西?不禁想起楚家那猝死的三子,脊背便一陣發涼,爲了掩蓋醜行殺人滅口的事還有什麼做不出的?
我立馬轉身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卻咔嚓一聲踩到枯枝,屋內隨即傳來厲喝:“是誰!?”
房門哐啷被推開,楚貴妃大步跑了出來,髮髻上那金鳳戴帽顛簸亂顫,慌亂如同她此刻的神情。
臨危之際我早已滿面掛上眼淚鼻涕,乍見她出來後佯裝驚喜狀,大喊一聲“貴妃姐姐”便藉着短手短腳的孩童模樣噔噔跑過去,一把抱住她的**抽噎着:“悅容以後再也不要噓噓了,大家都找不到人了,悅容好怕怕……”仰面嚎嚎大哭,越哭越淒厲,賣力地演着迷途的可憐小娃。
面容稍霽,楚貴妃暗暗舒了一口氣,“哪個粗心的丫鬟蹄子這般伺候主子的,待會兒非得好好教訓不可!”半蹲下來掏出手絹擦着我的眼淚鼻涕,問道:“你……是明月齋那房的孩子?”
我點頭恩了一聲,又聽見她說:“十妹乖快別哭了,湘姨是一個極有氣節才情的奇女子,你該有着她的風範可別丟了自家臉面。”我抽泣着應聲受教,擡起小拳頭揉着眼角的淚。
“你先回吧,待會我再領着這小丫頭過去。”蕭晚月的神情淡薄如秋,牽起我的手便往外頭走,楚貴妃欲要喊他卻被一口擋了回去:“注意你自己現在的身份吧,別再落人口實了……芮媛姐。”這聲稱呼他喊得極爲掙扎。
回過頭去,我見楚貴妃站在白雪中捂面啜泣,口中不住念着他的名,一個轉角我便被他帶出偏宅,吆喝一聲將我抱上臂間捏着我的鼻子說:“悅容丫頭今年七歲了吧。”重新堆起溫和的笑容,深邃幽黑的眸子靜靜盯着我。
先前在大堂請安那會他便對我起疑,現在更不能露出破綻了,於是學着在劫的傻模樣掰開手指數年歲,再用哭後濃重的鼻音說:“晚月哥哥真是厲害,悅容的確七歲了!”拼命眨着兔子似的紅眼睛,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天真無邪。
蕭晚月只是笑吟吟,手指繞着我的髮辮把玩,緩緩開口要我幫他一事,我趕忙點頭應承,便聽他說:“幫晚月哥哥守個秘密,以後逢人休得提起我跟你貴妃姐姐在這裡碰過面的事。”
“恩,悅容知道了。”我努力做着乖巧聽話的模樣。
蕭晚月眼角微微一冷,轉瞬笑道:“本以爲悅容會問‘爲什麼’,要知道這三個字纔是小孩子的專用詞,果然悅容還是很不一樣的,又乖又聽話又沒好奇心。”
心頭冷然一凜,他看出了什麼!小心翼翼地擡頭朝他探尋望去,蕭晚月只是溫溫一笑,拖着我的小**更加貼近地攏進懷裡,近得都能清晰聞得他衣襟口透出的香薰味,有種讓人迷魂的感覺,他則專注地看着前面的路慢斯斯地走,路經一口水井旁突然停下腳步,告訴我曾經有很多人泡過那裡的水,然後半開玩笑地問我要不要也進去泡泡。
難不成他真的要殺人滅口?我打了一個寒噤,死命摟着他的頸項,嘟起嘴巴說:“悅容現在冷冷,等以後天氣熱起來了再跟晚月哥哥一起泡。”蕭晚月撲哧笑出聲,順着我的話就這麼定下了約定,說是明年入夏了再來尋我泡井水圖個涼快,聽得我當場透心涼。
繼續前行,路過一塊庭院小徑,旁邊那塊白雪覆蓋的空地上題着兩行字,正是我方纔激情慷慨時寫下的打油詩。他細細唸了一遍,便道前半句寫得妙,後半句不免令人難以理解。我好奇追問何處難解,他道:“不知這‘羅馬’是何東西,人名物名亦或是地名?”捏着我的臉袋,又開始頻頻試探:“小悅容這麼聰明,興許知道。”
我點了點頭,“恩,這個我知道。”
蕭晚月大感意外,道:“哦?願聞其詳。”
我睜着眼睛說着瞎話:“羅馬羅馬,不正是馬中的嘍囉?”暗廂爲自己默哀,我終於成了第二個楚成玉。
蕭晚月怔了一下,隨後大笑起來,抱着我都快要笑趴了下去,我心裡罵他腦子抽風,臉上還要故作天真模樣,被他颳了一下鼻子:“就你精靈鬼怪。”我暗暗舒氣,這關也不知過了沒過,心裡也沒個踏實。
大堂將近,途徑那處梅園,楚天賜他們早已離開,四周亭臺樓閣掛着無數燈籠,竟十分特別,除了紅色外竟還有紫、藍、粉、碧等豔色,造形各異,盞盞惹人,看起來叫人心裡陣陣迷醉。
忽聞花枝抖動聲,震落梅花枝上的白雪,便見蕭晚月榮發上束髻的玉麟白簪被花枝勾落,那滿頭黑漆似的長髮就這麼掩着滿院子的紅梅垂泄飛落下來,竟絕美得幾近妖豔。
髮簪子落地後,他口裡喊了一聲糟糕,我趕忙從他懷裡跳下拾起玉簪,討好地說:“晚月哥哥,我來爲你重新盤上吧,以前常幫弟弟弄,就連孃親都誇我的手兒巧。”
蕭晚月趣味地笑着半蹲在我矮小的身前,“那就有勞悅容了。”我掬起他的長髮用手指做梳子爲他盤髻,那髮質摸在手裡就跟緞子似的柔軟,髮色在燈籠的映照下宛如發光的赭墨,看得我羨慕不已,老天太不公平了,爲什麼讓一個男人擁有比女人還要完美的頭髮?
不到半會便束好時下貴族公子哥最爲流行的鬢雲髻,再在雲發中插入那支玉麟白簪子。蕭晚月起身而立,身若長柳,面如美玉,一雙眼睛清清澈澈,宛似那夜空裡的明星,只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便教人自慚形穢。
微微幾下偏轉頭頸,他笑着對我說:“不鬆不緊正是適宜,小悅容的手兒可比我身邊那些丫鬟巧妙得多,日後誰要是娶了你便是他的福氣。”
而後蕭晚月又問我是不是七歲了,我正好奇他爲什麼要再問一遍,便聽見他說:“快些長大吧,日後晚月哥哥討你做媳婦兒。”
我嚇得當場沒了反應。
---------
醉寶(^o^)/:嘿嘿,打油詩是吾寫的,晚月哥哥在誇吾,悅容啊,汝可是沾了吾的光。
悅容(露出聖女式微笑):你想當主角跟自己親弟弟談戀愛還要被無數餓狼似的臭男人騷擾外加蹂躪摧殘撕心裂肺鬼哭神嚎,那就請便。
醉寶-_-|||:吾不入地獄,還是悅容下去吧。
在劫和天賜撲上來一陣暴打,唔——我遁,別忘了留言和票票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一章 權勢女人關門斗,人若不打不成材
回去的時候酒席已經撤了,楚貴妃也已離開,聽說是宮裡頭來了太監,傳皇上口諭暄她回宮,半步也離不得她的樣子。
廳堂中燃着香料,置着十來個龍鼎暖爐,各房夫人們環着老太君和楚幕北而坐,嘴裡磕着瓜子吃着乾果,東南西北拉家常,也不知和氣裡頭藏了多少算計。各家孩子也在旁側結伴玩耍,有幾個調皮的少爺滿屋子荒唐,丫鬟嬤嬤們只能跟着他們**後頭就跟耗子打洞似地轉,逗得大人們笑作一團。
我一進屋在劫和楚天賜雙雙撲上前來,稚嫩的小臉寫滿擔憂,蕭晚月還在身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抓我把柄。於是乎硬着頭皮要把戲演下去,哭哭啼啼地將迷路的遭遇以極爲悲壯的方式重述一遍,嚇得楚天賜手忙腳亂,又是翻跟斗又是唱小曲扮鬼臉的來逗我笑,倒是在劫來得奇怪,靜立着一動不動,俯首握拳緊咬着脣瓣不說一句話。
楚天賜這一折騰,楚老太君也注意到這一頭,讓丫頭來喚我們三人過去。
我默默捱過去牽起在劫的手,以示安慰和關懷,卻發覺他的手心冰冷厲害。另一隻手忽被楚天賜給拉住,那麼多人看着我也不好甩開,三個人就這麼手牽着手並肩來到老太君跟前。
老人家的視線在我們身上轉悠一圈,滿意點頭笑道:“這羣兒女孫子裡,我看就他們仨最討人歡喜。”衆人隨即附和着,說出一連串聰明啊標誌伶俐之類的奉承話。
楚老太君笑道:“難得感情這麼好,明年立春讓他們仨一塊兒讀書,也好做個伴。”
黎香苑裡的三房司空夫人一邊爲老太太端上茶盅,一邊笑呵呵地說道:“好,老祖宗說什麼都好,您就是這麼愛爲兒孫們操心,那是他們的福氣,可就是要苦了您嘍。”說得老人家笑眯了眼睛。
蕭夫人在一旁道:“好是好,只是悅容這丫頭是個女娃讀那些四書五經的不妥,還是囑咐夫子多讓她念些女則之類的文章。”
楚老太君看了她一眼,道:“女兒家讀書圖個什麼,無非是認得幾個字說出去也好見人,至少不會辱了楚家的門楣。”轉頭問楚幕北:“吾兒,你說是麼?”
楚幕北順眉道:“孃親所言甚是。”蕭夫人便笑着不再說話。
我算是看出了苗頭,這老祖母喜歡嘴巴乖巧甜蜜的人,反感那些強勢精明的主,所以蕭夫人遠不如司空夫人討喜,又因蕭夫人至始至終未曾爲楚家孕出一男半女,又攬了楚府院子裡大半的事,工錢什麼的都是她在打發,各家子吃穿住行都得管她要銀子,卻滿口女則烈女傳,自當更加讓老太君看着不順心。
這楚府裡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一個之所以忍氣,是因蕭家乃四族中最有實力的權勢豪紳一族;一個之所以吞聲,是因婚後無所出,自認在祖宗面前沒得交代。
這些士族名門裡,恩恩怨怨的,你能說得清多少個一二?連我們幾個小孩子都被她們拿來鬥氣。
我不由握緊了在劫的手,爲我們堪憂的前途煩心,擡起頭對上他幽深如淵的眼眸,盈盈微笑的臉,瞬間驅散了我內心的陰霾。
※※※
宴散回到明月齋,那夜與在劫睡在一塊,丫鬟們爲我們掖好被子收起窗戶,再撥弄了幾下屋角的爐火,便掌燈離開了,我抱住在劫小小的身子取暖,睡前閒來聊天,問他前年是怎麼招惹了十二。
在劫道是楚天賜身邊的狗腿子笑他**生的孽障,他便罵了回去一句賤婢生的**,於是幾個孩子就攪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他一人打三人自然吃盡了苦頭。
我搖頭嘆息,摟着在劫的頸項,道:“下次別再招惹那橫霸王,其實……他也不是什麼壞人。”久久沒見應聲以爲他是生氣了,又聽他說:“阿姐說什麼在劫都聽話。”我欣慰笑笑,臉頰與他相貼便覺得溫熱如火,睏意襲來眯眼睡去,依稀間聽見他在耳旁說:“下次我不會再丟下你了……”睜眼看他,見他一臉懊惱,原來還在爲先前我所賣力上演的“迷路記”而愧疚。
纔多大的人,怎麼就那麼重的心事?拍了拍他的小腦寬慰道:“傻孩子,是我不再丟下你纔對,上輩子我都是欠了你的。”
在劫咧嘴一笑:“那阿姐這輩子都要護着我哪兒也不許去。”
我連連說好,他當我是對孩子的敷衍,非要鄭重其事不可。訝異他莫名的堅持,便在那雙清澈的眼眸中看見一股難解的漩渦,心裡噔了一下,這孩子都在想些什麼?撣着他的額頭,惱道:“這麼晚了還不睡,折騰個什麼勁,睡吧。”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背後那孩子魚兒似的遊了過來,摟着我的腰下巴靠着肩頭輕輕應了一聲“嗯”。
耳畔的呼吸逐漸勻稱,熱風吹在後頸跟貓兒撓似的,弄得我反倒睡不過去,忽而想起蕭晚月說要娶我的那句話,也不知幾分認真幾分兒戲。
心心念念雪梅樹下長髮飛瀉的那張臉,不知怎麼的浮上幾分說不出的情緒,便自我作樂地想着,興許他有戀童癖,還真的看上我了!
也知是自己想太多了,且不說他跟皇上最寵愛的那兩個妃子有着曖昧不明的關係,便是平日裡,蕭晚月那麼個站在天邊的人,都是極難見到的,自除夕之後,只在正月初六雨水那天見過一面,那時他一身雲紋銀月衫,正打着傘走在路幽小徑上賞花,見我便笑着問有沒有乖乖聽話。
就知道他關心跟楚貴妃的姦情會不會曝光,我裝着孩童樣說得很乖巧。
他笑笑也沒多說,而後牽着我的小手共打油紙傘,走在連綿的春雨裡。
打那之後,我就沒再見到這個似是月裡來的少年,聽說正月十六元宵節那天被蕭家大少爺親自登門給接了回去,我知道時也是好幾日後的事,還是楚天賜竄進明月齋蹭飯時說給我聽的,心裡不由名地覺得失落,想他離開了爲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後來又覺得可笑,我是他什麼人?充其量不過是知道他見不得人秘密的黃毛小丫頭,他不殺我滅口就該阿彌陀佛了。
再後來就把這事忘在腦後,立春了就奉老太君的命進卷書草堂讀書。
第一天上課前孃親再三囑咐在劫,學着糊塗點,不要事事要強,什麼都要讓着楚天賜,還要我在一旁看護着。
在劫雖然應下了,但我看得出他心裡的不甘願。畢竟只是一個孩子不懂孃親的操心,但也極爲孝順地不讓她擔心。說來也無奈,明明是個天賦異稟的孩子,偏要裝作資質愚鈍,還要他處處不如別人,偏巧那人還是他的冤家,也真是委屈了他。
夫子是個年僅三十有餘的讀書人,名叫劉旭冉,外表斯文,一身書卷氣,只是對人有點嚴厲,第一天上課楚天賜鬧少爺脾氣,便被夫子的規尺打了十幾下掌心,都紅腫了大片。以前的夫子哪個不礙着大奶奶的面子,怕得罪這個受寵的十二爺所以都由着他胡鬧,唯獨劉旭冉不把他放眼裡。楚天賜來找我哭訴,說這回連蕭夫人都不幫他,反而給那劉旭冉撐腰說他打得好。
從此這個囂張跋扈的小霸王算是遇到煞星了,就這麼被這個年輕的夫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果真應了那句話,人不打不成材。
後來我聽說,夫子是楚幕北的門客,博覽羣書通曉古今,更是儒家學問之大成者,投奔楚家已然十餘年,只是在這亂世初現的年代,他的治世理念難溶大流,所以不被楚幕北重視,又惜他是個人才,所以就讓他來這裡爲我們上課。
一日午後,夫子倦了去後堂小憩,讓我們將手頭上的功課做完再去請他。
他才一走,楚天賜那兩個狗腿子跟班便從窗外翻牆進來。
楚成玉進來後口中直呼着給小叔叔帶好東西來了,那興奮地表情連我瞧了也起好奇心,湊上去一看,不由騰然紅了臉。
竟是一本春宮冊!
------------
後記:成玉少爺,您還真是誤人子弟,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二章 姐姐弟弟玩親親,天崩地裂全亂套
原來年前除夕那夜,楚成玉硬充門面解釋完“幼子食性”之後心裡愈發覺得不踏實,回去後就去問自家的哥哥們,被大肆取笑一番,兄長們念他十二歲也該成人,再過一兩年合成都要娶妻了,所以就丟給他一本小冊子,說是讓他先學習,改明兒帶他去好地方逛逛,怕是妓院窯子之類的風月場所。
都說世家多紈絝,就是這麼個習氣給害的。楚成玉鑽研了幾日頗有小成,也漸通人道,於是就帶着這勾人的東西來孝敬小叔叔,誰知楚天賜翻開第一頁,便指着冊中衣衫尚未卸盡只是做着前戲的兩個男女圖人問道:“他們爲什麼要吃對方的嘴巴?”
我那單純可愛的小在劫也頻頻點頭,顯然也十分好奇,竟然不顧賣力拉他出去的我,硬是要留下聽個解釋。
楚成玉輕咳幾聲,故作老成道:“這叫‘鴛鴦啄嘴’,說白了就是親嘴巴,男人女人們相互喜歡就用這個方式表達。”
楚天賜聽後巴巴眨了幾下眼睛,忽然跳到我的面前,竟是二話不說便往嘴上親去,還十分響亮地“啾”了一聲,看得屋內衆夥兒呆愣愣的張大嘴巴。
在劫第一個回過神來,拎起楚天賜的衣領橫豎送上一拳,怒罵:“去你個下作的東西,誰準你碰我阿姐!”
一見自家爺捱揍,楚成玉和李孝義氣紅了眼睛,趕忙上去幫助楚天賜教訓在劫。
我在一旁勸架,幾番折騰下來拉不開他們,又見在劫拳頭吃得厲害,於是把心一橫也跟着打起架來。天賜打不得我,那兩狗腿子礙着他的面子更是不敢對我下手,結果全都被我無情的拳頭揍得哎喲喊痛,而後更是泄憤地把氣全撒在在劫的身上。
於是乎,在我投身古代的第七年,合算上前世二十五年,第一次這麼轟轟烈烈地參與了羣架鬥毆事件,後來我寫了一篇紀念文,題爲“一個吻引起的流血事件”,被在劫和天賜看了之後笑上好幾天。
再說那會,我們打得正厲害,吵鬧聲惹來了後堂休憩的夫子,踏進草堂後拾起掉在門口的冊子,正是被我們打飛的春宮圖,氣得夫子當場黑了臉,向來念着之乎者也的斯文人,竟然爆了粗口,連連怒罵:“一羣不知長進的畜牲!”
那兩個狗腿子見勢頭不對早就翻窗逃走,獨留我們三人被夫子的規尺追着滿屋子跑,草堂內頓時書紙漫飛,雞飛狗跳。
實在是被打得疼了,我們也學着那兩人爬窗跑路,夫子在身後追啊追,三人一個勁地跑啊跑,鑽進嶙峋假山的洞裡躲了起來,見夫子從眼前跑過之後,齊齊舒了一口氣,也不敢各自回家,唯恐被夫子告了回去又是一頓臭打。
在劫指着楚天賜的鼻子怒道:“都怪你盡做些出格的事,連累了我和阿姐!”
楚天賜趾高氣揚地翹着眼角,道:“呸,少用你那窩人的德行跟爺說話,我就是喜歡悅容姐你能怎麼着!”挑釁似的捧起我的臉,對準我的嘴又是啾啾響地親個不停,氣紅了在劫的眼睛,一把將他撂倒旁處,“滾開,你這個厚顏無恥的混賬!”
正在我暗道在劫罵得好時,卻見他也湊上來對着我親嘴,口中念着阿姐喜歡的是我之類的話,我的臉黑了又紅,紅了又黑,萬惡的春宮冊,摧殘國家幼苗,還我可愛單純的弟弟來!
“悅容姐更喜歡我!”楚天賜從地上跳起來也不落後,兩人就這麼耗上了似的誰也不讓,你親一口,我親一口,來來回回好幾輪也不罷休,把我架在中間當作慪氣的玩物不止,還沾了我滿嘴巴的口水!
我氣得渾身直抖索,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嚇得他們傻愣了眼,我乘勢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也顧不得他們喊疼,發狠地越揪越用力,口中一邊怒罵:“兩個藐視人倫的**,我是你們親姐姐,這是弟弟該做的事嗎,啊!?活該你們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煮油鍋!”
兩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我,問:“人倫是什麼東西?”
我怔了一下,閉上眼睛拼命告訴自己他們只是小孩子,要循序漸進地教育。於是耐着性子解說,用我所能想到最簡單的詞彙告訴他們最複雜的道德理念,親吻這檔子的事更是夫妻做的,不能隨便玩。
二人一聽又鬧騰起來,爭着說要跟我做夫妻。
深深呼吸,竭力忍住抓狂情緒,繼續好性子地告訴他們姐弟之間是不能成親,否則就是亂倫,就要下地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接着他們又好奇地問:“爲什麼姐弟之間不能成親?爲什麼要叫亂倫?爲什麼要下地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爲什麼?這究竟是爲什麼呢?”
面對這般無辜的表情和一連串的“爲什麼”,我崩潰了,放棄了,被徹底打敗了!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我的本質早已被蕭晚月看穿,也同時深深體會到他當時說的那句話是多麼的深刻、犀利、精闢、一針見血——“爲什麼”三個字是小孩子的專門詞。是的,我現在終於見識到了!
癱坐在地,選擇在沉默中絕望,也再懶得跟他們解釋什麼,以後長大了該知道的自然會知道,需要**個什麼心?
這時不知是誰壓着聲音嘟囔了一句:“就算是姐姐又怎麼了,我就是喜歡!”
眼皮子一跳,我正要追問是哪個小王八羔子說的諢話,忽從山洞深處傳來怪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古怪,逐漸演變成“桀桀桀”的鬼笑聲,伴隨着一股冷風陰森森地吹,讓人自腳底升起寒意。
日暮漸落,天際昏鴉,顯得幽黑的山洞更加詭譎。
------------
後記:可憐的悅容,自求多福吧~~提前兩天祝大家元旦快樂^_^
推薦好友花花的作品:叔侄女禁愛系列文《相思染》。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三章 世外高人卜堪輿,亂世定國知是誰
鬼笑聲慢慢逼近,耳邊迴旋着空曠的腳步聲,彷彿鬼魅就在身後走來。
我們三人對視一眼,閉眼淒厲尖叫一聲,抱着腦袋連滾帶爬的跑出山洞。
孰料路口處,夫子劉旭冉就這麼一夫當關地站在那裡,手上拍着規尺,嘴角含着冷冷的笑:“可算讓我找到你們三個孽障了!”
剛出狼窩又進虎口,我們就這麼被他領回草堂,跪在孔聖人的畫像前擡起手掌,規尺“啪啪啪”地打了下來,每人都免不了挨下數十記板子。瞧夫子外表斯文下手也真夠狠的,白嫩嫩的小手早已紅腫凝了淤血。
後來夫子又差人給淵闌院和明月齋送信,說是我們三人功課吃緊今晚都要入住卷書草堂學習,然後就罰我們抄一百遍《禮記》,沒抄好不許吃飯睡覺。
時至深夜子時三刻,三人還點着昏黃的油燈埋頭苦抄,夜風透過格子窗戶徐徐吹進,弄得油燈上的火焰滋滋跳動,一張張宣紙也是嘩啦啦地響着不停。
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眼皮越來越重,睏意陣陣襲來,在劫和天賜兩人早已抄好,獻殷勤似的合着來幫我抄,當最後一筆畫上句號的時候,三人重重舒了一口氣,齊齊倒在一旁的草蓆榻上拉過被子就碰頭睡在一塊。
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稀傳來咿呀的開門聲將我幽然吵醒,睜開朦朧腥眼,模糊地瞧見夫子劉旭冉負手走進,青灰色的長袍衣角袂然漫飛,竟似幾分仙人踏雲而來之感,身後隱隱還跟着一道人影,一身金線祥瑞文雲黑質袍,上半臉罩着一張白玉面具,頗有幽冥勾魂的錯覺。
夫子進來之後,埋首整理桌案上凌亂的紙張,隨手捏了捏燈芯,只聞滋滋幾聲細響,油燈燃燒得更加旺盛,空氣裡瀰漫起奇異的香味。那黑衣神秘人踱着穩健的腳步,緩緩朝牀榻走來。
我一見苗頭不對,趕忙闔眼繼續裝睡。
那人在牀邊靜靜站了半會,而後轉身離開。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我聽見房間裡傳來銅錢在桌面上翻滾的聲音,便聽見有人驚訝地“咦”了一聲。
聽那聲音並非夫子的平日諄諄教導的清亮之聲,反而有幾分沙啞,顯然是那神秘黑衣人,聽着竟似不久之前在山洞裡聽見的鬼笑聲。
只聽那個人道:“奇怪,着實奇怪啊!”
夫子問:“何處奇怪?”
那人道:“我占卜問卦多年,第一次遇見這等情況,竟是算不出這三個小娃的命盤,豈不怪哉?”
夫子嘆息:“果然這三個孩子來歷有待商榷,當初我乍見三人時,眼前便出現一幕怪異景象,兩道紫黑之氣交/纏着一股黃龍金光迎面逼來,似煞魔又似佛光,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故而纔會請你千里前來爲他們占卜一掛解我心中迷惑,想不到連你也難窺其中堪輿,哎……”
那人道:“我雖未能卜算出他們的命盤,倒是測出幾分那女娃未來的詭譎命數。”
夫子一聽大喜,趕忙請教。那人沉吟幾聲,道:“若卦象無誤,若干年後,這烽火亂世必將會因她而起,又將因她而滅;分崩離析,天下歸一,皆系在她身遭的興衰榮辱。”
我聽了暗暗心驚,這是妖言惑衆還是仙人指路?
聽見夫子趕忙問:“可是與十一爺和十二爺相關?”
那人道:“這我就不得綱領了,天機浩渺,凡人終難窺得精髓,僅是幾分肉眼俗世罷了。”沉默了一下,又道:“此二子命盤如此怪異,必然非等閒之輩,而今他們又與這影響天下運勢的女娃關係甚密,外加你方纔所提紫黑氣黃龍之象,恐怕是推波助瀾相輔相成之能。”
夫子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其餘並無大異。仁者應運而生,惡者應劫而生;運生治世,劫生亂世。看來此三子非得善加教導不可,若是成必爲公侯,若是敗必爲賊。”
那人道:“此事還需旭冉兄多加操心了。”
夫子道:“雲蓋兄又豈能置身事外?”
那人哈哈大笑,笑罷悵然喟嘆:“你我本是世外之人,卻皆進這濁世染上泥淖,你爲了一段情,我爲了一份恩,便是此生不得罷休啊。”
而後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我難掩心中好奇,不由拉長耳朵想要聽得更加明白,忽聞夫子提高了音調,笑道:“果然有隻未睡的小老鼠在窺聽呢!”
我霍然心驚,莫非他們發現了我是醒着的!
正在忐忑不安時,那二人又雙雙拂袖而去。房門闔上的瞬間,一股怪風吹進,驟然熄滅書桌上的油燈,滋然一聲嘶響,屋內頓時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而那股奇異的怪香也蕩然全無,我本是被他們二人的言談驚得萬分清醒,此刻卻突然昏昏沉沉起來,眼睛一眯就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頭痛得厲害,隱隱覺得該惦記着什麼重要的事情,卻絲毫也想不起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四章 青梅竹馬終難忘,情動瞬間非永恆
由那春宮冊子引起的荒唐事總算過去,夫子倒也沒跟各自家長說些什麼,只是往後對我們的教導愈發地嚴厲起來。
平日裡除了在書卷草堂裡讀書,便是去萬榮堂給老祖母請安。
楚老太君雖然歡喜天賜,但因他是蕭夫人過繼的養子,所以保留了幾分真心,倒是更加疼愛起在劫,又加我投其所好,抹了蜜的嘴巴每每哄得她笑開顏,對我們姐弟就更加喜歡,就連楚老爹也經常來明月齋坐着與孃親聊天,時常誇及我們二人乖巧。
轉眼又過一年,草堂裡依舊鬧騰,楚天賜改不了少爺的脾氣,誰讓他吃苦頭就得一報還一報,每當捱了打非得整一整夫子讓自己出口氣才罷休,從西市覓得花旗國的奇妙玩意,是一張外觀極爲普通的坐墊,就放在夫子平日講課的紅木椅上。
後來夫子來給我們上課,一坐下去就接二連三地發出“噗噗噗”的聲音,就跟放了無數個雷打的響屁一樣。
夫子的臉色別提有多難看,楚天賜倒裝得一本正經,我傻了眼睛,在劫卻渾然不知掩嘴偷笑起來,被夫子看到了還以爲是他搞得鬼,罰他端着水盆跪了三個時辰的地板。
整了夫子連帶教訓死對頭,天賜當時的模樣別提有多得意,經過在劫的身旁露出將軍凱旋時的勝利微笑:“這招叫栽贓嫁禍,一箭雙鵰。”
在劫記下一恨,第二天帶來自己的“常勝將軍”挑戰天賜的“混世魔王”,說要一報昨日屈辱。於是兩人就在院子裡圍着一個木罐子鬥蛐蛐,兩隻屁/股撅得老高。眼見常勝將軍出現劣勢,在劫趕忙喊了一聲:“啊,夫子!”天賜就像聽到了鬼似的蹦跳起來,回過頭哪裡有夫子的影子,低頭只見混世魔王早已被逼到了死角。
口中怒罵在劫卑鄙,又重新撅起屁/股陷入鬥局,這時又聽在劫喊了一聲:“啊,夫子!”楚天賜早已不再上當,嗤笑道:“這次你別想誆我,別說那夭折的臭夫子來了,就算是天皇老子,爺都踩爛他的屁/股叫他沒辦法如廁。”
冷笑聲響起:“是嗎,在你踩爛我的屁/股之前,我先打爛你的屁/股!”夫子的規尺就這麼噼裡啪啦地刮在天賜高撅的屁/股上頭,痛得他不能行坐,在牀上趴了三天。
後來在劫告訴我,這纔是報仇的最高境界,叫“借刀殺人,兵不血刃”。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荒唐事每天上演,感情也愈發變得趣味奇妙。日子就這麼慢悠悠地過着,這兩人的仇一日日結大,三天兩頭吵個不停,打架倒是很久不曾了,我知他們彼此還是有兄弟情誼的,只是不知怎麼的就是看對方不順眼,我將這個現象稱之爲“瑜亮情結”。
童年的記憶像是青澀的果實,食之酸口卻又過之難忘,那架着竹馬摘着青梅的日子,是兩小無猜的甜蜜。這兩人都待我極好,好得讓我覺得危險。一人日漸深邃的眼眸,一人愈發濃烈的情感,讓我深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憂慮,只能自我寬慰成姐弟友愛,方能減去心中負擔。
九歲那年的炎熱夏夜,風都帶着窒悶的燥熱。我從夢中熱醒,也懶得傳呼丫鬟,一人來到井邊打水洗臉。幽幽晃盪的井水裡,映出一輪皎潔明月,也映出我那張傷春悲秋的臉,恍恍惚惚間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對我說,第二年入夏了會來找我泡井水圖個涼快,但如今都已過去二年,他卻一次也沒有出現。
每年當盛夏出現頹廢跡象之時,我站在落秋之色初現的井口旁,竟然會覺得有點失望。
若是說對他動了感情,偏偏也無癡情女子那般牽腸掛肚;若說未曾對他有心,又怎會不由自主地去關心他的消息?
前世臨死之時還在說,寧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的臭嘴,你看這句話說得多有道理,就連那謫仙似的人物說的話也都不作數,說什麼等我長大了要討去做媳婦,我還未來得及長到奔笄待嫁的花樣年華,卻在年前聽說他娶了阜陽王二女兒長樂郡主爲妻,還是經天子親自主持的婚禮,宮中最受寵的楚貴妃和史湘妃都親臨爲他祝福,是何等無尚的榮耀?
我卻覺得他可憐,甚至感覺到他的內心在悲鳴。在與自己生命和情感糾纏不清的兩個女人面前,娶第三個毫不相干的女人爲妻,就算再多的光榮,也掩蓋不了悲傷的事實。你說他是從月中來的人,月中又哪裡有他這樣的傷心人?碧天情重幻蒼涼,海誓山盟到頭來夢一場,卻還要在衆人面前,在那兩個女人面前,在自己陌生的妻子面前,權作快樂的模樣。
快樂,也只是臉上的笑,卻不是心中的淚。
活在世上的人們總是笑着,但又有幾個人笑得真心?
因爲憐惜,也就更加地掛念曾經那個驚鴻一瞥的風華少年。
也僅僅只是掛念而已,一瞬間的心動,無所謂永恆。
恍然出神間,忽聞一聲慘叫,是在劫的聲音!
心頭涌現強烈的不安,趕忙往在他房中跑去,只見一條赤練毒蛇盤桓在他的牀榻上。
在劫的整張臉鐵青如死,雙脣刷白無色,腳踝上有着兩個流着黑血的小洞,是被毒蛇咬後留下的痕跡。
大熱天的,宅子裡怎麼會出現這種習性陰冷的毒蛇?
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有人要殺在劫!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五章 在劫命危旦夕間,滿腔悲愴救人心
就在我前一步趕到的同時,孃親後一步也趕了過來,乍見屋內光景竟是像發了瘋似的衝進去,拿起牆上掛着的寶劍淒厲尖叫着將毒蛇砍成無數段,抱着蜷縮發抖的在劫哭道:“我的兒,別怕,別怕,娘不會再讓你出任何意外,娘不會再讓別人害你……”
訝異看着孃親癲亂的神態,心驚她口中反覆出現的“再”字,莫非在先早已有人對在劫下手?
由不得我深入思考,在劫的臉色越來越慘淡,呼吸急促粗重,整個人開始劇烈地抽搐。我連忙跪在牀榻前捧起他的腳踝往傷口吸血,這是我在慌亂間所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急救措施。一灘灘烏黑的毒血被我吐了出來,直至血色呈鮮紅色。
孃親在期間終於恢復冷靜,對身旁的丫鬟喝道:“快去請大夫,快!”
大夫來的時候,毒血也吸得差不多了。把脈之後,大夫卻依舊搖頭嘆息:“危矣!危矣!”道是毒血儘管及時吸出,但赤練蛇的毒素遠甚尋常毒蛇,被咬同時便中毒難解,除非尋得武夷山之巔的雪靈芝。“且不說這雪靈芝百年難得一見,便是前往武夷山來回也要個把月,十一爺……恐怕連今夜都熬不過去了。”
孃親本是慘淡的臉色,在乍聞“雪靈芝”時忽而浮現大喜,匆忙叫我照顧好在劫人便往外頭跑去。
大夫開了幾帖子去熱的藥,也不過如浮萍般沒啥着落的用處,囑咐我注意吸毒時殘留口中的餘毒,又隱隱向我暗示天亮了便好準備後事了,而後嘆息着搖頭離開,不忍再看一幕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悲劇。
在劫躺在牀上蹙眉晃頭,蒼白的臉滿是熱汗卻不住喊冷,我取來被褥將他一把裹住抱在懷裡,“這樣好點了嗎?”他還是一個勁地喊冷,口中念着囈語:“阿姐救我,好痛苦……”聽得我的鼻腔雙目滿是悲愴。前世我開車撞死了他,這一世難道還要看他死在我的懷裡?來這個世界圖個什麼,無非是向他償還上輩子的債,眼淚流了下來:“如果能讓你活下去,就算要我把命還你都可以。”
讓丫鬟們取來三個爐火將屋子烤的熱騰,我脫下衣服鑽進被子裡將他整個人裹在懷裡,手臂繞着他的肩雙腳纏住他的腿,恨不得將他揉進身體裡。
大熱天裡燃着爐火房間裡窒悶異常,我的全身都滲出粘稠的熱汗也顧不得,只求在劫能暖和起來。赤/裸肌/膚相貼的熱度終於讓在劫慢慢安穩下來,微弱地呼吸着陷入昏睡。我稍稍舒了口氣,朝外邊天色看去。更敲三聲,已是子時,還有兩個時辰就要天亮了,不知道孃親能不能及時取來雪靈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劫幽幽睜開雙眼看我,聲音虛弱沙啞像是夜鴉的低鳴:“阿姐,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趕忙呵斥,叫他休得胡說,他就問我:“我要是去了,阿姐該怎麼辦。”我哭着說:“你去了,阿姐跟你一起去,去地府找閻王陸判算賬去。”
在劫聽了後許久沒說話,靜靜地看着我,那雙眸子幽深得如同秋夜深潭,最後緩緩開口:“阿姐,你親親我吧,在劫哪兒也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自半年前讀過《周禮》之後,他和天賜兩人就沒再胡亂親我,但現在別說要我做這違倫的事,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都願爲他摘來。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在劫可要說到做到哦,再苦再難都要堅持下去。”我捧住他的小臉在乾澀毫無血色的脣上落下一吻,脣畔細細摩挲點啄。
在劫溼了眼睛,依在我的肩頭,“阿姐,在劫真的好喜歡你,爲什麼會這麼喜歡你?”
“因爲我們是一體同生的雙胞胎,雖然分開了兩個身體,住着的卻是同個靈魂,我們誰也離不開誰,離開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摟住他孱弱的肩膀哭得不成人樣,“所以在劫,就當阿姐求你了,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他靠過來吃掉我臉上的眼淚,“原來阿姐的淚水是甘甜的,比瓊天山上的仙泉還好喝,但……這輩子再也不願喝得,所以別再哭了,爲了阿姐我……”話還不及說完,眼睛突然睜得燈籠般大,全身肌肉開始瘋狂抽搐。
我被他的模樣嚇得六神無主,不住搓着他的手臂大/腿想要減輕筋肉痙/攣帶來的痛楚。好一會兒他不再作抖,人早已昏死過去。“在劫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再堅持一下,娘就要回來了。”我口中叨叨唸着不斷朝門口張望,渴望看見孃親歸來的身影。
不消半刻,屋外傳來喧鬧聲,卻見孃親被人擡着進來,頭髮凌亂,額頭血污斑斑,這一幕對我而言宛如雪上加霜。
王嬤嬤哭着告訴我,孃親是到淵闌院求大奶奶去了。
前年經天子念楚幕北治理淮川洪澇有功,不僅加官進爵還賞賜了無數寶物,各房夫人子孫們無不蒙受恩澤,淵闌院蕭夫人得的正是這百年雪靈芝,孃親求她割愛救在劫一命,足足叩了百來個響頭,卻聽蕭夫人說早就將靈芝磨成粉給她那個久病纏身的大侄子蕭晚風送去作藥引了。孃親一聽頓時陷入絕望昏過去,這才般被人擡了回來。
我沉默了半會默默起身穿好衣服,囑咐嬤嬤婢女們照顧好孃親和在劫,也不顧身後人的叫喚拼命了命地往淵闌院跑去。
眼前的路怎麼也看不清楚,眼睛早已一片模糊,是眼淚,是悲愴,是心痛……黎明前的天際空前絕後的黑暗,浸在薄薄的霧中閃爍着燈籠昏黃的迷光,被在劫清澈而又認真的雙瞳充滿,我怎麼也跑不出那雙眼睛的柔光。涌動在胸腔滾燙的喧鬧,是我對唯一的弟弟最深沉的愛。
口中唸叨着:在劫你等我,姐姐一定會救你,死了也要救你!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六章 人心寒冷如秋意,人命卑賤如薄紙
淵闌院位於楚府中環之地,東面是一片錯落有致的大小樓房,北面有一片繁密靜宓的林子,西面靠着一座滿目青翠的小山,南面俯臨一個水平如鏡的人工湖,樓裡樓外皆爲雕樑畫柱,極盡豪華。
此刻我無心欣賞,疾步跑進正院大堂,蕭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如苑將我攔住,道是大奶奶正在會聽沒時間見我。我明白她是受蕭夫人之命推脫逶迤,一把推開她便往內堂衝去。
屋內點着香爐,牆角置着幾座冰雕仕女像,是爲夏日解暑去熱之用。府中建造冰窖,除了天家便只是王侯貴胄纔有的權能。
越過江南織繡一方山河錦繡屏風來至內堂,只見銅勾上懸着桃紅繡花褶皺軟簾,簾下軟榻橫置,板壁立着錦靠背和一個水袋引枕,鋪着上好東林竹編成的席墊,蕭夫人就懶懶依坐在上頭,身後有兩個小丫鬟打扇,身前又跪着一個丫鬟輕巧地捶着她的雙腿。
華貴猩紅的波斯地毯上站着幾個人,是楚府賬房雜務的幾位管事,從丑時三刻起他們便前來向蕭大奶奶彙報府內各大要領,是每月十五例行之事,須知楚府中的內務以及吃穿用度都得由她經手。
我一進去,蕭夫人便睜開雙眼微微擺手,幾位管事就停止說話全都驚訝地看着我。顧不得別人的心思,我趕忙跪在蕭夫人的面前,她也不等我開口,頗爲無奈地嘆了一聲:“悅容丫頭,方纔你母親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說得明白,那雪靈芝的確是送去給我那可憐的大侄兒補身子用了,誰能料到十一今日有這一遭?我也實在爲他難過。”手絹拭去眼角傷心的淚,然後寬慰了我幾句,又說早已差遣淵闌院中最好的大夫前去爲十一診斷,勸我平心靜氣靜候消息,萬一情況不好須得面對現實,勿要過度悲傷讓在十一那個世界也不得安心。
在劫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卻聽她句句咒他安歇,說得漫不經心眉眼不眨,我心裡陣陣寒冷。都說人情冷如秋,人命賤如紙,難道在劫的命在她眼裡當真這般不值錢?如果今日是楚天賜或是她的那些寶貝侄兒中毒,是否又是另一番嘴臉和表情。
“大娘,悅容知道雪靈芝這種能解百毒的稀罕物您一定不會一次用盡,求您救救在劫吧,他日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都會回報您的大恩大德。”我一邊說着磕頭,一邊暗廂觀察蕭夫人的臉色。這句話本是試探,剛說完便見蕭夫人的神情起了細微的變化,看來是被說中心事。
眼見在劫還有希望,我心中頓時歡喜,連連叩頭請求,蕭夫人不甚耐煩命人將我拖出。拖至屏風處,我一個孩子的力氣掙不開如苑的揪拉,一口咬住她的手背將她推開便原地跪下去,道:“大娘,您要是不答應我,今天我就是跪死在這裡也不離開。”
蕭夫人任由我跪着也懶得再搭理我,屋內再度響起議事的聲音。
如苑平日裡仗着蕭夫人的勢頭架子比小姐夫人還大,今日惱我三番兩次跟她使勁,又知道我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小姐,暗自踹了我的一腳。且不論孩子的身體哪受得住一個成人發狠使的暗勁,她還不偏不巧地踢中我膝蓋的關節,只覺得那處地方傳來咯嗒一聲細響,當下散開一陣劇烈的刺痛。
而後她又將冰雕像移到我的身旁,自當沒安那個好心讓我納涼,只見冰雕一點點地融化,冰水流過我下跪的地方,在我原本受傷的膝蓋處灌入寒氣,傷口隨即痛上加痛。
好個心腸歹毒狗仗人勢的賤婢!我心裡怒罵,換做平日早就給她顏色,現在心心念念記掛在劫無心同她計較。看向外頭天色,東方天際已經微露肚白,在劫最後的期限將至,我的心頭慌作一團,明知時間越是緊迫我越是不能着急,但怎麼讓蕭夫人交出那救人的東西?她是存心要見死不救,就算我死纏爛打跪死在這裡也沒有用,否則孃親剛纔也不用叩爛了額頭。
約莫半刻,幾個管事從內堂紛紛走出,不看我一眼彼此笑談着離開。
早已習慣人情冷暖,我也沒覺得多大的悲哀,只聽見屋內蕭夫人問道:“天賜今日哪裡去了,這個時辰了怎麼沒見他來請安?”
蕭夫人身旁另一個一等丫鬟若芊趕忙回話:“少爺去了羅香園,今個兒老爺也在那頭。”
羅香園是媛夫人的宅院,而這個媛夫人正是蕭夫人昔日陪嫁過來的丫鬟,爲人溫婉如水,說話總是平眉順目輕柔似風,所以最討楚幕北的歡心。
蕭夫人許久不發一言,室內空氣就像凝結成冰,只聽她淡淡說了一句:“掏心挖肺的好,終究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我神色一動,聽出這句話的一語雙關:一是指媛夫人本爲她貼心侍婢,最後卻奪她丈夫之愛;二指她待天賜如親兒一般,但在天賜心中也終究比不得親孃。
蕭夫人這種權欲極強的女人,怎麼可能忍下這樣的屈辱?但她不得不忍下,因爲她沒有兒子,這是她內心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創痛。要知道在這個時代裡,女人再強再好勝若是沒有兒子爲日後依靠,也不過如缺少養分的灌木,縱然眼前開得再繁盛,也終有枯朽的一日。我的心頭當下生起一計。
恰巧這時,大管家差人來向蕭夫人彙報楚府接下時日待命事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約莫十三四歲,聽說是個窮秀才之後,家裡沒錢又逢旱澇,於是就被人牙子賣到楚府爲奴,叫做柳固安。
像柳固安這種跑雜腿的下等家奴是見不得大奶奶的,所有的事全都經由大丫鬟如苑之口通稟,大大小小的事加起來總共數十件,柳固安也真是好本事,竟然能一口氣說得絲毫不差,我憑藉着現代商務速記法也一件不漏地記了下來,卻見如苑早已記得雙目直髮愣。
柳固安稟完事之後擔心如苑一下子記不全,本來要等在外頭靜候差遣,如苑卻揮袖讓他離開,而後口中碎念着進了內堂,唯恐記錯一件事出了紕漏便是她的罪責。
我在她的背後冷冷笑起,這次真是連天也助我,如苑很快就會明白,她最大的失敗就在於太過爭強好勝。
而她的失敗,恰恰是我成功的開始。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七章 玉在櫝中救貴价,鳳於枝頭待時飛
走進內堂後,如苑將事務逐一稟告,不虧是蕭夫人身邊受用的大丫頭,竟能一下子說出十來件事來也不見氣喘。
能跟在蕭夫人身後當上一等丫鬟,本事自然不在話下,但她爬上現在這個位置,同樣也黑了不少人的前程踩了不少下等家奴的背做墊腳石。這樣的事在我前世替重病的父親管理公司的時候就已經屢見不鮮,如若我沒料錯的話她剛纔故意讓柳固安離開,就是怕他的才能被蕭夫人發現,若柳固安得到重用則定然會動搖她現在的地位,所以她就算是硬着頭皮將所有的事情攬下,也絕不會給他出頭的機會。
像如苑這類人,往往有一種致命的性格缺陷,那就是急功近利,喜歡在主子面前賣弄本事。
須知,適宜的動機強度能提高大腦活動效率,若是用得不適宜,那就不是助力而是阻力。這就是現代商業職場上著名的“耶爾克斯-道森定律”,意思是說在簡單工作中,動機強度越高,工作或學習效率越高;在困難複雜的工作中,動機強度越高,工作或學習效率反而越低。這跟一個人越是重視一件事到最後越是容易搞砸那件事是同一個道理——心態決定成敗。
如苑不自量力,卻又過分想要表現,就註定了她失敗的結局。我將一切看在眼裡,等待她出錯的時候,也心知她必然會犯錯。
果然,就在她道完十幾件事之後,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支吾的時間越來越長。蕭夫人眉頭微微一皺,她就更加緊張,腦袋愈發混亂,口舌就更爲模糊。
眼見時機成熟,我忍住左腿膝蓋上的疼痛走進房內,“如苑姐姐,剛纔有一些事你記錯了,應該是這樣的……”我笑得無害而天真,說話卻一點也不糊塗:“下個月司空家來的‘角子’入住的不是梨香院而是籬落院,領牌子鋪張十里儀仗前往萬佛寺求神的是淑夫人而不是司空夫人,提出修建籬落院宅樓的纔是司空夫人,而且她所請要的工錢是千兩黃金而不是白銀……”我噼裡啪啦地一連串指出七八處錯誤,然後又將她尚未道出的餘下十來件事一口氣全部說完。
如苑當時看我的表情就像看到怪物似的,震驚訝異憤怒不甘還有一點驚怕。
蕭夫人的視線則定定落在我的身上,時而諱莫如深,時而銳利如刀,問:“悅容,你今年幾歲了。”我回答:“九歲了。”她深意笑起,連番誇我年紀雖小卻聰明過人,隨後眉眼一橫冷冷掃向如苑:“沒用的東西,還不如一個九歲的孩子說得清楚,敢情把本事都用在仗勢欺人的份上了?”
蕭夫人果然對手下平日的行徑十分了解,之所以不說不過是身爲上位者無聊打發時間的笑資,今日既然戳破了皮面,是殺雞儆猴也好是重樹正風也罷,顯然她也對這遊戲失去了興趣,便聽她同苑說道:“往後你就去浣衣監,休得再進淵闌院,給我滾出去!”
從這一刻開始,如苑因我的惡意攪和由一等丫鬟淪落爲下等洗衣娘,臉色頓時慘白如死,連連磕頭求饒。蕭夫人冷笑着給她兩個選擇,是被攆出楚府還是自行去浣衣監日復一日洗着春夏秋冬的衣裳。
我看着暗暗心驚,本來只想小小報復一下如苑,卻不料蕭夫人翻臉無情絲毫不念舊日主僕之誼,也的確是個心狠手辣的人,難怪能穩坐大奶奶的位置還替楚幕北擔下楚府大小內務。
如苑眼見求饒無用,心知離開楚府跟求死無異,忍痛吃下眼淚還得磕頭謝恩,離開前怨毒地剮了我一眼。我面無表情地站着,別以爲不受寵的孩子就好欺負,我這個人向來不記仇,因爲所有的仇差不多都當場報了。
蕭夫人對另外一個丫鬟若芊囑咐道:“待會差人將府院令牌給**奶送去,至於修建籬落院的事就交給三奶奶去辦,雖說來的是司空家的‘角子’但畢竟是她的親侄兒,這兩件事先去辦妥了別落下口舌,讓別人說我這個做大姐的爲難她們。”
若芊領命而去,經過我的身旁時對我微微一笑,這道笑容中飽含太多複雜的意味,我一時沒有看懂。
所有旁側伺候的丫鬟們在蕭夫人擺手後悉數離開,房中只剩她和我兩人,而她依舊笑得慈眉善目,宛如盤坐蓮花的菩薩,眼眸卻如蛇信般毒辣,一步步朝我逼來,將我逼至牆角,問:“你究竟是誰?”
有時候隱藏實力是爲保護自己,有時候暴露實力是爲換得交易籌碼。我一無所懼與她對視,隨後又略表弱勢地垂下眉眼,“我不過是一個一心想要救活自己弟弟的可憐姐姐,如果大娘這次幫我救在劫一命,不僅能爲自己積下功德,同時也將招攬一個忠心爲主的得力助手。”
“得力助手?”蕭夫人覺得好笑,“你是在說你自己嗎,一個九歲的孩子?”
“玉在櫝中救貴价,鳳於枝頭待時飛。悅容有沒有這個本事,相信大娘慧眼英雄自當分個明白。”
蕭夫人將我上下打量,“你有一個很好的眼神,堅定勇敢執着熱情,很像我年輕時候那會,或許你經過一番栽培是有這個本事。”她重新坐回軟榻上,靠着水袋引枕,懶懶道:“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確還留有那半株雪靈芝,是爲日後自己保命之用,若要我拿出來救你的弟弟也並無不可。”
我一聽大喜連忙叩謝,卻聽她話鋒一轉:“但我從來不缺忠心並且有能力爲我辦事的人,所以你所說的交易籌碼還不夠令我動心。”
我沉默半會,轉身來到圓桌前沏了一盞茶,隨後恭恭敬敬地跪在她的跟前朝她磕頭敬茶:“您還將多一對孝順膝前的兒女,每日卯時三刻我和在劫必定前來向您請安,將您當做親孃般孝敬。”
蕭夫人接過茶盞飲下一口,滿意笑道:“你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令我越看越合心意。”
我謙虛笑道:“那是大娘看得起。”
蕭夫人責備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改口喚她孃親,她笑着起身於榻側的奩臺裡取出一個朱木匣子,道是雪靈芝就放在裡頭。我趕忙托起雙手去接,卻見她微微擡臂將一粒褐色藥丸放在我的掌心,“悅容丫頭,吃下這東西,雪靈芝就是你的了。”
我毫不猶豫將藥丸扔進口中吞了下去,有種苦澀腥惡的味道。
蕭夫人問:“吃得如此乾脆,難道就不怕那是毒藥?”
我道:“孃親若是要取悅容性命,何須如此費力?”
蕭夫人抿嘴笑笑:“那的確不是毒藥,不過是行屍人研製的血蠱,蠱蟲會隨着你的血液寄宿在腦部,只要一發作就會在你腦中胡亂躥走,搗碎你的腦漿讓你七竅流血而死。”我聽着全身發寒,看來要取得她的信任並非一朝一夕的事,一想到自己將一隻蠱蟲吃進體內,腸胃不由噁心翻滾。
蕭夫人憐愛似的撫着我的頭,笑道:“不過悅容這麼乖,孃親怎麼捨得讓你受那種苦頭?每隔三個月自會賜你解藥,你只需乖乖聽話即可。”便將朱木匣子交到我的手中,“時候不多了,你還是快些去救在劫吧,待十一身體康復之後,爲娘會稟告老爺舉辦一場盛典讓你們兩人風風光光過繼到我的膝下,只是從此以後便不得再回明月齋見你親孃,這些時**們一家子還是好些團聚吧。”
我接過那救命的東西,謝過之後便拼命往回趕,離開前隱隱聽見蕭夫人在我身後輕聲笑着:“影響天下運勢之人嗎,呵……”
也不經細想一心爲救在劫而去,卻不知我們姐弟兩人的命運從此天翻地覆地改變。
回到明月齋,便聞一陣淒厲的哭聲撕裂長空,我腳步一頓心中頓時涌現不安,莫非……
拔腿跑進在劫房中,只見牀榻上攤着一塊白布覆蓋於在劫臉部,王嬤嬤一見我哭着跪倒在我身前:“十姑娘,十一爺他……他去了!”
忽如晴天霹靂,將我震得神魂俱喪。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八章 軟弱如風硬如鐵,她的名字叫母親
掀開白布,在劫那張精緻俊俏的臉緩緩映入眼中,若不是慘白如斯,就像往日倚在我懷中睡着了一般。
人生歷經大痛大悲,我以爲自己會大哭出聲,卻發現怎麼也哭不出來,原來真正的悲傷沒有眼淚。慢慢抱起在劫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個逐漸冰冷的身體會是我那可愛的弟弟。房內衆人哭得聲聲裂肺,我靜靜道:“全都出去,別吵着在劫。”
日出東頭,一縷暖和的晨輝穿透了泛着柔潤光澤的白玉珠簾,落入明月齋南邊的靜謐閣子,柔柔地撒了在劫一身的金黃,彷彿悄悄尋找他曾經在這個世上活過的絲絲痕跡。我俯首親了親他毫無血色的脣畔,“在劫,阿姐親親你,你怎麼不醒來?爲什麼你答應了我卻做不到?”他說會爲我活着,他說過的……
房門“哐啷”一聲巨響被蠻橫推開,天賜一臉慌張地衝了進來。
我雙目無神地看着他,往昔三人在草堂裡的快樂回憶恍若水影般從眼前晃過,最後全都被擱置在潮溼的角落發酵,“天賜,在劫他不在了,以後再也不會跟你吵架了。”
天賜一聽突然發了瘋似的衝上來,一把將在劫拽出我的懷中摔至地上,二話不說撲上去一陣暴打,拳頭雨點般落在在劫的臉頰、下頷、腹部……邊打邊口中怒罵:“臭小子,誰準你死的,給我活過來,憑什麼惹了悅容姐難過卻不做聲?活回來跟我好好打一架,爺再一拳送你去死!”
我呆滯半會連忙上去拉開天賜由不得他作踐在劫的屍身,孰知他卻像失去理智似的打罵不停,我憤怒朝他臉上甩去一記巴掌。啪的一聲脆響,我怔住了,他也怔住了,緊緊咬着下脣不再看我,又猛地撲上去一腳踹向在劫的胸膛:“好,死得好,從今往後悅容姐就由我照顧!”
誰知這一腳踹下去,本是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在劫突然弓起身子嘔出一口黑血來,幽然睜開雙眼,一把抓住天賜的腳踝將他撂倒在地,虛弱地冷笑道:“你算個什麼東西,我的阿姐還輪不到你照顧。”他擡眼幽幽看着我,眸心恍若水草晃盪,“在劫說過爲阿姐一人而活,怎麼可能不做到?只要你輕輕喚我一聲,就算是地獄也爲你回來。”
我茫然立在原地,口中喃喃念着:“好、好,是我的好在劫。”回過神時早已淚流滿面。
將身體孱弱的在劫扶回牀榻,趕忙命丫鬟將那半株雪靈芝熬成湯藥解毒。事後大夫前來把脈,道是體內殘毒已解,慶幸有十二爺這一腳震出胸口淤血換回一口氣,否則真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送天賜離開的時候,我撫着他那張被我打得紅腫的臉頰,歉然道:“對不起,還疼嗎?”
天賜微微偏過頭躲過我的手,悶着聲音說道:“什麼時候你才能待我也像他這般真心?我……也是你的弟弟啊。”說完頭也不回地跑開,微風碎裂,兒時的笑聲迴響耳邊,徒留我一人在原地嘆息。
回到在劫房中,發現孃親已經醒來,正在牀榻旁擰着毛巾照顧沉睡的在劫。
我隱去服下血蠱的事,將所有事情的始末告訴她,包括認蕭夫人爲母,跪在她的面前無聲泣道:“娘,悅容對不起你。”
“傻孩子,娘怎麼會怪你,爲了救在劫你已經做的很好,才這麼小的孩子真是難爲你了。”孃親紅着眼睛將我抱進懷裡,抹淚道:“孃親只恨自己沒用,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身份地位,才讓你們姐弟倆跟着受那麼多的苦。蕭夫人她有權有勢一定會比我更好地保護你們,只要你們可以好好活着,哪怕不能見面,爲娘也心滿意足。”說到最後她早已泣不成聲,我抱着她哭做一團。
在劫吃了藥之後靜靜昏睡着毫無知覺,就如同他剛出生那會,猶且不知他那最親近的兩個親人正爲他肝腸寸斷。
十日後在劫的身體逐漸康復,蕭夫人差人來接我們入住淵闌院,三日後又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宴席將我們過繼膝下。
我和在劫攜手而去的那一日,回頭再看一眼明月齋,只見孃親一人立在門口朝我們揮手含淚作別。那日的黃昏血色如染,幾隻晚歸的大雁從天際飛過,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聲聲催人淚下。那幕風景,成爲我們記憶中對孃親最後的回憶,從此之後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一面。
半年後,當我們得知孃親的死訊時,她已然下葬入土。
生前照顧她的王嬤嬤對我們說,孃親是過度思念我們以至於精神錯亂抑鬱而死。
每天她都會坐在門口說等我們回家,每天她都會在餐桌前準備三碗飯,三副筷子,一邊吃着一邊朝我們的飯碗上夾菜,一個人對着空氣癡癡笑着說:“悅容在劫乖,多吃點,吃多了才能快快長大,才能不被人欺負。”說完後她就一個人哭,哭得沒了力氣,就不再說話,一口一口將飯菜嚥下去,也將所有的悲愴和眼淚吞入腹中。
嬤嬤實在看不下去,說要偷偷帶我們回來看她,誰知孃親聽到後非但沒有歡喜,反而擔驚受怕不顧身份地朝嬤嬤下跪磕頭,口中反覆唸叨着:“求求你別帶他們來,我不見他們,我不能害了他們!”就在她臨死的那一刻,還在再三囑咐,不得讓我們知曉她的死訊,免得衝撞行事惹惱了蕭夫人。若非嬤嬤告老還鄉心中記掛此事,這才偷偷跑來告訴我們。
聽到此處,我和在劫臉上早已分不清淚水,世界模糊只剩下孃親那張微微含笑的臉。
在劫一把拉起我跑向外頭,翻身上馬朝着城郊十里外的黃土坡狂奔而去。
一方的天,一方的地,被凜冽的風吹得肆意荒涼的山頭,一堆黃土,一座孤冢,我們的孃親就在這裡沉睡。她死前多麼寂寞,她死後又多麼荒涼?有沒有親朋好友前來爲她送別,她心愛的丈夫有沒有爲她流下一滴眼淚?爲什麼她竭力保護的那對親生兒女們,也只能在她死了很久之後,才能偷偷前來爲她上一柱清香?
這個世界,人們都發瘋似的想要活得轟轟烈烈,她卻選擇這麼默默無聞地死去——
這個被時代催壓柔弱如風卻又堅強如鐵,名叫母親的女子。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九章 風光背後苦作樂,二子之心深如海
在劫跳下馬背,跪在孃親的墳墓前,雙手緊緊抓住一把黃土俯首無聲流淚。
我走上前去默默從背後抱住他,前世今生我經歷過太多,分離團聚再分離,由生入死由死往生,本以爲自己不會再爲人世間的去留而悲哀,但當我真正面對的時候,才知道一切還是那麼痛徹心扉。我想安慰我的弟弟,卻發現自己比他更加需要人安慰。我抱着他,才知道不是他在依賴我,而是我在依賴他,一直渴望在他身上尋找溫暖和力量。
在劫說:“阿姐,小時候你曾告訴我,英雄不問出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其實我們都錯了,只有在你成功的時候,你纔是英雄,只有當你稱王成候的時候,人們纔不能在乎你的出身。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身份地位是如此重要。因爲沒有身份地位,我們跟孃親不得不分開,孃親纔會死得如此淒涼;因爲沒有身份地位,我們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我不能像楚天賜那樣一聲呵斥就能保護你……我不甘心,不甘心!”濺落的眼淚滲透進泥土,就像內心揮之不去的潮溼和陰霾。
原來小時候的事,他一直都牢牢記在腦中,原來孃親生前那番痛哭,他全都聽到了,卻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還是太過年幼不忍心知道?
“或許你是對的,在劫。”攬住他因爲啜泣而不住顫抖的肩膀,我緩緩閉上眼睛。生活終究不是童話,只是人們習慣用美好的願望和語言編織美夢,我再一次被虛幻的生活欺騙,也欺騙了我的弟弟。
如今夢終於醒了,面對的是血淋淋的現實:這就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你若不去吃人,就要等着被那些豺狗之輩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
在劫擡頭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與我面貼着面,“我已經失去孃親了,不能再失去阿姐,我要保護你,我要成爲人上人。”
擡手爲他抹去臉上的淚,“你可以的在劫,相信姐姐的話嗎?”在劫鄭重地點頭,我道:“縱觀天下局勢,天子無能而八方強勢,若我料得不錯,不出六年亂世必起,屆時必將是你風雲變色的契機。曾經有人爲我斷言,我的弟弟將會成爲掃蕩六合一統天下的帝王!”
山頭呼嘯刮過一陣大風,將兩人的長髮纏繞着高高吹向遙遠的天際。
在劫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淡淡地笑着,臉上還殘餘尚未風乾的眼淚和悲傷。
許久許久,在劫也笑了起來,握起我的手目露堅定,“我相信你,你是從來不會騙我的。”隨後又問:“阿姐會幫助我的,是不是?”
我點點頭,“是的,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爲了幫助你,我的弟弟。”自從跟隨他跌落輪迴臺的那天起,就註定了這一世爲他直至灰飛煙滅。
蒼茫的山頭,對面互跪的兩個人,彼此交叉的十指,就像是一種古老的盟誓。
在劫輕輕嗯了一聲,翻身躺在我的膝蓋上,仰面看着蔚藍無垠的蒼穹,探出手掌擋在面前,五彩華光透過指縫在他臉上投下光明陰影變幻的線條,一圈圈盪漾開來。
我在他那張風采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和——野心。
※※※
在孃親的墳前吹了一日的山風,入了夜纔回到楚府。一進淵闌院,便聽聞不遠處敲響喪鐘,正是由羅香園傳出,詢問路上行色匆匆的家奴,才知是媛夫人在日間上吊自殺了。
我和在劫對視一眼,立即往羅香園趕去。只見雅緻院樓前掛起奠字白紙燈籠,靈堂內白緞幔帳翻滾,冥紙漫飛,女眷們的哭泣聲聲淒厲。
天賜一身披麻戴孝跪在靈堂,蒼白的臉難以遏制的悲慟,卻始終不見落下一滴眼淚。蕭夫人站在他的身後,輕輕撫着他的背,臉上的表情是慈愛的,眸心卻永遠有着一種諱莫如深的黑淵,擡頭看了我一眼,一晃而過的笑意讓我心底發寒,再看去她早已換上一張悲傷的臉,香巾輕點眼角啜出的淚,哽咽着說道:“悅容在劫,快些過來勸勸你們的弟弟罷。”
我緩步走到天賜面前,話語卡在咽喉怎麼也說不出口。他擡頭看着我,本來清冷的眼眸突然紅了起來,緊緊抱住我不住顫抖,卻依舊不發出一聲悲喃。
期間各房夫人攜着少爺小姐們前來上香,一雙雙眼睛都噙着淚,卻是分不清幾人在真心難過。楚幕北扶着棺木的邊緣一臉沉痛,喃喃詢問媛夫人爲什麼那麼傻想不開要自殺,然而九泉下的死者又可曾給過他答案?
不消半刻宮中傳來消息,說是楚貴妃頭胎難產,御醫們束手無策,皇上正在大發雷霆。楚幕北囑咐蕭夫人妥善安排後事,隨後匆忙離開,臉上的悲傷早已被另一種憂慮所取代。
深夜時分所有人都已回去,只剩下天賜一人堅持爲媛夫人守靈,這是他身爲兒子所能盡到的最後一份孝心。
我心中隱隱有着一種猜測,對天賜就更加放心不下,遂決定陪他守夜讓在劫一人先回淵闌院。在劫深深看了我一眼,燭火跳躍明滅他的那張臉,嘴角微微動了幾下,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離開了。
空空如也的靈堂一陣又一陣颳着冷風,水波般吹皺滿屋子白色軟簾,美感中帶着一種陰森悚然。
我看到天賜瑟瑟抖了一下,上前爲他披上一件外衣,又將他的手放在掌心搓着。
一滴眼淚濺落,在我的手背碎裂成無數片冰晶。我的動作頓了一下,默默不語地將天賜擁入懷中。什麼安慰的話也不用說,難過的時候就與他抱頭一起痛哭好了。
天賜靠着我的肩頭,聲音聽起來很沙啞,卻冷靜得出奇,“丫頭們說孃親昨日跟大娘在西廂院子裡賞花,半路遇見淑夫人和司空夫人,回來後神色就變得怪怪的,卻沒想到今日午時請示膳食時就看見她吊在臥室的懸樑上。早上還笑着囑咐我用心功課別整日貪玩,要做個有出息的人,還讓我好好孝敬爹爹和大娘,現在怎麼說去就去了。”
我輕輕拍着他的背,告訴他人生本來就是無常,就像天上的星星每天都在變幻方位,這一刻在一起的人,沒準下一刻就各奔天涯了。
天賜擡眸靜靜望我,瞳孔如水波晃盪的夜泉,他問:“你呢,你也會一聲不響地離開嗎?”我沒有回答,未來的事誰能預料?天賜也沒再問,這畢竟不是一個開心的話題。
他緩緩跌坐在地,沉默了半會突然說道:“孃親自縊前,後院守門的小廝曾看見大娘來找過她,後來神色不悅的從西角門的小巷子裡隱蔽地離開,還喝令他不得跟別人說起她來過的事。孃親平日裡待下人極好,那小廝也曾受過她的一飯之恩,所以暗下告訴我這件事之後就卷着包袱走了。”
我神色一變,趕忙捂住他的嘴巴,緊張地說:“好天賜,這番話以後休得再在別人面前提起。”
天賜深深看着我,眸子深邃如淵又銳利如鉤,扣住我的手腕將我的手重重貼着他的脣畔,掌心那處瞬間灼熱得像是燃起大火。他不再說話,默默與我四目相對。一些未曾言明的秘密,此刻在我們的心中爛成一團,年幼無力的孩子,只能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
然而天賜有所不知,他失去孃親的這一場悲劇,或許我正是一個推波助瀾的幫兇。那日聽聞蕭夫人一語雙關的暗示,若非我靈機一動攜在劫過繼她的膝下,天賜現在也許依然還是一個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寶。
我挨在他的耳畔輕聲道:“天賜,記住我的一句話,若是蕭夫人疼愛在劫三分,便疼愛你七分,畢竟你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哪怕再無情,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所以你現在什麼都別想,權作與往常一樣,再乖乖做個孝順兒子便可。”天賜的身子僵硬半會,隨後閉上眼睛輕輕應了一聲。
俯首看着蜷縮在臂膀中閉目淺寐的他,那張猶且稚嫩的臉卻早已顯露老成,我心中莫名刺痛。都雲富貴世家人中龍,誰曾見風光背後苦作樂?天賜也好,在劫也好,都不過才十歲的孩子,怎麼就藏了那般深沉的心思?尋常人家的孩子在這個時候還跟着父母背後撒嬌,他們卻須得學會一個人堅強。
不由想起先前,天賜還在問我何時能待他像在劫那般真心,而今儼然在心中尋得模糊的答案。或許我永遠都不會有如此待他的那一天,因爲在愧疚和負罪面前,再認真的相待也不會是純淨無暇的真心。
猛然驚覺,我待在劫,又何嘗不是如此?
償還,原來纔是我這輩子最投入的感情。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章 相親相愛成誓約,日後變遷誰堪言
趁着天賜在後堂休憩那會,我回了一趟淵闌院,那時已是拂曉時分。蕭夫人正坐在廳堂內,從在劫手中接過請安的早茶輕啜,見我回來便招手讓我坐在她的身旁,探尋問着天賜現在的情況。
我紅着眼睛說:“已然悲傷了一宿,今早才哭累了睡過去,說是今後只剩下大奶奶真心待他的孃親了,讓我轉告您切莫爲他難過,好生保重身體纔是,待他守完頭七再來向您請安,免得您沾染了靈堂的晦氣便是他的不孝。”
蕭夫人聽了之後捏着手絹低泣,口中喚着媛夫人的閨名,又喊着天賜“心肝寶貝兒”,當下侍立之人無不淚下,我也跟着哭個不休,嬤嬤丫鬟們這纔上來紛紛解勸住了。蕭夫人讓我這些時日好好伴着天賜,唯恐他心頭難受想不開,囑咐我一有異常即刻知會她。我口中應承下來,心知她是要我監視天賜。復而小聊幾句,便與在劫一同請退。
走廊上慢行,擡頭看見在劫眼眶底下一層黑影,我問:“昨夜一宿睡得不好?”他默不作聲,隻身一個勁地往前快走,我拉着他的衣袖兒卻被他一把甩開。正在錯愕的時候,見他背對我冷硬着聲音惱了一句:“我在羅香園外頭等了你一夜,你們倒是姐弟情深抱了一夜,原來在你心中,我跟其他人都是一樣的分量。”
什麼時候見過在劫這樣與我怒顏相向?我呆住了,回過神那人早已不見蹤跡。趕忙追去敲他的房門,閉門也不見應答,嘆息着回到自己房中休憩,囑咐丫鬟們兩個時辰後叫醒我準備再去探望天賜。躺在牀榻上心頭念在劫過激的言行,終究是太累了闔眼便睡過去,睡夢中依稀間聞得有人在牀畔反覆嘆息。
個把時辰後丫鬟將我喚醒,一經詢問才知在劫方纔一直就守在我的牀畔。匆忙梳洗一番前去找他,卻不見房內有人,週轉幾下尋人無果,遂去了羅香園又伴了天賜整日。
因爲掛念在劫,姐弟兩人畢竟從小就不曾拌過嘴,這日便早早辭了天賜回到淵闌院,好去安慰我那鬧性子的主。
更敲三下已過子時,丫鬟們說十一爺早已躺下就寢。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內室,藉着洵洵月光安靜地觀摩他的睡臉,恍惚間見他睜開雙眼與我凝視,不說話也不轉移視線,漆黑中唯獨那雙眼睛幽幽發亮。
我笑了笑,脫去鞋襪在他身旁躺下。他怔了一下,神色微窘背過身去。我笑他是害羞了,便鑽進被子裡從背後擁住他,靠在他的耳畔說:“乖乖我的小在劫,阿姐今晚陪你睡覺,快別生氣了。”
在劫默不作聲,好一會兒掙開我的手臂坐起身來怒道:“是不是楚天賜需要你,你也這般爬上他的牀陪他睡覺!”
三番兩次的討好被他潑了冷水,心中不免生氣,也實在受夠了他的無理取鬧,“天賜再怎麼說也是你的弟弟,他剛死了孃親正是最難過的時候,你能不能懂事一點別再鬧情緒了!”不忍再冷眼相對,我和衣而去,又停在門口躊躇着,卻聽房內傳來一聲嗚咽:“你怎麼就不爲我想想,我也失去了孃親啊,你爲什麼不在我身邊……”心頭被他這句低喃狠狠刺出一個窟窿,終究是拉不下臉面,抹着眼淚默默離開了。
接下來幾日一直留宿羅香園,一來是要護着天賜取信蕭夫人,二來是實在不想再跟在劫爲了天賜起口角。小時候也真的太由着他了,才讓他養成這樣見不得我對別人好的性子,也許冷淡他幾日讓他反省一下也好。
天賜不眠不休守靈好幾日,人早已憔悴不成模樣,我哄着他入睡爲他掖好被子後,便一人來到院中散心,忽從半空落下一顆石子,不偏不巧吧嗒掉在我的腳前。擡頭看去,只見在劫晃盪着兩條腿兒坐在琉璃飛檐上,高束的金冠揹着月色閃着亮眼的光,月光悠悠晃盪在他**的面容上,正一臉幽怨地看着我。
見過他的可愛調皮呆傻,確實沒見過這般小媳婦模樣,我不由撲哧笑出聲:“吶,你爬這麼高做什麼,不怕摔着嗎?”
他撅起紅豔豔的嘴脣,“這麼多天都不回來看我,你還關心我在乎我嗎?”
一見面就埋怨,也真是改得了脾氣改不了天性,我好氣又好笑,佯裝怒道:“那裡危險,快給我下來。”哪知他跟我扛上了似的搖頭堅決說着不。我搬來木架梯子,“好,你不下來我上去,要摔的話姐弟兩人一起摔死也算還世界一個清靜。”一邊說着一邊雙腳噔噔往上爬。還真是烏鴉了我的嘴巴,剛摸到磚瓦的皮面腳便一滑人往後頭仰去,淒厲驚呼一聲,忽被在劫勾起腰身給拉了回去,驚險回過神來人早已穩穩當當地坐在琉璃屋檐上。
有點懼高我朝在劫捱過去,緊緊攥着他的手臂逞強笑道:“從這裡看去風景還真是不錯。”目光一掃才發現這處地方的視覺角度能將整個靈堂盡收眼底。敢情這幾日他就一直坐在這裡,說好聽點給我放哨,說難聽點便是偷窺了。
我瞪着他:“盡做些荒唐事,知道錯了進來道個歉便成,窩在上頭學什麼小賊德行。”
在劫別過臉悶聲道:“我錯在哪裡?倒是你可分得清誰纔是你的親弟弟。”
我嘆息:“你是我弟弟,天賜自當也是我的弟弟,我不會爲了你疏遠他,更不會爲了他疏遠你。這楚府人情冷暖如皮包着的骨頭誰也看不清楚,也就我們仨從小一塊兒長大,爲什麼不能相親相愛?”
在劫聽後只言不發,我俯首喚道:“出來吧,天賜,別躲着了。”早前便瞧見他拿着披風出來尋我,看到在劫與我私談又躲了起來。
天賜猶豫半會,從梨花樹後緩緩走出,擡頭看着我,眼眸幽幽晃盪一潭清泉,洋溢着異常莫名感動的情緒,多半是把我的話給聽得清楚了。
我笑着朝他招手:“發什麼愣,快上來吧,這裡風景很不錯呢!”他順着梯子爬上瓦檐坐在我的身側。
在劫卻死死盯着天賜掛在胸口的長命鎖和翡翠玉,哼了一聲:“我就是看不慣他這較勁,什麼事瞎湊合。”
說來在劫不爽天賜,除了打小結下的樑子,還是有其他原因的。一出生孃親便爲我和在劫打造了一對長命鎖,而那翡翠掛玉則是七歲那年老祖母賞賜,也是成對的。天賜不過是孩子天性,別人有他卻沒有,心裡當然不樂意,央着蕭夫人也爲他打造了跟我們兩人一模一樣的長命鎖和翡翠玉,成天樂呵地戴在脖子上晃悠。在劫就不高興了,說“不就是一個死皮賴臉的臭蛋,橫豎要進我和阿姐中間的第三者。”
於是那兩人又吵了起來,從六歲那年第一次打架,到草堂時在夫子面前互黑對方,再到眼前爭着與我親暱,大事小事家仇國恨全都一股腦地攪在一塊清算,將我擺在中間濺了滿面的口水。
眼見勸架無用,我正要發怒,忽見天賜吵得兩頰通紅,比起先前病懨蒼白的模樣多了一絲生氣,又見在劫眼怒罵中帶着一絲笑意,心中頓悟原來這纔是他們兄弟表達友愛的方式。
一左一右拿起那兩人的手合在一塊,我欣慰笑道:“果然是相親相愛的哥哥弟弟,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齊齊惱了一句:“誰要跟他相親相愛!”同一時間抽回手,還放在衣角上反覆搓着,活像沾了什麼污穢的東西,眼神刀子似的颳着對方。
這會兒我見了卻不再擔心,反而覺得可愛得極,大笑着手臂一展攬住他們的肩膀,左擁右抱好不快活,口中喊着:“要相親相愛啊,相親相愛!”
那兩人的臉紅如辣椒,卻也默不吱聲地任由我抱着。
擡頭看見滿天星光璀璨,編織成皎皎銀河圖,我忍不住脫口:“好美!”夜空劃過一抹流星,我趕緊閉眼許願,依舊死命地念着:“要相親相愛啊!”
耳畔隱隱傳來兩道不甘不願的應答:“知道了啦。”
擡頭瞧見那兩個孩子不善言語的彆扭神態,我呆滯稍許,重重嗯了一聲,笑得無比滿足,爲着我們三人此刻所擁有的世間最真摯的親情。
然而,又有誰能料到,就在今夜這並肩共看了一夜星光颯踏的三個人,在很多年以後竟站在風雲際會的巔峰主宰歷史的變遷。
只是那個時候,可曾有人想起今日這個誓約,說要相親相愛?
========
作者有話說:下一章開始就長大了哦~留言啊推薦啊,華麗麗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一章 巾幗不讓鬚眉者,大鬧青樓尋弟來
繁花開遍,一年更勝一年,春去秋來,哪朝又是留戀不去的歲月?
昨夜下了一宿小雨,淅淅瀝瀝盪漾開初夏的蟲鳴,今日陽光明媚,照亮枝頭垂落的玉珠。
我早早起來往賬房趕去,幾位管事早已恭候多時,小廝們在房中忙碌地走走去去,賬本一本一本疊成山高,我一邊聽着管事們稟告府中的大小事務,一邊翻着賬本噼裡啪啦地打着白玉算盤。
“撥三千兩白銀往柳州府賑災。三日後史家太老爺大壽別忘記差人持名帖送壽禮去。阜陽王、燕山王、常昊王三家王爺並鄭國公蕭府等五家,東平郡候、南安郡候、西靜郡候、北寧郡候四位候爺下個月齊聚京城向經天子朝貢,到時候別忘記替老爺設宴送上拜帖……”一口氣交代完十來件大事之後,又指出賬簿裡數十處大大小小的錯誤,衆人領命下去辦事。我又從早忙到了黃昏,這纔將這一季度的賬本覈實完畢,拿起硬紙小摺子朝淵闌院南廂房走去。
若芊正坐在外廳搗弄香薰,我詢問大奶奶這會可是有空,她抿嘴笑笑指了指後室。我點頭撩開珠花垂簾,越過洛神戲水翠玉屏風,再經過一個拱形木槿萱花門,便來到內室,只見蕭夫人臥在軟榻上半闔雙眼,偶爾幾聲咳嗽。屋內還有一人在撫琴,是夫子劉旭冉。
我正踟躕着要不要進去,琴聲便停止了,聽聞蕭夫人道:“悅容丫頭,來了就進來罷,在那裡發什麼呆。”
“這不聽老師彈得正好,聽出了神呢!”我笑嘻嘻地走進,朝劉旭冉微微頷首。雖然年前奔笄之後便沒去書卷草堂學習,不過還是改不回先前的稱呼習慣。走到蕭夫人身前探了探她的額頭,“恩,燒已經退了,看來老師的凝神曲還真是神奇。孃親今日精神好些了嗎?”說話之餘端上一杯去熱涼茶。
“已經好了許多,只是稍會有些咳嗽。”蕭夫人在小丫頭的攙扶下坐正身子,從我手中接過茶盞飲下一口便要作罷,在我的堅持下無奈飲盡,我這纔將空茶杯接下交給丫鬟,便聞蕭夫人對着夫子笑道:“我這個女兒啊就是喜歡操心,越大越霸道,明明只有十六歲,卻比其他活了半輩子的人還要精明,下人們都怕着她,連我這做孃的也拿她沒轍,怕是隻有夫子你才能治得了她。”
劉旭冉道:“十姑娘巾幗不讓鬚眉,又一片孝心,有她爲您分擔府中事務那是大奶奶的福氣。”蕭夫人聽了連連點頭,嘴角笑意更深。
我佯裝嗔怒道:“江清河濁自有公曉,還是老師給悅容一個公道話,不然這份心思在那沒心肝的孃親面前也是無用的東西,我都成了夜叉鬼了,還人見人怕了呢!”
屋內衆人怔了一下,隨即爆開笑聲,嬤嬤丫鬟們笑趴了下去,蕭夫人也是又笑又咳的,我趕忙上去爲她拍背順氣:“快別笑了,再笑下去又要我的不是了。”
蕭夫人探出如蔥纖指戳着我的腦袋,嗔了一句:“誰敢說你姑奶奶的一句不是,多半要拿不到工錢了!”隨後問我上個月下人的工錢都發放了沒有。我點了點頭,將季度對賬的小摺子遞到她的面前,她展開隨意掃了一眼便闔上,道:“你辦事我放心,我病着的這些時日也真是辛苦你了。”我搖搖頭說了幾句貼心話,揮退丫鬟坐在她的身側爲她捶背。
期間幾句小聊打發時間,蕭夫人向夫子詢問在劫和天賜的功課,劉旭冉對在劫誇讚有加,道他天資聰穎又爲人樸實勤奮,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心裡暗道,若是你發現他真正的天賦,怕是要拍案而起驚呼神人了。又聞夫子談及天賜,道此子本是極爲聰明善辯之人,奈何生性頑劣靜不下來好好讀書,都把心思用到別處玩樂去了。那神態頗有黃河磅礴奈何浪濤東去的唏噓之感,看得出夫子對天賜的期望很高。
蕭夫人微微蹙眉,問我:“天賜這會兒人呢?”
我趕忙道:“受了我的託去富陽城收田租去了,都十六歲大的人我想合成也該讓他料理一下府中的事。”說的是實話,不過算算時間早該回來了卻至今沒見人影,多半又跑去哪裡耍玩了。
蕭夫人睨了我一眼,心知我在袒護他,嘆息:“都怪我從小慣壞了他,才使得他這般無法無天,平日裡他也就聽你的話,你還是好些讓他做點正經事,不求多有出息,只求別鬧出什麼荒唐事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點頭稱是,心裡暗暗叫苦,他鬧的荒唐事還不夠多嗎,這京城裡誰不知道這混世魔王楚家十二爺?
蕭夫人道:“晚上老爺要來淵闌院用膳,快些差人將他喚回,否則讓老爺知道了又要挨一頓打罵。”
我受命而去,張旭冉本欲與我一同離開,蕭夫人說心口好似堵着一口氣,夫子又留了下來爲她彈曲凝神。
走出南廂房後,我對着小廝道:“將柳大管家找來。”
自我受蕭夫人之託掌管楚府內務之後,便將昔日不受用的跑腿家奴柳固安扶持到大管家一職。要知道一個管理者的成功離不開人才的發掘,柳固安就是我尋得的德才兼備者,並且對我的重用和信任極爲感激,更是對我忠心不二。
我站在淵闌院外的豐華亭中等待,俯首見園中花勢倦怠,看着不免傷感,喃喃唸了一句:“昨日春去悲花落,今日夏來恨雨淋。”
身後傳來一句清朗之聲:“冷月詩魂人兩個,顰卿淚眼誰人心?”
回過頭見柳固安踏着落花而來,一身青蓮漣水雲翔衫,高束髮髻彆着一支簡單的翠玉簪子,看着我時那張清秀的面容盪漾開水紋般的微笑。
我道他這詩接的不好,太過淒涼,他只是笑笑也不反駁。
沒經出口詢問,柳固安早已洞悉我的心思,笑着說:“十二爺在今日申時便從富陽城回到京中,剛進城門被成玉少爺和李家公子給拉着離開,說是萬花樓裡新來了幾個姑娘,是夜郎國的舞姬,好幾家公子哥們都在等他熱鬧場子。”
我聽着黑了臉,口中直呼:“那混賬小子,看我不扒了他的皮!”怒氣衝衝地往外頭走去。
柳固安急忙將我喊住,面有難色:“十姑娘,這萬花樓怕是你姑娘家去不得的地方啊。”
我道:“柳管家認爲府中誰堪此重任,能將十二爺給綁回來?”
柳固安苦笑:“那還非得十姑娘不可。”
※※※
鶯鶯燕燕女兒嬌,亂花漸欲迷人眼,萬花樓裡花萬里,男人銷魂尋歡樂。
可惜今日的萬花樓不是花好月圓歡樂時,因爲我楚悅容要來這裡拿人了。
幾十個華服家奴排成兩列大步闖進,一路清人開出一條道來,柳固安在前頭引路,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前腳剛踏上鮮紅的波斯地毯,那鴇母便一臉苦笑地迎了上來,“哎喲喂,我的姑奶奶啊,您這會兒可別再爲難我們小本經營了!”
明明是個銷金窟虧她還說得出口的小本經營,我懶懶掃了她一眼,一個月前萬花樓窩藏天賜,被我鬧得十來天開張不得,看來是心有餘悸但還沒學乖,不然這次怎麼還會放那小子進去?
我甜甜一笑,“今日不是來砸場子的,乖乖說出天賜的下落,我拿完人便走人。”
鴇母面露爲難,是心知楚家十姑娘不好惹,楚家十二爺更不是善類。
我一見她那臉色便知是個兩面討好心眼不紮實的陰人,一把將她推開,喝道:“給我一間間地搜!”
隨着我一聲令下,萬花樓頓時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那些女票客們一個個光着屁/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手忙腳亂地合着衣服,姑娘們聲聲淒厲尖叫,嚇得花容失色。
鴇母癱坐在地拍着柱子直哭着沒法活了,“哎喲餵我的媽呀!就算是王員外家的虎姑婆跑來找丈夫,也不是這麼個折騰法啊,這日子該怎麼過!”
我也懶得理她,就等磨光她的性子讓她自己主動交代。
果然半刻不到鴇母就屈服了,抱着我的大/腿求道:“我的好姑奶奶快別鬧了,我帶您去找十二爺還不成?”
誰說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上,高貴的品質也往往只在少數人身上體現,我睨了鴇母一眼,哼了一聲:“那就勞煩帶路了。”
小手帕擦着眼角的淚,鴇母點了點頭,抽噎着將我引向二樓。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二章 天賜嬉戲萬花樓,悅容初遇常昊王
二樓走廊盡頭是一個精緻的萱花小窗,綴着一輪新月,窗前置着一臺紅木香案,案上擺着一個上好的青瓷燒雲花瓶。
鴇母微微轉花瓶,牆壁便自動開啓一扇門來,另一頭出現一條金碧輝煌的長廊,比起這邊要來得更加奢華富麗。鴇母說那裡是專門供王侯貴胄們玩樂的地方,非是尋常富豪一族可以承受得起的享受。
真是一羣奢靡腐敗的朱門酒肉徒!我冷哼一聲大步走進。
恰時一扇塗着金漆的鯉魚龍門打開,走出兩個衣着華麗面容俊俏的年輕公子哥,滿面薰紅走路跌撞發着酒瘋,正是天賜那兩個狗腿子跟班楚成玉和李孝義。
與我迎頭打了個照面,兩人就像被潑了一灘冷水似的立即清醒,指着我的鼻子結舌道:“夜……夜叉鬼!!”
我擡起下巴,眼睛危險一眯,那兩人察覺自己失言喊出了背地裡給我起的綽號,不由渾身打了個寒顫,連忙捂住嘴巴臉色慘白如死,哈腰作揖連連道歉。
楚成玉搓着雙手尷尬問道:“姑媽,您老怎麼往這邊來了。”被一個年長我五歲的大男人喊做姑媽雖然有點彆扭,論輩分也的確承受得起,於是端起長輩的姿態訓導他。楚成玉表面俯首稱是,暗地裡擠眉弄眼,李孝義見狀悄悄往後頭移動,想要溜回去透風報信、
“站住!”我隨即將他喝住,指着牆壁說道:“你們兩個臭小子先給我老實在這裡面壁思過,待會回去再跟你們好好算賬!”
越過那兩人,推開身前的金漆雕花門,那瞬間一陣尖銳吆喝聲迎面逼來,只見房間內紫色帷帳漫飛,雕樑畫棟極盡奢華,華貴牡丹地毯上置着一張上好紅木雕成的圓盤大桌,一個玄服男子正將一名絕色少女壓在上頭褻玩,雙脣激烈親吻發出嘖嘖之聲,右手大膽地滑過少女白嫩的大/腿探進褻褲裡頭。四周圍坐着着十來個人,都是一些錦衣少爺們,一個個面帶酒色,對着餐桌上這幕活色春宮無不撫手叫好。
乍見眼前縱情聲色的靡亂一幕,我不免紅了臉,屋內衆人玩得正歡,竟無一人發現我的到來。
又見廳堂外圍,一個男人懶怠倚在赤色玄柱上,一身綾羅錦衣紫金冠,輕啄手中的白玉酒杯,眉宇間百般聊賴,眼神冷清,與大堂內聲色高漲的衆人倒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你?”門開的瞬間,那男人偏頭見到我,神色呆滯稍許,放下酒杯緩步行來,面帶驚豔讚道:“看來消息不假,今日果然不虛此行,當真有個絕色美人。”
尚未反應過來,人就被他一把拉了過去順勢推至牆上,溼熱的吻迎面落下。是個慣於撩撥風情之人,靈巧的舌頭嫺熟地侵佔嘴巴,只覺得醇厚的男性鼻息帶着酒香和淡淡的藥草味,瞬間填充口鼻所有感官。
知曉他是將我當做萬花樓裡的姑娘來調戲,心裡不由又羞又惱,奈何口舌被逼着糾纏說不得話,又推不開那偉岸的身軀,他反倒愈發動起情來,雙手開始大膽在我身上巡走。
正在窘迫不堪的時候,忽聞他悶哼一聲頓住動作,一個龐大的黑影罩在我們身後,是那本在大堂中聚衆嬉戲的玄服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出現這裡,緊緊勒住那人的胳臂,冷冷道:“王爺,她可不是你能隨便碰得的女人。”
那人微微蹙眉,像是明白了什麼,遺憾地看了我一眼,嘆息:“既然美人已是他人之物,小王自當不奪人所愛。”
就在他放手的瞬間,玄服男子一把將我攬進懷裡護着,笑着說了幾句客套的虛應,隨後對着身後那羣紈絝子弟喊道:“諸位抱歉了,本公子有事要先離開,今日掃了大家的雅興就讓我來請客權作賠罪好了。”從懷中掏出一大疊厚厚的銀票,就這麼往空中隨意一拋。剎那間一張張銀票嘩啦啦地在半空散開,如白蝶蹁躚一般漫天飛舞,錯亂恍如紛飛的世界。
回過神時,他已拉起我的手在尖叫聲中跑出房內,下了萬花樓,又抱着我躍上馬背,低喝一聲策馬而去,將柳固安等人以及那繁華如夢的萬花樓遠遠丟在了後頭。
十里花巷華燈初上,一匹黑馬疾風般奔馳,有人在大聲驚呼:“楚家十二爺策馬來了,楚家十二爺策馬來了!”
所有人聞聲紛紛躲了起來,如避瘟神惡鬼,一瞬間長巷內空空無人,只餘黃塵漫天飛揚。
我看了直嘆息,做人做到這份上了也不知是成功還是失敗。
誰料背後之人卻哈哈大笑起來,頗爲自豪地說道:“看來本少爺的魅力依舊懾人!”繮繩一甩,馬嘯嘶鳴,以更快的速度穿過長巷。
唯恐摔下馬背,我緊緊抱住他結實的腰身,他俯首看我,嘆息:“悅容姐,你還真是胡鬧,那是你一個姑娘家該去的地方嗎?”
我還沒開口說什麼,反倒是他先怪罪起我來,不由怒火上揚噼裡啪啦怒罵他一頓。
他也好怪的性子,我罵得越兇他反而越開心,見我罵得沒了力氣這才說道:“我這麼做是有打算的,你先別管。”
我沉默半會,悶聲應了下來,知道天賜的真性情並非世人所看到的那般跋扈荒唐。
從小跟他們一起長大,當然瞭解在劫跟天賜這兩人,一個內斂一個張揚,在劫深藏了八分,就不知道天賜故意張揚了幾分?
一路上閒聊,問天賜田租的事辦得怎麼樣了,他道全部租金都已拿到。我探手管他要銀子,沒料他卻回答:“剛纔全都扔出去請客了。”氣得我對他又是一番拳打腳踢,他也笑嘻嘻地全部受下,還叫我別打紅了自己的手讓他心疼。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無力嘆息,想着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他的,這輩子要這麼爲他受罪。而後探尋着問他窩在萬花樓陪那些少爺們胡鬧爲的什麼,他左右他言就是不答,心知他要是不想說誰也逼不得,也沒再深入詢問下去,心裡頭倒是揣摩起方纔那男人的身份,若是沒記錯的話天賜當時喊他“王爺”。
“他是哪家王爺?”
“當今天下還有哪幾個王爺,你這麼聰明難道猜不出來?”天賜哼了一聲,顯然對那人頗爲不喜。
我支着下巴細細琢磨,那男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燕山王和阜陽王皆已年近不惑之年,倒是聽說常昊王三年前病故,由長子世襲爵位,多半是他了。
手指不由自主地覆上嘴脣,那常昊王給我的感覺怎麼這麼……
忽感身上一陣緊緻,是被天賜環臂用力摟住腰身,不由嗔道:“抱得這麼緊做什麼,快要喘不過氣了。”
天賜道:“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不想悅容姐了嘛。”
我側身瞪了他一眼,“收起你那些討姑娘家歡心的甜言蜜語,對你姐姐我沒用!”
他大笑着雙腿一夾,馬兒跑得更快,恍惚間聽他幽幽道:“若是對你有用,我又何須說給她們聽?”
風聲如爆竹般在耳邊撕裂,一時沒將最後那句話聽清,擡頭探尋望着他,他再也不發一言,專注看着前方,鬢髮漫飛劃過他的嘴角,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上,有着一種我看不清的意味深長。
黑馬長嘯,早已疾速奔進楚府大院。
※※※
那一晚,蕭夫人命人精心準備了一桌子酒菜,卻在飯前有小童來報,說是府中來了緊要的客人,老爺要親自前去招呼今晚不在淵闌院裡用膳。
能讓楚幕北這般躬親招待的客人,想必身份不俗。蕭夫人就這麼白白忙碌了一夜也不惱,依舊神色不變地讓下人去叫十一爺和十二爺過來用飯。
期間,楚幕北又差人前來讓我過去一趟,竟是由他得力手下張魯先生親自來請。
辭了蕭夫人隨着張魯過去,卻不料張魯將我帶至東角門,早有一輛馬車停在旁門相候,兩匹上好的漢白馬牽拉,四下羅幕低垂。
張魯道:“老爺請十姑娘上車去見貴客。”
縱然心中不解,也不疑有他步入車上。馬車顛簸走了許久,這才停下。那張魯稟報地方到了,請我下來。擡頭見宅院豪華,府門前立着兩座石獅子,赤色獸門上掛着一張金鑲牌匾,龍飛鳳舞題有六字,竟是——敕造常昊王府。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三章 神女襄王三日約,驚險萬分逢夜梟
步出馬車,進入王府,又有衣帽周全的小廝擡轎過來代步,一路只見那亭臺樓閣崢嶸軒峻,樹木山石蔥蔚洇潤,氣派遠比家裡要大許多。
又轉轉走走了好一會,終停下,再請出了轎,卻見已到了一座雕樑畫棟的粉樓前,樓門匾上書着“碧雲軒”三個大字,樓上燈火繽紛,流溢着異樣的氛圍,在黑夜裡顯得格外撩人。
那張魯躬身告退,又有數名華服婢女上前迎住,擁着我扶入樓。心中忐忑,不知上了幾樓,只聞身旁婢女低聲道:“姑娘請,王爺已恭候多時!”
我惶然而入,卻見那閣內並無一人,四周羅幔垂落,遍地軟毯滑綾,絲絲暗香襲人,沒一處不是華麗奪目。
不敢走動,偷偷把眼張望,忽見閣廊上一人背向這邊,憑欄而立,一襲雲紋白裳,宛若那臨風玉樹,叫人看在眼裡,不禁心曠神怡。
正想這定是那權傾天下的三大王爺之一的常昊王了,卻聽那人悠然吟道:“妖嬈一身滿園春,萬花樓中一香魂,絳脣如蜜爲吾潤,蝶兒何幸睹悅容?”
乍聞這豔詩歌賦,我不由臉面一紅,心頭狂跳,呆在那裡驚疑不定,半響才遲疑道:“你……”
那人轉過身來看着我,笑吟吟道:“我便是請悅容姑娘前來相會的常昊王,也是那萬花樓中唐突了佳人的蝴蝶兒。”星目與我含笑對視,修/長手指輕拂過菱形薄脣,像是在暗示那突來的一吻。
我收整神色,正要朝他欠身行禮,那人忽而旋身而上,從閣廊上眨眼就到了我身邊,拖住手腕將我扶起,“悅容姑娘不必多禮,倒顯得生疏了。”我擡頭一瞧,只見常昊王頭上束着一支麒麟白玉簪,發墨如漆面如玉,一雙眼睛清澈深邃,恍如夜空星子,依稀覺得像是在哪裡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常昊王俯首凝眸,掬起我的長髮觀賞,笑得極爲溫柔,“髮絲弱水如夜泉,肌/膚凝脂似芙蓉,沒想到魏國公的十姑娘,竟是如此風流裊繞的美人兒。”
見他堂堂王爺卻言行輕佻,我心中雖是微怒,面色依舊不變,不露痕跡從他懷中抽身而出,欠身道:“不過是蒲柳之姿,王爺謬讚了。”
常昊王搖頭輕笑:“女爲悅己者容,悅容姑娘生來註定要承受多情的紛擾,何須如此自謙,小王閱人無數,也唯有你能讓我動心如此。”言語間又強勢地攬過我的腰,將我緊緊貼靠在他胸膛。
“你……要做什麼?”我神色慌亂起來,便聽他道:“萬花樓中小王貪杯醉得幾分糊塗,唐突了佳人,後聽聞好友相告,佳人乃楚府十姑娘,特來請罪。”
若要請罪在楚府便可,何須入了夜纔將我一個姑娘家請到常昊王府,又是這般無禮?我心中隱隱有幾分明瞭,張魯親自將我請上馬車送來此處,多半是我那權勢的父親將我當做禮物贈予他,所以他才能如此肆無忌憚與我輕薄。在他們男人眼中,女子又置於何種地位?
縱然心中萬般不願與難堪,卻還得裝作笑得羞澀,別過臉輕聲道:“不知者無罪,一場誤會王爺不需要放在心上,否則就顯得悅容計較了。”
常昊王動情凝視,執起我的手貼在心口上,“本王喜歡你計較,也情願你計較。”
簡約看他一眼,我嘆息着垂下眼睛:“王爺如此尊榮身份,誰敢與你計較。”
常昊王一聽大笑起來,手指勾起我的下頷,“本王許你這樣的權力。”
我淡淡笑着,沒有表現過多歡喜。那常昊王身份高貴又生得儀表非凡,向來魚如嬉戲於美人之間意氣風發,從未遭遇情感囹圄,而今見我這般冷淡反應,不禁激起了幾分好勝性情,輕巧將我放開,轉身於椅子上坐下。
“魏國公曾與小王有言,楚府中大小事務由你打理得井井有條,家奴丫鬟們也被訓誡得服服帖帖。像你如此本事女子,溫順可人的外表下自是剛烈如火的性子。悅容姑娘,今日也就與你坦言相告罷,本王還就是中意你了,想要討你爲妃,也已許得你父親魏國公的同意,但本王想要的女人從來沒有不心甘情願的,若非你傾心,是萬萬不會逼迫。”
聞言我暗暗舒了一口氣,又見他對我和顏笑道:“但請你留宿王府三日,本王奉你爲上賓,三日後你若不願離去,便是這王府女主人。”
言外之意非常明顯,就是與我做一場芳心賭約,舉止神態可看得出他是個極爲自信驕傲的男人,篤定我必當情動於這三日的朝夕相處,讓我不禁壞心大起,想挫一挫他銳氣,便問:“若是三日後,悅容的心依舊不在此處,又該如何呢?”
常昊王怔了一下,不怒反而大笑起來,歡喜地將我攬過去抱在自己腿上,口中直呼有趣,見我神態微窘,笑着說:“若神女此番無心,襄王他日再擇入夢,也無不可。”
我心頭一驚,他這話豈不是爲這三日之賭留了後路?不由暗惱他狡猾,也對自己爭強好勝多有後悔。
常昊王仍笑吟吟地望着我,道:“我這府第,雖不算都中最好的,不過值得玩賞之處卻有不少,如悅容願意,今日便讓我陪你好好遊玩一番吧。”我不敢拒絕,隨着他牽手而去。
一路宮燈如夢,亭臺樓閣如畫中叢生。他也極有心思,與我畫舫同遊,泛舟鏡湖之上,把酒共餐,聞得水聲如歌景如舞。一番周遊下來,見他口舌幽默談吐妙趣橫生,竟也不由自主對他生出幾分好感。
畫舫靠岸,他前來扶我,船頭頓然隨波一陣顛簸,人便撞入他的懷中,他笑得好不歡喜,就此抱着我不肯罷手。
正在我窘迫之時,忽而王府中傳出一陣疾呼:“有刺客——”
便見侍衛們舉着火把成列巡捕,侍衛長上來稟報,道是來了一個夜行盜賊,着一襲虎狼黑長褂,臉罩鬼神獠牙面具,正是這半年來猖獗京都的惡徒,專門針對世家王族犯案,作風十分極端,有時候僅盜取名貴東西不傷人命,有時候又殺人放火**擄掠無惡不作,又因總是夜間出現,行事如梟,人人皆稱之爲“夜梟”。
常昊王神色一變,喚來百人守衛將我護送回房,再三囑咐衆人好生保護,若傷得我分毫便提頭謝罪,隨後又領着衆將士親自前去追捕,可見對盜賊夜梟極爲正色以待。
我回到廂房,閒來無事取來書籍挑燈夜讀,任憑外頭兵刃交接打得乒乒乓乓地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打鬥聲停止,依稀間聽聞那夜梟負傷逃走,外圍腳步聲雜沓,正在嚴密巡邏搜查。
我也看得眼睛疲乏,命丫鬟們備好澡水。揮退衆人,剛剛卸去衣衫準備沐浴,便見鮮血如雨滴答濺落澡桶中,漣漪水圈映照出懸樑上頭,一張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一雙寒冷如冰又熾熱如火的眼睛。
心頭猛然驚跳,還沒來得及驚呼出聲,那人自橫樑上縱身躍下,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利器尖端抵住我的咽喉,靠在我的耳畔低聲喝道:“想活命的給我安靜點!”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四章 澡桶之中論英雄,真假夜梟齊聚堂
屋內異常的窸窣聲引來守衛敲門探尋,我閉口不答,夜梟動了動架在我頸項上的利刃暗廂威嚇,我無奈應聲:“將軍多勞了,我正在沐浴,屋內並無他人。”那守門將士在外頭駐守半會便離開了。
夜梟捂住胸膛上的傷口,暗暗舒了口氣。我小心翼翼詢問可否先行將人放開,讓我去着一件衣裳。
目睹所持人質半身光裸,鬼神面具下那銳利薄脣忽而露出笑意。
觸到他灼熱深意的視線,我暗自懊惱,想起先前關於他的傳言,曾姦淫過不少無辜女子,不由後怕護住胸口。
正想着怎麼拖延時間等常昊王前來搭救,忽見他眼神一冷,低呼一聲“不對”,手掌驟然如鷹爪般扣住我的頸部,將我整個人提在半空,森冷道:“好狡猾的女人,竟然用暗語搬來救兵!”
我心頭大驚,這個人好敏捷的心思!
屋外已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夜梟眼見逃身不及,便帶我一起譁然跳入澡桶中,附在我耳角說道:“這次別再耍什麼花樣,否則我們兩人玉石俱焚,下黃泉也好有你這樣的美人作伴。”
說完揮袖灑落木臺上的匣子,妃色花瓣漫天飛舞,花的濃郁芳香便掩蓋住他身上的血腥味。利刃在死角里對準我的心房,再度恫嚇我一番,就在大門被撞開的前一瞬,夜梟整個人埋進水中,動作極爲利落。
哐啷一聲巨響,常昊王領着衆人闖入,爲了保住小命,只能竭力配合演一出假戲,我厲聲尖叫起來,護住自己的雙胸沒入水裡,神情又羞又惱,口中大呼着:“出去!”
常昊王一見屋內光景怔了半會,將幾個隨他一同入內的守衛一掌打出房門,隨即對身後緊接而來的將士怒喝:“混賬,全都給本王滾出去,不許進來!”
“悅容,我……”對上我惱羞的神色,他尷尬輕咳幾聲,也跟着退出房中。
屏風後頭傳來常昊王訓斥之聲,原先那投報的將士跪地請罪,“悅容姑娘先前命婢女們掌燈取書等事,無不客氣地說上一句‘多勞了’,就在方纔末將詢問屋內情況之時,姑娘也對我說了一句‘多勞了’,便知姑娘有事求助,又聽姑娘說是在沐浴,末將卻聽屋內無半點水聲,便以爲姑娘受人挾持,這才前來稟報王爺,孰料……”
沒錯,你猜的一點也沒錯!只是千算萬算,沒算到這盜賊竟是如此聰明狡猾,我的一點心思轉瞬即被看穿。脫困與被擒,不過棋差一招,我咬了咬牙,心中惱火不已。察覺夜梟的手正環住我的腰身加重力道,像是在催促我快些將人引開,多半是在水中呼吸極爲困難。
我假裝不知,就是要那賊人多吃點苦頭,直至胸口傳來刺痛感,已被利刃刺出血痕,這才忍痛說:“王爺,將軍也只是擔憂我的安慰,不用過多苛責,你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疾呼:“發現夜梟惡賊了——發現夜梟盜賊了——”不遠處隨即響起激烈的打鬥聲。
常昊王先調一隊人馬前去圍剿,對我寬慰道:“悅容別怕,待本王收拾那賊頭,稍會再來向你賠罪。”言訖,率衆人而去。
房門闔上,四周頓時陷入寂靜。
眼見危機已過,夜梟依舊沒有出來。我心中納悶正要開口詢問,他卻探手捂住我的嘴巴不讓說話,另一隻手開始攪動水聲,佯裝我在沐浴之狀。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這才聽見常昊王率兵離開的腳步聲。
夜梟終從澡水裡露出頭來,一邊大口喘息,一邊嗤笑道:“哼,都言常昊王生性多疑,心機深沉如海,果真對此事仍有疑慮不會乖乖離開。”而後似笑非笑地問我:“看來他很在乎你,你是他的女人?”
見我只是怒視並未回答,他自顧着說道:“我想也不是,否則他見你洗澡也不會這般神態。”手指開始拂過我的胸口,方纔被他情急之下刺出一個紅印,詢問:“疼嗎?”
我勃然揮開他那輕佻的手,怒道:“不需要你假惺惺,現在已經脫離危險,你可以離開了!”
他微微一笑,懶怠往後靠去,視線依舊灼熱地盯着我,“而今外頭鬧得正厲害,不是離開的好時機。更何況難得有機會與你這樣的美人泡鴛鴦浴,我怎麼捨得就這麼走了?”
“你!”我氣紅了臉,他卻頻頻試探我與常昊王的關係,見我總是不答,索性拿起那利刃指着我的脖子,懶懶問:“現在願意回答了嗎,美人?”
我怒目而視:“原來你就只會這種威脅女人的本事。”
他無賴笑道:“只要能讓你乖乖聽話,我並不在乎用的是什麼手段。”
逼於無奈,我隱去自己的身份將事情草草說了一遍。他驚訝地看着我,嘖嘖嘆道:“他堂堂王爺,皇親國戚,你居然不願意嫁給他,實乃奇聞。”然後他很有興趣地問我爲什麼看不上常昊王,“他趙子都再怎麼說擁兵百萬威鎮八州,被譽爲大經國四大公子之一,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歸宿。
“大經國四大公子?”我聽出些趣味,“是哪四位公子?”
夜梟見我第一次主動與他搭話,也樂呵地痛快回答:“除了常昊王趙子都,便是鄭國公蕭晚風,魯國公司空長卿,以及魏國公長公子楚沐晨。”
我又問:“爲何楚府二少爺楚沐曉、湘南汝陽候王星雲、史家大少爺史延仲等青年才俊都排不上榜?”楚沐曉是我二哥,另外那兩人是我的大姐夫和二姐夫,自家人理當要關心。
夜梟道:“楚沐曉這個人色厲膽薄,好計謀卻沒有決斷,算不上英雄;汝陽候不過是墳墓中的枯骨,空有王侯之銜,依附的卻是經天子的餘威;而史家大公子史延仲幹大事卻愛惜性命,看見小利卻不顧性命,這樣的人怎麼能算得上英雄?”
我暗暗心驚,眼前這個男人竟如此洞悉各家風雲人物,言辭鑿鑿何等張揚,一如升龍躍於雲上,心知他非等閒之輩。稍些躑躅,想知道他又會如何評價那人,便探尋問道:“那……蕭家二公子蕭晚月又如何?”
“蕭晚月?”夜梟怔了一會,顯然沒想到我居然會問起他,哈哈大笑起來,“果真小女子拙見,只偏愛春花秋月的故事,這蕭晚月縱有才情,也不過是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世家公子,空會寫些傷春悲秋的詩賦賺人熱淚,別說大經國四大公子,就連楚沐曉史延仲之流,也更勝他一籌。”
聽他如此貶低蕭晚月,讓我氣惱不已,瞪着他問道:“那四大公子又是誰做出的名榜,有什麼了不得的憑證?”
孰料他竟反手指着自己,笑嘻嘻道:“正是區區在下。”
“我道是誰如此大言不慚,敢論崢嶸人物,原來是你這等小兒。”我收起先前對他那番言論的敬佩之感,爲蕭晚月竭力辯護,論及漢高祖劉玄德明太祖等人,皆是一代草莽,於亂世前碌碌平庸,最後卻都成就一代霸業。
“俗世肉眼安以識得天下英雄?大才者韜光養晦,待勢而起;平庸者只爭朝夕榮辱,不得長久之幸。你如何以爲蕭晚月只知風花雪月,不懂審時度勢?”我越說情緒越是高昂,渾然不知自己這番私心的辯護,可能會爲蕭晚月日後帶來什麼樣的麻煩。
夜梟深意盯着我,長談一聲:“你果非尋常女子!”而後許久不發一言,眼神火熱得幾欲將我融化。
我紅了臉,窘迫道:“不許再這樣看我!”。
他俯首淺笑,一會兒指我,一會兒又指自己,笑得曖昧不已。
我這才意識兩人竟是泡着澡桶論天下英雄,不免顯得滑稽。側耳聞得外頭早已沒有了打鬥聲,便瞪着他沒好氣道:“現在該離開了吧,你這個冒牌的假夜梟。”
“哦?”他趣味笑起,游到我的面前,撩起我垂落肩膀上的溼發放在手指上纏繞,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夜梟?”
“因爲真的夜梟只盜取寶物從不傷人性命,而假的夜梟貪財好色如你這般。”我笑得溫柔,眨着眼睛,用甜膩的聲音說道:“現在呢,那個真正的夜梟就站在你的身後。”
假夜梟大驚,正要起身,早已有一把冰冷的長劍架在他的脖子上,更爲冰冷的聲音響起:“再靠近她,取你小命!”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五章 鬼面之下見風華,方寸大亂只爲她
夜梟的身影,遮蔽在黑暗的角落,無聲無息的滋生,一種魅惑般的存在,冷峻而沉穩。只見他手掌一翻,掛在屏風上的烙梅外衣飄然飛起,翻滾着落在我的身上。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視線,他並沒有說話,卻能感覺那雙清澈的瞳孔,閃爍琉璃華光。
笑着和衣起身,我沿着澡桶的邊緣來到假夜梟身旁:“讓我來看看,你這冒牌貨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就在手指觸碰到鬼面的時候,那假夜梟突然大笑起聲,好言勸我千萬不要冒險,否則必然追悔莫及。
“我這輩子做的事還真沒少後悔的,也不差你這一件。”手指一勾,咯嗒一聲挑下面具。
剎那間,瀲灩波光,粼粼照耀一張面容,軒昂之姿,水木之華,有着山一般剛毅的氣息,水一般柔和的神韻。
本以爲蕭晚月是我見過最爲風華的男人,沒想到眼前之人竟然絲毫不輸於他,更是比他多一份凜然霸氣。
見我恍然神色,假夜梟懶洋洋地靠着木桶,雙臂扶着邊緣,微微一笑,“忠言逆耳,偏有人聽不得。早說你會後悔吧,見過我的女人,無不愛上我;愛上我的女人,無不註定傷心……唔——”話說到一半,我便颳了他一巴掌。
他彆着臉呆滯半會,緩緩回頭一臉不敢置信,本是風神俊朗的面容此刻充滿危險,咬牙道:“你居然敢打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敢這麼做!”發起狠來起身欲要抓我,被身後的夜梟扣住死穴,略帶威脅地在咽喉處劃出一道血痕。他迫於無奈坐回澡桶之內,瞪着我,那雙眼睛就像原始森林中那野性好鬥的野獸。
儘管心中暗自爲他震懾,仗着有人撐腰,我仍是有恃無恐,“淫賊!這巴掌是爲你先前所姦淫的那些女子而打!”言語間又噼裡啪啦颳了他五六下,直至打疼了手,這才揉着發紅的手背問,“說,你是誰,爲什麼假扮夜梟,有什麼圖謀!”
有趣的遊戲,角色的置換,這次輪到他怒目而視,選擇着閉口不答。我也不急,取來匕首割開他的衣裳。
他目有驚慌,卻故作鎮定,曖昧道:“美人,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脫了我的衣服?那倒也是,禮不往來非君子,方纔我看過你美麗白嫩的身軀,現在自當要讓你見見我健碩的體魄。”
如此無恥男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冷笑:“我這個人呢不喜歡以德報怨,更喜歡以牙還牙。”手微微用勁,一刀扎進他的胸口,部位剛剛好,正是他剛纔刺傷我的那地方。
聽他痛苦悶哼,我拍手叫好,鮮血蜿蜒流過他古銅色的結實胸膛,頗有峽谷紅河的美感。只是可惜此刻我無心欣賞,將匕首拔出,刀尖復而抵在他的傷口上,輕佻地勾起他的下巴,問:“現在願意說了嗎?”
他忍痛蹙眉,嗤笑:“難道你就只有這樣威脅人的本事?”
我無賴笑道:“只要能讓你乖乖聽話,我並不在乎用什麼手段。”
他怔了一下,訝然看我,“你?”
拍着他英俊的臉,我溫柔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滋味不錯吧?”
他呆滯稍許,隨即撫手大笑起來,口中直呼有趣,高興地宣佈:“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你了!”
聞言,我拎起衣袖遮住半張臉,故作害羞狀,嚶嚶道了一聲謝謝,只覺得角色演上了癮,學着他的口吻,眨着眼睛說:“見過我的男人,無不愛上我;愛上我的男人,無不註定傷心。”
他笑問:“現在你見過我,我也見過你了,你說最後,會是誰爲誰傷心?”
我黯然嘆息:“小女子明白,傷心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是公子你。”他目露好奇,問我爲什麼。我將匕首放在他的心房邊緣畫圈圈,笑吟吟地告訴他,若他再不乖乖聽話,很快就會被我挖出心來,“你連心都沒有了,又怎麼會傷心?”
他怒視:“你敢!”
我反問:“爲什麼不敢?”
他終於變了臉色,直呼:“好惡毒的女人!”
我笑着承受誇獎,問:“現在願意說了?”
他猶豫半會,神色陰晴不定,終得妥協,自稱自己乃是魯國公司空長卿麾下第一愛將曲慕白,又指着身後的夜梟,道:“此賊半年前潛進我家主公府邸,偷走一件十分貴重的東西,官府無能,至今抓不到人,主公又聽聞夜梟是個色/欲薰心之人,於是便尋來豔名遠播的美人爲誘餌,終將賊人引出逮住,砍去頭顱才知不過是個假借夜梟之名的採花賊,遂將那一身夜梟裝束交給我,讓我假扮此賊行事,直至引出真正的夜梟。”
“所以說之前那個姦淫擄掠之人並非是你?”
他笑得極爲不屑,“本公子如斯風流瀟灑,投懷送抱的女人如過江之鯽,何須做這等下作之事?”
我聞言嘴角忍不住抽動,還真是個自命非凡的人,倒是有這個資本。
“你在假扮夜梟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麼?”
曲慕白得意道:“可多了,都是風風光光的好事,也算沒給夜梟丟臉。”
一經詢問,還真是說不得人的好事,竟將那仗勢欺人強搶民女的李員外剝光了掛在城牆上,胯下小鳥吊着一根繩子,繩子繫着一塊牌匾,題着:吾乃鳥人;又將享有母老虎之稱的王太常夫人,在睡夢中打包送到怡香院,一睡醒發現丈夫和花魁躺在牀畔,於是撒潑大鬧,把貪財好色的王太常打成豬頭狀,告假十天不敢早朝;再譬如,趁熟睡之際,將那魚肉百姓的豫州巡撫和他夫人的頭髮辮在一塊,塗上膠漆,逼得他們剃光頭髮才得分開,一整年戴着氈帽不敢出來見人……諸如此類,滑稽事多不勝數。
見他說得口沫橫飛,神采飛揚,絲毫不覺自己的手段是多麼讓人啼笑皆非,才知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有蕭晚月之貌,還有在劫面不改色之態,天賜荒唐之能,不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更佩服魯國公司空長卿,竟敢重用這樣的稀罕人,以後皇圖霸業也不愁無人陪他談笑了。
公仇不敢挑起,畢竟他是司空家的重要家臣,區區小女子得罪不起,也不想再與他糾纏,只圖報了私仇還自己一個交代,遂剝光他的衣服略做懲戒,“你走吧,像你這樣的人才,我實在不忍心殺之,以後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別再做假冒僞劣之人,否則我見一次抵制一次。”
讓一個大男人光溜溜地走在外頭,這仇也算報得痛快。
孰料曲慕白赤露露地站在我的面前,儘管氣黑了臉,居然不避不遮,昂首挺立,宛如將軍閱兵姿態。他大大方方,我瞄了一眼那男人的玩意,倒是不好意思別過臉去,他見此哼笑一聲,請教我高姓大名。
我答得乾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陸靜然!”報上前世的姓名,不算說謊,更不怕會被他找到。
曲慕白反覆唸了好幾遍,像是要咬牙切齒撕心裂肺鬼哭神嚎地牢牢記在腦中,冷笑一聲拱手道了一句“告辭”,就這麼赤條條地離開了,姿態竟如此瀟灑,雄赳赳氣昂昂的,頗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之感,最後還不忘撂下一句狠話:“今日恥辱我記下了,他日定要一併向你討回!”
我笑趴了下去,一想起他那表情,便不住捶打被褥滿牀打滾,笑得腹胃抽痛,眼淚直流。
夜梟依舊隱身在黑暗的陰影裡,嘆息:“你又欺負別人尋開心了。”
我告訴他,善良的好人只會被人欺,活得又累又可憐;聰明的壞人多是將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活得又快樂又瀟灑。
他許久不說話,走過來跪在牀榻前,默默摟着我的腰,將臉埋在我的膝蓋上,“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但我知道你更是個善良的人,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別人,否則就不會這麼放了他。你知道的,傷害你的人,我都不會輕易放過,阿姐……”
聞言,我止住笑聲,沉默垂下眼瞼。
他的存在,冷靜內斂,風輕雲淡,於衆生笑而不傲,卻總是爲了我亂了方寸。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弟弟在劫,就是這樣的人。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六章 一語驚醒夢中人,在劫之恨不解月
撫着在劫漆黑如墨的頭髮,我問他怎麼會在這裡。他說聽聞我被父親暗廂送來常昊王府,便隨後趕來,隱身暗處保護,見我被常昊王輕薄,遂用計將跟蹤而來的假夜梟曝露行蹤來支開常昊王,卻不料曲慕白負傷潛逃,不偏不巧進了我的房間將我挾持,又見常昊王帶兵闖入,當時情況僵持不下,便自動現身引開衆人爲我解圍。
我怪他衝動行事,這常昊王府守衛森嚴豈是他鬧事的地方。他輕笑一聲,“別說是區區常昊王府,哪怕是皇宮內院,蕭府司空大宅,只要你在我就在。”
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守門通報常昊王前來探訪,我迅速將房間整理一番,在劫翻身躍上懸樑,四平八穩不落一絲塵埃。我這纔開門與常昊王在門口虛應,他朝屋內掃視一眼,沒有進去,也沒有表現異樣的發現,只臉色並不太好,多半是沒有抓到夜梟,又讓我乍來王府遭遇折騰,不由覺得掃了顏面。
幾下言談不卑不吭,我卻聽出他話語中幾分道歉,便笑着寬慰他幾句,後道:“夜色已深,悅容有些乏了,明日再敘罷。”常昊王不疑有他,囑咐我好生歇息,離開時忽而傾身向前,如蜻蜓般輕啄我的嘴角。
我怔愣半響,屋內隨即響起細碎的斷裂聲,是橫木在指尖勃然捏碎。
常昊王眼角一冷,我心頭慌張,連忙捧起他的臉大喊一聲:“王爺!”他驚了一下,呆滯少許。我嫣然笑起,擡起手來開始整理他因一夜奔波而凌亂了的發冠,柔聲道:“王爺,你日理萬機,肩負國之大計,可要好好保重身體纔是。”
“悅容……”他動情地握起我的手,目光幾許柔情,“喚我子都便可。”
常昊王身爲當今天子的堂弟,世襲王爵之位,乃三王之最,身份高貴更是萬萬人之上,就連我的父親見到他也不敢直呼姓名,誰又膽敢僭越?我面上含笑,心頭驚怕,唯恐屋內那人收不住脾氣鬧騰起來,也顧不得禮數,便道:“子都,夜色深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我們來日方長。”他反覆細念“來日方長”四字,飲蜜般微笑着點頭而去。
目送那道修長身影消失在廣陌流颯的月光之下,我暗暗舒氣,進屋那會,驟見一張鬼面立在燭火闌珊處,驚魂時又見一雙幽怨的眼神,恍若迷途掙扎的羔羊。嘆息着上前摘去他的面具,那張猶且青澀卻早已顯露頭角的面容,修眉入鬢,眸似夜泉,五官與我五成相似,卻比我更完美地繼承了孃親的雍華。
我問他想些什麼,爲什麼看上去那麼不開心,他用力抓起我的手臂,毫無緣由急急追問:“你是不是還喜歡他!”
“他,常昊王?”我困惑吱聲。
在劫沉下眉眼,咬牙逐字說出蕭晚月的名字,眸心瞬間閃過狠戾的殺意。
我看着心頭一驚,雖知自一年前那件事情過後,在劫便極爲厭惡蕭晚月,卻沒料恨得如入骨,便聽他說:“我早些就察覺,常昊王與蕭晚月有着一雙極爲神似的眼睛,你今夜與他遊湖時頻頻失神,難道不是因爲還在掛念那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呆若木雞,莫怪當初閣樓乍見常昊王時,隱隱有着熟悉懷念之感,當時怎麼就沒有發覺,他的眼睛竟與心裡頭那個說要與我泡井水的得意人物如此相似。雙手不由自主附在脣上,再度憶起常昊王的親吻,那種莫名的悸動,原來不過是錯投在另一個人身上,一種記掛多年的牽絆。才知,人的多情,或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耳畔響起氣敗的低喃:“你是不是又想跟他走了,就跟一年前一樣,你又要離開我了!”擡頭觸上在劫驚慌地眼神,我的心頭頓時百感交集,沉默半會垂下眼睛,嘆息着告訴他,人生就是一個圓,一半是相遇,一半是分離;人也是一個圓,找到了另一半圍成一個圈纔算完整,“我和你總是要長大的,然後嫁人娶妻有着各自的家庭,活在各自的圓圈裡。”
他聽了氣紅眼眶,怒視着我,口中直嚷着他不娶妻,也不許我嫁人,如果非要兩個人才能圍成一個圓,那麼就讓我和他圈在一個世界裡。一邊說着,一邊抓起我的肩膀來回搖晃,像是要將我從幻境中搖醒,卻不知他自己一直活在虛幻裡。
這世上哪有這樣霸道的人?姐姐弟弟又哪能像夫妻一樣守一輩子?他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就勘不破這層迷障?
我見他又變成了一年前的癲狂模樣,嚇得急忙捂住他的嘴巴連連勸慰:“我的好在劫,別鬧了,門外守衛會聽見的,你說什麼姐姐都依你還不成?”
聞言,他終於停止鬧騰,激越過後的面容,寧靜得讓人分外心悸。見我百般無奈的眼神,在劫狼狽地別過臉去重新覆上鬼神面具,縱身躍上懸樑躲在暗處,任憑我怎麼叫也不肯下來。
這一夜,我就坐在牀上,抱着膝蓋,與懸樑上一聲不響的那個孩子大眼瞪小眼。
如果幸福是浮雲,如果痛苦似星辰,那我此刻的心情可真是萬里無雲,漫天繁星。
要知道,我們姐弟倆從小到大都極爲親暱,從來不曾紅過脖子,就算說一句重話也是很少的,反而是天賜,整日被我追着打。可自從一年前的那件事過後,我這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劫對我的感情遠超出了姐弟的範疇。以前或許還可以權作是孩子不懂事,是他太過依賴,我太過保護。但他而今都已十六歲了,也快是娶妻成家的年紀,卻對我表現出那種種赤露深沉的感情,讓人擔憂又害怕。
想着累了,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夜半轉醒,發現枕畔浸了溼潤,幽幽聞得暗處傳來喁喁之吟,仔細一聽,是我前世極爲喜歡的一首歌,兒時曾隨意哼過,在劫聽了一次便記下了。唱的是一生情,很多人總會哼上一兩句,每個人卻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情,今夜我再次聽到,竟覺得傷感不已:
因爲夢見你離開/我從哭泣中醒來/看夜風吹過窗臺/你能否感受我的愛
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還在我身邊/看那些誓言謊言/隨往事慢慢飄散
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知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寂靜漆黑裡,隱隱約約這聲音,近似幾分夢中的不真實。人世間繁華煙雲,浩浩蕩蕩掃去喧囂過後,是什麼最終沉澱下來,讓人徹夜無眠,又讓人反覆吟唱一夜,自懸樑滴落的那稀罕物,溼潤了我的枕畔?
恍惚間,想起了一年前,往事歷歷在目,彷彿猶在昨日,難棄,亦難追。
事情的起因,還需得從我十五歲生日那天說起,那時蕭夫人爲我行笄禮,以示女子成人,受邀而來的贊禮者,竟是蕭晚月的正妻長樂郡主。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七章 此生不悔爲信念,午夜夢迴升晚月
及笄那日,我卸下彩衣,解去雙鬟髻,告別了女童的裝束,穿上端莊雍容的八重服,梳起高髻,扣上鳳冠笄,便是似水年華的到來,意味着婚嫁許親之齡。
翌日,蕭晚月前來接長樂郡主回府,蕭夫人身體不適,我代爲招待。
自七歲那年後,只在十歲時過繼蕭夫人膝下的宴席上見過他一次,自此就再沒有機會。五年後我長大成人,再見那人,他風采依舊,猶如踏着祥雲而來的仙人,白衣不染纖塵,鬢髮漫飛如雲,面容有着早春的柔和與淡薄,卻在乍見我時露出盛夏般灼熱的驚豔,一聲驚呼:“你,悅容丫頭!?”那眼神,像是在山重水複疑無路時,驟見一處驚心動魄的風景,滿是歡喜稱羨。
意識到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頓時羞紅了臉,盈盈欠身喊了他一聲“晚月哥哥”。
那初夏的風吹響竹林,遙遠林子深處傳來天籟之音。他與我站在長廊上笑談,詢問我這些年可是乖巧聽話的,那萬榮堂的井水可讓人沁涼。那是兩人之間的暗語,小時候被他嚇得一驚一乍,而今聽起來是這般悅耳,還有着一份淡淡的懷念。
他又問:“悅容丫頭有字了嗎?”
人一出生先取“名”,行完成人禮後再取“字”,名與字便是相輔相成、互爲表裡,是人生極爲重要的一節。
我搖了搖頭,告訴他蕭夫人準備擇日再請好學問的資深長輩爲我來取。
他笑道:“無需擇日,今日就讓我爲你取了吧。”負背駐首,觀天地之浩渺,又俯首看我,目光幽幽若水,沉吟幾聲,便言:“古人有詩: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悅容如此蘭心慧潔,就叫‘靈犀’吧。”
那句詩怎麼聽都像是男子多情的言白,又像是他對我的一種暗示和試探。
我聽着心頭一跳,慌忙擡袖掩嘴笑而不答。轉眼瞥見長樂郡主站在一旁看着我們,華衣麗服,貴不可言,微笑着,一臉深意。
一個月後,長樂郡主再次登門,說是來爲自家夫君說親,若是應允了,便八擡大轎十里紅妝,熱熱鬧鬧地迎娶十姑娘爲蕭晚月的二房夫人,並說以後待我定像親姐妹一樣的好。
楚幕北和蕭夫人無不滿意點頭,都說這是極好的一門親事,門當戶對且不論,便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設的一對。唯有天賜一把將茶盞摔到地上,大聲嚷着不同意,竟是當着長樂郡主的面怒罵蕭晚月算個什麼東西。楚幕北和蕭夫人尷尬地變了臉色,倒是這長樂郡主真是好厲害的修養,不見氣惱反而誇天賜與我感情篤好,那侃侃言語卻讓聰明人一聽便知明褒實貶,而後她笑着讓我們自家先商量一番,三日後再來造訪聽候佳音,最後極有禮數地欠身而去。
長樂郡主離開後,楚幕北狠狠怒罵天賜一頓,又將他關進閣樓十日閉門思過,實則是不想讓他鬧事,好讓我順利嫁進長川蕭府。
縱然蕭家如今當家作主的是鄭國公蕭晚風,但誰都知道蕭晚風常年身體抱恙,身側無妻膝下無子,日後終究是由弟弟蕭晚月繼承正統的。只要我嫁給蕭晚月,對楚家而言,便與蕭府這個強而有力的大士族,多了一層更爲密不可分的關係。
後來在劫從學堂裡回來,聽聞此事也鬧得厲害,指責我罔顧兒時約定要棄他而去,何不索性把他的性命先了結,也好沒個牽掛痛痛快快地去嫁人。說到激憤時,竟癡了似的一頭撞向玄柱,被五六個家奴死命的抱着腰腿給阻止住了。
平日裡斯文寡言謙遜有禮的一個人,這麼一鬧嚇壞了衆人。
自孃親死後,楚幕北也不知是不是良心發現,這些年極爲疼愛在劫,當時對上在劫那雙怨恨他賣女兒似的眼神,打罵的話到了嘴邊也說不出口,轉身斥責蕭夫人教子無方,兩個兒子都給教成了這麼不識禮數的德行,氣得拂袖而去,說是再也不管這檔子的事。
蕭夫人知我們三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遠比尋常兄弟姐妹來得親,也沒有過多苛責,嘆息着讓我自個兒做決定。
嫁還是不嫁?我的心情複雜,歡喜又煩憂。喜的是如能嫁給心裡頭的人,是每個女人夢寐以求的快樂;憂的是那個人已經有了妻子。
一直以來,我所追求的感情是兩個人的世界,多了便是容不下的沙粒,更何況在這門親事裡,我纔是多出來的那個人。說好聽點是蕭家二夫人,說難聽點我就是破壞別人婚姻的第三者。儘管在這男尊女卑的世界裡,讓男人守着唯一根本就是癡人夢話,就連女人們都認爲丈夫三妻四妾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事,這門親事還是蕭晚月的正妻親自上門要的,也不知該說她胸襟廣博,還是自甘命運?
如若我純粹是這個時代的女人,或許便也像她那樣認命罷了。可惜我不是,在我腦海中,至今還保留着前世一夫一妻的教育理念。
有些想法會被壞境潛移默化,但有些想法是永遠磨不平的棱角。每個人都會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別人看來是浪費時間,我卻覺得很重要。感情的唯一,是我對自己最後的堅持。父親竭力促成也好,在劫天賜賭命反對也罷,我最終找到了答案:如果不能嫁給喜歡的人,如果喜歡的人不能只愛我一人,那麼我情願一輩子不嫁人。
三日後長樂郡主再來拜訪,蕭夫人讓我自個兒去跟她言明。當遭到婉言拒絕之後,長樂郡主詢問我原因。心知那理由是斷然不能說出口的,只會徒然招來別人話柄,嗤笑我不識時務藐視三綱五常。於是我對她說:“悅容已有心上人,這些年來一直在等那人向我提親,他不來,我不嫁人。”
那一刻,我瞥見那繡着戲水鴛鴦的錦繡屏風後頭,一道白色身影默默退出房中。
明知不應該,雙腿還是不聽使喚地追了出去,蕭晚月當時就這麼茫然站在閣廊上,靜靜看着眼前乏味堆砌的風景。
風還是那陣風,吹響竹林的聲音依舊動聽,只是聽者的心情已經改變,世界就不再是那個世界。
我探尋着喊了一聲“晚月哥哥”,頎長的背影僵硬稍許,他回頭對我笑笑,躊躇的面容淡淡的落寞,卻永遠不會沾染蕭條之感,俊逸仍如月中走出的人物。
沉默對視許久,他告訴我,一個人最大的傷心事,是當他終於遇到一個對自己充滿意義的人,卻是在無法擁有的時候才發現。
“悅容丫頭真的是長大了呢,小時候我就說過,以後誰能娶你做媳婦那是他的福氣,可惜那個人不是我。”隨後從懷中掏出一支玉麟白簪子,正是小時候我爲他綰髮的那支玉簪,也不知他是從哪裡找出來的,還是那麼多年了一直都保留着。
將簪子交到我的手裡,他說:“放心吧,你等的那個人一定會來向你提親的,我相信這個世上,總有一個人會永遠爲另一個人等待。如果……呵,我只說如果,哪天你不想等了,願意的話就帶這支簪子來找我。”微微一笑,那雙大手溫柔地撫過我的頭,道了一聲“再見”,便擺着如雪般的衣袖隨風走了。
眼角隱隱傳來灼熱的刺痛,像是在反覆提醒自己,從小一直等待的那人分明是他。也就在他即將從眼中離開的那一刻,我想追上去,卻在邁開腳步的同時,被人拉住了雙臂。
在劫衝出閣樓,拉着我慌張地問:“你要跟他走嗎,你不要我了嗎,阿姐……”
當時,他就用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着我。
心中滿是迷茫,殷殷保護了他那麼多年,怎麼忍心放他一人在楚家這羣狼環居之地掙扎?腳步沉重得再也移不開了,回過頭去,天地間早已沒有了那抹白影。終於不需要選擇,也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屬於浪漫的色彩,我的存在價值不爲愛情,只爲向他償還,這個緊緊拉住我右手不肯放開的弟弟。
只是偶爾午夜夢迴,依稀總會夢見一輪晚升的明月,月中映着一張俊逸的臉,笑吟吟地說:“悅容丫頭,入夏了我再來尋你泡井水,可是說好了呢,別忘記了。”
“晚月……”
但聽耳邊有人輕聲問:“晚月是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八章 天地一合許其身,誤會一場蒼天笑
我睜眼看去,夢中反覆出現的那雙眼睛正盈盈注視自己,美眸如絲如倦。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醒了還是猶在夢裡。
迷醉中探手觸碰男人的眼角,待到驚覺時,早已被他扣住掌心放在脣畔親吻,暗暗地嚇了一跳,忙睜開眼再瞧,又換回了常昊王趙子都那俊美無比的臉,極爲神似的眼睛,清澈深邃,心底的情意不由因而滋生了幾許。
兩人凝眸對望,竟皆未避,久久不分。他與那個人的臉不停交換,只覺亦真亦幻,驚疑不定,忽而清醒過來,又不過如夢一場。
明媚的陽光已從簾子透進閣子裡來,想必已是辰時。
常昊王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坐在牀前正對着我微笑,又問了一遍:“晚月是誰?”
我紅了臉,半響才支語說道:“不過是夢中胡言亂語罷了。”
常昊王仍是淺淺笑着,道:“昨日掃了悅容的雅興,今日我再帶你於府中游玩,權當賠罪。”
我見懸樑上早已不見在劫的身影,心想他定是趁人不備的時候離開了,這才舒心地點頭應承。
正與常昊王在水榭樓臺上小餐,下人來報,說是楚府送來宮中消息,貴妃娘娘想念姐妹得緊,暄十姑娘進宮小敘,聖旨都已送到常昊王府外頭。
我聽了不由訝異,這貴妃姐姐從小與我並不太親,自進宮後也極少見面,又因小時候被我撞到她與蕭晚月私會的事,一直防我甚密,這次怎麼沒有緣由地就請我入宮?
常昊王深思稍許,送我出府。一輛鑲黃華蓋馬車停在角門,馬車前頭坐着一個錦衣少年,晃盪着修長的雙腿充當車伕,水澱藍衫白羽冠巾,面如瓷陶脣若朱漆,正是我那老愛折騰荒唐事的十二弟楚天賜。
乍見我出來,天賜眼睛一亮,暗暗朝我拋來一記眼色。我心頭頓時明白幾分,這貴妃娘娘的召喚八成是他趕早入宮特意請來的。誰不知天賜的嘴巴抹了蜜似的甜,從小最討楚貴妃的歡喜。
此番爲了我,也真是辛苦了這兩個好弟弟。楚老爹有攀天牆,瞞着他們倆一聲不吭地將我送進常昊王府;他們也有過雲梯,輪流行事,一人鬧王府,一人地下請法旨,又將我安然接出王府。這一來一往也算有驚無險,倒讓楚老爹的陰謀在金燦燦日光下宣告破產。關鍵時刻果然還得靠那兩個小子,也不枉費我從小這麼疼愛他們。
天賜喲呵一聲跳下馬車,輕巧地蹦到我的面前,歡喜地晃着手中的皇榜,說道:“悅容姐,這次我很乖可不是來鬧事的哦。”而後又對常昊王拱手虛應,說着什麼感謝盛情招待我姐,他日萬花樓小敘我來請客讓你玩得開心之類的話。平日裡狐朋狗友廝混慣了,說話也不見害臊。
常昊王何等聰明的人,又怎麼會看不懂眼前狀況?也不愧是官場上打滾的人,神色不變場面逢笑,道是楚公子客氣了。
看在天家的面子上,常昊王也不對我強作挽留。臨上車,他委婉向我打聽一事,竟是當初我推掉蕭晚月求親的緣由。這檔事多半又是父親告訴他的,可他分明是知道蕭晚月這個人的,剛纔爲什麼還要明知故問?
我也裝着糊塗,好奇探尋他們是否相識,常昊王卻給了我一個十分玩味的回答:“蕭晚月便是本王內心揮之不去的陰影。”
儘管不懂這句話暗藏的深意,但總讓我有種感覺,或許他執意想要納我爲妃,並非所謂的一見傾心,而是因爲我曾拒絕過蕭晚月。
都雲常昊王善識人心,方纔夢中無意識的低喚想必早已被他看穿了對蕭晚月的情意。我不再諸多隱瞞,也不想日後與他過多糾纏,便坦言相告,我楚悅容要嫁的的丈夫不得三妻四妾,只須愛我一人,待我從一而終,別說蕭晚月是我心上人,就因他已有一房妻室,我就不情願嫁給他,更何況你常昊王趙子都身邊妻妾成羣美人如雲,我更是萬萬不可能做你的王妃。
考慮到自己的立場和彼此的身份,這番話我還是說得非常含蓄的。天雷雖過仍有餘威,還是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力。當時常昊王就這麼呆呆看着我,活像看到六月飛霜似的不可思議,就連從小跟我鬧着長大的天賜也被我嚇得目瞪口呆。我尷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言論對這個時代的男人而言是驚世駭俗的。
半響常昊王回過神來,心有不甘地問:“有什麼能夠改變你的堅持,讓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我沒有立即回話,男人都好面子,更何況他乃堂堂王爺,太過直白的拒絕不免傷他自尊,要是惱了起來強搶民女的事也幹得出來。
想了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然後雙手合十放到他的面前,意思便是:若要我放棄原則嫁你,除非天地合一。
別人高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則恰恰相反。他與我之間的關係,就好比飛鳥之於蒼穹,游魚之於海平線,春花之於嚴冬,是永遠飛不到的盡頭,抵達不了的終點,開不出花的結果。
夠直接徹底無情又委婉善良和平的拒絕了吧?
常昊王這般聰明果然一下子就看懂了暗語,沉着臉瞪着我,神色有點怪異,眼中藏着驚愕,臉上雲/雨不霽。
我瞧着心中不安,趕緊跳上馬車拜別。
一路顛簸,拄着下巴發呆,想到常昊王和天賜方纔的表情怎麼的就很想笑,心裡卻覺得空前悲哀,一種身爲女人由來已久的悲哀。
不知道是誰說的,如果這個時代病了,當你無力改變什麼的時候,要麼跟着它一起病下去,要麼一個人孤單地死去。
於是,我就這麼地在思想的病態和靈魂的死亡之間掙扎,高舉着革命宣言:質本潔白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寧可高傲地發黴,也不去卑微地戀愛!沒準哪日還真落得孤單而死的可憐下場。
馬車走了稍會,忽聞身後傳來馬嘯,又聞有人驚呼:“王爺!”馬蹄聲嗒嗒而來,撼嶽搖地。
我心頭一驚,掀開垂簾回頭看去,只見常昊王策馬狂奔而來,金冠上玄蘇搖晃,五龍騰雲華服凜冽翻滾,那張剛毅的面容看着我時驟顯執着,緊追着我焦急地問道:“如若你剛纔所說的我全都做到了,你是不是真會實踐諾言嫁我爲妻,是不是?”
錯愕地看着他,我一時答不出話來。天賜惱了一句:“還真是冤魂不散。”馬鞭一甩,兩匹上好的汗血寶馬以更快的腳力將常昊王甩在了後頭。
浮雲從空中掠過,如一場人生。
那片天空之下,常昊王策馬而立,被極快的速度與我拉出遙遠的距離。
我遠遠看去,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雙熟悉的眼眸依舊清晰寫着堅決。
放下垂簾,我靠在馬車的架壁上一路沉默不語,竟是因他這惜別一鬧而惆悵了起來,不知是爲所他表現出來的真情,還是因他像極心裡頭的那個人。
恨起自己多情柔腸,總是容易陷入感動,這一世經歷了這麼多都沒見多少長進,也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又恨自己的敏感多疑,感動之餘又不免懷疑人性的真誠,就如同現在,不禁在問:常昊王對我的堅持,是真心的還是另有目的?若真是真心,又能真多久?
我知道他的那些側妃妻妾,不少都是出身高貴的王侯小姐,大經國內萬中選一的美人。楚悅容雖是小有姿色,也有自知之明,與他並無轟轟烈烈大愛一場,充其量不過是日前在萬花樓裡驚鴻一瞥,一個尚且還稱不上美麗的誤會,若非利益權衡,何德何能讓他爲一株芳草放棄滿園春色?更別說我所暗示的天地合一,除非是天上的神,地下的魔,人世間又有誰能做到這樣的不可能?
轉過身又想,他終究是個王爺,高高在上的男人,拋不下的臉面,舍不下的驕傲,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當時間久了,有一日激情成了倦怠的回味,也就不再執着了,曾經的信誓旦旦便作煙消雲散,我又何必爲他庸人自擾?
收起滿腹心緒,我搖頭笑笑,將常昊王的誓言轉眼遺忘在腦後。
卻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就是一場啼笑皆非的誤會。有人說,這就是孽緣;也有人說,這是命中註定的安排。但對我來說,這更像上天捉弄衆生的一個玩笑——
他竟是將“天地合一”誤以爲“天下歸一”,打着尊王的旗號,翻開了大經國諸侯攘夷的第一篇章,亂世因而初現。
男人們總會爲他們的野心尋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於是可憐的女人就須得承擔起紅顏禍水的千古罵名。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九章 苦海無邊情路難,荒廢冷宮聞秘言
天賜請了聖旨,既然是演戲,就得把戲做全了,我奉旨順道去了趟皇宮謁見楚貴妃。
許多年未見,楚貴妃依舊美麗動人,時間賦予她的彷彿不是歲月的老去,而是日漸成熟的魅力,與史湘妃兩人一同蒙受天子寵愛,十年不衰。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太歡喜我,說話的表情不溫不熱帶着疏離感,於是這次見面不像是姐妹團聚聊心,倒像是過場子似的。在懿德宮聊了不下十句,她便說倦了讓我自個兒去罷。就在我退至殿門口時,她又喊住了我,染着鳳仙汁的指甲拖着下頷,懶懶地問:“聽說……蕭家二公子年前向十妹提親,被十妹給拒絕了?”
我心頭警鐘大作,小心翼翼察言觀色,一時看不清她的喜怒,便僵硬着脖子點了點頭。
風自弄堂吹進,一股寒意迎面逼來。
“本宮看這是一門好親事,別人做夢都求不到的好姻緣,十妹怎這般不愛惜?”她漫不經心地說着,波瀾不起的語氣,高高在上的神態,讓人根本無法將她與許多年前那個在雪地中捂面痛哭的女人聯想在一起。時間,究竟讓人改變了什麼?
我甸甸低着頭不敢看她,怕被她察覺眼中的感情,也不敢拿先前對常昊王所說那話回她,遂將當初推辭長樂郡主時的話托出:“悅容已有了心上人,對蕭二爺只有兄妹之情並無男女之愛,唯有拒此良媒。
“哦……”楚貴妃質疑稍許,極爲複雜地看着我,又彷彿十分疲倦似的嘆了一聲,擺手道:“本宮乏了,十妹請退吧,回去後代爲向各位長輩問個好,說本宮很掛念他們。”我點頭稱是,欠身弓腰退出,隱隱聞得她在身後呢喃:“你又怎麼會懂他的好,這世上哪個男人比得上他半分?”
我假裝沒聽見,邁着細碎的腳步走出殿門。外頭的日光怎麼的就讓人覺得刺眼,心裡苦笑着想,懂了又能怎樣?你想嫁卻不能嫁,我能嫁卻不願嫁,這姐妹倆還寧可沒這揪心的感情不懂他的好,省去那份道不清的糾葛。奈何偏偏是懂了,纔會落得傷心難過。
女人吶,爲何總是淪陷情感的掙扎,明知是無邊苦海卻還樂此不彼?哪怕身份再高貴,哪怕發自內心再歡喜,到最後還不都是一樣,看着別人細水長流罷了。
隨領路的小宮女出懿德宮,一路建築奢華,雕欄玉砌飛龍壁檐,錦繡宮闈恢宏闕樓,無不昭顯皇家天威。
因是第一次進宮,覺得瞧着什麼都新鮮,本是落落寡歡的心情稍作好轉,一邊閒步一邊與前頭領路的小宮女嗑話打發時間。半會下來卻覺得乏味,那小宮女就像木魚似的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不答,話說極短且表情呆滯。皇宮裡頭的人也真是死氣沉沉太無趣,於是不再問話,自顧着一路玩賞。
路經一處院子,暗香浮沉,大片梅園開得繁盛。
須知梅花屬寒,多在寒冬臘月裡盛開,而今已過芒種,夏至將近,可不是這個季節裡能看得見的稀罕物。
我不由覺得稀奇多看了兩眼,憶起曾有一個白衣少年,便是被這調皮的花枝勾去了束髮的簪子,剎那間長髮紛飛於雪梅之下,乍現神人般的驚鴻風姿。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跟丟了人,那領路的小宮女早不知去了哪裡,皇宮大院曲苑分錯,我就這麼週週轉轉地迷了路。眼前也不知道是哪處地方,殘垣斷壁,地上雜草肆意,朱門成碧,綠瓦蒙灰,想必是個荒涼許久的冷宮。
剛想再尋道路,忽聞宮殿裡頭傳來人聲,也沒打算前去尋人問路,要知道這皇宮裡頭的人不比我那藏污納垢的楚府幹淨多少,沒準還骯髒得多。
正在邁步準備離開的時候,不偏不巧聽見裡頭的人談及“楚幕北”,不由停下腳步側耳窺聽起來。
“下月初五乃是三王四公朝貢之期,屆時京都必然滿城風雨,身爲四公之一的楚幕北在這個時候宴請各方諸侯居心叵測。近日又獲悉常昊王夜訪楚府,楚幕北隨即將愛女送入王府,似有拉攏常昊王之意,雲蓋先生對此事有什麼看法?”
後頭說的不正是我的事?我拉長了耳朵聽得更加用心了。
屋內沉寂半會,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大司馬無需憂慮,二十年之期已到,楚幕北多半是爲了迴歸東瑜屬地的事打點,只要大司馬另擇理由以天子之名拖他在京城,諒他魏國公心有圖謀也不敢公然造亂。”
長川蕭府,東瑜楚家,望原史氏,金陵司空,便是大經國四大家族的發源之地。
我呆滯半會,朝中還有哪個大司馬?不正是車騎大將軍廣成昕!
可知這廣成昕是什麼樣的人物?黃口小兒朗朗上口一句童謠,道是:
“帝非帝,循南而坐俯作首,只知千計悅楚史;臣不臣,朝北而立笑指天,執掌君王天下事。”
說的便是經天子奢侈荒淫,長年寵愛楚貴妃和史湘妃荒廢國政,國內大小政務全都由大司馬一人掌管,以臣下之身代天行命。經天子十分信任他,甚至還荒唐地想要效仿古時聖君堯舜將帝位禪讓給他,自己好安心玩樂,終被三王四公聯袂勸阻這才作罷。
這廣成昕表面十分忠心,暗地裡卻培植自己的親信,朝堂上剷除異己殺人無數。朝中無人不暗地唾罵他奸賊佞臣,又懼怕他的權勢表面逢迎拍馬;民間百姓也十分怨恨他,將他傳言成青面獠牙好食童子肉的惡鬼,每逢孩子調皮就說:再不聽話把你扔進大司馬府喂妖怪。小時候夫子被我們姐弟三人氣得七竅生煙,也曾口不擇言地撒出這句話來嚇人,就天賜和在劫兩個傻小子相信,半夜還做了噩夢一前一後跑進我房裡非要抱着一起睡。
這樣的人在這麼個隱蔽荒涼的別宮談事,怕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罷?奸臣嘛,做的無非是竊國謀權。
下一刻,果真聽到廣成昕怒斥三王四公對天子不敬藐視大經禮制,誓言此番要趁他們朝貢之際給予教訓,顯示大經國浩瀚天威。
我搖頭嘆息,捍衛天朝神威是假,記恨王公阻止天子禪位讓自己當不成皇帝纔是真。古今往來的奸臣還真是一個德行,盡做些青蠅點素尖酸刻薄之事,倒是這雲蓋先生又是什麼人,竟能讓大經國第一奸臣對他如此敬重?
荒殿內,那雲蓋先生沉吟半會,安撫道:“大司馬稍安勿躁,行大事者不可急近,理當知其可爲而爲之。”
隨後廣成昕詢問該怎麼做,雲蓋便鋪橋就路言談天下局勢,天子勢弱而諸侯強盛,此時與三王四公鬧上臺面實爲下策。
廣成昕怒道:“難道就讓這樣那幾個王公們日益猖獗下去?”
雲蓋先生緩緩道:“人之時運如當空明月此長彼消,可先將諸位王公勢力分而化之,集權中央。中強而外幹,何愁不立君威?”又例指歷朝賢人盛事,以史爲鏡而比當朝宏圖,言辭鑿鑿竟是讓我這婦道人家聽了也不禁折服,廣成昕更是直呼“先生真乃神人高見”,十分恭敬地請教分化天下諸侯的良策。
兩人一番恭維之後,那雲蓋先生道:“分化之策無非從強到弱,或者從弱到強。兵書言:擒賊先擒王。縱觀天下英雄無數,堪稱治世能臣亂世奸雄之王者,僅有四人。”侃侃論及天下俊傑,竟與那假夜梟曲慕白當日所言大經國四公子出入無差,除了常昊王、蕭晚風、司空長卿,最後一個當屬楚幕北,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定位猶在氣長子楚沐晨之上。
“楚幕北現遠離東瑜屬地居於京都,從他下手是否更爲容易?”廣成昕剛問出口就被雲蓋先生一聲“不可”否去。
“那魯國公司空長卿地處金陵最爲偏遠,可效仿戰國秦謀以‘遠交近攻’之計先行除去。”
“不可。”
“常昊王趙子都鎮守八州十二郡,多年來擁兵自重,而今調來八萬都尉兵於皇城十里外駐守,說是守衛皇城安全,分明就是要圖謀造反,可以叛逆罪討伐。”
雲蓋先生又否去,道:“虎踞高山猶可困,蛟龍飛天遁地更難除,若先斬去蛟龍,誅虎就無後顧之憂了!”
“哦,何人是蛟?”
雲蓋先生沒有立即回答,反問:“司馬大人認爲鄙人才能如何?”
廣成昕想也不想誇讚:“先生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大智者”。
雲蓋先生訕笑幾聲,道:“大司馬過譽了,若干年前我曾與一人比鬥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以及周易堪輿八卦之術,你道結果如何?”
“先生學識淵博批命斷字堪稱天下第一神人,自當是先生勝。”
“錯矣,是朽者敗了,而且是七局七敗!”
廣成昕驚訝結舌,雲蓋先生又道:“不怕說句大不敬的話,大司馬統領御林軍八十萬通曉兵家縱橫之術,怕是在他的面前也要自愧不如。”
這話已經那人擡到了神人境界,文治武功如此神通,若真有這樣的人,天下何愁不落入他的囊中?廣成昕質疑,我暗中聽着也幾分不信。
雲蓋先生喟然長嘆:“可惜天妒英才,縱然他運籌帷幄有神功,虎狼之心吞天下,奈何上天賦予他這樣的才能,卻沒有賦予他這樣的時間。曾有相士爲他批命,道此子活不過二十五歲。”
廣成昕語態隱含肅殺:“莫非先生所說的,是鄭國公蕭晚風!”
我的心頭猛然一跳,居然是他!?
一張冷漠無情的面容頓時浮現眼前。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章 陰謀暗生藏殺機,陰差陽錯成罪犯
“再厲害也活不過二十五,先生何必爲他費了心思?”廣成昕的口氣頗爲不屑,轉頭一念:“不對,他而今分明二十有八!”沉默思索稍許,又說:“也許那相士不過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
雲蓋先生冷哼:“在司馬大人眼中,在下可是那黃口欺人的江湖術士?”
“難道……”
“如大司馬所想,當年爲蕭晚風批命的相士正是在下。”
廢殿中響起一道渾厚之音:“爲何會如此?”只是簡單一句問話,卻颶颶如天庭聖言般威嚴。
我不由心驚,除了廣成昕和那雲蓋先生,這廢宮內竟還有第三人,我卻絲毫不曾察覺他的氣息。
殿內又傳來人聲,“怕是有人違背天命逆改蕭晚風的命格,正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皇朝命數也將因此發生改變。”
神秘人問:“有何改變?”
雲蓋先生回答:“幾日前我夜觀星象,先天命盤十二宮位中,三大殺星所在命宮三方四正會照,成‘殺破狼’格局。殺,爲禍亂蒼生之賊;破,爲縱橫天下之將;狼,爲奸險詭詐之士。三星齊現,意爲天將大亂。又一股紫氣東來,東面正爲蕭府屬地長川,亂世者若非蕭府之人也必與蕭府息息相關。而蕭家子弟能成亂世者,唯有蕭晚風一人耳。”
廣成昕道:“如此說來,蕭晚風非除不可!只是……要對此人下手,又不得與他正面衝突,談何容易?”
雲蓋先生道:“陽謀不成,還有陰謀,我倒是有一計。”
“先生請說。”廣成昕歡喜請教,彼此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從枯樹後頭躡手躡腳走出,想捱上前去聽得清楚,只隱隱聞得一句“朝供大典那日可方便行事”,便有人厲喝:“誰在外面!?”話音落下的瞬間,三根喪門釘隨即穿過門窗格子逼面射來。我閃身躲了過去,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跑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處地方,四周紅牆綠瓦芳草萋萋,是個精緻的別院。
正在吐氣,忽聞尖銳的聲音喊起:“人往那頭去了,快追!”我心裡一慌,來不及喘息,使出渾身的勁又開始了跑路。
也真是流年不利禍不單行,剛過轉角又與一個男人迎頭撞上,衝擊力道太大,兩人雙雙往後倒去。
那人跌坐在地,揉着屁/股咬牙咧齒:“哎喲,好痛!”擡起頭,飛揚髮絲下露出一張俊逸的臉,琉璃眸子怒視着我:“混賬東西,你沒長眼睛嗎?”
乍見那張熟悉的面孔,我只覺得五雷轟頂,麻痹感從手指開始蔓延全身,分不清身在何處,自己是誰,眼前這個男人又是誰。
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巴掌隨之刮下,“啪——”一聲裂天脆響,我破口怒罵:“張影,你這個畜生王八蛋!竟然還有臉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曾被我深愛着的丈夫,給予他真摯的感情,富裕的生活,把自己最美好的人生和歲月都給了他,然而他又是用什麼來回報我的?就在我車毀人亡的時候,他又在做什麼?
是的,他正在與我最好的朋友偷歡,譏諷我嘲笑我是這個世上最愚蠢可笑的女人!
現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很好,非常好!我勒緊他的脖子,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他撫着紅腫的臉,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居然敢打——唔——”
我又一巴掌打下去,冷笑道:“打的就是你!既然敢再出現,就別怪我不客氣,放過你一次就不會放過你第二次,對不起我的人我也不會讓他舒坦,揹着我搞外遇,恩?你有種!我讓你有種!”擡起膝蓋用力撞向他下跨的命根子。
一陣殺豬似的嚎叫撕裂半空,賤男人雙手捂着胯滿地打滾,口中直哭爹喊娘。
就這這時,不遠處傳來混雜的腳步聲,隱隱聽見有人喊道:“聲音是那頭傳來的,快,快!”
追我的人來了,還來得不少!我臉色一變,看了一眼地上打滾的人,“算你今天命大!”再出一腳,將他踢進蓮花池,轉身跑開了。
剛跑過一片芭蕉林,一雙手忽然從厚重的葉子後頭探出,一把將我攥進裡頭。
大驚之餘,擡頭對上一雙清澈明朗的眼睛,我歡喜喊道:“在劫!”
他探出食指放在脣前,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隨後拉起我的手尋路出去了。
宮城外,天賜猶且坐在華蓋馬車上等候,手掌不停對着臉扇風,口中念着:“天氣還真是熱啊。”乍見在劫拉着我雙雙出來,奇怪問他:“誒,你怎麼來了?”
在劫冷哼一聲:“你明知她是路癡,居然還放她一個人進宮,回去我再跟你算賬!”立身蹬上馬車,也不給天賜說話的餘地。
“嘖,我沒奉旨怎麼進宮,再說這宮裡頭不是有人帶路麼,你耍什麼大爺脾氣!”天賜在馬車外跳腳,我尷尬地安撫他好一會兒,三人這才上了馬車打道回府。
翌日,我像往常一樣早起去書房批賬,見到梨香院那廂管事的請示硬折,寫着抽取鹿茸、虎鞭、冬蟲夏草等名貴壯陽草藥,不由好奇地問:“三奶奶要取這些東西哪處去?”難道是楚老爹金槍難立需要壯陽了?
管事尷尬輕咳一聲,壓低着嗓子挨在我的身前說道:“十姑娘,這些草藥是三奶奶要送進宮給貴妃娘娘的。”貴妃正是三房司空夫人的女兒,也是二哥楚沐曉的親胞妹。
這回我更好奇了,“貴妃娘娘要這個做啥?”
管事又壓低了幾分聲音:“十姑娘你有所不知,昨個兒宮中傳來消息,說聖上遇刺客了,被人扔進了御花園的荷花池,還傷到了那個……那個地方!”
“咯嗒——”硃批筆管從手中脫落,我茫然張大嘴巴,“不……不會吧?”不會那麼巧?
管事生怕我不相信,重重拍響胸脯很認真地保證:“千真萬確的事!”
癱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很想哭,心裡頭只剩下一個念頭:
完了,我滅了皇帝的種!
=====
後記:
雲蓋先生:此女(悅容)真乃影響天下運勢之人!天子生不出兒子,何懼亂世不起?
劉旭冉(夫子):雲蓋兄真相帝!
憤怒的楚悅容:神棍去西!
憂鬱的小醉醉:留言啊,票票啊,收藏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一章 天子之心不可測,鏡中容顏何時老
這幾天我過得很不踏實,每天惶惶難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大批官兵衝進楚府把我押走,半夜還連連做噩夢,那與張影長着同一張賤/人臉的經天子,指着我的鼻子厲喝:“就是她讓朕變成了太監,把她抓起來,朕要誅她九族!”楚府上上下下百來口人捧着自己的腦袋來到我的面前,管我還他們命來,一顆顆腦袋皮球似的滾到腳下,慢慢堆成山把我壓在下頭,血淋淋的一片。
“啊——”我尖叫着從噩夢中驚醒,恰逢那會天賜正在喝茶,“噗”的一聲全部將茶水噴到我的臉上,撲拍着小心肝:“悅容姐,大白天的你別嚇人好不好?”
我一臉茫然看着他,水珠子順着臉蛋吧嗒吧嗒落下。
在劫正在庭院的石桌上作畫,剮了天賜一眼,從懷中掏出手帕爲我擦臉,輕問:“這段時間你是怎麼了,人憔悴了不少,睡得不好嗎,怎麼陪我做個畫的空當都能打盹過去?”
“沒……沒什麼事?”我支支吾吾。
天賜大爺樣往椅背靠去,擡腳扛在石桌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腳跟壓着在劫的水墨畫上,掏着耳朵漫不經心地說:“悅容姐每次說謊的時候,眼睛都會左右亂瞟。”
“胡說!”
天賜睨了我一眼,“聽說悅容姐進宮那天,我們那皇帝姐夫被人行刺了,你知道嗎?”
我拼命搖頭,“不知道!”
“悅容姐,你的眼睛又亂瞟了。”
“有嗎,有嗎?沒有啊!”我作天真狀,雙眼筆直閃亮無辜單純地看着他,還可愛地眨着眼睛。
天賜吹了吹掏耳朵的小指,“有一句話叫什麼來着,啊,是啦……掩飾將會讓你的心虛更加無處遁形。”對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果然天是藍的,海是深的,男人的話沒有一句是靠譜的;愛是永恆的,血是鮮紅的,男人不打是不行的!此刻我恨不得衝上去,一拳揍扁楚天賜那張紈絝少爺臉。
在劫一直都沒有說話,爲我擦完臉之後,又用手帕包住自己的手掌,“啪”的一聲拍去天賜扛在桌面上的豬腳,衣袖一捲把畫紙帶進手心,最後將手帕扔進風中,說:“沾了污穢的東西,真髒,可惜了天工坊的上好織錦。”
“楚在劫,你說什麼,誰污穢了!”天賜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就像一條懶蟲突然脫變成好鬥的獅子。
在劫懶得再搭理他,牽起我的手說:“走,我送你回房休息。”將天賜一個人丟在花園裡撕心裂肺。
往後幾天又這麼渾渾噩噩地渡過,始終不見外頭有什麼風聲。
某天,梨香院的管事又來請示,我假裝不經心地問:“順天府這段時間可有貼出什麼告示?”
管事不明所以,還是認真地回答:“有,聽說那個叫夜梟的盜賊又在京城出現了,官府正在通緝,畫像都出來了,戴着很恐怖的惡鬼面具呢!”
“沒其他的了?”
管事想了想,搖頭道:“還有的都不過是些芝麻綠豆大的事,輪不到順天府管。京城這段時間鬧事的賊頭少了很多,據說是常昊王爲了讓四年一度的朝貢大典順利舉行,正遣兵進城護安,都沒人敢出來犯案了。”
我哦了一聲,俯首佯裝看賬本,一會兒又擡頭問道:“前段時間行刺聖上的刺客抓到了沒?”
管事左顧右看,見四周無人,神秘兮兮地捱了過來:“十姑娘,我可是偷偷告訴你的哦,前個兒我領三奶奶取藥那會不小心聽見她跟老爺說的,行刺聖上那賊人正是夜梟,順天府不過打着幌子抓人,畢竟皇上那出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爲了天家的臉面,現在宮裡頭都對外瞞着這事,御醫們每天都提着腦袋問診呢,治不好怕是……”手成刀狀往脖子上一抹,一臉神經兮兮的表情。
都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管事一個四十好幾的人,鬍子都一大把了,怎麼還對八卦消息投以如此高的關注?我嘆了口氣,擺手讓他退下,一個人坐在書房發怔,也不知道那經天子玩什麼把戲,在劫最近都不曾出去夜盜,如何進宮對他行刺?他分明是清清楚楚瞧見我的臉了,爲什麼要把這殺頭的大罪嫁禍在夜梟身上,讓我這個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
又在猜測與不安中度過幾日,始終不曾見聞任何“捉拿楚悅容”的消息,倒是在某日清晨,聞得一聲洪亮的鐘鳴,整座皇城鼓角爭鳴爆竹連天,是朝供大典開幕了,才驚覺自己竟這麼茫然地過了一個月。
這天我放了府中姑娘小廝們半天的假,讓他們出去圖個熱鬧,我那兩個貼身丫鬟奼紫和嫣紅也樂呵地想跟着去,被我強留住了:“三日後是大奶奶四十壽誕,隨我去書房備帖子。”
奼紫委屈地嘟起嘴巴:“姑娘好壞的心思,許了別人卻不許自家丫頭方便。”
我道:“跟着我天天讓你們吃香喝辣的,還計較個什麼勁?”
嫣紅期盼地朝外頭張望,道:“今日鄭國公和魯國公都會進城,從最熱鬧的大莊道上走到宮門,聽說兩人都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不能親眼目睹豈不是太可惜了?”
原來是爲了蕭晚風和司空長卿啊,我點了點頭,“的確可惜。”那倆丫頭聞言面露歡喜,兩雙眼睛閃閃發光滿是希冀,我道:“這麼着吧,你們今天去看美男子,明天也別回來了,直接去浣衣院的李嬤嬤那報道。”
奼紫嫣紅身子一凜,齊聲喊道:“十姑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奴婢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肝腦塗地萬古長空!”
我瞪了她們一眼,態度轉變得還真快,也是被我給慣的沒上沒下,嘆息道:“去把淵闌院的執事和大管家也找來,那天的客人宴席水酒以及很多細節還要再商量一下。”
奼紫嫣紅領命而去,我便在書房等候,事後去了趟淵闌院,把商議好的事向蕭夫人請示了一遍,又詢問了一些其他需要。
蕭夫人正坐在菱花鏡前,若芊在身後爲她梳妝,晨光透過紗窗落了滿地金黃,照亮她面部多彩的輪廓,也照出了歲月斑駁的痕跡。蕭夫人擡手摩挲眼角細微的皺紋,嘆息:“原來我都要過四十壽誕了,我看上去老麼?”
若芊一遍梳着頭髮,一遍溫婉回答:“不,您一點也不老,比十八歲的小姑娘還要年輕漂亮。”
蕭夫人冷冷一笑,又問:“我老嗎,悅容?”
我抿嘴笑起:“您……老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若芊手中的象牙梳子吧嗒一聲落在了地上,雙手開始微微顫抖,驚恐地看了一眼蕭夫人的臉色,又一臉擔憂地看向我。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二章 生存法則是忍辱,長巷口子遇怪人
鏡子中,蕭夫人的視線逼視而來,“丫頭,你好大的膽子。”
我維持着笑容,“悅容只是在誠實回答您的問題,我想以孃親的睿智,是不會責怪一個說實話的人。
蕭夫人一時語塞,嚴厲的目光轉爲趣味。
我再次開口:“孃親,人的老是不可抗拒的,但美麗不會,美是一種永恆,如酒,越陳越烈,您與生俱來的魅力足以抵抗時間的蹉跎,是歲月也無法帶走的美麗。”
蕭夫人的臉上漸漸浮起笑意,揮退若芊,對我說:“悅容,將梳子撿起來,替我梳頭。”我點頭,蕭夫人問:“風兒他進城了?”問的正是她那心肝大侄子蕭晚風。
“是的,蕭大爺這會兒差不多進了宮門覲見聖上去了,孃親要是想見他的話待會兒我差下人去宮門外候着,等他出宮了就爲你請來。”
蕭夫人擺了擺手:“算了,他舟車勞頓的也累了,就讓他在別館那好好休息不用來我這兒折騰了,命人備上些清淡的菜餚送去,藥膳也弄得精緻點,他這個人嘴特挑偏不愛吃藥,還有……”
我接口道:“酒須得百年陳釀女兒紅,與太白山泉參兌,淡去濃度護住酒香,減去烈酒對脾胃的傷害;房內要擺好香爐,點上天光龍潭香,香味不能太濃也不能太淡,半分適宜;泡好宣羅茶,每隔兩個時辰更換茶湯,反覆沖泡三次,去掉茶葉苦澀,再在飯後斟上;命伶人從旁吟唱,須隔三丈垂簾之外,助興之餘不可擾了他的清淨……孃親放心吧,這事我早安排下去了,都是手腳利索的人去辦的。”
蕭夫人滿意點頭:“還是悅容丫頭瞭解風兒的習慣,一般人都伺候不好他。”
我笑笑,“蕭大爺是神賜的人物,伺候不好是怕怠慢了他。”
“你快別滿口的蕭大爺了,喊聲大表哥也不爲過,虧你那麼對他的習性,口頭上倒落得生疏了。”蕭夫人取笑。
能不盡心對他的習性麼,還不是爲了生存!我面不改色,口上應承,以後若真見着了,還是那樣的稱呼。
梳好了髮髻,蕭夫人對着鏡子左右觀之,笑說:“悅容丫頭真是做什麼事都順我的心。”閒聊幾句後,她從妝奩匣子裡取出半個巴掌大的紅色精囊遞給我。
我接過打開一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蕭夫人見了嘆息幾聲,拉起我的手輕拍手背,寬慰道:“爲娘知道這事爲難你了,又得罪不起那個人,你的命還得他說了算。人這輩子活着只有過程,沒有結局,哪來的結局呀,死了纔是結局,過程再苦也得撐下去不是?還是按他說的去做吧。”
我強笑道:“娘,三日後就是您的壽誕了,別動不動就說死什麼的,怪不吉利的,悅容心裡明白,不會讓你爲難。”
蕭夫人點點頭,“你能這麼想爲娘就放心了,快回去做些準備吧。”
我欠身退下,走出淵闌院的時候,擡頭看見陽光穿透枝椏,一閃一閃的分外扎眼,眼淚就這麼唰唰唰地往下掉。
在這裡,我算個什麼東西?高貴的楚府十姑娘?不,我不過是一顆任人差遣的棋子,爲了活下去,爲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我要學會屈辱、忍耐、苟且偷生!
三日後,不過是做一次卑賤的舞姬,在衆人面前跳一曲凌空飛舞供人賞玩,不過爲了讓兩個男人反目成仇,我爲什麼做不到?
擡袖狠狠抹去眼角的溼潤,拋在風中的,不是眼淚,是軟弱。
※※※
朝貢大典,美其名曰是讓王侯貴胄朝見天子,以示大經國皇恩浩蕩,而今儼然演變成朝中文武百官謁見三王四公,儀式、慶典、宴席先在宮中舉行,再由百官輪流東道,爲時十日,煙花不息,歌舞不休。
聽說宮中設宴那日,經天子出現半刻不到的時間便推脫身體不適離開了,接下的就全由大司馬廣成昕代爲招見,百官對此更是心存腹辯,認爲他荒蕪國事,又窩至後宮尋歡作樂去了。我則猜想,八成是因我落下的舊疾又犯了。
繼經天子之後第一個設宴的人臣,是手握百萬兵權的常昊王,那日我竟也收到了他的請帖。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那種男人們結黨營私的場合,我一個婦道人家去了做什麼?便寫了一封致歉信連帶那請帖叫小廝送了回去。
小廝回來的時候,捎回一封信和一份禮盒,信中大致意思是:許久沒有你的消息,相思難卻,深知你不愛熱鬧卻故意送來請帖,只爲換得你隻言片語,而今既有你的書信,吾願足矣,薄禮一份,望卿笑納。
禮物是一顆夜明珠,雞蛋般大小,名貴但也不是什麼稀罕物,真正奇妙之處是擺在漆黑的房間裡,珠子的中間泛出熒光會投射成“悅容”兩字,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想必花了一番心思。
其實這段時間,雖然不曾再見過常昊王的面,但一直有收到他差人送來的各式各樣的禮物,都不是十分貴重的東西,用心卻很巧妙非常討人喜歡,深感他是一個慣於風情的男人。只是每每想起他,都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感覺,爲了他的那雙眼睛,也爲了他那突如其來不明真假的愛情。
後來聽人說,常昊王那次宴席除了鄭國公蕭晚風沒去,其他無一人缺席,足見他在大經國舉足輕重的地位。
蕭夫人壽誕那日,正是楚老爹宴請羣臣之日,於是就把酒宴設在了一起。前一日,我去天工坊取那趕製出來的舞衣,心血來潮想四處走走散心,便揮退了丫鬟和擡轎小廝,一個人徒步走在回去的路上,路徑一道巷子,忽被幾個土霸堵在巷口,滿臉橫頭流裡流氣地吆喝着:“喲,好標緻的小娘子,來來來,陪大爺們耍耍!”
這幾日心情一直不好,正好有人送上門排解鬱悶,我冷冷笑起,剛打算教訓他們一頓,一道醇厚聲音飄進耳朵:“妹妹,你在這裡做什麼?”
擡頭看去,只見一個頭扎馬尾身着黑色麻衣的年輕男子迎面走連,方臉劍眉,薄脣如刀,朝衆人掃視一番,“你們想對我妹妹做什麼?”
哪來的瘋子,半途跑出來亂認妹子?我皺了皺眉頭,又見他眉目分明眼神清朗,不像個神志不清的人。
“哎喲,原來是大舅子啊!借你家妹子談個心,不想受傷的還是一邊站着!”
男人面無表情,靜靜說了一句:“沒有人可以輕薄我妹妹。”
“嘿,你還真給臉不要臉——啊!!”
白光一閃,土霸的手臂豁然破開傷口,鮮血噴涌如注,當場竟沒一人看見那男人是什麼時候出的手,只覺得那雙眼睛銳利得如同草原的蒼鷹。
“我的話不喜歡說第二遍。”男人半垂着眼,像是在看着眼前的人,又像是所有人都不在他眼裡。
那羣欺軟怕硬的土霸一個個像軟了腿的蝦子,求饒着落荒而走了。
方纔這親熱喊我“妹妹”的男人卻沒再看我一眼,轉身也要離開。
“等等——”我喊住了他,他稍稍停住腳步,但沒有回過頭,我道:“請問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
他硬着聲音回答:“很巧,我也不認識你。”話未落下,人已走遠。
我茫然看着空蕩蕩的長巷,搖頭道:“真是莫名其妙的怪人。”
怪人往往是高人,高人往往做怪事,事實證明的確是如此。
我有預感:很快,我和他就會再見面。
因爲我在他腰間懸掛的令牌上,看到了“司空”二字,是專屬於軍隊調派人馬的虎符。
隨身帶着這樣的東西,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三章 閒餘八卦惹嫌疑,生命之苦唯艱難
傍晚時分,我回了楚府在房內打點舞衣,奼紫和嫣紅在外屋聊天。
“明天那魯國公就要來咱們楚府了,我真有點緊張!”
奼紫問:“緊張什麼,難道你喜歡司空大人?”
“都說魯國公長得宛若天神,見過他的姑娘沒有不愛的。”
“可你沒見過他。”
“我見過他麾下首席家臣!”
“誰?”
“曲慕白曲將軍,一個從來沒有敗績的戰神,人又長得俊俏,做事沉穩爲人厚重。”
我聽了訝然失笑,想起在常昊王府那一夜,那被我脫得精光的倒黴蛋,他要是沉穩厚重,我就是天仙下凡!
“可我聽說兩年前他曾吃過一次敗仗。”
“真的!?我都不知道,是誰這麼厲害?”
“就是咱們大奶奶的親侄子,蕭晚風蕭大爺。”
奼紫哦了一聲,“別人我還不敢說,若是蕭大爺的話我真的信了,那……蕭大爺明個兒來不,聽說他不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
“準來,自家姑媽的壽誕不來不成禮。”
“那蕭二爺呢?”
“聽姑娘說是來不了了,阜陽王來京都之後水土不服,現在病在榻上,他要陪長樂郡主回去探視。”
“真是可惜了,我看姑娘嘴上不說,心裡其實盼着能見到他。”
我在屋內搖頭,奼紫這丫頭總能猜到我的幾分心思,不過這回倒猜錯了,我卻是希望他別來,情願在他心中一直保留曾經的美好,也不想被他看見我明夜那副供人娛樂的醜態。
“喂,我跟你說個事哦,也是有關咱們十姑娘的!”嫣紅突然壓低了聲音,我笑着不說話,倚在門扉看她能嗑叨出什麼。
奼紫好奇問什麼事,嫣紅靠着她的耳畔說:“還記得籬落院的那位司空少爺麼?”奼紫點了點頭:“記得,論輩分是梨香院三奶奶的侄子,當初是作角子送進咱們楚府的,如今也有十個年頭了。”
角子,也就相當於質子。互換角子在當時的大經國十分常見,是藩王公侯之間表示和平友盟的方式,楚家也曾派出旁系公子送去了司空府。
這司空少爺單名一個落字,是三奶奶二堂兄家的兒子,三奶奶又是魯國公司空長卿的親姐姐,說來司空落的地位遠比楚家送去的角子要來得尊貴。
想當初司空落欲來楚府,司空夫人爲讓他住得舒適要重建籬落院,這事還是我在七歲那年爲救在劫向蕭夫人求藥那時提上去的,順帶還報復了那時對我使陰招的賤婢如苑。一年前司空夫人做主,替司空落向楚府提親,楚老爹就將年長我一歲的楚家九姑娘許配給他,婚期也近了,就在今年冬至。
嫣紅說:“你知道不知道,其實一年前司空少爺是想向十姑娘提親的,恰逢那時長樂郡主替蕭二爺也來給十姑娘提親了,你說這做角子的少爺怎麼能跟蕭家二公子比?偏偏求親的話說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所以就改口將十姑娘換成了九姑娘。誰知最後十姑娘沒嫁,那司空少爺卻有了婚約,聽籬落院的丫頭說,她們那主是個十分沉鬱癡情的人,經常看見他偷偷畫着我們姑娘的畫像,本來只是一個月的婚期也被他一拖再拖,拖了整整一年。”
我萬分訝然,居然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印象中只見過那司空落數次,每次見他都是靜靜地站在一旁謙遜有禮地問我:“十姑娘最近可安好。”而後就沒有再多的交集了。怎麼就沒想到,他犯的是這樣的心思?這古人的感情表達,還真是壓抑。
奼紫掩嘴笑道:“誰叫咱們十姑娘是衆多待嫁姑娘裡最漂亮最本事的,當然成了香餑餑,要是性子不那麼潑辣,說不定更搶手,聽說前不久常昊王也曾向老爺提親,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被按下了。”
“就連蕭二爺和常昊王的婚事都給拒了,真不知道姑娘眼裡能看得進誰。”
“誰敢管十姑娘的事,皇城裡出了名的辣椒子,還不被她扒了一層皮!”兩人笑作一團,好一會兒消罷下來,奼紫又說:“我看啊,八成柳管家心裡頭也念着十姑娘,只是礙於身份不敢講。”
我在門後聽着眉頭緊蹙,這兩個丫頭還真是口沒遮攔,越說越離譜都沒完沒了了!
推了門走出去,嚇得兩人驚跳起來,我陰笑道:“好啊,都長舌到我的頭上了,你們好大的膽子!”
忽而瞥見門口站着一人,我怔了一下,大驚喊道:“九姐姐!”
楚麗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淡淡地說:“沒事,我就剛經過,聽見十妹房裡有笑聲順道來看看。”之後不再給我說話的機會,冷硬地離開了。
那倆丫頭見氣氛不妙,深知是闖禍了,跪地求饒:“姑娘,奴婢知道錯了!”
我冷冷看着她們,“從明天起,你們兩人去浣衣院勞役三個月,扣去期間所有的工錢,以後再亂嚼舌頭,小心我縫了你們的嘴!”
“是,謝姑娘仁慈。”兩人叩頭請罪,抹淚離開。
我坐回房內,許久怒氣難消,不知道楚麗華到底在外頭聽見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看她離開前的神色,心裡多半是對我有了成見。
“剛纔我見奼紫嫣紅那倆丫頭哭着跑出去了,這是怎麼了?”在劫踏着暮色走進,背後一片夕陽餘暉,如血染的風華。
我默不作聲,俯首搖了搖頭,在劫一見擺在桌上的舞裙,“這是……”
纔想起自己一直沒把這事告訴他,心知也是瞞不住的,便將蕭夫人要我明日獻舞的事說了一遍,當然,那個人的存在和我從小就身中蠱毒的事,都隱去沒說。
在劫一掌拍向桌子,“不行,我絕不同意!你堂堂楚家千金小姐,怎麼可以去做伶人賣笑的事!”
心情本來煩躁,現在更覺得累,說話的口氣也惡劣起來:“不同意找大奶奶說去,別在我面前撒氣!伶人賣笑的事怎麼了,覺得下賤丟人嗎?告訴你,咱們那早死的孃親生前乾的就是這事,你可以看不起我這個做姐姐的,但你絕不可以對娘有半點不敬!”
“阿姐,我……”
“我累了要休息了,你離開吧。”別過臉不再看他。
在劫不肯走,央着哄着讓我別生氣,我始終沒說話,最後他也只能無奈地離開,臨走一拳敲向牆壁,道:“是你太隨性,還是我太認真?你隨口說說的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當真理,爲什麼你卻總是要讓我傷心?你曾說過會永遠和我在一起,一年前卻想拋開我跟別人離開;你說過這輩子只爲我一個人跳舞,現在你卻要像舞姬那樣供那麼多男人欣賞……你不跳又怎麼了,爲什麼怕得罪她?有什麼苦我陪你吃,有什麼罰我陪你擔,從小你就跟我說,人可以出身卑賤只要靈魂高貴,我曾無數次爲自己有你這樣的姐姐而驕傲,但是現在,你曾經的骨氣和硬氣到底都哪裡去了?”
在劫走後,我拂袖將舞衣忿然摔到地上,“是,我是怕得罪她,從小到大我步步爲營時時小心,阿諛逢人討她歡喜,我都是爲了誰!”伏在桌子上,胸口莫名疼痛,像破開巨大的裂口,流着不是血,是淚。
“我這都是爲了你啊在劫,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一句低語幽幽飄來:“我一直都知道。”
當我以爲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原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那雙手溫柔地從背後將我抱住:“對不起阿姐,我們以後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好……”哽咽着,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
其實,我很早就明白我和在劫對於人生價值,開始有了本質上的區別。他總認爲一個人的靈魂正直纔是不能折去的存在,甚至比生命更貴重,這是我小時候教會他的道理。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改變,改變的那個人是我,在我承受了將近十年蠱毒的折磨之後,我覺得生命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在生命面前都可以低頭,所以在我心裡,爲了活下去,沒有什麼痛苦是不能忍受的。
“在劫,你說得很對,所以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改變,永遠這麼正直乾淨。”骯髒的那個人就讓我去做……
“姐……你說是我們長大了才覺得苦,還是童年本來也苦?”
“生命就是如此。”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幸福自由地生活,能活得美滿當然好,不能難道就不活了?
在劫不再說話,今夜他將學會一個道理:有人相助是幸運,沒人相助是命運,不要苛求幫助或者抱怨生活,因爲生命是自己的,就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
作者有話說:下一章悅容要出風頭了,諸位看官,速速撒票預熱一下^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四章 歌舞一場驚四座,誤會結怨安知禍
這一夜煙火絢爛,如光華,將美麗留給夜空,似年輪,將寂寞留給自己。
外頭觥籌交錯,歌舞昇平,我在內堂點妝,換上映月白霓裳,足踝手腕上都不對稱地箍着黃澄澄的金環,環上又繫着數只小鈴鐺,一舞動起來,便發出十分悅耳的聲音。
嬤嬤在外頭催道:“姑娘,客人都到齊了,您該上場了。”我應了一聲,挽上祥雲彩袖走了出去。
殿堂燈籠焰焰彩帶高掛,放眼處賓客滿座,人間盡是輝煌處。
那蓮花臺便設在碧波水池中央,花開如萬世風采。四周環肆列坐之人,是今日的貴客,無一不是掌管天下乾坤風流英俊的少年英雄,不由驚愕蕭夫人處心積慮的安排。
看那常昊王,金樽在手邀明月,談笑間已是一方驚變;再看那鄭國公蕭晚風,煙波浩渺似仙來,冷眼所到,好漢折腰甘拜服……意料之外,未曾見到傳聞中風采絕倫的魯國公司空長卿,倒是那曲慕白恭坐案前,風采面容映照着水之光木之華,乍見我略略一驚,手中杯酒隨之翻倒,而後又淺淺一笑,眼梢眉角如春過萬里,重新拿起酒杯,朝我微微一搖,似在慶祝再次絕妙的相遇。
自我出現後,座下衆人竊竊私語,偏我耳朵靈光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哪家的舞姬,怎生得這般美麗?”
“誒~說來你可別不信,她是魏國公第十個姑娘,千金之軀,豈能與尋常舞姬同日而語。”
“難道是當年江淮第一名妓蘇湘芸的女兒?”
“正是。”
“果真有什麼樣的母親就有什麼樣的女兒,瞧那模樣那體態,哪個男人見了不銷魂,做千金小姐也實在可惜。”
輕蔑的口吻輕佻的言語,看着我像是看一個渾身赤/裸的女人,我忍住屈辱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步登上蓮花臺。
蓮花上空設有一根鋼絲線,肉眼粗看難辨;岸畔左右兩處陣列兩座巨大的擂鼓,擊鼓人後側走出,是兩個黃衫少年,面容雋永眼神堅毅,雙手負背,正對着我微笑。
是在劫和天賜!
楚老爹在上座吹鬍子瞪眼,“這兩個孽障!又想做什麼出格的事?”命管家將他們叫下去免得丟了身份。
他們也不搭理,“咚——”一聲敲響擂鼓,沉重宛若承諾。
在劫側身看着我,但笑不語,眸心傳遞的是一種信念:銘記這芸芸衆生,我與你同在,榮辱與共。
天賜眨了眨眼睛,“悅容姐,這麼出風頭的事,怎麼能少了我楚天賜?”
“你們……”這倆小子做什麼的,幹嘛煽情得讓人想哭。
不再言語,已是千言萬語,鼓鳴再起,我翻身躍上鋼線,伴隨着鼓聲飛空起舞。
少年渾厚的聲音朗朗穿過雲層,如朱玉般聲聲灑落。在劫唱道:“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咚!咚咚!”又幾聲擂鼓,天賜唱到:“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
男子渾勁的歌喉,女子陰柔的舞姿,相得益彰,渾然天成,安得世間成絕技,便是天上天下難再尋。
正在衆人凝神屏息觀看時,我心頭一跳,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
忽兒驚天一變,那鋼繩“叮”的一聲砰然斷裂,我驚呼着往下墜落。
衆人譁然,在劫天賜措手不及,眼見我即將跌落湖中,一把紅纓槍橫空飛來,銀色槍桿將我的腳尖重新墊起,便見槍頭那端一雙有力的大手緊握,那人孑然一身立於蓮花臺上,白衣黑髮飛天曼舞,星目如光橫天笑,竟是那曲慕白!
只見他回頭喊道:“鼓聲別停!”
在劫天賜立即神會,“咚咚咚——”鼓鳴再次響起,陣陣如雷響,我隨即在槍桿上起舞,將最後一段跳完,成全一場完美的人生。
歌消舞罷,天地無聲。
是人,是神,是仙?已不知,心不在己身,早已飄渺于山水日月間。
沉寂許久,衆人方纔回神,掌聲讚歎聲相繼響起:“早聞飛天旋舞如天女之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竟也能在槍桿上舞出,妙哉妙哉!””
蕭夫人感動地抹着眼角的淚:“先前便聽三人說爲祝賀孃親壽誕要給我一個驚喜,真是難爲他們了想出這樣的主意,唱的好,跳得更好!”
衆人頷首:“真是孝順的孩子們,魏國公有如此出彩的子女,真是好厚澤的福氣。”先前的嗤笑和暗諷,在蕭夫人一句“肺腑之言”後,全都變成了真摯的誇讚。
面對衆人如潮般的奉承,楚幕北拱手笑呵,“孩子年少不懂事,還得多多栽培,諸位過獎了。”眼睛笑眯成一條縫,渾然忘記剛纔是誰覺得丟臉勃然發怒。
我從銀槍上跳下,朝曲慕白感激欠身,“多謝將軍,啊——”蠻橫地被他攔腰帶到面前,竟不顧禮數當着在場所有人的面貼着我的臉,笑說:“我們又見面了,該叫你陸靜然呢還是楚悅容,恩?居然敢騙我,可讓我找得辛苦!”
我漲紅了臉,與他拉扯不休,“快……快放手!”
他站着紋絲不動任我打罵,硬是要與我保持着曖昧的姿勢,“做什麼害羞,我們倆的關係早已親密無間了,不是麼?”
“你——”
他的那句話說得不是特別的響亮,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到。周遭竊竊私語頓時嗡嗡作響,爭相揣度彼此的關係。我悲憤交加有口難言,擡頭捉摸到他嘴角那抹得意的壞笑,心知他是故意的,是要報復昔日我加諸咋他身上的難堪。
在劫躍上蓮花臺,面如寒霜,“放開她!”
“喔,代表正義的救美英雄終於出現了啊~”戲謔的口吻,不羈的神態,似乎不曾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更是挑釁似的將我摟了滿懷。
在劫握起拳頭,關節咯咯作響,擊鼓木樁隨手一揚指向他:“再不放開我姐姐,別怪我不客氣!”
“少年人勇氣可嘉,可知你是除了夜梟小賊之外,第一個敢拿一些破玩意指着我鼻子說話的人。”笑了笑,手指拂過我的臉,劃過頸部,逗留在鎖骨上打圈,明明跟在劫說着話,視線卻半刻也不曾在我臉上離開,“但是你要明白,對我無禮,是要付出代價的。”
話落的瞬間,風中傳來銳利的刀聲,“鏘鏘鏘——”聲消之時,在劫手中的木樁已化爲木屑飄散水池中,只餘下短短一節還留在手心,在劫已動也不能動了,早有一把冰冷的劍,神不知鬼不覺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木訥的表情,高束的黑髮,一身黑裝如鬼魅,那站在在劫身後持劍的男人,竟是昨日在巷子裡救了我的怪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靜靜地說:“沒有人可以對主公無禮。”像是警告在劫,又像是在警告我。
那摟着我不放的無恥男人笑吟吟地說:“行了,慕白,快收起劍吧,可別嚇到了孩子,弄不好會留下心理陰影,影響他日後身心健康發展的哦~”
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我的嘴角不停抽動,這才頓悟自己一直弄錯了身份。難怪奼紫嫣紅會說,曲慕白將軍是個做事沉穩爲人厚重的人,我卻覺得他行事荒誕舉止輕佻,原來那夜被我戲弄之人,纔是真正的魯國公,司空長卿!
一不小心,我就這麼得罪了一個大神級別的人物,要殺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而他似乎對我很有“興趣”。
是福是禍?天知,地知,我不知。
==========
作者有話說:小悅容,您自求多福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五章 迫於無奈應親事,心事沉重姐妹情
事情弄得大條了,楚幕北從主座上走下來,“長卿,你……這是何爲?”那神態似乎對自己這個小舅子頗爲無奈。一絲笑意從蕭夫人眼底劃過,轉眼換上一張驚憂的臉:“長卿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做長輩的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有話好好說……”司空長卿雖然年僅二十出頭,論輩分我們都須得喊上一聲孃舅,也是大家族裡天南海北硬扯上的關係。
“姐夫,瞧你緊張什麼。”司空長卿彷彿看不見蕭夫人,只對着楚幕北迴話:“我是看子侄們可愛陪着耍耍,誰知道驚動了慕白,你知道的,他這個人的性子啊,就算是要拿刀去割那皇帝小兒的命根子,我也沒本事攔着。”四周文武百官一陣陣直抽冷氣,楚幕北試着額頭細汗,強笑說:“長卿慎言慎言!”
曲慕白冷冷掃了司空長卿無懈可擊的笑臉一眼,然後收起劍退到一處,司空長卿咧着嘴沒再說話,雙手卻依舊不依不饒將我抱着。
在劫還想再說什麼,被天賜擋在了身後,天賜笑道:“司空舅舅,也快放了我悅容姐吧,你瞧她都被嚇壞了。”
“哦,是嗎?”司空長卿深意看了天賜一眼,眼角寒光一閃,隨即俯首看我。
就他低頭的瞬間,我換臉般快速撤去咬牙咧齒的怒態,作淚眼梨花狀,“小舅舅,要是悅容以前有眼不識泰山有什麼得罪您的地方,請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不要計較。正所謂不知者無罪,冤有頭債有主,一報還一報,負負得正,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大家海闊天空,世界多麼美好!”
“啊哈?”司空長卿啞然失笑。
我與他回視,拼命眨着眼睛,水汪汪的一片,暗示着:你紮了我一刀,我也紮了你一刀,你看了我身子的清白,我也剝光了你的衣服,現在大家都兩清了誰也不欠誰,冤冤相報何時了,都是做親戚的,也就別計較了~
司空長卿彷彿聽明白了似的,撲哧一聲笑開,“你啊……”親暱颳了我的鼻尖一下,“小悅容這麼可愛,舅舅怎麼會跟你計較呢?嚇着你了吧,舅舅這就帶你下去休息,再送你一個驚心動魄的禮物當做賠罪。”
衆人一驚,我也跟着刷白了臉。驚心動魄的禮物?不是真的要殺人滅口吧!
眼見他作勢要將我橫抱起身,我趕忙推阻,幾近哀求:“別……您別客氣了!”他也不管周圍到底有多少人看着,毫無體統地與我一來一往拉拉扯扯,“來嘛~悅容丫頭,跟舅舅都這麼熟了,你還害羞什麼勁!”
我呸!誰跟你熟了!我心中怒罵,面上還得賠笑,狗腿子似的怕得罪了他,真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光明,出路沒有。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突被一道橫力拉了過去,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我的身前,將我與那牛皮糖似的司空長卿筆直地隔開了。
“你……”司空長卿危險地眯了眯眼睛,“你還是那麼喜歡多管閒事,趙子都!”
灼熱的體溫隔着衣衫從他的背部傳至我的手心,我擡頭看向他的背影,常昊王那頭黑髮一絲不苟地高束金冠,卻有幾措碎髮俏皮地從衣襟處跳出,勾露着他修長的頸項,那側面的輪廓在彩燈華光下線條分明,唯獨那雙曾讓我心悸無數次的眼睛,此刻卻被掩藏在看不見的角度裡,然而那一刻,就在他醇厚略帶酒香的氣息包圍中,讓我第一次對那雙眼睛之外的存在,產生了不知名的期待。
常昊王靜靜道:“魯國公,我的未婚妻還由不得你過分的關心!”
“未婚妻!?”司空長卿怒瞪着我,視線轉而掃向楚幕北,問道:“是嗎?”
楚幕北道:“先前王爺的確曾來提親,我也答應了,就只待悅容點頭。”
司空長卿又看向我,一字字問:“你答應了?”
當時情況僵持難下,我看了看蕭夫人的臉色,隨即咬牙點頭:“是的!”
常昊王笑了,司空長卿怒了,指着我的鼻子“你”了好久,硬是說不出別的話來,最後拂袖回到了自己的座席上猛灌酒。常昊王回身,見我單薄的舞衣遮不住胳臂,皺了皺眉,隨即輕柔道:“悅容,你快下去換身衣服吧,彆着涼了。”寬大的手掌輕輕摩挲我的臉頰,似乎有意在衆人面前與我親暱,像是在宣告所有物似的。
我點頭應了一聲,欠身告退,離開時四周響起鬧哄哄的恭賀聲,祝常昊王覓得佳偶、祝魏國公喜得佳婿、兩家自此成秦晉之好……諸如此類討好奉承的話綿綿不止。
路經蕭晚風座前,隱隱聞得一聲冷笑,回過頭看去,卻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案前閉目養神,方纔那幕鬧劇以及此刻潮涌的吆喝,彷彿都不曾入他的耳也不曾亂他的心。有幾個半醉的大臣上來向他敬酒,都被他身邊的十二黑甲狼騎給撂在了十丈外,而他就這麼靜靜閉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
他……還是跟從前一樣啊,那麼厭惡別人的靠近。不由想起七歲那年,過繼蕭夫人膝下時,他也受邀來觀禮,我不過給他奉茶的當會兒一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手,就被他颳了一個嘴巴子,當時真把我給委屈的。也不知道他這性子是怎麼來的,蕭家兩兄弟的脾氣居然差這麼多,弟弟溫柔得像是天上的明月,哥哥冷漠得像是寒冬裡的冷風,真是一個孃胎兩個種。
我再度看了蕭晚風一眼,嘆息着離開了。
回到後堂,小廝將我方纔跳舞的鋼繩撤回,我過去查看了一番,在斷裂處看到了整齊的切口,分明是有人動了手腳故意切斷的。
我沒馬上說什麼,換回衣服又隔了好久才問嬤嬤:“出場前,除了我身邊伺候的人,還有誰來過?”
嬤嬤想了想,搖頭說沒,頓住了,又說:“那時候忙不過來,辛虧巧雲丫頭貼心,主動來幫我老婆子,回頭得好好謝謝她。姑娘……您問這是啥事啊?”
“沒事,隨便問問。”我漫不經心地說着,心事卻沉重了起來。
巧雲,若是我沒記錯的話,是九姐的貼身丫鬟。
楚家幾個姑娘裡,就九姐從小與我最親,想不到這姐妹情,也終究抵不過下人們的閒言閒語。
人這一生啊,誰也做不得準,跟三月的天一樣,說變就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六章 蓮花塘畔動真心,蒼天捉弄癡人笑
這一日,我像往常一樣天還矇矇亮就起牀去賬房議事,半途竟遇見司空家的角子——司空落。一襲淡薄的藍衫婉約地在肩側束着頭髮,就這麼安靜地站在石子路上仰面望天,像是被世界遺棄了似的,卻在見到我時面露驚喜。
顯然他是刻意等在我必經的路上,像以前那樣溫和地問了一句:“十姑娘最近可安好。”
我禮節性地虛應着,正在錯身而過後,他又喊住了我:“等等,十姑娘!”
“還有什麼事麼,司空少爺。”我回過身沒好氣地問,經過昨夜那一遭子的事,實在是對“司空”這個姓產生了莫名的排斥,小的害我與楚麗華姐妹生隙,大的逼得我不得不應下常昊王的婚事,真是大大小小沒一個省心的!
婚事昨晚早就傳遍了大經國,在劫和天賜現在還跟我鬧情緒。明明是我被逼着嫁人,到後頭怎麼都是我成冤家了,這個世界也亂得一塌糊塗。
司空落踟躕着不知怎麼開口,墨跡了好久,我也沒這個耐心陪他消磨,指了指身後的路:“司空少爺要是沒事,我先離開了。”
“等等十姑娘!我……就是想親口問問你,你……真的要嫁人了嗎?”他急急地喊出口,白淨的臉憋得通紅。
看着他過分認真的眼睛,我重重嘆了一聲:“是的,要是日子趕上了,可能會在冬至那日同九姐一起把親結了。”這話我是瞎說的,日子哪裡訂了?要是常昊王高興,明天就可以一頂花轎將我擡過去,楚老爹指不定還拍手叫好呢。
司空落信了,臉色瞬間慘白如死,咬着脣問:“十姑娘……是、是真心喜歡他嗎?”
“司空少爺,以後你就是我姐夫了,我這個做妹妹的還得提醒你一句,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別去追求其他一些有的沒的,終究不過是虛假的,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說是不?”
從小被作角子寄人籬下長大的人,本來就善於察言觀色,我的隨便一句話,他就透心裡明白了,蒼白着臉苦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知道……”猛然擡起頭,眼中洶涌着一股水汽:“你別覺得困擾,我只是想還自己一個甘心,一個無怨無悔!十姑娘,你可還記得三年前,那白荷塘前發生的事?”
我沒有說話,三年前跟他有關的事都模糊了,也只能說明是不被我放在心上的小事,可司空落卻說得十分激動。
“那年早夏,是我的生日,習慣了一個人過,散步至荷塘畔,聽見幾個丫頭在塘邊聊天,竟是取笑我娘不過是粗鄙屠夫的女兒。因爲不受寵所以才被送來這裡當角子,我一直知道他們都瞧不起我在背地裡嗤笑,當親耳聽到,卻還是如此難受。就在這時,你出現了,怒罵她們。你罵得紅了臉,就連耳根子都紅成一片,當時我驚呆了,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麼一個人,會爲我這樣卑微的陌生人憤怒,那一刻我不可遏止地爲你感動。”
我許久說不出話來,驚愕、無奈、悲嗟……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確確實實哭了。
“還記得那天你穿着粉色的碎花裙,微風吹起你的長髮,看上去美麗極了!你走到池塘旁,摘了一朵蓮花,對站在暗處的我說:‘屠夫女兒的孩子怎麼了,妓/女丫鬟賤婢的孩子又怎麼了,還不跟皇帝小子一樣,小時候都尿過牀!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卑賤,就像這朵白蓮,生時清清白白,死時也乾乾淨淨!’你走了之後,我蹲在柱子後面大哭了一場,把十幾年的委屈痛苦無奈全部都哭了出來,我終於知道,這個世上並非是我所想的那麼寒冷的,至少……至少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你,像陽光一樣給予我溫暖……”
顫抖的聲音,潸然淚下的臉龐,司空落的述說,伴隨着那日清晨的鳥鳴,深情了藍的天,白的雲。
我想起了這件事,卻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我不知他當時就躲在柱子後,而那句讓他念念不忘的安慰,可笑的也並非對他所說。他也並不知道,當初在荷塘假山後面,還窩着我那兩個弟弟。
原來人世間,都會有一個巧妙連環的騙局,悲者看它是諷刺,樂者看它是幽默。
他就爲了一個誤會,愛了我那麼多年,多瘋狂啊,是老天還是他?
叫我怎麼忍心告訴,他真正愛上的,不是我,而是寂寞後對於溫暖的渴望?
我只能靜靜地對他說,該放的要放,該忘記的就要忘。
他笑得勉強,卻毫不虛假:“十姑娘,我明白你想說什麼,有些命中註定的緣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在這無常氾濫的塵世。我不恨緣淺,也不強求情深,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感激你欣賞你愛慕你!也許這樣的感情,在你轉身之後就會被遺忘,我還是想要親口告訴你,還自己一個堅持!”
“你……”我哽咽着。
忽而,一聲嗤笑響起:“唷——這都演的是哪一齣啊?”
一道人影從樹上倒掛下來,黑色長髮隨着幾片樹葉旋轉。
竟是那司空長卿!
翻身落在我的身旁,他雙手抱胸,嘴角咬着草根,笑吟吟地說:“大清早的就來這麼勁爆深情的一幕,倒叫人好受?”
我怒視着他,一言不發。當感動伴隨着眼淚即將噴涌而出那一刻,就這麼被他嚇得全都堵在口子上,現在怎麼也宣泄不出來,那種感覺才叫真正的不好受,他懂不懂!
司空落乍見他,神色一驚,趕忙俯首恭謹作揖:“侄兒見過叔伯,給叔伯請安!”
懶懶掃了他一眼,司空長卿別過臉思索半會,漫不經心地沉吟:“恩?”隨後擺手就像在打發小狗:“行了,不用多禮,我有事要跟悅容說,你離開吧。”
司空落看着我,眼中多有苦澀與不捨。
司空長卿低喝一聲:“還愣着做什麼,難不成想窺聽我們談話好出去賣消息賺銀子!”
司空落忙道不敢,俯首請退而去。
院子裡只剩下兩個人,司空長卿捱了過來,問:“誒,你說剛纔那激/情澎湃的人是誰啊,我怎麼都記不起來,竟然還亂攀關係叫我叔伯!”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家當做棋子使喚的子侄卻不認識,居然還好意思問!忍住沒說什麼,越過他,死命地往前走,因爲我有種預感,要是再跟他交談下去,指不定會被氣得吐血。
一聲怒喝響起:“站住!舅舅要說的話還沒說呢,誰準你走了!”手腕隨即被抓住死死不放。
深深吸氣,壓住內心翻涌的暴躁,我慢慢轉過身子,靜靜地說:“司空大人,請問您要說什麼。”
“小悅容乖,叫舅舅。”笑得陽光明媚,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此刻我多麼痛恨楚幕北娶那麼多老婆,害得我非親非故硬是被套上這層擺不去的關係,也真想痛扁眼前之人一頓,卻又怕被他報復,只能咬牙沒骨氣地喊了一聲舅舅,再請問他有什麼指教。
他說:“舅舅昨晚早就看出來了,你不喜歡嫁給趙子都那個花心羔子,所以我想出一個好法子,可以讓你既不用委曲求全地嫁他,也不用擔心會被他仗着手中權勢找你麻煩。這可是舅舅我想了整整一夜纔想出來的哦!”隨手指了指自己眼底的黑眼圈,像是證明什麼,又像是邀功似的。
這人能想出什麼好法子?
我也沒多少指望,只是配合着詢問:“是什麼妙計?”
他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說:“那就是——”昂首挺胸,拍着胸脯作得意狀:
“跟舅舅私奔到金陵去!”
========
作者有話說:最近在考駕照,白天要在場地練車所以只能晚上碼字,更的比較晚,親們別等太晚,白天看也是一樣的哦~
哦了?那留言、票票奉上吧╭(╯3╰)╮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七章 一場預謀兩癡心,恩怨到頭終成恨
書房內,管事們在說着事,我一邊看賬簿一邊把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
書房外,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伴隨着一聲聲慘叫,司空長卿在門口的庭院裡練槍法,把府中的家奴都叫了過去當活靶子,打得一個個撕心裂肺地慘叫。
“姑娘,魯國公這……”管事一臉憂慮。他擔憂的當然不是那一羣家奴的身家安危,而是怕司空長卿一個不小心腦子發抽了,也把他叫去當活靶使喚。
我道:“隨他折騰,別管他。”
管事蠕動着脣把話給吞了下去,我問:“柳管家呢?”管事說大管家患了風寒正病在榻上,拖人來請了假。我沉默了半會,沒再問下去。就在這時,外頭響起“嗚哇”一聲慘叫,便見一個藍衣家奴撞開房門,被司空長卿生生打了進來,躺在地上四處翻滾咬牙咧齒地喊疼。
司空長卿持着紅纓槍走進,一臉無辜地對屋內衆人說:“啊……抱歉,都怪下人沒用打攪到你們了,待會兒我叫他們喊得小聲點的,你們忙你們的,忙吧。”對我完美一笑,隨手拎起地上家奴的衣襟拖着出去了。
“咿呀——”
“哎喲——”
“我的媽呀——”
慘叫聲非但沒有低下去,反而越來越高亢,又聽司空長卿怒罵:“混賬東西,痛死了也要給爺小聲點喊,吵到我那親親小侄女算錯帳,爺打爛你們的屁/股!”罵得響亮,像是故意喊給誰聽,下手卻越來越重,打得衆人越來越悽慘。
額頭青筋不停跳動,我深深吸氣,心知他分明是故意的,也實在不忍心府中下人再被他欺負,便對管事們說:“行了,今天就到這裡罷,你們都退下,順便幫我把魯國公叫進來。”
不到半會,司空長卿兔子似的蹦跳到我的面前,一臉歡喜地說:“小悅容,你可算忙完了,願意見我了!”
我向椅背靠去,把賬本往桌面上重重一扔,擡頭看着他那張令無數女人驚豔的臉,靜靜地說:“司空長卿,現在這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怔了一下,終於停止玩笑的神態,一臉嚴肅地說:“我只想要你一個回答,到底要不要跟我私奔。”
“剛纔我就已經給過你答案了!”
他掰着手裝無辜:“舅舅實在不知道,你所說的‘神經病’到底算什麼意思的回答。”
意思就是你的腦子有問題!吸氣,再吐氣,我道:“你說罷,要我怎麼做你的心裡才能覺得痛快,纔會放我一條生路!”
“悅容,你這麼說也太嚴重了,難道在你心中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
是!我瞪眼。
“舅舅只是,只是想……哎,這事你要我怎麼好意思說出口……”他擡起袖子遮住半張臉,嬌羞地說:“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去了,只是想要你要對我負責而已……”
終於忍無可忍,我拎起拳頭衝到他的面前,怒道:“司空長卿,求你別再鬧了!”
他抿嘴笑笑,抓起我的手,然後將握拳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在掌心留下一吻,溫聲道:“我沒鬧,我是認真的悅容,你別嫁給他,跟我走吧,我喜歡你。”
乍聞深情告白,胸口漏跳半怕,我別過臉結舌道:“你、你喜歡我什麼?”喜歡哪裡我改了還不成?
他紅着臉說:“我就喜歡你脫我衣服時那股瀟灑的勁,刺我胸口時那犀利的眼神,折磨我時那變/態的表情……”
都這樣的人了還不承認自己是神經病!我怒道:“你是不是有被虐傾向!?”
他可愛地眨着眼睛:“如果施虐對象是你的話。”
我氣得渾身抖索,使出殺手鐗,“難道你不怕得罪常昊王?”
“只要你跟我回金陵,就算他趙子都有百萬雄師那又怎樣?就算他當真犯我屬地,爲了你我亦無懼,便與他一戰又如何!”
他說的情真篤篤,我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什麼時候起我竟也成禍水女人?他這癡態,蕭夫人也算稱心如意了。
這時,屋外有小廝通傳:“十姑娘,準姑爺說今日要邀您遊湖,人正在外頭客堂上候着,老爺喚您過去呢。”
司空長卿眼色一冷,拉着我問:“準姑爺是誰?”
明知故問,我冷哼:“拜你所賜,我那未來夫婿要尋我出遊了,恕悅容今日無法再陪舅舅折騰,請了。”
微微欠身,我甩開他的手走出屋外,司空長卿後腳追了出來,銀色槍桿碰的一聲捶響地面,怒道:“楚悅容,你給我站住,我不許你去!”
“有本事你去跟常昊王說吧!”我擺擺手,腳步不曾停下。在我眼裡,常昊王雖然是敗類,至少也斯文,總比司空長卿這個衣冠禽/獸要好。
“嘩啦——”身後傳來一聲轟響。
我回過頭,只見司空長卿手執紅纓槍長身而立,那紫裘袍凜冽翻滾着怒濤,滿院子的梧桐樹,在銀色槍頭輕輕一劃後轟然塌地,揚起滾滾黃土,瀰漫了他頎長的身影。
漫天塵煙中,他就這麼靜靜地看着我,肅冷的眼眸裡,竟有一絲哀求的柔光。
※※※
耳邊傳來一聲低語:“你在發呆,有什麼心事?”
回過神,幽柔波光映照一張俊逸的面孔,常昊王的眼睛,遠比湖水更加深邃迷人,他笑了笑:“在想什麼呢,那麼入神,喚了你很多遍了都不見迴應。”
我俯首默默不語。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也沒繼續追問,側身往後頭依靠,手肘撐着船舫的邊緣,那身廣寒銀月衫被濺起的湖水滲透出一點點白梅般的水印,優雅清冷,就像他一句漫不經心的言語:
“本王知道你心中憂慮,儘管曾答應你不做任何脅迫,昨夜卻在那麼多人面前藉着替你解圍那會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才逼得你不得不應下親事,你心中難免會有所埋怨。”
“我沒……”
“不,你有。”他輕柔地將我的話打斷,視線穿過湖水山河飄得遙遠,絮絮說着:“就算你責怪也沒關係,本王已經沒有那個耐性再等下去了。還是古人說得對,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啊,已經再沒那麼大的度量能容忍別的男人覬覦你的美麗,尤其經過那一夜,你……太美了……怎麼可以讓一朵本該被我摘取的花兒,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種進他人的花園裡?我已經不想再品嚐那種後悔地滋味了,所以,就算違背當初與你的約定,就算明知你會怨恨,我也要將你留在的身邊,日日夜夜,長長久久。”
漂浮的雲朵,眷戀着自由的風,千山萬水,述說着一種溫柔。
“你……”我鼻頭一酸,那深情如他對我的執着,讓心突然狠狠痛了起來。
怎麼能去怨恨?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一切只是一場預謀,到時候又是誰恨誰多一點?
他回頭看向我,慣於風花雪月的面容,竟出奇地浮現出靦腆的紅暈:“很奇怪呢,我已經好久不曾做過這樣的事情了,像個毛頭小子似的。每次見你之前,都是信心滿滿的,認爲能夠打動你,讓你爲我傾心;每次見完你之後,卻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我說話的時候,你總是發呆,我看着你的時候,你總是轉移視線。明明別的女人一個眼神我就知道她們在想什麼,爲什麼到你身上全都沒有用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來運籌帷幄,卻從來沒想到今天會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如果你笑,我會覺得快樂,如果你微微皺眉,我就會擔憂,如果冷默默或者拒絕,我就會害怕,甚至覺得內心痛苦。”
修長的手掬起我的長髮放在鼻尖輕嗅,閉眼呢喃:“你害我變得如此不受控制,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你再拒絕我?”
雙臂一展,將我整個人帶進懷裡。
晃盪的船舶,濺起無數水花,紛紛灑落,交/纏在兩個人的視線裡。
常昊王說:“悅容,嫁給我吧,我會把整個天下都送到你面前。”
=======
作者有話說:小悅容啊,你居然成感情騙子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八章 月黑風高殺人夜,晚風之命誰斷言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這一夜,柳蔭別館燃起了大火,火勢迅猛紅透半邊天空,滾滾黑煙飛向無邊天際。
柳蔭別館是蕭家在京城的宅院,而今住的正是鄭國公蕭晚風。
蕭夫人聽聞下人稟報,慌忙趕出淵闌院觀望,見別館方向混亂一團,不由踉蹌着軟了腿,跌坐在地尖銳着聲音哭道:“風兒,我的風兒,快去救風兒!”
淵闌院的打手們一個個受命飛奔出去。
再見那柳蔭別館內,十二黑甲狼騎護送着蕭晚風退出火圈,卻在趕往楚府的幽林小道上遭遇埋伏,暗箭四面八方射來,周遭鬼哭狼嚎。
蕭晚風剛被手下從被窩中救出,而今僅着一襲蒼白單衣,漆黑長髮披散肩側,生死關頭仍是一副閒淡風骨,佇立在萬箭當中冷笑着。先是放火引虎出山,再埋下天羅地網致命圍剿,這分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暗殺,有人要致他於死地!他倒想知道,究竟誰這麼恨他!
忽而,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蕭晚風弓起身子隻手捂嘴咳個不停,快要把整個肺都咳了出來,頓感咽喉一股腥熱,嘔出一口鮮血來,濺落在黃泥地上,一灘一灘地散開,在這片刀光血影中,分外觸目心驚。
“不好,主公身子受不住煙塵和寒夜冷風,快護送主公速速撤離!”
九人以身爲盾爲蕭晚風擋殺,餘下三人護着他另闢小道,繼續朝着楚府趕去。
黑夜,黑得沒有盡頭。
路的彼方,沒有方向,只有一條不歸途。
狂風大作,吹開閉月的厚重烏雲,剝開的月光照亮大地,卻照出一雙雙嗜血的冷眼,一口口銳利奪命的刀鋒,早已有數十個殺手在這裡等着他們自投羅網。
那三人神色一變,仗刀喊道:“主公快走,這裡由我們斷路!”
蕭晚風默不作聲,轉身便走,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並非他不顧下屬的安危,恰恰相反,他是相信自己手下的能力,也明白只有自己的安全,才能讓他們毫無後顧之憂地作戰。這是男人之間的氣魄,也是男人之間的信任!
他更知道,前方沒有康莊大道,等着他的,只有更大更難測的危險,更卑鄙更無情的屠殺。
他一邊跑一邊咳嗽,一邊咳嗽一邊冷冷笑起,最好別讓他活下去,否則他會讓那些對不起他的人,享受一千倍一萬倍的折磨!
前面出現了一條河,顫顫的水聲像是動聽的音樂,此刻聽起來,更像厲鬼的陰森怪笑。
過了河就靠近楚府勢力範圍,想必楚府此刻已經聞訊派人來救援了。
索橋已經被砍斷,河邊只停靠着一片竹筏。
蕭晚風正要跳上去,忽有一個黑衣人竄了出來,朝他揮動着冷劍。
剎那間銀光閃閃,風聲如爆竹碎響。
蕭晚風卻不避不讓,非但沒死,反而毫髮無傷,而他身後的竹筏,卻早已破碎成數塊。
竹筏四分五裂之後,三具埋伏在竹筏下的殺手屍體,也隨之漂浮上來。
黑衣人道:“鄭國公,卑職奉蕭夫人之命前來救你,快跟我走。”
蕭晚風一言不發,跟着黑衣人離開,剛走了幾步,那黑衣人忽然轉過身後,手中尚且淌着鮮血的長劍,竟是不由分說地朝他劈面看去。蕭晚風怔住了,就在劍鋒離他咽喉僅存一寸的時候,那黑衣人卻詭異地停住了動作。
“怎麼會這樣……”黑衣人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
黑衣人倒地後,身後站着另一個黑衣人,持着一把青虹劍,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黃鶯般的聲音響起,問道:“你還願意相信人嗎?”
蕭晚風反問:“爲什麼不?”難道只因爲遭遇過背叛,就要對人性失去信任?這樣的人是可悲的,絕不是他蕭晚風。
蒙面黑衣人笑了,朝蕭晚風探出手,又像想到什麼似的把手抽回,“那……跟我走吧。”
蕭晚風卻突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緊緊的不肯放開。
“你?”蒙面黑衣人呆住了。
就在他失神的空當,蕭晚風兀地擡手揭去他遮面的黑布,看着那張清麗的面容,冷笑道:“果然是你,楚悅容!”
=====
作者有話說:劇情需要,這一章用第三人稱寫。
陰謀開始了,之前的伏筆也下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讓我慢慢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串聯在一起,大家就留言投票支持吧╭(╯3╰)╮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九章 凹谷深處始識君,無情並非真性情
“果然是你,楚悅容!”
我擡頭看着他的臉,冷漠笑容是疏淡塵世的表情,經過一夜的逃亡,儀表依舊整齊毫不凌亂,黑墨般的長髮貼着他清癯的臉龐飛揚,從容,輕靈,就猶如他對着人世間的每一次榮辱興衰,都有着隔岸觀火般的淡定。
他說:“在我進皇城前送來密函,告訴我朝供大典之時有人要對我不利的人,也是你,是不是?”
我乾澀地嚥下口水,眼睛左右亂瞟:“不……不是我。”
見我否認,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冷漠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是在冷笑。我知道那只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以我對他的瞭解,每次他出現這樣的表情,都說明他對某一樣事情有着胸有成竹的自信。果然,下一刻他便列舉了我毫無反駁的證據。
前不久楚府邀請王侯大臣們赴宴的請帖都是我備的,尤其是那幾個位高權重的公侯,是我親手題寫的名帖。
“一樣的字跡,一樣的筆鋒,你當我蕭晚風的眼睛是長在臉上裝飾用的嗎?”
我苦笑着想,如果可以的話,還真希望是,也別那麼犀利得讓人不安。
那日在宮中聽聞大司馬廣成昕與人密謀要暗殺蕭晚風,就算是爲了自己的心上人吧,怎麼說也是他大哥,所以就改了以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原則多管閒事一次。又怕被他們這些男人的權勢鬥爭給牽連,免得到時候泥足深陷,便不現身命人暗中送去密函去告知危險。
只是沒想到,蕭晚風依舊像往常一樣僅有十二黑甲狼騎護衛,未曾增加一兵一卒。不知他是自信,還是根本不將自身安危放在心上?
如今既然被他拆穿了言行,過多的狡辯就顯得虛假了,我選擇沉默——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微風吹過,溪水潺潺,樹影搖動。蕭晚風笑了起來,“果然是你……”同樣的一句話,卻與先前完全不同的語態。
我怔了許久,從來不知道蕭晚風還會笑,還會有這樣溫柔的表情,關於他的事蹟,我實在聽過太多太多了。
十五歲世襲鄭國公爵之位,十六歲驅逐北方戎狄,十八歲收復沐州七城,二十一歲統領長川三百里招降九族三十二姓,二十三歲開八荒七蠻之地,二十四歲練精兵豢戰馬研強弩,二十六歲奪五嶽六郡十二川,敗魯國公司空長卿麾下“不敗戰將”曲慕白於箢箕山丘會戰……用蕭夫人的話來說,他就是蕭家的神話,是神明對蕭家最慷慨又最吝嗇的恩賜,宛如煙火,完美的存在,卻又那麼短暫。
更多的人說他冷血無情——不,根本是毫無感情!他殺人麻木沒有一絲憐憫,他冷冷一笑便血流成河,他六親不認逼得弟弟傷心欲絕妹妹離家出走,他甚至還殺了撫養自己長大的乳母,就在他八歲那年,用最殘忍的凌遲刑罰,一片片割下她的皮肉……
小時候我曾因碰了他的手被狠狠刮過一個巴掌,現在想想,他對我還算仁慈了,至少我現在還活着。
今夜我卻隱隱有種感覺,或許世人乃至我,對於蕭晚風的評價,一直有着一種可笑又可悲的偏差。
指了指河的對岸,我說:“那邊埋伏着許多暗兵,現在不適宜過河,楚家派出的人大半已經被調虎離山之計給引到了別處。如果……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讓我先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躲避……”
蕭晚風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我,緊握的手也沒有放開,倒叫我牽得膽戰心驚。
在他的默許下,我牽着他來到北郊外的凹谷裡,四周是層層厚重的枝葉,恰好將凹谷包圍在中間,形成一個天然屏障,是一個非常隱蔽的地方,小時候每當我覺得在楚家快要忍受不下去的時候,都會跑來這裡躲起來思考人生。
凹谷的後頭有一個山洞,前方有一塊空地,我在空地前站了許久,半蹲下去,從懷中掏出幾塊酥餅,放在泥地上挖出的小坑裡埋起來,雙手合十,朝着空地參拜,口中念道:“大黃,對不起啊,很久沒有來看你了。”
蕭晚風一直在旁邊看着我一言一行,問:“大黃是誰。”
“是我小時候養的一條狗,全身土黃色的,很溫順,它盡力活了十一年,直到我十五歲及笄之前,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它死了之後,我大哭了一場,將它埋在這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世界裡。”
“但現在這裡只有一片空地,沒有墳墓。”
我沉默半響,道:“墳墓……被一個人毀了。”
“誰?”
“我的雙胞胎弟弟。”
“他爲什麼這麼做?”
“十五歲那年,我將一個本可以擁有的幸福親手從身邊推開,逃到了大黃的墳前痛哭,我不明白爲什麼曾經給過我感動的存在,最後都會離我遠去,爲什麼老天既然賜予世人擁有的渴望,又剝奪了他們擁有的權利。哭得傷心的時候,在劫來到我身邊,從身後捂住我的眼睛,他對我說:‘不要爲了把自己弄哭過的東西再哭一遍,我會把它毀滅得不留痕跡,你已經有我了,不需要再有其他歸屬了,對嗎,姐姐?’我知道,從那一刻開始,一條束縛我的繩索……解開了。可我也再沒勇氣,面對過去的軟弱和蒼白。”
我回過頭對他笑了笑:“謝謝你呢,讓我有機會再來,我一個人怎麼也無法回到這裡,不過……現在終於可以好好地看着這裡了。”眼睛痠痛得難以自己,我擡手半遮着,苦澀道:“真的……原來我在這裡,真的什麼都不能擁有呢。”
雙手隨即被一股冰冷包圍,我驚訝擡頭,看到飛揚的長髮下,蕭晚風一臉認真的表情。
難道,他是在安慰我?
很奇怪,他的手心分明比我還要冰涼,那一刻我卻覺得溫暖無比。我不明白爲什麼那麼多人說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刻卻覺得在他那副麻木的表情下,藏着一個男人的血性和……痛苦。
此後,蕭晚風取來幾塊石頭在凹谷入口陣列,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擺陣以防萬一。我知道除了性格和孱弱的身子,蕭晚風可以說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周易八卦之術對他而言不過小兒科。
更深露重,夜晚的凹穀風吹得更加寒冷,蕭晚風又開始咳嗽了,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我趕緊讓他進山洞休息,取來乾柴生起火爲他取暖,猶豫半會,又脫下罩在外身的黑衣披在他的身上。起先他推託着怎麼也不肯,我怒罵一聲:“病人就該乖乖聽話!”他驚愕了許久,一言不發地默默受下。
柴火燒得巴拉巴拉的響,山洞裡一直寂靜無聲,蕭晚風又恢復成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氣氛有點尷尬。
正在我思尋着說些什麼的時候,蕭晚風突然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明明是個千金小姐,卻有一身武功,明明不是兒郎,卻偏要裝作堅強?”
“額……這個……”我左右他言,不知怎麼回答。
他也沒繼續探尋下去,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服,雙手放在火堆上揉搓,火焰照亮了他臉上堅毅的線條輪廓,有着一種狠戾,他哼笑一聲:“這次我大難不死,他到時候也別想好過。”
聽這語氣,似乎已經對暗殺主謀有所眉目了?但他卻從始至終都沒問過我爲什麼會知道有人要殺他。
我問:“你知道是誰要殺你嗎?”
蕭晚風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將一塊令牌交到我手裡,“是從剛纔那個殺手身上找到的。”
我接過令牌翻開一看,上頭以小篆刻印着兩個字——常昊。
心頭一驚,但聞耳邊響起嗤笑:“想不到你拼命救的,卻是你未來夫婿拼命要殺的人,是不是覺得很諷刺?”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章 患難與共拖遺言,絕處逢生救兵來
我想起那日在皇宮廢殿中密謀的,還有第三個人在。今夜暗殺無不計中計,謀中謀。孤立蕭晚風,將他逼至死角,再讓殺手取信他,以便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取他性命。當初我若沒及時趕到,蕭晚風極有可能魂歸黃泉。能將文武冠冕的蕭晚風逼到這樣的地步,那背後主謀的心計可想而知,會是他嗎,常昊王?
山洞內的嗤笑聲聽起來有點扎耳,篝火閃爍一種浮躁的心情,尷尬的身份與關係,讓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話,唯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你……”他似乎有點生氣,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天際洶涌翻滾的雲霧,清晰藏着分明的愛憎,卻怎麼也讓人看不仔細,突然問:“如果有一天我要殺他,你也會像救我這樣去救他嗎?”
我擡頭驚愕看他,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眉宇間有着一點困擾和賭氣:“你都可以放下間隙冒險來救我,又怎麼不會賭命去救他,他將會是你的丈夫。”
丈夫嗎?我側臉看了看外邊昏暗的天色,心中忍不住想冷笑,如果不是你那親愛的姑母拿着我的命和弟弟的前程要挾,我會選擇嫁給他嗎?其實我應該恨蕭家的,爲什麼偏偏對姓蕭的人動了心?有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一個人的心可以自己控制,一個人的愛能夠自己掌握,我寧可選擇不愛,也不恨。
“簌簌簌……”風吹動樹林,風聲中帶着騷動,隱隱傳來不安的訊息。
蕭晚風神情變了,“有人在入口破陣!”欲要起了身又因體力不支倒下,我趕忙將他扶住,攙着走出山洞。蕭晚風看了一眼前方情形,沉鬱着臉說道:“看來有高手在背後指點,這個世上有幾個能這麼輕易解我的太虛陣?”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廣成昕背後的世外高人,雲蓋先生。
凹谷前段塵煙滾滾,沙石飛走,飛禽四處亂竄衝上天際,發出尖銳嘶鳴,聲聲驚心動魄。
“看來今夜,你要與我殉葬了。”他低頭看着我,那鮮有表情的臉上突然涌出一種我看不懂的深沉:“你……怕嗎?”
我攥緊他的手,將他整個人護在身後,提起青虹劍看着前方,“你別怕,我會保護你!保護不了,大不了再陪你到個地方走一趟。”
“什麼地方?”
“陰曹地府!”我回過頭對着他咧嘴一笑,努力讓自己緊繃的神經變得輕鬆。
“你!”蕭晚風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激動,隱隱聞得他幾聲低喃似的問着“爲什麼”,我無心顧及,前方已經傳來轟然炸響聲,瞬間山石崩裂,白煙飛滾。混沌中間,慢慢走出數十個黑影——不,是上百個殺手!
冷月無聲,廣林寂靜,圍困在中間的是一個敵衆我寡的戰場,是一場生死搏鬥的掙扎。感謝自己的多管閒事,我再次將自己帶到死亡的邊緣,奇怪的是,來自身後那個人的溫度,讓我出奇的安心,念頭一轉,死就死吧,還有堂堂鄭國公爲我陪葬呢!
殺手們將四周團團包圍,那一雙雙猩紅的眼睛如嗜血的惡狼,不知是誰一聲令下:“殺無赦!”銳利的鋼刀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我從懷中掏出酒囊往口中咕嚕嚕倒酒,藉着酒性壯膽,怒喝着揮劍衝進敵羣四處亂砍,兵刃交接聲乒乒乓乓的響個不停。
手腳不夠用的時候,我將杵着發愣的蕭晚風也拿來當武器使,抱起他腰將他整個人在半空打轉,一圈下來接連踢昏好幾人。放下他時,對上那雙氣紅的眼睛,我拍了拍他的大/腿,訕笑道:“瘦是瘦了點,還挺好使的。”
“楚悅容!”蕭晚風怒紅了蒼白的臉,也許是因爲覺得被一個女人打橫抱起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小心!”我推開他隨手砍死一人,背後卻捱了一刀,瞬間痛感傳遍全身,鮮血如注。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森冷,素來冷靜寡情的性子像是爆發了似的,低吼着問:“爲什麼!爲什麼你可以爲我做到這種地步!”我一邊挨刀,一邊殺出一條血路,回頭對着他裝作無事似的咧齒笑道:“誰知道,我犯賤吧,我還沒忘小時候你打過我一巴掌呢!”
“你到底是爲什麼!”他也不管此刻面臨的是什麼個處境,堅持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嘆息着回了一句:
“因爲你是他大哥。”
蕭晚風傻住了,四周廝殺彷彿突然安靜下來,夜風瘋狂吹起他的長髮,“難道你對晚月……”
我躲開他的視線,感覺自己臉上粘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汗還是……淚。體力越來越虛弱,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視線模糊得讓我看不清敵人的臉。也許再也撐不久了罷……我微帶喘息着對身後的人說:“如果……如果我真的在這裡遭遇不幸,如果你僥倖逃過一劫,請你幫我帶句話給你弟弟。”
“什麼話。”
我回頭看着蕭晚風,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以前怎麼的都覺得他們兄弟倆不像,爲什麼現在看着的卻是同一張臉?那音容笑貌,那謫仙風骨,溫和地反覆叫着:“悅容,悅容……”
那瞬間,我淚如雨下,“請你跟他說,謝謝,還有,對不起。”
感謝,像明月般出現在我冰冷的生命中,在有限的溫暖裡留下無限的回憶;對不起,至始至終,無緣成爲夫妻。
手一抹,將臉上的洶涌抹去,“我去引來他們,你見到機會就快走,千萬別死,別忘記把我的話帶去。”
忿然轉身,我提劍正要悲壯地做最後一次浴血奮戰,身後卻傳來冷冷的回答:“有什麼話,自己活着去對他說。”腰身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攬住,從我手中將劍接了過去,“女人當中你的武功算是不錯,但還是爛得讓人看不下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片厚重的雲遮住月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將乏力的我緊緊抱在懷裡,快速移動腳步,只聽見劍鋒嗆然,周遭頓時響起地獄般的鬼哭狼嚎。
他停了下來,四周寂靜,僅聽得見那一陣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透過他的胸膛,刺穿我的耳膜。
爲什麼,跳得那麼快?
風起,雲散,月華再照。
地上屍橫遍野,再無一個活口,黃塵伴着狼煙滾滾飄向天際。
“你……”我結舌,略擡頭,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映入眼中,一身白衣染紅鮮血,披散的長髮風中搖曳,卻那麼優雅,不見一絲凌亂。
“你居然會武功!”我不敢置信,他看上去分明那麼的柔弱,他的身子明明差得一動就會暈倒。
“不過是三腳貓功夫,保護你綽綽有餘。”蕭晚風垂眉,回答得輕描淡寫。
我看着滿地屍體,僅是眨眼的瞬間,他就以一人之力就辦到了,這還只是三腳貓的功夫?那我被蕭夫人逼得從小秘密苦練的武功,都算作什麼了?玩家家酒?
眉頭一皺,憤怒隨即涌上心頭,他既然有那麼厲害的本事,剛剛居然還裝作兔子似的冷眼看着我到處被人砍,心腸未免也太狠了吧?
我從他懷裡退出,冷笑道:“是啊,千秋萬代的蕭大爺怎麼會輪到讓一個婦道人家保護?看來今夜是我楚悅容多管閒事了。”
“你,生氣了?”他僵硬朝我探出手,被我轉身躲過去,扯動了傷口又不住抽冷氣,想起是因他受的傷心頭恨意就更深了。他尷尬地收手,俯首默默不語,突然神色大變,痛苦地跪在地上,雙手捂住嘴不停地吐血。
我驚呆了,以前看過他發病,從來沒見過這麼嚴重的一次,拎起袖子爲他擦臉,“你……你怎麼了,別嚇我!”他將臉埋在長髮裡,過了許久才啞這嗓子回了我一句:“別擔心,只是剛纔動用真氣過多,我的身子熬不住。”
“你每次動武都會發病?”
他沒有回答,我心中已經瞭然,對他的責怪也不由少去幾分,涌上一股溫暖,心知他每次發病都可能要了他的命,這次他也算拿命來救我了。
這時,森列的樹林再度被冷風吹得嘩啦啦的響,雜亂的腳步聲踏着落葉卡擦卡擦地在四周響起,又有上百殺手從暗中的埋伏走出,將我們包圍在中間。
真是沒完沒了!我面如死色:“看來今夜,天要亡我們。”
蕭晚風苦笑:“是啊,勉強湊一對亡命鴛鴦吧。”
都這個時候了,他居然轉了性子開起玩笑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恰時,一聲洪亮的馬嘯撕裂天空,殺手之間突然鬧騰起來,便見一條黑馬風馳電掣般奔來,將衆人隊形打得一片凌亂。
那策馬少年,身穿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頭束碧海青天藍玉冠,鬢髮如雲,飛眉玉面,揮着鼎天長恨戟,一路廝殺,一路喊道:
“誰敢傷我阿姐分毫,身首異處!”
我大喜喊道:“在劫!”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一章 各顯神通戰豪情,霧裡看花常昊心
霸氣身前蕩然身後,在劫再也不似以往處處保留,盡顯一身武藝。英姿勃發,如長風破浪;戟舞長空,似千古神話。雙手猶在殺敵,視線卻從未在我身上離開。在那清澈的眼眸中,我看到了一種近似愧疚的情感,依稀想起兒時,他曾在我耳邊反覆呢喃:“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是誰丟不下誰,又是誰在保護誰?其實,一直是在劫啊!
“在劫……”
“悅容姐,我也來了,你怎麼也不熱情地喊喊我的名?”
嬉笑的語態,肅冷的面容,又見天賜相繼策馬而來,手持蒼穹影神弓,揹負金縷萬箭筒,開弓劈弦如彎月。在劫在前頭衝鋒,他在後頭掩護,一發三箭,一箭三人。攻,所向披靡;防,無懈可擊。兩人搭配得天衣無縫。
“你們……”眼眶突然熱得發紅。爲什麼每次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們總會出現,帶來最驚喜的感動?
“嘿,小悅容先別太感動,還有我呢!”
這聲音……我心頭漏跳半拍,眉目一轉,便見一批馬隊卷着黃塵奔來,爲首者果真是司空長卿,紫裘蟒袍金龍冠,白馬銀槍。所到之處敵人無不潰不成軍,一槍一式帶着橫掃千軍白虹貫日的煞氣。
僅一盞茶的功夫,數百殺手已被圍剿得七零八落,只剩十餘人被司空家的護衛軍團團圍困在中間。天賜見我全身四處是傷,眼睛紅起怒罵了一聲混賬,再次彎弓欲要將餘下亂賊射死,在劫道:“留下活口帶回去審訊。”天賜哼了一聲多事,還是乖乖地收起了弓往馬鞍上一套,兩人跳下馬背,爭相着跑至我的身旁詢問安危,渾然忘了先前他們還在爲我允婚的事鬧彆扭,都刻意冷淡了我好幾日。
這兩個混賬臭小子!我口頭怒罵,心頭卻涌過暖/流,撐起精神強笑着安慰他們幾句,隨後將蕭晚風扶起。卻不料司空長卿泥鰍似的橫插進來,也不顧人家是不是病患,一把將蕭晚風甩到一旁,攬起我的肩膀使勁地前後搖晃,嚎叫着:“天吶,我的小悅容怎麼被打成這副鬼模樣了,我要報仇!”
人都被殺得差不多了,還報屁個仇!我翻了他白眼,也不知他是天然呆還是腹中藏黑水,粗魯的動作撕裂了我全身的傷口,痛得我眼淚直流,發狠地把劍架在他脖子上才逼得他放手。
蕭晚風痛苦地沉吟一聲,撫着額頭昏眩了朝我懷中倒來。
“小心!”我趕忙上去接抱,卻聽在劫和天賜齊叫一聲:“慢着!”我愣了一下,回過神時在劫已雙手攬過我的腰肩,“阿姐,我扶你。”天賜以肩支起蕭晚風的腋下,皮笑肉不笑道:“大表哥,還是讓天賜給你依靠吧。”天賜從小就不喜蕭家兩兄弟,背地裡總是叫蕭晚風“這東西”,叫蕭晚月“那東西”,而今卻親熱地喊上一聲“大表哥”,也委實難得。
蕭晚風睨了他一眼,淡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隨後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卻見那抿直的雙脣似有隱隱發抽,不知是身體不適,還是被天賜給疙瘩的。
疏疏密密的樹林,層層枝葉後頭,站着一個男人,看着凹谷這方露出一臉怪異的笑容,恰巧被我轉頭後看見,心中當下一驚,再度睜眼看去,那裡只餘蕭瑟冷風,哪還有什麼人。在劫問我怎麼了,我遲疑了半會搖頭說沒事,疑惑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這時,蕭家的人馬也跟着到來了,前擁後護的華蓋馬車中跳出兩道身影,一人是蕭夫人,另一人竟是長樂郡主,居然比蕭夫人還焦急地飛奔跑到蕭晚風身旁,見他神情虛弱周身狼狽,淚就唰唰地往下掉,哭道:“晚風,晚風!你千萬不要有事啊,伊漣求你了!”趙伊漣,正是長樂郡主的閨名。
蕭晚風閉着眼睛,聲音平淡得沒有波動:“弟妹,我沒事,別失了自家風範。”長樂郡主神態微變,咬脣俯首道:“是,大伯。”言語間已恢復以往的端莊華貴,彷彿剛纔那焦慮的失態只是一種錯覺。
我暗廂驚訝,這兩人……有貓膩。伸長脖子朝人羣探了探,沒瞧見蕭晚月的身影,心裡也分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又有一絲納悶,他大哥都出了這麼大的事,按照蕭晚月重情的性格,是萬萬沒有不親自前來的道理。
蕭夫人在嬤嬤的攙扶下走過來,顫抖着手想要覆上蕭晚風的臉,又忌憚什麼似的收回,攥着手帕抽泣道:“風兒,我的好風兒,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讓姑母擔心死了!”乍見他嘴角未乾的血漬,蕭夫人眼神一冷,問:“你動過武了?”蕭晚風敷衍嗯了一聲,我走過去歉然道:“孃親,對不起,要不是爲了保護我……”
“啪——”話還沒有說完,火辣辣的巴掌已經打在了我的臉上,打得我頓時兩眼昏花。
“我們蕭家傾盡所有要保護的人,你居然,居然……”銳利的指甲指着我鼻子發抖,蕭夫人氣得毫無體態。
我驚呆了,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她發這麼大的火,就算遭遇再大的打擊和背叛,她也總是像戴着麪皮似的冷清持重。終於明白,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如此不堪,喊了她這麼多年的孃親,我都喊出了感情,她卻無動於衷,將她伺候得再好再舒坦,終究不過是廉價的草,怎能妄圖比得上她侄兒這樣神賜的人物?
在劫和天賜兩人見我捱打,年輕性子還沒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卻也第一次如此無能爲力,因爲打我的那人是蕭夫人,是楚家掌權的第一女主人!他們咬了咬牙,將憤恨往肚子生生地吞,跪地爲我求饒,又像是自我懲罰重重叩頭,“請孃親喜怒,饒姐姐一回!”
蕭夫人還是覺得不解氣,怒極時又一記巴掌朝我摑來。
我眯起眼睛默默承受,痛感卻遲遲沒有降臨,睜眼一瞧,見蕭晚風僵硬着臉扣住蕭夫人的手腕,冷聲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傷了她,就算你是姑母,我也不會原諒。”蕭夫人臉色瞬間慘白,似乎在害怕什麼,口不擇言地解釋:“風兒,我……我不是……”蕭晚風擺手將她的話打斷,沒再看任何人,淡淡地丟下一句:“扶我上車。”避開了長樂郡主的攙扶,命一名家奴在一側領路。
就在他前腳剛跨上馬車時,天地間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搖山撼嶽地朝這邊趕來,腳步聲紮實也非常井然有序,顯然是受過嚴密訓練,不是軍隊便是官府兵馬。
不期然,在不遠處逼近的一片黑壓壓當中,看到一面迎風飛揚的旌旗,黑底紅邊,徽記是一隻展翅翱翔的金色老鷹。若我沒記錯的話,這標誌正是近日來爲朝供大典護安而派遣進皇都的騎兵,隸屬當今天下第一王爺麾下。
所來之人,是常昊王!
蕭晚風站在馬車上一動不動,神色深思,回過頭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想起先前他曾從殺手身上搜出的令牌,證據直指常昊王。我不禁暗廂忖度,常昊王究竟是真的主謀,還是被人陷害?如果他是無辜的,那麼誰是背後操縱陰謀的野心家?如果他就是那幕後黑手,那麼他現在率領重兵沖沖逼來,是要對蕭晚風趕盡殺絕,還是另有所圖?
心頭堵得慌,這就是我未來的丈夫麼?他掌握着大經國最強大的軍隊,他口口聲聲說愛我,他甚至說要將整個天下送到我的面前,我卻始終看不透他,也不懂他與我許下的承諾意味的什麼,更不懂他的理想與抱負,或許那僅僅只是一種野心和藉口?
擡眼與蕭晚風對上視線,彷彿在他佯裝無情的瞳孔裡,看到了探尋,以及,一種似有若無的期待。
不由問自己,若有一天,我關心的人們真的要互相殘殺,我又救得了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二章 脣槍舌戰懷疑生,明爭暗鬥妒心起
步兵鐵騎在凹谷十丈外停下,副將一聲喝令,衆將士便把四周包圍得密不透分,火把將裡裡外外照得如同白晝。軍隊駐紮好了之後,中間開出一條道來,鎧甲冰冷的碰撞聲排山倒海地響起,一匹赤紅色的汗血寶馬嗒嗒走出。
馬背上,常昊王一身銀霜五爪盤龍袍,雙龍飛天紫金冠,面色冷峻,姿態娟狂,一身貴氣不可逼視。
乍見我,他微微一愣,“悅容,你怎麼會在這?”我支支吾吾不知怎麼回答,他眉頭稍許皺起,似有不悅,隨即整了面色轉頭看向蕭晚風,“本王救援來遲,鄭國公無恙否?”
蕭晚風半垂着眼睛,冷冷道:“尚無性命之憂,讓王爺失望了吧。”
常昊王也真是厲害的修養,分明眼神已冷,說話卻還能面帶笑容,“鄭國公言重了,你的安全是本王的欣慰。本王受天子之命守衛皇都安危,讓鄭國公遭遇危險實在心中有愧,必當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鄭國公一個交代。”
蕭晚風略擡眼,“你要怎麼給我交代?”
常昊王長袖一揮,喝道:“來人,將這幫賊人拿下,帶回大理院審訊,務必要審出幕後主謀!”
就在這時,讓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十幾個殺手突然朝常昊王跪下,齊齊三叩首,隨後從腰側拔出鋼刀往脖子上一抹,竟集體自殺了!
常昊王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司空長卿在一旁撫掌,冷嘲熱諷:“唷,做賊的喊抓賊,最後還來一出殺人滅口。趙子都,你的演技當真越來越好了。”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面色各自有異,懷疑的目光紛紛投向常昊王。
馬通靈性,似乎也察覺到氣氛的壓抑,開始煩躁地嘶鳴起來。常昊王梳着坐騎如火的鬃毛又一下下輕拍馬首,這纔將它安撫下來,隨後斜睨了司空長卿一眼,慢斯斯地說:“魯國公,君子當自檢修行,請收起你挑撥離間無端猜測的行徑,我趙子都行事光明磊落,又與鄭國公素有交好,怎麼會加害於他?”
司空長卿逼迫到底,“若不是你指示的,這羣殺手跪誰不行偏偏跪你?什麼時候不自殺偏偏在你出現後?”
常昊王輕巧化解,“這分明是有心人士的栽贓嫁禍,欲要挑起禍端從中牟利,魯國公,你可別糊塗得中了別人的圈套,你說是嗎,鄭國公?”
蕭晚風默不作聲,冷冷地看着那兩人脣槍舌戰。
司空長卿嗤笑,“敢問尊貴的常昊王,你口中所說的有心人士是指誰。”
常昊王眼睛一眯,乍現銳光,而後又抿嘴笑起,“聽說兩年前,司空家與蕭家爲爭奪藩地交界處的五嶽六郡十二川而發生衝突,曲慕白將軍敗於鄭國公之手,讓司空家痛失一塊肥沃富庶之地,本王曾聞魯國公對此耿耿於懷,醉酒後揚言必要報仇。”
司空長卿聞言,怒得急跳腳,“當初如果不是你多管閒事將我救援的人馬堵在流奇山下,慕白又怎麼會兵草不足吃了敗仗,我不與你計較倒好,你今日卻無恥地借題發揮懷疑起我來了!”
常昊王笑道:“較於某人方纔的無端指控,本王也不過是真憑實據地懷疑,又怎麼比不上那人的厚顏無恥。”
“滿朝文武三王四公當中,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這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一套,別某人某人的叫個不停,指名道姓的怎麼了!”司空長卿長槍一揮,怒指常昊王:“既然你要懷疑我,就把你的那些真憑實據都拿出來讓大夥兒瞧瞧!”
我看着眼前這一幕暗暗嘆息,當事人明明是蕭晚風,他卻像個沒事的主,在一旁賞風賞月賞吵架,反而這兩人宿敵似的蹬鼻子上臉爭執不休,也不知整個什麼回事。
常昊王淡淡掃了我一眼,沒說什麼,轉頭問司空長卿:“魯國公既然與此事無關,今夜又爲何會如此湊巧出現在這裡?”
司空長卿道:“我去楚府找小悅容,找遍整個府邸都沒見她,又聞蕭晚風出事,料想她是來救人了,我就來幫她,怎麼了,不行嗎?”
常昊王素來溫雅的表情浮現冷笑,“多謝了,本王的妻子不需要你關心。”
司空長卿羞澀地看了我一眼,又變臉似的怒瞪常昊王,嚷道:“別說悅容現在還沒嫁給你,就算嫁了,只要我司空長卿喜歡的女人,哪怕是坑、蒙、拐、騙、偷、搶、劫,我都會把她帶回金陵!”
這話說得……我苦笑不得,突然一股寒意升起,來自身後在劫的體溫,那扶着我的雙手猛然用力,我吃痛悶哼,在劫才放開,輕輕說了一聲抱歉。
常昊王拳頭一握,又鬆開了,冷笑道:“好,魯國公的戰書本王接下來,他日必當拭目以待。”
又說:“今夜是個多事之秋,魯國公又身處尷尬之地,爲了避嫌,還是請離開吧。”
人家擁着千軍萬馬對你下了逐客令,還能咋樣了?司空長卿哼了一聲,朝我擠兌眼色,隨後策馬去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三章 愛憎分明大丈夫,輕許一生情獨癡
這時,十二黑甲狼騎也趕過來,不愧是蕭晚風的貼身侍衛,在那麼嚴密的追殺下竟無一人傷亡,跪地請罪之後,欲要護送主公回楚府療傷。常昊王也讓蕭晚風先去休息,餘下的事讓他來解決,以後若查到蛛絲馬跡必來與鄭國公商議,也請他多多思索可曾與誰結怨。
儘管蕭晚風對常昊王戒心未消,倒是個內斂城府的人,不似司空長卿那樣咄咄逼人,慢悠悠道:“那麼就有勞王爺了,在那之前,我想請王爺明白一事。”
常昊王客套虛應,道鄭國公但說無妨。蕭晚風那清冷的視線在我身上停駐少刻,最後落在常昊王身上,“請王爺記住,我蕭晚風平生沒啥記性,唯有恩與仇是老死不忘的。誰對我有恩,就算是千辛萬苦,我都會回報她;誰對我有仇,哪怕是千刀萬剮,我都不會讓他善終!”
常昊王臉色微變,乾笑幾聲,撫掌高聲道:“好!鄭國公無愧爲愛憎分明大丈夫,本王佩服!”
蕭晚風面無表情地應承幾句,隨後簡短地道了一聲“告辭”,入馬車前朝我探手,說道:“悅容,你也受了不小的傷,快過來與我同車回去吧。”
當下,蕭夫人和長樂郡主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蕭晚風之習性,向來厭惡與他人接觸,此次卻非但沒有排斥我的靠近,反而主動向我表達關心,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事,在場所有的人都感到萬分驚訝,就連我也一時沒了反應。
見我傻子似的杵在那裡,蕭晚風輕笑起來,“還發什麼愣,快上來吧。”他這一笑,在場衆人紛紛譁然。
誰可曾見過鄭國公暢懷大笑?不,誰也沒有。
蕭夫人將我深思打量了一番,長樂郡主則俯首站在一側黯然落寞。
我拍拍在劫的手背,在他耳朵旁快速說了一句:“等下我會去找你,在房間裡等我,乖。”便在蕭晚風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常昊王在身後喊住我,道:“悅容,我明日再來看你,你……下次別再這樣了,別再讓自己陷入危險。”
我看着他不似僞裝的深情,輕輕地嗯了一聲:“悅容知道了,多謝王爺關心。”上了車,便回了楚府。
這一夜的折騰,就好似一場還未做完的噩夢,後怕猶存。
而我總是隱隱有種感覺,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纔剛剛開始。
包紮好傷口,我去了一趟在劫的屋子,丫鬟們在外頭瞌睡,折騰了一夜大家都累了,我沒有叫醒她們,徑直地朝在劫的內室走去。房內靜悄悄的,沒有打燈,烏漆麻黑的一片,卻有一道呼吸在角落裡似有若無地浮現。
我走到屋子最爲黑暗的一角,半蹲下去,笑問:“怎麼不點燈呢,又在想什麼事情?”他沒有回話,一把將我抱進懷中,埋在頸窩裡反復說着對不起,“都怪在劫沒用,不像趙子都、蕭晚風和司空長卿他們那樣有權有勢,可以呼風喚雨,我……根本保護不了你。”沙啞的聲音,略帶顫音,透露了他內心極爲強烈的不甘和壓抑。
我輕輕拍着着他的後背哄着:“快別難過了我的好弟弟,你才只有十六歲,還小,以後要走的路還很長。記住姐姐的話,有些事情是命中註定的,你輝煌的未來是不可逆轉的歷史,而現在的遭遇,只是爲了讓你以後更加的不平凡,知道嗎?”
“以後?以後是多久的以後?”笑聲聽起來極爲苦澀,“那時候阿姐還在我身邊嗎?不了,阿姐都已經嫁人了,不再愛着在劫了。”
我重敲他的腦袋,“說什麼呢,傻小子,沒看到你飛黃騰達,我是不會嫁人的,看到你飛黃騰達了,我更不可能嫁人,還要賴在你身邊吃香喝辣的呢!”
“那常昊王那邊怎麼辦?”
“放心,我都想好對策了。”
在劫一聽,欣喜詢問是什麼對策,我笑道:“兩個月後是皇上四年一度的選秀,國內所有十八歲以下未婚的女子都必須在選秀後才能成親,這或許是一個機會,只要我被選進宮,與常昊王的婚事就可作罷。”當今天子雖是威儀不再,但大經禮制尚在,君永遠是君,臣永遠是臣,這是目前誰也不能改變的體制,否則難度悠悠之口,便成衆矢之的。到時候就算他常昊王心有不滿,也不會爲了我一個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蕭夫人那邊,她要常昊王與司空長卿翻臉的目的既已達成,我能進宮做她眼線,想必她也求之不得。至於我與經天子那小小的插曲,更不用擔心了,有些女人進宮這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皇帝,我壓根就不怕會被經天子逮住。
“只要我在宮中熬過四年,每隔四年宮中都會進行一次大換洗,新的宮女選秀進來了,一些舊的宮女若未得到封賞,還是有機會放出宮去的,到時候你跟天賜幫我打點好關係弄一個名額來,這就不成問題了。”
在劫聽後先是極爲牴觸地大喊反對,“萬一你被皇帝看上了怎麼辦,姐姐……姐姐這麼漂亮……”說到後頭,聲音低了下去,黑暗中雖是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想象出他羞澀的可愛模樣。
我掩嘴笑了笑,“那你是想我嫁給常昊王這輩子不得超生呢,還是選進宮四年後還能恢復自由的好?”
在劫默不作聲,我知道他的內心已經被我說服了,挨着他的肩膀靠下去,假裝自怨自艾地嘆息:“哎,到時候怕阿姐出了宮,都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就要仰仗你養我一輩子了。”
屋內寂靜無聲,許久傳來一聲回答:“在劫就養阿姐一輩子!”鏗鏘有力,宛若承諾。
我取笑道:“這傻孩子。”也未曾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殊不知,輕許了這一生,竟累得他一生爲情癡。
======
作者有話說:二更了,大家勇敢留言撒票吧,愛生活,愛醉醉~(別懷疑,介就素廣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四章 一聲幸福誰勘言,轉身而去成傷心
那次夜襲之後,宮中派來御醫來爲蕭晚風診斷,不知是經天子的意思,還是大司馬貓哭耗子假慈悲,但總是要做着表面功夫的,畢竟王公在皇城內遇襲不是一件小事。
沒過多久這事已驚動了整個朝野,有關於常昊王與鄭國公不合的傳言四處流傳,又有人說是魯國公栽贓嫁禍,要公報私仇坐收漁翁之利。羣臣爭相揣測,鄭國公回到長川屬地後會不會公然挑起戰禍,心心念唸的擔憂,唯恐戰事一起動搖大經國安定,讓他們做官的不得安寧。這幾日大經國內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天色有點陰沉,天空像是被灑了墨似的盪漾出一絲絲黑線,轉眼下起了淅瀝的雨,撩起一陣青泥的味,有點苦澀也有點清新,風中帶着一抹早秋的涼意。
我下了馬車,收攏着衣服探了探氣溫,丫鬟在身側打傘,和着我的腳步朝柳韻閣走去。
柳韻閣是淵闌院內最好的別館,蕭夫人特意騰出來讓蕭晚風養病用,皆是以琉璃金瓦爲頂,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廳堂前方大塊的空地鋪的是丈餘的天青色石磚,雕以瑞獸雄獅的圖案,滿眼望去直逼皇家氣派,殿門左右種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數丈,深深碧葉,風雨中搖碎點點銀光。
走過飛檐長廊,見一道白影長立樹下,雨珠子落下,垂簾似的在他的周身打轉,他就仰面承接大雨沖刷,那無暇的神態彷彿在享受雨露的恩澤。
晚月……晚月……
我癡了,周遭的事物一點一滴地淡去,只餘下雨聲和他恬淡的面容無盡地蜿蜒。
恍然夢醒,閉目緩緩嘆了一聲,從丫鬟手中接過油紙傘走過去爲他遮打。
他低頭看我,濃密的睫毛布滿了霧氣,眼睛清得如水,又深得如淵,喚着我的名字:“悅容……”
目睹他略帶蒼白的臉,心開始疼了,不過一年未見,他過得不好,竟憔悴成這樣。輕聲道:“晚月哥哥,而今雖是盛夏,雨天仍是難免溼寒入體,爲什麼這般任憑風吹雨打糟蹋了身子。”
蕭晚月沉默半會,說:“我觸怒了大哥,被罰思過。”我本想詢問他因何惹鬧了那人,卻最終還是忍住,他們兄弟間的事畢竟是我這個外人管不得的。蕭晚月問我可是來看他大哥的,我點頭應是,笑說:“你知道的,他這個人啊好挑剔的性子,湯藥有半絲的苦味就摔碗不喝了,也真沒見過這麼不聽話的病人,你說良藥哪有不苦的?我也被逼無奈想出了法子,用冰糖、蜂蜜、蜜餞、蔗水爲他熬藥,熬了足足三個時辰才熬出了半小碗的甜湯藥兒,這不趁熱給他送來了。”
“你對大哥真好。”靜靜笑了笑,一絲哀傷從他漆黑的眸子裡滑過,搖擺的雪白衣袖讓人有種寂寥的錯覺,“聽說……你定親了,就是他嗎,你一直等的那個人?”我愣了半晌才意識到他問的是常昊王。每當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一個問題的時候,都會選擇性地沉默,知道這樣永遠也不會錯,也永遠不會對。
他伸出手想要憐惜地撫/摸我的臉,我直直地站着不敢動,覺得他的眼神讓人刺目,心裡慌得無措,把臉略微一別。他最終把手落下了,笑得落寞,“是嗎,我明白了。”隔了一會,彷彿一種悲嗆涌上來:“悅容,祝你幸福。”
幸福?幸福這東西啊,太奢侈了。我擡頭看了看漫天飛舞的雨,斜斜密密像是織成了一張情網,網住了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那麼不自由,那麼不痛快。回頭對他笑道:“謝謝,我會的。”指了指懷中的藥罐,“再不送去,藥就要涼了。”不忍再去看他蒼白的臉,把油紙傘交到他手裡,命丫鬟們再爲我打了一把。
迷迷茫茫走了幾步,心想回頭再看一眼吧。真回了頭,卻見他隻身打傘站在一片綠蔭細雨中,那身白衣被水汽繚繞得成了一團白霧,那麼虛幻遙不可及。
長廊上又與長樂郡主劈面相逢,她手中拿着紙傘行色匆匆,想必是見外頭落雨了爲晚月送去。
與她簡短寒暄了幾句,正交身而過時,她突然停住了腳步,說:“相公是因爲醉了酒纔沒來得及在大伯遇襲後問安,他這人性子淡薄,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這幾日卻像傷透了心似的日夜喝悶酒,我也只在一年前看過他這模樣,那次,他心愛的姑娘拒絕了他的婚事。”
長樂郡主走遠了,我還抱着藥罐杵在原地發愣,心裡悲悲涼涼的,很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丫鬟疑惑探尋:“姑娘這是怎麼了?”我擡頭說沒事,推開門進了蕭晚風的臥房。
房內擺設精緻典雅,秋香色百褶幕簾垂掛在彎月鏤空窗前,窗臺上設着香爐,爐頂銅獸口中嫋嫋吐出白煙,滿屋子繚繞着龍涎香,令人渾身酥軟。幽幽琴聲迴旋,那伶人隔着簾子在十丈外撫琴,瑰麗猩紅的波斯地毯上設着臥榻,蕭晚風就這麼懶懶地斜依在榻上,青藍衣衫流水般從榻上淌落在地,一手託着臉一手捧着書卷靜看,雨聲的紛擾琴聲的優雅彷彿未曾亂他半分的心神。
聞得開門聲,他擡眼一看,見我走進雖表情未變,冷漠中卻點滴出一絲溫柔,道:“來人,給十姑娘上軟座。”兩個丫鬟擡着木槿湘潭椅子上來,上頭擺上一張白色貂毛精緻的坐墊,又在坐墊上擱上青竹墊,抗溼又防暑。
我笑笑,“你客氣了,我的身子沒這麼嬌貴。”
蕭晚風道:“這種潮溼的雨季最容易染了溼氣,自己的身體若不懂得保護,待落下病根子,日後可有你好受的。”
心知他是因自己多年來受病痛折磨故而不忍別人同樣遭遇,對身體的健康不免十分看着,這般關照讓我心頭一暖,便在軟椅上坐下,將藥罐擱置在他前端的黑檀飛檐案磯上,再將湯藥倒到彩瓷琉璃碗中送到他的面前,“你該吃藥了。”他微微一皺眉,我掩嘴笑了起來,“放心喝吧,要是覺得一絲絲的苦,就把整碗藥往我臉上潑好了,絕無半句怨言。”
他愣了一下,兀然笑了起來,接過藥碗仰頭悉數喝盡,回味了半響,道:“果真是一點也不苦,還甜香充口,久滯不退,這……真是那老匹夫開給我的藥方子?”
我被他一本正經的表情給逗笑了,都說鄭國公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是怎麼怎麼了得的人物,手段謀略怎麼怎麼的厲害,而今我卻覺得他挺孩子氣的。
怕苦愛吃甜的,不是孩子氣又是什麼?
把這話跟他說了,挨來一記怒瞪,他道:“人活着的這一生,夠多的苦了,總得明白甜是什麼滋味吧。”我附和着說是,視線落在他手中的書卷上,問他看的是什麼。
“不過是冊低俗的濃詩豔賦。”口氣雖然不屑,卻極爲工整地把書收起來往枕頭下放。
我隨眼一掃,見書面上題着“草華集”三字,心中當下瞭然。
這是蕭晚月寫的楚風詩賦,在文學上有很高的造詣,據說當朝龍圖閣大學士看了之後驚爲天人,自此對蕭晚月萬分崇敬,後來有人將他寫的詩編輯成冊,題爲“草華”,皆因蕭晚月詩風哀豔如悽悽芳草,磅礴如寶光天華。這《草華集》便在大經國內的書生才子之間爭相傳閱,我的臥房裡就藏着一本。
有時候也真想知道他們兄弟之間這彆扭的相處模式是怎麼來的,我道:“剛剛進屋時候,我見晚月哥哥在外頭,說是……你罰他思過。”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五章 長相廝守獨一人,白玉爲簪允諾言
蕭晚風懶怠地掃了我一眼,沒說話,從臥榻上緩緩坐起身來。我猶豫半會前去扶他,他並沒拒絕,與我比肩在案磯前的蒲團上盤腿坐着,擺了擺衣袖,讓屋內彈琴的伶人退了下去,房間內只剩下窗外遙遠的雨聲,吧嗒吧嗒打着窗臺,吵鬧卻也動聽。
許久,他開口說道:“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其實三年前早該死了,以後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我正色道:“別盡說不吉利的話,你的病會好的。”心裡也明白,蕭府這十幾年來傾盡所有,也只能勉強保住他的性命,若真要根治,不知天下有哪個仙客神醫能做到。
他這樣耳清目明的人,怎不知自己的身體狀況?對我善意的安慰投以感激一笑,舒了舒廣袖,爲自己倒來一杯酒飲下,“若有天我不在了,蕭家的一切都要讓晚月接管,我希望他能成爲一個堅強沉穩有抱負的男人,可他偏偏沉迷文弱之氣,整天傷春悲秋,這幾日還流連仙樂樓夙夜成醉,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你說以他這樣優柔寡斷的性子,怎麼能撐起蕭家未來的興衰榮辱?讓我如何放心?”言語間,又喝下了好幾杯。
都說長兄如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山一般沉重的操勞與責任。
將他飲酒的手擋住,我說:“你是病人,心裡再怎麼犯愁也好,我都不許你喝酒。”
蕭晚風趣味地瞥了我一眼,“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
是的,就連蕭夫人這樣強勢的女人也都怕他,凡事都由着他。我抿嘴道:“就是沒有人敢說,我才非說不可,若真不放心自家的弟弟,就把身體養好,酒喝多了必然傷身,傷了自己的身就不怕傷別人的心?”
“傷心?”蕭晚風搖頭覺得好笑,“這世間有誰會爲我傷心?小妹恨我,二弟不理解我,其他的人全都怕着我,沒半點的真心,哪來的傷心?”
見我一臉憐惜,他彷彿不堪直視似的別過臉,“抱歉,我失態了,跟你說了一些不知所謂的話。”
我搖搖頭,他是個敢愛敢恨的人,我救他一命,他便無保留地與我交心。既然他與我交心,我也不會與他虛情假意。把酒杯從他手中取下,“如果真沒人對你真心的話,那麼,到時就讓我爲你傷心。”
“你在可憐我?”
“你認爲文武冠冕的鄭國公,需要被我可憐嗎?”
蕭晚風似有深意地端詳我好久,忽然擡袖掩着臉笑得沒了體態。我黑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真不知自己說了什麼笑話,以至於逗得他這般毫無形狀。
笑了半會,他收整面容,往日冷硬剛毅的面部輪廓,而今看上去分外柔軟,或許是方纔笑得過了頭,那素來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點染上了一絲紅潮。此時的他不像一個雄霸一方的公侯,而是鄰家閒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藥味更讓他多添三分溫潤。只是那飽受病痛折磨的清癯面容,讓人心生悲憫。
他捏了捏祥雲彩印的袖袍,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道:“我早前就在長川聽說過你,人人都說楚府十姑娘天資聰穎,五歲能文七歲能賦,不僅舞藝超羣,琴藝更是技壓羣芳,今天彈一曲應景的聽聽?”起身赤腳在屋內走動,過長的衣襬在地板上流水蜿蜒,便將那千年紫檀木做的鳳雕古琴取來,擺到我面前,瘦削的臉上閃着期待。
動了惻隱之心,我道:“那就獻醜了。”
琴音和着窗外雨聲叮叮咚咚地響,蕭晚風閉眼聆聽,總是深鎖的眉宇此刻舒坦着一種寧靜,聽了半曲,呢喃道:“不相愛,才能不相恨;不相恨,才能長相思。”擡眼看我,“悅容,是這樣嗎?”
我停止了彈奏,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說我和晚月的事。
“錯了。”我對着他強笑,“悅容的相思,是一個人的長相廝守,跟他無關。”
“知不知道,從你剛纔走進這間屋子的那一刻,就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蕭晚風閉眼,“悅容,你真是一個傻女人,想哭的時候就該大聲哭出來,沒有人會看到的。”
爲什麼他的眼睛是那麼洞徹,將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壓抑的感情和疲憊,在他三言兩語下,再也難以僞裝。
神賜予人們愛的權利,又如何讓人們在同一杯中啜泣?一個人的愛情,這麼痛苦;兩個人的唯一,這麼難。
我捂面,剎那間淚如雨下。
他不說話,也沒有睜開眼睛,衣袖一攬,將我緊緊抱進了懷裡。
沒有任何僭越的想法,只是單純地,給予溫暖的依靠。
※※※
閒餘日子匆匆而過,常昊王來看過我幾次,那暗殺蕭晚風的幕後黑手不曾從他口中有任何聞訊,我曾有意無意地向他暗示大司馬,他明明聽到了卻充耳不聞,只說了一句:“悅容,知道春天爲什麼讓人覺得溫暖嗎,那是因爲她從來不去理睬冬天的嚴寒。”我聽懂了他的暗示,是要我不要多管閒事,免得捲進嚴冬似的權勢鬥爭當中。於是,大司馬廣成昕的名字我再也沒在他的面前提起,只是暗暗提點過蕭晚風小心此人。
常昊王去看過幾次蕭晚風,兩人每次見面都皮笑肉不笑地說着含沙射影的話,傻人看他們是在談心,明眼人看他們是在陰損。也真是服了這幫弄權的,人心隔着肚皮,防來防去,活着不知疲倦。
期間見過蕭晚月幾面,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君子之狀,只是眉宇間那抹憂愁顯得更爲沉鬱了,讓人瞧着心酸。卻有一事甚爲奇怪,他似乎有意避着常昊王,常昊王也有意避着他,兩人在楚府進進出出,卻未曾打過一次照面。我想起常昊王曾說:“蕭晚月就是本王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至今我仍無法明白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深層含義。
就這麼地,這十日期限的朝供大典在滿朝文武的惴惴不安中臨近尾聲,幸好相安無事,未見硝煙戰禍。
朝供大典結束之後,除了受先皇之命而居於皇都的楚家一脈,其餘王公都須得回自己的封地,未得皇詔不得久留皇城。這是大經開國皇帝定下的禮制,爲防王公在朝中結黨營私爭權奪勢。
司空長卿欲將我綁着帶回金陵,在楚家三奶奶也就是他的嫡親大姐司空夫人軟磨硬泡下,這纔打消荒唐的念頭,留下一句:“我會再來接你的。”被他的愛將曲慕白沉鬱着一張俊臉給駕着走了。
蕭晚風回長川前將一物交託給我,說爲報答我救命之恩,以後只要帶着這東西找他,無論多麼困難的事他都會爲我做到。
是一支麒麟白玉簪,簪尾刻着一個風字。
其實我的妝奩裡也有一支一摸一樣的麒麟白玉簪,是蕭晚月當初贈予我的,簪尾刻着一個月字。
說來也真是奇了,他們兄弟倆竟拿着一樣的東西,跟我說了一樣的話。
我隱隱意識到,興許這簪子不是尋常的髮簪,有着一種特殊的意義,所以他們纔會以此與我允諾。
回到房間,打開妝奩最隱蔽的匣盒,欲將這兩支簪子放在一塊,卻錯愕地發現,匣子裡空空如也。
蕭晚月的那支玉簪子,不翼而飛了!
我一邊不動聲色地暗中尋找,一邊等待着皇宮選秀的日子到來。
在這期間,突然發生了一件大事,讓整座皇都都陷入草木皆兵的陰霾中。
天際滾滾翻騰的陰雲,似在暗示着一場驚天鉅變。
=====
作者有話說:看到昨天滿滿的將近一頁的留言,多愁善感的小醉醉感動得內牛滿面,雞東地繼續二更,讓留言和票票來得更猛烈些吧╭(╯3╰)╮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六章 天子親臨王爺府,人生變幻如棋局
禍事的起源,還須得從常昊王身上說起。
八月的盛夏透露出衰敗的氣息,雷聲轟轟宛若天際坍塌,滂沱大雨接連下了三天三夜,厚重的烏雲籠罩在皇都上空,一記閃電橫天劈下,擊毀了萬朝殿上的蟠龍飛爪。次日,經天子御駕萬德殿,狂風驟起,一條赤綠蟒蛇從懸樑飛下,盤於皇座之上,天子驚倒,百官皆踉蹌奔走,唯常昊王仗劍而出,斷蛇兩半,血濺大司馬之身。當晚,經天子夢見三條蛟龍昇天,將一條黃龍圍剿在中間撕咬。夜半驚醒,惶惶不安,起身更衣,召大司馬入宮覲見。
廣成昕聞言道:“龍,乃上蒼派遣人間執掌者之權柄,乃天子浩蕩天威之象徵,聖上所夢,蛟撕神龍,爲不祥之兆,必是有人慾要造亂,謀朝篡位。”列舉今日朝堂之事,蟒蛇盤踞王座引以爲龍,卻被人以劍斷之,暗指常昊王擁兵自重,藐視天朝之威,必爲亂賊。天子信之。
翌日早朝,大司馬集合黨羽聯名上奏,陳表千字,彈劾常昊王。
經天子言聽計從,伺機奪常昊王兵權,迫其交出虎符。常昊王怒極生悲,仰面悽笑:“天子昏庸,亂臣當道,大經國,危矣!”當滿朝文武之面,自解黃裘五莽朝袍,卸紫金冠,擲兵符,大笑而去。此後便自閉王府,拒見他人。
常昊王解兵之後,朝堂上以大司馬一人獨大,對內開始明鬥暗殺,大規模打壓政敵;對外開始實行推恩,削藩王之權。大經國朝政日非,盜賊蜂起。不過數月,燕山王東北起兵,告天下書,以“清君側”爲名,望原史家掀杆響應。兩家聯軍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僅以半月,便兵臨城下。
義軍之勢,如此盛獗,終其根本,乃皇都百萬禁衛軍皆爲常昊王舊部,紛紛棄甲卸兵不上戰場,逼得經天子愁煞面容,眼見半壁江山風雨飄搖,不得已紆尊降貴,親登常昊王府,負荊請罪來了。
那日,我正巧被常昊王請去小敘,黃昏染天紅,紅梅落屏風,風吹滿樓春,春光滿面恰似他的顏。我道:“王爺似乎心情不錯,看來好事將來。”常昊王笑而不答,讓我專心下棋,可別輸了一子。我點頭應是,再次專注在棋盤上。
房內幽然香料薰得人飄飄欲仙,滿屋子映着紅的光白的煙,倒真似幾分仙境。
不知不覺,已下了二局,不知是常昊王有意相讓,還是我當真棋藝高超,竟二局連勝,不由取笑道:“看來王爺今日心不在此,則眼看不仔細,倒叫悅容佔了現成的好。”常昊王眼角含笑,道:“驕兵必敗,悅容犯了兵家大忌,有些話還是別說得太圓滿。”他也真瞭解我的性子,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勝心,揚言非要比個高低。他一邊收着棋子,一邊道:“五局三勝如何?”我道如此甚好。便再開棋局,竟接連二敗。
“而今你我皆兩輸兩勝,就讓最後一局定輸贏吧。”他笑得如開在春風裡的花兒,耀眼得讓人難以直視。
我咬牙,“不到最後,豈能輕易定結局。”
他神態自若,恍若勝券在握,問:“若悅容輸了,該當如何?”
我反問:“若悅容贏了,又該如何?”
他撲哧笑了起來,寵溺地嘆了一聲:“你啊……”修/長手指托起我的下頷,“輸了,便允對方一事,怎樣?”
我聽了心中大喜,這真是一個好機會,可伺機讓他退掉與我的婚事,又不用費心思選秀進宮浪費大好的青春,豈不是兩全其美?想也不想,點頭同意了。
第五局,我發揮超常,以竟一面倒的趨勢壓制他,棋盤上黑子勝勢已現,再觀常昊王,卻仍是一臉輕態,無甚焦慮,便笑道:“王爺真是好耐性,真教悅容佩服。”
常昊王手託下頷,白子輕夾在食中兩指之間,咯嗒一聲落於棋盤中,卻只守不攻,“悅容佩服的,將不僅僅是如此。”心知他不是一個說大話的人,輕浮的心再度平穩下來,開始謹慎對待。
就在博弈廝殺之時,屋外那小廝疾奔而來,邊跑邊喊:“王爺!王爺!不得了了,聖上駕到,都到門口了!”
常昊王眉頭微微一皺,手頭仍在落子,口頭訓斥道:“不知禮數的東西,無甚大事,王府裡豈容你大呼小叫!”
小廝呆了,我也呆了,這御駕親臨還是小事的話,那在他常昊王心目中,什麼纔是大事?
又聽他罵了一句:“掃了本王與悅容對弈的雅興,你有幾條命賠罪?”
哈?原來這纔是大事?
小廝吞了吞口水,茫然請示:“那……聖上他……”
常昊王擺手道:“便說本王身體不適,正睡着,不便見客,請皇上見諒體恤。”
小廝稱是退下了,我強笑道:“王爺,您這可是欺君啊。”
常昊王道:“君若不君,臣自然不臣。要本王守爲臣之禮,也須他知其爲君之道。”
我問:“在王爺眼裡,什麼纔是爲君之道?”
常昊王道:“近賢臣遠小人,建水利行農業,納賢人強兵弩,圖民安興國邦,不以物喜而荒廢朝政,不以己悲而遷怒他人,是爲仁德之君。”滿盤棋局,盡落他眼,恰如這場人生興衰,在他掌握。我笑着讚道:“王爺當真博學多才,精通帝王之術。”心中駭然,他的野心不小。
繼而對弈,他依舊只守不攻,我所執黑子成通殺之勢,他閒然自若,不急不躁。屏風外又有小廝通傳,經天子尚未離去,卻是在廳堂等候,言明王爺哪時醒來便哪時來見。能讓皇帝這般降貴,可見戰事迫在眉睫,逼得他退無可退。常昊王道:“他願意等,就讓他等吧,咱們繼續下棋。”
我勉強笑着附和,心頭還是擔驚受怕的,若天子降罪,拿常昊王無可奈何,該不會遷怒於我吧?
“悅容,你亂心了。”常昊王取笑,白子咯嗒落盤,頓殺我大片黑子。我呆了呆,他又道:“圍棋中先落黑子,黑子常棋勝一招,本王卻偏愛執白子,你知道爲什麼嗎?”我笑而不答,靜候他的下文。他又落一子,漸漸地反守爲攻,笑吟吟地繼續說道:“因爲啊,古往今來邪不能勝正,白爲正,黑爲邪,本王自當立身根本,非白不愛。”
我擡袖掩嘴乾笑:“呵呵,王爺還真是見解獨特。”敢情他是在尋我開心?
常昊王笑呵呵地看着我,“悅容,你真可愛,這也相信。”
果然,他是真的尋我開心!我哭笑不得。
見我收起了笑容,常昊王輕減玩笑之態,略整衣袖,道:“本王向來不喜一帆風順的人生,活着當遇挫折才能再攀高峰,只有激流勇進,才顯真我風采。而且……本王喜歡讓自己的對手嚐點甜頭,那樣,他纔會在失敗的時候真正的明白,何謂苦的滋味。所以在最後勝利到來之前,本王不介意自己吃點虧,讓黑子多勝幾局。”
“原來王爺方纔是真的在讓悅容。”
修長手指在面前輕擺兩下,常昊王道:“不,悅容棋藝不俗,本王讓得頗爲吃力。”
“王爺過獎了。”他這是在誇我呢,還是變相地誇他自己?我嘆息:“所以王爺也從來不介意棄掉幾顆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棋子,來換取最後勝利的那種激越的喜悅感?”
常昊王笑笑,“有些話明白了放在心裡就好,說出來不免覺得煞氣。”
我再度嘆道:“不知悅容在王爺心裡,可是那可棄的白子?”
“不。”最後一顆白子落盤了,剎那間乾坤逆轉,滿盤棋局頓然變色,白子通殺,黑子殆盡,在千軍萬馬中間,獨留滄海一粟的那點黑。風聲傳來他的低語,恰似耳邊呢喃:“對我而言,悅容便是這永遠不可殺的——黑子。”擡眼柔柔看我,“本王贏了,別忘了你欠我一個條件。”
心頭大駭,他將我定義爲黑子,便是他的敵人,是在暗示什麼?嚥下口水,我結舌道:“你……你別是想做什麼吧?”佯裝本能的擡手護着雙胸,作一臉戒備狀,又略帶小女子的羞態。
他呆滯稍許,別過臉大笑起來,“本王起先倒未曾往這處想,悅容確實是給了一個很不錯的提示。”言訖,衣袖一攬將我翻身壓於榻上。
棋盤翻倒,那瞬間一粒粒棋子宛若玉珠般撒了滿地,“吧嗒吧嗒”滿屋子地細碎聲,黃昏最後的餘暉,照亮了彼此交匯的視線,我看到他的眼眸,柔情似水,喚着我的名字:“悅容……”手指一點一點摩挲我的臉龐,拇指間那碩大的斑指觸碰肌膚所帶來的冰涼,引出了一層細密的疙瘩。我聽見了煩躁凌亂的心跳聲,是他的,還是我的?
親吻隨之落下,我心頭一慌,忙轉過臉躲避,他也不惱,從我身上退下,側臥在旁,一手託着臉,一手把玩我的頭髮,“悅容啊悅容,願賭便要服輸。”
“王爺小看了,悅容不是輸不起的人!”我捧起他的臉,往他嘴上發狠似的親去,力道過了頭,卻是磕破了彼此的嘴皮。他猶且陷在癡呆的狀態,我慌忙跳下榻,往屏風後頭隱去,“王爺,聖上已經等了您差不多一個時辰了,是該見見他了,凡是有個度,過度則反的道理相信您也是知道的。”
常昊王沒有回答,透過紅梅屏風隱隱約約地看去,他就一直趴在榻上笑個不停。
“悅容說得是,子都受教了。”終於笑得沒有力氣了,才命下人收拾滿屋子的殘局,又讓人送來毯子擱在身上,裝作臥病在牀,那笑得過紅了的臉,倒真有幾分傷寒起了燒的病態。
不到半會,外屋傳來腳步聲,不見其人,先聞其聲:“好堂弟,你可要救救朕啊!”
哐啷一聲響,房門被人急推開來,那一臉慌態跑進來的男人,一襲杏黃祥龍袍,頭頂九龍冠,面目清秀,脣紅齒白,只是眉宇略帶唯諾之態,正是當今大經國國君,經天子趙璋影。
=====
作者有話說:昨天是個好日子啊,我被抓去做伴娘了,回來後累趴了洗洗就睡了,今天把更新補上^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七章 一人得道齊昇天,萬里征途烽火起
再見那熟悉的容顏,我的呼吸一滯,前世種種如鏡花水月,觀之遙遠,思之錐心,我本以爲還有恨,卻發現世界變了,連恨也變得陌生,眼前這個神態略帶蒼亂的男人,不過是跟張影長得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經天子屏退房中侍婢,撲倒在常昊王臥榻前,毫無君王形狀,“朕的好堂弟,這次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常昊王附拳脣前佯裝咳嗽,口中說着“聖上折煞臣弟”之類的話,人卻紋絲不動地依靠榻上,任由一朝天子跪於膝前而無動於衷。
見常昊王咳嗽,經天子一改語態,關心詢問他的身體安康。常昊王抿嘴虛弱道:“臣弟只是偶染風寒,卻是近日心有鬱結,故而病得久了,皇上不用擔心。”平淡的口吻,沒有一絲責怪,卻早已責怪了千分萬分。
經天子聽了後,不由乾笑:“都是朕的錯,朕不該錯聽大司馬之言冤枉了你,讓臣弟鬧心了,愚兄給你陪不是。”說完朝常昊王彎腰作揖。
常昊王口中喊着:“聖上,這怎麼使得!”人依舊老爺似的塌坐着,一副十分使得的模樣。經天子賠笑,說屋內只剩彼此兩人,便無君臣之分,只有兄弟情誼。常昊王佯作感動狀,兄弟二人執手淚眼,屋子裡一時感動無限。
我在屏風後頭看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經天子呆滯稍許,結舌道:“這……這屋內有啥聲音?”常昊王面不改色道:“是臣弟養的一隻小貓兒,淘氣的很。”爲了證明說得可靠,指着自己的破了皮的嘴角,笑道:“聖上請看,方纔還咬破了臣弟的嘴,你說淘氣不淘氣?”
經天子附和:“淘氣,淘氣!”
又說:“觀臣弟之態似對這畜牲十分歡喜,想必是十分可愛的小東西,朕倒想見見了。”
什麼畜牲?你纔是畜牲呢!我心裡暗罵。
常昊王彷彿聽見了我的心聲,忍不住大笑起來,也不怕被天子拆穿病態,道:“是啊,這貓兒的確可愛至極,教臣弟恨不得將她關在屋子裡不讓任何人瞧見,就這麼被臣弟一人所眷戀才最好。”
我在後頭聽得耳紅心跳,經天子強笑道:“那……那朕便不看了。”而後將話題拖在戰事上,“臣弟你看,眼前這危機該如何是好?”
常昊王先是左右他言,對經天子說得話避而不談,逼得一朝國君快要眼淚嘩嘩往下掉的時候,這才說道:“燕山王和史延仲打的是‘清君側’的名號,只要聖上治罪大司馬以平天下之憤,也就沒有造反的理由了,否則便是亂臣賊子,他們還承擔不起歷史的罵名。”
經天子一臉爲難,唯唯諾諾的說着大司馬這都是爲他好,不過是一時手段激進了。偏袒之心昭然若揭。
常昊王冷冷一笑,“那微臣也無能爲力了。”
經天子慌張不已,緊緊攥着常昊王的衣袖,哀道:“臣弟,你不能這樣狠心,朕知道你心裡惱朕,朕也知道錯了,可你就算是心有不平也不能拿大經國的萬里江山賭氣啊,別忘了你也姓趙,也是皇家的子子孫孫,身負國之大計,萬萬不能這樣啊……”說着說着,竟真哭了出來,孩子似的一邊拂袖抹淚,一邊抽抽噎噎。
常昊王睨了他良久,眼底稍露輕蔑,嘆了一聲,道:“那請聖上將虎符賜還微臣。”
經天子一聽大喜,忙從袖口中掏出純金打造的虎狀兵符,邊遞邊道:“應該的應該的,這本就是臣弟所有。”不迭地說着謝謝之類的話。
常昊王接過虎符沉默半會,道:“若要真正徹底地平定叛亂,須得國內上下一心,羣臣和睦,共度難關。”經天子點頭稱是,常昊王又說:“臣弟昨晚秉燭夜讀《史記》,閱至八十一卷廉頗藺相如列傳,對將相之和頗有感慨,不知何日在我大經國內有此美事,也好萬世流傳。”
經天子平日雖然糊塗荒唐,遇到大事了也算得上半個聰明人,一點就通,頷首道:“朕明白,自會還臣弟一個公道。”又似掏心挖肺似的說了無數好話,囑咐常昊王養好身子,好即日出戰平定叛亂。再三關照之後,纔回宮去了。
我從屏風後頭走出,常昊王將虎符放在掌心把玩,一臉似笑非笑,擡眼與我對視,嘴角揚起深意。我朝他欠了欠身,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常昊王眉梢微揚,打趣着問:“哦,喜從何來?”
我道:“經此一事,大司馬在朝中地位將一落千丈,王爺就此立下赫赫軍功,又掃諸位王侯貴胄心口怨氣,其威望必將如水漲船高,往後朝野權傾,勢必無人所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常昊王眼角精光乍現,轉眼即逝,溫溫和和地笑了笑:“本王不過是食君俸祿,爲君解憂罷了,從來不貪圖功祿,悅容言過了。”
是的,不貪圖功祿,貪圖的只是江山而已,猶記得他動情時曾對我說,將把整個天下送到我的面前。
我沒有戳破,笑吟吟地問了一句:“王爺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常昊王問:“什麼話?”
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常昊王愣了半會,忽而捧腹大笑起來,“好吧,便遂了悅容的心,讓那兩隻整日圍在你身邊打轉的雞和犬隨本王一起昇天去吧。”
我掩嘴笑了笑,跟聰明人說話真是一點兒也不累。隨後嘟起嘴巴佯裝生氣,“不許你這樣說我的弟弟們。”
常昊王訝然咦了一聲,叫屈:“這不都是你自己說得嘛,我的好悅容。”
我被他逗得笑彎了腰。
真正的歡喜,卻是來自內心的盤算。
在劫天賜,姐姐必爲你們鋪出一條錦繡前程!
※※※
翌日,皇都內呈現了一道奇觀,引來全城百姓圍觀。大司馬赤身胳膊從大司馬府出來,周身捆綁着粗繩,背上負着荊條,一路從大司馬府跪到常昊王府,口中喊道:“廣成昕居高自傲,爲一己私氣罔顧國家利益,實屬不該,特來向常昊王請罪來了!”
常昊王從王府裡快速走出,將廣成昕攙扶起,感慨道:“大司馬,你這是何必,何必呢!來人,快給大司馬鬆綁!”後又將廣成昕熱情地迎進王府。
城中百姓無不誇讚常昊王心胸開闊,有王侯將相之風範。我在人羣中掩嘴偷笑,這趙子都也真是一隻狐狸,不僅奸詐狡猾,還如同狐狸愛惜皮毛一般愛惜自己的名聲。這會兒他不僅整治廣成昕給自己出了口惡氣,還名利雙收,受萬民稱頌,也不枉費前段時日所受的委屈——或許這一切的一切,早在他的計劃之中。
我深深看了一眼廣成昕,頗爲意外,是個出奇年輕的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橫眉星目,長得一臉正氣。可惜了,是個奸臣。
當晚宮中傳來聖旨,封楚在劫爲左郎將,楚天賜爲右郎將,即日起隨常昊王北上平亂。
楚幕北大喜,此刻能與常昊王親近,毋庸置疑是踏着青雲直上。想來楚家被先皇設計留在皇都已有二十餘年,名爲皇恩榮寵,實爲幽禁監視,一舉一動處處受到牽制。縱然楚幕北暗中招兵買馬,廣納食客,但長此下去,將與東瑜家臣日疏,他日亂世乍起,何以能與其他三家爭天下?今日既有此良機,藉助常昊王之口重回東瑜屬地便不無可能,楚幕北內心自然歡喜不已,遂偕同在劫和天賜前往祠堂叩拜先祖,望列祖列宗保佑子孫早立軍功。
第二日,我爲在劫和天賜備好衣物,臨行前親自爲他們着上鎧甲。雖然心知有常昊王那百萬雄師在,此番平亂必然大捷,但戰場無常,還是忍不住爲弟弟們擔憂,他們……還那麼小,都是第一次上戰場啊!再三囑託,小心小心,說着說着,眼淚潸然落下,三人全都紅了眼,抱作一團不住抽噎。
我道:“你們……千萬要保重,別讓姐姐擔心,早日凱旋而歸,姐姐在家等你們!”
兩人爲我抹淚,鄭重允諾:“縱然馬革裹屍,也要回來再見姐姐。”
我忙捂住他們的嘴,叫他們休得胡言亂語。兩人握住我的手覆在脣前許諾:“姐姐不要擔心,弟弟不會讓你失望,必然鞍前馬後,建功而返!”
一人手持天戟,一人揹負神弓,再道一聲珍重,雙雙策馬去了。
遠處傳來一聲詩號:“我自大笑出門去,且看風雲出我輩!”是豪情,是自信,是堂堂七尺男兒雄鷹展翅的胸襟。
獨留我佇立原地,吹着細風蕭瑟,殘餘在掌心的溫度,灼熱了我的的身,我的心,眼淚一抹,也策馬追了過去。
登上城樓,千軍萬馬,旌旗飄揚,席捲在一片肅殺之下。
在劫和天賜便座駕在常昊王身旁,少年裘馬,英姿勃發。
軍中傳來嘹亮的歌喉,撕裂天際: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消罷,迴音不止,每個人的臉上都感染了熱血的豪情,包括在劫,也包括天賜。
常昊王驅策赤血寶馬,從腰際嗆然拔出寶劍,怒指蒼穹:“誓滅亂賊,復我山河!”百萬之師羣起響應,整座皇都一時地動山搖。又見他劍鋒一轉,指向另側,正是皇宮金鑾殿正方,亦是我所在城頭方向。
我心頭一悸,恍若與他隔着千軍萬馬對上視線。
聽聞他高亢嘶喊:“與子成約,不死不休!”
衆將跟着齊聲吶喊,金鑾殿上空升起旌旗,吹響號角。
我揪着心窩痛得難以自己,心知這是他允我的承諾,一種豁出生命一般沉重的承諾——我,該如何去承受,他所說的天下?
彷彿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微微一笑,廣袖在凜冽的北風中一揮,遠處旗風獵獵,雄兵百萬,是何等風流!
一聲出發,黑壓鐵騎,卷着席天幕地的黃塵,慢慢地蜿蜒行向天際盡頭。
淚眼中,我靜靜地目送他們遠去,這三個與我生命息息相關的男人,踏上了征途烽火。
=====
作者有話說:天下,快點大亂吧;男主,快點打得你死我活吧——哎,我還是慢慢寫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八章 一戰告捷四海頌,瞬間感動不老情
九月十六,常昊王首戰告捷,御林軍一路豪戰,所向披靡,逆賊潰不成軍。消息傳回皇都,滿朝文武無不撫手叫好,更甚者喜極涕下。經天子親登宮闕,撒酒祭祀,叩拜皇天后土,爲三軍祈福。
九月二十,北方又來捷報,常昊王三戰三勝,接連收復江北二十三座城池。
九月二十四,八百里加急,再報喜訊,常昊王大獲全勝,滅十萬逆賊,降兵三十萬,反賊魁首燕山王已被緝拿,左右郎將當屬頭功。皇都滿城譁然,家家戶戶敲鑼打鼓。甚喜者,魏國公楚幕北之爲最。
九月二十六,史延仲退回望原封地,御林軍正欲攻城,鄭國公蕭晚風、魯國公司空長卿遣來使者齊現望原,聯名爲史家擔保。常昊王飛書請示,是戰是和。
經天子連夜召集羣臣,商議達旦,權衡利弊,亦爲顯天朝泱泱大國之氣度,擇和爲貴。和議條件,其一:史家須擇日昭告天下《罪己書》,痛改前非,有生之年不得再生叛逆之心;其二:每年上貢銀兩翻倍,牛羊牲畜加三成,割路北季川等十二座城池。
常昊王與各家使者會約於奎邱山下,史家兵敗成寇,唯有忍辱割地賠款。豈料合約未籤,中途再生枝節,蕭、司空二家揚言助天子平亂有功,紛紛要求從中各得四座城池以爲犒賞。
消息傳回皇城,滿朝震怒。
大司馬廣成昕勃然怒斥:“鄭魯二公實在欺人太甚!此番平亂都是我朝出的兵馬,他們不費一兵一卒,不過在最後關頭耍耍嘴皮,何以妄圖坐享其成前來分羹!皇上,此等無恥索求,萬萬不能答應!”
朝中大臣不乏兩家暗線,當下便有人站出來冷嘲熱諷,若無大司馬行事極端,惹得天怒人怨,何至於今日這般生靈塗炭。
附和者不下少數,氣得廣成昕渾身發抖,卻又無能反駁。
又有人道:“而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不可再妄動干戈。大司馬所頒推恩令雖是削減王公封地,集權中央,但過於急進,反成其亂。說來也是我朝理虧在先,若逼得其餘兩家也造反,恐怕天將大亂,必會動搖我大經國之根本。臣奏請皇上,忍一時之怨,換萬世太平,此乃上策!”
滿朝羣臣無不叩拜:“忍一時之怨,換萬世太平,請皇上三思!”
經天子想之又想,又觀大司馬默不作聲,便擺袖道:“允!”
戰後最終約,銀兩牲口以二二六分攤,蕭家司空家各二,天家爲六,城池平攤,每家各得四座——此事載入史冊,史稱“奎邱之盟”,又稱“三家分史”。
自此,望原史家一蹶不振,有生之年唯有依附蕭家和司空家而苟延殘喘。
四日後,常昊王扣押罪臣燕山王重返皇都。
入城之日,全城百姓傾巢而出,迎接護國英雄迴歸,整座皇城上空歡呼一片,爆竹連天,百姓簇擁道旁兩側,從城門直至宮門,一路灑滿鮮花。
常昊王一身銀甲戎裝,策馬遙遙走在前側,臉上猶且帶着戰場未消的殺氣,那雄赳氣昂的體態,便是將軍凱旋而歸的驕傲。兩個年輕的少將驅策在他的身旁,一人內斂,一人張揚,英姿勃發恰是風華正茂少年郎。
有一美貌姑娘,也不知是被擁擠的人羣絆了腳,摔了出來,尖叫着朝常昊王的馬蹄下跌倒而去。
馬嘶聲人立,便見常昊王縱身一躍,腳踩馬背凌空而起,將美麗的姑娘從馬蹄下救出,攬着她細柳般的腰身兒從半空盤旋落地。
男的俊女的俏,好一幕唯美浪漫的英雄救美!在場衆人無不鼓掌稱羨。
那女子羞紅了臉,深情望着這年輕王爺一張邪魅英俊的臉龐,嚶嚶說道:“多謝王爺救命之恩,妾身無以回報……”
話尚未說完,常昊王雙手一攤,任由那女子跌倒在地,素來風流多情的人,此刻竟毫無憐香惜玉之心,轉身便朝人羣走去,衆人紛紛爲他讓出道來。
人羣的那一頭,我靠着泥牆,與他面對面站着,臉上不由苦笑:他啊,果然是看到我了……
常昊王深深與我凝視,千言萬語,全都化作一句沙啞的問候:“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好久了嗎?也不過十來日罷了。是怎樣的相思,讓一日如秋?
我盈盈欠身,“託王爺洪福,悅容一切安好,恭賀王爺凱旋……唔——”
被他豁然展袖抱進懷裡,反覆喊着我的名字:“悅容,悅容,悅容……”似千年萬年沉澱後蜿蜒出的柔情,訴說着憂傷而幸福的衷腸:“悅容,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我驚愕地張嘴茫然,淹沒在他濃稠的情感中。他的這份愛,太直接,太熾熱了,幾欲將我融化。
擡眼間,卻見在劫和天賜策馬立在三丈外,一人冷顏寒霜,一人怒目似火,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
唯恐他們鬧騰起來當衆得罪常昊王,我趕緊對他們使了使眼色,隨後附上常昊王的背,弱聲道:“王……王爺,請您先將悅容放開吧。”
那人卻成多情的癡兒,鏗鏘一聲:“不,本王這輩子都不放了!”隨手一攬將我打橫抱起,翻身躍上馬背,嗒嗒地往前走去,就這麼走在千軍萬馬的最前沿,走在目光、鮮花、掌聲的最中間,一路走向宮門,走向我們茫茫難測的未來。
靈魂錯投的世界裡,已經送出過眷戀,我那不再完整的心,本以爲不會再愛上誰,又豈料,最是那俯首的溫柔一笑,瞬間感動了我敏感多疑的心,竟是希望他就這麼抱着,更加用力,更加長久,最好到天也老了,地也荒了,滄海也桑田了。
然而,這天荒地老,這滄海桑田,終究抵不過一場人世變遷。也不知是他帶給我的,還是我帶給他的,劫數。
=====
作者有話說:羽盈猜的是對的,常昊王是爲悅容造的反。這只是其中一個理由,在他心裡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看下去就會明白了^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九章 木秀於林風催之,行高於人衆非之
常昊王帶着在劫和天賜進宮論功受封,我在宮門口暫等,遠處洪鐘敲響,驚起空中雀鳥,那一聲聲朝賀,恍若天庭梵音。
不過半刻,有個人影從金鑾大殿走出,是大司馬廣成昕。這個時候文武大臣們應該還在朝賀,他卻孤身一人早早退了朝,往日華麗奪目的紫烏紗杏色官袍,被這日倦怠的陽光照得些許黯淡
我躬身退至一旁,漢白玉鑄成三尺高的獅子投射出大片的陰影,讓人覺得涼颼颼的。
廣成昕的臉上覆着一層寒冰,怒容未消,顯然是在大殿上受了什麼氣拂袖離開的。經過我的身旁,他突然停住腳步,偏頭看我,端詳半晌,問:“你是魏國公家的十姑娘。”
我暗自苦笑,這名聲還真是響亮,都傳到大經國第一奸臣的耳中了,欠身行禮:“正是小女,悅容見過大司馬大人。”
他淡淡地點頭算是迴應,說:“你的舞跳得不錯。”
我一怔,又想起蕭夫人壽宴那日邀了文武大臣,他自然也在場,垂眉道了聲大司馬謬讚了。
下頷忽被冰涼的指尖擡起,廣成昕冠玉的臉直逼眼前,“模樣更是不錯。”
“大……大人?”我驚愕地看着他。
漆黑的眼睛幽閃過一道光,廣成昕冷冷一笑:“不用這麼害怕,你是趙子都的女人,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正在我暗舒一口氣的時候,又聞他說:“知道趙子都剛纔在殿上向皇上提了什麼請求嗎?”
我搖了搖頭,想從他的手中退出,卻被他更爲用力地捏疼了下巴。
廣成昕欺身靠在我的耳畔,一股幽冷的梅香從他的衣襟泛出鑽進我的鼻尖,恍恍惚惚聽到他壓低的聲音:“趙子都他啊,居然奏請皇上允他以九匹白馬驅策的華蓋車攆來迎娶你爲王妃,還要打朝鳳門經過,行千人儀仗,萬民齊賀。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我冷吸了一口氣,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這是天子迎娶正宮皇后的儀式啊,常昊王他是瘋了嗎!
狹長的雙目浮上痛苦神色,廣成昕陰惻道:“更爲可笑的是,皇上居然欣然答應了,滿朝文武都齊聲道好。你說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跟着他趙子都荒唐了!”下巴的痛楚越來越難以忍受,像是被捏碎了骨頭,那人將滿腔的恨意全都轉載到我的身上。
我閉目道:“悅容惶恐,何德何能受王爺如此寵愛。大司馬請放心,悅容雖爲一介愚婦,也尚知周禮,回去後自會規勸王爺按禮行事。”
廣成昕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有訝異和困惑,又見我臉色慘白額頭汗涔,衣袖一捲將我放開了,冷哼了一聲,忽又莫名地問:“我記得你未滿十八。”
我收整面容,點頭應是,“悅容今年方纔十六。”
“十六是嗎?”廣成昕冷笑,唸了聲很好,大笑去了。
我看着他離去時削瘦的背影,不知怎麼的,總有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
常昊王平亂有功,封邑千戶,賞黃金萬兩,免去殿前跪拜,百官尊稱其爲“九千歲”,聲勢直逼天子,一時權焰鼎盛,萬民敬仰。
左右郎將隨常昊王出征,屢立戰功,殿前聽封,擢楚在劫爲兵部侍郎,楚天賜爲虎門都尉,皆官拜正一品,成爲大經國有史以來最爲年輕的一品大臣。
不及數日,又下聖旨,封魏國公楚幕北兼翰林院大學士、北涼刺史之職,大公子楚沐晨就任工部尚書,二公子楚沐曉執掌大理院刑罰總司……其餘封賞恩賜,皆不在少數。
楚家因常昊王更爲顯赫,京城中有歌謠唱道:生男無喜,生女無怨,獨不見悅容霸天下。意思是說楚氏一門的顯貴全靠了楚家十姑娘楚悅容。
雖是言過其實,但這歌謠傳入我的耳中,心中不免悽然,我終在世人眼中成了一個以色侍人的女人。
那日常昊王封賞後下朝,我對他說:“悅容不想王爺因我惹來非議,那九馬車攆、千人儀仗便省了吧。”
常昊王當時笑呵着將我抱在膝蓋上,輕拍着我的背寵溺道:“本王想要對你好,就要給你最好的,別說惹來非議,就算是千古罵名,本王也願爲悅容擔下。”
我沉默了,不知再說些什麼,他現在正意氣風發時,聽不進我的任何勸告。心中也在納悶,像他這種宦海沉浮慣於弄權的男人,怎麼會不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的道理?究竟是勝利的喜悅和權力的薰心矇蔽了他睿智的雙眼,還是在他詭譎難測的內心世界裡,又在打着不知名的思量?
九天的天氣,時晴時雨,猶如女人的脾氣,沒準下一秒突來一場改變。我推開房門走出去,在劫正在院子裡練劍,見了我收劍站正身子,恭敬地喊了聲姐姐,不再多言便請退了,少了以往的親暱和依賴,一下子長大了似的,也似生疏很多。我知道,其實不是姐弟的關係生分了,而是他心裡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猶記得昨日他和天賜二人戰捷歸家,楚幕北在萬榮堂爲他們設宴慶賀,楚府上下百來口人,無論直系還是旁長輩子孫,悉數出席恭賀,楚幕北趁着酒酣大笑道:“這倆小子不錯,有先祖當年的風範,老夫後繼有人了!”言下之意大有將他們其中一人扶爲繼承人的打算。
二/奶奶淑夫人和三奶奶司空夫人當場變了臉色,淑夫人默不作聲,司空夫人按不住性子開了口:“老爺,自古長幼有序啊!”
楚幕北本來只是興頭上順口說着,被人當場潑了一盆冷水不免心中惱怒,道:“長幼有序也該是沐晨接我的班,還輪不到你兒子!”司空夫人臉色瞬間慘白,二哥楚沐曉發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又對在劫和天賜冷嘲熱諷:“真是羨慕啊,有個好姐姐。”明眼人一聽就知是在嗤笑他們靠的裙帶關係,完全抹殺了他們在戰場上浴血所建的功勳。
向來人前沉默寡言的在劫,那天破天荒地當着衆人的面反諷回去:“弟弟也羨慕二哥有個好妹妹,五姐自從進宮封了貴妃,也沒少爲二哥操勞。當然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次託了我阿姐的福,二哥也升了官,皆大歡喜的事,別吃了葡萄又說葡萄酸,倒叫人笑話了。”
將二哥的臉當場冷在場面上,從此結下樑子。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章 宦海浮沉人漸遠,人生在世一場笑
宴席上,那些慣於見風使舵的叔伯兄弟們,無不開始巴結討好在劫和天賜。他們兩人全都笑着應承下來,酒喝得很兇,一杯杯像是喝水似的不要命地往肚子裡灌,半巡下來,兩人都醉趴在桌子上。
我命家奴將他們扶回我的房間,又怕丫鬟們照顧不好,端來水盆親自爲他們擦臉,卻見天賜喃喃囈語喊着“悅容姐”,眼角竟掛着淚。我跌坐在牀榻上,撫着他們猶且稚嫩的臉,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姐姐只想讓你們過得更好,活得更有出息,錯了嗎?而今你們位極人臣,受人尊敬和羨慕,爲什麼還要哭,爲什麼都不快樂?”
“如果我們的地位和榮華富貴,是阿姐犧牲了下半輩子的幸福換來的,我們又怎麼會快樂。”
昏黃的燭火照亮他的精緻的面廓,在劫緩緩睜開眼睛,那看着我的琉璃瞳孔,不帶一絲酒後的渾濁,幽深如壑,悲若深秋,那麼清晰地寫着痛苦,嘴角明明還習慣性地對着我微笑,眼淚卻像斷了閘的關口,源源地往下流,是那麼的不開心,那麼的讓人心酸。
我伏在他的胸口,不住地說着對不起。儘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或許我唯一的錯誤,就是太愛他們了,太希望他們都獲得幸福。
夜風吹進,熄滅了最後一盞奄奄一息的燭火,房間裡陷入一片黑暗,鏤空窗架在月光投射下落照在光潔的地板上,幽幽恍若水影,沒有盡頭。
任由我無聲啜泣,在劫並沒有安慰,也第一次沒有回手擁抱我,只是在黑暗裡靜靜地說着:“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我向你保證,不會讓你再爲任何人犧牲。”
從那以後,在劫比以往更沉默,天賜比過去更張狂,我看着他們離我越來越遠的背影,開始覺得寂寞。
一片樹葉從枝頭飄下,打轉地落在我的窗臺。秋天,來了吧。
兩人今天又沒有回來吃飯,一人去了禮部尚書王大人府上赴宴,一人去了鴻儒侍卿張大人府上議事。做了官應酬也多了,忙得整天不見人影。忙吧,忙着也好,多見見世面,以後纔會更有出息。
我一個人吃着一桌子的晚膳,吃了幾口,猶如嚼蠟,便擺手讓嬤嬤們撤下了。
剛漱了口,看了半會的書,丫鬟來報,二/奶奶淑夫人和大公子來拜訪。
我心中納悶,這麼晚了,他們找我會有什麼事?
剛讓丫鬟將他們請進來,淑夫人便哭倒在我的懷裡,口中直喊着:“悅容丫頭救命啊!”
這纔想起,造反的燕山王,不正是淑夫人的父親,大哥的外公?
我讓他們先坐下慢慢談,又讓丫鬟給他們上好茶,略帶爲難道:“二孃,大哥,不是悅容不幫你們,只是這事悅容也實在不知道怎麼幫,如今燕山王關在大理院審訊,二哥前幾日剛受命掌管大理院刑罰,或許他會有辦法。”
淑夫人才剛止住的眼淚,又被我說得嚎嚎大哭起來:“悅容啊悅容,你又不是不知你二哥和三孃的性子,他們這對母子睚眥必報薄情寡性的,求他們,不正好落了他們的下懷,還不伺機把你大哥和我往死裡整!”
我沉默着,心知二房和三房鬥了那麼多年,關係的確僵硬,楚沐曉也真的是少了點容人的度量,不似大哥胸襟開朗。
見我久不說話,淑夫人朝大哥暗使眼色。
楚沐晨嘆了一聲,道:“十妹,爲兄知道這事會讓你爲難,若不是萬不得已,是斷然不會這般求你的。我外公他……他也只是爲了諸位王公的一口氣才造的反。你知道的,大司馬那推恩令實在歹毒的很,長久下去哪還有我們公侯一族立足之地?外公帶頭起了義,卻成了可笑螳螂,殊不知其他幾位公侯欲行黃雀之事,如今倒好,好處都讓鄭魯兩公拿走了,外公便樹倒猢猻散,打入死牢至今無人問津。今日我打點了關係進去看過他,過得很不好,二弟也實在過分,對他用了嚴酷的刑罰,他都六十好幾的人了,哪受得住這樣的折磨?再這樣下去,怕挨不到秋後問斬,人就嚥下最後一口氣了。”
我聽着心中慼慼然,淑夫人乘勢道:“悅容,現在只有你能救得了我父親,只要你跟常昊王說說,一切就都沒問題了。”
“這……”我略帶遲疑,淑夫人抹淚道:“而今大經國除了你未來的夫婿,誰還有這通天的本事救得了人?二孃這幾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心心念念都是我那苦命的老父,二孃求你了,求你救救他吧。”說着說着,跪倒在我的面前。
“二孃,你這是做什麼!”我驚慌地將她扶起,安慰了良久,纔對楚沐晨說:“大哥,你先把二孃帶回去休息,我……我再想想法子。”
淑夫人還想再說什麼,被大哥攔了下來,道了一聲:“那就有勞十妹了。”攙着淑夫人離開了。
翌日,我在給蕭夫人上早茶那會探了探她的口風,她眯着眼睛,只說了句:“淑夫人現在還不能倒下。”我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淑夫人的地位全都仰仗孃家的權勢,若是燕山王問罪了,淑夫人在楚府的處境可想而知。少了淑夫人的牽制,到時候司空夫人便會作威作福,繼而威脅到蕭夫人的地位。
我欠身請退,“悅容知道怎麼做了。”
剛走到門口,蕭夫人又喊住了我,道:“悅容,下個月皇上的選秀就要開始了,你的名冊和生辰八字我都已經差人送進了麗人宮,關係也打點好了,屏中的機會十之八九。這雖然是你之前的意思,但我看你最近和常昊王處得挺好的,就多嘴提點你幾句。君永遠是君,臣永遠是臣,孰好孰壞孰輕孰重,相信你能掂量清楚。你會明白爲孃的一片苦心吧?”
衣袖下的手指不住顫抖,我緊緊抓住袖角,回身笑道:“悅容明白,有勞孃親費神了。”
蕭夫人似有深意地睨了我一眼,擺手道:“行了,去做你該做的事去吧。”
我點頭應是,一邊快步地往外走,一邊忍不住冷笑起來。
人生在世,無非是讓別人笑笑,偶爾笑笑別人。
楚悅容,你真是一個笑話。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一章 高唱一曲解冤情,何處山頭可歸宿
下了馬車,再一次來到常昊王府,恍若隔世。猶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人與人之間還是彼此陌生的,初識常昊王,初見司空長卿,又怎會料得有今日這般際遇?也不得不感慨,命運的線條生命的玄妙,像是參不透的經。
小廝在前面引路,園內竹影婆娑,雖然是早秋,不是那種蔥油油的綠色,但枝椏交錯,婀娜多姿,也別有一番韻味。
進了內堂官園,石徑是一溜的水磨鵝卵石,光滑細膩,從竹枝掩映的圓弧窗內,剛好可以看見常昊王正坐在那裡看書。
較於庭院的別緻,房內意料之外的簡約,僅一把梨花木刻椅,一張花雕書案。唯有案上的玉龍筆架,銅雀硯瓦,金鳳箋花,方顯出這是一個王爺的書房。
聽聞小廝通報十姑娘來了,常昊王歡喜地站了起來,把手中的書丟了正要出來接我,煞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重新坐回去,板着一張臉又把書拿起來看了,卻根本沒放心思在上頭,書冊拿反了也不知。
察覺我走進屋子裡,他裝得漫不經心道:“你今日怎麼有空閒來找本王了?”
我愣了半響,他這是鬧的什麼情緒?也沒有細想,說:“悅容是給王爺唱小曲解悶來了。”
常昊王驚愕地看着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噔噔噔地蹭到他面前,破開歌喉便唱了《竇娥冤》正宮滾繡球那段:“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爲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舟。地也,你不分好歹難爲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我唱得激/情澎湃,常昊王卻聽得笑趴了下去,掩嘴道:“我的好悅容,你這是在爲誰叫冤呢?”我眨着眼睛,煞有其事道:“王爺要是還沒聽懂,悅容再唱一段給你聽。”
常昊王急忙擺手,“行了行了,再唱下去這兒都要成冤獄了,你心裡那點思量本王自然是知道的,燕山王這罪的確遭得有些冤,要放他也不是不可以,但須得拿了他的兵權,回封地養老罷,此生不得踏出封地半步。”
他應得爽快,我反而有點無措,“就這樣好了?”他反問不然該怎樣,我一時結舌,他頗爲無奈地嘆了一聲:“只要你高興,我什麼事不會應你?只要你在心裡將我裝下,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稀世珍寶,我都會不辭辛勞爲你送來。只是……哪日在你的心裡,才能爲我讓出一點位置?”
“你……”我正不知怎麼回話的時候,目光一轉,瞥見書案上放着一疊鑲黃皮面的硬摺子,上面寫着“楚悅容”三個字,正是被蕭夫人送進麗人宮準備選秀用的名冊和生辰八字,不知怎麼的,居然跑到了他的手裡。
原來剛剛進門時他對我的那股惱氣,是從這裡頭來的啊。
隨手翻看着自己的名冊,我道:“這是蕭夫人送進宮去的,事先也沒知會我一聲,我不過今早方知道,正要找你想法子呢。”說的也的確是事實。
常昊王微微不自然地別過身子,“本王……本王又沒要你解釋什麼。”嘴角卻不自覺的揚出極爲愉悅的弧度。
明明是在歡喜,還裝!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桃花眼水色脣,入鬢的飛眉上挑的眼角,天生一副遊戲花叢的好相貌,此刻卻爲了我專注了癡態。心中莫名的柔軟起來,也樂着說些好話哄他開心:“你也真是厲害呢,我都還沒說,你早就做得穩穩當當了,有你護着,以後怕是沒什麼好讓我愁的了。”
他被我說得眉開眼笑,煞有介事地側身看了看窗外的風景,而後好整以暇地捋着垂在胸前的長髮,又伸手整了整束在頭頂的發冠,端起了王爺的架子:“你可算髮現本王是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了吧。”
這人怎也生得這麼自愛?我掩嘴笑個不停,連連說是,隨口問他這名冊怎麼會在他的王府裡。
“麗人宮的內臣侍令張公公是本王的人。”常昊王說得沒有一絲遮掩,就這麼將自己安插在經天子身旁的暗人向我拖出,是將我當做自己人了罷。這份心思,讓我感動又心酸。一個轉身被他攬進懷裡,在我眉角親了親。雖然早就習慣了他時而親暱的舉止,但總是不免地亂了心跳。
眉目疏朗嘴角含笑,他伸出手來扣起我的下巴,儘管我盡力地往下低頭,還是不可避免地對上那雙魔魅的雙眸,“悅容,我想屬於你,也希望你完完全全屬於我。”
我紅着臉說:“王爺又怎麼會屬於我一個人。”
他大笑起來,“這有何難,本王曾聽聞牧場豢養馬匹都是烙上印記作爲擁有權,你便在本王身上做個屬於你的標誌,此生此世,便爲你所有。”
這話說得,想他堂堂王爺,敢情把自己跟牲口比作了?我瞠目結舌,便見他從抽屜裡取出別藏的墨硯,磨出了墨汁,又從玉龍筆架上挑出一支象牙毫筆交到我手裡,隨後捋起自個兒的衣袖,指着右邊手腕,笑道:“來吧。”
“這……”我乾巴巴的眨着眼睛,他還真的認真了?
在他催促下茫茫然地不知寫了什麼,回過神才驚覺,竟是一個“月”字。
我心頭升起涼意,他早知我傾心蕭晚月,該不會多想吧?擡眼乍見他看着手腕上的“月”字出神,臉上盡是掙扎痛苦之色。我滿心愧疚,探尋地喊了一聲:“王爺?”恍若夢醒般回了神,他擡頭對我僵硬一笑,把袖子翻回下來,將那多情傷心的烙印給嚴嚴實實地遮住了。
我取來溼布,躑躅道:“我來爲你把字拭去罷。”
他閉目,濃密的睫毛細微顫抖着重重心事,“不用了,擦不去的,寫上了就是一輩子的事,除非是剝了這層皮肉痛徹了心扉,否則是怎麼也擦不去了。”
我不信,抓過他的手撩起衣袖便往“月”字上擦,竟真的怎麼也抹不去。
“怎麼會這樣?”
他告訴我,先前我寫給他的信他總是隨身放在袍子裡,閒來想我了便拿出來瞧上一遍以解相思,一日那粗心的丫鬟把袍子拿去洗了卻忘了取出書信,就此模糊了那封信的字跡,他心疼了好久,後來差人尋來了這種遇水不化的筆墨,正準備擇日送去給我。
我聽着紅了眼睛,摟住他的肩膀不住說着對不起。
他埋首在我頸窩上,反覆問着:“悅容,我可以愛你嗎,真的可以嗎?”
捧起他的臉,在他脣畔上親了親,我哭道:“可以的,子都,我們可以的。”
在人的一生中,誰沒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的過程,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
“蕭晚月就是我心頭的那座山,儘管我不曾越過山頭,但我明白,也許山的那一邊並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風景。你纔是我現在需要,並且渴望依靠的山頭。”
我無法否認,已被他的深情打動,我更無法否認,他能提供我以及弟弟們強而有力的庇佑。是真愛也好,是私心也罷,蕭晚月是我擁有最美麗的夢,但夢終究是夢,是虛幻不可觸摸的,而他趙子都纔是真實的存在,纔是我現實的生活和最後的依靠。
“爲了你,我會忘了他,我會讓自己以後不再想他……”
“不!你別再說了!”他低喝一聲,翻身將我抵在書桌上,粗魯地吻住我的嘴,彷彿我所吐露的不是誓言,而是最無情的傷害。
=====
作者有話說:熬了一晚寫了三章,明天就不更新了,因爲要考試,親們祈禱我一次性通過吧╭(╯3╰)╮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二章 夢中似虛又似真,前世今生終難棄
爲期三日的選秀終於過去,三百八十九位新人昨夜入住麗人宮,爲妃爲嬪,還是爲奴爲婢,須看她們以後的造化。
拖常昊王的福,我自然不在這三百八十九人當中,心中大石總算落下,那夜安枕入睡了。
夜半醒來過一次,屋外正颳着大風,也不知是哪個粗心的丫鬟忘記了關窗,窗架被風吹得叭叭直響。我起身關好門窗後又重新睡下,凌亂的風侵襲我恍恍惚惚的夢境,似下起一場大雨,擱淺在我潮溼的夢裡。
那是一個奇怪的夢,竟夢見我前世的丈夫,一身喪服,打着一把黑傘,置身茫茫風雨裡,站在一座冰冷的墳墓前,流淚。
醒來後睜眼看見滿屋子嫩黃的陽光,只有掛在枝頭漸落的水珠,告訴我昨夜真的曾下過雨。我說不出心爲什麼那樣默默地頹廢着,是爲了它那不再要求,不再知道,不再記得的遙遠的記憶?
向蕭夫人請了安,草草用了早膳,便在書房例行每日之事。賬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不再似以往那樣有着安靜的力量,我開始覺得莫名的煩躁,心頭隱隱有種不安。
這時,屋外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小廝四下奔走通傳:“宮中來聖旨了,老爺命各位夫人姑娘們快去大堂接旨!”
這幾日的聖旨來的格外頻繁,怕是府中又有哪位兄弟要加官進爵了罷。
的確是加官進爵了,那人卻是我。
由經天子身邊最受寵的內廷總管劉公公親自授的旨意,被封爲婕妤,位列三妃之下,九嬪之首,擇日入宮。
我茫然跪在廳堂上,耳朵嗡嗡作響,劉公公那尖銳吊高的嗓音如此扎耳,“楚婕妤,恭喜了,還不趕快叩謝皇恩!”
非我所願,仍要高唱謝恩,這就是皇家最自以爲是的高尚姿態?口中喊着“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顫抖着手將聖旨接下。
劉公公誤以爲我是過渡歡喜,粉抹般蒼白的臉諂媚笑道:“楚婕妤,以後風光了,別忘了咱家。”
草草收拾細軟,只帶了奼紫嫣紅這兩個隨身丫鬟。出了楚府,門口鑲黃皇攆等候,設着紫色團蓋,四馬駕之;一旁置着華蓋擡轎,其後跟着長龍似的儀仗,護衛們手持旌旗、黃蓋、孔雀翎傘等物,十分氣派。
我四下張望,心中懷着不知名的期待,或許常昊王會聞訊趕來,駕着他那汗血寶馬,對所有人喊道,我的王妃誰也不能帶走。
而我也知道,眼前的一切纔是事實:被清得乾乾淨淨的街道,除了儀仗浩蕩,不見任何人影。
放晴的天空,一碧如洗,無雀鳥飛過,無半片浮雲。
心仍有不甘,不是剛下定了決心要嫁給他麼,怎麼能輕易放棄?
欠身對劉公公道:“我那兩個弟弟尚未回來,今朝一入宮也不知哪日才能見着,可否讓我稍候片刻,待跟他們告了別再走?”
“這……”劉公公面有爲難。
停靠一旁的華轎裡傳來笑聲,修長的手掀開垂簾,廣成昕從轎中走出,杏色朝袍迎風搖着,似在歡喜,似在嘲諷,淡笑道:“人可以等,吉時可等不得,婕妤娘娘,快上攆進宮吧,怠慢了聖上,那可是你擔待不起的罪名。”
楚幕北和蕭夫人在一旁應是,催促我趕緊上車,待在劫天賜回來自會向他們交代,若真要見面,一個月後也可向聖上請旨回家省親。
我見時間不能再拖,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刻聽見了心碎的聲音。向楚幕北和蕭夫人以及其他各位兄弟姐妹們拜別,再看這一眼自幼成長的府邸,本以爲終有一日會離開這座可怕的牢籠,誰料今日真的離開了,卻要住進另一座更爲可怕的牢籠中。
上攆前路經廣成昕的身旁,隱約聞得他嗤笑:“趙子都想要越矩給你的千人儀仗,還不如名正言順地讓天子賜予,努力討得榮寵升爲皇后娘娘吧,楚婕妤,到時候別忘記是微臣薦你的錦繡前程。”
擡頭驚愕地看着他,難怪我的名冊分明已被常昊王消去,卻最終還是被選進宮,原來都是他搞的鬼!
女人的幸福,難道如此廉價,註定要犧牲在男人們的勾心鬥角中?
不,我不甘心!
閉目笑道:“悅容自然不會忘記大司馬的好,他日必當重重酬謝!”
※※※
九九八十一根巨大金柱,雕刻着九龍蟠爪,撐起一座巍峨宮殿;繁縟複雜的帷帳如祥雲般翻滾,似遙遠國度夢幻蹁躚的彩蝶;延展的瑰麗猩紅地毯,刺目得讓人心悸;漏壺滴落的聲音,拉長了宮廷最寂寞的迴響。
那高高依坐在銅雀臺上的,正是大經國最高貴的男人,執掌着神賜予人間最無尚的權柄。
終於明白,昨夜爲什麼會突然夢見他,我的丈夫張影。
眼前的這張臉,清晰得讓我陷入模糊,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猶在昨夜那下着滂沱大雨的夢裡。很想問問他,爲什麼要哭,我死了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
“果然是你!”空曠的大殿響起一聲驚呼。
我茫然擡眼,便見經天子匆匆下了扶榻快步來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便緊緊貼在自個兒的心窩,癡癡道:“朕可算找到你了,美人!”
又說:“原來你是魏國公家的十姑娘,悅容悅容……真是個好名字!朕早該想到是你啊,那日還是楚貴妃親自向朕請的旨意,說要讓自家十妹進宮陪她聊天來着。朕真是糊塗,糊塗了!白白浪費了那麼多與你相聚的時日!”
手掌輕拍額頭,一臉的懊惱和喜悅,龍冠兩側垂落金色流蘇,別在耳角鬢髮處,貴不可人。
“張影……”我茫然叫出聲來。
巧合得幾近詭異,經天子姓趙名璋影,與張影竟是同音。
他歡喜地看着我,感動得似要哭出來,“朕在這,在這……”
雙臂一展用力將我抱進懷裡,近似癡態地靠在我耳畔喃喃低語:“說來你可能不信,自那日在御花園與你相遇後,朕天天做着奇怪的夢,夢見我們穿着奇裝異服,在一個奇怪的世界裡牽手相擁,做着一對恩愛的夫妻。醒來後朕覺得心裡好難過,好想再見你一面,可怎麼也找不到你……這種感覺,讓朕又心痛又眷戀,與你分明僅有一面之緣,卻好似相愛了三生三世。”
“奇裝異服,奇怪的世界?”心頭掠過異想,他該不會是……
經天子抿嘴溫柔一笑,拉起我的手往別處走,“來,帶你去看朕做的夢!”
夢是虛幻的,除了自己之外,別人又怎麼能用肉眼看到?
正在我納悶好奇時,人已被他拉進御書房,經天子從彩陶瓷桶中揀出三幅畫,寶貝似的並列展攤在桌面上,朝我招手示意。
我上前一看,訝然抽了一口冷氣——西裝禮服,香車豪宅,畫中男女,分明是張影和陸靜然,是我前世的點點滴滴!
踉蹌退了一步,驚恐地看着眼前這笑顏如玉的男人,顫抖地問:“你究竟是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三章 天地萬物皆輪迴,滿腔愛意不負卿
對於我的失禮和驚慌失措,經天子付之一笑,朕是你的丈夫啊,悅容。他這麼說着,好像很快樂。前世在結婚禮堂交換戒指時,他也是這樣,滿足得像擁有了全世界。
原來一切都是輪迴,我們都在輪迴中!
只是他忘記了前世種種,包括他的負心和背叛,我卻記得一清二楚,一個人承受所有的記憶和屈辱。
他又取來兩幅畫攤在書桌上,都是我的畫像,一張擡眼的瞬間略帶嬌嗔,一張轉身回眸的剎那似有惆悵,將我不經意的兩個神態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除了畫工,怕是也用了心吧。
經天子說,前一張是他畫的,後一張是大司馬畫的,若不是大司馬昨夜將畫像送進宮來,他還不知我的身份。說到動情處,還天真地想要與我一起感謝大司馬牽的這段姻緣,渾然不知他深信不疑的大司馬,爲了報一己私仇,就這麼輕易踐踏別人的幸福。
我面上強笑着應是,心中對廣成昕的恨意更深幾分。
入了夜,這座巍峨的宮殿沉浸在暮色中,遠遠看去就像是隻露出筍尖牙齒的野獸。我開始感到心慌,附在桌子下的手滲出粘稠的溼汗,一下又一下攥着袖角。經天子卻坐在我的對面飲酒用膳,笑得幸福而滿足。今日他罷了朝,又拒絕十來個大臣急迫的請見,一直在仁德殿伴我。他說,沒有什麼事能比陪伴悅容還要來得重要,朕想讓悅容多瞭解朕,歡喜朕。他說得癡情,我聽得昏庸。或許從此之後,在這淫靡後宮禍害皇上荒廢朝政的罵名中,除了楚貴妃和史湘妃外,將再添一個楚婕妤。
十月的夜晚有點薄冷,夜風潛進帶着冰霜般的寒氣,那是上百盞點得通亮輝煌的宮燈也遮蓋不住的寒意,來自人的內心。漏壺還在窸窸窣窣地響着,時間點點流逝的聲音,安靜得讓人害怕。
經天子看了看夜色,笑道:“時候不早了,悅容,咱們該就寢了。”
按照宮規,天子寵幸妃嬪理應先揭牌,再將選中妃子沐浴塗香,赤/裸包裹在錦被中送進寢宮蒙幸,翌日記檔,全憑天子一句“留”或者“不留”,判定是否給寵幸的妃嬪賜上避孕湯藥。
這次經天子卻說:“便省去那繁瑣的宮規吧,朕要讓楚婕妤在這宮中有歸家的舒適感。”整殿宮娥太監跪地領命,無不對我青眼相待,內廷令臣唱允命,記了招幸內史,便與衆人齊齊退出殿房。
經天子倒了兩杯酒,柔聲道:“悅容,喝下這合巹酒,我們便如夢中一般成一對恩愛夫妻了。”
我撐起笑意佯裝嬌羞,心中綢繆着怎麼避開今夜的寵幸,怎會情願將自己這一世的初夜再獻給眼前這個混賬男人?
正拿起酒杯,屋外傳來雜聲,宮娥驚呼,宦官尖叫,還有聲聲暴怒的低喝。
“王爺,這後宮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啊,快些回去吧,別爲難咱家了!”劉公公的聲音聽着像是快要哭出來。又聞那人怒喝:“煩人的畜牲,給本王滾開。”劉公公嗨喲喊痛,似捱了打,一路喧鬧過來,殿門繼而哐啷巨響被人蠻橫地踢開。
門開的瞬間,手中杯酒也跟着落地翻倒,浸溼了我大片裙角猶未知覺,就這麼看着站在門口那男人,竟忍不住含出淚來,“子都……”
華貴的白裘木槿繁繡錦袍凌亂一片,翠玉紫紗冠也歪斜了,蟠龍靴上佈滿泥沙,手中還攥着策馬的繮繩,臉上一派慌張。
那麼個風流體態的人啊,何曾見過他這般失措?
那一刻,我釋懷了,一整日對他的埋怨和責備,便如朝露散無蹤。今日,不是他不來救我,是不能啊。看這身裝束,想來事先不在京城,必是聽聞我封妃進宮的消息,從遠方拼命策馬趕來的罷。廣成昕還真是顧慮得周全,就這麼將我與他遠遠地拉開了。
“悅容……”常昊王看到我,臉上的不安和紊亂漸漸退去,恍若重獲安定的力量,嘴角扯出一道靜謐的微笑。
雖然他沒有和我說什麼話,而我卻覺得,我等待很久很久了,就是爲了這個,無言的凝視。
經天子站了起來,不解地看向他,茫然問:“子都,你這是在做什麼?”
常昊王回答:“請聖上恕罪,臣弟是來帶回自己未來的妻子。”
筆直的眼神,誠懇真摯,沒有一絲猶豫和膽怯,彷彿他所面對的不是大經國最有權勢的皇帝,而僅僅只是一個即將見證他濃濃愛意的旁觀者。
“未來的妻子?”經天子先是不解,煞似想到了什麼,忽而回頭驚愕地看我,“難道是……”
“沒錯,就是她楚悅容。她是臣弟茫然了半生又遍尋了半生才獲得的至寶,是臣弟想要相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妻子!”
經天子身子一震,神情頓時悽然,幽怨地瞅了我一眼,隨後略顯慌張地對常昊王道:“這……這事朕確實不知,大司馬什麼也沒對朕講……可皇旨都下了,該如何是好?”
常昊王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向來尊貴可殿前免跪的九千歲,就這麼屈膝跪在了經天子面前,跪得坦蕩豁達,跪得英雄蓋世,“臣弟懇請皇上撤回聖旨,將悅容還給臣弟,臣將終其一生銘記聖上恩典,必鞍前馬後護我大經國百年基業,死而後已!”
經天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似因他那高傲的身軀竟爲區區一個女人彎折而驚訝不已。我早已泣不成聲,模糊的世界裡,只有他的臉讓我甘願用整個生命去信任,日月經天,江河緯地,都不及他的愛讓我揪心。
後來,常昊王對我說,當時他竟也爲這份可以忘棄世間一切榮辱的愛意,而感動得難以自己,也從沒想過有這麼一天,自己居然會爲如此卑微地向誰求着什麼而驕傲。他說:悅容,這一切都是因爲你啊,竟是愛到了這樣的程度,忽然找不到你,就連世界都失去了分量。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四章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常昊王這一跪,經天子更加左右爲難,看着我目露不捨,看着常昊王又面含畏懼,須知他手裡還握着百萬之師,若是君臣一言不合,後果不堪設想。
正在猶豫不定時,廣成昕從殿外走進,像是看不見常昊王似的,徑直朝天子作揖,道:“自古君無戲言,聖旨已昭告天下,人人皆知皇上新封了婕妤,豈有收回旨意的道理,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臣懇請皇上,切勿做出自損皇家威嚴的事!”說罷亦跪下,三叩首。
經天子爲難地看了常昊王一眼,口中可是了好久,硬是說不出別的話來。
對主上的心思,廣成昕自當一目瞭然,再拜首,道:“天子永遠是天子,臣民永遠是臣民,生而爲人,貴賤榮辱皆天命所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天下美酒,皆爲吾皇所飲;天下美食,皆爲吾皇所享;天下美人,皆爲吾皇所御。別說區區一個女人,就這一言一行,臣民安得與天子爭論?便是天下大不韙,人人得而誅之!”
字字有力,句句鏗鏘,聽得我陣陣心驚,這廣成昕好厲害的嘴巴!歌功頌德,又不忘逢迎拍馬,更是將本可商量的事情說得不容置喙,還按上忤逆罪名,逼得常昊王無路可退!
暗涌之下必有逆流,絕境之中必起反抗。果不其然,常昊王眼見懇求無望,怒然起身,拂袖道:“今日皇上同意也好,不允也罷,本王都要帶悅容走!”
廣成昕隱隱一笑,似奸計得逞,跟着怒跳起來,指着常昊王痛斥:“趙子都,你這是作爲一個臣子和皇上說話的態度嗎!居然敢以下犯上,是要造反不成!”
話語落下,殿外傳來雜沓腳步聲,上百內廷侍衛蜂擁而進,手持長矛將常昊王包圍在中間,就待廣成昕一聲令下,便立即將人血濺當場。
情況急轉而下,我愣住了,經天子也一時沒了反應。
常昊王冷着臉環顧四周,似在審時度勢,衆侍衛嚥下口水,對這功高震天的王爺心有顧忌,紛紛後退了腳步。
靜,彷彿死寂,連呼吸都變得清晰起來,人人凝神,危機一觸即發。
我置身其中,看得膽戰心驚,也洞悉了八分實情。難怪廣成昕敢與常昊王叫板,原來早已暗下伏兵,今日他壓根就沒打算讓常昊王安然走出皇宮。這一切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陰謀!先是引虎出山,再是甕中捉鱉,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困獸羅網中的誘餌,是爲將常昊王孤身引進皇宮這天網之中!廣成昕,廣成昕……我發狠默唸他的名字,恨不得直抽他耳光。
但是不可以,現在還不可以,常昊王已怒氣攻心失去以往的理智,我必須冷靜,我要救他!
擡眼間換上一張淚眼梨花的臉,撲倒在經天子懷裡,哭道:“聖上,臣妾不走,臣妾這輩子要服侍在聖上身旁不離不棄,請不要趕臣妾走。”
經天子憐惜地爲我拭淚,心疼地說:“你這一哭,朕的心好疼,朕沒說要趕你走,朕壓根就不想放你走,只是……”星朗眉目浮上沉鬱的哀傷,“爲什麼你不等朕,爲什麼你許了別人?”
我幽怨告訴他,從未許過常昊王任何承諾,一直都是他自作多情,用權勢威逼父親答應婚事,“在臣妾心中,從始至終只有皇上一人。”
經天子先是大喜,後又似不信,我不惱,含淚笑笑,問他可還記得初次相遇的情景。經天子也隨着笑起,視滿殿衆人爲無物,癡態地握起我的手羞澀道:“那天你打得朕好疼,可不知怎麼的,朕就心甘情願挨這份罪。”
我佯作感動,問他可知爲什麼會打他。經天子搖頭,我深情地撫着他的臉,“臣妾跟皇上一樣啊,做着那奇怪的夢,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在夢中與你相見,醒來後每日在人羣中尋找這張臉,又怎知,你是皇上啊?”
經天子感動不已,親了親我的手背,癡情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又說:“某日,臣妾又夢見了皇上,卻是個很不開心的夢,你明明有了臣妾,卻還對別人好,把我們昔日的恩情拋諸腦後。醒來後臣妾的心都快碎了,那日湊巧又在御花園遇見皇上,故而發了癡誤傷了你……”水袖抹着眼角的淚,無辜地看着他,詢問是否會怪罪。
經天子大笑原來是這樣,“朕怎麼會怪罪你?朕非但不怪罪你,今後還要獨寵你一人,不再讓你傷心難過。”
我含淚帶笑,滿足嚶了一聲。
擡眼望去,殿內衆人神態各異。侍衛們一個個尷尬地低着頭,生怕瞧了不該瞧的東西;廣成昕冷笑,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常昊王則不敢置信看着我,眼中滿是痛心。
我暗暗咬了咬牙,走到他面前,做出後宮娘娘的姿態,“常昊王,本宮與你不過是場誤會,今日便念在是皇上與本宮大喜之日,又念你酒後失態,不與你計較,望你日後慎言慎行,自個人弄個明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什麼時候不該做什麼事,免得成了笑話,徒作庸碌匹夫。”
面上不做聲色,心中暗自緊張,眉眼不眨地看着他。我的心,他懂麼?
常昊王何等聰明的人,自是明白我話中暗示,深深凝視我一眼,開始一反前態,不再盲目多做糾纏,倒將一個傷心的醉酒男人演得絕了,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地朝我叩首,“微臣多謝婕妤娘娘榮恩!千歲千歲千千歲!”跌跌撞撞地轉身,哭哭笑笑癡癡癲癲地往殿門口踉蹌走去。
行至殿口,廣成昕又喝令將他攔住,焦急道:“皇上萬萬不可啊,今日放虎歸山,他日必成大患。”
我眉目一沉,冷冷道:“大司馬失言了,常昊王手握重兵護我大經國安危,立下赫赫戰功,對皇上忠心耿耿。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常昊王也不過是酒後失態。”
廣成昕反駁:“常昊王先前言語清晰,神態明朗,何來醉酒之說!”
恰時,常昊王配合着撒起酒瘋,追着廣成昕拳打腳踢,大殿內頓時亂作一團,幾個侍衛衝上去好不容易將常昊王拉開,廣成昕早已發冠凌亂,狼狽不堪。滿殿侍衛拼命忍着不敢笑,經天子卻笑趴了下去,“朕還真沒見過他這般滑稽的模樣,的確是醉了。”
“皇上!”廣成昕不甘,正要再措陳詞。生怕他那張厲害的嘴巴再說出什麼利弊來扭轉局面,我即刻將他的話打斷,“大司馬今日怕是也喝多了吧,竟也如此不分好歹。若真莫須有治了常昊王的罪,就不怕軍心不穩,動搖我國之根本?到時候大司馬有幾條命來謝罪天下!”
廣成昕怒得渾身發抖,開始口不擇言,手指向我直打顫,“楚悅容,你!”
我怒喝:“放肆,本宮的名諱可是你可直呼的!”廣成昕渾身一震,趕忙下跪請罪。我自然見好就收,不逼得太緊,日後何愁沒有報仇的機會?
一個轉身,柔弱地靠向經天子懷中,“聖上,你說臣妾這事處理得怎麼樣?”
經天子連連說好,颳着我的鼻尖寵溺道:“便都依你,你這個小人精。”手一擺,讓堵在門口的侍衛放行。
最後再看我一眼,常昊王一邊在他人的攙扶下走出,一邊似酒話般斷斷續續念着:“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聽懂了他的暗語,緩緩地閉上了雙眼,眼角淚水滑落。
放心罷,子都,我不惱你,也不怨你,我明白你的苦衷。
我會在這座宮牆裡無情地笑着,等着你多情地將我接回!
=====
作者有話說:二更了,留言票票速度跟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五章 姐弟情深心兩處,漫漫長夜路更長
所有人都離開了,宮娥太監們也退到殿外候着,房內只剩下我和經天子二人。
夜更深,風更冷,以後要走的路還更長。鑲金鏤空的窗架外,銀月如盤,高掛蒼穹。滿月,正是我蠱毒發作的時候。蒼白着一張臉,恰好當作爲藉口,愧疚道:“聖上,悅容舊疾復發,今夜恐不能服侍您了。”
將我橫抱起來放到牀上,捏好被角,經天子道:“是什麼頑疾,怎麼臉色這麼差,還流了那麼多冷汗。”柔柔眼神滿是憐惜,正要喊御醫,被我阻止住了,“不過是從小操勞落下的病根子,沒什麼大礙的,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他坐在牀榻旁撫着我的鬢髮,“那悅容快些睡吧,朕在這裡陪你,也別想多了,朕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我們來日方長。”
這話讓我頗爲驚訝,與其說他荒淫,倒不如說他濫情更爲貼切吧。輕然嗯了一聲,沉默稍許,又道:“皇上也快回宮休息吧,這裡有奴婢們伺候,您明個兒還要早朝呢。”他笑了笑,白淨的臉暈烘照在幽閃的燭火下,溫溫和和就像是塊暖玉,“不去了,陪悅容要緊,朕今晚就在這看着你睡,哼小曲給你聽。”
爲了一個剛進宮的女人就這麼荒廢朝政,也真是個無道昏君,怕是我那日後的名聲會因他更加敗壞。閉目掩飾眼中的輕視,輕道了聲謝謝,再度睜眼,在宮殿懸樑上看見一塊衣角垂落。經天子奇怪地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又哪裡不舒服了。我忙笑着說沒事,趁他不備的時候點了他的昏穴。經天子叮嚀一聲,趴倒在牀榻旁昏睡過去。
下了牀,對着空房子道:“你們都出來吧。”
風聲作響,紗燈下的燭火晃動幾下,兩道人影出現在我面前,便是風華少年郎:一人水澱藍衫,面容內斂沉穩;一人玄色華服,眼神張揚娟狂。正是在劫和天賜。
在劫問:“阿姐,你身子怎麼了?”定落在我身上,那深邃悠長的視線,似有着將萬物看穿的魔力。我撐起笑意,佯裝輕巧道:“無事,不過是騙騙那傻皇帝的。”他安靜看着我,沒再說什麼,卻讓我有種說謊後的心虛。
趕忙轉了話題,我問:“剛纔在大殿上發生的事,你們都看到了?”
在劫微微頷首,天賜雙手枕在腦後,倚在玄柱上,還是那副紈絝子弟的模樣,咧嘴笑道:“我說悅容姐啊,你可真是從來不教弟弟失望吶,瞧這戲演得真是神了,哪日教教我怎讓眼淚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他日必成千古絕活。”我瞪了他一眼,叫他少嘴貧,道:“姐姐有事要拜託你們去做。”
天賜擡腳踢了踢經天子的背,不屑道:“是不是要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這昏君?沒問題,現在就爲你辦到,保證利索得天怒人怨慘無人道!”從腰間抽出匕首放在嘴邊舔了舔,捋起袖子一副蠢蠢欲動準備幹事的模樣。
“胡鬧!”本以爲他做官後穩重不少,怎麼還這般不讓人省心?我揪着他的耳朵噼裡啪啦地教訓了他一頓,他這才乖乖溫順下來,揉着紅腫的耳朵笑得賊滿足,“好久沒被悅容姐擰耳朵了,這感覺還真讓人懷念。”說得我啼笑皆非,也極爲感觸,這段時日大家都各忙各的,的確好久不曾親暱了。
在劫眉頭一蹙,怒斥:“沒形狀的下作東西,正經點讓阿姐把話說完。”天賜剜了他一眼,哼着鼻子啐聲道:“少在爺面前裝兄長,你也不過比爺早出生一天而已,整天臭着一張硬臉,還真當自己是茅坑裡出來的石頭?”於是乎,兩人又起了口角,脣槍舌戰,口水飛揚。
我的頭又習慣性地開始發痛,從小到大都這麼吵了十幾年了,他們不膩我都煩了,擠着青筋直蹦的太陽穴,怒喝:“行了,別鬧了,說正事。”
姐姐的威嚴不能小覷,兩人終於安靜下來,恭敬點頭,“姐姐請說。”
我正色道:“近日內,常昊王必將兵變,我要你們竭力去輔佐他。”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天賜那張鮮少正經的臉突然陰沉下來,瞪着我嘲諷道:“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悅容姐,你才只是訂了親,怎麼就這麼迫不及待地爲未來夫家綢繆策劃了?”雙手抱胸,腳尖踢着經天子,“但你可別閃了神,這個昏君纔是你現在的夫婿,別是弄錯身份,胳膊拐着外邊去了。”
心知他不喜常昊王,我也不生氣,提醒道:“別忘記你現在的身份地位是誰給你的。”
哐啷一聲巨響,銅壺被憤怒地一腳踢翻,天賜咬牙道:“是,我知道,是他趙子都逼着姐姐嫁給他,才換得我的高官厚祿榮華富貴!怎麼樣,那又怎麼樣?!只會讓我更加恨他!我真的越來越不懂姐姐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像他這種男人,有什麼值得你留心的?將你丟在這個毫無人情的皇宮裡,任豺狼虎豹將你環肆,他卻默然無視,他對你的情義都在哪裡?我根本不屑去幫這種人!”
高亢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無奈、痛苦、掙扎,眼角似帶着冰冰的涼意:“你明明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你的請求,爲什麼還要我這麼做,讓我這麼難過?爲什麼你總是不懂我的心,這樣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話,也真不想要了……做牛做馬做豬做狗,都比做你弟弟快活!”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瞧這話說得……我眉眼一擡,便見他衣袖一捲,不理會我的叫喊,揚長去了。
我茫然立在原地,心中堵着石頭般難受,看着一直沉默伴我身旁的在劫,吃吃地問:“姐姐讓你們不快樂了麼?”
他微微搖了搖頭,“看着你快樂,我就會快樂。”我心疼地問:“天賜呢,他快樂麼?”在劫回答:“能讓你笑,就是他的快樂。雖然他口頭上不應承,但凡你讓他做的事,什麼時候他沒妥善地爲你辦好?”人前沒見過他爲天賜說過什麼好話,人後卻還是極其維護他的。
我應了一聲,說着謝謝,又說着對不起。在劫沒有再過多的安慰,因爲他知道,在一個人快要流淚的時候,那些安慰的話只會讓眼淚掉得更兇。嘆息幾聲,輕描淡寫地囑咐我在宮中萬事小心,多留幾個心眼,更別讓這個昏君佔了什麼好處,“我相信姐姐有這個本事保護自己,但凡事謹慎的好。”我一一應下,他說其他的事會爲我辦好,叫我安心保重身子。
離開前,我喊住了他,猶豫良久,才問:“姐姐小時候對你說過的話,你還信麼?”關於他帝王命的說辭,我怕他對常昊王有異心。
他沉默半響,聲音淡淡的,卻乾澀得幾近沙啞:“如果阿姐要我信,我就相信;如果阿姐不希望我信,那我就不信。”回過身,那看着我的眼睛率直得讓我無法逼視,“如果你希望那個人君臨天下,我就算是豁出生命,也會助他登上九五。能不能做皇帝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着你幸福,我就滿足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什麼,也不需要向我試探什麼,更加別爲了其他男人對我懷疑什麼,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悲哀。”
他的一番話讓我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給了他希望,又磨滅他希望,給了他信任,又傷了他的真誠,到最後我卻還在扮演一個無辜者。也許天賜說得是對了,我習慣了演戲,都分不清哪一個纔是自己真正的角色。
我抱着他,再也說不出道歉的話,對不起這三個字,只是對他更大的傷害。
“我愛你,在劫。”
他身子僵硬半響,回手抱我,輕輕地,顫抖着,“我也愛你,阿姐。”
誰知這兩聲“我愛你”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感?
在劫走後,我剛整理好被天賜踢翻了的銅壺,便見天賜又回來了,臉還是很臭,將一包雞蛋大的赭色布包丟給我,作勢就要走,被我死命拉住。展開布包一看,裡面盡是些白色粉末,便問他是什麼東西。
他硬着臉,口氣故作冷漠,刻意顯示現在對我的極其不滿,也真是彆扭可愛的孩子。聽他說道:“這是萬花樓拿來的東西,那裡的姑娘平日裡不想接客了,就會用這藥粉來逶迤,下在茶水或者飯菜裡,能讓男人那玩意在三個時辰內不能犯罪,或許你會用得到,這分量夠你用上十來次。”說完又重重踹了經天子後背一腳,罵了聲:“姓趙的沒一個好東西!”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了。
我捧着肚子笑得蹲坐在地,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沒了力氣,笑得眼淚漣漣,漸漸地安靜下來,漸漸地覺得好寂寞,好想哭。
不是個好姐姐,我不是,不值得他們對我這麼好……
蠱毒發作了,劇烈的疼痛貫穿整個腦部,像是無數只蟲子在腦漿裡攪動噬咬,痛得我撕心裂肺。
我抹去眼淚,回頭看了一眼沉睡的經天子,換上夜行衣,躲過宮殿口的宮娥太監以及巡邏的侍衛,朝着宮外快速飛去。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六章 欲亂後宮蕩天下,恰聞雙妃鬥心盛
幽暗的房間,一盞昏黃的燭火,在青白色的屏風上投下一道黑色人影,影子隨着燭火搖晃,幽幽閃閃,颶颶如冥府鬼魅。
忍住從幼年時烙下的恐懼感,朝屏風後的黑影跪下,“悅容見過主上。”話落瞬間,一粒褐色藥丸從屏風後射出。我反掌接下,立即丟進口中,劇烈的疼痛漸漸地得到緩減,再叩首,“悅容多謝主上賜藥。”
“做皇帝的女人,感覺如何?”是經天子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苦笑:“看來主上今日心情不錯,都來尋悅容開心了。”
“尋人開心,也可能是爲了讓自己開心起來。”是常昊王的聲音。
“那主上今日爲什麼不開心?”
“你這在關心,還是在試探?”是司空長卿的聲音。
“自然是關心。”
“除了你那兩個寶貝弟弟,往往你過多關心一個人的時候,心中都在打着不小的主意。”是蕭夫人的聲音。
我不再回答,也不因他多變的聲音而驚訝,只要他願意,這世上任何人的聲音都可以從他口中說出。他是蕭夫人背後的人,兩人是主從還是合作關係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他手下有多少像我這樣的暗人,但每個夠資格成爲他手下的暗人,都是通過最殘酷競爭手段存活下來的野獸,包括我;我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也不知他是這覬覦天下的哪一股勢力,只知他的權勢很大,大得無孔不入;他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和恐懼感,蕭夫人非常忌憚他,我自然更加怕他,要知道我的生與死,就在他心情的好與壞。
他換了一種陌生的聲音說:“你進宮雖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更有利計劃進行。”
“主上要我怎麼做?”
“擾亂後宮,想盡一切辦法,助常昊王以最快的速度起兵取勝。”
我暗自心驚,先前他讓我挑撥常昊王與司空長卿的關係,我便將他排除在這兩股勢力之外,現在他又要我幫助常昊王,到底是爲什麼,又在打着什麼主意?
“主上與常昊王是什麼關係?”話一問出口,我就後悔了。
驟然颳起一陣陰風,熄滅了屋裡唯一那盞微弱的燭火,黑暗中如死神降臨,一把扣住我的咽喉,高高地提在半空。頸項傳來冰冷的觸感,就像惡鬼猙獰的魔爪,一下下握緊,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屏住呼吸趕忙請罪,“主息怒,悅容以後再也不敢了!”
他冷笑一聲,將我摔在地上,貼在我的耳廓輕聲道:“我可以允許你的關心,但絕不容忍你再三試探我的想法,想要活得更久,只需忠誠地執行命令,不該知道的事別太好奇。”吹過耳畔的風溫溫熱熱的,像是三月拂柳的春風,卻讓我打心底裡升起寒意。
我一邊咳嗽一邊應是,他沉默稍許,讓我離開。
走出石屋子,四野蒼茫,黑暗的角落停着一頂華轎,蕭夫人人從轎中走出,藉着月色凝視我的臉,似要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只道了句:“好好地活下去,別再挑戰他的耐性,雖然他最寵你,也有底線。”
我俯首應是,目送蕭夫人離開後回到仁德殿,將猶且趴在榻旁的經天子搬到牀上,寬去他的衣帶,便躺在他的身側睡去了。
翌日醒來,經天子茫然問:“朕怎麼會睡在這兒?”我告訴他是因爲唱小曲累了打盹了去被我扶上牀的。他嘟囔着爲什麼自己一點印象都沒了,隨即又被我打諢過去。
方起牀,他皺眉嗤地吸了一聲,轉動着胳膊,“悅容,朕怎覺得這後背痠痛得緊?”
“興許這牀榻不夠舒適,改明兒臣妾喚人墊上絨棉。”
經天子點了點頭,稍半會又開始喊疼,我笑道:“那臣妾給您按按罷。”他嗯了聲,轉身趴在榻上,待我取來精油,他已卸去衣衫,便見後背橫列一塊淤青,恰是一個腳印的形狀。我當下黑了臉,楚天賜這小王八羔子,出氣也不帶踢這麼重的,想害死我不成?虧得這淤痕在後背,要是讓人瞧見皇帝這般受了傷,查下來誰也別想好受。
爲毀滅證據,趕緊將精油換成祛瘀膏,均勻塗在經天子背部,捋起袖子揉麪團似的在上面搓着,邊搓邊把天賜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也真是氣昏了頭,忘了他祖宗也是我祖宗。
經天子閉目抱着枕頭,一臉享受,不時發出舒適的呻/吟,“悅容的小手兒真巧,弄得朕舒服極了,有你在,以後也不怕有啥累着的事。”
這昏君能有啥累着的,多半都是荒淫的事。笑着應道:“那是臣妾的榮幸。”
“悅容身子怎麼樣了,還不舒服麼?”
“睡了一宿好多了。”我回答着,側身取藥,手指不甚劃過他的腋下,便聞他銷魂地吟了一聲,我怔了怔,轉眼被他拉過翻身壓在下面,溼熱的吻如雨點而來,那雙手也極爲放肆地探進衣衫揉/捏胸口的柔軟。
我驚慌着一把將他推開,經天子跌靠在牀榻一側,長髮垂泄如墨,白衣半寬,露出厚實的胸膛,不經意間透着男性陽剛之美,若捨去那荒淫的行徑,也的確是個讓人賞心悅目的男人。
我就這麼與他面面相覷,他先是錯愕半響,隨即怒沉龍顏,“楚婕妤這是什麼意思,不屑服侍朕嗎?”
我心頭一凜,趕緊遊了過去,小鳥似的靠在他的肩膀,柔聲道:“皇上誤會了,能服侍皇上是臣妾三世修來的福分,感激都來不及又怎麼會不願意。只是剛好想起宮裡的規矩,今早是要給楚貴妃和史湘妃請安的,去遲了怕惱了兩位姐姐。”
經天子拍了拍額頭,“是啊,朕怎給忘記了,別人也便罷了,她們兩人是萬萬不可輕率的。”邊跳下牀,邊呼喝:“來人,更衣!”
綵衣宮娥們盈盈走進,試臉、漱口、洗手、焚香、着衣……一件件,一樁樁有條不紊地弄着。劉公公也邁着細碎的腳步走來,在旁叩首道:“啓稟皇上,貴妃和湘妃兩位娘娘一個時辰前便在鳳藻宮候着了,就等婕妤娘娘前去請安。”
經天子皺了皺眉,“怎麼不早來稟告?”
劉公公道:“奴才見聖上一直睡着,也不敢打攪,怕驚動了聖安。”
經天子隨意擺了擺袖,隨後拉過我的手笑道:“你看啊,早年凡有封妃的,也不曾見她們這般謹慎過,這次都知朕喜愛你早早的就來等着了。”
是了,謝謝你的恩寵,將會給我帶來不小的麻煩!我暗自怒罵,面上笑着歌功頌德。
言語間已着好衣衫,經天子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來,朕陪你往鳳藻宮這走一遭。”
我微微蹙眉,這第一天請安就讓天子相陪,不免讓人有仗勢欺人恃寵而驕之感,他這是在寵我幫我,還是刻意給我惹麻煩?委婉拒絕,說怕太過失禮。
經天子笑笑,拍着我的手背道:“悅容剛進宮有所不知,楚貴妃和史湘妃兩人平時倒是好相處的,可偏巧要是走到一塊,那氣氛可就嗆人了,宮女太監們夾在裡頭不少遭了罪,就連朕都也沒少好受過,朕是怕你委屈了。”
我別過臉暗想,你若陪着,怕是以後的委屈還更多。
恰時前殿太監來報:“啓稟皇上,上殿遞來請柬摺子。”
經天子煩躁擺手,“不見不見!這幫匹夫沒一天讓朕清靜的。”
太監回道:“是大司馬大人請見。”
一聽是大司馬,經天子隨即換了臉色,正要出去接見,又頓住腳步爲難地看着我。
我還巴不得他快走也別給我添亂,忙裝得深明大義,笑道:“聖上您就去吧,國事爲重。”
經天子感動地看了我一眼,讓貼身太監劉公公隨我一道,便匆匆離開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七章 水若至清則無魚,人若至剛則易折
我着上紅底黑邊的荊花宮袍,隨意挽個芙蓉髻,斜插一支金鳳攢珠步搖,端正嫺雅,但不華貴奪目,恰好適合身份,便在領事太監的引帶引下,一路往鳳藻宮走去。
剛過十月,秋色漸濃,靜謐的庭胡倒映着巍峨的鳳藻宮,周遭翠鬆壞繞,秋風一掃徒添幾分蕭瑟,波盪在吹皺的水鏡中。
鏡湖映出我的身影,團花吉祥的圖案像是蜿蜒在天邊的紅霞,不是很豔的那種紅,是淡淡的一抹哀豔。
豔紅,向來屬於這後宮最尊貴的女人,那是皇后的顏色。而當今宮中,只有兩個女人有這樣的資格。
一人是我的五姐楚貴妃,另一人就是史湘妃。
若我未記錯,史湘妃與蕭晚月是青梅竹馬,從小寄住在蕭家,那年少羞澀的歲月,他們曾共同度過。我也曾聽聞,是極有個性的女子,宛如夏日般有着灼熱的溫度,燃燒了冰冷的年歲,也彌補了蕭晚月沉鬱的個性,因而十分受他歡喜,當時蕭府下人們無不將她當做未來的蕭二夫人伺候,孰料十六歲回史家及笄,還未等到青澀的果實開出嬌豔的花朵,便被選進宮。蕭晚月因她落得抑鬱寡歡,被蕭晚風送來楚府散心,纔在那大雪初停的除夕夜,讓我邂逅他驚絕的風采。
怎不知不覺,都過去了那麼多年?怎後知後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宿命?
想到史湘妃,想到楚貴妃,又想到自己,開始覺得命運是個滑稽的玩笑,凡是與他有過糾葛的女子,最後都被鎖進這重重宮闕中,獨看梧桐秋不知。
或許是爲了曾經有過的思念,縱然我無緣成爲他的妻子,也想見見曾經讓他傷心過的女人。
忍住胸口莫名的躁動,我深深吸了口氣,舉步踏進正殿。
一陣風吹過,揚起月型拱窗旁的漆黑垂簾,有種寒意逼面而來。
我遠遠看去,周遭圍立的無數嬤嬤宮娥們,無不姿態端莊嚴謹,衣着華麗光鮮。上堂高高坐着兩個女人,左手邊那人穿的是杏黃綴珠祥雲裙袍,梳着時下貴婦最愛的牡丹髻,別百鳥朝鳳翠玉簪子,半月型金鳳步搖,面目華貴端莊,正是楚貴妃;右手邊那人一身嫣紅繁雲袍,彩印碩大梨花圖案,華髮濃密梳着飛柳鬢,只插四支翠綴珊瑚扁方釵,簡約卻不減絲毫雍容,便是豔冠後宮,與楚貴妃競相爭寵的史湘妃了。
真如傳聞那般,是個極爲美麗的女子,就連身爲女人的我看了,竟也有砰然心跳的感覺。
就在我失神看着她的同時,她也用同樣忖度的目光打量我,想必也是一樣,想知道那人在意的會是什麼樣的人。
她的眼神銳利的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彷彿印證了她堅毅剛強的性格,幽幽沉沉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既然進了宮,楚婕妤難道還不懂這宮中的規矩?”
我頓覺得失禮了,慌忙上前俯身叩首行大禮,“見過貴妃湘妃兩位姐姐,姐姐吉祥。”
許久卻未見動靜,我不敢起身只得伏地支撐着,那柔軟的鵝毛地毯毛髮細長,隨鼻息輕拂我的面,讓人搔癢難忍。
“妹妹快別客氣了。”楚貴妃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略擡頭,對上她笑吟的雙目,以及史湘妃冷漠的容顏。
掃了隨身跟在我旁側的劉公公一眼,史湘妃冷笑道:“就連皇上身邊的大紅人都差遣在側,妹妹真是好厚澤的福氣,難怪敢讓姐姐們等上個把時辰才姍姍來遲。”
我慌忙俯身道:“是妹妹剛進宮不懂得規矩,姐姐們切勿見怪。”被冷冷回了一句“豈敢”。
嬤嬤端出兩杯熱茶立在我身旁,我取來一盞先遞到楚貴妃面前:“姐姐請喝茶。”楚貴妃含笑接過,淺抿一口,唸了幾聲好,示意貼身的姑姑取來紅囊遞給我,又說了幾句吉祥的話。
我再取來茶盞遞到史湘妃面前,恭謹道:“姐姐請用茶。”
史湘妃淡淡應了一聲,探出如蔥白玉的手指來接,忽然滑手將茶盞打翻,熱茶濺了我整個手背,灼熱的疼痛頓時蔓延,惹來我頻頻抽着冷氣。
“哎,本宮也真是太不小心了,楚婕妤沒事吧?”愧疚語氣,肅冷麪容卻無半絲愧疚。
我忍痛笑着搖頭,“是妹妹的不是,沒有拿穩當。”
喚嬤嬤重新上茶,再度恭謹地遞到她的面前,卻不料又被打翻,再度濺了我滿手的熱。第一次可能是不小心,第二次就不再那麼湊巧了,我心知她是故意遭難我,忍住委屈,不厭其煩地爲她上茶,也一遍又一遍地忍住滾燙茶水的絞痛。
也不知翻了幾次茶,只知兩隻手紅腫得慘不忍睹,楚貴妃靜靜地在一旁看着,臉上仍是讓人瞧不出心思的微笑。史湘妃也終於膩了,將茶喝下,差人遞上紅囊,漠然道:“妹妹可別記怪姐姐,有時候人須得吃點教訓,才能長些記性,要知道讓人等久了,終究是不好的。”
我溫順俯首,平聲道:“妹妹記住了,多謝姐姐賜言。”
“好,很好,楚婕妤好厲害的耐性,本宮就在這裡祝你前程錦繡。”冷漠的面具似出現了裂縫,史湘妃對於我的好脾氣終於按耐不住地憤怒,拂袖而去了。
滿殿的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大半,頓時顯得些許冷清,楚貴妃這才起身熱情地將我攙扶起來並肩坐在一起,吹着我燙紅的手,心疼道:“我可憐的十妹,疼不?”也不自稱本宮,是以自家姐姐的身份與我說話。
方纔她還冷眼旁觀,這會兒怎變得如此殷勤?
楚貴妃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嘆息道:“你也別惱姐姐狠心,那女人用這法子不知道除掉了多少妃嬪,那些受不了委屈的全都去皇上那告狀,這一告狀就被她抓着恃寵而驕的罪名轟進了冷宮,死的死瘋的瘋。你若不夠沉穩,怎麼能在這後宮生存下去?須知姐姐就算救得了你一時,也救不了你一世。”說着說着紅了眼,身旁的姑姑忙遞上手絹爲她拭淚。
心知她半分真情,半分假意,我亦真假作半與她哭做一團,說妹妹以後全聽姐姐的,便只能與姐姐相依爲命了。
“史家失勢後,她非但不收斂,反而愈發猖狂起來,所有背地裡說過她風涼話的,全都沒個好下場。”
我默默聽着,也能理解史湘妃的心情,有些人喜歡扮豬吃老虎,就如楚貴妃,有的人內心脆弱表面偏作剛強,便如史湘妃。
剛強是好啊,可以保護自己不受欺負,只是剛強過了頭就不妙了,須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剛則易折”的道理。
楚貴妃凝淚望向窗外,思緒突然凝重起來,淡不可聞地嘆了聲:“你也來這遭罪的地方,他若知道了想必又要傷心了。”心知她說的是蕭晚月,我頓時悽楚,卻佯裝沒聽見似的問她說了什麼,她忙搖頭略笑帶過。
這會兒一個小童從外邊哭着跑進來,粉雕玉琢的臉蛋兒掛滿眼淚,一把撲倒楚貴妃的懷裡,口中抽噎着直喊:“母后!母后!你要替兒臣做主啊母后!”
楚貴妃寵溺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你這個鼻涕鬼,都八歲了還沒個大人樣,倒教姨娘看笑話了!”
小皇子總算髮現旁邊還坐着一個人,看着我,眼睛鼻子掛着四行清湯,弱弱地念了聲:“姨娘?”似在害怕什麼,朝楚貴妃身後躲去。
楚貴妃尷尬地笑笑,也些許憤恨道:“你別跟薰兒見怪,他小時候是被史湘妃那女人嚇到了,現在見着喊誰姨娘就害怕。”
一聽史湘妃的名,薰皇子哭得更厲害了,拉扯着楚貴妃的水袖央道:“母后你要爲兒臣做主,皇兄說等他以後做了太子,要讓史姨娘把兒臣送到淨身房去割掉小雞/雞,兒臣不能沒有小雞/雞,沒了小雞/雞兒臣也不想活了!”
聽他左一個小雞/雞,右一個小雞/雞,我瞠目結舌。三言兩語下才知道,他口中所謂的小雞/雞壓根不是男人那玩意,而是一隻被他豢養多年,由東膠國上供來的金屏孔雀。顯然是年少無知的他誤會了大皇子的意思,此雞非彼雞吶。
一旁的宮娥嬤嬤們都掩嘴嗤嗤笑了起來,楚貴妃沉下眉目,一掌拍向桌面,厲聲怒道:“你們這都是在笑話本宮嗎?”衆人打了寒噤,跪了滿地求饒。楚貴妃一把拉過薰皇子呵斥,罵他怎麼這麼不爭氣,總讓那女人的兒子欺負了去。
薰皇子眼見自個兒母親都在罵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哭得更加厲害。楚貴妃越罵他不準哭,他就越哭得大聲,眼見這鳳藻宮裡頓時哭罵一片,衆人膽戰心驚,我趕忙將薰皇子摟過來,哄道:“我的乖孩子,快別哭了,姨娘給你看好玩的。”
從髮尾扯出一條紫金色的髮帶,放在指尖跳動,掩着袖子,眨眼變成小鳥,眨眼變成蝴蝶,也不過是前世學的障眼小魔術,倒叫這孩子看得神奇,驚愕得都忘記了哭泣,撲倒我懷裡眼淚鼻涕全部往胸口衣襟上抹,口裡直呼:“姨娘好厲害!”我又哄了他幾句,說以後也教他,他歡喜得滿屋子跑,也真是孩子的性情,喜怒來得快也去得快,嬤嬤將他帶下去換身清爽的衣服,鳳藻宮內才稍得喘息。
楚貴妃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屏退了左右,也對劉公公說:“我們姐妹倆想說些貼心的話兒,請公公外頭候着吧。”
衆人方纔離開,便見楚貴妃一把將茶盞掃在地上,乒乒乓乓摔成碎片,聲聲驚心,又聞她忿然念道:“史青嵐!史青嵐!你就非要跟我爭嗎?從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你也想要,我喜歡的你全都喜歡,現在你的兒子還要跟我的兒子爭太子,你憑什麼?就憑你兒子早出生一個月?我不甘心,不甘心!”
向來端莊持重的楚貴妃,在我面前做出這番姿態,說出這番話,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沒有立即說話,默默爲她重新倒上一盞茶,也爲自己倒上,看着那雙紅腫不堪的的手,我緩緩笑起,優雅地端來茶盞也不急着喝,指腹緩慢地摩挲着彩瓷杯沿,輕輕道:“那麼……就讓妹妹來爲姐姐永遠消除這個煩惱吧。”
擡眼看向楚貴妃,觸上她極爲深意的笑容。
=====
作者有話說:努力向小蜜蜂學習,今天又勤奮二更了^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八章 暗送誓言淚中看,暗箭傷人笑藏刀
從鳳藻宮回仁德殿的路上,有個粉面太監與我迎面走來,退至一側弓腰行禮,“奴才見過婕妤娘娘。”
起先我並未在意,微微點頭算作回答,正要錯身走過時,他突然又將我喊住,雙手恭敬地遞上一塊白絹,“娘娘,您掉的手帕。”
微微蹙眉,分明不是我的手帕,這太監安的什麼心?俯首望去,卻見他神情似有含意。
衣袖一捲便將白絹接下,放在眼底掃視一番,應道:“恩,的確是本宮的手帕,多謝這位公公了。”
又問:“不知公公是哪個殿的,本宮他日也好惦記你的好。”
那粉面太監忙叩首,“娘娘客氣了,奴才是麗人宮的內臣侍令張公公。”
“麗人宮內臣侍令張公公是本王的人。”常昊王的聲音突然跳入我的耳朵。
我心頭一震,是他來消息了麼!
緊緊攥住白絹,我表面故作沉靜,淡淡恩了一聲,擺手道:“本宮記住了,你去吧。”
張公公唱允命,又向我身側的劉公公作揖請安,便弓着身子退出。
回到仁德殿,我不做聲色屏退左右,忙從懷中掏出白絹細看,卻見上頭空白一片。思索半響,取來燭火放上頭熨燙,果真逐漸顯出字來,屬於常昊王的遒勁字跡越來越清晰:
悅容,候我十日,縱天負我,我不負卿,願擔這千古罵名,亦不懼爲你顛覆天下。
落款處無姓名,卻是當日他出徵前在城牆下仗劍指天與我說的誓言:
與子成約,不死不休。
顫抖的雙脣變得笨拙,反覆念着那八字誓言,微笑着竟也能流淚。
含着淚,我一讀再讀,將白絹放在脣前親吻,附在鼻尖輕嗅,彷彿能感到他不再遙遠的氣息,默唸他的名字,子都……子都……
想對他說,放心吧,悅容絕不會讓你擔負罵名,十日後必會給你一個理由,一個光明正大起兵的理由,悅容要讓你名垂青史千古流芳,要讓這歷史對你歌功頌德萬世敬仰!
雖然捨不得,仍將白絹扔進火盆燒燬證據,在這敏感時刻,我不能出一點的差錯。
略略收整情緒,安靜地泡了一盅茶寧心,但沒喝,倚在榻上又看了半會《史記》,宮女來報說小皇子求見,話剛說完,薰皇子便噔噔跑了進來,口中直喊着姨娘。我笑着將他摟緊懷裡親親抱抱喊着寶貝兒,是真的歡喜他,總覺得他可愛那會像在劫小時候,呆傻那會像天賜小時候,母性的本能讓我抗拒不了這種極度想要溺愛的衝動,須知我那兩個寶貝弟弟長大了,遠沒小時候那麼可愛。
他說:“姨娘教薰兒變戲法嘛!”我連連說好,因自己的手燙傷了剛上好藥不能反覆爲他示範,只能手把手地教。他雖學得不快,但學得認真,是個極好的學生。就這麼陪他玩了好幾個時辰,直至經天子回來,他纔跟父皇請了安,依依不捨地與我道別了。
經天子站在銅雀菱花鏡前,展開雙臂讓四個宮女伺候更衣,暮色夕陽落照在他周身,盪出一點點昏黃的圈暈,有種天宮飄渺的錯覺。
宮女們利索地爲他卸去繁重的龍袍皇冠,換上舒適的杏色紋龍衫,解去一絲不苟的盤發,梳上寬鬆的髮髻,再別入一支綴龍翡翠長玉簪子,才完了事。
經天子鬆了鬆筋骨,坐在我身旁,道:“薰兒這孩子從小怕生,朕還真沒見過他什麼時候這麼黏一個人,你也真有本事。”
我笑笑,“孩子其實比大人還心細,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都能感覺得出來。薰兒怕生多半是被人嚇壞的,也須得慢慢扳正回來。”不露痕跡地告了史湘妃一狀,又嘆息着說:“人這輩子啊,人來人往的,好的要記住,不好的也別記恨,孩子要是懂了,才能健康長大。”
許久沒見迴應,納悶擡頭,忽觸上經天子深邃的眼眸,幽深地晃着青藻似的水影,讓人突然有種心悸的錯覺。忙別過臉作羞態,“皇上做什麼這麼看着臣妾,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笑沒說什麼,隨手翻了翻我丟在榻上的《史記》,道:“女子看這書的不多。”我隨口應道:“只是閒來打發時間。”他又問:“今日去鳳藻宮請安沒遭什麼委屈吧?”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有劉公公替我打小報告,自然不需我自毀形象,便緩緩一笑作賢良淑德狀:“沒什麼好委屈的,兩位姐姐都是極好的人,對臣妾關懷備至,還備了厚澤的見面禮,教臣妾都不甚歡喜了。”說話間,故意將袖子蓋住雙手往後背遮去。
經天子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微微一用力甩開水袖,瞪着我手上大片的紅腫,沉鬱了雙眸,“這就是悅容所說的厚澤的見面禮,恩?”
我驚慌道:“這……這只是臣妾自己不小心打翻茶盞才燙到的,跟湘妃姐姐沒關係!”似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忙遮住嘴巴,淚眼汪汪地與他凝視。
“史湘妃仗着朕的寵愛殘害後宮妃嬪之事朕早有耳聞,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本以爲她會感恩收斂,孰料反而助漲了她的氣焰。她找誰麻煩朕也懶得去管,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傷到了朕的小悅容,朕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的!”
一把將我抱進懷裡,憐惜地撫着青絲,“悅容……悅容……朕該對你怎麼辦纔好,爲什麼你這麼善良?都是朕的錯,每當朕想保護一個人的時候,最後總是害了她!”
他說得情真意切,聲音微微打顫,似滿心的悲愴讓他承受不起生命的沉重。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這般情緒激動,忙安慰道:“皇上對臣妾好,那是臣妾的福氣,怎麼會是皇上的錯。”
“是朕的錯,朕想專寵你,卻害苦了你。”
我落寞俯下臉,幽怨道:“皇上的寵愛是屬於這三千後宮的,臣妾……從不奢望獨寵。”
經天子忿然將我推開,“你是不是也跟所有人一樣,認爲朕荒淫無度,不識溫柔!”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九章 往事不堪回首中,來生安能再擁抱
“聖上?”我錯愕地看着他,他邊搖頭邊念着:“悅容啊悅容,朕也曾真心愛過,也懂人間至聖爲情一字。可朕是天子,是這大經國的皇帝,真心愛着一個人對朕而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你知道嗎?”
我沉默稍許,心知他對我越有感情,越有利計劃的進行,便上前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尊稱他皇上,也不自稱臣妾,柔聲說:“你心裡要是有什麼難過的事就跟我說罷,哪怕幫不了你,至少也可做一個聆聽者,爲你擔去一半的憂愁。”猶豫半晌,又弱弱喊了聲:“璋影,好麼?”
經天子渾身一震,凝視着我,那張因激動而微紅的臉龐,宛如黎明前的天際噴涌着磅礴,反手抱着我,重重地應了聲嗯。
目光飄得深遠,叨叨絮絮地說起遙遠的往事。
是了,真的是太遠太遠的往事,那時我還在重溫美好童趣,跟在劫在後山玩着泥巴,他卻早已開始了冰冷的人生。
他說:“父皇早逝,朕九歲繼承了皇位,那時年紀小,太后把持朝政垂簾弄權,讓朕做着一個傀儡皇帝。十四歲後,太后爲朕招來麗人侍寢,但朕不喜歡她們,她們看着朕的表情,就像野獸看着獵物一樣,很可怕。十六歲那年,朕喜歡上一個小宮女,她是朕第一個愛上的女人,當時竟瘋了似的想要立她爲後,就此專寵她一人。歲月啊歲月,教人如此多情,卻也無情得讓人害怕。時至今日,太后早已仙去,曾經瘋狂愛過的人竟也漸漸淡忘了,已經想不起她的臉,也記不起她的名字,但每次想到她時的那種心情,卻永遠也忘記不了,就在朕的心裡,一種很輕微很輕微的刺痛,那麼輕,輕得比撕心裂肺還要難受。”
“那小宮女現在人呢?”
“死了。”
他的回答沒讓我有太多的訝異,早已料到,在這殘酷無情的皇宮裡,弱勢女子的下場只有死,卻還是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啊,怎麼會?是怎麼死的?
“是被太后殺死的,在朕泛舟的時候,當着朕的面被浸入庭湖。朕當時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她慢慢地沉下去,心裡在滴血,卻還笑着抱着其他妃嬪拍手叫好。朕終於知道,若真愛一個人,就不該給她專寵,這是一個無能的君王唯一能給予的愛的方式。朕從此不再立後,也不再專寵哪一個女人,後宮每一個妃嬪都平均分享朕的榮恩。不再愛得深沉,失去時也不會太傷心,你說是不是?終於不用難過得每天在噩夢中驚醒,看着身邊躺着叫不出名字的女人,獨自一人面對黑漆漆的長夜,直到天亮。天亮後,還是那麼寂寞……”
“聖上……”
“悅容,請別叫聖上,叫朕名字,只願這片刻,忘記自己是個無能的皇帝……”
“璋影,你真是一個可憐的人。”我由衷地嘆息着。
他擡眼看我,“你認爲大經國的天子會可憐嗎?”
我撫着他的鬢髮,反問:“天子怎麼了,天子跟普通人有什麼不同的?難道天子小時候就不尿牀,吃多了蜜糖也不會蛀牙?”
經天子怔了半晌,撲哧笑了起來,“是的,天子會尿牀,也會蛀牙。朕九歲登基後都還在尿牀,朕現在的牙齒就蛀了半顆,御醫們沒一個有用的,常常讓朕痛得死去活來。”
募然將我攬進懷裡,下巴抵在我的肩頭,喃喃道:“悅容,爲什麼你那麼神奇,爲什麼在你面前朕能如此無拘無束?”
我嘆了聲,道:“也許……是因前世曾有夙緣罷……”
經天子欣喜道:“是的,朕至今仍不敢置信,這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我們居然都做着相同的夢!”笑着,感動着,似乎這相同的夢,讓他的冷硬的生命變得無比的柔軟。
我也不敢置信,前世他負了我,今生竟還能作出這般深情的模樣。
又聞經天子說:“悅容,大家都說你的舞跳得很好,跳個給朕瞧瞧吧。”
我點頭應好,他卻像想到什麼似的又搖了搖頭,神情瞬間黯淡下來,“不……你還是別跳了。”我奇怪地問他爲什麼,他落寞道:“朕曾聽聞,但凡見過你跳舞的,沒有不爲你魂牽夢縈,朕……朕怕愛你愛得太深了,都不知道怎麼對你纔好,還是不要跳了罷……”那表情就像一個孩子看着自己喜歡卻無法得到的玩具。
我靜靜睨了他許久,那深刻的五官清晰地鐫刻着一種情感,孤獨。
一個孤獨的君王,承受着世人昏庸的罵名。
誰都沒有錯,錯的只是人生的無常。
我也越來越看不明白,眼前這個皇帝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荒淫,昏庸,孤獨,深情,憂愁……他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面目?而當初他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昭告要專寵我一人,究竟是真的想對我好,還是想害我?
明知不應該,還是對他動了惻隱之心,我垂目道:“那,悅容唱小曲給你聽?”
經天子點頭說好,我沒有搬來琴絃,只倒了幾杯酒,用筷子輕敲杯沿伴奏,吟吟喁喁輕哼了一小段:
心若倦了,淚也幹了
這份深情,難捨難了
曾經擁有,天荒地老
已不見你,暮暮朝朝
這一份情,永遠難了
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
……
當我唱到“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的時候,清晰地在他深邃的眼眸裡,看到深情的淚水。
=====
作者有話說:要是我今天三更了,有啥獎勵米?
文中歌詞截取《新不了情》。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章 從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聞得舊人哭
入了夜,掌燈的宮人們蓮步進來,只點了榻前十四支童臂般粗大的騰雲繞龍紅燭,便被經天子喊住:“行了,就這樣子吧,剛好。”不亮不暗,幽幽柔柔,有着一種曖昧的色調。榻前有一個獸口銅香爐正渺渺吐出香氣,白煙氤氳瀰漫。
揹着燭光,他一把將我抱上牀,早有宮人把層層疊疊的紗幔放下,隱隱如雲裡霧裡。
許久誰都沒有說話,只能感覺他溫熱的氣息吹在頸項,有點酥麻。繁重的宮袍一層層被他脫下,我赤/裸躺在牀上被那雙灼熱的手一遍遍撫過,內心慌張不已,生怕參在酒水裡的藥無效。那時就想,處女膜跟腦袋哪個更重要?或許這個時代的女人會選擇前者,毋庸置疑,我選擇了後者。
關鍵時刻,他停了下來,漲紅臉,窘迫地看着我,就像一個初嘗禁果的毛頭小子急得滿頭是汗,“悅容……朕……”我暗暗舒了口氣,安撫道:“聖上,您日理萬機想必是累了,今日便早些睡吧。”他輕微點頭,神情不太好,揹着我躺下,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我不自覺地從背後摟住他的腰,是小時候哄在劫睡覺養成的習慣,待驚覺時正要抽手,又被他拉住手不許放開。
迷迷糊糊不知什麼時候睡去,睡得總是很淺,半夜醒來,發現牀榻一側是空的。
不遠處似傳來吟吟之聲,我掀開緯紗赤腳走出,外殿紫色紗簾重重飛揚,銅壺滴落聲音愈發幽遠,便見那華貴的牡丹地毯上凌亂散着衣物,有一女人渾身赤/裸地被經天子壓在身下承歡,面部朝下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見天子猶且穿着白色寢衣,合着睛,緊蹙眉頭,不似在享受雲/雨之樂,更像在泄/欲。那女人似怕吵醒我,拼命咬着下脣忍住呻/吟,那壓抑的聲音聽不出是痛苦還是快樂。
我重新退回內殿,駐足在窗口。窗外的月還是圓的,月色極明。仁德殿外的萬物都披上了淡色的光暈,遠處鳳藻宮的重塔立在後山蒼翠中,層巒疊嶂,在夜霧中若隱若現,恍若仙境讓人嚮往。地上落下的月光瑩白無暇,彷彿人世從來都是如此乾淨,沒有骯髒。
枝葉重疊的園林,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倉皇離開,似是常昊王,一眨眼又不見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怕是自己太想他了吧。回到榻上躺着,沒有立即睡去。外殿的歡愛似也結束了,不消半會傳來腳步聲。我闔上眼佯裝熟睡,那人在牀畔站了許久,久到讓我以爲房內根本沒有這個人,忽聞他喃喃唸了句:“該拿你怎麼辦纔好?”嘆息着躺回牀上,輕輕地將我攬進懷裡。
此後,經天子每天都在我寢宮過夜,但沒再碰我,只是單純地與我抱在一塊說話,說累了就睡去。半夜寵幸完那個女人後,又重新與我共枕相擁,彷彿那一場場春宵都是跟我度過的。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也許不是真的想要我的身子,只是希望身邊躺着的,是他喊得出名字的女人。
他已經三日不曾早朝了,料想楚婕妤淫靡後宮的罵名便如這秋日漸黃的樹葉日漸增多了罷。
這日我早早叫醒他,他睜着腥睡的眼睛滿是不解地看着我,我笑說:“皇上,您該早朝了。”他說:“不去了,陪悅容重要。”又把我拉回被窩裡。我苦笑着推開他,“去吧,總是不上朝看在大臣眼裡也不成禮。”整天寸步不離地陪着我,也讓我做不了事。
他安靜凝視我良久,募然笑了,“好,聽悅容的。”服侍他穿戴衣袍冠冕,平眉順目地送出仁德殿。
當經天子踏出殿門打奼紫身邊走過時,便見奼紫俯首看地,侷促地一下下拉扯衣角,臉上佈滿羞澀的紅潮,像醉了酒的美人臉。
我看在眼裡,笑笑沒說什麼。
當日,經天子下了一道聖旨,封大皇子趙原音爲臨淄王,三日後前往東蜀封地。
名爲封王,實則貶京。須知離了皇都的皇子要想當上太子,怕是癡人夢話了。
這事是兩天前我被史湘妃燙傷手後他隨口說出的。猶記得當時我面上規勸:“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湘妃姐姐都做了將近十年的夫妻,如真下了這道旨怕聖上日後要後悔的。”經天子對我說:“就是念着恩情纔要這麼做,是該壓壓她囂張的氣焰,若收斂了朕自會另尋理由再將原音接回,若不知悔改,也便讓她自食惡果吧。”都說母憑子貴,子若衰,母亦敗,這一直是打擊後宮女人最直接的方法。只不過我想不明白的是,這道旨爲什麼當日不下,非要等到今天?或許他是真的寵愛史湘妃,所以一直下不了決心?
我在御花園閒步走着,心事有點沉重,若經天子真念舊情,不對史湘妃趕盡殺絕,怕對計劃不利,我須得推波助瀾。
正愁緒上眉,偶聞遠處傳來女子的吟唱,正是日前我唱給經天子聽的那首曲子。
循聲找去,便見那羣翠百花簇擁下,史湘妃華髮美服,依坐在水榭樓臺上,出神地望着碧波湖水,癡癡地唱哼唱了一遍又一遍,表情溫柔如那天際浮雲,眉宇哀愁如這滿江秋水。是屬於思念的表情,她在想着誰?
看到我遠遠走來,她的神情突然變了,像是瞬間戴上戰鬥的面具,戒備地盯着我,冷冷道:“你是來本宮面前耀武揚威的嗎,楚悅容!”
我俯首看向湖中她與我的倒影,看得出了神,彷彿那裡纔有真實的我們。
“你應該知道的,這是聖上的意思,我並沒有讓他這麼做。”她能哼出我唱過一次的歌,就說明仁德殿有她的眼線,以後我需要更加謹慎。
¤ TTκan¤ C○
她冷笑道:“是的,你什麼都沒說,但你所做的一直引導他按照你所想的去做,你真的太有心計了。”
我沉默沒有回答,她並沒有說錯。
史湘妃舒了舒廣袖,姿態端莊貴不可視,“別以爲這樣就能擊敗本宮,你還嫩了點,本宮與皇上十年的感情,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挑撥的。”
是的,她說的是對的,這就是她十年來囂張跋扈卻依然能在後宮屹立不倒的原因,除了自己的本事,更多的是天子的庇佑;但她也是錯的,也許是這十年牢固的寵愛讓她漸漸地失去了身爲後宮女人該有的防備,她開始將天子看得太善良,將君愛看得太穩重,又豈知,無情最是帝王家,誰曾憐看朱成碧思紛紛?
擡眼看去,幽徑石路那頭,宮人們打着黃蓋孔雀扇,擁着經天子浩浩蕩蕩的走來。
垂下眉眼,我道:“姐姐,我們來打個賭吧,看最後到底是‘新人笑舊人哭’,還是‘伉儷情深百年恩’。”
趁她沒有反應過來時,猛上前緊緊攥住她的手。
史湘妃嚇了一條,驚呼:“你想幹什麼!”條件反射將我一把推開,我順勢跌進湖中。
落水前遠遠聽見經天子大喊:“悅容小心——”
我緩緩笑起,任秋水的冰涼凍得我渾身刺骨,漸漸吞噬我的意識。
=====
作者有話說:悅容,你真是太壞了,囧~
改稿子改得神經錯亂了,三更補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一章 愛若毒甘之如飴,心若善棄之不可
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裡唯有經天子那張擔憂的臉佔據整個畫面,慢慢地變得清晰,以前怎麼沒有發現,他的眼睛是重瞳?上古神話裡記載,有重瞳之人多爲聖賢者,如遠古舜帝,或雄才大略的霸主,如西楚霸王項羽。
乍見我醒來,這雙重瞳閃過歡喜,經天子抓住我的手放在脣前喃喃道:“謝天謝地,你沒事……”奼紫端來湯藥,在一旁道:“娘娘,您昏睡了一天,聖上便照顧了你一天,也擔心了一天。”我看了看外邊的天色,陰暮沉沉,確實是入夜了,問:“湘妃姐姐她……”話還沒說完,被經天子一聲打斷:“朕已經將她打入冷宮了!”
我還想說些什麼,都被經天子阻了回去:“好了悅容,我們不說那個女人了,現在天氣秋冷,御醫說你落水後風邪入體,快點吃藥爲朕保重身子纔是。”一口口親手餵我吃完藥,他屏退殿內宮人,回身脫鞋躺進榻上,將我擁着趴在他胸口。
此時他穿着白色的寢衣,溫熱的體溫以及有力的心跳擾着我的心緒。猶豫半會,說:“臣妾自進宮後未曾好好服侍皇上,今又帶上傷病,臣妾罪該萬死。”他淡淡笑着,拍着我的肩,臉上微微紅暈像是羞澀的少年,“你能陪朕說說話,給朕唱唱小曲哄朕開心,那就夠了。”修長手指將我的鬢髮往耳後捋去,極爲輕柔。
夜風吹進帶着薄冷,滿屋子的帷帳飄渺不似真實,我打了個寒戰,他正要喚人關窗,我急忙道:“別……”
那扇形金雕鏤空窗前,滿眼綻放的金色桂花,拖着漫長的夜色,掛着一輪明亮的圓月,美得讓人捨不得將窗關上,寧可挨着寒冷,也要欣賞這令人心悸的風景。就像愛情一樣,明知是毒藥,總有人甘之如飴。
當我這麼對他說的時候,他的眼睛幽閃了一下,將我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搓着,又附在嘴前呵氣,溫暖我的手後,淡不可聞地說了聲:“是的,那恰恰是朕現在的心情。”
也是我現在的心情。沒說話,順着他的姿勢輕依在他胸前,緩緩閉上眼睛。
翌日,經天子又沒有上朝,後劉公公來傳大司馬請柬,我拖着身子起來爲他更衣,像聊着家常似的漫不經心道:“最近常見大司馬進宮來。”經天子恩了一聲,道:“四日前大批義軍開始頻頻滋事,甚爲嚴重,八州四郡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司馬爲此煩惱不已。”
我沒有再問下去,後宮女人不得干預朝政,笑着說:“這些朝堂的事臣妾也不懂,不能爲皇上分擔,只願皇上龍體安康。”經天子感動看着我,說悅容真好。我又道:“臣妾一直想問皇上了,爲什麼早前明明是臣妾傷了您,您卻下旨要捉拿夜梟呢?”
經天子展袖掩嘴,笑道:“你是第一個敢對朕破口大罵,又大打出手,還差點讓朕做不了男人的女人,如此稀罕寶貝朕怎麼捨得抓去砍頭?”
不知怎麼的,這句話令我想起了司空長卿,看來這兩人的審美理念都有點扭曲,怕是日子太安逸了才偏愛受虐。
又聽他說:“偏偏朕當着衆人的面落進蓮花池,又臉上捱了巴掌腫得厲害,說意外怕是瞞不住人,後想起大司馬曾跟朕說,國內有一支最龐大強壯的義軍隊伍,以梟爲旌旗,便懷疑那義軍首領是盜賊夜梟。於是朕就將他拖出,既能抓到亂賊,又能保住你,何樂不爲?”
我微微皺眉,在劫化身夜梟行盜是爲尋找某樣東西,又怎會與義軍扯上關係?多半是廣成昕無端猜測。擡頭見經天子笑得些許得意,便順着他誇道:“聖上您真是英明。”經天子寵溺地指了指我,大笑而去。
我一個人坐在屋內,想想又覺得不對,經天子說義軍是四日前開始作亂,四日前不正是我入宮那會?心頭頓時不是滋味,在劫,你別是瞞着姐姐在做其他什麼事吧?
後招來奼紫嫣紅,將昨日落水後的事詢問了一遍,嫣紅說:“當時聖上龍顏大怒,一巴掌便要打湘妃娘娘,湘妃娘娘當時不哭不鬧,也不躲不閃,聖上就沒打下去,叫人將她打進冷宮。”
捨不得打,那這冷宮也就住不久了。我起了身駐足窗口深思,看見一隻白鴿站在枝椏上,笑了笑,更衣去了趟冷宮。
冷宮是爲永深殿,聽說曾經是太祖皇帝生前最寵愛的麗妃的寢宮,後來麗妃爲讓自己兒子當上皇帝便行巫蠱之術,以長針扎着寫上皇后和太子之名的小人,後被揭發在這裡孤老終身,再後來那些犯錯的妃嬪也都被丟進這個地方,這裡就成了冷宮。
後宮的女人爲了自己兒子尊榮,總會不計一切代價的,不是麼?
我站在永深殿前,看着這座曾經最奢華氣派的宮殿,變成了如今這般殘舊不堪的模樣,白牆破出無數筋脈般的裂痕,斑斑駁駁,像一個女人佈滿皺紋的臉,蒼白,蒼老。
踏着滿地的荒草踏入殿內,看到史湘妃靜坐在梧桐樹下,僅有一個忠心的姑姑服侍。她的臉上看不到悲傷,就這麼靜靜看着飛龍瓦檐圍出的四角天空發呆。已卸去了華貴的宮袍,換上一身清雅淡素的碎花裙,寬鬆雲發只彆着一隻赭色桃木簪,美麗更甚雍容。
竟覺得,她在這裡比從前快樂。
但她卻冷冷地對我說:“別以爲你贏了,本宮很快就會離開這裡!”
孤傲地走的我的面前,二話不說打了我一巴掌,“這是爲本宮所受的委屈打的!”又打了我一巴掌,“是爲本宮無辜受牽連的兒子打的!”第三個巴掌,她說:“是爲你那早已泯滅的良心打的!”
都落到這種田地了,她還是如此性子,果真是剛強不屈的女子啊。我暗歎着,忍住臉上火辣辣的痛,平靜地回道:“姐姐以前殘害那些妃嬪時,良心又在哪裡?
史湘妃頓時呆在原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擡頭看了看天,突然發現,皇宮裡真不適合觀天,太小,太寂寞了。
回到仁德殿,那隻純白的鴿子還停靠在枝椏上,靈巧地轉動着小小的腦袋,黑珠子似的眼睛一下下閃爍着,像在焦急等待誰的召喚。
我淡淡掃了一眼,邁步走進房內,頓住腳步,清楚地感覺到空氣中蔓延極爲熟悉的氣息,揮退殿內宮人後,問:“你怎麼來了。”
在劫從暗處走出,摸着我微微紅腫的臉,輕問:“疼嗎?”我搖搖頭,他半闔着眼睛嘆息:“爲了讓良心好過點,難道你就非要這麼自殘身體,平白跑去挨三個巴掌?”
我笑着對他說:“傻孩子啊,阿姐很早就跟你說了,人善被人欺,做壞人遠比做好人舒坦,良心這東西太虛僞了。”他道:“我也早說過了,你比你自己想象的還要善良,只是你的善良只有一個前提。”我問是什麼,他說:“當你關心的人沒有受到威脅的時候。”我聽了後突然忍不住笑起來,像聽到一個權作無聊的笑話,但在劫的表情很認真,也很悲傷。
“這巴掌不是白挨的,至少能讓那昏君回來後看到,對她更生幾分厭惡。”
我倒了一盞茶輕輕抿下,擡頭看向在劫,竟是要如此仰面才能看到他的臉,這孩子又長高了呢,問:“天賜呢?”
“在家。”
“爲什麼不跟你一起來?”
“他要我告訴你,現在還很生你的氣,不想見你。”
這都要別人傳達,他還真是那彆扭的脾氣,我笑笑,擡眸深意凝視着在劫,“你有什麼事瞞着姐姐嗎?”
在劫沒說話,只是輕微地俯下臉。
我知道了他低頭的意思,擡手像母親關心孩子似的撫着他的腦袋,慈愛道:“沒事,等你以後想說了再說吧。”
他輕嗯着點頭,我屈指放在嘴前吹了聲口哨,那在枝頭停了半天的鴿子撲拍着翅膀飛進,落在身旁的圓桌上。
取出綁在鴿子腳上的紙條,上面寫着:史延仲已秘密潛進皇都,今夜便可與史湘妃碰面。
我滿意笑起,史家若爲翻身孤注一擲,何愁常昊王起兵無名?
在劫在旁邊看着沒問什麼,或許他也跟我一樣,只等着日後的一個解釋。
我取來筆紙寫了一封回信,重新綁在鴿子腳上,將窗口打得大開,手一用勁將鴿子放飛。
回身笑着對站在暗處的在劫說:“先別回去,姐姐讓你看一出好戲。”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二章 聰明反被聰明誤,曲終人散笑含淚
與在劫飲茶稍會,前殿太監傳話:“婕妤娘娘,聖上有旨讓您去御書房一趟。”
我隨太監同去,在劫隱身暗處跟來。
宏大殿門咿呀一聲敞開,猩紅地氈從門口延展,盡頭擱置一張深色紅木騰雲飛龍桌,經天子高坐書桌後,面色沉鬱似有怒容,身後劉公公躬身而立,暗自朝我使眼色,我心知有不好的事發生。
堂下站着兩人,一人是廣成昕,另一人竟是史湘妃。前者似看好戲,後者似有得意。
踏進殿內,我一直垂着頭,正要欠身行禮,被經天子拂袖止住,冷言道:“不用了,楚婕妤,朕有事要問你,你可要老實回答。”我點頭稱是,經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問:“今天你都做了些什麼。”
睨了史湘妃一眼,我垂眉道:“回皇上,臣妾今日去永深殿探望過湘妃姐姐。”
“還有呢?”
“其他的都不過是些瑣碎小事。”
經天子擊掌兩下,有一藍衣宮人手持木案進來,案上還蓋着一層紅娟,恭謹地將木案放在書桌上,藍衣宮人又退出大殿。
冷硬沉重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好個瑣碎小事,楚婕妤自己上來揭開紅布看看罷,裡頭是什麼東西。”
我唱允命,緩步上前,仍是俯臉低眉,輕輕將紅布掀開,一隻白色信鴿豁然出現眼前,我驚愕結舌:“這……”
“這是不是你與宮外之人暗通消息的信鴿?”經天子逼問。
“是。”我緩緩閉上眼睛。
“你!”經天子勃然起身,又十分傷心似的跌坐回去,一掌拍向桌面,怒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原地退回,曲膝叩首,雙手伏地,冷眼盯着那紅得刺目的地氈,平聲道:“臣妾無話可說。”
史湘妃冷笑,“就讓大家看看你這個奸細都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好事吧!”
在經天子授命下,劉公公取出信鴿腳上的紙條,清了清喉嚨,念道:“吾弟在劫,見信如面,爲姐有幸服侍天子之側,當爲其盡心解憂,偶聞聖上飽受蛀牙之痛,御醫藥石無用,爲姐知其民間有一土方,解此雜症極爲有效,無奈宮中多爲珍貴異草,俗物遍尋不得,唯託弟弟代爲尋來,姐不甚感激。所需之物:烏梅十二克,杏仁十五克,五倍子、川椒各六十克,雄黃六克……”
沉寂無聲的御書房,僅有太監那尖細刺耳的聲音一陣一陣高揚,如譏諷,似嘲笑,讓所有人都呆住了,就連經天子也傻得沒了反應。
史湘妃搖頭喊着不可能,經天子忙從上坐快步來至我身旁,“悅容,你……”顫抖的聲音分不清是欣喜還是愧疚,趕忙將我扶起,心疼道:“是朕錯怪你了,你剛纔爲什麼不早說呢!”
我垂着頭,聲音沒有喜怒波動:“臣妾不該妄想給皇上驚喜,臣妾無話可說。”
經天子軟聲細語央道:“好了好了,朕知道錯了,朕不該聽信他人讒言懷疑你,朕給你陪不是,你快別這樣跟朕說話了,朕聽着心裡好難受。”擡手將我的臉托起,觸及臉頰兩側的紅腫,吸聲道:“你的臉怎麼了!”
嫣紅在一旁道:“婕妤娘娘今日去看……”極爲聰明的沒將話說完,只是暗暗地瞅了瞅史湘妃。
經天子順着嫣紅的視線冷眼掃向一旁那神色惶然的女人,怒道:“湘妃啊湘妃,你先燙傷悅容的手,再推她下河,又打腫了她的臉,現在居然還誣陷她是常昊王派到朕身邊的奸細!爲什麼你就這麼容不下她,這後宮怎有你這樣的妒婦!朕一次次給你機會,你一次次讓朕失望。從今往後,朕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勃然拂袖而去。
史湘妃茫然跪坐在地,喃喃念着:“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啊……”
曲終人散,御書房內零零幾人。
廣成昕舒了舒衣袖,似笑非笑地朝我作揖:“微臣當日便言,婕妤娘娘必當前程錦繡,果真一語成讖。”
我淡淡笑着,“拖大司馬吉言,本宮也不會忘記當日所說,日後必將重重酬謝大司馬。”
細微眯起雙眸,眉目狹長宛若狐孽,廣成昕極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叩首:“那就多謝娘娘了,微臣告退。”隨經天子的方向去了。
所有人都已離開,唯有史湘妃還癡癡跌坐。我隆起雙袖附在腰際,以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看她,她狠狠地瞪着我,眼中滿是屈辱和不甘,妃色指尖探向我,因憤怒不住顫抖着,“原來你早就設好陷阱讓我來跳,你這個女人好狠毒好陰險!”
我溫聲道:“如果姐姐不心心念念想着害我,又怎會害了自己?自食惡果,說的不正是姐姐你?”她耍聰明在我身邊安插眼線,我自會順水推舟將計就計,讓她聰明反被聰明誤。
微微俯身靠在她的耳畔,柔聲地說:“從今往後,你再也無法離開那座死氣沉沉的冷宮了,而你那寶貝兒子,根本不需要我動手,這後宮裡自有一個女人容不下他。”
“不,原音……原音……”張手抓着臉,眼神驚恐無比,往昔的驕傲自負,曾經的雍容華貴,此刻已再也無法從她身上尋得。
我慢慢合上眼睛。史湘妃,別怪我,要怪就怪活在當下的我們,身爲一個女人無法逃避的宿命。逃不了,只有面對,面對了,只能努力地活下去,笑着到最後。
擡袖掩着嘴角,我笑吟吟地離開,從御書房到仁德殿的一路上,都回旋着我愉悅的笑聲。
嫣紅卻在身旁靜靜地說:“娘娘,你哭了。”
袖角點了點淚眼,我說:“是太高興了。”
史湘妃已被逼到絕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兒子。史延仲已在主上的安排下潛進皇城,史湘妃失勢對他乃至整個史家而言並無好處,兩人碰面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在絕境中孤注一擲,做最後一次絕地反擊。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王爺啊王爺,悅容能爲你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揮退身後跟着的宮人們,我一個人在偌大奢華的後宮園林內週週轉轉地走着,身後總有一個腳步聲默默相伴,回頭看去,空空無人。
我說:“別擔心,我沒事,只想一個人散散步,你別跟着了,幫我帶個消息給常昊王,史湘妃近日內必將宮變,讓他點好兵馬隨時準備進宮護駕,繼而控制整個皇宮,到時以我響箭爲訊。”
樹葉簌簌而落,風帶着他的嘆息而去。
我繼續茫然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不想走了,就這麼站在原地擡頭看天。
幾片浮雲被風吹向遠處,有一隻鳥兒傻傻地,傻傻地追着雲,追到天的盡頭。
世上總有愚人,就像這鳥兒一樣傻,嚮往遙不可及的東西。
還是覺得,皇宮並不適合觀天,太沉,太壓抑了。
好累,誰來帶我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三章 機關算盡終成空,以淚相交癡心魂
陰風掃過,熄滅殿門口一列宮燈,空氣中送來一種危險的訊息。
這場宮變,來得突然,沒有一絲徵兆。
史延仲的兵馬以雷霆之勢控制了整座皇宮,並將消息收得密不透風。陰謀的烏雲在衆人安睡的美好時刻,已靜悄悄地覆蓋在宮城上空。
站在窗口,我朝天際射出一道響箭,不消半刻,殿門哐啷巨響被反軍撞開,奼紫嫣紅被拖出殿外,口中直喊着婕妤娘娘快走。
我自嘲地笑笑,走?去哪裡?須知我等這一場叛亂,等得心歲都已蒼老。
一個人輕輕地走到我的後邊,腳步輕盈如薔薇在夜間默默綻放,紗衣彩袖隨着走動嘶嘶作響,縱然眼未目睹,仍知她體態曼妙不可方物。
並沒有回身,我駐首遙望天際,一勾明月躲在墨雲後面,如水的光隱隱滲出。我癡了,似被那迷人的月色蠱惑了心神。
身後傳來陰沉如冰的聲音:“楚悅容,這次就讓我們再打個賭,看這場較量最後誰輸!”
回頭看向史湘妃,那張臉讓我微微地失了神,彷彿日前在御書房內脆弱哭泣的不是她,她又恢復了以往剛強冷硬的模樣,甚至,更好勝,更尖銳。
我抿嘴微笑,“好。”啪的一聲被重重甩了巴掌,這僅僅只是她報復的開始。
史延仲攻下宮城後,將經天子、楚貴妃和薰皇子軟禁在鳳藻宮,正用最武力的手段逼迫皇帝寫下退位詔,立大皇子趙原音爲大經國新君。我則一個人被囚禁在仁德殿。或許,我也是他們威脅經天子的一個籌碼。
兩名侍衛用力扣着我的雙肩,將人狠狠壓跪在史湘妃腳下。下一刻,嘴巴子如暴雨般一下下打在臉上,打得我頭昏目眩滿口嘔紅。半個時辰下來,她也累了,抽身坐下輕抿茶水,下令讓別人接着打,昏過去就用水潑醒,潑醒後再往死裡打,反反覆覆直到她等到史延仲傳來消息爲止。
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冷汗混雜着冰水,全身不住打顫,地面寒冷得如同冰磚凍結我的雙手,夜風讓寒冷更甚,噁心、疼痛、椒辣、錐心,腦袋轟轟作響,耳朵嗡嗡起鳴,彷彿有無數人在眼前笑,在耳邊說話,痛苦得就想這麼死了算了。
但她只想折磨,斷然不會讓我輕易地死,她要我活到最後看她勝利的模樣,再讓我在屈辱和後悔中煎熬而死,死不瞑目。
現在,她就用上位者的姿態冷眼看着我的痛苦,那是我曾經看過她的眼神,我在表演,她卻是真恨,冷冷地,陰狠地,發出愉悅而刺耳的笑聲。
笑聲並沒有持續太久,前殿將士通報:“不好了湘妃娘娘!常昊王率領大批兵馬衝進皇宮裡來了!”
茶盞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聲聲觸目,史湘妃唰地立身,聲音卻冷靜得出奇:“給本宮說清楚!”那將士回稟:“常昊王的大軍已殺到鳳藻宮救走皇上和楚貴妃,史大人也已被擒,現在他們正往仁德殿殺來。”
史湘妃茫然呆立,我沉沉笑出聲來,攙着玄柱支起早已孱弱不堪的身子。
“你在笑什麼?”史湘妃回頭看我,美麗哀豔的臉上不見絲毫宮變失敗後的恐懼和驚慌,安靜得極爲詭異。
我重重呼吸着說:“最後還是我贏了,我能不笑嗎?”
“是的,你贏了,但我也沒輸!很快地你就再也笑不出口!”史湘妃嗆然拔出將士腰際的佩刀,一步步朝我走來,那暖色的水袖纏繞在冰冷的刀鋒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美感,她說:“你這個女人太奸詐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活着,不能讓你有朝一日威脅到那個人!就算我死,也要拉你下地獄!”
冷眼看着她一刀扎進我肩膀,痛感瞬間蔓延全身,強忍着悶聲不哼,我指着左邊胸口,輕輕道:“你要殺我,應該刺這裡,爲什麼刺錯了地方?”
史湘妃那張冷漠的臉與我對視後,突然軟化下來,眼梢眉角涌出濃濃的悲傷,一行清淚順着她左邊臉頰潸潸滑落,哽咽着說出一句讓我極爲意外的話:“他愛你啊……你死了,他會有多傷心?”
她爲了那個人要殺我,又爲了“他”不願殺我。很想問,她口中的那個人是誰,而“他”又是誰?
但我最終沒問,問了她也不會回答,至始至終,她都是一個極爲剛強的女子。
殿外傳來廝殺,兵刃交接的聲音逐步靠近。
體力隨着鮮血一點點流逝,我再也支撐不住往後仰去。下一瞬,跌入一道溫暖的懷抱中。略擡眼,對上一雙幽深宛若明月的眸子,彩光流溢,紛紛擾擾,彷彿注寫了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一撮劉海從他寬廣的額頭落下,垂在我的鼻尖,像是等待了漫長歲月,一場生命和呼吸的交接。
子都……默唸他的名,不過幾日不見,怎好似過了幾百年?
我擡手想摸他的臉,太吃力了總是夠不到,他拖住我的手背輕輕地附上自己的臉龐,竟觸摸到了冰涼的溼潤。那刻,所有的委屈和苦難都獲得了救贖。換得他一滴眼淚,我何其滿足?
一直在幻想,再次相見後,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他說:“悅容,我來帶你走。”
原來是這句話啊……
我緩緩閉上眼睛,嘴角緩緩笑起,眼淚緩緩地流了滿面。
經天子從殿外跑進,口中慌亂地喊着我的名,一聲聲悅容,像是要撕裂了他的心肺。
我側首望去,殿門口,他茫然佇立,那身銀絲祥雲日月龍袍,被夜風吹得凌亂。
=====
後記:朋友訂婚赴宴去了,二更來了~
明天首頁封推,大家多多留言投票支持哦,讓我更加有動力多更吧╭(╯3╰)╮
Wωω ●TTkan ●¢ Ο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四章 一朝兵起霸天下,嶄新歷史起篇章
刀光劍影血染了百里宮幃,嘶聲喑啞蕭瑟了後庭芬芳,那血淚交融的戰役似已變得遙遠,只剩下三個人無聲的戰場。誰在腳邊哀嚎,誰在身旁倒下,經天子恍若未聞,一步步來到我的身旁,深邃的雙眸憂思哀怨,卻在看向常昊王時恢復成宮變後該有的慌亂模樣。
常昊王更爲用力將我擁入懷裡,像是宣告着一種所有。經天子面色無異,笑道:“子都此番救駕有功,他日朕必當重重有賞。”探手欲將我從他懷中接過,動作極爲自然。若非那細微顫抖的寬袖將他無情地出賣,又有誰知,一國之君也害怕失去?
常昊王偏身躲過,道:“微臣失禮,現在就斗膽懇請聖上賜賞。”經天子面色稍有複雜,強笑着說不急一時,明日早朝賞賜也是一樣。常昊王置若罔聞,徑直道:“臣別無他求,只求皇上將悅容還給微臣。”懇請的言語,絕對強硬的態度。
經天子神色暗下,怒喝一聲放肆,“楚婕妤是朕寵愛的妃子,由不得你無禮妄想!”那似是這柔弱的皇帝有史以來最爲強勢的回絕。
常昊王冷然一笑,將我橫抱起來,轉身便走。經天子在身後拂袖怒道:“快將悅容放下,這是朕的命令!趙子都,你也想反了不成!”常昊王淡淡回了一句:“不敢,微臣不過是帶婕妤娘娘下去療傷,聖上言重了。”
史湘妃帶兵進宮是造反,他帶兵進宮是救駕,兩人目的雖殊途同歸,都是虎狼野心,換得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名聲,天子安知?
擺袖道:“來人,皇上操勞一夜倦了,送皇上回頤華宮休息,好生伺候!”走了幾步,常昊王回身,看向經天子,靜靜道:“最後再奉勸一句,聖上若想安坐龍椅,享受千秋萬代,請別讓微臣的心情不太好。”
經天子氣得渾身抖索,反覆念着:“你居然敢威脅朕,你居然敢!”
常昊王微笑,笑容溫柔,又不可一世。
皇帝又如何?這皇帝在他眼裡,就如秋風中顫抖的黃葉一樣,脆弱得不堪一擊。大經國的興衰榮辱,都在他常昊王的一念之間。而今的他,還有什麼不敢的?
常昊王不再看他,只盈盈將我凝視,彷彿除了我世間再無他物能入他眼,指腹細細摩挲我的眼耳口鼻,一筆一劃臨摹進他的心裡。
我悲哀地看着經天子目送我離開時的無助體態,卻看不清他的表情。這曾與我共枕擁眠數日的男人,如今這般悽零,儘管無關愛情,也於心不忍。
出了仁德殿,我嘆息:“你不該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這樣對他說話的,他畢竟還是天子。”
擁抱的雙手緊握稍許,又鬆開了,常昊王俯首望我,揹着月色,清澈眼眸顯得異常幽邃,閃過一絲怒意,“捨不得他了?”我一時錯愕,又聞得他喟然道了聲抱歉,“我已經盡力剋制自己了,悅容。如果可以的話,我恨不得將這世上所有覬覦你的男人都送去歸西。”
我愣了半晌,擡袖掩着嘴角嗤嗤笑起,原來快意風流心比天高的常昊王,竟也會嫉妒吃醋。他尷尬乾咳幾聲,任由我將他嬉笑,只柔柔說了句:“悠着點,你的臉還傷着呢。”
前方,兩名英俊的少將遠遠侯在朝鳳門前,金甲銀裝,英姿勃發。巨大的宮門一柱擎天,月光灑落,將他們的身影與天柱拉得一般淵長。那是常昊王麾下最得力的部將,亦是我可愛而能幹的弟弟們。
常昊王抱着我登上朝鳳門,剎那間大風驟起,吹亂了衣衫髮絲。若我沒記錯的話,他曾想以皇后儀仗娶我爲妃,便是要過這朝鳳門受萬民觀禮。偏首看去,滿座皇都盡收眼底,燈火點點,輝映天上零點繁星,那灰色的石牆似有一種冰冷堅強的力量,見證了歷史一代代的變遷。擡頭,我在常昊王諱莫如深的眼眸裡,看到了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豪情。
在劫斯文有禮地喊了聲王爺,道:“我姐姐她……”常昊王接口:“不用擔心,本王自會帶她回去療傷,你只需專心辦好本王交代下去的事便可。”在劫默默看着我,應聲稱是。
天賜抱胸半依天柱,偏頭看向他方,常昊王到來後也不曾行禮。常昊王並不在意,似習以爲常,問:“宮中情況如何?”天賜懶懶道:“宮內所有史家餘孽皆已圍剿殆盡,史延仲、史湘妃和大皇子已打入大理院,靜候發落。”常昊王讚許點頭,誇他辦得好,他虛應幾句,不甚潦草。在劫請示:“皇都外尚有三萬史家兵馬,以及十萬救援來遲的燕山王舊部,是招降還是剿滅。”
常昊王笑了笑,沒有直接下達指示,只說了八個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風聲呼嘯凜冽,宛如千軍萬馬的稱頌吶喊,席捲整座皇城。
在劫天賜心有領悟,各自受命而去,臨行前複雜看了我一眼,淡不可聞地嘆息,一種爲我所不懂的悲哀。
“好了,悅容,我們也該回去了,事情交給你這兩個弟弟便沒什麼好操心的了。”他抱着我步下城樓,走出那座奢華而冰冷的皇宮,走進清新怡然的小林,走向榮華當世的常昊王府。
夜間的露水爬滿青草的葉兒,調皮的小草又將露水沾溼他的衣襬靴角,而他,將隻手撐起漫漫長夜後詭譎變幻的王朝風雲。
他說:“總有一天我會將整個天下送到你面前。”
沉默無語,其實很想對他說,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所說的天下,我只要笑容能更真實一點,懷抱能更溫暖一點。
我最終沒說,就這樣吧,這樣就好。就讓他做自己要做的事,就讓我成爲他竊國者最浪漫的藉口。
回首望去,遠處的宮城巍峨聳立在薄霧冥冥的夜色中,天際流雲飛速翻滾,似那傳誦歷史的篇章,又換上了嶄新的一頁。
由常昊王帶來的短暫而絢爛的時代,尊王攘夷,獨霸天下,就此拉開了序幕。
=====
作者有話說:晚上還有一更,可能有點晚,親們別等,明天看也一樣^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五章 乍聞真相悔之晚,人生到頭哭一場
經天子頒下聖旨,常昊王救駕有功,封“威武文德天聖大將軍”,賞邑萬戶黃金千兩土地百畝,又封薰皇子爲大經國太子,楚貴妃晉升皇后,常昊王爲太子太傅。太子三跪九叩,尊稱常昊王爲“亞父”,地位等同天子。繼九千歲之後,常昊王之權勢再臻巔峰。
次日,經天子下旨以佞臣亂賊之名扣去廣成昕大司馬之職,後差人從大司馬府中搜出龍袍皇冠,廣成昕滿門打入死牢,待定罪後問斬。衆臣皆知,天子無能,此乃常昊王背後操作,爲除昔日政敵。文武百官無不喜憂參半。喜爲常昊王之私黨,平步青雲指日可待;憂爲大司馬交好之輩,殺頭之禍爲期不遠。
又過三日,天子再下皇旨,晉升楚婕妤爲楚華妃,位列皇后之下三妃之首,入住鳳藻宮。旨意被常昊王當堂駁回,百官附和,天子無援,就此作罷。自此,天子旨意須得常昊王應允方可下詔,滿朝大臣之奏摺須經常昊王之手方可送遞天子批閱。常昊王雖未登基,挾天子以令羣臣,權勢無異國君。
大理院審訊,史湘妃對密謀造反供認不諱,賜史湘妃以三尺白綾,大皇子以鴆酒,史家滿門抄斬,九族終身爲奴發配邊疆,“史妃之亂”告一段落。
在史湘妃臨死前,我央常昊王允我去見她最後一面。
大理院的牢房極爲陰暗潮溼,不時發出骯髒難聞的惡臭,令人不住反胃。史湘妃就這麼靜靜地坐在角落裡,不悲不喜,不哀不怨,臉上沒有生的渴望,也不見死的絕望,見到我之後只靜靜地說着:“別以爲你真的贏了,就算你不逼我,我也會宮變。”我問她爲什麼,她說:“我們在爲同一個人做事,何必多次一問?”那時我震驚不已,沒想到她竟也是主上的暗人!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爲什麼不早點跟我說,爲什麼要選擇與我自相殘殺!”我幾乎難以遏制自己失控的情緒,這個被我一步步逼進絕境的女人,居然在死的最後一刻才告訴我真相,她是我的同伴,我殺錯了人!
“告訴你?”她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結局,不是你造反就是我宮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主上最後選擇了讓你活下去,我還需要告訴你什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沉默許久,問:“你之所以這麼恨我,是爲了皇上,還是……蕭晚月?”
當我說出蕭晚月的名字時,看到她的手指略微地跳動了一下,她卻說:“皇上他……他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可憐人。”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
愛,從來不是放在嘴上,而是留在心裡。
這時鐵門作響,常昊王走進,攬着我的肩膀柔聲道:“悅容,你身子剛恢復還很虛弱,地牢裡溼氣重,還是快些離開吧。”
我朝他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便問史湘妃:“你最後還有什麼願望。”
史湘妃沒有回答,癡癡地看着一個方向。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宛如明月般清澈明亮的眼睛。
曾經我也和她一樣,用同樣的表情看着常昊王的眼睛,心裡想着另一個人。
但她還是沒有將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來,只是祈求地問常昊王:“你能放了我兒子嗎?他還只是八歲的孩子,他是無辜的,什麼都不知道。”
常昊王面無表情道:“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脈,再無辜也沒有用。當初你既敢做那樣的事,早就該想到這樣的下場。”
史湘妃渴望的眼神漸漸暗淡下來,跌坐回牆角喃喃自語:“是啊,我早就明白了,從十七歲進宮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經覺悟了……原音,原音,別恨母后,只願你下輩子別再投身帝王家,別再遇到像我這麼狠心的娘……”
最後一眼看她,是脆弱哭泣的模樣,宛如細雨中飄搖的百合花。她戴了一生剛強的面具,終於在最後死的一刻,輕輕地將面具摘下,恢復成最初的自己,大聲地痛哭一場,從此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放下了……
除了愛。
我一直都想知道,爲什麼蕭晚月的名字,她至死也不願意說出?
我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告訴我,她也只在最後留下一句話:“你真的愛過人嗎?你能不能爲他犧牲一切?你能不能在茫茫人羣中一眼就將他認出,無論他美醜老少,生老病死?”
我開始羨慕史湘妃,至少她這一輩子就這麼專注地愛了一個人,愛得明明白白,乾乾淨淨。後來我從楚貴妃的口中得知,史湘妃和她一直都在羨慕我,因爲她們渴望的我都擁有了。
那時候我笑了,嘴角卻吃到苦澀的味道。
鳥願爲一朵雲,雲卻願爲一隻鳥。
也許這就是人生,你在扮演別人羨慕的角色,卻總是去羨慕別人。
走出大理院,外面世界的光亮讓我一時暈眩,踉蹌了腳步,被擁進一道溫暖的懷抱中。
恢復清明時,整個世界就只有那雙幽柔深邃的眼眸。
我擡手撫過他的眉梢眼角,心裡反覆地問自己:我真的愛他嗎?我愛的是誰?
後來我讓常昊王放大皇子趙原音一條生路,從來對我百依百順的他斷然拒絕了,“你知不知道,留下他就是留下一個仇恨的種子!我不希望十年或者二十年後,有一個滿懷仇恨的少年來找你復仇,讓你不得安寧,陷入無盡的危險中!”爲此我們鬧得有點不開心。
我瞞着常昊王讓在劫幫我這個忙,在劫雖然面有擔憂,也沒讓我失望,二話沒說便允下了,找到一個體型和相貌與大皇子十分相像的死囚李代桃僵,並藉着是常昊王最爲得力部下的身份,順利將他大皇子救出。
秘密送趙原音出皇城的那天,暮色陰沉,秋風將大地吹得極爲蕭瑟。
趙原音憤恨地瞪着我,怒罵:“壞女人,我是不會放過你的,永遠也不會!”
我點了點頭,靜靜地說:“恩,那就牢牢記住我這張臉,以後好好地活着回來找我報仇。”
趙原音驚愕半會,冷哼着離開。
就在他前腳踏上馬車的那一刻,一支長箭破空飛來,射穿了他的胸口。他跌下馬車,躺在地上不停抽搐,惡狠狠地怒視着我,如金魚般凸出的眼睛佈滿血絲,滿滿的,都是血腥的仇恨。
但他的恨永遠也得不到滿足了,他死了,才只有八歲。
我憤然回身,在遠遠的城頭上看到凜冽站着的兩道人影,一人是常昊王,一人竟是天賜!
天賜手中的弓箭,讓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驟然破出一道血口。
=====
作者的話:二更來鳥,留言票票也華麗麗地跟上吧^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六章 恨若毒蛇心中生,心中愛意難言明
微薄的空氣送來冷豔的芳香,想是院子裡的菊花開了罷。我起身和衣推開窗戶,見天賜一人站在滿目金燦地金盞菊前,穿着白蟒箭袖,束着銀冠,面若春桃,竟將那滿院子的花色比下。
短暫對視一眼,他歡喜喊了一聲悅容姐,哐然一聲被我關在了窗外。
無法做到就這麼原諒他,昨日在他一箭射殺了那無辜幼小的生命時,我忍不住滿腔的悲愴打了他一巴掌,痛斥他何時竟被我教導成這般冷酷無情的模樣。他當時彆着臉,面無表情地說:“我從來沒有忘記姐姐的教導,兒時你所說的話我全都記在心裡,所以我比姐姐更明白,懷着仇恨長大的孩子比毒蛇更可怕,我不能讓你那多餘的善良害了自己。”
昨夜依稀夢見小時候的天賜,剛死了孃親,疑似蕭夫人害死的,我讓他什麼都別說好好地活下去,他當時緊咬着下脣埋在我懷裡哭泣,問我會不會也像他孃親一樣離開他。
小時候天賜的臉竟與趙原音的臉重疊在一起,都因母親的慘死而染上濃濃的恨意。
原來這就是他心中的毒蛇,隨着年紀的長大沒有消去,反而變得愈發兇狠起來。那條毒蛇,卻是我親手放進他心裡的。
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常昊王踏着秋日淡薄的晨光走進,頭上彆着瓔翅白簪子,穿着海水五爪銀蟒袍,腰繫碧玉銀程帶,朗眉星目,讓人看着美不勝收。
我癡看稍許,僵硬地從他那含着柔情的笑眼中偏離視線。他緩步行至我身旁,“方纔聽天賜喊你的名,料想是你醒來了。”隨手擊掌,華服美婢蓮步而來,端上清雅精緻的清粥小菜,是我偏愛的清淡口味。
我靜坐不動,恍若房內本無這人。他搖頭嘆息,“還在爲昨日的事生氣?”見我不答,又自顧着說:“天賜從昨日起就站在外頭等了你一宿,怎連個說話的機會也不給他,也真是狠心的姐姐。”我的手指一跳,方纔軟化的心乍想起在劫因他告密捱了三十軍棍,至今還躺在牀上養傷,又硬起心腸不搭話。雖知他和常昊王都是爲我好,只是一時心理上接受不了所愛之人竟對他人如此絕情,偏偏是因對我的深情。
他欺身挨在我的耳畔,輕笑:“連本王也視若無睹了?”微熱的氣息穿過耳廓讓人酥軟,我神色微窘別過身去,僵硬道:“悅容不敢,王爺做事自有道理,您乃天穹帝鵬,心比石堅腸比鐵硬,悅容不過小小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沉沉笑聲在耳畔響起,“都能冷嘲熱諷給人臉色看了,說明身子的確是恢復了。”邊撩開繞在我頸窩的一撮髮絲,邊說:“把你從宮中接回那幾日,整日愁眉不展心思沉鬱,本王看着心裡好難受。現在好了,以前那個小悅容又回來了。”將我抱到腿上坐着,親了親耳廓,雙臂環過我的雙肩取來清粥盛起一勺餵我吃。
我紅着臉偏過頭不配合,他笑吟吟道:“原來悅容喜歡本王用另一種法子喂啊。”
尚不及反應,便見他自己含下一口粥,指尖扣過我的下頷,嘴對着嘴就將粥送進我的口中。米香在口舌上暈開,我囫圇吞下,他卻不抽身而退,舌尖更爲霸道地逼着我與他糾纏,分開時心跳如雷,氣喘吁吁。隔着一層衣衫,能感覺他男性的欲/望正抵在股間。早前便知他想要我,只是怕我身子沒恢復,又怕剋制不不住自己,故而一直與我分房睡。今日這般赤/裸裸的情/欲,卻是第一次毫不掩飾地讓我感覺到。
我的臉瞬間騰紅,沉甸甸地低着頭,再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笑了笑,沒再做其他勾魂的事,只靠在耳畔道:“悅容要是不嫌棄,那本王就這樣餵你了。”
我乾澀地嚥下口水,剛忙從他手中搶過瓷碗,將白粥稀里嘩啦地往口中倒。他輕笑着喊了聲悅容,我立馬僵硬身子,他指了指桌上一疊疊小菜,道:“別光喝粥,沒啥滋味,吃菜吧。”我唔唔嗯嗯地點頭,拿起香案上的象牙白玉筷不停地夾菜往口裡丟,也不知是不是咀嚼過就咕嚕地吞下去。他又喊住我,“光吃菜也不是事,喝粥吧。”再後來,他叫我吃菜我就吃菜,他叫我喝粥我就喝粥,於是這日的早膳,便在他的發號施令與我的盲目遵從下度過。
飯後問:“悅容吃飽了嗎?”我不敢懈怠,忙點頭如搗蒜。常昊王摟着我道:“那接下來便可行溫飽之事了。”我聽懂了他的暗語,紅着臉怒嗔他光天化日之下沒有體統。他笑笑說:“孔聖人有云,食色性也。”我回道:“老子亦有云,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常使民無慾,爲無爲,則無不治。”
常昊王興趣盎然哦了一聲,問:“悅容認爲孔子與老子如何?”
我道:“孔子,日月也;老子,天地也。日月之光雖普照大地,仍在天地之間。”而後侃侃而談,硬是逼自己不去想那害臊的事,回過神後卻見常昊王掩嘴笑個不停,方知是被他戲弄了。
這時,前堂小廝來報有客人拜訪,常昊王問都是些什麼人,小廝回話,是朝中的大臣們。報上的幾個名額,無不是位高權重的一品大臣,就連父親楚幕北也在其中,怕是要商量什麼大事。
常昊王擺手,讓小廝將他們請進書房稍候片刻,茶水好生招待,小廝受命而去。常昊王對我道:“悅容稍會見見天賜那孩子吧,他也的確不曾來向本王告密,是見了在劫近日形跡可疑才留了心思,而在劫犯錯就該受罰,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爲之就必要有所擔當。現在事情都過去了,悅容就別再放心上了罷。”
想起在劫是被他下令當着我的面捱打,方被他擾亂了的心又起了恨,瞪着他怒道:“這事是我要在劫做的,王爺爲什麼不連我一起懲罰算了!”
常昊王這樣高傲的人何曾低聲下氣地與人說話,見我非但不領情反而給了冷臉,眉宇稍稍不悅,後又長嘆一聲,軟語道:“罷了罷了,要恨便恨本王一人罷,只求你別將姐弟兩人弄得像冤家似的,到最後不開心的還是你自己,也讓本王放不下心。”後又囑咐幾句,起身前去會客。
剛走到門口,突然折身回來,一把拖住我的肩膀猛然抵在牆壁上,俯首狠狠地吻住我的嘴。
依稀聞得他些許懊惱的低語:“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明白!難道非要我挖出心送到你面前纔可以嗎?”
回過神來,他已離去,那照在地板上的日光,淡淡得讓人有種脆弱的錯覺。
=====
作者有話說:在劫這麼聰明的孩子,怎麼可能輕易被天賜發現他可疑的行跡呢?至於他爲什麼這麼做大家心領神會吧^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七章 若愛重生情何歸,私愛公器難持重
常昊王走後,我呆坐半會,讓丫鬟叫天賜進來,那孩子踏進房門口,卻不敢靠得太近,只低聲叫了聲姐姐,無措地遠遠站着。我招了招手,笑着讓他過來吧,他才走來挨在我身旁,將臉埋在我的膝蓋上,弱弱地問:“姐姐還在生氣嗎?”我反問:“你認爲自己做錯了嗎?”
他僵硬半會,仍是搖頭,“不,我沒錯。就算明知會讓你生氣,就算讓我重來一千次,我還是會殺趙原音一千次。”
我慈愛地撫着他的頭髮,輕輕嗯了一聲,“那就堅持做自己認爲對的事吧,不要管別人明不明白。”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那抱着我無助哭泣的小男孩,有了自己的堅持和信念,身爲他的姐姐,的確不該因自己一時情感的偏差而去責怪他。
他輕輕念道:“只要姐姐一個人明白就足夠了。”也真是個執拗的人吶。
閒聊幾句,都是些家常,我問:“那萬花樓你還常去麼。”
他擡起那張早已出落得讓姑娘們耳紅心跳的臉,雖然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爲這個,還是乖乖回答:“偶爾會去,都跟朝中一些大人們去的,不過是捧場做戲。”
我微揚眉梢:“哦,捧場做戲麼?月前怎聽說那頭牌姑娘爲你投了湖,若沒及時救下怕現在早沒命了,她叫什麼名來着?”
天賜尷尬笑笑,回了話,叫煙雨,又說:“是她一廂情願纏得緊,我與她並沒什麼。”
我撫着他的臉靜靜地看着,看他紅了臉卻顯得分外豔麗,心想也真是惹人心動又令人心碎的好模樣,不怪人家姑娘會愛得不要命,“不喜歡那姑娘也別耽誤了她,爲她贖身接回楚府好好照顧吧,她那樣的身份雖然做不了正主,按個妾的名分還是可以的,她畢竟都爲你舍過命。”
天賜不情願地高聲喊我的名,我笑笑拍着他的頭,“乖,聽話。”
他不再啃聲,埋首在我腿上,癡了似的狠狠摟住我的腰,摟得我痛出聲來,才聽他悶聲道:“好,只要悅容姐說的,我都聽。”
離開前我讓他回楚府替我好好照顧在劫,也算是他欠在劫的,我身份尷尬不好回楚府去探望,也不宜露面人前,畢竟我還是皇帝的嬪妃。經天子一日未下皇詔撤去我的名分,便一日是楚婕妤,留名在大經國內史中是誰也改不了的事實。如今我卻留在常昊王的身邊,對一個女人的名聲而言,的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人前人後閒言碎語的,聽了也怪鬧心,索性眼不見爲淨。
天賜乖順地點了點頭,見我不再惱他,也順心地離開了。
我回房看了半會的書,又繼續繡着上次未繡完的香囊,是準備送給常昊王的,倒不是皇城姑娘們時下流行的牡丹或吉祥圖案,也不是象徵他王爺身份的五爪蟠龍,不過是朵墨藍色的風信子。
風信子是在三月春分開的花,花期過後若要再開花,需要剪掉之前奄奄一息的花朵,所以風信子的花語爲“重生的愛”。
也許是在反覆提醒自己吧,讓過去的眷戀全都成爲過去,開始嶄新的愛。
繡好了香囊,擡眼看看天色,日上三竿,已將近晌午。心想常昊王也差不多談完事了吧,笑着握起香囊朝書房走去。只是一時想給他驚喜,便揮去小廝的稟告一人走進。
卻在門口停住腳步,聽見房內有人道:“好名聲博之艱難,壞名聲毀之容易。如今王爺這般聲望得來不易,萬萬不該因一時私愛而自抹其黑,宮中妃嬪留宿王府確實於禮不合,朝中百官城中百姓無不私下議論紛紛,多爲不利王爺的流言蜚語。而今正是緊要關口,老臣懇請王爺將楚婕妤送回宮中,切勿給一些心有間隙的不法之徒抓着把柄以詬病。百姓信奉禮義廉恥,若王爺不修剪己身,一朝失了民心,日後安得天下?”
話音落下,衆人齊齊懇請,更有甚者喊道:“王爺,您是要區區一個女人,還是要吾等多年來對您忠心耿耿的家臣們!您是要毀人心智的片刻的溫柔,還是要世人稱頌的千秋霸業!”屋內頓時亂聲一片,常昊王似被逼得無措,一時啞口無言。
我重重捏着香囊,忍不住冷冷笑起,又是一出美人江山孰輕孰重,私愛公器孰大孰小的抉擇麼?
深深吸了口氣,我挺身推開房門走進。
門開剎那,屋內鴉雀無聲,衆人看到我之後神色各異,有人驚訝,有人憤懣,竟還有人害怕。紛紛行禮,有人喊見過婕妤娘娘,有人喊見過王妃,兩道迥異的稱謂衝撞在一塊,頓時又陷入一陣寂靜。衆人面面相覷,擦汗的擦汗,乾咳的乾咳,好不尷尬。
我隨手舒着彩華廣袖,微微一笑,端着萬千儀態道:“諸位大人無須爲難,本宮在這裡不過權作一時養身,如今傷病痊癒,是該回宮了。”
“這……”衆人結舌,後大喜俯首讚頌:“婕妤娘娘真乃心明聰慧之人!”這次倒異口同聲地喊了同個稱謂。
我披着微笑的麪皮轉身而去,常昊王越過人羣追出來。慌張喊道:“悅容,你去哪裡!”身後家臣朝臣也追出來喊道:“王爺,您去哪裡!”
從書房到宅院門口的長廊上,就這麼形成了一線三點,常昊王就站在中間左右爲難。
我轉過頭去盈盈欠身:“本宮多謝王爺多日來的款待,回宮後必然奏請聖上,以寬慰王爺忠君愛國之心,廉潔自愛之名!”
走了幾步,常昊王又追了幾步,衆人也跟着喊了幾聲。這是哪出荒唐滑稽的戲目,讓人啼笑皆非。
我着看他,溫柔道:“王爺,您是做大事的人,可負一人,萬萬不可負天下人,悅容祝您名滿天下,千秋萬載!”再次欠身作揖,也不管他僵硬敗壞的臉色,更不管他在身後聲聲吶喊,快步地離開了。
他至始至終都沒有看身後衆人,卻也沒走向我,只看着我一步步走遠,走出他的視線。
坐在華轎返回宮中的一路上,越是告訴自己不要哭,眼淚越是流個不停。知道他這麼做是對的,也早知道他不會追出來,但還是妄想了一遍又一遍,以至於現在,心痛了一遍又一遍。被眼淚浸溼的風信子香囊,已在無意間用力揉成一團,顯得如此醜陋不堪,就像是在對我最無情的嘲諷。
擡手掠過眼角,看着指尖的眼淚,我失聲自問:爲什麼這麼脆弱,爲什麼總是被丟棄的一方,爲什麼會哭個不停?難道就因爲我是女人,就要受傷害?
茫茫然回到仁德殿,翻滾的墨色帷帳,依然搖晃着宮闈百年不變的孤獨。
卻見經天子坐在牀榻旁,手指輕輕地溫柔地拂過榻上擱置的那件鳳冠宮袍。
是我受封爲婕妤時曾穿過的。
一滴眼淚從他臉龐滑落,滴落在宮袍上,映照着金色陽光,濺碎成無數片晶瑩,瑩瑩閃閃的,遠遠看去,竟美得悽豔,也悲得悽豔。
我緩步走上前去,低喊了聲:“聖上……”
他身子一震,杵了許久才緩緩擡眼看我,不敢置信地,驚愕地,委屈地,欣喜地……一把將我抱進懷裡,埋首在髮絲間貪婪地輕嗅,反覆地說着:“朕以爲你不會再回來了,悅容,悅容……”
一聲聲,一遍遍,喊得我心都要碎了。
卻聽身後有人冷冷道:“聖上和婕妤娘娘也真是恩愛!”
=====
作者有話說:二更了^_^
最後說話的是誰大家都猜得出吧,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會有場激情戲,和諧啊和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八章 春宵一刻情瘋癲,倒行逆施愛癡狂
偏過頭,常昊王就這麼背光站在殿門口,面色陰翳。
他追着我來了!瞬間歡喜溢滿胸口。便見他微微擡手,喚來侍衛,道:“皇上今日累了,送回頤華宮休息。”經天子慘白了臉,緊拉着我不肯放手,口中直喊着朕不要離開悅容。與衆人拉扯直至殿門口,引來無數宮人暗窺,也不得罷休。
常昊王冷顏上前,一把將他的手從我的臂上折開,低喝一聲:“帶走!”侍衛領命,也不管對方是一國之君,架着他的雙臂往後拖去。
“悅容!悅容!”那嘶聲嗚咽着遠去,我撫靠門扉難過不已,看他堂堂國君受這樣的對待,滿心說不出的愧疚,說來都是我害了他啊!搖頭默默垂淚,對身旁那人責備道:“你不該這樣對他的,你不該啊!”
冰涼的指尖從我眼角掬走一滴淚,放在嘴邊輕嘗,冷丁丁地問:“你這是在爲他流淚?”
我不語,他氣敗低喝一聲該死,忽覺天旋地轉,被他一把攔腰扛在肩上。我驚慌拍打他的背,“你要做什麼,快放開我!”滿殿的宮女太監們皆被他怒氣騰騰的模樣嚇作一團,跪地抖個不停。
常昊王怒喝:“滾,全都滾!”宮人們不敢稍作逗留,悉數瑟瑟地退出大殿,闔上硃色殿門。
哐啷一聲,滿屋子暗了下來,唯有日光透過鏤空窗紗,在地上投下一個個白色的亮點,斑斑駁駁,像是生命裡坑坑窪窪的傷痕。
行至榻旁,他將我重重扔在牀上,瞬間滿目昏眩,回過神來,黑影遮面,那人已欺身抵在我的身上,眼底分不清是怒是悲,“你輕易將本王判了罪,輕易將本王拱手讓出,你怎麼可以!本王放了一切忘了一切也舍下一切跑來找你,你卻在這裡與別人深情相擁!楚悅容啊楚悅容,在你心裡,本王算作什麼?你、你真是太可惡了!”不給我說話機會,那落下的吻粗暴,不似他往日的溫柔,只是一種尋找解脫的宣泄。
衣衫被他一件件卸下,繁瑣的胸口結帶惹來他一陣厭煩,索性一把扯碎,聲聲裂帛讓人驚心。
不明白他這份毀天滅地的怒氣哪來的,怎這般容不下我與經天子絲毫的親密?此刻是斷然不願挨這份罪,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他推開,跳下牀榻便拉緊白色裡衣往外跑。
才跑了幾步,被他長長地拉住束腰的白緞,用力一扯,幾圈轉身下來,衣衫悉數滑落,翻滾着飄落在焰焰硃紅的牡丹地毯上。
我驚叫環住赤/裸的身子,茫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一步步朝我走來,優雅如風雪中的傲梅,卻颶颶讓人懼怕。
步步後退,被他逼至玄柱,固身在他胸膛手臂圍成的狹小空間裡,手指緊緊扣起我的下巴,沉沉道:“原來你還是比較喜歡在這裡承歡。”我怔住了,不懂他口中的“還是”是什麼意思,只見他那陰冷的眼神穿透我的身子,死死地盯着鋪展在地上豔紅似血的牡丹地毯,似死敵一般恨不得將那東西千刀萬剮。
沒再過多言語,將我放倒在地,粗野地佔去這一世清白的身子。當分開我的雙腿挺進體內裡時,我再也忍不住劇痛悶哼出聲。似察覺體內那層阻礙,他呆住了,“你……”錯愕,震驚,狂喜在他眼底反覆浮現,“我是你第一個男人!你是屬於我的,你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悅容,悅容!”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遍遍呼喚我的名字。
我別過臉,無聲無息流淚。身子被他摟起抱在懷裡,先前那暴戾彷彿一下子消散無蹤,他又變成了素日體貼溫柔的模樣,小心翼翼地將沾了溼汗纏在我面上的髮絲一根根捋去放在耳後,吃掉眼角滲出的淚水,吻住我的嘴,反覆說着對不起。我倚在他的胸前微微喘息,觸摸到寬厚胸膛微滲的溼潤,以及那劇烈如鼓的心跳,似在爲我反反覆覆地鼓譟。
“放鬆身子,悅容,我不會再傷害你,相信我。”他這麼說着,身體慢慢律動,像個孩子似的討我歡心。我懵懂地顫着手環住他的頸項,當痛感過去,忍不住吟出聲來。他竟高興得難以自己,輕笑着靠在我的耳畔,反覆地說着動人的情話。已記不得說了什麼,只覺得那沉沉嗓音似風中吟唱,讓人如癡如醉。
滿眼遊絲雙頰醉紅地擡眼看去,他笑笑,手指滑過我的臉龐,帶起一層奇異的酥麻戰慄,柔暖的脣輕輕地碰觸我,有些清洌,有些酒香,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沉落在心。
玄柱上垂落的紫色幕簾,隨門縫間潛進的細風高高揚起,像波濤般翻滾出優美的弧度,聲聲抖動,那凌亂滿地的白色裡衣,一下下覆上交/纏的身軀,一室的旖旎風光帶着他的氣息將我包圍,而我陷入了漸行漸遠的迷濛夢中。
事後他告訴我,先前我被送進宮那會,他因剋制不住思念暗自潛進宮來看我,卻見經天子就在這牡丹地毯上寵幸了一個女人,他以爲那人是我,失魂落魄地離開,以後每次偷偷地來,都躲在屋外聽着殿內的歡愛而心痛。我當時傻住了,原來那晚看見的背影不是幻覺,真的是他。也不知經天子那麼做,是有心還是無意。
他說:“那時我就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搶回來,總有一天我會毀掉這座宮殿,我要讓所有不愉快的記憶,永永遠遠徹徹底底地坍塌毀滅。悅容……告訴我,我瘋了嗎,怎麼會這麼愛你?”
那時我默默地聽着,不言不語,也許不安相愛的人們諸如此類,孤單的堅強的脆弱的,愛着恨着瘋狂着,然後拼命發出響動證明自己的存在,愛的存在。
很久很久,我回了他一句:“那……我們一起瘋吧。”沒見迴應,偏頭看去,他早已安靜地熟睡。
我總是睡得比較淺,半夜醒來,聞得殿外似有哭聲,我怔了怔,輕輕地拿開環在腰上的手,披上單衣輕腳走出,便見銀華月光之下,經天子滿面蒼白地站在金桂樹下,滿目絢爛豔麗的風景,讓他單薄的身子看起來極不真實。
見了我,他捏起袖角一下下點着眼角,對我牽強地微笑。我對他說,聖上,您還是別笑了,看上去比哭還讓人難過。
冰涼的手指拂過我頸項的吻痕,他的瞳孔幽閃幾下,“是嗎,你最後還是屬於別人的,就算朕堅持讓你冠着楚婕妤的身份,他還是把你從朕身邊搶走了……”
我跪在他面前,央道:“聖上,承蒙您錯愛,悅容不甚惶恐。請您下旨將悅容貶爲庶人罷,悅容將終身銘感您的恩德。”
經天子靜靜地看着我,臉上流淌着一種悲憫,近似幾分佛祖,慈悲得讓人覺得可怕,他靜靜地說:“朕可以答應你的要求,甚至可以下旨將你賜給常昊王,讓你名正言順地做他的王妃。”我聽後忙叩首謝恩,又聽他說:“先別急着感謝,你還須答應朕一個條件。”我道:“傷害他的事是斷然不會爲你做的。”經天子微微一笑,折下一支金桂放在我懷裡,“放心,子都是國之棟樑,朕又怎麼會傷害他,不過要你帶着這支金桂替朕去看一個人。”我問誰,他答:“廣成昕。”我反覆思量,爲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人的身邊,最終緩緩閉目將這條件應下了。
回到殿中,常昊王還在睡着,趴在牀頭藉着月色觀摩他的睡臉,就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笑得一臉滿足。心一陣陣莫名抽痛起來,這場人生,爲何如此錯亂?爲何等到身心結合的一刻才發,原來相逢只是爲了知曉寂寞?
幽然間,他睜眼與我對視,笑問:“怎麼醒來了。”我說想仔細看看他,要牢牢看進心裡怕有天記不起來了。他略微不悅,一把將我拉到牀上翻身壓在身下,會讓你永遠也忘不了的,身也好,心也好,這輩子都別想忘了。他說着,再度帶我陷入雲端般飄渺的歡愛裡。
這夜,常昊王留宿仁德殿,直至達旦攜我同回常昊王府。
次日消息傳遍宮城,臣子留宿後宮寵幸皇帝妃子,人人側目,卻敢怒不敢言,只因他是常昊王,一個比皇帝更有權勢的男人。
再後來,常昊王果如自己所言,一把炬火燒掉了整座仁德殿,抱着我站在山巔,用一種極爲痛快的表情,欣賞着漆黑世界裡那火如紅蓮的哀豔。
他縱聲大笑,我就倚在他懷裡,也吟吟笑着。我說過,會陪他一起瘋。
他亦因我,在歷史上留下淫亂後宮、倒行逆施的罵名,引來四方公侯討伐。
=====
作者有話說:羽盈親曾發Q對我說:人這一生總要瘋一次,傻一次,我希望悅容能爲子都瘋,爲長卿傻。那時我看了很感動,長卿還沒寫到,一時承諾不了,就讓她在子都有生之年,陪他一起瘋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九章 百態人生皆是情,人間正道是滄桑
幽幽晃盪的秋日,樹葉黃,菊花殘,大雁南歸,小廝們在院子裡掃地,黃葉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飄零一片。
人在冷冽秋風中瑟瑟如落葉,眷戀着溫暖的被窩,手腳也不願動彈。我探出手臂,觸到冰冷的空氣抽氣地縮回被窩,身後那人沉沉低笑,將我摟過去戲謔道:“就讓我來溫暖悅容吧。”大手浮上胸口,又是一日荒唐的清晨。
歡愛過後,我趴在他胸口撫着他垂落肩側的黑髮,漆黑柔軟宛若綢緞,手一鬆總在指尖俏皮地跳開。我覺有趣得緊,一邊反覆把玩,一邊靜靜聽他說話。說着理想謀略,說着詩賦戲文,說着笑資閒話,還說起了他的親人。
他說:“我有位兄長,身子很弱,卻總是想要當大將軍,小時候玩在一塊,他就拿着木劍發號施令,讓我扮小兵往前衝。幾回下來我跑累了,就說小兵戰死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聽了很生氣,揮舞着木劍大喊,我的士兵是最勇敢強壯的,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死掉。非要我站起來再往前衝,一直衝到筋疲力盡生命終結爲止。我當時也真是傻了,居然陪他折騰,第二天腿腳直打抖索都走不了路。”
我掩嘴笑笑,“你是由衷尊敬這位兄長。”他鄭重恩了一聲,繼續說:“但他這輩子是註定當不了大將軍的。”我問他爲什麼,難道是因爲身子弱的緣故。他搖搖頭,“若沒有明君,就算他空有一身的抱負,也壯志難酬。後來我就跟他說,以後長大了,你就做一個了不起的大將軍,我就做一個知人善用的明君,一起平定天下。”早知他的野心,竟不知還有這層緣故,還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立了志,我問:“後來呢?”常昊王沒再回答,俯首吻住我的嘴結束了這個話題。
這幾日似乎一直在聽別人說起,有關於親情友情和愛情的故事。
我看着靜靜躺在妝奩上的那支金桂,想起了經天子那晚曾說過的話,他說他想做一個好皇帝,偏偏時不待人,幼年時太后把持朝政,多年宮鬥導致國力衰弱;長大親政了,又有王公坐大,惡如豺狼。
“成昕他是朕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你們都說他是奸臣亂賊,其實誰都不知道,他纔是這個世上對朕最忠心的人。從朕第一次遇見他,直到現在整整二十一年了,他心心念念都是爲朕解憂。他是九歲那年入宮做太子侍讀的,小時候太后對朕管教極爲嚴厲,犯了錯都是他代替挨的打,現在身上還留着密密麻麻的鞭痕;十六歲那年,朕心愛的小宮女被太后害死,朕一人跑出宮不想再做這皇帝,是他第一個在山溝裡發現了朕,一步步把朕揹回去,對朕說,皇上您別怕,臣會幫你的,臣就算犧牲性命也要幫您做一個好皇帝;十七歲太后過世,朕首次親政就遇到江淮臨川一代有史以來最大的洪澇,朕憂心不已,他就留在宮中七天七夜,爲朕出謀劃策,回到家時,他那新婚夫人難產而死已有三日,等朕聞訊趕去的時候,只看見他抱着幼兒跪在夫人牀前痛哭;三年前在東郊狩獵場,一隻野狼王衝出樹林,當時他只顧着救朕的兒子,卻讓自己唯一的兒子被狼叼走,等找到那匹狼時,他的兒子已被吃了一半,血淋淋的一片,他當時瘋了似的衝上去將狼殺了,捧着那團血肉竟流不出一滴淚來……”
我聽得滿心悽楚,經天子朝我淡淡一笑:“跟你說這麼多,並不是要你爲他做什麼,朕知道子都成心要他死,你也救不了他,朕這無能的皇帝更加救不了。當年朕就是在這金桂樹下與他結義盟誓,現在只求你爲朕捎去最後一份思念和愧疚,對他說,此生此世,他都是朕的好臣子好朋友好兄弟!來世……也別遇見朕了,做個普通善良幸福的老百姓,安安穩穩地過完美滿的一生。”
我帶着那支金桂去天牢交給廣成昕,他靜靜地從我手中接過,竟笑了起來。
當時我問他爲什麼可以爲天子做到這種地步,犧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也犧牲了妻子孩子的幸福。天子明明保護不了他,就連他要死了,都不能來看最後一眼。
廣成昕淡淡掃了我一眼,說:“如果你認爲對一個人忠誠需要理由,只能說你是一個可悲的人。”我本想反駁,良禽擇木而棲,你那根本就是愚忠。但我最終沒有說出口,因爲我知道,這不僅僅褻瀆了他的忠誠,也侮辱了他的友情。
三日後他就要問斬了,臨死前心情似乎格外平靜,那日心血來潮有了興致,竟喊住我,說若沒急事就多留會兒陪他聊天,居然跟我說起他那早死的新婚妻子。是個嬌羞的官家小姐,身子有點弱,每次見面都會低着頭紅了臉。說起她時,他的表情很溫柔,溫柔得像是三月江南河堤旁的楊柳。我問他:“你很愛你的夫人嗎?”他沉默半會,卻搖搖頭,“以前一直以爲是,後來才發現不是,原來一直都將她當妹妹愛着。”我好奇問:“爲什麼會這麼認爲。”
他沒有馬上回答,擡起那雙狹長清冽的眸子看我,“是我叫皇上不要看你跳舞的,我對他說,凡是見過你跳舞的男人,沒有不會爲你動心的。”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這句話是在表明什麼?我記得,他是看過我跳舞的,他還說過,我跳得不錯。
見我窘迫,他掩嘴微微笑起,不是記憶中那總是冷嘲熱諷的模樣,卻像是個鄰家的哥哥,一種很純粹很乾淨的笑容。
我想問,既然是喜歡我的,爲什麼還要一次次把我往死裡逼。我沒問,但已經想到了答案。他這個人啊,爲了滿腔的忠誠,連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顧,還有什麼捨不得放棄的?被人罵了一輩子的奸臣亂賊,一心爲天子運籌帷幄,恐怖朝政也好,民不聊生的革新制度也罷,最終的目的無非是集權中央削弱王公,讓天子獲得真正的實權。奈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到死的最後一刻,仍是一個不被世人理解的可憐人。
可憐嗎?那也僅僅只是如我這般少數的知情人才會對他無端多出的感情,他自己卻不怨不恨,說:“人生的酸甜苦辣我都嚐了通透,這輩子也算活過了。最後還能和你說說話,真好。”
我說:“百年後我若還活着,一定會讓歷史還你一個清白。”
他輕輕道了聲謝謝,又冷丁丁地說:“我的魂會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的,若你做了對不起皇上的事,就算是死也不會放過你。”
我笑笑,心想,早就已對不住他了,便與你死後的靈魂糾/纏又如何,還怕請不起道士驅鬼?
問他:“最後還有什麼遺願?”他朝我探手,示意我附耳過來。我欺身過去,他冷不防地捧住我的臉朝額頭輕輕一吻。我懊惱目瞪,他盈盈笑着坐回原地,那身白色單衣幽幽晃着,清癯不已。
離開前,他在我身後道:“三日後別來看我行刑,我不想讓你看到那不堪的模樣。”我點頭應下了,他又說:“下個月初五是聖上二十七歲壽辰,往年我都會從大司馬府後院桂花樹下挖出一罈子桂花釀送進宮去賀壽,今年怕去不了了,又怕皇上喝不到我釀的酒會寂寞,能不能勞煩你?”我亦點頭應下了。
他滿足笑笑,說了聲謝謝,又說了聲對不起。我擺手而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的感謝和道歉我全盤收下了。
三日後,我如他所願,沒去午門爲他送行,一個人坐在庭院裡看落葉一片片從枝頭飄下,傻傻地發着呆。
幾個剛從外邊採購回來的家奴在聊天,不知誰在痛快大笑:“哈哈,那個禍國殃民的大奸臣廣成昕終於死了,真是大快人心!”所有人也跟着笑起,撫手叫好。
我掃了他們一眼,沒說話,又認真地發起呆來。
一片巴掌大的梧桐葉落在手心,我拿起來看了看,蒼老的葉面,像生命的年輪,枯萎了,凋謝了,甘願默默化作春泥來護花,就像那一個傻人,從來不在乎世上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好。
我將梧桐葉擋在臉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當所有人都在爲他的死大笑時,總得有一個人爲他流淚。這個人世,不該這樣冷漠無情。
=====
作者有話說:曾經想過讓廣成昕成爲男配,但實在是男主男配多了點,就此作罷。就算是炮灰,也算華麗留下一筆了,大司馬威武!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章 一朝嫁作他人婦,真真假假如戲子
不日,經天子下詔將我賜給常昊王。
華蓋紫金車攆,九馬拉之,千人儀仗,打朝鳳門過,萬人朝拜。
常昊王靠在我耳邊,沉沉聲音似許承諾,“總有一天,你會再登此門,不是王妃,而是皇后。”我心一緊,俯首無聲。
在劫和天賜以孃家小舅子的身份爲我拉的馬車,一路送進常昊王府。
在劫的臉色有點蒼白,許是捨不得親姐嫁人。我知他是個害怕寂寞的孩子,撫着他的臉道:“姐姐永遠愛你,想我了就來看看我。”他俯首輕恩一聲,看不清表情,沙啞地問:“嫁給他你會幸福嗎?”
幸福這東西啊,太虛了,誰能說得準?我抿嘴笑起,輕微點了點頭,無非給他個心安,給自己個圓滿。
他喃喃自語,像是自我催眠:“那就好,那就好。”
隔着鳳冠垂落的珠簾,依稀看到他的表情,輕得跟風似的微笑,讓人冷不丁心疼起來。
天賜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姐姐,我帶你走吧,不嫁了。”我一怔,他神色微微僵硬,玩笑帶過:“姐姐這麼美麗的新娘子,不是太便宜了那賤男人。”
當今天下,也只有他敢這麼說常昊王了,我忍俊不禁別過身去偷笑。
後聽奼紫嫣紅說,這兩人當天都喝了不少的酒,哭哭笑笑沒了形態,被楚府的家奴擡着回去的。
那日常昊王開心極了,眉宇間盡是意氣風發,笑容沒一刻從嘴角退去,拋下滿堂賓客,早早回喜房伴我。
瑩瑩紅燭,相顧無言,含笑對飲合巹酒,他歡喜道:“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妻。”聽他喚一聲妻,竟讓我淚眼凝噎。他爲我抹淚,取笑大喜日子哭着多不吉利,托起我的手放在嘴邊細細親吻,終是抑制不住愛意,一夜無度索取,讓我疲倦得整日下不了牀。
沒過幾日,父親來找我,顯得十分客氣,言語間隱隱暗示了楚家迴歸東瑜的事。我隨口與他聊天,說的雖是家常,半句不離在劫和天賜。父親心領神會,笑說日後繼承魏國公衣鉢者非他們二人莫屬。後探我口風,倚重哪個弟弟。我沉默良久,嘆息:“便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兩人相視一笑,父女不似父女,倒似剛做好一樁大買賣的商家。
父親走後,我找了恰當的時機跟常昊王提及此事,他沉吟幾聲,說會爲我辦好,又笑盈盈問:“悅容要怎麼回報本王?”除了人前,他已經鮮少在我面前自稱本王了,每次都有調侃的意味。
我抿嘴笑笑,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往他脣上輕吻。他喘息着熱情迴應,我抽身而出笑嘻嘻地躲開,被他猛然抱起,“真是個妖精。”人已被帶到了牀上,一把撕了衣衫。
又過幾日,便是初五了,是經天子的誕辰。沒忘記廣成昕死前託付,於是瞞着常昊王,隻身一人去了趟大司馬府。
硃紅大門交叉貼着封條,秋風殘卷着黃葉吹打破舊的紅燈籠,昔日門庭若市的大司馬府,如今蕭瑟殘敗,再也不復曾經的輝煌。早已看慣人情冷暖,我無甚感慨,翻身躍進泥牆,依他所說來到後院,找到了那株桂花樹,果真在樹下挖出一個酒罈子。
略擡眸,見一個男人的背影匆匆離開,沒有細想追了上去。
漆黑幽深的巷子,泛着青霧白光,那人影一下子不見了,正在我左右尋找時,又在巷子的另一側出現,似在等我追上。
追至郊外一處小竹林,遠處深林有狼嚎,我打了個寒戰,頓覺氣氛詭異,心裡開始有點後悔。
正要抽身離開,響起笑聲:“既然來了,怎不逢個面就走?”
認出這個聲音,先前曾在皇宮廢殿聽過,是廣成昕背後的高人,雲蓋先生。
我頓住腳步回身看去,月色落照大地,那人身穿黑衣,鬢髮斑白,方正的臉有種熟悉感,細想起來,不正是蕭晚風遇襲那晚隱身在樹林裡的那個男人?
斂去驚訝的表情,笑着欠身行禮,“悅容見過雲蓋先生。”
他含笑看我,對我能喊出他的名字並不感到驚訝,忖度的目光讓人有種被看穿心思的虛感,“時光如梭,昔日那小丫頭片子轉眼已出落得標緻模樣了,心眼也不小,也難怪他那樣冷情寡慾的性子,都會被你動搖。”
暗驚,聽這語氣似乎見過我小時候,而口中的他又是誰?
不等我多問,他轉身踱步,“來吧,現在萬事俱備,就缺你了。”
我躑躅在原地,“你引我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是大司馬要你來,並非老夫。若非要問老夫有什麼目的,當然是……”回首冷冷一笑,“讓一個人永不翻身。”
利用我,能威脅誰?答案不言而喻。
我變了臉色,拔腿便走,誰料沒走幾步就感渾身無力,手中跌落的酒罈子破碎後飄出白煙,上面有迷香!
廣成昕啊廣成昕,竟在死的前一刻也要給我下圈套,這份忠心教人苦笑不得。
腳步踉蹌着倒下,有一人從身後將我接住,寬厚的胸膛帶着熟悉的薰香,我心頭一凜。
迷迷茫茫擡眼看去,映入眼中的竟是經天子那張俊美的臉,不是記憶中那儒雅帶着書生弱氣的模樣,倒像祠堂供着的那尊修羅神像,完美無瑕的五官,眼底冷酷狠戾。
“你……爲什麼……”話沒說完,眼前黑了過去。
幽然轉醒後,人已被綁在木樁上,經天子和雲蓋先生就站在我旁邊,似在等待誰的到來。
夜色淒冷,四野蒼茫,唯有竹林隨風搖擺,發出陣陣陰冷的窸窣聲。
我冷眼看着經天子,彷彿從來不曾認識他。憶起當日無意撞見廣成昕和雲蓋先生密謀,當中的第三人原來是他。他僞善得太完美了,騙過全天下的人。
經天子側首與我回視,神色帶着一絲憐惜,憐惜中又有決絕,黑曜石般的眸子銳利如刀,恍若洞悉塵世所有紛擾。我苦笑起來,有着這樣眼神的人,心底有多清明?先前我在宮中耍的小伎倆,多半像個小丑似的被他看在眼裡。既然早知我動機不純,爲什麼還甘願事事讓我如意,哄我開心?
“聖上,您騙得悅容好苦。”我低頭,似有悲傷。
經天子抿嘴笑起,還是那份儒雅的模樣,“悅容,你又何嘗不騙得朕好苦?”
騙來騙去,大家都在演戲,戲裡戲外,分不清哪個是真的自己,他和我都沒區別,天生的戲子。
視線掃過雲蓋先生,問:“當初要殺蕭晚風嫁禍給常昊王的就是你們?”
雲蓋先生笑笑,經天子頷首,“本想讓蕭晚風死,蕭家復仇,與常昊王兩敗俱傷。”
檯面上這兩股最大的勢力相鬥抵消,何愁其他勢力不在陰謀下各個擊破?
可惜了,我笑道:“計劃最終失敗了。”
經天子看向我,嘆了一聲:“是的,被一個女人給破壞了,還讓趙子都盯上了成昕。悅容啊悅容,你累朕至此。”
“人生也真是報應不爽,聖上現不也累悅容至此。”我苦笑着看着自己的處境,“然後呢,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他靜道:“趙子都若要救你,半個時辰後會一個人單刀赴會。”
設好了天羅地網等人來投,結果可想而知。我臉色蒼白,佯裝鎮定,“他不會來的。”
“不,他會,而且還會驚慌不已地趕來。”語氣是肯定的。
我忍不住大喊:“如果你要殺他,當初在我進宮那天就可以了,爲什麼還要等到今天,你到底要做什麼!”
“那天根本沒打算殺他,也殺不了他,就算殺了也只會讓三軍叛亂,得不償失。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爲了你自毀名聲,常昊王之威望早已不復從前,人心不古,何談世風?說來還真得感謝你啊,悅容。”
我心中悽楚不已,舍了那一世的英明,再窺廟堂,名不正言不順,這就是愛得瘋狂的代價麼?
“那廣成昕在宮中埋下兵馬又是爲了什麼。”
“一來是保護朕,二來是留住你,三來是確認你的利用價值。”
“價值如何?”
“傾國傾城,足以顛覆天下。”經天子癡癡凝視,聲音溫柔得出奇,“今夜無論他死還是朕活,留下來的那個人都將爲你改變世界,你都會成爲一國之後。”似預言,又似誓言。
我忍不住冷笑起來,這人要利用我來殺我的丈夫,居然還這般多情地向我傾吐愛意,是瘋子還是傻子!
“就算我死,也不會再多看你一眼!”說出這句話,我有種報復的快/感。
他睜眼冷冷看我,怨恨的,又悲傷的,最後都化作一聲長嘆,冷硬道:“趙子都死,又如何?”
恰時,遠傳傳來馬嘯,我心中一顫,擡頭望去,便見竹林彼端,塵煙滾滾,那人策馬而來。衣衫凜冽的風姿,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追在我馬車後面,追問着若做到我提的條件,是不是真會嫁他爲妻。和那時一樣啊,執着堅定的表情,彷彿世上沒什麼可動搖他。
夜空,一輪如勾新月,如死神鐮刀。
經天子的表情淡淡的,分不清是痛恨還是痛快,從身後環住我的肩膀,耳畔送來邪魅的低語:“悅容,他爲你送死來了,最後再多幾眼吧,以後怕沒機會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一章 人算天算無盡頭,萬物芻狗天無情
馬在十丈外停下,他駐首遙望,隔着距離與我對視,給予安定的力量,“悅容,你沒事吧。”
我冷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給我走!”
他一怔,並不在意,笑說:“來救我的妻子。”
跳下馬背,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來,沉默稍許。
地下簌簌作響,驟然有無樹支竹箭破土而出,他一躍往後退開。
經天子嗤笑:“子都,朕的好堂弟,接着往前走吧,讓朕看看你對這個女人到底愛得有多深。”手指劃過我的臉頰,冰冷的脣親吻耳廓,憤憤別過臉,又被他捏着下巴扳回發狠吻住嘴,挑釁般朝對面那人看去,帶着威脅。
常昊王面無表情,細微眯起眼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他發怒前的徵兆,一字字道:“不許你碰她,她是我的!”
耳角鬢髮被風遙遙吹高,翻滾的寬袖衣角如煙波浩渺臨天的姿態,再度跨入陣地,任竹箭一根根刺穿他的腳掌,眉眼不眨,走出一條長長的血路。
利刃刺進了拔出,拔出了又刺進,反反覆覆是多麼錐心的痛?爲什麼還能面無表情地忍下,爲什麼明知是刀山火海,還要義無反顧地朝我走來?
是了,這一直都是他愛我的方式,以前醉酒後曾狠狠將我勒進身體裡,就算身體結合再親密,還是失控地說着:“我不許你離開,不管以後會怎麼樣,不管有沒有美好的結局,我都不許!”不知是什麼樣的理由,讓他愛得那麼不安,那麼傷痕累累,也不願罷手。
我顫抖着,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響,俯下臉,再度擡頭已經換上一張冷漠的表情:“趙子都,你少自作多情,我從來都不愛你,你全身上上下下里裡外外,被我愛過的只有那雙眼睛!”他錯愕看我,漆黑雙目憂思悲傷,我冷笑着,“因爲那眼睛像極了蕭晚月,我心裡愛的一直只有他!”所以,快走吧,離開吧,別爲了我罔顧生命了。
“你說謊!”他怒揮衣袖大聲喊回來,微紅的臉龐撇轉,憤怒的表情又一點一滴柔軟下去,“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悅容,請你別用這樣淚眼無助的表情說出好麼,教我怎麼相信?”
我回神,才驚覺臉上早已滿是淚水。
幽柔的聲音再度傳來:“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也沒關係,我一直都知道你心裡有個人,可你知不知道,我又是怎麼想的?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女人,寵着她由着她任她予取予求,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恨不得連心都挖出。我就是不信,這麼對一個人好,還會讓她覺得有什麼勝過眼前這個說愛她的人!如果……如果付出了一切,你還是念着別人,我能怎樣?我還能怎樣?那你就愛着他吧,就讓我來愛你!”言語間,已走到我的面前,默默相望。
那耳畔的風聲,悠悠似夢裡的愛語,即使嚐盡辛酸的滋味,也要融爲一體,縱使在溫情的更深處,安撫也只能帶來痛楚,仍要命運狠狠相連。
淚水模糊,只看得見那張無怨無悔的臉,叫着他的名,說着對不起。
他想爲我拭淚,一把劍抵在他的肩上。看也不看一眼,一步向前,任劍刺穿肩骨,不過是痛徹心扉,任血染紅衣袍,只是開出朵朵傷心的紅花,也要捏起袖角,溫柔地安慰哭泣的我:“快別哭了,要知道爲了讓你笑,我每天要花多大的心思。”
經天子冷着臉,抽劍而出,最後抵上的是他的心窩,“多情的告別儀式結束了,再見了,趙子都。”
“不——”我厲聲尖叫,他卻視死如歸,星眸裡帶着滾燙的感動,看着我的驚慌而快樂着,哈哈大笑:“你還敢說你不愛我,我的好悅容,你還敢說你不愛我!”
眼見劍端即將刺入,劍身卻嗆然兩斷,所有人驚住了。
偏頭看去,卻見雲蓋先生笑嘻嘻地說:“這倆孩子的情義太讓人感動了,怎捨得就這麼讓他們死了?棒打鴛鴦是要遭雷轟的啊!”看向經天子,請求道:“聖上,還是您犧牲吧,一個人死好過死兩個。”
“什……什麼?”已被封了穴道。
情形急轉而下,讓人措手不及,只聽經天子怒道:“藺雲蓋,你在做什麼!”
雲蓋先生笑道:“聖上,您的戲演得那麼好,怎看不出老夫演的是哪一齣?”
慢慢地,經天子冷靜下來,嘲諷地說:“博取大司馬信任,再將你引薦來朕的身邊出謀劃策,原來早就是一場陰謀,趙子都,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
常昊王卻皺眉,眼中亦藏有不解,“他不是我的人。”
雲蓋先生擺袖道:“自然,憑這臭小子,還不夠資格讓老夫效力。”
經天子恨恨而視,一場算計到頭成空,怎能不恨?就算是輸也要輸得心服口服,“指使你的人是誰!”
雲蓋先生沒有馬上回答,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了八個字:“文武冠冕,天下無雙。”
常昊王渾身一震,似受不小的驚嚇,經天子竟怒極嘔出一口血來,仰天大笑,嘶聲喊道:“蕭晚風!蕭晚風!”
聲音穿透天際,驚起滿山飛禽,是失敗的不甘,是命運的無奈,是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一個君王的悲哀。
閉目,一滴淚濺落:“到最後,朕也只能是個失敗者嗎……”
雲蓋先生開口,淡淡幾句,道盡他畢生堪輿:“若在盛世,你可爲一代明君,只是可惜了,生不逢時。”
他的一生,只換得一句生不逢時,何堪?
非生者無能,是蒼天無情。萬物皆爲芻狗,何至於一國之君?
=====
作者的話:醉醉讓你們永遠都猜不到,哈!子都是不會死在男配手裡的~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二章 各留生路棄來世,乍聞閒言心成碎
從木樁上解困下來,我靠在常昊王懷裡,他的身體極爲冰冷,鮮血流了一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曲下,被我趕忙扶住。那雲蓋先生卻好似沒心沒肺的在一旁呵笑。我怒視着他,這人玩的什麼把戲,既然早就要救人,爲什麼偏要等到他受盡折磨後纔出手!
雲蓋先生似有深意地掃過我一眼,偏首對常昊王道:“他要我轉告你,傷人者人必傷之,這點痛苦算是給你的教訓,哪怕你現在受再重的傷,也抵不過她日後所要受的傷,這已是最仁慈的懲罰。”
常昊王聞言,握緊了拳頭,面目痛苦,看向我時,那雙多情的眸子竟帶上一種清洌的冷感,像一場酒醒後的空虛。
不懂他們打什麼啞謎,我投去探尋的視線。
雲蓋先生微微一笑,並未解釋,對我說:“孩子,以後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苦難,勇敢地活下去吧。”
越身而去時,拍了拍常昊王的肩膀,指着一旁的經天子道:“此人是死是活,隨你處置,你是要親自登基還是要另立新帝,也隨你開心。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日前的做法已讓他非常不滿,忍耐也已到了極限,好自保重吧,相信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面了,在戰場上。哈,告辭!”黑風一掃,人已失去了蹤跡。
我問這是怎麼回事,常昊王沉鬱着臉默不作聲,許久才應道:“悅容,別問了好麼,什麼都別問……”抱着我細微顫抖,似在害怕什麼。
他這樣的男人,死都不怕,還怕什麼?我回擁他,突然覺得就像擁着一團黑霧,看不透,好不真實。
事後,常昊王讓經天子自行選擇,是生還是死。
經天子輕笑,溫文的臉穿透月光,一層層淡得模糊而遙遠。
他說:“讓悅容送朕上路吧,要死,朕也只能死在她的手裡。”
三日後,我端着一盅毒酒,遊絲般進入頤華宮。這座皇帝的寢宮,是所有後宮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地方,奢華得落拓,威嚴得謙卑,就像一個矛盾的結合體,就像那即將赴死的皇帝一樣,竟可同時兼備着溫柔和陰狠,軟弱與頑強的生性。
殿門咿呀一聲打開,銅壁上的騰雲飛龍,凶神惡煞,張牙舞爪地怒視而來。低矮的橡木香案前,他安靜地坐在蒲團上,穿着一襲銀絲江潮日月騰龍袍,是初次相見時穿的那件,頭髮梳得極爲工整,扣着一頂銀龍冠,背後拖着流彩華光,表情沉浸在香爐氤氳而出的嫋嫋白煙裡,讓人看不真實,就這麼與我在雲裡霧裡間凝視。
偌大的宮殿,只有兩個人,那麼遙遠,遠得看不清面廓,又那麼近,近得能聽清彼此的心跳。
低沉的聲音穿透雲霧,他笑說:“悅容,朕剛做了一個夢。”
我隨着他問:“什麼夢?”
“朕夢見你死了,朕站在你的墳墓前流淚,整個世界都在流淚。”
也不等我說話,他自顧地笑開了,還是看不見表情,只覺得聲音很悲哀:“或許朕欠了你一條命,這輩子纔要來還你的。朕一生啊,都分不清是不是活着,竟覺得夢裡都比清醒時真實。”
又問:“悅容,你相信人死後會有前世今生麼?”
我點頭恩了一聲:“我相信。”
剎那間,雲霧散開,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臉,是一種豁達,一種最後的圓滿。
微微頷首,“爲朕把酒端上吧。”
潔白無暇的羊脂酒杯,彷彿不帶世間一絲污穢,卻裝載着這世間最狠毒的鴆酒。
他無懼無喜無悲,捏着寬大的袖袍,探出修長的雙手,那凹凸有致的手骨,讓人有種脆弱的美感。
我趕忙握住他的手:“聖上……或許你不用死,我、我去求他……”
“你已經求過了,所以朕多活了三天,不是麼?”掌心覆上我的臉龐,“傻悅容,誰說你聰明瞭?真傻啊,你越是爲朕求他,他越是恨不得將朕千刀萬剮。”
“聖上……“
“悅容,你告訴朕,你愛過朕麼,哪怕只是在夢裡?”
我給了他一個美麗的謊言,他笑了,笑得好開心,好滿足,頭一揚,將鴆酒飲盡。
“悅容……最後爲朕唱首小曲吧,就你以前唱過的哪首。”眼睛幽幽地看着我,不肯閉上,唯恐閉上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好,好!我唱!”眼淚滴滴落下,哽咽着哼出不成調的曲:
心若倦了,淚也幹了
這份深情,難捨難了
曾經擁有,天荒地老
已不見你,暮暮朝朝
這一份情,永遠難了
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
黑血不斷從他口中嘔出,我嚇得臉色蒼白,他斷斷續續道:“別停,就那一句,別停……”
“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願來生還能……”
我再也唱不出了,他再也聽不到了,含笑而去了。
他說:“成昕,朕對不起你,朕到最後還是做不了一個好皇帝。”
他說:“成昕只對朕說,不想愛上你,就不要看你跳舞,但他忘了告訴朕,千萬不要聽你哼的曲子,聽了,心一樣不再屬於自己了……悅容,朕是真的愛你,如果還有來世,如果還有……”
趴在我的膝蓋,像是睡着了似的,我輕輕撫着他的鬢髮,笑着,哭着。
吶,別念着來世了,好麼?哪來的來世?都已經糾/纏了兩輩子,第三世就放彼此一條生路吧。遇到該愛的人,就好好地去愛吧,別害怕受傷,心痛了也沒關係,流淚了也沒關係,勇敢地再愛一次吧。
“再見了,張影。”
我走出頤華宮,風聲迴旋,穿過透明的樹葉,找到了它久居的天空,我想,這輩子也好,下輩子也好,我和他也會找到自己信仰的幸福。
默唸子都的名,這一刻,我突然好想見到他。
兩個小宮女在庭院掃地,嬉笑着聊着天,“剛剛你看到了沒有,常昊王抱着皇后娘娘進了懿合宮了,天吶,就這麼光天化日的!”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別說他快要登基稱帝了,整個後宮都將是他的,就算他還是個王爺,以前敢在仁德殿寵幸楚婕妤,現在爲什麼不敢在懿合宮寵幸皇后娘娘?”
宛如天雷劈身,我蒼白了臉,茫然杵在原地,只覺血液一點一滴從身上流逝。
那倆小宮女乍見我,驚慌地跑走了。
=====
作者有話說:今天三更了哦,星目閃閃,坐等獎賞^_^
接下來會有點小虐,虐虐更健康~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三章 情到濃時情轉薄,此心何處可永恆
來到懿合宮,並不想表現得像一個捉姦的妻子,反覆提醒自己維持該有的體態和教養,但內心的悲憤以及凌亂的情緒,讓我顧不得宮人的阻攔一路闖進大殿。
皇后從裡屋走出,髮絲微亂,雙頰泛紅,朱脣紅腫,讓人極爲容易便聯想到那令人不愉快的事。宮女太監們紛紛請罪,說王妃堅持要進來他們攔不住。皇后潦草擺手讓他們退下,神色略帶尷尬道:“十妹急匆匆地來……是出了什麼事?”
我沒有回答,環顧四周,桌案上放着一盞茶,還冒着熱氣,泡的是上好的香螺片,十年僅有五斤產量,十分稀罕,這皇都內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常昊王一個人喝這種茶;茶几旁擱置着一根柺杖,金漆虎頭樟木身杆,我自然也十分熟悉,這是我親自挑來的;風中隱隱傳來一陣奇異的香味,混合着百合茉莉和薄荷三種清香,是他腳掌受傷後塗抹的膏藥,還是我每日三次爲他親手上的藥,香味就從那翻滾的墨綠色帷帳後頭傳出。
冷笑着什麼也沒說,慢斯斯地在桌案前坐下,皇后差人上茶,我說不用了,端起桌上那盞舊茶喝了起來。不愧是上好的香螺片,回味甘甜口齒留香,他一向是極有品位且懂得享受的人,包括對女人。眯起眼睛,細細看着眼前略顯侷促不安的皇后,微顫的睫毛宛如輕擺的羽扇,那不安的神情都如此楚楚可憐。
被我盯着,皇后如坐鍼氈,不自然地微動身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說道:“十妹真隨性,這別人喝過的茶也便罷了吧,姐姐喚人再給你泡來。”
放下茶盞,我微微闔眼,似笑非笑,“姐姐錯言了,這世上只有三個男人才會讓我不介意共用同一盞茶,除了我那兩個寶貝弟弟,便是……”將尾音拉得懶怠而綿長,卻沒說出。皇后強笑着問還有誰,我將視線從帷帳那掃過,道:“還有我的丈夫。”
手指用力扯拉,面色仍做平靜,皇后道:“十妹說笑了,這……這是姐姐方纔用過的茶,你這會不也喝了?”
不愧是這後宮最會僞善的女人,我微微笑起,和聲道:“是了,說笑的呢,姐姐用過的我當然也不會介意,就怕姐姐會介意了。”
皇后神態稍霽,“怎麼會呢,姐姐歡喜還來不及。”與我又隨意嗑叨了幾句。
我再度端起茶盞,看着微綠的茶湯映出自己那雙冰冷的眼睛,是屬於女人的嫉妒,讓人厭惡。
手一放,茶盞在地上摔成碎片,濺溼我半邊裙角。皇后驚起,她趕忙關心問:“妹妹你沒事吧,有沒有燙到!”
我坐着,挺直腰桿,平淡地告訴她不用緊張,茶盞是我故意打碎的,“這宮中的東西不好帶出宮外,但也不喜歡別人碰我用過的,便只好摔碎了,姐姐不會怪罪吧。”
“不,怎、怎麼會呢。”皇后笑着,茫然站立。
我起身朝她走去,一步步慢悠悠的。她竟害怕地跌坐回椅子上,手指一下下用力抓着扶手,儘管竭力掩飾,眼中還是透露出一絲恐懼。是的,這後宮哪個女人不怕我?就連之前人人畏懼的史湘妃都被我逼死,在她們眼裡,我早已是蛇蠍心腸,狠毒更甚史湘妃的女人。
自嘲笑笑,自然不能枉擔了這名聲,我冷臉靠在皇后的耳畔,輕聲道:“請你記住,茶盞我可以與你共用,但男人絕對不會與你共享。共用了我的茶盞,可以摔碎,共享了我的男人,我會讓那共享者悔不當初,明白麼,五姐?”
皇后蒼白着臉茫然點頭,我淡淡一笑,恢復了溫婉的模樣,盈盈欠身告退,臨走前隨手抄起桌案旁的柺杖帶走,皇后乍見那東西,驚愕地悚了一下,又佯裝什麼也沒看見,笑容滿面地將我送出,還囑咐着想她了便多來懿合宮走走。
與她虛應幾句,叫她不用送了,目送她回到屋內,我站在門扉旁並未離開。
許久,屋內傳來男人低沉的笑聲,皇后幽幽埋怨:“你還笑,我現在這心裡還疙瘩着呢!”
男人問:“芮媛,你怕她?”
皇后回道:“她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怎能不怕?你也看到了,她是容不下我的,哪天我怕是怎麼被她整死了也不知道。”
善於僞裝的女人,用一種我見猶憐的語態將我貶斥。
男人道:“別怕,我會保護你。”
隨後是一陣衣衫廝磨的聲響,便聞皇后叮嚀一句:“你好壞。”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轉身大步跑開,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被深秋的寒風吹得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怎不認得他的聲音,昨日還笑吐情話,說着只愛我一人,餘音猶且繞耳還未退去,轉眼怎似換了皮面和心腸,擁別人入懷?還是我的姐姐,還親熱地叫着她的閨名!
將他用的柺杖憤憤地摔在地上,用力地踩,死命地罵,這滿腔的悲憤卻得不到絲毫的疏減。
看着被土堆裡髒兮兮的虎頭樟木柺杖,再昂貴的物品沾了髒東西,看上去都是如此不堪,就像愛情一樣。
又想起,他是爲了救我才受的傷,三天了才能拄着柺杖下牀走路;再想起,那夜豁出命與我共死的決心,怎可能是假的?
此刻明明恨他恨得要命,怎偏想起的都是他的好?
紅了眼睛,又寶貝似的把柺杖撿起來抱在懷裡,捏着袖角把上邊的泥巴一點點地擦去。
我說:“髒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會再幫你擦乾淨的,以後別再髒了好不好?”
呆呆看了許久,也等了許久,虎頭樟木杖沉默無聲,風中那夾着百合茉莉薄荷的奇異香味也漸漸散去,我失望地閉上眼睛,抹淚回王府去了。
原來,給不了回答……那曾經的承諾,都算什麼?
※※※
暮色沉沉,空氣帶着菊花的冷香,那擺在窗臺上的曇花已經殘敗。
想來昨夜,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它已開過花,只是美麗的剎那沒人欣賞,今日已傷心枯萎,薄命如紅顏。
我覺得可憐,叫嫣紅把那曇花拿去埋了,就埋在常昊王每日回來必經的路旁,以“長心”爲名立個墓碑,墓誌銘便寫上:縱然命途多舛,但求此心永恆。嫣紅怪異地看了我一眼,受命去做了。
常昊王是在晚膳後才從宮裡回來,進了府門隨手將披風扔給小廝,停在庭院小徑旁看着那花塚,問:“誰在此處立的碑?”小廝回道:“稟王爺,是王妃命人立的花碑。”常昊王顫着脣反覆念着那碑文,竟漸漸癡了。
我倚在門旁看着他那癡態,憤怒去了大半,又見他額頭略帶細汗,多半是少了柺杖行路困難給乏的,心裡有點報復後的愉悅感。
走了過去,說:“子都,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柺杖都忘了帶好?”將那虎頭樟木杖送到他手裡。他面色略微異變,隨口說了聲謝謝,卻什麼解釋也沒有。我冷眼看着,方纔消停的惱火又騰地上來了。
他又問:“用膳了沒有?”我皮笑肉不笑道:“等不到你回來,餓得緊便先用了。”他淡淡點了點頭,“十日後便要登基了,宮中那邊要商議的事情頗爲繁瑣,往後幾日也是如此,就不要等了。”
是真的有要事,還是忙着跟別的女人溫存!那一刻我幾乎忍不住要逼問出聲。
他好似沒有察覺我紊亂的呼吸,隨意地問到了經天子,我回道:“飲下毒酒了,走得極爲安詳。”
“我會下令厚葬他的,給他一個天子應有的體面。”半垂着眉眼,分不清喜怒,靜靜地睨着我,問:“恨我嗎,這麼對他?”
我搖搖頭,“不,你這麼做是對的。”皇權的爭鬥,對別人仁慈了,對自己未免顯得過於殘忍,他向來不是一個狠不下心的人。
他探尋問:“如果我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你都會理解嗎?”
我眉頭一皺,戒備道:“要看是什麼事,大義不可滅,諾言不可賤,兩者之外,我都可以無怨無悔地支持你。”
他幽幽端詳我許久,似有隱忍的掙扎,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草草囑咐幾句,也不進房門,折身便往書房裡去。
我喊住他:“子都,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一臉期盼,哪怕不是解釋,只是哄人開心的謊話,也情願聽到。
他沉默半會,頎長的身姿遮蓋在稀疏枝椏下,一條條橫亙的暗影,恍若靈魂分割的錯覺,嘆息:“悅容乏了的話早點休息吧,今夜事務頗多,我就不回房了。”走了幾步,我怒喊道:“趙子都,你給我站住!”
頓住腳步,他沒說話,也沒回身,筆直地站着像是深秋的梧桐,落拓而深遠。
我上去輕輕倚在他的背上,感受他那溫熱的體溫,尋找曾經渴望的安全,“你還記不記得娶我前,我曾說過的話?”
他啞着聲音道:“記得,你說要娶你,須得與你廝守一生,獨守唯一,不得二心。”
“你會做到嗎?”
“至少我已經爲你遣散了府中所有姬妾,你還想要我怎麼樣,悅容?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你渴望的所謂唯一雖然美麗,但不切實際,這世上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日後我登基了,後宮佳麗三千,更不可能爲你做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未來的一國之後,如果連這一點容人的度量也沒有,怎麼替我執掌後宮?”
我施施然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層層重疊的王府宅院深處,像一座迷宮,將心困在了裡頭找不出來。
花極始知花更豔,情到濃時情轉薄。
這紛擾不休的天地,花開花敗,情深意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個期限,都會過去了,消失了,包括曾經的誓言和愛情。
心,又哪裡能永恆?是我癡妄了。
=====
作者有話說:留言問我皇后是誰的親,請翻開第六十五章,第一行,除去標點符號,從第四十八個字開始閱讀,讀完後自動撅起小屁屁來我這裡領板子,叫你看文不仔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四章 天賜怒打常昊王,在劫之心昭若揭
已三日未見常昊王,前去尋人,非是家臣推託正在議事,便是不在王府,顯然是刻意躲避我。
這日奼紫來報楚十二爺來了,我還未開口允面,他便直衝衝地往我房裡跑,那時正要起榻,嫣紅在爲我合衣,房門哐啷一聲便被踢開,那人就像個火爆的獅子闖入,乍見屋內光景,先是一怔,那煞氣騰騰的臉轟然浮上一層紅暈,說了聲抱歉正要退出,我將寢衣一合,“回來。”
他乖乖走入,低着頭眼睛直盯着地板,倒是一副非禮勿視的君子之態。我道:“什麼事讓你急衝成這樣,都沒個規矩了。”見他默不作聲,低垂的眼角似有淤青,把他喚到跟前,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細瞧了一番,那張讓女人臉紅的俊臉果真變了形,青一塊紫一塊的,“在哪受的傷?”聽他悶悶地回答,萬花樓。
我冷哼一聲,敢情又是爲了那些風花雪月的事跟哪家公子打架了,擰起他的耳朵罵道:“姐姐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了不成,叫你少去那地方多做正經事,你怎麼就是不聽!”邊說邊打,也是最近心情不好,情緒變得些許失控。
天賜支着頭悶聲不哼,我問他跟誰打的架,快去賠禮道歉,他擡頭盯着我,似有心痛,咬牙字字說道:“趙子都那混蛋配不上姐姐!”我愣了稍許,探尋問:“你是跟他打的架?”天賜點頭,我問他爲什麼,他說:“那混蛋才娶了姐姐不過半月,就跑去萬花樓喝花酒玩女人,還說姐姐的壞話。”
腳步踉蹌地跌坐榻上,心裡冰冰涼涼的一片。我不由冷笑兩聲,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居然還去那種地方!以前把名聲當寶貝,現在怎這般不知自愛!
“他說我什麼了?”
天賜齟齬不答,面有難色,我怒拍橫榻,“說!”整個牀架簌簌作響,天賜嚇得眉梢一抖,伏在我身旁,“姐姐你聽了千萬別生氣,你這樣子我心裡難過。”
我深深吸氣,叫他不用擔心,把事情說個清清楚楚。天賜猶豫半會,才一一道來。善妒,陰險,毒辣,沒有一絲女人柔情……他竟是對那些女人如此說我,還嗤笑我不及她們半分的好!才聽了一半,便氣得渾身發抖,“夠了,別說了!”
回頭看去,天賜臉色蒼白滿是擔憂,嘴巴抽動幾下似想安慰,又唯恐再說錯什麼惹惱了我。
想他是爲我受的傷,剛剛還被我打罵一聲不吭,心裡頓時柔軟下來,撫着他的臉輕輕道:“傻孩子,你怎麼可以去跟他打架,是想被砍頭嗎?再說你哪是他的對手,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你教姐姐這心裡怎麼受?”
“我就是氣不過,他明知我也在場,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給我聽,根本沒把姐姐放在眼裡!別說他現在還沒登基,就算是天皇老子敢侮辱姐姐,我也跟他拼了!”天賜怒得兩頰通紅,“再來,誰說我打不過他?我還真替姐姐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我竟也痛快地笑出口:“哦,你怎麼教訓的他?”
天賜說無意間發現常昊王每次過招似刻意護着臉不讓他傷到,所以他就故意左手打臉作誘餌,當他護臉的時候右拳腿腳全都往他身上砸,“你別看我臉上這麼慘,他身上受的傷可不比我臉上的少。若非在場的那幫狗腿子大臣阻撓,我還不不罷休呢!”
我嗤嗤笑趴了下去,直誇他打的好,笑得眼角都是淚。天賜突然不說話了,默默看着我,默默爲我擦淚,“姐姐,你別傷心了,我帶你回家吧,這樣的男人我們不要了,休了他!”
真是個呆子啊,這世道還真沒聽過女人休夫的,再說我現在什麼身份,未來的皇后,私事都變成了國事,而天賜這一鬧,以常昊王的性格多半不會放過他,我得另做打算。
裝出一副無事的模樣拍着他的手背,“別擔心,他只是今早跟我辯了幾句心裡不痛快纔會這麼說的,往日裡都待我極好。你啊,從小到大就會鬧荒唐事,這次還更出格了。這皇城裡就他權勢滔天,誰敢跟他蹬鼻子?也就是你了。每次都要姐姐跟在你屁/股後面收拾殘局,也不讓人省心的。”
天賜質疑:“姐姐真的沒事?”
我微笑着給他一個安定,他仍有狐疑,我忙轉了話題:“你這次闖了這麼大的禍,家裡是斷然不能去了的,父親非得家法伺候把你往死裡打不可。這樣吧,你先去你那兩個跟班的家裡躲避幾天,等我把事情妥善了再差人來接你。”
他也知道自己這次是鬧得過了火,乖順地點了點頭,抱住我的腰往懷裡蹭了蹭,“知道了,就悅容姐對我最好了!”寵溺地拍拍他的背,直嘆息,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弟弟,這矛盾也的確不好調解。復而囑咐幾句,讓嫣紅送天賜離開了。
天賜纔剛走不到半會,在劫便來了。我苦笑連連,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心知在劫這次來不是爲了方纔那出鬧劇來拿人,就是來向我詢問與常昊王的事。在劫可不比天賜,沒那麼好打發,便裝睡想搪塞過去。
在劫進門後,見我伏在榻上閉目休憩,也沒離開,屏退了奼紫嫣紅,靜靜地坐在我的身旁,偶聞低嘆,想是在爲我憂心。我不做聲地繼續裝睡,心裡也怪內疚的,從小沒什麼事迴避他,今日竟這般與他周旋,他要是知道了,定會傷心。
房間裡很安靜,香爐嫋嫋飄出的白煙繞了滿屋,香味讓人飄飄欲仙,外頭的風很輕,伴隨着樹葉飄落的窸窣聲,落定塵埃般讓人心悸。
半刻後,依稀聞得衣衫作響聲,想是在劫起身要離開了,心底正暗暗舒氣,卻聞他站在牀畔低語:“你這樣叫我怎麼放心?”手指帶着一絲涼意拂過我的臉龐,忽有一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溫熱的溼潤便覆在我的嘴上。
我驚恐地睜開眼睛,在劫一驚,忙退了數步,掩着嘴滿臉通紅,結舌:“姐……姐姐……”
“你在做什麼,在劫!”他居然吻我!
視線一掃,我臉色驟然大變,便見常昊王倚在門扉,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看着房內,眼神寒冷如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五章 彼此折磨始到頭,瘋狂過後終是淚
用力推開書房的大門,哐啷巨響,像是心扉被撞碎的尖銳感。所有議事的大臣都驚愕地看着我,依稀曾聽見有人談及鄭、魯二公還有薰皇子的名字,此刻的我無心在意,筆直走到高坐之人的面前,筆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和你談談,子都。”
他半闔眉眼,抿直的嘴角顯示不悅,仍如了我的願揮袖退去衆人。
“放了他們,放了我的弟弟!”祈求着攥緊他的衣袖。
他擱下手中的毛筆,將我的手不甚厭煩地推開,“沒有人能在惹怒我之後還能安然活着,你憑什麼讓我放了他們?”
我哭道:“憑我是你的妻子,憑他們是我最愛的弟弟!”
手指掠過我的眼淚,他冷笑着,“真是廉價的眼淚,爲了你最愛的弟弟?”兀地勃然大怒,將滿桌子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推翻在地。我嚇得滿臉蒼白,被他握住雙肩一把拖到面前,用力地搖晃,怒吼:“從我們相識到現在,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個愛字,而今居然說他們纔是你的最愛?楚悅容,你把我當做什麼了!還是你當真如此下賤,連自己的弟弟都要勾引!”
我瞪大眼睛,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被抽離,顫顫道:“你……你說什麼?”
字字冷硬地從他口中吐出:“我說你下賤無恥!”
我狠狠瞪着他,笑起,“是,我是下賤無恥,你不也愛我的下賤無恥!經天子不過抱着我睡了幾夜,你就燒他寢宮取他性命,你怎麼就這麼在乎我?在劫不過親我一下你就受不了了?告訴你,以前在楚家的時候我們經常做這事,跟天賜也做了,還躺在同一張牀上一起睡,脫/光了衣服——”
“啪——”一個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臉上,常昊王陰冷道:“像你這種骯髒的女人不配讓我在乎,你給我滾!”
“趙子都,你會後悔的。”我面無表情地抹去淚,挺着腰桿驕傲地走出書房。
外邊的日頭強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家奴們竊竊私語,我冷眼一掃,一個個如驚弓之鳥,瑟瑟地跑遠了。
茫然在偌大的宅院走着,想去地下室探望天賜和在劫。他們兩人一個尚未出王府便被抓住,一個在我房中被帶走,雙雙被關進王府的地牢中。
地牢守門的是個年輕的將軍,名叫王智,冷麪無私,將我橫擋在外頭,“王爺交代,沒他手諭誰都不能進去看那兩個犯人,尤其是王妃您!”視線從我臉上掃過,很快地轉移到別處,凸出的喉結滾動,嚥下乾澀的口水。
在他眼中看到了驚豔和貪婪,我勾起嘴角,側臉眯着眼睛睨他,知道這個視覺能讓我的面容變得更加的嬌/媚,笑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剛好路過跟將軍說說話。將軍今個兒酉時有空麼?”不等他回答,笑吟吟地邁步離開了,展開水袖,將一條香巾不留痕跡地落在他的手中。走幾步,回頭頻頻顧盼,他癡癡地遙望,像失了魂魄。走過轉角時再看,他埋首在香巾裡輕嗅,一臉陶醉。
我冷冷笑起,男人,不都這樣?
酉時,寧靜地宅院傳出一聲野獸似的怒喝,王智從房裡衣衫不整地跑出,口中慌亂地喊着:“王爺饒命啊!”忽聞一聲哀嚎,再無聲響。
我攏了攏半開的衣衫倚在榻上,看着常昊王提着沾了血的長劍從門外怒衝衝地回來,就像一隻嗜血的野獸,將劍抵在我的咽喉。
“楚悅容,你都做了些什麼!”
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蔻紅指甲拂過嘴角,漫不經心道:“這不如王爺所願做個下賤無恥的人麼,還沒上牀呢,您就回來了,做到哪個程度了,您不剛好看得清清楚楚?”
他氣敗地將劍摔在地上,扼住我的喉嚨怒吼:“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說,你說啊!”
我收起笑容,冷眼與他回視:“放了我弟弟!”
他搖頭倒退幾步,“爲了他們,你居然這麼逼我……”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驟然心痛得難以呼吸,我默默流淚,問出了這幾日最錐心的不解:“爲什麼你突然變了,爲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爲什麼非要相互折磨都不肯罷休?”起身抱住他,央道:“我們不再吵架了好不好,回到過去恩愛的日子,我知道你還是在乎我的,你心裡害怕什麼你跟我說啊,爲什麼總要一個人憋在心裡?”早就已經察覺,自從雲蓋先生那夜說了若有所指的話後,他就變得不再正常。
常昊王身子僵硬,一把將我推來,喃喃念着:“不,我不在乎你,一點也不在乎你!”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我在房間裡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竟發現心痛不復從前。原來同一個人,是沒法給你相同的痛苦的。當他重複地傷害你,那個傷口已經習慣了,感覺已經麻木了,無論再給多少次傷害,也遠遠不如第一次受的傷那麼痛了。
翌日,風和日麗,萬里無雲,京都湖上出現一道亮麗的風景,金色湖面波光粼粼,精緻華麗的畫舫隨水細流,常昊王妃宴請皇城中的風流才子,以文會友,以樂傳情。觥籌交錯間,絲竹之聲靡靡入耳,衆人酒酣興致大起,不知是誰高喊一聲:“請王妃起舞助興!”掌聲滾滾中,那女子在船頭翩然而舞,飄飄兮如風而來,嫋嫋兮隨風而去,天水之間,人間盡頭。
正在衆人如癡如醉之際,大批官兵將整座京都湖包圍,十艘官船將畫舫逼至岸邊,就在衆人恍惚夢醒後,驟見常昊王立身岸口楊柳之下,白衣如鬼魅,一臉殺氣。
我站在船頭,掩着嘴角笑個不停,常昊王怒喝:“全都給本王滾下來!”
衆人方知惹來天怒,紛紛跪地求饒,被下令全部打入死牢,有人揪住我的裙襬哀嚎:“王妃,您快救救我吧!”常昊王大步上前,一腳將其踹開,狠狠瞪着我,像是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
“王爺饒命,王妃救命!”所有人哭個不停,我卻笑個不休,常昊王怒喝:“住口,不許笑!”他越罵,我笑得越開心,被他一把扛在肩上躍上馬背,也不管滿城百姓的眼色,一路奔進王府,我也隨他一路笑回。
“你就非要這麼逼我才罷休嗎,你該死!該死!”撞開房門,一把將人壓在冰冷的牆面上,撕裂裙衫便從身後挺入,痛感貫穿體內的瞬間,我再也笑不出口了,痛苦地咬着下脣,痛苦地呻/吟,整日整夜被逼着任他無度索取,昏死過去又被痛醒,醒了又痛昏過去。
不知是什麼時候結束的,腦袋昏昏沉沉起了高燒,模糊睜開雙眼,卻見那雙明月般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幽幽晃盪着似水柔情。我張嘴喊了幾聲,不知喊了誰的名字,眼皮沉重,又失去了意識。
再度睜眼,卻看見常昊王用一副極爲冷漠的表情站在牀榻旁,記憶中的柔情眼神,似是自己做的一個美麗而脆弱的夢。
他取來擱在桌上的一張紙扔到我面前,我拾起來展開一看,蒼白的臉色更爲蒼白,“休書……你要休我?”心痛得幾欲流淚,卻在嘴角僵硬地笑了出來。
“帶着你的弟弟們離開吧,從今往後我們恩斷義絕。”說出這句話的他,平靜得不帶一絲感情,往日深情款款的模樣,像一張面具從他臉上永遠地摘去了。
我默默不語,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穿起衣服往外走去,這已經是我所擁有的最後的尊嚴。走到門口他又叫住我,我歡喜轉身,卻見他拂袖將一支麒麟白玉簪扔了過來,吧嗒落在我的腳邊,簪尾的“月”字筆筆深刻,如人的內心斑駁哀痛的印記。
“你連做夢都叫着蕭晚月的名字,真令人作嘔,帶着這骯髒的東西去找你的舊情人吧!” WWW ¸T Tκan ¸℃o
不言不語,俯首凝視着這消失許久的簪子,宛如凝視自己蒼白無味的過去。
不再看他,也不去拾取簪子,拖着長長的裙襬轉身走出房門。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爲什麼還站在門後不肯離開?
或許我希望他能追出來喊我的名字,希望在第一時間,我就能站在他的面前,然後告訴彼此,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等待了百年般漫長,他都沒有追出,我知道,我們都回不去了。
屋內傳出困獸般嗚咽的低鳴,反覆地說着:悅容,對不起,請原諒我。
我走進去,看到他無助地坐靠在牆角,墨色帷幔被風高高吹起,凜冽的聲音撕心裂肺,在他身上投下一層陰影,寂寞,蕭瑟,落拓。
直到站在他面前,他擡頭驚愕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子親吻他的嘴,說:“再見了,子都,再見了。”在雙脣與聲音之間,某些東西已在心底逝去,靈魂的翅膀,以及,痛苦和遺忘的權力。
終於,我離開了。這是他的選擇,我選擇尊重。
庭院裡,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歷歷可見。是不是我們的愛情,也要到霜染青絲、時光逝去時,才能像這冬日的枝杆一般,清晰、勇敢、堅強?我們都曾醉在夢裡,任芳華剎那,剎那芳華。
原來,瘋狂後的清醒,只有眼角的淚,留作紀念。
=====
作者有話說:小虐怡情^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六章 曖昧之情戛然止,天下風雲漸詭譎
譏諷、嘲笑、同情、憐憫、幸災樂禍……衆人閃爍的眼神在眼前晃過,我跪在楚幕北面前,一言不發,藤條一下下抽打下來,教訓這出嫁不過半月便被夫家休掉的家門之恥。
“請父親饒過姐姐!”在劫和天賜擋在我背後。楚幕北一見他們,老臉更怒幾分,連着他們一起打,邊打邊罵:“想我楚家世代英名,怎出了你們這三個孽障!”
“他們都我的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老爺有什麼責備就衝我來說吧。”蕭夫人從堂口走進,雍容面容一如往日,善於僞裝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乍現銳利,楚幕北一怔,“你……”硬是說不出話來,向來霸氣人前說一不二的魏國公,竟破天荒地屈就了,扔掉藤條拂袖而去。蕭夫人淡淡掃了我一眼,“天賜在劫,將你們姐姐扶回淵闌院休息吧。”在丫鬟的攙扶下離開,也不再與我多說什麼。
回房後我躺在牀上昏睡過去,熱燒未退,反覆做着形形色色的夢,醒來後卻如泡沫般破碎,什麼也記不起來。略動手指,驚醒了伏在榻旁淺寐的在劫。
“姐姐,你醒了!感覺好點了沒有?”
呆呆看着他臉,眉宇間瀲灩光華,兼備了男孩與男人的魅力,青澀而沉穩,純粹而幽遠,卻是眼底那抹青黑,讓他看上去疲憊極了。
沙啞問:“我睡了多久了。”回答已有兩日。
偏頭看向窗外,天色清濛,是凌晨破曉時分,世間萬物寂靜得出奇,顯得偶有的寒號聲分外遙遠。守夜的丫鬟在外屋打盹,沙漏簌簌作響,香爐的白煙斷斷續續,燭火已奄奄一息。
擡手撫着他清癯的臉,虛弱笑道:“傻孩子,你就一直照顧我?”他默默看着我沒說話,眸心有種閃爍的火焰,讓我想起不日前那次親吻,尷尬地別過臉,道:“我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他爲我掖好被子,“現在還早,你再睡會,我會一直陪着你。”我不做聲,側身背對他,卻總是察覺有股幽深的眼眸在身後凝視,讓我渾身燥熱起來。
嘎聲道:“在劫,我是你姐姐。”
身後沉默許久,傳來暗啞的低喃:“我一直都知道。”
不點破的曖昧,違背倫常的情感,戛然而止。
翌日,我被屋外的錚鳴聲吵醒,詢問出了什麼事,在劫久不回答,似有遮掩,在我逼問下才緩緩說道:“要打仗了,鄭國公蕭晚風不知什麼時候將薰皇子從常昊王的掌控下帶離,三日前以肅清皇室血脈,振興趙家基業爲由擁戴薰皇子登基,在長川起兵從東南進軍而來;昨日魯國公司空長卿也以常昊王倒行逆施多行不義之罪昭告天下,以正義之師之名討伐,麾下曲慕白將軍率領三十萬鐵騎從金陵出發,打算配合鄭國公從西北進攻。國內大大小小勢力已不少開始騷動了,常昊王這次腹背受敵,偏尚未登基,國內人心不穩,有一番硬仗要打了。”
俯首見我久不做聲,溫熱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睛上,輕聲說:“別想了,那種男人不值得你再爲他勞心分神,好好養病吧。”
我輕輕嗯了一聲,問:“天賜呢,怎都不見他來看我。”
在劫猶豫半晌,道:“他去投軍了。”
我詫異:“你們不是被革職了麼?”
在劫道:“他投的……是鄭國公麾下,他說,要替你報仇。”
我驚坐起來,“胡鬧,快把他追回來!”情緒過於激動,一股嗆意涌上胸口,讓我乾咳不止。
在劫坐在牀榻旁攬過我的肩,雙手撫着背爲我順氣,道:“追不回了,三日前姐姐昏睡後他就已經出發了,當時父親和大娘都不知道,就跟我一個人說。”
“你怎麼不阻止他!”
在劫沉默不語,近似完美的相貌點綴着沉靜又寒冷的表情,我看了心中一凜,這孩子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眼神?許久他才道:“我不願阻止,如果不是爲了照顧你,此刻我或許也隨他一同去了。”
我瞪着他,他極好內涵地與我微笑回視,那一刻我怎麼也對他發不出火來,悶氣倒下,被子一擡遮住腦袋。他溫柔地爲我拉下被子,捏住被緣小心翼翼擱在我下巴處,“窩在裡邊對你身體不好,乖,別任性了。”柔柔的嗓音像暖風似的吹在耳畔,渾身酥癢。那一刻竟讓人覺得他是懂事的兄長,而我不過是不聽話又需要人照顧的孩子,騰地紅了臉,說話弱了氣勢:“要……要你囉嗦,我是姐姐!”彆扭地側過身去,身後那人沉沉笑起。
又過幾日,皆在牀榻上度過,外邊的世界紛紛擾擾,無休無止的恩怨,全都被在劫以那霸道又帶着溫柔的笑語擋在門外。其實我知道,他是刻意將我與外頭隔離,多半發生了什麼事不想讓我知道。
這日,微冷的空氣送來清新的香味,我起了興致和衣推開窗戶,呵着熱氣探頭望去,果見那早開的臘梅躍入眼中,緋色依依如夢,花瓣蹁躚若蝶,漸漸得看癡了起來。
胸口開始作痛了,儘管這幾日刻意不去想那負心的男人,但沉鬱在心中的思念,不說並不代表忘記了,而今觸景傷情,想着王府裡曾與他共同栽下的那株梅樹是不是也開了,他在賞梅的時候又會想起誰?
轉眼又想,他此刻怕早已遷入宮中,忙於國政,又忙於調兵遣將與蕭晚風和司空長卿等人周璇,又哪來的閒情賞梅,怕更沒時間來想起我了吧。只是稍作休息時,會是誰在他身邊,晚上入睡時,又是擁誰在懷?是我那美麗妖嬈的五姐,還是後宮多不勝數的國色天香?
垂眉嘆息間,眼淚滑落,有隻大手從背後探出,將滑落的眼淚接住。吧嗒一聲,淚水濺在掌心,盪漾開無色的水印。我回身看去,對上在劫憂思的眸子。
“又在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他嘆息着握起拳頭,用掌心的熱力散去了那傷心的水汽,將折在臂腕裡的櫻色白裘絨毛披風展開,輕輕地披在我的肩上,“已漸入冬,天氣寒了下來,你身子又虛,也不多穿點衣服。”責備的語氣,關懷的口吻,讓人的心裡一暖。
他今日看上去極爲閒適,不是往日被父親嚴格要求的那襲高冠華服的世家子弟裝扮,只穿了一件花紋簡約的雲紋白衫,長髮以紫金臨湘緞繩婉約地在肩側紮了一束,長長地垂落腰際,飄逸如隨風楊柳。
拉起我的手說,“姐姐,今日天氣不錯,我帶你到院子裡走走吧。”
亭臺樓閣,帷帳高垂,橡木紅桌長椅,隔上綾羅軟墊,擺上香果小菜,再煮了一盅熱酒,嫋嫋白煙中,看滿院子的梅花開得正濃,別有一番景緻。與我閒淡,時時妙語如珠,天南地北的趣聞,宛若信手捏來般隨意。人前寡言冷清的他,唯有在我面前明朗快語,今日更甚從前,多半是念我方纔落淚,有意讓我開心。我也隨他的意,不作愁容,聞得有趣的事,也掩嘴笑了起來。他見我笑起,微微勾着薄脣,也笑得滿足。
這時,一隻渾身通白的雪梟從楚府天際飛過,發出洪鐘般的長鳴,我驚訝道:“奇怪,還真沒在皇都中見過這樣的飛禽。”偏頭看去,卻見在劫神色略微有異,稍瞬即逝,又如往日模樣與我笑談:“是啊,的確少見。”我心中留下深思,面不作色。半會下來,薄酒上面,闔上眼倚在他肩膀佯裝睡去。
他輕喚幾聲姐姐,我不應聲,勻稱地呼吸着。他雙臂一展,將我整個人箍在懷裡,那清幽的男性氣息頓然溢滿鼻尖。從來不知在劫的味道,竟讓人如此暈眩。指腹悄悄地覆上我的脣,我心中悸動,正在忐忑時,幸而那令人亂心的親吻不曾唐突而來,只將我橫身抱起,送回了房中,蓋好被子,又靜候半會,這纔去了。
在劫離開之後,我便睜眼尾隨而去,果見他形跡可疑地往後巷子走去。
老舊的東角門雜草叢生,他置身長巷一角,屈指附在嘴前吹起口哨,便見那雪梟嘶鳴而來,抖落着雪白的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靈動轉着脖子,眼睛黑珠子似的水靈。
在劫笑着逗弄它幾下,便有一男人披着黑色斗篷從巷子的暗角走出,朝他跪下:“屬下見過魁主。”
在劫淡淡應了一聲,問:“交代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那人道:“今早已探得消息,常昊王已秘密離開皇都與子玉將軍會合,準備突襲曲慕白駐紮在堯山下的大軍。”
在劫點頭:“很好,叫兄弟們半路伏擊,造成恐慌亂其軍心便可撤下,再將消息捎給鄭國公,叫手腳利索的手下去做,蕭晚風可不是那麼好混淆過去的,別讓他發現是我們在背後鼓弄。”
那人受命而去,在劫曲着手指撫弄雪梟的額頭,這一人一禽好似情人般親密。
忽聞在劫道:“悅容,你又不乖了。”
我心頭一驚,麻痹感從腿腳開始蔓延,他發現我了!
=====
作者有話說:小在劫慢慢浮上臺面^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七章 仁義不施失天下,爲己私心求助來
又見在劫對着那雪梟道:“下次別再偷偷飛來找我了,小心被人射下作晚餐。”方知那聲悅容喊的並非是我。
雪梟極有靈性,扭着腦袋低聲鳴叫,似吐相思。
在劫撫着它的羽毛,眸心一絲沉鬱,“要是她也與你這般心心念念想着我,那該多好。”隨即一笑,哀愁不負豪情。
手臂一揮,寬袖如袂,指着蒼穹道:“天空是自由的,飛吧,悅容!”
那雪梟長鳴一聲,展翅衝上天際。
一碧青天之下,狹長幽深的巷子盡頭,在劫含笑仰面,白衣翩翩似煙波浩渺之中。
不知爲什麼,那一刻我有種錐心的痛感,隨他看向天空彼端高飛的白影,竟落淚了。
天空是自由的,飛吧,悅容。
我會的,總有那一天,在劫。
回到屋裡重新躺下,不到半刻在劫也回來了,我佯裝幽幽轉醒,見他站在牀榻前對我微笑,也隨他回以笑容。
兩人小聊了幾句,在劫忽而傾身爲我在裙襬上摘取草根,我一怔,忙道:“興許是方纔賞花的時候沾的。”說了便後悔了,不免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在劫渾然不察有異,點頭恩了一聲。
共同用完膳,前廳來傳,老爺請十一爺過去。在劫囑咐我好好休息,便隨小廝同去了。我送他至院子裡,偏頭看去,園林被家丁修得整整齊齊的,哪還有什麼雜草?又看向在劫漸遠的背影,不由得嘆息良久。
落日餘暉,夕陽盡美,冬日的暮色總有種蕭瑟和絢爛兩種極致的美感。蕭夫人就拖着這種美感踏入我房中。
那時我正伏在榻上看書,見了她忙起身相迎,她擺手讓我躺回,自行在長椅上坐下,丫鬟們上好茶果,她隨意問:“身子恢復的如何了?”我答將近痊癒了。她又問:“看的什麼書?”我答《過秦論》,她問:“看完後有什麼收益。”
心知她並非隨意而問,必然與眼前局勢相關。回了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蕭夫人笑笑,目有滿意,道:“方纔我過來時,朝中幾位大臣來拜訪,你父親也把在劫叫了過去商談,你知道是爲了什麼嗎?”
我冥想稍許,“而今天下大亂,父親是在抉擇該站在哪一方更有利於楚家興衰。”
蕭夫人並沒有否決,問:“那悅容若是站在你父親的立場,會順應哪一邊?”
我道:“順應民心。”
蕭夫人咄咄逼問:“民心順向哪裡?”
我痛苦閉上了眼睛,“魯國公司空長卿以討伐亂臣賊子倒行逆施之罪而起兵,是爲仁;鄭國公蕭晚風以擁戴薰皇子登基爲名而起兵,是爲義。此二人爲仁義之師,天下自當歸心。”
蕭夫人靜靜看我,“悅容,你很痛苦,是爲常昊王?”
我沒有否認,“他雖然負了我,我也不願他落得不好的下場。”而害他失了仁義之名的,也恰恰是我。
蕭夫人嘆了一聲,道:“以前怎覺得你的性格像我,現在卻覺得少了一樣我有的,也多了一樣我沒有的。”
我問:“少的是什麼,多的又是什麼?”
“你太重感情了,總是少了份冷靜,但也擁有了美麗的……”她沒再說下去,偏頭看向窗外,竟漸漸地癡了。
那花苑裡紅霞落下夢幻般的色彩,夫子劉旭冉在長廊上輕輕走過,那身青衫風中輕舞,宛如水草般優雅。
她收回視線,喃喃低語:“人之所以不懂得珍惜,是因爲得到得太過容易;人之所以後悔沒有珍惜,是因爲失去得太過痛心。”
問:“悅容,你屬於哪一種?”
我竟一時回答不出。她不再多說其他,起身要走,我下牀去送,她指了指榻上的《過秦論》,淡淡道:“以後還是少看這書的好,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恭順點頭應是。心想,這表裡不一的姿態,也的確與她極像。
事後,我換了身衣服出去了,帶上蕭晚風的那支玉簪子。
其實蕭夫人問的,我心裡早已有了答案。
不懂得珍惜,後悔沒有珍惜,我兩者都是。
※※※
烏雲席捲了最後一抹紅霞,翻滾着下起了雨,將一列列士兵的鎧甲洗得晶亮,卻無法熄滅熊熊燃燒的一簇簇篝火。蕭晚風駐紮在洧川上游的軍營,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張咆哮的虎口,透着濃濃的霸氣,和危險感。
成列士兵在裡裡外外巡邏,我藉着夜色潛入,很快便找到了蕭晚風的營帳,除了象徵他身份的十二黑甲狼騎在帳外守護之外,便是那繡着華麗奪目的紋飾蓬布,以及從帳篷裡傳出的極爲珍貴的龍涎香。他向來注重生活的品質,吃的要色香味俱全,喝的要茗茶甘泉,用的都是綾羅綢緞,就算行軍在外也改不了的習慣。
我才靠近營帳三丈之遙,不愧是他倚重的侍衛,十二黑甲狼騎很快便察覺我的存在,高聲厲喝:“是誰,出來!”一個個拔刀出劍,嚴陣以待。
要跟這十二人過招,我還真不是對手,更何況這周遭還有蕭家驍勇善戰的騎兵數十萬。
我走出暗處,正在苦笑着想,是不是該束手就擒能更容易見到那人,恰時營帳裡傳來一道醇厚略帶懶怠的聲音:“是我的朋友,讓她進來。”
爲首者領命唱是,側身探手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掀開帳篷垂簾走進,龍涎香愈發濃郁撲鼻而來,便見蓬內燭火明媚,無一處擺設不是精緻奢華,昂貴的錦繡木槿紅地氈上設着一道書桌,書桌旁橫列一張金玉軟榻,以兩盞立地仕女紗燈隔開,榻上鋪着極爲稀罕的白熊皮毛,他就倚在上邊,內着白色寢衣,披着一件繡着白荷水紋的藍衫,靠着紫羅蘭的香菱引枕,一手託頷,一手持着卷宗閱讀。
我進去後他也沒有擡頭,只淡淡道:“早知你會來找我,卻沒想來得這麼快,悅容。”
都被他指名道姓了,我摘去面紗無需遮掩,跪在他榻前俯首道:“悅容有事懇請蕭大爺。”
話還沒說完,眼前黑了下來,一塊白絨毛毯落在我的頭上,他也不知什麼時候下的榻,爲我擦着溼發,輕聲道:“淋雨可不是好習慣,下次要改了。”
我錯愕的看着他,修眉星目,鬢髮如雲,那張俊臉仍如記憶中那樣面無表情,甚至有點麻木不仁,卻驟然讓我有種心悸的錯覺。
=====
作者有話說:男主再一個個出來過個場^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八章 晚風之心深如淵,王朝風雲兩天下
尷尬地從他手中接過毛毯,“我……自己來吧。”他淡淡嗯了一聲,在書桌前坐下,不說話,只是靜靜凝視着我的臉。那眼神平靜得宛如一灘死水,卻讓人莫名覺得害怕。
忙從懷裡掏出麒麟白玉簪放到書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目道:“我想請你撤兵,三年內不得與常昊王兵戎相見,除非他主動犯你長川屬地。”提出這個要求後,我沉沉低着頭不敢去看他的臉,因爲我知道這個條件是多麼過分,等同獅子大開口,他要是翻臉不認人,隨時可能將我拖出去砍頭。
但這也是我唯一能談判的手段了,賭的就是他堂堂鄭國公說一不二的品性。
既然他答應過我,凡是帶着這支玉簪提的願望他都會爲我實現,就一定說到做到。
我也知道,他絕不是一個易輿之輩,損己利人的事也斷然不會做。所以我狂妄地提出苛刻的要求,就是要等,等他像買賣砍價那樣將條件的門檻砍低。無論他如何迴應,只要能救子都,我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好,我答應你。”
輕巧的一句回答,讓我陷入震驚,他竟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猛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卻是說不出別的話來。
蕭晚風半闔眉眼,近似悲憫地說:“趙子都那樣對你,你居然還會爲了他來求我,悅容,你真傻。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他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愛情不過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謊言。”
眼角開始發痛,不希望自己的這段情感,換得他這樣的評價,這太可悲了。
我蒼白着臉,道:“我這樣的人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傻,如果他的胸膛是我依靠的地方,我將會在那裡生活一輩子;如果他選擇前方的道路而把我留在身後,我也會重新找回自己的道路勇敢地走下去。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爲了他,我心甘情願。如果愛情只是一個謊言,那麼就讓我在謊言中找到真實。還有什麼樣的欺騙和傷害,儘管放馬過來,我不怕!”說到最後,我幾乎在嘶吼咆哮,連日來刻意壓制的痛苦和悲傷,那一刻宣泄而出。
他看着我,久久沉默,外邊的雨打在營帳上,吧嗒吧嗒地響着,很遙遠,又很近,就跟彼此的心跳一樣。
他居然跟我道歉了,說:“對不起,我不該妄斷評價你的感情。”我默默搖了搖頭,他嘆息:“人生如乾坤般難測,想你以前在他身邊時,他意氣風發,橫眼笑天下;你離開他之後,他日薄西山,兵敗如山倒。悅容,你說,你是不是勝利的女神?”
我以爲他在跟我說笑,但他的表情卻很認真。
我說:“錯了,我是帶來毀滅的人,凡是跟我相關的男人,全都一步步沒入衰亡。”經天子也好,常昊王也罷,不外乎如此。
朝他咧嘴強笑道:“所以你以後想活得長命百歲,最好離我遠點。”
我在開玩笑,他卻回答得很慎重,“那麼,就讓我走向毀滅吧。”
正在我錯愕時,他已轉了話題,說:“時候不早了,你該離開了。”差人給我送來一把紙傘,之後就沒再多說什麼,我便將那句話當成了玩笑。
事後我去了趟天賜的營帳,他見到我就像見到了鬼,也不管外邊下着大雨拔腿就跑,轉眼已不見人影。我只好再次回去找蕭晚風,讓他替我照顧好弟弟,他也爽快地應下了。
走出營帳時,蕭晚風將那麒麟玉簪子重新交到我手裡。我頓時變了臉色,難道他想反悔?便聽他說:“放心,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至於這支玉簪,還是等你以後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儘管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但堂堂鄭國公既免費贈予條件,並且有求必應,我何樂不爲?
此行順利得超乎想象,而之後發生的事,讓我徹底明白了一件事:蕭晚風這樣的男人,就像一個無底的黑色深淵,永遠也讓你看不透,料不得。
※※※
三日後,大雨初停,魯國公麾下不敗戰將曲慕白與常昊王在堯山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戰鬥。
常昊王以五十萬大軍壓境,並利用得天獨厚的地勢,將曲慕白大軍潰退三十里,兩軍隔着一條渭河僵持不下。這時,突有一批義軍搖着以梟爲徽的旌旗從後延衝出,擾亂常昊王大軍後方的守衛,曲慕白大軍隨即揮師過河,前後夾擊。常昊王不敵,在子玉將軍的掩護下突出重圍。就在大軍撤離堯山一線天之際,卻中魯國公司空長卿親率軍隊的埋伏,就此被俘。
這是大經國史上著名的一次大規模戰爭,也是大經國走向分裂的轉折點,史稱“堯山戰役”。
就在常昊王與司空長卿打得如火如荼之際,蕭晚風大軍撤出洧川,繞烏木山北上直達皇都,魏國公楚幕北借常昊王出兵城內守衛空虛時控制了皇城,大開城門迎接擁戴薰皇子的蕭家大軍的到來。
蕭晚風就這麼不費一兵一卒,先司空長卿進駐皇城。
司空長卿聞訊後怒髮衝冠,不顧司空大軍剛經歷大戰,人馬戰力頓減,也要堅持揮軍攻城。
蕭晚風遣去使者談判,無人知曉何故,蕭晚風在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之際,竟無條件開啓城門放行,與司空長卿共分天下。
當我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百感交集。終於明白蕭晚風爲什麼會對我的條件答應得這麼爽快,因爲三年內,他根本不需要與常昊王兵戎相見,他早就計劃好了一切。經此一役,常昊王已成歷史的一粒塵埃,再也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他順了我的人情,也圓滿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這個人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人忍不住寒戰,屈服,不敢反抗。
而真正令我難過的是,就算盡力了,最終還是救不了自己曾經的丈夫,這是歷史的註定還是命運的捉弄?導致他戰敗的主要原因,竟是那批以梟爲徽的義軍。若我料得沒錯的話,他們的首領就是我的弟弟,在劫!
當我忍不住滿腔的悲憤去質問在劫的時候,他就靜靜地看着我不言不語,而後閉上眼睛痛心道:“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到頭來,你爲了他恨我。”
我說:“在劫,收起你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嫉妒讓你變得如此醜陋!”
那瞬間,他的臉蒼白得像個死人,手掌撫着額頭大笑不止,“是的,醜陋,實在是太醜陋了!”那陣陣笑聲,痛徹心扉,令人聞之心驚。
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悲憤之際說了如此過分的話,傷害了這個從小一直無私愛着我的弟弟。
正要道歉,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欠你的,我會還你。”
稍會,有個名叫煙雨的小丫鬟一臉驚慌地衝進我的房間,口中大喊:“十姑娘,十姑娘,大事不好了!求你快去救救十一爺吧!”
=====
作者有話說:可憐的子都,可憐的小在劫,爲他們默哀~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九章 一身癡態皆爲情,芳心暗許惹惆悵
當我趕到司空大營的時候,那裡已經亂成一團,一路血跡,士兵們躺了滿地,受傷或昏死,沉吟或哀嚎。
血路的盡頭,打鬥猶且激烈,數十侍衛手持長矛將在劫圍困在中間,他已傷痕累累,那身湛藍水雲衫也已被血跡染得通紅,發冠早已凌亂。曲慕白黑衣如魅,在一側冷眼旁觀,不知在消磨對方的耐心還是自己的;司空長卿白衣銀槍,遠遠看去便驚豔了天地的風采,脾氣卻不太好,紋龍紅纓槍頭指着在劫,頻頻怒罵:“混賬,你要不是悅容的寶貝弟弟,我早就一槍捅死你了,由得你在這邊造次,識相的快滾!”
在劫恍若未聞,反覆念着:“趙子都在哪裡,我要帶他回去見我阿姐,他在哪裡!”
司空長卿橫眼,“真是個瘋子,跟你說了他不在這裡,你聽不見嗎!”
我心中一凜,此刻的在劫的確是聽不見,他的癡症又犯了!小時候每次受刺激都會變得情緒失常,最嚴重的一次是蕭晚月來提親那會,他氣得幾欲撞柱子也要阻止我,卻也沒有眼前這姿態癲狂。
眼見司空長卿沒了耐性正要出手,我趕忙大喊一聲“住手”大步跑了過去。司空長卿乍見我,風華面容轉怒爲喜,口中直呼着“小悅容,我的好侄女,可想死舅舅了”之類的話。
我視若無睹,徑直跑到在劫身旁,焦心道:“在劫,我是阿姐,你聽得見我在說話麼?”
“阿姐?”在劫呆滯的眼神終於慢慢清明起來了,“阿姐,你別擔心,我這就幫你把他帶回來,你別生氣,別恨我……”
看他被我逼成這模樣,我哭道:“夠了,在劫,可以了!只要你沒事就好,其他的什麼都沒關係。”
他問:“阿姐還生氣嗎?”
我搖頭,“不生氣了,這世上阿姐最愛在劫了。”
他開心地笑了,眼淚從臉龐潸潸滑落,也不去擦,像個孩子一樣。清澈的眼眸就這麼癡癡地看着我,唸了聲:“真好……”眼睛一閉,終於體力不支往後坍塌倒下。
我忙探手去接,有個人影比我更快地衝了過來搶先把在劫攬住,竟是那名叫煙雨的小丫鬟,口中焦急喊着:“喂,楚在劫,你沒事吧!”
一個下人,居然敢直呼主子的名字?我深思地多看了她幾眼,方纔事態緊急沒將她看仔細,現在才發現她長得倒出奇的漂亮,十四五歲,柳眉黑目,俏鼻紅脣,五官十分明媚,那身氣質和談吐,絕非尋常丫鬟。
司空長卿捱了過來,陰測測道:“小悅容,別說你也是來找趙子都那混蛋的?”
我擡眼靜看他,略帶祈求,“是的,能不能讓我見他一面?”
司空長秦狠狠道:“死了,被我一槍捅穿了心窩!”
握起拳頭,忍住渾身的戰慄,“你胡說,他不會死的。”
司空長卿一把將那傳家的紋龍紅纓銀槍扔在地上,拉起我的胳膊將我提到面前搖晃,“楚悅容,你清醒點,那個混蛋這樣對你,你還在發什麼癡!你還是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沒心沒肺的楚悅容!”
“不是了,早就不是了……”擡首之際,早已滿面是淚,“你告訴我,他還活着是不是,是不是?”
司空長卿呆了,死死看着我,擡手想爲我抹淚,卻怕被燙傷似的猛地抽了回去,別過臉去,咬牙道:“是的,他還活着,蕭晚風打開城門讓我進皇都的唯一條件,就是把趙子都從我這裡帶走了。”
聞言,我歡喜睜大了雙眼,又聽他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他落在蕭晚風手裡指不定會更慘,那個人的手段,嘖,不是人能受的!你要是想見他最後一面可要及時了,去晚了的話……”
這時,馬嘯響起,一年輕公子策馬而來,正是天賜,被禁衛軍擋在關卡外。
司空長卿怒罵一聲:“真是反了,當我司空家的營地是什麼地方,一個個說來就來!”罵歸罵,還是示意手下放行了。
天賜來了之後,怒喝一聲,竟不由分說揚起手中的馬鞭朝那小丫鬟打去,“賤婢,住手!”
我驚愕發現這小丫鬟也像發了癡症似的,見在劫昏迷不醒,居然反覆地在他臉上颳着巴掌,神情驚慌淚流滿面,喃喃念着:“你快醒來啊,楚在劫,別嚇我啊!”乍見天賜揮鞭而來,她紅着眼睛怒瞪過去,衣袖一揮竟將那鞭子隻手接下,兩人僵持着,大眼瞪小眼。
走過去,我撫了撫她的腦袋,細聲安慰道:“在劫只是昏倒了,待會就會醒來的,你不要擔心。”
她擡起那雙黑幽幽的眼睛無助地看着我,“真的嗎?”在我點頭之後,她破涕爲笑,又似意識到自己很失態,慌張地擡袖抹淚,朝我尷尬笑笑。
天賜冷哼着將在劫從她手中抱過,她也不執著了,站在一旁抽抽噎噎着。
回了楚府,爲在劫包紮傷口熬藥之類的活,都是那煙雨忙裡忙外操勞了去,別人要是去幫忙,反而被她怒罵到一旁。
我乾巴巴地看着,插不上手,想着我的弟弟什麼時候倒像成了她的所有物,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把天賜拉到一旁問:“這丫頭是哪來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天賜哼哼了幾聲,“不就是悅容姐上次叫我從萬花樓贖回來的那個頭牌。”
我驚呼:“你的小妾!”
“你也看到了,她這樣的性格給人做妾誰受得了?我就讓她當着丫鬟,也讓人受不住了,整日嘰嘰喳喳的像只麻雀,嫌她煩得可以,就丟去在劫房裡伺候了。”
我從錯愕中回神,呆呆地問:“她不是愛你愛得都爲你捨命了麼,怎麼現在反而對在劫……”朝屋裡看去,她正坐在榻旁,一邊撫着自己額頭上的汗,一邊爲在劫擦臉,這份情意,明眼人都能看個明白。
天賜冷笑,“我現在還巴不得她爲了在劫馬上就去死,世界也清淨了很多!”
我側身瞪了他一眼,這孩子的嘴巴狠毒得夠嗆人的。
天賜折身走進屋內,架着煙雨的胳膊就往外拖,邊拖邊罵:“你少在這裡煩人了,在劫有悅容姐照顧還輪不到你,你給爺去外邊涼快待着。”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漸行漸遠。
把煙雨未做完的活做了,我坐在在劫牀邊看着他沉睡時靜謐安詳的臉,忍不住撫了上去。
瞧這眉眼這嘴角,越發顯露出男人的穩健了,小時候還窩在我懷裡豆芽似的小人兒,現在都長這麼大了,都有姑娘家爲之傾慕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怎麼的,突然覺得寂寞惆悵起來。
這時,在劫蹙眉沉吟起來,臉色蒼白額頭滿是豆大的粗汗。一開始我以爲他傷口發疼了,漸漸地發現不對勁,手巾覆上額頭爲他擦汗時,竟發現額角出現一條條血痕,像不斷扭動的蟲子,恐怖難看。
對這種血痕,我太過了解了,這是血蠱發作的徵兆!
我不敢置信地搖着頭,在劫怎麼會中了跟我一樣的蠱毒!
=====
作者有話說:這小丫鬟的身份不一般哦~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章 亂花漸欲迷人眼,孽愛無懼地獄苦
冰冷的石屋,昏黃的燈火,蒼白的屏風後,那黑影幽幽晃盪着鬼魅般的詭異。
我走進去,匍匐跪在他的面前。卑微的姿態,難以遏制內心的悲憤。我的弟弟,居然也被他控制着!
他見來的是我,冷冷笑起,存心捉弄似的用在劫的聲音說:“阿姐,今天應該是我來拿解藥,怎麼來的是你?”
憤怒讓我忘記了對他的恐懼,狠狠瞪着他,“爲什麼,爲什麼你要這麼做,爲什麼連我的弟弟都不放過!”
他似乎開始樂忠於這個角色的扮演,“阿姐,你錯怪主上了,我是兩年前尾隨着你來到這個石屋才發現了你的秘密。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痛心,看你這樣爲我受罪,真想就這麼死了算了!”
我呆住了,原來兩年前在劫就已經知道了這事,卻假裝不知,什麼也不說,爲什麼?
又聞他說:“但我怎麼捨得讓你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受苦?我說過,我們是一體雙生的姐弟,有什麼苦一起吃,有什麼罪一起受,你可以爲了我飽受屈辱,我同樣也可以爲你承受折磨。選擇了跟你一樣的道路,就是爲了替你分擔痛苦,我讓主上把那些骯髒的事情都讓我做,殺人放火栽贓陷害。每一次做壞事後雖然感覺很噁心,噁心得讓我忍不住嘔吐,但是一想到阿姐不用受這樣的罪,就覺得好幸福……”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嘶聲痛哭,心劇烈地痛着,像是被捅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原來在我看不見的世界裡,在劫一直這麼默默保護着我,爲我吃盡了苦頭,我卻什麼也不知道。他怎麼能這麼傻,怎麼能!
還記得我曾對他說,在劫,你要永遠這麼正直乾淨,千萬不要改變。終於知道爲什麼,他當時的表情看上去那麼悲哀。原來早已骯髒得面目全非了,他和我,這可悲的命途。
我叩首哀求:“主上,求你放過我弟弟吧,只要你放過他,我什麼事都願意爲你去做……”
沉默半晌,他開口了:“常昊王兵敗,未來將是蕭家和司空家二分天下,我要安排你去做內應,蕭晚月和司空長卿這兩個人,你要去誰的身邊?”
那個宛如月中謫仙般的人物,我始終不願意欺騙他,幾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司空長卿。
石屋裡一片寂靜,一隻飛蛾撲拍着脆弱的翅膀往屋內那盞唯一的燭火撲去,嗤的一聲細響,飛蛾燒死,燭火熄滅,石屋陷入一片黑暗。
他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提着我抵在石牆上,發狠地吻着我的嘴。我驚恐地反抗,他咬着我的脖子粗聲問:“不是說什麼事都願意爲我做嗎?”
我閉目停止掙扎,他笑得姿狂,卸盡我的衣衫,手指探入體內,反覆地用在劫的聲音問:“阿姐,舒服嗎?”
“瘋子,你這個瘋子!”我越是怒罵,他越是笑得開心,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快。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我的身體,只是爲了那不知名的怒氣,要我屈辱着發出羞恥的聲音,舐舔着我的耳朵像是報復似的嗤笑:“好溼啊……就算內心不願意,身體也能找到快/感麼?”
半會下來,我渾身汗涔,無力地掛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指從我體內抽出,又帶着異物快速插入。手指的冰涼觸感讓我忍不住驚呼出聲,他哼笑幾聲,手一放任我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相信你弟弟會覺得這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留下這句話,他離開了,石屋裡只剩下我猶且紊亂的呼吸。
慢慢地起身,我勾起手指將解藥從體內掏出,用散落在旁側的衣衫擦着上邊的穢物,在黑暗裡一遍遍冷笑着,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總有一天!
穿好衣衫走出石屋,冰冷的月光落照,世間萬物蒙上一層銀霜,看上去那麼的潔白無暇。
潔白無暇的背後,卻是污穢不堪。
門口的角落裡發出幼獸似的低泣,走過去一看,宛如雷擊,我驚愕地瞪大眼睛。
在劫蜷縮在牆角,因蠱毒的發作而渾身抽搐,痛苦的表情,滿面是淚。
是看到了不該看的醜陋一幕了吧……我探過手去,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不住往後退去。我心裡一片冰涼,他果然覺得我很骯髒,很下賤……
他哭着說:“阿姐,你讓我死吧,沒有我,那個惡魔就不能再威脅你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不再給他逃避的機會,一把將他緊緊攬進懷裡。解藥送到他的嘴邊,他別過臉不吃,牙齒緊咬出血來,眼中一片死色,沒有絲毫存活下去的意念。
眼見脆弱而年輕的生命在懷中一點點消逝,我驚慌無措,還有什麼能給予他求生的意志?
伏下身子,輕輕親吻他蒼白冰涼的脣,“我愛你,在劫……爲阿姐活下去吧,保護我,別留下我一個人,求你了……”眼淚一滴滴地滑落,順着臉龐濺落在他的瞳孔。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悲哀地,心痛地,感動地。
吃下了解藥,摟住我的頸項將我的頭拉下,小心翼翼與我擁吻,彷彿那裡是他虔誠嚮往已久的聖地,灌注了他所有的靈魂和血肉。
這種飽受道德譴責的感情,不求神,不求佛,不要救贖,不要原諒,就讓彼此的孽愛,纏綿到地獄的最深處。
※※※
暖色的光線灑落在窗臺,鋪上一層金黃,婉轉鳥鳴聲中,我幽幽睜開雙眼,眼前美好的畫面讓我微微晃神,好似昨日種種不過是一場疲憊的噩夢。
丫鬟們像往日一樣進來伺候我梳洗,我盯着妝奩臺上那支麒麟白玉簪,憶起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容。想不到這麼快,我又要拿着這東西去求他了。還是,這一切本就是他精心的安排?
將簪子收入衣襟,我推門出去,便見院子裡梅花點點,渲染了半方天空。
他就這麼靜靜站在花瓣蹁躚的世界裡看着我微笑,內着杏色裡衣,外披雲紋水澱廣寒衫,頭束紫玉冠,眼梢眉角無限風情。
櫻色花瓣落了他滿肩,悄悄告訴了世人他已在這裡癡癡站了許久的秘密,像是爲了遇見誰,連呼吸都在反覆地練習着。花瓣好似不願離他而去,隨風細緻顫抖,迷/亂了這紛飛錯亂的視線。
“阿姐,早安。”他的臉頰微紅,寫着期待,漆黑星眸乍見我時掠過歡喜的華光。
我緩緩笑起,“早安,在劫。”他問我是不是準備出門,我點頭應是。問我去哪裡,我說去柳蔭別館。那是蕭家在皇城的別院,大火燒燬後又再度重建了起來,而今住的正是蕭晚風。
在劫一聽已明白我的去意,“那好,我陪你去吧。”擡袖要牽我的手,被我略帶慌張地躲開了。
尷尬的手僵硬在半空,他臉上的歡喜被落寞取代,轉瞬又像無事似的笑起,“那阿姐早去早回,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及時跟我說,我……等你回來。”
無法去看他的眼睛,我頷首恩了一聲,越身而去。每走一步,心事沉重一分。我知道他的歡喜爲了什麼,也知道他的落寞爲了什麼。明明是我自己害怕寂寞地活在這個世界,卻非要拉他陪我受苦,於是給了他殘酷的希望,卻推開他執念的雙手,許了他冰冷的美夢,卻留給他漸遠的背影,任由他對這份無望的愛情苦苦守候,也給不了他渴望的迴應,也忘了他是我這輩子所要償還的所在。我,真是太壞了……
想必此刻他是一臉悲傷地在背後注視我離開罷,不知覺地回頭看了一眼,果真看他立在原地,仍是先前的姿態。
繁花紛飛的畫面,模糊了他的表情,唯有那頎長落拓的身影,驕傲地站成了一株守望的寒梅,像是在向我述說着,一種無怨無悔。
=====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一章 一苦二甜三平淡,粉身碎骨爲天荒
車伕稟報:“十姑娘,柳蔭別館到了。”我下了馬車,紅牆綠瓦飛檐銅門,一派威嚴迎面逼來。
前腳方落地,尚未請見,已有數名華服家奴從宅內走出,爲首者是個四旬男子,自稱管家,作揖道:“十姑娘,我家爺恭候多時,請隨小的來吧。”我頷首隨他而去,心想蕭晚風果真料事如神,連我什麼時候到也算得絲毫不差。
一進柳蔭別館,眼前驟然明亮,外頭本是冬日蕭瑟之景,裡面卻是春光明媚之色,密林蒼翠,百花爭豔,時聞鳥語流水之聲。穿過層層拱門,走過數道長廊,所經處無不白玉爲牆琉璃爲瓦,水榭樓臺通萬里,寶塔明珠擁千翠,彩光流溢,富貴非凡。
“重建後的別館與先前大不相同。”一路上我隨口閒聊,管家應是,“是按長川蕭府本宅所建,原先的別院雖是能工巧匠嘔心之作,但不得爺心,爺向來挑剔的很。”我點頭大有所感,蕭晚風那個人啊,的確不是尋常人能伺候的。
又過了幾道門,突聞琴聲穿透牆壁自內院傳出,音律激越紊亂,想來那撫琴人此刻情緒極爲不穩。只是隨口問了聲誰在彈琴,管家答:“是二爺。”我腳步一頓,復而隨管家身後走着,不動聲色問:“你家二爺近日可好?”管家答:“二爺常閉門不出,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少見到他,倒聽說昨夜與大爺吵了一架,被大爺打了一巴掌……”察覺自己多言了,管家回頭朝我尷尬笑笑,便沒再說下去。
我深思地朝那重重內院看了一眼,琴聲已停,那抹煩亂卻久未消散。心想,蕭家兩兄弟的性子一個冷漠一個淡薄,會爲了什麼事大吵起來?
隨管家進了主屋,雕樑畫棟,陳設精緻,無不華美非凡。暖爐將屋內烘得溫和舒適,熟悉的龍涎香自香爐銅獸口中嫋嫋飄出,白絨圓型地毯陳鋪在屋子中央,鳳雕朱漆香木矮桌橫置,兩側各設一墨色綾羅蒲團,蕭晚風便坐在那蒲團上泡茶,簡單寬鬆的白衫長袍,長髮隨意披在肩後,以錦緞在髮尾處紮成一束,隨性閒居之態,不是見客時該有的裝扮,是不將我當做外人。
管家婢女們早已退出,他擡眸淡淡看了我一眼,也沒說話,微微探手示意我在他對面坐下。我盤腿在蒲團上就坐,看他泡茶。香案上茶器齊備,皆是上好的雲陶,火紋琉璃圖案。
泡茶須平心靜氣,明辨溫火茶湯之差,他步步穩健,行雲流水,顯然是一個喜愛品茗且精於茶道之人。
我只懂皮毛,卻是看着他的雙手出神。
那是一雙極爲漂亮的手,修長寬厚,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齊,飽/滿如玉,隨他的每一個動作優雅跳動,還有那似水長流的寬袖,雲霧般飄動,看上去美不勝收。
茶已泡好,他在我桌前斟了三盞。儘管我不明白爲什麼同一壺茶他爲我泡上三杯,仍是按着他的示意逐一喝下,竟是三種不同味道,一苦,二甜,三平淡無味。
他說,這就是人生,先苦後甜,終歸平淡。
又說:“也像人一樣,在不同的環境中總要帶上面具,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一時不懂他言語中透露的禪意,他已起了身在屋內赤腳行走,取來一個深棕小匣子遞給我。打開一看,是八珍瓔珞,乃上好的女子頸飾,多爲皇都貴婦所配,此物更加稀罕。
他說:“前幾日阜陽王送來賀品,我一見這東西就覺得該戴在你身上,定然好看。”
贈飾品於女子,他可知這意味着什麼?我擡頭探尋看去,他的面容沉浸在茶水氤氳而起的白色水汽中,淡淡的無甚表情,便當他只是一時興起,又有求於他不好拂了他的意,笑着收下了。
從懷中掏出玉簪子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道:“我知道你想要我放了趙子都,但是悅容,你該知道而今形勢,我初入皇都,大亂方定,人心不穩,叛亂者無不暗中窺視欲東山再起,趙子都是非死不可,明日便要午門斬首示衆,才能斷了他那些舊部欲死灰復燃的癡念。而且,放不放人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司空長卿那邊也不好交代。”
心頓時跌入谷底,聽他這口氣,是不想放子都一條生路了?
又聽他說:“今夜子時,大理院那邊蕭家侍衛與司空家的侍衛會有一次交接,中間有半刻時間守衛薄弱。”
常昊王便關在大理院的地牢裡,蕭晚風是在向我暗示什麼毋庸置疑,面色轉憂爲喜,還沒來得及言謝,又聞他鄭重道:“趙子都非死不可。”
我心領神會,忙點頭:“我會讓他隱姓埋名,從此這世上再無常昊王趙子都這個人。”
蕭晚風點點頭,將桌上那支玉簪子重新放回我的手中,又說了那句:“等你日後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的時候,再帶它來找我吧。”
聽到這句話,我有些怕了,想他是不是又在算計什麼等我來求。他見我表情,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別過臉去輕笑一聲,冷硬麪容頓如冬雪融化後的溫情,暖暖如春。
出府前,我問他:“爲什麼你甘願冒這麼大的危險放了自己的仇敵,難道只爲報我的救命之恩?若只爲報恩,又爲什麼不將玉簪子收回去?”
蕭晚風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世上最痛苦的,莫過於明白人眼睜睜看着糊塗人幹蠢事而無能爲力。悅容,這是蕭家欠你的。”深深凝視着我,“或許我也是想看看,你能爲我乏味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當時我並不太懂他話中的意思,以爲他所說的糊塗人是指子都,以爲他所說的虧欠是害我曾經的丈夫受盡屈辱,又豈知他說的都另有其人。
而日後發生的一切,讓我再一次徹底明白一個事實:蕭晚風想要的結果,從來不會改變。
※※※
幽暗的地牢深處,傳來水珠滴落的聲音,腳步聲迴響,遙遠,幽深。
尚算乾淨的牢房,冰冷的石牀,他就端坐在那裡,一身錦衣華服,梳着工整高冠,那坐姿一如往日,有着君臨天下的氣度,不見絲毫階下囚的狼狽。
“子都……”輕喚他的名,再見他,恍如隔世。
шшш● ttкan● c ○
曾經隻手遮天權勢如滔,如今冷對寒窗處境淒涼。人生的無常,在他身上得到了如此深刻而冷漠的印證。
彷彿早就知曉我會來,他看到我並不驚訝,面容極爲平和,靜靜與我凝視,隔着那燃燒得通紅的篝火,看着這模糊世界裡最後的清晰。
募然,他笑了,就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說:“悅容,你過得還好麼?”
我搖搖頭,“不好,你還欠我一個承諾,一句道歉。”
“人生來如風雨,去如塵埃。欠你的趙子都怕還不了。”
他微微側首,出神地望着篝火深處翻滾的火焰,低喃:“我這一生啊,晃如迷霧,轉瞬驚醒,什麼都沒有了。那些失去的,好像遺失在風中的煙花,讓人來不及說聲再見,就已經消逝不見。”
又回過頭看着我,“悅容,爲什麼只有你不能從我的生命裡煙消雲散?爲什麼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提劍砍斷鐵門鎖鏈,走到他跟前,“來帶你離開,我這個人沒那麼豁達,欠了我的沒還完這輩子就不準死。”
“大樹枯死,春天就失去意義,我已兵敗,千秋基業轉眼成空。悅容,你告訴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我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呆了,茫然回望我,我又打了他一巴掌,接連打了三下,“這棵樹死了,就再種一棵。春天去了,還會再來。生命的意義,不是隻有皇圖霸業這一種,你懂不懂,趙子都!”
明明在嘶吼怒罵,眼淚卻像斷閘了似的源源流下,我朝他探出手,祈求:“所以,子都……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過去的全都不要了,重新再活一次!”
他癡癡地看着我,感動得難以言語,眼角含着淚,把手交到我的掌心,然後緊緊合十,幸福地嗯了一聲。
後來,有個男人告訴我:
爲了一個女人,放棄驕傲,放棄屈辱,放棄世上所有的一切,需要很大的勇氣。然而,愛的請求是如此美麗,就像開在懸崖上的曼陀羅,讓人甘願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險,也要成全一次天荒地老。
他哭着說:“悅容,請帶我走吧,讓我永遠在你身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二章 天涯海角難相逢,字字遺言斷人腸
城南郊外的渡口,停靠着一隻小船,水流潺潺,波光粼粼,映照着冬日乾結的枯枝,水剪了一輪暗淡的殘月。
我將包袱放到他的手裡,裡面是一些衣服和盤纏,“順流而下便可抵達常州,你在第三個渡口下,那裡有一個彭東村,村東往南十二里有一個李員外,他是我的人,你先去那邊躲避幾天,等風頭過去了,我再幫你安排其他去處……”一邊交代瑣碎事項,一邊卸下木樁上的泊繩,催他快些上船,唯恐司空家的追兵趕來。
久不聞身後有人吱聲,回頭看去,便見他死死盯着我,月光下的臉色顯得蒼白,“你不跟我一起走嗎,悅容?”
我一怔,點起腳尖親吻他的嘴,“子都,能嫁給你我一直覺得幸福,你是我一生難忘的驕傲。但是過去的一切已經再也追不回來了,就如同我們已經分開的道路,再也不在同一個方向。而且這裡還有我放不下的人,我不能跟你離開。”
“是你那兩個弟弟嗎?”
我沉默不答,他已經找到了答案,悽楚一笑,“如果你不能放下一切帶我走,就不該來見我的啊,悅容……這次我是真的想忘記過去所有,跟你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爲什麼最後也只能是這樣?爲什麼你總是這麼殘忍,給了三分希望,又給了七分絕望!”
反覆說着對不起,道歉的言語顯得那麼無力,我默默凝視着他的臉,曾經給過他濃濃的眷戀,也受過他錐心的傷害,如今再想起,沒有恨,是淡淡的傷,以及一句祈求:“所有你欠我的,就換一個條件,活下去好麼?”
他與我回視,漫長而沉寂,最終沒有回答,越過我跳到船板上,我暗暗舒了口氣。
小船慢慢離岸了,潺潺水聲送來他最後的請求:“悅容,能不能再爲我跳一支舞?”
漂流的江水,將小船帶走,浩渺的天地,目送我所愛的人漸遠。
愛麼?或許我真的愛過他,愛他寬厚的胸膛,溫暖的笑容,清澈的眼眸,永遠不變的溫柔。他曾給予我最安全的依靠,也曾烙下最深刻的愛的傷痕。如今他要離開了,或許以後再也不能見面了,心痛着卻不悲慟。
誰言相愛,便要長相廝守?人世匆匆,有過太多的心動,並非每次心動都有結果,就讓美好長留心中。只要知道曾經愛過的那個人還活着,縱然天涯海角難相逢,我已滿足。
躍上渡口長長的圍欄,腳尖旋轉,爲他再跳支舞吧,回憶這似水年華悠揚如歌的愛情,哼首小曲吧,輕輕地,靜靜地,勿需太過悲傷: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爲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風悠悠地吹,水緩緩地流,轉動的世界裡,我看到那株巨大的槐樹下,一道人影扶樹而立,紋龍紅纓銀槍對月映照光華。
這晚的月色太朦朧,藏着蠱惑的魔力。如蜜紅脣微微勾起,我揮灑水袖,雲霧飄渺裡朝他投去魅惑的笑容。
他癡癡看着我,魔怔了一般,似看到了妖精。
河流的盡頭,再也不見那葉扁舟,我寬心舒了口氣。老舊的圍欄吱吱作響,頃刻間崩斷。我無甚憂心,那支銀槍預期般橫空飛來,冰冷的槍桿將我的腳尖重新墊起,就像曾經那高朋滿座華燈璀璨的夜晚,他也是這樣將我救下。
紛飛的長髮繚亂了視線,他與我癡望,“別停,就這麼跳下去。”
遂了他的意,我跳得精疲力盡,最後落進他的懷裡。
攥緊他胸口的衣襟,我喘息着忍不住大笑,“他已經走遠了,你再也抓不住他了!”
射鵰之人,貪圖眼前的美景,飛走一隻逃籠的蒼鷹,這真是個不錯的笑資,我笑得渾身顫抖。
被我嬉戲,他不怒不惱,俯首將我凝望,像是寵溺做了壞事的孩子,聲音低沉得出奇:“我的傻悅容,到如今你還不明白麼,凡是我司空長卿要拿下的人,從來沒能逃脫的。”
偏過臉用眼角斜睨着他,我笑吟吟問:“你要拿下的,是那已經乘舟遠去的男人,還是現在被你抱在懷裡的女人?”
他的眼眸幽閃着琉璃華光,指着我的心口,“將他從你這裡驅逐,讓我住進你的心裡,他將獲得生的自由,否則就算逃到天的盡頭,我都會抓住他,在他胸口補上一槍。”
“這算是威脅麼?”
“不,只是個美麗的請求。”
無論是救人還是主上的任務,毋庸置疑都該欣然接受。
環臂勾起他的頸項,仰面眨着眼睛看他,笑道:“如你所願,舅舅。”
“叫我長卿,悅容。”所有話語,被他以灼熱的吻封緘。
最後再看一眼那茫茫無邊的水天之間,我緩緩閉上眼睛。從哪裡結束,就從哪裡開始,又是一場分不清真情假意的愛情遊戲。
人生豈非皆是這般,無休無止墮入輪迴的演繹,不得超生。
※※※
翌日,有客來訪,是個非同尋常的客人。曾經的皇后,未來的太后,我的五姐楚芮媛。
丫鬟們上好茶果,她優雅地品嚐,與我寒暄着,如居自家。知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也不急着詢問,要開口自當開口。
遠處傳來鼓角聲,我眉頭微微一皺,轉瞬舒展開,仍被她看個正着,抿了一口茶,“這是常昊王滿門行刑的鼓角,真是可憐呢,三百多口人都要被砍頭了。”我面無表情聽着,心中悲涼。我不是神,只救得了子都一人,其他人我無能爲力。
她深意睨了我一眼,笑道:“若是十妹不曾被休,想必也在這衆多家眷當中吧,而今倒也算因禍得福。”
手中的茶盞哐啷落地,我驚愕擡眼,心底漸漸涌出一個念頭。
楚芮媛依舊笑着,“十妹如此聰慧,料想已經明白姐姐要說的是什麼了。”
“不可能!”我厲喝一聲,嚇得屋內丫鬟抖了一下,我煩躁揮退她們,冷冷鄙視眼前這笑意盎然的女人,“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今日來就是想跟你澄清一個誤會。”她放下茶盞,嘆了一聲:“那日在懿合宮,我和常昊王並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他知道你在在屋外,只是讓我配合着演出戲給你看罷了。”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我抓着椅子扶手,手指發白。她悲憫地看着我,“因爲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爲了保護你,讓你無性命之憂,必須要你離開他,否則在他戰敗後,你也該在刑場被砍頭了,十妹。”
“不會的!”我怒喝:“滿口胡言亂語!”像趙子都這樣驕傲的男人,怎麼可能未戰就認爲自己必輸?她見我不信,搖頭嘆息。我逼問:“若真如此,爲什麼你要跟着他欺騙我,爲什麼你要等到現在才告訴我?”
“他當時笑着跟我說了兩句話,那表情卻像快要哭出來似的。如你所說,他這樣驕傲的男人這般拜託我,我無法拒絕,只能選擇幫他。至於爲什麼要現在纔來跟你說……”拉長的尾音,卻沒說下去,她同情地睨着我,笑得有些殘忍。
幾個小廝在屋外經過,有人道:“真不敢相信,常昊王這等人物最後也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一怔,忙撞開窗戶大聲問:“他怎麼了!”小廝嚇得愣在原地,我怒喝:“快說!”小廝瑟瑟道:“小的剛打刑場回來,常昊王已被斷首,聽說頭顱還要掛上城頭曝曬七七四十九日。”
腦中轟然炸響,我踉蹌着腳步頻頻後退,“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昨晚明明已經離開!
楚芮媛自身後把我扶住,靜靜地在我耳旁道:“知道他最後對我說的那兩句話是什麼嗎?”
微啓的朱脣,吐露的話語,字字如遺言。
趙子都說,如果不能與她長相廝守,那就讓她恨我吧,越恨越好,那麼我死了,她就不會太傷心。
趙子都說,深愛的那個人能活着,活在這個世上,獲得幸福的可能,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恩賜,我已經很滿足了,就算一個人死也沒關係,雖然覺得很痛苦,很難受,那也只是心痛不能陪她老去了。
——神說,愛是我們死去時唯一能夠帶走的東西,它使死亡變得如此從容。
=====
文中歌詞《恰似你的溫柔》。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三章 仁義之爭開序幕,天下何處是歸途
午門刑場,圍觀的百姓早已散去,幾個衙役在沖刷地上的血跡,腥味刺鼻,令人噁心反胃。
茫然站着,鮮血混着水質漂浮着白沫從腳邊流過,那高掛城頭的頭顱,沾着污穢的血漬泥巴,頭髮凌亂乾枯如草,斷頸處猶在嗒嗒滴血。我遙遙看着他,捂住耳朵厲聲尖叫起來,像個瘋子。
“悅容……”蕭晚風出現在身後,我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他明明已經走了的,爲什麼還會死!是不是你,還是司空長卿,爲什麼你們就不能放他一條生路,爲什麼!”
蕭晚風沉默許久,靜靜道:“不放他生路的是他自己,他是自己回來赴死的。”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蕭晚風將那繡着風信子的香囊交到我手裡,“是他最後拖我給你的。”
顫抖着手將香囊打開,裡面放着一支麒麟白玉簪,還有一封信,信上寫着一首詩: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落款處只有八字:與子之約,至死已休。
原來他早就沒想着要活着離開,他要做他的英雄,那麼我呢,我成了什麼?因爲沒有跟他走,我成了抹殺他最後生唸的劊子手?這白玉簪又算什麼?他要我去找蕭晚月,多麼可笑!
頭顱揹着灰濛的天空,被冷風吹得搖搖欲墜,我指着他嘶聲怒罵:“趙子都,你想要我對你愧疚嗎?告訴你,我不會的,永遠也不會!我會慢慢忘了你,我會成親生子過得幸福美滿,我不會對你有任何的愧疚,你聽見了沒有——”
所以,你活回來,好不好?我捂面失聲痛哭。
“悅容,你別這樣……”蕭晚風將我攬進懷裡。
我瘋狂打罵,將他視爲仇人。他不吭聲,也不放手,默默地看着我,那表情麻木不仁。
侍衛們上來將我們拉開,才發現他本就孱弱的身子被我失控的掌力打出內傷,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募地嘔了一口鮮血。衆人心驚,紛紛驚呼主公,甚怒者拔劍朝我揮來,他喊了聲:“住手!”慌忙之下赤手爲我握住劍鋒,一滴滴血從他手中流出,順着劍柄濺落在我的裙襬,妖豔的赤紅,觸目心驚。
我冷笑:“你以爲這樣我就會原諒你感激你麼,蕭晚風!”
他的面容依舊冷峻,聲音如斯沙啞,似怒,似悲,全都化爲一句平淡的自白:“我從來不曾奢望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諒。”
我轉身離開,將他的悲哀拋諸身後,以及那遠遠趕來的,一臉慌張的蕭晚月。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心中無盡的空虛,如冬日撲面的寒風,無感,也無痛。
我再也無法明白母親爲我取的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悅容悅容,而今這斑斑淚痕,爲誰悅容?
一片冰涼貼在鼻尖,轉瞬融化,我擡眼望去,陰翳的天空飄下白雪,滿目紛飛,冰冷地落進的瞳孔,流出滾燙的眼淚。
想起他曾在耳畔溫柔的低語:“悅容,等今年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來了,我帶你去城東吧,那裡有一座橋,叫長相思,據皇城裡的老人說,初雪降臨的這一日,凡是在那裡迎面走過的兩個人,這輩子就能長相廝守了。”當時我取笑他怎也如女子這般矯情,他笑笑沒說話,將我緊緊抱住,似要勒緊身體裡。
來到這座橋前,沒有了他,也要一個人走過。
茫茫白雪的那一頭,有一個人影迎面走來,我歡喜喊了聲:“子都!”出現的卻是蕭晚月的臉。
一身白衣,似要融化在風雪之中,漂亮的眼眸凝視着我,顫抖的睫毛點點雪花,輕聲喚着:“悅容……”
我將手中的白玉簪扔在他的腳下,“走開!”越身而過,不再多看他一眼。蕭家的人,現在誰也不想見到,一刻也不想!
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滴眼淚,生命有如雪地上,一朵悽豔的梅花,飲雪而綻放,盛開而凋謝。
茫然看着天空吐息煙霧,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他微笑的樣子,仰面坐靠在梅樹下,擁着大雪入睡。
癡癡地想,就這樣吧,就讓這場雪帶我去你身邊吧,子都。
來世,咱們誰也不欠誰。
※※※
再睜開眼,已回到自己的閨房,昏黃的燭火,對上在劫憔悴的面容。
我無力闔眼,“上輩子是欠了你的,所以死都不放我離開是嗎?”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口,“阿姐,你的手好涼,就跟我的心一樣。”
我無聲流淚,“你知道嗎,他本來可以活下去的,是我害死他的,欠他一條命,我還給他……”
在劫捧住我的臉,被我狠狠撇開,“你爲什麼不讓我死!”他又發狠地扳回我的臉用力地貼在自己的胸膛,第一次如此強勢蠻橫不容拒絕,我驚住了,巨雷般的心跳幾欲震聾耳膜。
他沉沉道:“請阿姐千萬保重身體,不要太過悲傷,以腹中孩子爲重。”
我驚愕抽氣,微微抽動的手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孩子……”
在劫說:“大夫說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那一刻,我覺得有股灼熱的力量涌遍全身,是對於生命的堅持。
隨即驚慌的抓着他的衣袖,急問:“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除了奼紫和嫣紅,便只有我和天賜了。”
“那個爲我把脈的大夫呢?”
在劫擁着我,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靜靜道:“放心,他永遠也開不了口了。”
“在劫,你……”在他眼中看到了血腥,我已明白話中的意思。明知他這麼做是對的,蕭家和司空家的人若是知道了,是斷然不會讓這孩子活下去,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密,才能讓我和孩子不受傷害。但內心的悲痛如此撕裂,我揚手狠狠打了他一個巴掌,“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怎麼可以爲我弄髒你自己的手!”
他彆着臉,輕聲道:“早就已經髒了,阿姐……”
回頭看我,平和的面容半邊隱在陰影裡,俊美得讓人害怕,“從我愛上你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骯髒不堪,無可救藥,罪孽深重了。”
※※※
三日後,我爲子都在那座橋下的梅花樹旁立了一座衣冠冢。
像他那樣的罪犯是不能立碑落名的,所以我只在碑上用朱漆刻了三個字——長相思。
雪還在下着,越下越大。在劫在身旁爲我打傘,雪花環肆的世界,一片片都是回憶,殘忍而美麗。
摘來鮮花,任花汁染紅指甲,如斑斑血淚。工工整整地將花擺在他的墓前,俯首親吻冰冷的碑面。
他這輩子啊,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想,來年春天,在他沉睡的墳墓前,一定會開出美麗的花朵。
遙望天際,我對着天空大喊:“子都——我會活下去的——好好地活下去——”爲了我們的孩子!
偶爾想你了,就讓回憶來陪我吧,或者,去夢中與你相見。
“離開吧,在劫。”
皚皚白雪,無邊無際的蒼白世界,遙遠看不到頭。
我吐了口白霧,擡眼望去,“真是一條漫長的道路。”
溫暖的掌心將我的手包圍,在劫俯首笑道:“恩,很長,我會陪你走到盡頭。”
我笑了笑,“好,那我們一起走吧。”
楚府大門威嚴依舊,巨大石獅浮上一層白霜,紅色燈籠被風雪吹得宛如風中落葉,有個人站在門口遙遙等候,髮梢肩頭已落了厚厚的積雪,想必已在門口站了很久。
他往遠處一看,見兩個人影踏着風雪而來,緊繃擔憂的面容暗暗松下,揮手大喊:“你們可回來了!”
我回以微笑:“傻天賜,等在門口做什麼,多冷的天啊。”
他抖落身上白雪,憨憨抿嘴笑着,握起我的手想要捂着,卻發現自己的手比我還要冰涼,於是轉而放在嘴前呵着熱氣,念道:“怎麼凍成這樣了?”擡頭怒視在劫,“你怎麼照顧悅容姐的!”丟下一句“待會再找你算賬”拉着我進了裡屋,一路說着:“還好我早就命丫鬟們備了熱湯,暖爐也燒得正好,快去暖暖身子吧。”
我回頭看去,在劫猶且站在半開的硃色大門口,打着那把寒梅油紙傘,於漭漭飛雪中對着我微笑,動了動嘴角,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我心頭一跳,已被天賜拉進屋內。
※※※
大經丁卯年十二月之望,常昊王斬首午門,短暫的藩王獨霸時代悄然而逝。
一個月後,年僅八歲的二皇子趙薰繼位,太后垂簾聽政,封鄭魯二公爲左右丞相,長川、金陵各展版圖,並城池十座,良田百畝,擁兵各五十萬;廢太祖封公制度,長川、金陵封地可自設朝政,封置官員,不受天朝管轄,歷年無需朝供,拜謁皆免。
自此,大經天子形同虛設,唯鄭、魯二家獨大,多年分庭抗衡,明爭暗鬥。又有各路諸侯聯盟,零星勢力各自投效,時戰時和,時急時緩,局勢一時動盪不安。
歷史的轍痕,深刻而尖銳,將尊王旗幟一分爲二,便如這亂世天下,楚漢之界,涇渭之別。
這年寒冬呼嘯的北風,緩緩吹開了鄭魯二家各自爲政的序幕,史稱“仁義之爭”。
(第一卷完)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後記
第一卷至八十三章就落下帷幕了,這個故事寫得很快,眨眼就寫了二十多萬字,其實原先計劃是打算十五萬至十八萬完結第一卷的,偏偏落筆後字數不受控制,憂鬱的小醉醉在寫的過程無數次仰面唏噓:鴨梨好大啊!TT0TT~~~無奈中砍了很多情節,於是經天子提早掛掉了,大司馬成了炮灰(別恨我,誰叫你們是男配)。
接下來說下全篇的走向吧,第二卷是長卿篇,第三卷是風月篇,第四卷是宿命篇。不出意外的話就這四捲了,當然不排除我腦子突然發抽,又刪情節。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你們就假裝不認識我好了,千萬別拿磚頭敲我可愛的腦袋哦QAQ
那麼,就讓我慢慢開寫第二卷吧,讓長卿來給我們治癒治癒受虐的小心肝(治癒完後繼續虐^_^)。
大家繼續支持《悅容劫》吧,還是那句,多多留言投票,那是我碼字的動力哦╭(╯3╰)╮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八十四章 戲裡戲外最糊塗,預謀愛情起追逐
柔和的光灑滿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香爐嫋嫋飄着懶怠的白煙,空氣裡瀰漫着一種香醇糜爛的味道。
我起身闔上單衣,就算屋內燃着暖爐,赤/露的肌/膚觸碰到微冷的空氣,仍是泛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
在銅雀菱花鏡前坐下,將頭髮悉數攏道肩側,象牙梳劃過髮絲,發出細碎的響聲,一下又一下。
牀榻上的男人終於醒了,從銅鏡中看去,他正懶散地側身依在榻上,隻手支着臉頰,紫羅錦被滑到腰際,露着赤露厚實的胸膛,披散的黑髮如水緞一般從胳臂上蜿蜒垂下,有點魅惑,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梳妝。
視線在鏡中對上的那一刻,我略帶尷尬地躲開。
他低笑一聲,慢斯斯地披上一件白衫,起身到我身後摟住腰肢,親吻耳廓,“悅容,你真美,美得讓我心痛。”
不太適應地往一側躲過,他便咬着我的耳朵,“還在害羞麼?”扣起我的下巴,不給我反抗地機會,落下深深的吻。開始是輕柔地含着脣畔,慢慢地變得激烈狂野起來。
那粗重急促的呼吸讓我意識到危險,急忙將他推開,“你、你該離開了。”
他不悅地挑了挑眉梢,拾起我肩側的一撮頭髮把玩,“昨夜的你熱情如火,現在的你冷漠如冰,我的小悅容,你在考驗我的耐性麼?”
我沒有回答,一陣風吹過,揚起書桌上一張宣紙,不偏不巧落在他旁側,被他隨手接下。
冬日的陽光懶懶地落了他滿身的金黃,他沐浴在明亮光線最中央,醇厚的嗓音輕輕念着: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捨不棄
來我的懷裡/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裡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我聽得癡了,似要流出淚來。
他偏首看我,“真是首美麗的詩,你寫的嗎?”
我搖搖頭,“是一個番邦和尚寫給他情/人的詩。”
“哦,那可真是奇了,和尚也生得如此多情。那麼……”揹着光,英俊的面容愈發深刻,似笑非笑,“悅容寫這首詩的時候,在想着誰?”
子都的面容在眼前晃過,我垂下眉眼,笑笑,“當然是在想你。”
他收起了嘴角微翹的弧度,表情冷峻,“你說謊。”
我的心一緊,他又微微笑起,將紙摺好收進衣袖,“總有一天,你的謊言會變得真實。”
“當然,舅舅。”
“你又不乖了,小悅容,叫我名字。”他皺眉,死死捧住我的臉蛋,一副若不聽話就不與我罷休的姿態。
以前總愛讓我那麼稱呼他,現在卻聽了就非常不悅,誰說只有女人翻臉快,眼前這男人也不差,並且脾氣也不太好。
順了他的意,我道:“長卿,時候不早了,你該離開了,趁着大夥們都還睡着沒人發現。”
“怎麼,覺得見不得人?”
我笑着,“於禮不合。”
他也笑着,“過了明天就合情合理了。”
服侍他穿好衣服,半推半就地依了他纏綿悱惻的擁吻,這才讓他滿意離開。
剛到門口又喊住他,將倚在牀畔的銀槍拿過去,“你的寶貝忘了帶了。”
他微笑地伸手來接,不是接自己的兵器,卻是拉住我的手腕摟進懷裡,“我落下的寶貝只有你。”俯首又是一記深吻。
回過神時,他已把玩着銀槍離去,留下一句:“明天就來帶你走,我的寶貝。”
我依舊站在原地,深意笑着。明天麼,你能帶走誰?
換好了衣衫,出了房門,奼紫正恭敬地侯在門角。
我拍着她的手背,說道:“委屈你了,奼紫。”
奼紫恭眉順目,搖頭道:“爲了姑娘,奼紫不覺得委屈。”
我嘆息:“放心,我會替你做主的,日後定讓他娶你。”
奼紫驚慌跪地,“司空大人身份高貴,奼紫只是一個小小婢女,不敢奢求嫁給大人……”
“你喜歡他,不是麼?”
奼紫忙搖頭,俏麗的臉蛋早已通紅。
“行了,我自有主張,你別想多了,聽我的就是。”
奼紫默不作聲,我說:“現在快回房休息吧,就當沒看見我,也省去老爺治你的罪。”奼紫點頭應是,叩首說了聲“姑娘多多保重”便欠身退下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酸,也不知是爲她,還是爲這個時代的女人,包括我自己。
收攏了心事,對着冷空氣呵了一口白霧,便快步往荒廢的后角門走去,那裡正停靠着一輛馬車。
上了馬車,方放下垂簾,忽被擁進一道厚實的懷抱裡,那人將我冰冷的手捂在滾燙的大掌裡暖和,拋下一句:“上路。”
車伕受命甩下馬鞭,馬車嗒嗒跑出了深巷。
我動了動身子,微微窘迫道:“在劫,還是把我放開吧。”
他卻將我箍得愈發緊密,看不到表情,只聽得見聲音,分不清喜怒:“別亂動,就讓我這麼抱着。”
日前的他,顯得越來越強勢了,我嘆息着無法拒絕。
稍會,他問:“事情怎麼樣了?”我回答:“非常順利,他沒有一點懷疑。”
一盅催情的藥酒,一味幽神的迷魂香,一出狸貓換太子的戲碼,奼紫替代了我服侍了司空長卿一夜,那男人分不清戲裡戲外,我演得半真半假。
“奼紫她……牢靠嗎?”在劫心有疑慮。
“這計謀是她提出的,半分忠心半分爲情吧。女人爲了自己後半生的幸福,總會耍點小伎倆。她投我以桃,我報之以李,日後也不會虧待她。”撫着小腹,爲了給孩子一個安全誕生的契機,我費盡了心思,這也算是兩全其美之計。
一路閒聊,我枕在他的肩頭,竟覺得舒服得不願離開了。
在劫突然安靜下來,許久才道:“真想就這麼帶你走,不回去了。”
我笑了笑,“傻孩子,又說蠢話了吧,等這次完成了任務,主上便放我們自由。等蠱毒徹底解了,海闊天空,到時候我們想去哪便去哪。”頓了稍會,又加上一句:“帶上天賜。”
他悶悶恩了一聲,有點不高興,不知是爲了目前受制於人的處境,還是爲了一個多出來的楚天賜。
半響,他微微吐了口氣,顯得心事沉重,“那男人,會這麼簡單放人麼?”我無言以對,也沒有把握。
馬車嗒嗒駛出了皇城,在劫問:“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
我偏頭想了想,“去常州城吧,那裡是他司空家的重要城池,容易被他找到。”
司空長卿這個男人啊,出身高貴,外表俊美,而今權勢又如日中天,所以對自己有着絕對的自信,甚至自負,認爲世間無他所不能,包括女人對他的愛。
虜獲這種人的心,不能讓他得到,至少不能讓他完全地得到。
我掩嘴撲哧笑了起來,在劫問我在笑什麼,我答:“是想着明日他發現我不見了,那自信滿滿的表情崩潰後一定非常有趣,只是可惜不能親眼見到了。”
“蕭晚月呢,他到時候的表情又會怎樣?”
我收起笑容不說話,他也心知我不悅沒再說下去,暗暗地嘆了一聲。
一記黃塵瀰漫冬日蕭瑟的長道,一場預謀的愛情追逐,剛剛開始。
=====
作者有話說:文中的詩爲倉央嘉措的《見與不見》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八十五章 閒來笑話一生去,布莊內室別洞天
趕了半天路程,中途在一個熱鬧的小鎮停下,馬兒被拴在樹幹,車伕攏來乾草餵食,在劫讓我在車中稍後片刻,爲我置辦吃用之類的雜物去了。
道旁有一家茶座,行人們在這裡落腳休憩,不時聊着閒話,說的最多的還是皇都裡最爲熱門的話題。魯國公司空長卿與蕭家二公子蕭晚月竟同時上楚家向十姑娘提親,楚老爺左右爲難,哪邊都不是能得罪的主,於是決定明日拋繡球再定親事。
“這蕭、司空兩家要爭天下是衆所皆知的事,想不到連女人也要爭。”
“聽說這楚家十姑娘本是先帝的妃嬪,後來成了常昊王妃,還差點當上了皇后,而今又惹來鄭魯兩家垂青,不知是何等女子,竟有如此厚澤的福氣。”
我懶懶靠在馬車的軟座上,聽着不住冷笑,那種福氣還寧可不要。
接着有人說,這蕭家二公子是二度來楚家提親了,先前被拒婚後都成了長川屬地一時的笑柄,而今仍不放棄,也真是癡情的人。又有人說,這魯國公論輩分該是楚家十姑娘的舅父,竟做出這種背德之事。隨即有人道:“且不說他們沒有血緣,就算有,在那些世家名門裡,也沒少搭出些混亂的姻親關係,見怪不怪了。”
你拿別人當笑話,別人也拿你當笑話,笑來笑去,這輩子就這麼去了。
這時在劫回來,除了乾糧和水囊,還捎來幾件婦人的衣裙,說是置物時發現城門關口那突然多了很多官兵,進出都要嚴密盤查,多半是離家的事提前敗露,兩人須得改裝才能安然出城。
按照原先計劃,這一個月內可不能被發現行蹤,尤其是被蕭家。
於是扮成一對商賈夫婦,我在自己臉上點滿麻子,擡頭見在劫上脣人中處貼着一對八字鬍,頭戴青灰色的氈帽,那奸商的姿態還真是有模有樣。兩人相視半晌,看着彼此古怪的德行,都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路過城門口時,守門的將軍拿着兩副畫像在我們身上反覆比對,蹙眉似有深思。
在劫掏出一錠金子,笑道:“這位軍爺,我們趕着去常州城拿貨,能否幫個忙行個方便?”那將軍不動聲色,不露痕跡地將金子攬進衣袖裡,手一擺,“放行!”
我掀開垂簾往後看去,便見那將軍對身旁侍衛囑咐幾句,侍衛點點頭策馬往另一側跑去,我趕忙囑咐車伕:“改道,我們不去常州了,換去洛陽。”在劫是個聰明人,當下明白行跡敗露了,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去洛陽的中途,又折了道,週轉來到福州城,非鄭魯兩家的附屬城池,屬於阜陽王的封地。
說起阜陽王,曾經的三大王爺,隨着燕山王和常昊王兵敗,當今天下便獨他一人官拜王爵,爵位尚在公爵之上,鄭魯二公對他也要保留三分臉面,乃是長樂郡主的生父,亦是蕭晚月的岳父,與蕭家的關係自是十分密切的。
之所以來這裡,並非偏向虎山行,而是在劫接到暗號,義軍內部有大事商議,壇主、香主、舵主和魁主要在那邊秘密會面。
會面的地點在一家看似極爲普通的布行,在劫進去後敲了敲櫃檯三下,掌櫃問:“客官要買什麼布?”在劫答非所問:“一畝三分地,三兩銀子。”那掌櫃擡頭掃了他一眼,隨即又問:“客官要什麼花式的布?”在劫又答非所問:“張三笑李四,瓜田李下。”掌櫃似有激動,忙笑道:“客官請隨小的進內屋挑選吧。”引我們進了內室,取出木樁上一塊色澤暗淡的布匹,突然間牆上出現一道暗門,那掌櫃的叩首:“小的三生有幸,見過魁主,魁主請。”在劫點點頭,拉着我的手進去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問他方纔那暗號都是什麼意思。在劫說第一個是表明來意,“一畝三分地,三兩銀子”,就是說爲民請命,土地三兩銀子便有所得;第二個則是表明身份,“張三笑李四,瓜田李下”,說的還是一樁趣事。
“當年老魁主病重,推舉尚且年幼的我爲魁主,既爲報救命之恩,也爲未來綢繆。當時義軍中有兩個聲望極高的年輕一輩,他們爲了避嫌以表示對老魁主的支持,相互取笑對方貶低自己,從而讓我順利地當上新一代的魁主,於是這句話就延伸爲現任魁主的身份暗語。”
我瞭然點頭,“那張三和李四現在在哪裡?”在劫笑了笑,“他們而今身居左右護法,是我的得力幫手,我正準備爲你引見,都是極好的人,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不過他們可不叫張三李四,一人名喚盧肇人,英雄蓋世,另一人名喚柳蔭苒,巾幗不讓鬚眉。”我問:“柳蔭苒是女的?”在劫點點頭,似要說什麼,猶豫了一下沒說,從懷中取出兩張白瓷面具,自己戴上後又爲我戴上,“由於身份特殊,我不常以真面目示人,只有少數人見過我,這次要委屈阿姐了。”我捧着臉上冰冰涼的面具,卻覺得好玩,心中更加好奇,在劫爲我所不知的另一面,會是什麼樣的。
暗道走到了盡頭,眼前豁然明亮,出現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田園之景,桑樹下站着一位女子,十八九歲,面容姣好,一身碎花紅裙衫,雲髮梳成麻花辮,編織着同一色澤的紅緞,一眼望去滿目的通紅,似火一般濃烈。
見在劫走出,她歡喜地迎了上來,又略帶羞澀地退後一步,抱拳行禮,不失江湖女子的豪氣,又帶着一絲少女的嬌/媚,“屬下柳蔭苒見過魁主!”
她就是在劫的得力助手?
我微微蹙眉,不知怎麼的,聽着她的聲音,竟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八十六章 苦愛無果情兩傷,噩夢驚醒聞秘事
在劫去了內堂議事,因我是外人不好參與他們內務之事,便在院子裡等候。
坐在藤子編成的鞦韆上,看着碧色的天空,從桑樹的葉子底下,朝東細數着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覺得很有趣。忽聽見雪梟的鳴叫聲,便見它撲拍着翅膀停在枝幹上。
我記得這隻飛禽,是在劫所豢養的,名字就叫悅容。
“悅容,過來,來我這邊。”我朝它勾勾手。
小東西扭轉着腦袋,漆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我。
身後傳來一道清朗的嗓音:“蔭苒,你怎麼還不死心,悅容除了魁主是不會親近任何人的。”
回頭望去,便見一個男人踏着冬日之色走來,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赭色長衫,外罩黃杏夾襖,黑色長髮隨意紮成一束,凌亂中有着一種滄桑感,那張面容卻出奇年輕,不過二十出頭。
就在我打量他的時候,雪梟嘶鳴着落在我的肩膀上,似表示親暱般蹭着我的臉龐。
那男人驚訝咦了一聲:“今日真是奇了,向來孤僻冷漠脾氣暴躁的悅容,怎麼突然親和起來了?”
雖知他說的是雪梟,但總覺得是在連名帶姓地罵我,不由哭笑不得。
那男人走到我面前,搖頭嘆息:“蔭苒,你怎麼又偷偷戴魁主的面具了,被人看見了可不好,你是老魁主的義女,女子的名節還是要注意的。”
我納悶他爲什麼開口閉口那麼叫我,似認定我就是柳蔭苒。正在失神的空當,臉上一陣冰涼,他已探手揭下我的面具。
面具離身的一刻,他驚愕地瞪大雙眼,隨即蹙眉逼問:“你不是蔭苒,也不是我義軍一員!你是誰,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告訴他,我叫楚悅容,是你們魁主的親姐姐。
“楚悅容?”他細細咀嚼這個名字,冷然一笑,非但不給好臉色,反而殺氣更濃,怒喝:“放肆,魁主親姐乃名滿天下的美人,豈是你這麻臉醜婦可充任的。”二話不說殺招逼來。
我自認武功不錯,跟他過招竟不過十下便頻頻敗退,這男人的本事高深得讓人覺得可怕。
而他也不像是在捉拿可疑人物,更像是真的要置我於死地。
就在生命垂危之際,驚聞一聲“住手”,天外飛來一掌將他擊退三丈,在劫攬着我的腰身將我護在身後,焦急道:“阿姐,你沒受傷吧?”
我怔愣地看着他冰冷的白瓷面具,除了那雙熟悉的眼睛,第一次對他產生陌生的錯覺。雖然知道在劫武功本不弱,但竟能將那樣的高手擊退,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到底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在劫沒有察覺我的心事,收整面容朝那男人解釋:“盧大哥,誤會一場,她的確是我的姐姐楚悅容。”
盧大哥?我心想,這人多半是在劫左右護法的另一位,盧肇人。
盧肇人仍有疑慮,在劫便取來溼布擦去我臉上的麻子。盧肇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冰冷的視線有如毒蛇凝視般讓我寒戰。轉眼間寒意又消失無蹤,便見他大大咧咧地笑起,像個鄰家大哥一般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手抓着後腦說着:“啊,抱歉抱歉,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親,傷了姐姐實在該死。”
我尷尬笑笑,他都虛長我四五歲,居然也跟着叫姐姐,是套近乎呢,還是腦子發抽?
又聽他說了一句:“我還從來沒見過向來沉着冷靜的魁主會慌成這樣,不過姐姐的聲音與蔭苒可真像,乍聽還真分不出來,纔將你們錯認的。”
我這才頓悟,原來初聞柳蔭苒說話時的那種怪異感,是因爲像自己的聲音。
這時,柳蔭苒從內廳追着在劫出來,乍聞盧肇人的話,不由一怔,隨即神情複雜起來。
盧肇人卻像沒事的人,與在劫勾肩搭背,“來,魁主,咱們哥們好久不見了,先去喝上幾罈子酒敘敘舊。”柳蔭苒道:“盧大哥,且不說你今日又遲到了,這正事還沒議完呢!”盧肇人爆了句粗口,道:“什麼勞什子的正事,都沒老子跟魁主喝酒來得重要。”說完,將一干人等晾在原地,也不給在劫拒絕的機會,就這麼一把給拉走了。
走了幾步,回頭笑道:“姐姐也來吧,待會肈人給你敬上一碗就當賠罪。”
※※※
接連幾日觀察下來,盧肇人的確如在劫所說,是個性格豪爽爲人痛快的漢子,不由將初次見面時他對我的那種冷漠的殺意當做一時的錯覺,興許他只不過是過分操勞義軍中的憂患罷了。
聽在劫說,自他們助司空家兵敗常昊王大軍之後,蕭家就開始處處針對他們,而內部似乎出現了奸細,一些隱蔽的分壇堂口,都被蕭家發現繼而殲滅了,讓他們傷亡頗爲慘重。
餘下幾日,我們便在這遁世的宅院裡住下,一來在劫身爲義軍之首,處理這次軍中危機責無旁貸;二來我在這裡躲避,遠比外頭奔波要來得安全得多。
盧肇人偶爾會來看我,每次來了不免一陣調侃:“姐姐啊,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已經亂成一團了,除了楚家,還有司空家和蕭家,這三撥人馬都滿世界找你呢,聽說前幾日在常州城,蕭晚月爲進城尋你,差點跟司空長卿扛上了呢,軍隊都對峙了整整三日,還是蕭晚風親自來了才化解一次戰亂危機。”
我聽了乾笑不已,心中除了詫異蕭晚月如此強勢外,也不由惱怒,這盧肇人怎生得這般八卦,哪壺不提提哪壺。
這日黃昏,與在劫一起用完晚膳,他又被忙碌地請去議事,不消半刻傳來敲門聲,我暗暗無奈,別是盧肇人又來消遣我了吧?
打開房門,不由怔住,竟是柳蔭苒。
“沒打攪姐姐休息吧?”
她居然也跟着盧肇人一樣,年長的喊我年幼的人姐姐。我也懶得糾正,笑着將她迎進門,爲她上好茶水,“柳姑娘找我有什麼事麼?”她聽着我說話默不作聲,許久才道:“姐姐的聲音真與我如出一轍,難怪魁主他總愛聽我說話,每次都閉着眼睛,想來是在想着姐姐,姐姐跟魁主的感情真好。”言語間有種探尋的意味。
我聽了心中一驚,在劫對我的那種感情終究不容世俗,不能誤了他的名聲,笑道:“柳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們是雙胞胎姐弟,孃親死得早,我們從小相互扶持着長大,感情自然比尋常姐弟還要來得深厚。”
柳蔭苒微微舒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啊。”又說:“姐姐還是別喊我柳姑娘了,怪生疏的,就叫我蔭苒好了。”我隨她的意喊了一聲,她滿足地笑了笑,臉蛋紅撲撲的,說“姐姐能跟我說說魁主小時候的事嗎?”
我隨口說了幾齣小時候的趣事,她聽得入迷,那表情極爲溫柔。我突然沉默看她,她察覺不對,困惑問:“姐姐爲什麼這麼看我?”我問:“蔭苒是喜歡在劫麼?”柳蔭苒一愣,倒不似世家女子那般矯情,左推又拖地掩飾心事,只是微微紅窘的臉蛋點頭,小心翼翼道:“姐姐怕是要笑話我了吧。”我反問笑話她什麼,她道:“我年長魁主三歲,這感情也羞於出口。”我笑笑,“人言道女大三,抱金磚,那是好事。”
柳蔭苒感激地握起我的手,傾吐了一番愛意,“魁主之氣度遠甚常人,雖僅十六卻一身威嚴,想當初我不甚被官府抓住,用來威脅義父,義父爲了大義欲要將我犧牲,卻是他一人單槍匹馬闖進營中將我救出,那時他只對我說了一句‘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我竟像個弱女子似的哭個不休,從那之後我便知道,這輩子只爲他柔弱,爲他動心。”
我聽着,心中有如雷擊般麻痹的痛,強笑着說:“這很好,很好啊……”
面對這場癡愛,縱然俠女,也是一副柔腸,柳蔭苒道:“這份感情我一直放在心底從不敢對任何人說起,現在能與姐姐傾訴,心裡真的舒坦了許多。”我問她爲什麼不告訴在劫,幸福需要自己把握。她苦笑着說:“魁主何等聰明的人物,怎會看不穿我的心思?只是在我尚未開口的時候,他便婉言拒絕了。”
我問:“他說了什麼?”
“魁主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告訴我天地縱然永不相交,但情義長存。便是暗示我與他只有友誼,方能長長久久。”
我默默嘆息,說不出安慰的話來,唯有鼓勵:“或許……他的意思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不禁對自己鄙視了一把。柳蔭苒卻一臉歡喜,容光煥發:“姐姐當真如此認爲!”
或許她迫切需要的不是我的肯定,而是讓她這段苦澀的單戀支撐下去的理由。
狠不下心,我點頭恩了一聲。柳蔭苒再三道謝,最後歡喜而去。
爲自己倒了一杯茶,淺淺抿下一口,對着躲在門扉後的那道影子道:“你都聽到了,多好的姑娘啊,你也捨得傷她的心。”
在劫沉着臉踱步至我面前,拂袖揮開我手中的杯子,抓住我肩膀提到面前,逼問:“我的心意你爲什麼總是視而不見,將我推給別的女人,難道你就沒有一絲難過?你當真一點都不在意!”
“我當然在意。”
“阿姐!”在劫面露歡喜。
我道:“我是你的姐姐,你的終身大事,我怎麼能不在意。”
在劫的臉色刷白下去,“只是因爲如此?”我僵硬地點頭,他悽楚一笑,“如你所願,阿姐。”毅然轉身而去。
我茫然呆在房中,一整晚心心念念他口中的“如你所願”是什麼意思,渾渾噩噩也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卻不曾夢見在劫,反而夢到了自己。
夢中的自己正在做着夢,夢見蕭晚月,我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他一臉悲哀地看着我,問:“悅容,爲什麼你這麼恨我,爲什麼?”醒來後發現蕭晚月站在牀榻旁,溫柔地對着我笑,說着:“悅容,我是愛你的,我愛你。”一刀揮下,砍下我的頭顱。
“啊——”我尖叫着驚醒,一身汗涔涔,覺得這夢詭異得讓人渾身不自在。
起身倒了一盞茶喝下,瞥見窗戶外有個黑影走過,是盧肇人。
三更半夜,他這麼鬼鬼祟祟的是要幹什麼?
我匆忙披上外衣,暗廂跟了過去,跟到一個小樹林,林中有一個人正在等他。
盧肇人喊了那人一聲,那人緩緩回過身來,端莊的儀容,高貴的氣度,美麗如牡丹的容顏。
我暗抽冷氣,忙捂住嘴巴,竟是長樂郡主趙伊漣!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八十七章 刻意安排用心深,將計就計隨遇安
他們的叫交談聲很輕,耳不能聞,但他們的關係看起來很親密,要不是早知長樂郡主是蕭晚月的正妻,或許我會以爲他們是一對情人。
不知說了什麼,長樂郡主臉上似有失望,嘆息着輕擁盧肇人一下,便邁着蓮步離開了。
她這一走,彷彿帶走天地所有色彩,也帶走了他的靈魂。盧肇人就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神色落寞,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轉身走了。
我深思稍許,也準備回去。剛回身,驚嚇地尖叫一聲,盧肇人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身後,冷月之下的面容陰翳有種冰刀的尖銳感,將我逼壓在樹身上,似笑非笑道:“偷窺可不是什麼好習慣,有失你的身份哦。”
“憑你的本事怎麼可能沒有發現我,你是故意讓我跟來的。”我出言探尋,他微揚眉梢,不可置否。
心知是上了他的當,今夜出來,恐怕難以再安然回去。我用力抓着身後粗糙的樹皮,努力維持表面的冷靜,“沒想到那個叛徒居然是你,虧在劫這麼信任你。”
“對於楚在劫,我從來沒有忠誠,又哪來背叛?”他略略側首笑笑,“不過你倒是冤枉我了,非我之罪名,不願爲別人承擔。老魁主對我有恩,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出賣過半點機密消息。”
我嗤笑:“別以爲我不知道剛纔與你見面的那人是誰,她是阜陽王的二女兒,是蕭家的媳婦,最近蕭家頻頻攻擊義軍分舵堂口,難道不是你泄的密?”
盧肇人悽然一笑,“她啊,不過是這個天下最傻的女人,她心愛的丈夫現在發了瘋似的在找另外一個女人,她居然向我打探那個女人的消息,想要帶去她丈夫身邊,你說,她是不是太傻了?”
我心中一緊,又想起長樂郡主方纔失望的神色,暗自舒氣,“你爲什麼沒有如實告訴她?”
“她傻,我不能讓她傻下去,斷不會讓別的女人奪走她丈夫的愛,我要她幸福!”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是莊嚴神聖的,彷彿是神殿上一種愛的宣誓。
我問:“你愛她?”
話才落下,他就像瘋狂的野獸,豁然一掌拍下,身後大樹轟地一聲化成碎片,“我與她的感情,你懂什麼!你什麼也不懂!”眼底那種絕望而深沉的愛意,令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在劫。
我靜問:“所以你現在想殺了我,成全你愛人的幸福?”
他冷冷一笑:“這的確是一個好主意。”
我不由打了個寒戰,他欺身靠在我的耳畔,輕柔地說:“但我有更好的主意,既能讓蕭晚月得不到你,又能讓他痛苦萬分。”言語中的憤恨,絲毫不掩飾他對蕭晚月的厭惡。
忽感後頸一痛,我的眼前便黑了下去,失去意識前隱約聽見他說:“憑我在義軍中的影響力,能輕而易舉地讓你弟弟失勢。爲了他好,還是乖乖按照我的話去做吧,楚悅容。別耍花樣,我會一直看着你的……”
※※※
再度醒來,已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房間裡,看周遭擺設,應是一家客棧。
出了房門打探消息,小二雖覺得我的問話十分怪異,仍是客氣地回了話。我這才驚覺自己不過在一夜之間,竟來到了百里之外的常州城。毋庸置疑,這裡是司空家的地盤。前幾日還聽盧肇人說起,蕭晚月和司空長卿在常州的城門口武裝衝突過,那麼這會兒,司空長卿沒準還在常州城內。
當下我便知曉盧肇人的用意了,他要我成爲司空長卿的女人。
縱觀當今天下,唯有司空家能與蕭家平分秋色,若我成了他的女人,蕭晚月也無可奈何。
至於盧肇人爲什麼不將我直接送到司空長卿面前,怕是也下了心思。
男人必然瞭解男人,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送上門的東西,斷然沒有自己歷經千辛萬苦找回來的珍貴。
越珍貴的寶貝越不可能放手,越不放手,蕭晚月就愈發因痛失而痛苦。
我該感謝盧肇人的這番苦心呢,還是佩服他城府極深?
這次他倒是算錯了一點,就算沒拿在劫威脅我,我也是要想辦法接近司空長卿。如今既然他暗中命人盯着我了,那我便將計就計,讓他滿意地看一出好戲。
躺在牀上想着在劫的事,想最後那次不愉快的爭吵,心中委實不好受。愛與不愛不過一念之間,但他是弟弟,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這樣的感情又怎麼能坦然接受?
此刻他多半發現我不見了,不知會有多擔心,盧肇人想必會爲我找好託辭吧。
想起義軍中的叛徒,盧肇人雖然陰晴不定,但作風尚算有自己的原則,他說沒有出賣軍中消息,必然另有其人,會是誰?
爲在劫操心着,轉念又想,這也是他人生的一種考驗,如果這事都處理不好,他日何堪天下大任?
我長長嘆了一聲,將那些煩惱拋諸腦後。算算時間,離開楚府也有二十來日了,摸着猶且平坦的小腹,一想到有個小小的生命正在這裡孕育,心裡就莫名的柔軟,也更加堅定了決心。司空長卿,你別恨我;子都,你在天上請保佑我跟孩子吧……
自懷有身孕後,總是特別容易疲乏,且嗜睡,不知什麼時候睡了去,醒來時已是落幕時分,是被餓醒的。盧肇人也算有點良心,在房內給我留下銀子,雖說吃不起什麼山珍海味,但裹腹還是綽綽有餘的。
離開臥房,前去前堂,一樓人多且吵雜,我不太喜歡,便上了二樓。
二樓是個雅舍,只擺着五張桌子,已坐滿四張,都是一些家底殷實的豪紳。堂上還有一方半大的擂臺,有個女子在上邊彈唱助興,模樣也是不錯的。
我在餘下那桌位坐下,花掉錢袋裡大半的銀子,準備好好犒勞自己的胃。菜上桌之後,卻發現自己吃的並不多,胃口實在不好,興許是懷孕的關係,聞着腥味有點反胃。
這時,有個男人掀開雅舍的垂簾走進,在座的客人看到他後都極爲吃驚,惶惶不安地站起身來。那男人只淡淡說了一句:“我要在這裡用膳,閒雜人等都給我離開。”那些人就像乖貓似的俯首哈腰離去了。
那男人挑在我的桌位坐下,我起身也準備要走,他一掌拍向桌面,“站住,你給我坐下!”
我猶豫了半會,順了他的意坐回原位。
很快的便有人上來將桌上的飯菜全部撤下,又重新換了一桌酒菜。雪梨熊掌,八仙過海,翡翠玲瓏,花香滿樓……都是些名貴菜餚,自當不是這家客棧能提供得起的稀罕物。
這世上竟有人來客棧吃飯還自備廚子和菜式,想來也就眼前這人了。
酒是上好的瓊花釀,放在溫水裡暖着,冬日裡喝上一盅,暖心也暖胃;用膳的瓷碗是魯窯燒出的白玉瓷,如少女的肌膚般剔透;筷子是極品象牙筷,上頭金鑲翡翠,拿在手裡很有感覺。他是個很注重生活品質的人。
堂上那女子還在彈奏,顯然因他的出現十分緊張,都彈錯了好幾個音。他眉頭微微一皺,“再彈錯,立刻給我滾出常州城。”那女子瑟瑟應了聲是,彈得愈發用心了。
他拿起筷子,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吃吧,我還沒吃飯,正好餓着。”
偏偏我剛吃飽了,原先胃口就不是很好,現在更吃不下去。
他見我不吃,那副價值不菲能讓尋常百姓吃上三年的象牙翡翠筷子砰然一聲,在他手上折成兩段,冷冷丟下一字:“吃!”
我嘟囔了句:“脾氣還是這麼壞。”他臉色更差了,我忙拿起筷子,應道:“是,舅舅。”
募然,他笑了,“悅容,你又不乖了,叫我長卿。”
=====
作者有話說:醉的另外一篇現代姐弟文《愛情就像選題》開始更了,下週封推。也是第一人稱寫的,但跟《悅容劫》完全兩個風格,屬於輕鬆搞笑文,全文基調溫馨,當然偶爾還是會有小虐的,親們喜歡的話可以去看看哦^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八十八章 調虎離山來救人,相生相剋須牢記
侍者重新爲他上了一副筷子,他拿筷子的手勢非常優雅,修長的手指微微跳動,有着一種柳絮的美感。
往我碗中夾菜,他微笑着,眼神卻危險如同獵豹,那副新上的筷子像是隨時都可能因我的不聽話而砰然折斷。
我忍住反胃一口口吃下,並竭力維持着面上的平和,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能讓他發現我有身孕,否則這孩子難以保住。
對於我難得的乖順,他非常滿意,心情也好了起來,邊爲我夾菜,邊向我介紹這些菜的來歷和做法,這讓我頗爲新奇。古代男人向來持着君子遠庖廚的觀念,他對美食卻有着一種偏愛。
而我也知道,他的這種好心情就如同夏日的驟雨,隨時來,隨時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沉下臉,白玉酒杯在指尖似要被捏碎,硬聲問:“爲什麼那夜過後你就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我沉默沒有回答,他的臉色愈發不好。
這時有人在堂外通傳:“主公,常州城太守李儒求見。”
他眉眼不眨,一字字道:“叫、他、滾!”
顯然心情不好拿別人出氣。守衛唱是,受命而去。
我嘆了一聲,道:“離開是不想讓你爲難,你知道的,你現在和蕭家的關係有點緊繃,我不想你爲了我再跟他們生出間隙,蕭晚月畢竟是蕭晚風的親弟弟,蕭晚風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
這是一個非常蹩腳的藉口,但司空長卿聽了卻很受用,“悅容,爲了你我從不在乎任何人。”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酒也多喝了幾杯。
聰明如他又怎麼會不懂我的敷衍?或許他要的不是真相,而僅僅只是我的一個解釋。
飯至半巡,有人未經請見便徑直走了進來,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杏色黃衫,打着摺扇,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樣。
聽司空長卿喚他周逸,我便知道他的身份。
在金陵封地有句俚語:“古有周瑜,今有周逸,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是繼曲慕白之後,司空長卿麾下第二把交椅,乃金陵望族,以文將之身聞達天下,被冠上“英才周郎將”的美稱。
周逸來了之後,未曾看我一眼,附在司空長卿耳畔快速說了一句,司空長卿隨即不悅地蹙起眉頭,問:“慕白呢?”周逸這才似有若無地從我臉上瞥過,回道:“按主公吩咐正在嚴密盯着那人。”司空長卿微微擺手,周逸行了一個禮,恭敬退下了。
“悅容,我有事要先離開,稍會你回房收拾細軟,周逸會帶你去芳蘭苑,那是我在常州城的別宅,等我忙完事就立刻回來接你。”
面對司空長卿歉意的眼神,我回以微笑,並作出極爲知書達理的模樣,“你去忙你的吧,別惦記着我。”他深情看我,笑道:“哪天沒了呼吸,也就不惦記了。”俯首親了親我的眉角,囑咐我再多吃點,便匆匆離席。外頭傳來他對周逸的幾聲叮嚀,讓他照顧好我。周逸領命之後,客棧外的長道上便響起一陣馬蹄聲,漸漸遠去直至無聲。
我暗自笑笑,僅留周逸一人爲我帶路,司空長卿是對我太過放心,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是對得力部下太過信任?
周逸走進,抿直嘴角,表情嚴肅,倒與他風流的模樣極不相襯。我尚未與司空長卿有任何媒妁之言,他卻以“夫人”稱呼我,言談舉止雖貌似恭敬,實則頗爲失禮,像是對我沒什麼好感。
“夫人是要繼續用膳,還是回房收拾行李與卑職一同回芳蘭苑?”
我說:“沒吃飽呢,還想再吃一會。”他恭敬回了句:“那卑職靜候夫人。”
我對他擠出一道極爲嫵媚的笑,“一個人吃飯怪寂寞的,周將軍不介意的話請入座一起用膳吧。”
周逸一怔,略微別過臉,說話還是一板一眼的:“這於禮不合。”
我維持着微笑:“這是命令。”那聲夫人可不是讓他隨便喊喊的。
周逸身子一頓,隨即叩首:“卑職領命。”
避開司空長卿坐過的位置,他在另一側坐下,小二上來爲他備了份碗筷,我擡眼望去,便見小二揹着他朝我使眼色,又恭眉順目地退出。
我心中暗自綢繆小二的用意,面上不作聲色,而周逸光是坐着,碗筷不動分毫,表面看上去輕鬆自然,實則心神戒備。
“周將軍似乎防我得緊?”
周逸淡笑,“主公曾囑咐卑職,說夫人比較‘調皮’,要卑職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地好生伺候着,卑職不敢懈怠。”
我掩嘴呵笑,暗廂在心底把司空長卿問候了遍,又將周逸擺在桌上的摺扇拿來把玩,他靜靜看着沒說什麼。
紙扇上畫的是一幅江山美人,我指着扇面笑問:“周將軍,你說這江山美,還是美人嬌?”周逸回了句:“江山美在蕩氣迴腸,美人嬌在魂牽夢縈,各有千秋,不可比擬。”我問:“若非要比個高下呢?”周逸沒有正面回答,略微挺胸擡頭,正色道:“男兒當建功立業,志在四方。”
爲他倒了杯酒,“我最佩服的就是周將軍這樣的英雄,來,我敬你一杯。”
周逸將酒杯接下,將拇指上的銀戒不動聲色地往杯中一探。這細微的動作自然沒有逃過我的眼色。
戒指的邊緣略微呈現黑色,酒中有毒。
我當下明白那小二的用意了,在周逸的器皿裡下毒,無非是想帶我走,會是誰在幕後指使?
在周逸發現我暗中觀察他之前,我收回視線佯裝收起摺扇。他也真是狡猾的人,明知酒中有毒還要喝下。當然不是真的喝下,擡袖間悉數倒在衣襟上。半刻後他說着頭暈,碰地一聲倒在桌子上。
他要演,我陪他演,慌忙撲跑到他身旁,無措地喊道:“周將軍,你怎麼了!?”身子柔軟地挨在他的後肩,手指緩緩撫着他的臉,一下又一下,隱隱察覺他的呼吸紊亂起來。我暗笑,美色當用須盡用,莫待人老珠黃空對鏡。他愈發不將我放在眼裡,就愈發想要捉弄他,讓他爲我亂心。
聽見我的喊聲,小二果真進來了,在我身旁恭謹說:“十姑娘,小的奉命來帶你離開,快隨小的走吧。”我慌張後退:“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小二安撫我不要害怕,從懷中掏出一支麒麟白玉簪交到我手裡,簪尾刻着“月”字。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劇烈跳動起來,居然是他!
“二爺本欲親自來接你,但被曲慕白盯着無暇分身,所以暗中差人在金陵牧場上散播瘟毒將司空長卿引開,特命小人來接你回去。”
我這纔想起司空長卿離開時的匆忙神色,原來是爲了這事,想必現在已經出了常州城回金陵去了吧。金陵乃司空家的老巢,牧場多爲健壯戰馬,瘟毒之事可大可小,若戰馬感染瘟疫死傷慘重,將動搖司空家的軍事根本,難怪他那麼重視要親自趕回去查看。
只是這戲還是要演到底的,小二容易打發,周逸可不好對付。
我頻頻後退,將玉簪子丟回小二懷中,故意喊給周逸聽:“我不走,回去告訴你們二爺,別再念着我了,我生是司空長卿的人,死是司空長卿的鬼。”小二驚愕地看着我,一時沒了反應,我怒道:“你再不走別怪我喊人了!”
小二把心一橫:“十姑娘得罪了!”準備要對我用強制手段。
我佯裝柔弱女子之態,對周逸哭道:“周將軍,你快醒醒,快救救我啊!”
話音落下,周逸躍身而起,手中摺扇化作利器擊向小二,兩人過招數下,那小二不敵,越窗而逃。
按周逸的武功本可制服小二的,顯然他是故意放人,要讓小二回去通風報信。
報什麼信?報“楚悅容只愛司空長卿”這口惡信。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歡喜撲倒他胸前,淚眼梨花地笑道:“周將軍你沒事啊,這實在太好了!”
周逸白淨的臉上微微浮現紅窘,也沒將我的手撇開,壓着聲音道:“讓夫人受驚了。”我搖搖頭,像是意識到彼此過分親密,尷尬地退了幾步,那一刻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失望。
我坐回桌子前安靜許久,說想吃蜂蜜豆腐甜羹壓壓驚,周逸不疑有他,差廚子去做了。
甜羹上桌後,我先爲周逸盛了一碗,當然已重新換上無毒的器皿,放在他桌前,細聲說:“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甜湯,周將軍這次救了我的命,就讓周將軍先吃吧。”
周逸依舊小心謹慎,不露痕跡地再次以銀戒試毒,發現無毒後才道了聲:“多謝夫人。”豪爽地仰面一口喝盡。
稍會,他已經倒地,渾身麻痹,動彈不得,不敢置信地看我,“怎麼會?”
我雙手交叉拄着下巴,用夫子教導學生的口吻說:“周將軍,蜂蜜和豆腐的確是沒有毒的,但若在一個時辰內同時吃下,那可就有毒了。千萬要記住了,下次可別亂吃東西哦,尤其是相剋的食物。”
“楚悅容,你!”他終於氣得忘記尊稱我夫人,連名帶姓地喊人了。
我起身半蹲在他身旁,探出手指戳着他白嫩的臉袋,笑吟吟地說:“吶,千萬別被我氣得吐血,大家都說你是再世周瑜,我可不想成爲再世諸葛亮,太聰明的人很容易禿頂的。”
在他憤恨的注視下,我揮了揮衣袖,道了聲“再見”,身姿婀娜地揚長而去。
司空長卿,我很期待看到你自信的面容再次崩潰的模樣,到時候再氣敗地來找我吧,最好這輩子再也忘不了我!
=====
作者有話說:大家要牢記,蜂蜜和豆腐是相剋的食物,兩個小時內不能同食,否則會耳聾哦,當然文中被我拿來當做毒藥了,劇情需要,哈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八十九章 心有猛虎嗅薔薇,誰道孽愛無天荒
這日無風,陽光明媚得緊,我在城內閒步走着。身後跟着一輛馬車,二匹白馬策之,鎏金色華蓋紫色流蘇,幕簾垂落,半透明的銀白,宛如蟬翼,車駕浮雕金漆,奢華得令人頻頻側目。
那男人就懶懶地倚在軟榻上,隔着透明的幕簾,視線一刻也不曾從我身上離開。
道上的行人紛紛投來怪異的視線,但不敢深究。馬車中的男人,常州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沒有人是不認識的。
魯國公司空長卿,他的一個眼神,可以決定所有人的生死。但現在,他決定不了一個女人何時纔會停歇的腳步。
常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徒步也須得走上五天。
我從城東走到城南,從城西又逛到城北,他也就這麼坐在馬車裡,跟着我兜兜轉轉,整整五天。身邊僅有一個曲慕白跟着,想那周逸,多半是受了刑罰,現在還在牀上躺着。
五天前,司空長卿一回來就找到了我,這並不讓我覺得有絲毫的意外。整個常州城都是他的,城門嚴密把守,無法離開的我,不過是他放飛在巨大籠中的雀鳥。他若是高興,任我在巨籠中飛翔,他若不高興,一伸手就可以將我捏在手裡。
讓我意外的是,像他這樣壞脾氣的人,這次居然能耐着性子陪我消磨了這麼久。
他說:“悅容,既然你喜歡追逐的遊戲,那就盡情玩個夠罷,等你不想走了,再乖乖回來我身邊。”
走了五天,其實我是真的累了,而遊戲該適可而止,留在他的身邊不正是我的目的?但不知道爲什麼,一看到他自信滿滿的面容,總讓我有種將它撕毀的衝動,所言所行都失了控制。也許人活着,有時候總會爲了一口氣忘記理智。
我開始不平衡了,憑什麼自己走得這麼累,他卻坐着馬車舒舒坦坦?
於是我決定去僱輛馬車,但曲慕白總是先我一步,將城中所有的車馬都買下。
隔着那層紗簾,司空長卿笑得十分得意,我憤恨卻無可奈何,繼續徒步走着。
路經渡口,我想渡船,曲慕白隨手一樣,一張張白花花的銀票滿目紛飛,地上水中落了一片,所有人都瘋了似的尖叫着搶着,擺渡的船伕也扔了划槳跳下水中去撈那罪惡的東西。
我終於忍無可忍,衝到他面前怒罵:“司空長卿,你這個瘋子!”
他說:“當別人開始說你是瘋子的時候,你離成功就不遠了。”
他又說:“悅容,你該明白,我不過視錢財如糞土,視你如至寶。”
修長的手指掀開幕簾,清晰地露出水木風華的面容,朝我探手,“來吧,別任性了,跟我回去。”
“我不要!”忿然轉身的瞬間,他的笑容一點點失去。
我知道他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一直都不是。五天了,我累了,他也累了。
他怒沉着臉跳下馬車追上我,一把將我攥進巷子裡狠狠吻住我的嘴。推不開身子,我用力咬下去,他非但沒有從口中退出,更加狂野地吸允着我的口舌,嘴裡滿是血腥的味道,就如這他給我的愛情一樣,血跡斑斑也不願罷手。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才甘心!”他的嘴角還殘存鮮紅,豔麗而妖孽,憤怒而癲狂。
“你知不知道現在蕭家爲了爭邵陽、瀘溪兩座城池正在與我交戰,爲了你我什麼都不管了,那兩座城誰要誰拿去!我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找你,五天來默默跟在你身後,只希望你一個回身就能看到我。可你到底要鬧的什麼時候才肯罷休!留在我身邊就這麼讓你痛苦得難以忍受嗎!楚悅容,你到底有沒有心的,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他搖晃着我的雙肩,憤怒咆哮,像只受傷的野獸。
我終於如願看到他自信崩潰的模樣了,但不知道爲什麼,我並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喜悅,胸口窒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那一刻,我做了一個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決定。我不想騙他了,孩子我會再想辦法生下來,也不想欠他感情的債。情債太過沉重,我還不起。
“是的,我對你是沒有心的。”將他的身子推開,輕而易舉,此刻的他不再恣意張狂,看上去虛晃、單薄、搖搖欲墜。
背過身去,我說:“所以你別再煩我了,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愛上你。”
“如果你心裡沒有我,那天晚上爲什麼還要跟我上/牀!”這句話似乎是支撐他站在我面前的最後力量。
我閉眼深呼吸,“那晚的事是一個錯誤,是奼……”
話還沒說完,忽感身子凌空一橫,整個人就被他扛在了肩上往外帶去。
我大驚失色,拍打着他的背喊道:“你想做什麼,放開我!”
他沒有應我,冷着臉將我抗到河邊,手一放,生生把我扔了下去。嘩啦一聲水響,冬日寒冷的冰水凍得我渾身打顫。他面無表情地攤開手掌,曲慕白恭敬地將司空家的傳家銀槍放到他手裡,無論我游到哪裡,那尖銳的紋龍槍頭都會對準我,死活不讓人上岸。
牙關瑟瑟發抖,我憤怒拍着水面怒罵:“司空長卿,你瘋了嗎!”
他筆直地站着,那身紫裘白蟒衫顯得那麼蕭瑟,額前落下一撮碎髮,貼在他的眼角,像是一行黑色的淚痕。
“悅容,我說過,當別人開始說你是瘋子的時候,你離成功就不遠了。我這輩子最大的後悔,就是當初沒有不顧一切地帶你回金陵,才讓你嫁給了趙子都。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了,威脅也好,逼迫也罷,如果溫柔的對待沉默的等待,對你沒有一點用處,那麼就讓我像個瘋子似的來面對你吧,這一次我不會再妥協了。”
紅纓飛揚,尖銳的槍頭略微一擡,陽光下森森白光,他微笑着問:“來,請你溫柔地告訴我,你愛不愛我?”
我歇斯底里地喊了無數遍“不愛”,他眼底滿是受傷,面上維持着笑容,“沒關係,你願意在這裡泡着,我便願意在岸上等着,這輩子就這麼等下去,我就不信等不到想要的答案。”
我忍住渾身剔骨般的寒冷,嘲笑他:“想不到不可一世自信驕傲的魯國公司空長卿,會用這種手段逼一個女人說愛你。”
他微微闔上雙眼,“我的驕傲在你面前已脆弱得不堪一擊,悅容,你知道嗎,這世上我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自信,除了你的心,還有你愛不愛我這件事,你讓我覺得自己滑稽得像個小丑。”
誰言心有猛虎,輕嗅薔薇;誰道彼年孽愛,許不了地老天荒?
我無法明白,是怎樣的愛,纔會有這種勇氣,把一顆心捧上,任人踐踏?
曾有人說,人生最大的兩個悲哀,一個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另一個是得到了不想要的東西。
我和他,都如此悲哀。
這時,小腹隱隱傳來抽搐的痛感,體內似有熱物自雙腿間流出。我心頭頓時大慌,孩子,我的孩子!
捧住肚子對着司空長卿哭道:“求你讓我上去,帶我去看大夫,我要去看大夫!”
見我面無血色,他怔住了,忙跳下河將我抱起。鮮血從我裙襬裡一點一滴滲出,他的臉色比我還要來得蒼白,縱身一躍快速往醫館跑去,口中反覆念着:“悅容,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不會的!”
=====
作者有話說:今天二更了哦^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章 再回皇都如隔世,情雖艱苦亦難棄
醫館裡一陣燥亂,到處都是司空長卿的怒吼聲,大夫不堪滋擾,吼了回去:“司空大人,如果你還想她平安無事,請立刻閉上嘴巴從內堂出去,老夫好靜心救治!”
向來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被人罵得啞口無言,忙從屋內退出。
大夫施了鍼灸,穩住小產的跡象,道:“你放心,胎兒尚且無恙,不過你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切勿勞碌,凡事還需諸多小心,下一次再出紕漏,可就不好辦了。”我暗暗舒了口氣,對大夫連連說了好幾聲多謝。
眼前形勢這孕事怕是瞞不住了,我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交到大夫手裡。
大夫受寵若驚,“夫人,這疹金並不需要這麼多啊。”
我平靜地問:“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是麼?”
大夫笑笑,“夫人聽錯了,是兩個月。”
我再度冷丁丁地陳述:“是一個月。”
大夫像是明白了什麼,面有難色地睨了外堂一眼,“小的實在不敢欺瞞司空大人。”
一把匕首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又問了一遍:“一個月的身孕,是不是?”
大夫深深看了我一眼,無奈嘆息:“是的,夫人所言極是。”
шωш▲ ttκΛ n▲ ¢ ○
我收回匕首,低聲說了句抱歉。他救了我的孩子,我卻恩將仇報。
大夫沒有說話,俯首整理藥箱子,許久才莫名其妙地應了一句:“一畝三分地,三兩銀子。”
我擡頭錯愕看他,這句話我曾從在劫口中聽過,是義軍互表身份的暗語。
大夫壓着聲音,“魁主下令各分舵堂口的兄弟暗中找您,司空長卿一直將您看守得極爲嚴密,我等接近不得,幸得今日有此機緣,您有什麼話要小的傳回?”
那一刻竟哭了出來,我抹淚道:“請你,請你跟他說,阿姐在家裡等着和他重聚。”
※※※
司空長卿得知我有一個月的身孕後,先是驚愕,後是狂喜,以時間來算的確是他的孩子。這本就是一開始的瞞天過海之計,有堂堂魯國公擔着,孩子就有正當的名分出世,日後就算提前誕下,也不過是早產兒,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這日他帶我回了芳蘭苑,將我照顧得很好,臉上洋溢着爲人父的喜悅。我總是不忍心看到他的歡喜,欺騙的罪惡感始終在心裡的一處,索性閉着眼睛不說話。他卻以爲我還在生氣,小心翼翼,甚至有點舉手無措,說着對不起。
“悅容,過幾日等你身子安穩下來了,我帶你回金陵,孃親一定會喜歡你的,我要以最隆重的儀式迎娶你過門,趙子都能給你的,我也能。”他伏在牀畔,細細親吻我的手指,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
我睜眼看他,“不,我要回家。”他開始慌了,我忙說:“你要娶我,也須得讓我從孃家出門。”他莞爾笑開了,連連點頭:“對,還是悅容說得對。”
我隨口問:“你在金陵還有幾房姬妾?”他的手一握,緊張道:“在你過門之前,她們都會離開。”
“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我的意思。”他將我的話打斷,表情很慎重,“我說過,趙子都能給你的,我也能。”
我靜靜凝視他因過分認真而微紅的臉頰,道:“我有兩個貼身丫鬟,叫奼紫嫣紅,情同姐妹,你若是要娶我,就須得將她們也娶了做偏房。”
聞言,他狠狠瞪着我,氣紅了眼睛,甩袖而去,走到門口又折身走回來,伏在我的腹上傾聽生命的聲響。
我被他孩子氣的動作逗笑了,“傻子,還那麼小,怎麼可能聽得見。”
他道:“聽見了,有聲音的。”
我隨口問:“什麼聲音?”
他笑笑,“壞腸子在你肚子打轉,咕嚕咕嚕叫的聲音。”
我的臉頓時窘迫了,一拳捶過去,被他隨手抓住放在脣前親吻,幽幽看着我,“只要你說的,我都答應你,我要你快樂無憂,要你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
我無言無語,默默與他對視。
他的眼神真摯如火,那一刻,灼傷了我的瞳孔。
※※※
七日後,我回到皇都,抵達楚府的時候,在劫已經回來了,站在門口遠遠地看着司空長卿將我從馬車上抱下,嘴角帶着淤青,聽說是被天賜打的,後來還聽說父親也以家法打過他,現在背上滿是鞭痕。天賜見着我後一直給冷臉,沒個好眼色,顯然是在氣頭上。就不知是氣我一聲不響地離家出走,只帶在劫卻沒帶他,還是氣我離家之後多了一個“野男人”捎回。
司空長卿雖拜相而無需入朝,但畢竟身份特殊,來到皇都還需覲見天子,那日將我送回楚府之後,與父親寒暄幾句,便進宮去了。後來宮中傳來聖旨,賜我雲鳳錦、玉箸篆,封爲一品誥命夫人。這本是婦女從夫品級,我尚未嫁人便事先受封,顯然是司空長卿在天子和太后面前說了什麼。
我來不及與在劫逢面,便被父親叫進書房。本以爲要挨一頓批鬥,但他卻沒有半句責備,甚至問也沒問這一個月我到底去了哪裡,只跟我探尋:“你確定要嫁給長卿了?”眉宇間有一抹鬱色。我知道他在操心什麼,因爲我和司空長卿的輩分關係。
縱然沒有血緣,司空長卿畢竟是我的舅父,是他妻子的弟弟。女兒嫁給小舅子,這關係的確有點亂。
在我點頭之後,父親無奈嘆息。除了嘆息,他也的確沒什麼辦法了,且不說司空長卿那恣意的個性他向來沒轍,就礙着魯國公的身份,嫁給他對父親而言還是利大於弊的。只是心裡還是有憂慮吧,畢竟蕭家也不是能輕易得罪的。
父親說:“前幾日我去了趟宮中跟太后商量回歸東瑜屬地的事,本來這事常昊王允下了,只可惜他失勢後,事情週轉到別人的手頭管着,太后說還須得鄭國公和魯國公說了算。剛好蕭晚風正在皇都內,晚上我已宴請他來府中商談此事,長卿那方面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父親爲什麼心心念念想回東瑜,且不說那裡是楚家的老本營,土地肥沃牛羊健壯,便是那三十萬兵馬,可不是隨隨便便能放棄的資本。當然,蕭家和司空家也斷然不會輕易放父親回去,畢竟而今已不是常昊王時代一人獨大的局面,動盪的格局潛伏着太多不安的因素,人人都在暗鬥,今日的盟友,也可能是明日的敵人。我雖是應下了,卻對司空長卿的心思沒有多少把握。
回了房,門口站着兩人,一人默不作聲面色淡薄卻沉鬱,一人抱胸靠在門扉不住地冷笑,前者是在劫,後者是天賜。將他們請進屋內,奼紫嫣紅迎了出來,我讓她們上好茶便退下。誰知茶剛端了上來,便被天賜一把摔在地上。
丫鬟們瑟瑟抖索着肩膀,我眉頭一挑,這性子還是這麼狂妄,倒跟那個壞脾氣的男人有得一比。我不由一怔,怎麼會突然想起司空長卿來了?
發呆之際,聽聞天賜怒道:“悅容姐就沒什麼要跟我這個可有可無形同累贅包袱如雞肋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弟弟說嗎?”
瞧這話說的……我對着他笑了笑,“好天賜,許久不見了,姐姐好想你。”
見我這般模樣,他忿忿起身,衣袖幾下抖動,怒道:“好,好!你無話可說,我也無話可說了!三日內,我要是再跟你說一句話,我就不叫楚天賜!”說罷,拂袖去了。
我掩嘴笑個不停,這句話他每次生氣的時候都這麼說的,但每次都做不到。所以事後我都不叫他楚天賜,改叫楚呆子。
在劫卻毫無笑意,起身也要走,我叫住了他,他停在門口沒有回身。我屏退了屋內所有丫鬟,走過去輕輕地摟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背上聽着他的心跳,我想說些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話語卡在咽喉,最後都成了無聲的沉默。
他總能感應到我的心事,悶聲說道:“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凡是你決定了的事情,我能改變什麼?一直都是你在選擇,只因爲我是你親弟弟,就註定要成爲被你丟棄的那個人。有時候我也真想,在你丟棄我之前,把你先丟棄了。”
我的心一緊,開始恐慌起來,忍不住抱緊了他。
因我的一個動作,他僵硬的身子開始顫抖,再也無法將我掙開,哽咽的聲音似在流淚,“阿姐,你真是太狡猾了……”
我默默閉上眼睛,貪心的本性,害怕失去的脆弱,不願孤單寂寞,所以任性妄爲,所以從別人身上予取予求。是的,我這樣的人,在情感的世界裡,一直都很狡猾。
這時,門外傳來嫣紅的通傳:“十姑娘,柳蔭別館遣來了轎子,那邊的爺有請十姑娘過去一趟。”
我心頭微顫,在劫從我懷中抽身而出,站在一旁不說話,我問:“是哪位爺?”
嫣紅回答:“是蕭大爺。”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一章 晚風如車縱橫行,晚月似馬攻守堅
這是我第三次來柳蔭別館了,還是那熟悉的龍涎香,午後鬆懶的日光透過鏤空的窗架斜射在他身上,一條條光線明暗變幻,細微的塵埃顯得清晰可見。
蕭晚風正盤腿坐在蒲團上,跟自己下棋。這令我有種無敵寂寞,唯有與自己過招的感覺。
以往每次和他私下見面,他都是一身閒裝,今日卻出奇的正式,內着黑底紅綾裡衣,外着繁重雲紋五爪紫金莽袍,明月瑞翠銀絲腰帶,綴着一根紅纓白玉掛墜,頭髮也一絲不苟地束成岌岌高冠,扣着與衣衫同色的紫金冠,鬢髮兩側垂落鎏金色冠穗,襯得他那張白淨清癯的臉龐神采奕奕,少了幾許往日的蒼白和病態。
這纔想起,他晚上是要來楚府赴宴的。只是有什麼事非要在那之前找我過來一趟?
他擡頭見到我,笑了笑,招手讓我在他對面坐下。我朝他盈盈欠身,爲先前在刑場上的失態致歉。他搖搖頭,“我不在意,你也別在意,我知道你當時很難過,痛苦和悲傷都需要發/泄。”
那一刻我想問他,你的痛苦和悲傷呢?猶記得當初在刑場上,他唯一一次露出悲哀的表情,卻是對我說:“我從來不奢望別人的理解和原諒。”
但如果真的從來不奢望,爲什麼要用那樣的表情對我說?若非與他幾番深交,怕是也跟世人一樣,看不穿他冷漠的表情背後,藏着豐富而濃烈的情感。
“這段時間一直沒去打擾你,是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靜養,前些日子聽說你出府遊玩去了,今日方回來,所以請你過來小敘。”
他道明此番請我過來的用意,略微俯首舒着廣袖,冬日厚重的衣衫發出嘶嘶響聲。
又聽他說:“待日後你嫁去金陵了,怕就再沒這個機會了吧。”
我剛回家,就連父親也纔剛知道我的親事,卻早已傳到他耳朵,也真是好靈通的消息。
靜坐在他對面,維持着禮節性地微笑,“你我也算知己好友了,就你一句話,別說嫁去金陵,天涯海閣也會回來與你敘舊一番。”
“你……”他深深看我,似有話說,最終還是擱下了,指着棋盤,“陪我下盤棋吧,總是一個人下挺無趣的。”
我眨了眨眼睛,“那就獻醜了,別怪我事先沒聲明哦,我這個人非但棋藝不精,就連棋品也很差,常常落子之後又悔棋的。”
他撲哧笑出聲來,深意道:“沒關係,跟我下棋,你想悔幾次都可以。”深邃的眼眸,似要將我整個人的魂都吸了進去。
我乾咳掩飾,俯首整理棋盤,將棋子悉數擺好,我執黑方將,他執紅方帥。
雖口頭上說自己棋品差,卻沒一次悔過棋,倒是蕭晚風今日的佈局,帶着一股殺氣,讓我潰不成軍。
幾回敗下來,我笑道:“你啊,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棋手,玩轉天下,棋子盡在你掌握。”
他沉默稍許,道:“無論棋手還是棋子,再厲害,最終都逃不過規則的束縛。帥只能行走在九宮格,相行田字格,馬行日字格,炮要隔子打,而我最喜歡車,它可橫行霸道,隨心所欲。”說完,手中紅車落定棋盤,一句:“將軍!”我又陷入危機。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際,身後探出一雙手替我出棋,“馬進四六格,解殺。”
這聲音……我身子驟然僵硬,不敢回身去看,只覺得他的胸膛貼着我後背的地方,滾燙得像在燃燒。
蕭晚風略擡眸掃了他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
他笑道:“大哥今日殺氣太重,會嚇到悅容的,便讓我做回小人吧。”
蕭晚風無甚表情,繼續行車,步步殺招。
蕭晚月道:“若說大哥喜歡車,我則更喜歡馬,八面威風,進可攻,退可收。”
兩人竟將其他棋子閒置,僅用車馬爭天下。而蕭晚月則一直靠在我的背後,絲毫不避諱男女之禮。我想躲開,卻又被他無言地牢固在雙臂中間,令人無處可逃。心跳愈發凌亂,隱隱聞得他吞吐在我耳畔的鼻息,溫熱,酥癢,讓人耳紅心跳。
一直晃神,也不知道他們戰局如何,回過神來,竟成了死局,誰也沒贏,誰也沒輸。
正在僵局時,蕭晚風擡眼見我一臉紅窘,眉梢略微一蹙,居然自動讓了一步壞棋,讓蕭晚月棋勝一招。
一局終了,蕭晚月才起身從我背後退開,彷彿所有壓力卸去,我暗暗鬆了口氣。依舊不敢正眼瞧他,只餘光瞥去,他仍不減往昔風采,雲發高束,白衫如袂,一副出世仙態,視線卻如火如冰兩種極端,落在我的身上,讓人愈發不安。
蕭晚風淡淡問:“你怎麼回來了,邵陽、瀘溪這兩座城池的事呢?”
蕭晚月睨了我一眼,回道:“司空長卿無暇分身,兩城已妥善納入長川之下,餘下一些繁瑣小事,我交給路遙去做了,回來處理點私事。”
蕭晚風冷哼:“爲了私事,將公事拋諸腦後,也真是我一手教導出來的好弟弟。回去陣表千字,自責罪過。現在給我出去,別讓人看着鬧心。”
似乎毫不在意蕭晚風的冷臉,蕭晚月微笑着,優雅如精緻雕刻的白玉,“是,大哥。”離開前靠在我耳畔低聲說了句:“悅容,我在外頭院子裡等你。”熱氣吐納在耳角,一直不曾離開,我不應聲,他就不罷休。我忙心慌意亂地點頭算作迴應,他才笑笑離去。
擡首,觸上蕭晚風冷漠透着寒意的目光,心中一凜,憑我對他的瞭解,這眼神已是盛怒了,也不知是誰得罪了他。
他收回視線,緩緩吐氣,再度看我,已恢復往昔模樣,“我記得你是喜歡晚月的。”
對於這段感情,我從來不曾在他面前遮掩,“是的,他是我彼年豆蔻最美麗的夢。”
“既然喜歡,爲什麼一再拒絕他的求親。”
我垂下頭,“喜歡他,但我不會讓他知道,因爲我明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我希望他一直是美好的。”
頭上傳來輕柔的撫弄,蕭晚風撫着我的頭,像個大哥哥關照小妹妹似的,“真是個傻女人,一直做着太過美麗的夢,有時候也寧可你去面對血淋淋的現實,但又怎麼忍心?”
聽着他的低語,我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紅了眼睛。
他坐了回去,腰桿挺得筆直的,雙手端放在長腿上,這種坐姿總給人一種威嚴的氣度,說:“拒絕了晚月,爲什麼又答應嫁給司空長卿?別說你短短几個月內移情別戀了,九泉之下的趙子都可是會流淚的。”
我瞥了他一眼,有時候真不明白這個人,怎麼能一本正經地說着冷笑話?
回道:“司空長卿他……能給我想要的庇護。”
他隨即逼問:“什麼樣的庇護是他司空家能給,而我蕭家給不了的?”
我一時結舌,看着他因過分認真而顯得咄咄逼人的眼神,竟覺得一種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
“你……”
“悅容,你知道我爲什麼至今尚未娶妻麼?”
我搖頭,這也是我納悶的地方。憑他的身份地位,別說正妻,竟連一個姬妾都沒有,讓人不禁懷疑,他是有龍陽癖好不愛女人,還是……柳下惠?當然,這樣的想法斷然不會當着他的面問出口。
蕭晚風道:“不娶妻一來是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不想耽誤女子的終生幸福;二來,我那忘年好友曾對我說,這副殘破的身體要想活得長久,須得清心寡慾斷情絕愛。他曾爲我批命,三年前我若沒死,三年後必死於所愛之人手中。”
“啊!”我驚愕瞪大雙眼。
拄起下巴,蕭晚風微微闔上雙眼,漫不經心道:“現在我已經找到那個女人了。有時候我就在想,爲什麼不在她殺了我之前把她殺了?那麼,我就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精力,去完成自己的夢想。”
我探尋問:“你這麼做了?”
蕭晚風睜眼看我,微微笑起,很輕很淡,“不,沒有。因爲我開始覺得,被她毀滅興許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不信天命,但不抗拒命運的安排,如果註定要愛上她,那就讓我摧毀世界,在廢墟中等她到來。”
我強笑道:“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想法。”好奇問:“那女子是誰?”
他神秘一笑,朝我勾手,示意我附耳過來。
我起身走到他身邊,忽被他拉過去,腳步踉蹌地跌坐在他腿上,慌忙間摟住他脖頸,擡頭對上他笑意溫溫的眼眸。
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臉龐,他說:“悅容,這句話我只問一遍,你要想仔細了再回答。”
我的心頭一陣鼓譟,便聞他那充滿蠱惑的聲音自頭上沉沉傳來:“蕭晚風和司空長卿的庇護,你選擇誰?”
=====
作者有話說:二更了,留言票票跟上吧^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二章 愛之深則責之切,多情傷而無情痛
這真是一個困難至極的選擇,更甚生與死。
於我而言,毋庸置疑會選擇司空長卿。無關愛情,只因那是主上的命令,我和在劫的小命還握在他的手裡不是?可我又不能得罪蕭晚風,雖然難以置信,但我的確在他冷漠的褐色瞳孔中看到一絲愛意。儘管只有一絲,足夠讓我膽戰心驚。回想他剛纔的話,想必很早以前曾對我有過殺意,爲那不知所謂的批命,難保他現在不會改變主意對我再起殺機。因爲看不透心思,所以我一直害怕着這個男人。
正在暗廂躊躇時,外頭逐漸傳來吵鬧聲,一聲聲“悅容!悅容!”震耳欲聾。看來上天頗爲眷顧我,是司空長卿來了。多半從宮中回來聽聞我被接去蕭家別院的事,本就對蕭家兩兄弟心有間隙,自然馬不停蹄地追來。
我開始琢磨着,怎麼模棱兩口地避開這次左右爲難的抉擇。
緩緩閉上眼睛,“晚風。”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往日都是以敬語稱呼“蕭大爺”的。那一刻感覺到他的身子明顯一顫,將我抱緊了幾分。我說:“以前一直以爲你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現在才知道,因爲過分的完美,你的生命才漸漸出現了瑕疵。”
“哦,什麼瑕疵?”
“爲了獲得最大的成功,你總是逼自己忍耐,等待最佳時機,你享受一切盡在掌握的優越感。但是你不懂,感情不是攻城略地,任何兵法都不能讓你在愛的領域中大獲全勝,因爲就在你等待最佳時機的時候,時機已在等待中悄然而逝了。”
“悅容,我不懂……”他此刻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主宰風雲的上位者,更像一個迷茫陷入難題的學生。是的,人們只看到鄭國公蕭晚風是何等的雄才大略,卻忘了在感情的世界裡,他還懵懂得像個孩子。
他說:“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儘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這一次卻想自私地成全自己。我對你發誓,爲了你我會努力活着,把最好的都給你。如果……如果你是擔心司空長卿,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年後,我會讓司空家在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他的這句自白,夾雜着一顆赤子之心和一顆狼子野心,讓我感動之餘,又心生畏懼。
從他懷中掙扎抽身,“晚風,現在說這一切都太晚了。”他不放棄,也不管外邊鬧得多厲害,從背後環住我的肩膀,反覆呢喃着“我不懂”。
這時,房門被重聲撞開,司空長卿乍見屋內一幕,氣紅了雙眼,衝上來一把推開蕭晚風,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走——我的另一隻手卻被蕭晚風緊緊拉住。
蕭晚月緊隨而來,身後跟進兩批人馬,司空家和蕭家的將士們就這麼將我們隔在中間,劍拔弩張地對峙。
司空長卿冷冷道:“放手,她是我的妻子!”蕭晚風不依不饒,冷笑道:“她還沒嫁給你,就算嫁了你,我想要的你憑什麼跟我搶?”向來寡情的人執着起來讓人驚訝。
蕭晚月怔了怔,驚呼一聲:“大哥,你?”
“憑什麼?”司空長卿攬過我的腰,隻手附在我的小腹上,“就憑你是一個短命的癆鬼,給不了她要的幸福;就憑我是她肚子裡孩子的父親,是唯一能給她安全依靠的男人!”
“孩子……”蕭晚風錯愕看我,眼角帶着冰雪融化般的悲傷。我苦澀一笑:“現在你懂了吧?”他沒有回答,手已漸漸放下。那一刻,他不再是決勝千里一身氣度的鄭國公,只是一個錯失所愛的傷心男人。
“啪——”一聲巨響,重重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所有人都驚住了。
我呆呆看着蕭晚月,茫然無措,記憶中那總是優雅微笑的臉,漸漸扭曲。他的表情就像蒼天滅絕後,無盡的痛心和失望,一字字冷冷道:“你,簡直不知自愛!”
眼見我被打,司空長卿正要發怒,又一聲巴掌響起,卻是蕭晚風將蕭晚月的臉打偏一處,打得嘴角滲出刺目的鮮血來。
“別忘記你是什麼身份,你不僅是蕭家的二公子,更是一個男人。”
蕭晚月默不作聲,擡袖擦去嘴角的血漬,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離開了。那僵硬的背影一步步遠去,將一片陽光帶入冰冷的陰影中,清晰而模糊,無聲而尖銳。
“魯國公,你帶兵闖入蕭家別院這筆賬我記下了,希望你日後好自爲之。”蕭晚風的表情又變得麻木不仁,眼神清洌冷漠,卻在看向我時,像是不堪忍受什麼似的,驟然抓緊胸口退了一步,“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悅容,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明白,自己到底犯了多麼愚蠢的錯誤。”
我默默與他回望,眼前突然一黑,被司空長卿遮住雙眼,靠在我的耳旁道:“別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別的男人,悅容,別再這樣了,我會難過的。”攬過我的肩雙雙離去。
蕭晚風在身後道:“悅容,我向你發誓,以後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就像反省後的學生跟老師保證一樣,一種痛徹心扉的醒悟。
來不及細想,司空長卿低喝一聲該死,失去耐性一把將我抱起,收兵快速離開了,半刻也不願在這裡逗留。
搖晃的馬車,我依靠在他腿上,他一手撫着我的頭髮,一手附在我微微紅腫的臉頰上,低聲問:“還疼嗎?”我搖搖頭。他一遍遍咒罵蕭晚月不是個男人,居然打女人。我默不作聲,最終還是忍不住爲他開罪:“他是個讀書人,最看重禮儀名節,興許是……興許是覺得我未婚身孕有悖倫理。從小他就對我極好,愛之深責之切吧。”
“愛之深責之切麼?”司空長卿冷笑着,我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閉眼陷入沉默,隱隱聽見他說:“悅容,我不能讓他毀了你,我會保護你的。”想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實在是太累了不想開口,合着雙眼淡淡恩了一聲。
回到楚家,卻見在劫和天賜齊齊等在門口,那名叫煙雨的丫鬟站在他們中間嘰嘰喳喳地說着話,兩人都沒有應聲,煙雨也不在意,一個人還是說得非常起勁。在司空長卿的攙扶下下了馬車,我感覺到他們兩人明顯鬆了口氣,想來是怕司空長卿帶兵闖入柳蔭別館與蕭家在皇都內發生衝突,會讓我無辜受累吧。
邊聊着邊往府內走去,才走到前堂,忽聞門口傳來馬嘯聲,便見蕭晚風一身正裝赴宴而來,十二黑甲狼騎左右兩列爲他開道。他的腳步不急不緩,踏碎晚夕的殘陽一步步走來,所有人彎腰俯首向他行禮,他就像不可一世的君王靜靜看着前方,無表情,無喜怒,像是誰都不曾在他眼中,也包括我。
過了府門,他忽停下了腳步,偏首看來,卻不是看我,而是看那煙雨丫頭。
向來跋扈刁蠻的煙雨,竟像只受驚的兔子,躲在在劫和天賜的背後緊緊攥住他們的衣袖,瑟瑟發抖。
此時父親大笑着快步出來,身後跟着大哥二哥和衆多家臣門客,口中喊着:“貴客大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啊!”熱情地將蕭晚風迎進去,自然也請了司空長卿。我推脫身體不適辭了宴席,實在不想看剛纔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在酒席上又一副冷嘲熱諷的模樣。在劫投來關懷目光,我笑笑安撫,他猶豫了半晌隨父親和諸位大人入席去了。
熱鬧地來熱鬧地去,門口過道上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唯有那煙雨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環臂抱着自己發抖。我走過去詢問:“你怎麼了,沒事吧。”煙雨擡起她那張姣好的小臉,蒼白一片,驚恐地看着我,顫顫地說了一句讓我不明所以的話:“他心中的惡魔又出來了,他又出來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三章 恩恩怨怨無盡頭,美好憧憬皆是苦
宴散之後,父親的表情並沒有如期中那般舒坦,後來聽在劫說起宴會上的事,我也無甚意外,果然蕭晚風給父親出難題了,丟下一句:“若你我蕭楚兩家再結秦晉之好,魏公迴歸東瑜之事,不過爾爾。”又暗示將十姑娘下嫁蕭家。他一向是個擅用權勢來達到自己目的的人。司空長卿又怎可罷休?當場一掌擊碎木案揚長而去,讓場面一時尷尬。
原本精打細算以爲塵埃落定的事,就因當今最有權勢的鄭魯二公意見相左而被擱置了。
事後父親一見我便惱道:“孽障,都是你惹的桃花債!”
再後來已近年末,大夥兒都忙碌起來,置辦年貨、修葺祠堂、拜祭祖廟等碌碌不休,這事便漸漸淡去。
二八那日下起了今年的第二場雪,也是最後一場雪。身爲一方公爵,司空長卿在這日要啓程回金陵準備主持三十那日的年末祭奠,那是大世家最爲重視的盛事,烹牛宰羊獻五穀,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聽說蕭家兩兄弟日前也回長川去了,這皇都總算落得清靜了些。
我親自送司空長卿出的門,他依依不捨地捧着我的手說:“悅容,明年立春了我就來娶你。”婚事便定在立春。我微笑着點頭,目送他帶着那場風雪遙遙遠去,想起昨日從下人口中聽說的事,他爲了娶我跟三娘大吵了一架,差點就斷絕了姐弟關係。除了我與他舅甥關係之外,還因我曾幫助過二孃淑夫人救下燕山王,三娘一直記恨在心,又因我多言,父親似乎有意將衣鉢傳給在劫或天賜,爲了二哥,三娘就更加恨我入骨了,又怎麼願意讓自己的弟弟娶我?
成親前便諸多不順,成親後怕是更不容易吧,聽說司空家的老太君是個厲害的人物。
剛送走司空長卿,回淵闌院的路上就與司空夫人迎面相逢,我恭敬行禮喊了聲:“悅容給三娘請安。”她冷冷嗤笑,“這聲三娘便省了吧,過了明年立春,你又該隨長卿叫我一聲大姐了。這亂了輩分的稱呼,可真叫人受不起!”不想與她爭吵,我默不作聲。她見我這樣也覺得無趣,邊從我面前走過邊對身旁的嬤嬤道:“前夫剛死沒多久就勾引我那單純的小弟,真是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女兒,做的盡是見不得人的齷齪事,不知廉恥。”
她口中所罵的自然不是蕭夫人,忍了什麼也忍不了這事,我怒道:“不許你侮辱我娘!”司空夫人嗤笑:“你以爲你/娘是什麼貞潔烈女麼,我呸!充其量不過是個婊/子,勾引了大的,又勾引了小的,指不定你們姐弟倆跟那楚洛溪一樣是個孽種!”我心中一凜,楚洛溪不正是楚家離奇死於枯井中的第三個兒子?
面上不動聲色,我冷顏告訴她,要是再敢出言不遜,來年梨香院的修建工程和下人們的工錢將會讓她心寒。
要知道現在楚府的內務我雖撒手不管,全都讓大管家柳固安接手,但我對柳固安有知遇之恩,他還是事事會向我請示。
“你居然敢威脅我!”司空夫人氣得渾身發抖,留下一句:“算你厲害!”憤憤扯着手帕離開了。
三十那日早上祭祀完畢,晚上如往日那樣聚在萬榮堂向老祖宗請安,九世同堂隔着屏風吃年夜飯。老祖宗對在劫愈發的疼愛,對天賜也不錯,唯獨我卻不像以往笑顏相向,倒是給了個冷臉,叩拜時也讓我多跪了許久,以至我的腰背到現在還痠痛。司空夫人在一旁冷笑着,我暗想多半是她嚼舌頭了。
大哥依舊一派嚴肅,眼角卻是多了幾分笑意,聽說那比我大兩歲的侄子年前成親了,那時我還在宮中伺候經天子,新媳婦現在都有五個月的身孕,大哥也快做爺爺了呢,自當歡喜。
二哥爲人依然刻薄,因先前跟在劫有過私怨,拿我的事借題發揮,不免又一番冷嘲熱諷,真是跟他的母親一個鼻孔出的氣。在劫幾次怒得欲拍桌子,被我阻止住了,倒是天賜與他蹬鼻子上臉對嘴起來。二哥也不敢跟天賜來硬的,因天賜先前投靠蕭晚風麾下,蕭晚風得勢之後天賜也被擢升爲皇都禁軍統領,就連父親見到這個小兒子也要給好臉色看,更何況被革職閒在家中的二哥,而今還在四處託關係想官復原職,自然有事求着他。
在酒宴上竟見到了大姐楚茜妍,我不由尷尬地朝她打了聲招呼,她冷冷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毒蛇。知道她是恨我的,大姐夫正是史延仲,史妃賜死,史延仲也刑以腰斬,史家滿門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只有大姐被送回楚家,那還是趙子都看在我的面上法外開的恩。我害她成了寡婦,兒子都被髮配邊疆,她自然恨我入骨。平日與我關係較好的九姐,也與我疏遠了,想是還在爲了她未來的夫婿司空落對我心有芥蒂。本來他們年前立冬便要成親的,後因史妃宮變,又因鄭魯二家起兵討伐,皇城裡亂哄哄的,婚事又一拖再拖。後來父親說,就跟十丫頭一樣明年立春把親結了吧,圖個好事成雙。
這好事是成雙了,心情卻成了霜。大家族裡的恩恩怨怨繞來繞去就跟藤線一般理不清,我不甚疲憊,這日草草吃了幾下,又跟其他兄弟姐妹叔侄舅嫂們寒暄幾分,早些離席了。
出了萬榮堂,也沒打馬車回去,攏着白狐求毛絳色披風,一個人打傘走在回楚府的路上,雪一片片落下,滿眼皚皚,街道兩旁張燈結綵,大紅色的燈籠高掛,更顯得無人的街道冷清而寂寞。我呵了口熱氣,捂着暖袋,心裡卻覺得涼冰冰的。望了望漆黑厚重的天空,紛亂的白雪迷/亂視線,我突然很想一個人,很想被他抱在懷裡,不再面對這世上的紛紛擾擾。
“子都,你在天上過得還好麼?別擔心我,我會讓自己一天天好起來的。”
撫着肚子,我一邊走着,一邊喃喃安慰自己。
楚府那硃色大門就在眼前,遠遠看見彩燈之下站着一道頎長身影,穿着秋香色裘毛箭袖,披着藏黑金雕披風,扣着一頂二龍戲珠懸金冠,星目玉容,鬢髮處詹饒着幾片雪花,搖曳風雪中,竟美好得幾分不真實。
站在他面前,我仰面笑笑,“你怎麼也回來了呢,在劫?”
他從我手中接過紙傘,隨手抖掉我肩膀上的雪花,“你不在的地方,我也不願久留。”我俯首笑笑,掩飾胸口那抹悸動,道:“那我們都進去吧。”
走了幾步,卻發現在劫沒有跟上,孤零零地站在硃色大門口,幽幽看着我:“阿姐,不成親了好麼。”我走過去彈掉他眼梢眉角來不及融化的白雪,笑道:“又說傻話了吧,不成親能咋辦,這人不要活了麼?”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臉認真地說:“活得如此痛苦,我寧可跟你一起死。我帶你走吧,去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生活,找一處青山流水繁花盛開的地方,就死在那裡,被水沖刷乾淨這人世帶來的骯髒,被落花堆積的花塚覆蓋,帶着一身清香,來世清清白白地做人。”
多麼美好的憧憬,我竟聽得紅了眼眶,他動情地凝視我,竟忘了這是楚家的大門,俯首親吻我。回過神後我嚇住了,趕忙將他推開:“呆子,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忙擡首朝屋外張望,茫茫飛雪世界裡,唯有北風呼嘯,遠處爆竹聲聲,哪有什麼人影。
正當我暗廂舒氣的時候,聽聞冰雪擠壓的腳步聲,一個人影慢慢從暗中走出,頭上肩上已堆積了一層厚雪,似在告訴我他已在那裡等我整整一夜。
無甚表情地看我,他說:“主持完祭奠,我突然很想你,很想見到你,便馬不停蹄從金陵趕來,一路跑死三匹好馬,就爲見你一面。”
不由冷笑起來,“可是,我親愛的小悅容,你就讓我見這樣的一面嗎?”
我慌張不已,焦急解釋:“長卿,你誤會了,事情不是這樣的!”
“姐姐和弟弟竟做出這種事,還想着私奔,你們真夠齷齪的!”他一把將我推開,手掌一攤,紋龍紅纓槍躍然而出,銳利的槍頭指向在劫,冷冷道:“是男人的出來跟我打一場,我死了,就讓你帶她走,你死了,下輩子記得做個明白人,別再癡心妄想!”
寒風一陣呼嘯,突然沉寂下來,雪落無聲。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四章 心有所屬愛如雪,受制於人恨如刀
在劫沒有說話,越過咄咄逼人的銀色長槍,緩步走到我的身旁,將紙傘交到我手裡,輕聲道:“阿姐,拿着,別被雪凍着了。”眼見我們親暱,司空長卿盛怒幾分,紅纓炫舞,刺穿片片雪花,抵在了在劫的心窩。我驚慌尖叫,在劫卻面色沉穩,深情望我,“別擔心,這個世上除了你,沒有人能夠讓我倒下。”手往腰上一拍,淵虹劍嗆然出鞘,劍氣吹亂落雪,那姿態無比哀豔。
風越吹越狂,雪越下越大,那纏鬥在風雪中的兩個男人,一個是我未來的丈夫,一個是我的弟弟。人世盡是這般捉弄,越是小心翼翼地偷活,越是活得身不由己。我揪着心窩,阻止不了他們相殺,擔驚受怕着,不願任何一人受傷。
司空家祖傳槍法橫掃千軍,有着萬夫莫敵之勢,銀槍如同蛟龍般雪中狂舞,不可一世,就如他向來呈現在世人面前恣意驕傲之態。
而真正讓我驚訝的卻是在劫,不再是記憶中沉穩內斂的模樣,霸氣張狂,殺氣騰騰,招招凌厲陰狠,尖銳冷漠的眼神,竟令我覺得像是看到了嗜殺的惡鬼。
劍鋒詭譎,穿透迷/亂紛飛的雪勢,徑直刺向司空長卿的心窩,他一時難以抵擋,我尖叫:“在劫,不要傷害他,不要!”
無情的劍因多情的人而停頓。
就在劫持劍猶豫的片刻,那銀槍早已迴旋刺來,我不及細想,人已衝了上去,橫身擋在在劫身前。
“阿姐!”
“悅容!”
兩聲驚呼,世界死寂,鮮血嗒嗒滴落,在潔白的雪地裡開出朵朵鮮紅的梅花。
我緊閉雙眼,卻未察覺身上絲毫的痛感,驚愕擡眼,才知司空長卿爲了保護我強行收回攻勢,回馬槍反噬,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狹長而深刻的血痕,從眉骨跨過左眼延伸至臉頰,紅色的血一行行從眼角流下,蒼白的臉佈滿血淚,俊美如鬼魅,悲傷如寒秋。
無言對視,他眼底濃烈而深沉的愛恨,狠狠貫穿了我的心魂。
風雪捲走他的身影,只留下一句:“悅容,你會後悔的。”
瘋狂打轉的大紅燈籠,映照出茫茫一片靈魂和血肉,在他轉身之後,被他留在原地的雪和血。往昔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掠過,他生氣拍桌子的模樣,他微笑寵溺的眼神,他大男人又帶着孩子氣的言行,說要給我世上最好的,說要給孩子取個好名字,不用非得很好聽,但一定要幸福的那種,說:“小悅容,這可是見證呢,我會給你幸福的,不讓任何人傷害你。”又說:“明年立春了,我就來娶你,讓你成爲這世上最快樂的人。”
“長卿!長卿!”我喊着他的名字,迴應我的只有無聲的雪,以及在劫所給予的,如雪般寒冷而寂寞的擁抱。
※※※
黑暗的石屋,伸手不見五指,唯一的燭火已在盛怒中被砰然擊碎,他發狠地扣着我的咽喉提在半空,隨手一甩,抵在冰冷的石牆上,用趙子都的聲音憤怒逼問:“你怎麼可以懷上司空長卿的孩子!你怎麼可以對不起我!”
我不住冷笑,這個瘋子,又開始沉溺在角色的扮演中。
忍住難以呼吸的痛苦,我探手在黑暗中摸向他的臉,肌膚竟出奇的溫熱細膩。
分不清是在陪他演戲還是真的太過思念,哭道:“子都,我好想你,好想……”
他的手一鬆,將我抱進懷裡,一遍遍親吻我,呢喃:“我也好想你,悅容,想得心都快要碎了。”沿着頸窩往下吻去,冰冷的手隔着衣衫撫弄我的身體,溫柔,粗魯,狂野,似壓抑許久的感情正潰堤而出。
我當下明白他的意圖,驚慌抓住他的手:“不要!”
他冷冷笑起,又從一個溫柔的情人變成冷酷殘暴的嗜血者,扼住我的脖子怒吼:“不想跟我上/牀?你想跟誰?司空長卿還是你那個不要臉的親弟弟!”
黑暗的角落隱隱傳來痛苦的沉吟,是在劫血蠱發作了。我央道:“求你,給在劫解藥吧!”他勾起我的下巴,咬着我的耳朵,“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可愛的悅容。”
“不,現在不可以……”我搖頭抱住小腹,自上次差點小產之後,我的身體就非常脆弱,稍有不慎,孩子隨時都可能會流掉。
像是獲悉我內心的害怕,他恣意大笑起來,將我撲倒在地,像個瘋子似的喊道:“來吧,悅容,跟我瘋狂相愛吧,一直做到你的孩子沒有了爲止!”無論我怎麼求他怎麼罵他,他都不罷休,瘋狂撕着我的衣衫。
我心念死灰,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黑暗中的喧囂突然沉寂下來,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聲繞耳。
他的手指緩緩滑過我的臉頰,靜靜地問:“你就算死也要保住這個孽種?”我沒有回答,他怒極大笑,“好!我給你選擇的機會!”緩緩撫着我的小腹,溫柔地問:“你是要這個孽子的命,還是要他老子的命?”
我抽氣,“你要我殺司空長卿?”
他笑着誇讚:“真是聰明的孩子,不枉費我這麼疼愛你。來吧,說出你的選擇。”殘暴的魔掌在腹部上微微用力,像是隨時都可能一掌擊下。
我尖叫着:“不要,我的孩子!”將他的手一把揮開。
他沉沉笑出聲來,“看來你已經做出選擇了,真是一個好母親啊。”捧起我的臉,柔聲道:“你讓我想起了螳螂的愛情,爲了孩子能活下去,把丈夫吃了補充養分,多麼血腥濃烈的愛,悅容,我真是越來越愛你了!”我銳聲怒罵他,他笑着一把握住我捶打的雙手壓在地面上,俯首吻住我的嘴,消去了所有的怒罵聲,拿起我的手覆上他男性勃漲的欲/望,“來,悅容,含住它,爲了你親愛的弟弟。”
我顫抖地握着那巨物,忍住羞辱吞吐着。黑暗中,在劫痛苦悲哀的沉吟聲和他野獸似的粗喘聲,一遍遍在耳邊迴響。漸漸地他的呼吸越來越重,猛地捧住我的臉往喉嚨深處一頂,一股腥熱噴射在口腔中,我隨即撲倒在一側乾嘔咳嗽起來。
丟下解藥,他對着角落裡的在劫道:“看到了沒有,你的姐姐多愛你,真是個幸福的弟弟,有這麼好的姐姐保護着。”大笑而去。
唯恐在劫熬不住蠱毒的折磨,更怕他再度心生死念,我趕緊在地上摸索,摸到解藥後立即送去在劫嘴邊。抽搐緩緩停了下來,沉吟聲也漸漸平和,我卻在他臉上摸到了冰涼的一片溼潤。他沒有說話,默默卸下自己的長袍披在我赤/裸的身上,將我緊緊包裹着抱在懷裡,下巴抵着我的頭頂,一遍遍陰狠地呢喃着:“總有一天我會將他千刀萬剮,我要他生不如死!”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年初三,大雪初停。
已三日不見司空長卿,聽說他沒回金陵,就住在皇都的那處宅院裡,我琢磨着是不是該去見見他。
蕭家的柳蔭別館在城北,而司空家的天涯水閣就在城南,都是先祖時期建造的,這兩處宅院遙遙相對,各執一方,像是命運早早預言了今日的天下局勢。
我下了馬車,擡眼望去,白玉石階連綿而上,宛如通向雲端,天門前橫置一條巨大黃龍,騰雲駕霧之態,龍口咆哮,龍爪緊抓琉璃球,一派皇家威嚴。天涯水閣本是太祖皇帝的別宮,後來賞賜給屢建奇功的司空家先祖,重新修葺了一番,仍然保持着原先七成建築,常年重兵把守,不是尋常百姓能靠近的地方。
向守門的侍衛遞上拜帖,不消半刻,有道人影從天階上匆匆而來,杏色黃衫,手持摺扇,正是先前被我狠狠戲弄了一番的“英才周郎將”。
再見周逸,我有點尷尬,他卻行色匆忙地將我往裡頭引,邊走邊說:“夫人來得正好,我方纔還想差人去請呢。”
我心有困惑,默不作聲聽他把話說下去,“三十那日主公一言不發就策馬往皇都跑,我和慕白緊隨追去,卻見他滿臉是血神色異樣地回來,怎麼問都不說發生了什麼。此後便整日借酒澆愁,我等規勸不得,反而捱了他的打。這三日,他就把自己關在房裡醉生夢死好幾回,口中喊的都是夫人的名,我便琢磨着這事跟夫人有關,解鈴還須繫鈴人,夫人還是去幫忙勸勸吧。”頓了一下,又說:“蕭家最近動作頻頻,怕是要對主公下狠手了,主公再這麼頹廢下去可怎麼了得!”
我心中已經瞭然大半了,一路隨周逸進去,上了通天石階後,有衣帽統一的小廝前來擡轎,華轎週週轉轉,送入一方宅院。地上的雪早已被下人清掃得乾乾淨淨,四周景色雅緻,建築無不瑰麗豪華。遠處的鋒塔拖着一片雪景,看上去美不勝收。
浮雕朱漆的大門前站着人,穿着一襲黑緞水印長棉襖,長髮高束腦後,面色冷峻,抿直的嘴角顯得極爲不苟言笑,正是那不敗傳說的締造者曲慕白。見到我之後,他淡淡點頭,側身往後一請,示意我進去。
推開房門,濃厚的酒味刺鼻而來。臥房雕樑畫棟,無一處不光彩奪目,繁重複雜的層層金鑼帷幔下,司空長卿便橫躺在太師榻上,醉得一塌糊塗,手中還捧着喝了一半的酒瓶,源源往外流了一地的潮溼。聞這酒香,乃是上好的洛湯液,一罈價值千金,富貴人家也極少喝得起的稀罕物,就這麼被他糟蹋了。
我暗自嘆息,走過去細看他,臉上的傷已做過處理了,正包紮着白色繃帶,聽周逸說,左眼雖沒瞎,但視線可能要變得模糊了。那一刻,我愧疚得無言以對。
早知那夜過後他的心情會不痛快,卻不想他是這麼自我折磨,這不是拿我的錯在懲罰他自己麼,也真是個傻人。
坐在榻旁,聞得他在喃喃說着囈語:“悅容,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撫着他的臉,輕聲問:“我該怎麼對你纔好?”他醉得糊塗,自然不會回答我,反反覆覆喊着我的名。見他這癡態,我百般難受。又見他還穿着先前那身衣服,衣襟前的血漬都已發黑,便命丫鬟們搬來澡桶灌好熱水,又叫她們將七零八落的酒罈子撤走。她們原先不敢碰那些酒罈,想來是怕着司空長卿。我笑着說:“沒事,有我擔着。”她們這才受命去辦了。
我一邊扒着司空長卿的衣衫,一邊碎碎唸叨:“也真沒見過像你這麼不愛乾淨的公侯大人,三天不洗澡不換衣裳只喝酒,說出去準要笑掉別人的大牙。”卸去衣物後,見他那身陽剛的男性體魄,頗爲貪婪地多看了幾眼,隨後嘩啦一聲將他丟進澡桶內,捋起袖子抓着棉團便往他身上搓。
洗到一半,他幽幽轉醒,驚愕地看着我:“你在幹什麼!”我面無表情道:“如你所見,替一個骯髒鬼洗澡。”他這才察覺自己的處境,蒼白的臉色頓時紅窘起來,環臂抱胸,似在守着貞操。稍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拳砸向水面,嘩啦啦地濺了我滿面的洗澡水,怒道:“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給我滾!”
我將棉團往澡桶裡一丟,轉身就走。身後隨即傳來他憤怒的咆哮:“站住,你這個該死的女人,你要去哪裡!”
這脾氣還真是差得令人難以消受,我回身掰手道:“如魯公所願,小女子這不馬上‘滾’出您的視線麼?”他應不出話,臉頓成醬色。我暗暗嘆氣,心知他是捨不得我走,只是一時拉不下臉。又走了回去,重新拿起棉團爲他搓背。他沉着臉也沒再趕我走,是怕我真的走了就不再回來了。兩人都沒再說話,房間內頓時安靜得讓人心悸,只有水聲嘩嘩響着,源源流淌着一種令人心痛的寂寞。
“悅容。”他輕喚我的名字,我淡淡恩了一聲,忽而被他拉住手整個人帶進澡桶裡,咕嚕嚕地喝了好幾口洗澡水。浮出水面,我大口喘氣,一把拂開貼在臉上的溼發,怒罵:“司空長卿,你發什麼神經!”他咧嘴大笑,笑聲朗朗醇厚,是屬於很早以前他的笑容,純粹乾淨而清爽。自從遇見我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這樣笑過了。我知道,我帶給他的從來不是真正的快樂。誰說愛人是帶着煩惱的幸福?那也須得你愛對了人。一旦愛錯了,就連笑着都不快樂。
“你笑起來真好看,長卿。”我撫着他的臉,微笑着。
他癡癡地看着我,眼角有一點紅,“悅容,知不知道你微笑的樣子有多美,但你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自從你遇見了趙子都……”
原來我們對着不同的人,做了相同的事,卻又對着彼此,懷着相同的心事。
遊了過去,靠在他的胸口,默默道:“長卿,你真是個傻瓜。”
“悅容,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的情形麼?”
我撲哧笑了出來,“怎麼可能忘得了,你假扮夜梟私闖常昊王府,受了傷還跑進我沐浴的房內威脅我。”猶豫了半晌,問:“你當初爲什麼要夜探常昊王府?”他回道:“自兩年前趙子都協助蕭晚風奪走我五嶽六郡十二川藩地之後,我便對他心有懷疑,一直在暗中追查他。”我問:“追查他什麼?”
他沒有回答,臉色有點怪異,隨即恢復如初,手指梳着我溼漉漉的頭髮,道:“還記不記得,那時我們也像現在這樣,一起泡在澡桶裡論天下英雄?”我又忍不住笑出聲來,“記得記得!真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人,封出個大經國四大公子也就罷了,還將自己列在裡頭。”他隨即不滿道:“論人品才學相貌家世,我哪一點排不上名了?”我連連應是,自信不一向是他的個性?
四目相對,竟有種錯覺,那段傷痛錐心的日子不曾來過,笑容依舊可以毫無負擔。
彷彿昨日重現,舊夢重溫,我們就這麼泡在澡桶裡,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唯獨絕口不提在劫,他已是我們兩人之間最禁忌的話題。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浮生如斯,情生情死,也算情之至極。
我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有情不必終老,暗香浮動恰好,無情未必就是決絕,只要記着,初見時彼此的微笑。
“長卿,你愛我嗎?”我輕聲問他。愛,他回答得堅定。
“是不是無論我要什麼,你都會給我?”
“是的,悅容。”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那麼,請你溫柔地殺了我吧。”說完,他俯首吻住我的嘴。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六章 毒如蛇蠍美人心,感情用事陷難題
我在伙食房忙碌了三個時辰,以紅棗泥拌着豆沙花生杏仁作餡,上好的小麥粉打上雞蛋揉入桂花芙蓉花汁作皮,揉成一塊塊心型狀的甜糕,放在蒸籠裡蒸上兩個時辰,對點準時出爐,放在風口乾化,這樣的糕點纔算完美,多一分則過軟,少一分則過硬。
我爲這種甜糕取了一個名字,不好也不壞,但很貼切,叫“美人心”。
美人心啊,好看,好吃,卻毒如蛇蠍。
將糕點裝進精緻的食盒裡,坐在桌子前對着食盒發呆,猶豫着要不要爲司空長卿送去。
一直在想,要怎樣殺死一個人纔算溫柔?他真的給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
最終,我還是將食盒丟棄,白白糟蹋了一個上午的辛苦。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做,或許是認爲這樣的殺人方式不夠溫柔吧。
期間在劫來找過我,囑咐我別太勞碌免得拖累身體,我笑着點頭。他探尋問我這幾日怎麼都不見人影,我也沒瞞他,說是去天涯水閣陪司空長卿了。他的臉色不太好,說:“阿姐,你別太感情用事。”我知道他想暗示什麼,道:“人在臨死前總該留下美好的回憶,這是我對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尊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沒再說其他什麼的,便嘆息離開了。
我獨自苦笑,或許在劫早已看透我的心,是的,我感情用事了。
在這幾日,我有很多機會可以殺司空長卿的,但最終沒有下手。淬了毒的指甲在爲他斟酒時收回了,與他相擁時指尖上的銀針也不忍心扎入他的百會穴,在他教我射箭時冷箭也最終沒有射向他毫無防備的背。我自知不是什麼善良的人,爲什麼卻一次次對他狠不下心?只因爲他愛着我?
也許吧,我終究不能殺一個真心愛我的人,他給過我太多感動,給予了我在這冷漠人世一種真摯的溫暖,儘管我知道對他的感情只是感動多過於愛情,但也無法對他做到絕情絕義。
心情變得沉重,人生再次陷進左右爲難的困境中。
吃了午膳,泡一碗濃茶,往院子裡一坐,看着枝椏半遮的天空,我開始陷入冥想。有什麼法子既能不殺司空長卿,又能保住我的孩子?主上這個人的性子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對自己想要的東西有着強烈的佔有慾,這樣的人會有什麼樣的人性弱點?多年來他暗廂操縱陰謀,分化各方勢力,圖的什麼,無非是這天下歸於他手。我心中隱隱有了一個念頭。
奼紫嫣紅打長廊上走過,見我一臉犯愁的模樣,紛紛掩嘴偷笑。
我瞪了她們一眼,嗔道:“臭丫頭們,笑什麼笑,小心我扒了你們的嘴皮子。”
她們也習慣了我的刀子嘴,嫣紅笑說:“姑娘要是把這折騰我們下人的力氣拿去哄哄新姑爺,也就不用在這院子裡發愁了吧。虧您平日裡是個精明人,什麼事都精打細算不服輸的,這次居然要十一爺給你們做和事老,真是羞羞呢!”
我臉色一變,“什麼意思,在劫做什麼了?”
奼紫笑得神秘兮兮的,“姑娘忙了一上午卻不敢送出的東西,十一爺差人給送去了,新姑爺吃了準喜歡。說來也是,小兩口拌嘴的,哪有隔夜仇。”
茶碗哐啷一聲摔在地上,我翛然立身,驚呼一聲“什麼!”也不管奼紫嫣紅怪異的神色,拔腿便往外頭快步走,邊走邊大聲喊:“來人,備馬車,我要去天涯海閣!”
走過轉角,撞進在劫的胸膛,被他扶住身體。我一見他便冷着臉怒斥:“混賬,誰讓你這麼做的!”他的表情很淡,不明喜怒,“你狠不下心,就讓我替你下手。還是,你捨不得了?”
兩人發生口角,我怒極想給他巴掌,被他穩穩拿住手腕,面無表情道:“你可以有任何的理由對我打下這巴掌,唯獨不能爲了其他男人!”
我忿然甩開他的手,越身往外走去,現在可沒時間跟他鬧,要知道那毒東西吃下去真的在世華佗也難救了。
他在我身後喊道:“你的優柔寡斷只會給更多人帶來痛苦,尤其是你自己。”
知道他是爲我好,還是忍不住怒罵回去:“在劫,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不願我嫁給他,現在孩子有了一個正當名分,你認爲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想在我成親前將他殺了,那些所謂的爲我好和主上的命令,都不過是你嫉妒心下歹毒的託辭!”
他竟坦然承認了,我氣紅了眼睛,“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他死了,司空家緊隨而來的復仇會毀了我們整個楚家!”他搖頭輕笑,“別再爲自己的猶豫不決找藉口了,阿姐,你我都心知肚明,一旦司空長卿倒下,蕭家是不會給司空家任何喘息的機會,兩虎相鬥一死一傷,楚家非但會安然無恙,更是崛起的好時機。而你真正關心的不是楚家的興衰,是那個男人的死活!”
“是的,你說對了,我是不會讓他死的。所以你最好期待他還平安無事,否則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我的好弟弟!”
最後那聲稱呼,幾乎是一字字吼出來的,不再看他,我憤憤跳上馬車離開了。
背後那一聲聲“阿姐”卻教人聽得心裡難受,我疲憊閉目,爲什麼人越是長大,相隔越是遙遠,我已經愈發不明白他心裡的想法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七章 爾虞我詐英雄謀,是非恩怨無休止
衝進天涯水閣,守門的侍衛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敢阻攔,無視丫鬟小廝投來詫異的眼色,一路跑至司空長卿的宅院,被婢女告知大人在後花園練武。我聽了後暗暗舒氣,能練武就說明東西還沒吃下去。
忙往花園趕去,便見司空長卿正手持月弓正在草坪上射箭,一身墨色錦衣,高束鎢砂冠,繃帶也早已拆去,自眼角到臉頰留下一道淡色的月型疤痕,無損俊美,更讓他本是風華的面容添了幾分邪魅。開弓拉弦,嗖嗖幾聲,箭箭連中靶心。雖說他左眼視力因受傷而衰弱了,那身氣勢卻依舊奪人,甚至更甚以往。他本就是一個心高氣傲嚴以律己的人,越是弱點越要克服,才肯對自己罷休。
見我來了,他將手中的弓箭丟給身旁伺候的偏將,笑道:“我還在想,你今日怎麼沒過來呢。”我一邊應着“我不過來你也可以來找我”之類的話,一邊隨意掃視,便見那食盒正擱置在石桌子上,盒蓋半開,糕點倒是一塊塊原封不動地放在裡頭。
他順着我的視線看去,道:“悅容,你可知送東西過來的家奴對我說了什麼?”我搖搖頭,他咧嘴而笑,臉上帶着幾抹羞澀:“他說啊,這一塊塊不是糕點,是咱家十姑娘的心。哈,沒想到悅容會爲了我做這肉麻的事,倒教人捨不得吃了。”
我眨眼笑了笑,“抱歉,讓你疙瘩了吧,馬上將這肉麻的東西給去了,還你一身自在。”拿起那食盒,二話不說往池塘裡扔。他嚇呆了,回過神後連連怒罵,竟要跳水去撈,被我死命拉住,心裡暗罵他呆子,將毒物當寶物,面上哄着:“丫頭們送錯了,這是我做失敗了的東西,本想丟掉的,你要是喜歡,我明天再做給你成不?”
他哼了一聲,還在氣頭上。我恨恨咬牙,哪來這麼個大爺脾氣,偏偏還得哄着他,踮起腳尖湊上去往他臉上一吻,“這樣行了吧?”他憨然笑了,指着自己的嘴巴:“這裡也要。”花園裡的丫鬟侍衛們無不掩嘴嗤嗤笑出聲來,他也不覺得丟臉,拋開主子的威嚴拉着我的衣袖央着:“來嘛,小悅容。”
我颳了他一眼沒再搭理,隨手抄起偏將手裡的月弓彈拉幾下,嘆息:“可惜我身爲女子力氣不夠,這弓弦總是拉不開,難得有你這麼好的師傅教着,怕是朽木難雕,怎麼也學不好射術了。”
司空長卿抿嘴笑笑,隨即擊掌兩下,便有華服小廝持着一個半丈大的木匣子上來。
他打開匣蓋,取出一個弩弓遞在我面前,“傻悅容,早替你想好了,這是我親手爲你做的,是金陵工部精研的弩弓,射程可達百步,可連續射出五支弩箭,正好適合你用。”
說完,他上好弩箭,手把手地教我,從背後將我整個人環在臂彎裡,那熱氣吞吐在耳角,讓人一陣酥麻。晃神間聽他在耳邊輕笑,“悅容,學習的時候請專心一點,否則老師會生氣的。”嘴脣不露痕跡地碰了我耳垂子一下,讓人渾身燥熱起來。不禁懷疑他是假公濟私,故意吃我豆腐。
正在暗惱的時候,他提起我的手臂操縱手指按下機關,弩箭嗖地射出,將早先射在靶子上的弓箭劈開兩半,取而代之釘在箭靶紅心上,我隨即驚呼,一臉崇拜地看着他,他也笑得頗爲得意。
半個時辰學下來,真是越發喜歡這弩弓,就跟拿着槍一樣,唯一的區別弩裝的是箭而不是子彈。突然前面大廳裡傳來一陣喧譁,開始的時候我還沒有在意,但後來越來越響,只聽見震耳欲聾的“抓刺客!抓刺客!”的聲音,忙看向司空長卿,卻見他冷冷笑着,“看來那人已經忍耐不住了!”
留下百名侍衛在花園保護我,他帶着人馬出去了,不一會兒我聽見周逸大喊:“主公小心!”我心頭一凜,忙帶着弩弓衝了出去。只見外面刀槍如林,數十個黑衣人將周逸和曲慕白纏開,留下三名武功頂尖的刺客圍攻司空長卿,那時他身邊只有兩名偏將保護。稍會,只見那三個刺客突然互相使了個顏色,兩名刺客隨即襲向其中一名偏將,正在這時,我看見離司空長卿不遠處另一個偏將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一把匕首從袖口滑落到他的手裡,我心知不好,連忙大叫:“長卿小心!”一邊喊着,一邊射出一支弩箭,一聲慘叫響起。
驚魂未定的衆人看去,那三名刺客仍被圍在當中,而司空長卿的身後,一個偏將倒在地上,心口中箭,而他的手裡仍然緊緊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鋒刃上泛着冷光,而且離司空長卿不到半步的距離。衆人很快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想那偏將早就被人收買了,他纔是真正的殺手,這幫刺客全都是誘餌。
偷襲講的是速度,時間越久越不利。很快地,刺客被司空家的將士圍困住了,眼見逃生無望,竟悉數自斷咽喉,顯然是受過殘酷訓練的死士。
我站在外圍,看着軍士們清理大廳上的屍體,猶且膽戰心驚。司空長卿將我打橫抱走了,“這血腥場面還是少看的好,對你腹中的孩子不好。”走了幾步,俯首親吻我的額頭:“悅容,你真是我見過最棒的學生,那一箭射得太漂亮了,你救了我的命。”眨着眼睛笑意深深,“無以回報,那就讓我以身相許吧。”
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沒個正經的人,纔剛經歷一場死戰,還有心情開玩笑。
事後探尋問他對刺客來源有沒有頭緒,司空長卿反問:“悅容認爲當今天下誰最恨我?”
我沉默不語,看來蕭家是真的要對他下手了,是蕭晚風的命令,還是蕭晚月?
司空長卿冷然一笑:“他不讓我清閒,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後來我聽說蕭晚月在出了長川后遇襲,肩骨中了毒箭,所幸性命無礙。才知司空長卿的心思遠不是他表面看上去那麼明朗,他早知是誰要加害他,並且以更狠毒的方式還以顏色。
再後來,兩家明爭暗鬥鬧出不少事情,我也沒去管他,一則是不想捲入恩怨是非之中;二則是立春將近,婚前事宜頗爲繁瑣,讓我顧及不暇。
有時候也不禁在想,這次的親到底能不能結成。
果不其然,大事隨即發生了,夾雜了無數人的恩怨和陰謀詭計,欲將我往死裡逼。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八章 巧言令辯換生機,暗下決心誓成鳳
昨日去見蕭夫人,讓她替我請見主上。
除了每季第一個滿月之夜這固定時間要去石屋取解藥之外,其餘來自主上的命令和聯繫,都是由蕭夫人傳達的。
儘管每次見他,都是我最痛苦的時候,但這次不得不見,爲了司空長卿。
當晚便收到迴音,說主上在老地方等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一次見面他都不再點燈,習慣在黑暗中擁抱我,或者,折磨。
我很少主動求見,這似乎讓他很高興,不像往日那般瘋狂對待,竟還好心情地讓我選擇跟誰說話。我閉目,說出子都的名字。他就像個體貼的情人,用我最懷念的聲音,說着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暖暖的鼻息吹過耳畔,卻像來自地獄的腥熱,才知殘忍的人溫柔起來,遠比溫柔的人殘忍起來,更讓人恐懼。
“聽說不日前,你救了司空長卿一命?”
我點頭應是,他輕聲冷笑,周遭的空氣如結了冰:“我記得你的任務是殺他,而不是保護他,我親愛的悅容,爲什麼你這麼不乖,總是要讓我生氣?”用力扣住我的手指,忽然按緊,那種十指相扣的纏綿,帶來十指連心的痛楚。
忍住沒發出痛聲,我說:“因爲現在還不能殺他。”
他沒有意料中那樣勃然大怒,很安靜,冰涼的手指一下下撫着我的臉頰,也沒說話。有時候他的安靜,比他憤怒咆哮時更可怕
他說:“給我一個完美的理由,否則你將會受到懲罰。”那雙手放肆地在我身上游走,似在暗示所謂的懲罰,讓人難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幾日備好的語言重新組織了一遍:“司空長卿是該死,但不是現在。等我/日後嫁給他,生下孩子,我的孩子就是司空家唯一的繼承人,到時候再讓他死也不遲,那麼我就可以借幼子之名參與金陵的朝政,從而控制司空家的兵馬、人脈和權勢,這樣就可以更加盡心爲主上效命了。”
利益的誘/惑,權力的神往,這個男人向來野心勃勃。我就不信,司空家足夠主宰天下局勢的雄厚實力,他會毫不動心。
很漫長的一段沉默,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也聽不見他的聲音,這讓我無法分辨他的喜怒,莫名的恐懼讓我心跳加速。
“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如果我拒絕了,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毫無遠見的主子。若跟錯了主子,那將是屬下最大的悲哀。我又怎麼可能讓你感到悲哀?但是悅容……”他的手覆上我的胸口,柔聲道:“你的心出賣你了,它太吵了,吵着告訴我,你在說謊。”
我不慌不忙,“它的吵鬧,並非是我的謊言,而是源自您的胸膛。”
他覺得有趣,問:“靠在我懷裡,會讓你亂了心跳?”
我應是,伏在他胸前,聽着他的胸口同樣狂亂不已的跳動,大膽道:“就如同您一樣,總爲悅容而亂心。”
他沒有如預期表現出被料中心事時該有的惱怒,只是問我是否喜歡被他抱着,我自然乖巧地應是。
他又問:“你若當真喜歡我,爲什麼總是要對我用敬語,彼此喜歡的兩個人應該很親密的不是?”
原來那一字字“您”令他覺得不痛快了,想不到這種冷情的男人,也有這麼感性的一面。
我告訴他,“您”這個字由“你”和“心”組成,代表着:你在我心上。
他聽了微微一怔,隨即大笑出聲:“真是好一張伶俐又可愛的嘴巴!我總以爲只有女人才會愛甜言蜜語,今日悅容算是讓我明白了,原來男人也不例外。”將我緊緊抱進懷裡,隱隱聞得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藥味,很熟悉,似乎在哪裡聞到過。
來不及細響,突然被他扣住後頸往上提起,狠狠吻住了我。一種抵死纏綿,不死不休的吻。
回到楚府,猶且覺得難以置信,這一次他竟這麼輕易地放過我,並且應下了我的提議。
我一邊走着,一邊笑着,開始察覺他對我的一種微妙情感。只要我不害怕他,不拒絕他,甚至只需表現出一點點的依順和乖巧,他都會不自覺地開心。
原來他再怎麼隻手遮天喜怒無常,也是一個男人。這個認識,讓我對他的恐懼減輕不少。動情的男人就跟戀愛中的女人一樣,可愛又愚蠢。而女人既然有天生的武器,就該好好利用。
當然,他也不是好欺的主,允下我的提議後,在我體內種下一種蠱蟲,叫做“陰陽蠱”,陰蠱寄宿在男人陽剛的體內,陽蠱則寄宿在女子陰柔的體內,我若是跟沒有陰蠱的男人歡愛,身體裡的陽蠱就會進入那個男人的體內,讓他血管爆裂四肢腐爛而死。
“悅容,你是我的。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他再次對我表現出強烈而赤/裸的佔有慾。
想起蕭夫人曾說,悅容,乖乖聽話,別試圖挑釁他,你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我在心底冷笑,真是該死的特別!他想讓我成爲他的禁臠!
※※※
雪融後的天氣猶且帶着寒冬的酷冷,某日,我看到院子裡一株嫩綠的芽苗從土壤裡鑽出來的時候,驚喜地叫出聲來。春天總在人毫無知覺的時候,像個意外的訪客蹣跚而來。綠色和陽光的色彩,屬於生命,逐漸驅散我內心連日來的陰霾。
想起一句話:心若改變,你的態度跟着改變;態度改變,你的習慣跟着改變;習慣改變,你的性格跟着改變;性格改變,你的人生跟着改變。
已經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碌碌無爲的人總會受到欺壓,要超越平凡的生活,現在只能走在坎坷的道途上,爲以後得勢成龍鳳凰涅槃的那一日到來,我必須忍耐,吃更多的苦。
倚在榻上隨意取來卷冊看着,是方纔柳固安送來的婚嫁禮折,詳細記着婚期前後的運作,及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六禮的注意事項。五天後就是我成親的日子,婚慶的事全安排得差不多了,只是稍有一些細節還需向我過問。
柳固安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凡事交給他總替我辦得妥妥帖帖的,而且還是個細心體貼的好屬下,見我面色帶着倦容,離開後還特意差人爲我送來凝神茶湯。
那是他特意爲我從法源寺求來的,早前我掌管楚家財務的時候時常通宵達旦地批賬,有點神經衰弱,經常犯頭痛病。他就爲我求來那味茶湯,每日親自煎泡,才改善我頭痛的毛病。
因原先的茶味偏苦,他特別以蔗水煮泡,非但去掉苦澀,還十分甘甜。那份心思每每讓我念起,都感動不已。
只是而今有了身孕,口味變得怪異,喜酸而惡甜,所以這壺茶就一直擱在桌上沒喝,白白浪費了他一番心意,稍後要向他請罪了。
又看了半會書,奼紫在外頭通傳:“十姑娘,十一爺來看你了。”我隨手翻着書卷,應道:“就說我正在睡着,叫他離開吧。”奼紫在外頭嘟囔幾句,太低了聽不清說些什麼,多半是爲在劫抱不平。
我抿嘴笑笑,她又怎麼會理解我和在劫之間複雜而矛盾的感情?一種超越姐弟的男女之情,說出來怕是會嚇着她。
想來也已好幾日不曾與在劫說過話了,是在刻意冷淡他。從小他就這樣,見不得我對別人好,現在更加霸道了,還想殺司空長卿。你說爲什麼男人都是一個德行?在愛的名義下無度地索取和傷害,因爲喜歡,就可以將我當做所有物?那個變/態的男人是這樣,就連我的弟弟也這樣,如同孩子似的不許別人碰他心愛的玩具。
我又不是玩具,而是一個人。
稍會,奼紫又來請示,我本以爲在劫倔起性子不肯離開,不料奼紫道:“不是十一爺,是司空少爺說要見您呢。”
我怔了半響,才意識到說的是司空落,司空家派在楚家的角子,正是九姐的未婚夫。
本該避諱不見的,轉眼又想,有些話還是要當面跟他說清楚,也算斷了他那份癡念,別再想那些沒可能而多餘的感情,苦了他自己且不說,還害了我。
放下書卷,道:“請他進來吧。”
殊不知,災難就這麼開始了。
=====
作者有話說:《近在天涯》封推中,番外開更,追天涯的親可以去看了^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九十九章 情到深處人孤獨,豺狼虎豹殺機來
他在我面前,拘謹的坐姿,欲言又止的態度。
我看着眼前這個男人,淡淡笑着。
他的面容在我眼裡是模糊的,只記得他的身份是一個可憐可悲的角子,是司空長卿衆多子侄中微乎其微的一個。
對他唯一深刻的印象,是某個微寒的清晨,一個羞澀的少年,紅着臉向我吐露相思,多情地說愛我。
以前的我或許還會爲他的這番癡情而唏噓,現在只會付諸一笑。
愛?這世上將愛掛在嘴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聽多了也就麻木了。
一個人的悲哀,不是看不穿愛有多深,而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悅容。”
我微微皺眉,他苦澀一笑,換了個生疏的稱呼:“十姑娘。”
“還是叫我嬸孃吧,很快我就是你叔伯的妻子了,不是麼,九姐夫。”
說完這句話後,我頓了一下,隨即笑個不停,笑得連我自己也覺得過了。也實在是忍不住,誰叫這輩分關係這麼亂,亂得這麼糟糕而有趣。
司空落坐在對面神色有些尷尬,探手倒了一杯茶仰面喝下,乾咳幾聲掩飾難堪,喝的正是柳固安專門爲我泡的凝神茶湯。
我不再捉弄,問:“司空少爺今日來找我有什麼事嗎?”如果他敢再提自己那糾纏不清的感情,我想就不必對他客氣了。
顯然這一次是我多慮了,司空落整了整神色,道:“是這樣的,前幾日我去給姑母請安,不甚聽見姑母和大小姐私談,是有關十姑娘的。”他的姑母,自當是司空長卿的大姐,我的三娘司空夫人。
“哦,她們說什麼了?”
“她們想在立春前下藥陷害十姑娘,讓你……讓你跟府中家丁私通,再被人當場捉姦。”
司空落一邊說着,一邊緊緊握起拳頭,臉上滿是憤慨,顯然對司空夫人此舉頗爲不恥。
我略微一怔,隨即冷笑開來,三娘這麼設計陷害我多半是不想司空長卿娶我,而大姐毋庸置疑是爲了替自己的丈夫報仇。
女人吶,果然一狠起心來,什麼事都做得出。
司空落關心道:“今日來就是爲了提醒十姑娘,這幾日留點心眼,吃的用的多加小心,千萬彆着了小人的道。”
我感激跟他道了聲謝謝,神色些許愧疚。他是特意來爲我解難的,我卻以小人之心對他出言難堪。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微微一笑寬慰我幾句,清秀的臉上雖有悲傷,仍是一片磊落。
“十姑娘,叔伯魯公乃當代豪傑,少年封公,至今權傾天下,更難得的是他對你一片真心,嫁給他你一定會幸福的,我由衷爲你祝福。”
曾經愛過的人要成親了,相伴一生的卻並非自己,說出那聲祝福需要多大勇氣?
我感懷傷神,也跟他道了聲同喜,說上吉利的話:“祝你跟九姐百年好合。”
他笑着應下,起身告辭。我隨之相送,不料他才走了幾步,便緊抓着咽喉痛苦沉吟,滿臉青色,隨後倒地劇烈抽搐,昏死過去。
“你怎麼了!”我趕忙上去查探,卻發現他已無鼻息,面色鐵青雙脣發白,瞳孔圓睜佈滿血絲,是中毒的症狀,猙獰的表情說明他在死前是多麼的痛苦。
他先前明明還好好的,爲什麼會突然中毒身亡?
我臉色慘白,忽而身子僵硬,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壺凝神茶湯。
快速掏出髮髻上的銀釵,探入水中,釵身磁的一聲悉數變黑。
我冷冷抽氣,好霸道的毒!
“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怎莫名其妙出了一個替死鬼,害我功虧一簣。”
身後傳來清朗的聲音,語氣漫不經心,好似殺人不過兒戲。
我憤怒回身,怒視他:“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柳固安!”我最信賴的人,他居然要殺我!
藏藍色衣衫,晃晃飄蕩在門口,遮出大片陰影,他就揹着光靜靜看我,微笑道:“十姑娘怕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本是大司馬的人,從小被他安插進楚府作眼線。殺你正是大司馬死前最後的命令:如果他死後,聖上依舊高坐廟堂,便要我從此輔佐你保護你,一生對你忠心不二;若聖上不幸身亡了,則必然死在你手上,讓我好好送你上路,去下面與聖上作伴。”
聞言,我又驚又怒,又哭笑不得。廣成昕,又是廣成昕!生前刁難我,臨死前設計我,死後還不放過我,一次次要置我於死地,居然還說愛我,怎沒見過有他這麼愛人的!
真沒想到,自己一手栽培的得力助手,竟是個奸細,我愚蠢地引狼入室了。
“既然這樣,爲什麼要等到現在才下手?”
他無奈攤手,“沒辦法,先皇駕崩後,你一直被常昊王保護着,後來雖然被休回到楚府,十一爺也將你周全得密不透風,不讓外界對你有絲毫騷擾,我一直苦無良機。再者,你撒手不再管府中內務,身爲一個下人的我與你接觸的機會就更少了。所幸你婚事將近,拖我安排大小事宜,今日纔有了這個絕好的機會。”
他直言不諱,說得坦坦蕩蕩,我連連搖頭,聽得悽悽奄奄。
略微擡眼,靜看他那張極爲熟悉的臉,曾將他引爲知己好友,往昔每每遇到挫折,他總爲我披星戴月排憂解難,沒想今日竟轉眼無情,笑說殺機。
原來被信任的人背叛是這種滋味,內心血淋淋地痛成一片。
好,很好,痛得好!向來只有我負人,今日也算明白被人負的滋味!
“看來柳管家爲了殺我,還真是煞費苦心了。”從牆上嗆然拔出寶劍,抵在他的胸口,冷笑道:“可惜了,你只有一次機會。天不亡我,時不待你,我楚悅容還活得好好的,而你即將成爲我劍下的亡魂!”
www☢ тTk Λn☢ C〇
他神色不變,微微擡手,猶豫了一下,最終撫向我的臉。
我心中一驚,尖端略微刺進他胸膛。
鮮血如注,他竟眉眼不眨,仍是癡癡與我凝視,笑容綻放在蒼白的日光下,與血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你還是這個樣子,那麼爭強好勝,不甘示弱。我怎麼會遇到你這樣的人?瞧你這發怒憤恨的眼神,都比耀眼的星星還要來得奪目美麗。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種預感,這輩子若不殺你,總有一天會死在你手裡。”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章 人若有情天亦老,陰謀算計死劫來
“你……”被他眼中的雲霧繚繞般的情感嚇住了。
“我本想殺了你之後再自殺的,沒想唯一一次狠下心來的絕情,最終仍然取不了你的命,蒼天總愛捉弄愚人,如我這般。我已經再也無法殺你第二次了。”
“爲什麼?”
“爲什麼?這樣的感情說出來連我自己也覺得可笑,鷹與蛇的宿命,只有天敵的廝殺,不該成爲知心好友,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得離譜。”眼角綴着溼潤,他俯首低喃:“我卻覺得這樣的錯誤,太過美麗,美麗得讓我難以拒絕,就像心中對你的愛意,越是壓抑,越是讓我愛得深沉。”
乍聞他多情的告白,我驚愕萬分,顫抖着手,這劍卻猶豫着刺不下去。
他仍如從前那樣對着我微笑:“動手吧,十姑娘,我殺不了你,有負大司馬所託,唯有下地府向他請罪了。”
偏頭掃過司空落的屍首,我閉眼深深呼吸:“好,如你所願,一命還一命,天經地義!”
正在我提劍刺向他心窩時,突聞有人尖銳大喊:“住手!不要!”
回過神來,卻見九姐楚麗華不知什麼時候衝了進來,挺身擋在柳固安身前,肩窩已被我刺穿,染了一片鮮血。
她哭得如同淚人,一遍遍哀求我不要殺他,放他一條生路。一個驕傲的千金小姐,竟做出這樣卑微的姿態。
我憤怒不已,指着地上的司空落,罵道:“你看清楚了,他是殺了你未來夫婿的兇手,是害你未婚而守寡的惡賊,你居然爲他求情!”
她抹去臉上的淚,厲聲吼了回來:“那又怎樣!就算他殺了一千人一萬人,我也愛他!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尤其是你,我的好妹妹!”
我詫異不已,她居然說她愛他?那麼先前她對我的恨,從來不是因爲司空落,而是因爲柳固安?
不知怎麼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可笑,可笑得讓人想哭。我俯首看向地上這個逐漸冰涼的軀體,他死得何其冤枉,就像這場人世冷暖,風風火火,到最後冷漠如殤歌。想他一身孤苦,寄人籬下,被人當做籌碼,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這一生從未獲得半點溫情,卻因一場誤會對我用情至深,無望的愛情,也不說一句後悔,只說感激我愛慕我,並非想給我帶來困擾,是要還自己一個堅持。爲了這份堅持,最後還要替我喪命,死後更無人爲他哀悼,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世人皆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是的,在這烽火亂世,唯有妖孽爲道,像他這麼又笨又傻又正直的男人,活該早死!
我一遍遍嗤笑他,一遍遍潸然淚下,對着楚麗華冷冷道:“你給我讓開,殺人償命,他今天必須爲司空落還一條命來!”這是我對那傻子最後的償還!
“好,你非要一命換一命是嗎,我的命給你!”
說完,楚麗華竟赤手抓起劍鋒,徑直刺向自己的心口。
柳固安大喊:“九姑娘不要啊!”我大驚失色,隨即拉扯長劍,劍端最終刺偏一處。
她蒼白着臉對我冷笑:“怎麼,給你命你都不要嗎?你不是向來手段毒辣一副狠心腸嗎,難道還對我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有半點舊情?”
我痛心看她,“衆多姐妹中,我們感情一直最好,沒想你竟也如此看我。”
她默默不語,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柳固安,哀怨而情深:“只要你放過他,你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看着此刻的她,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明知子都死路一條,仍是苦苦哀求,只爲替他尋出一絲生機。真是太傻了,太蠢了!無論我怎麼努力,他最後還不是死了,還不是留下我一個人活在這陰險骯髒詭譎狡詐的人世,如浮萍般頂着光鮮的外表,風吹雨打,浮浮沉沉。
我將劍憤憤丟在地上,“你們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們,否則再也不會手下留情。”
楚麗華舒了口氣,輕輕說了聲:“十妹,謝謝你。”側身欲拉柳固安走,柳固安卻一臉踟躕,百般爲難。怕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楚家九姑娘,竟然對他這個下人用情如此之深。
我盯着他,冷冷道:“帶她離開吧,這輩子好好待他,也別再回楚家來了,若有一點委屈了她,日後被我知道一定不饒你。”這個時代的門第觀念,就如惡狼吞噬人性,憑他們的身份差距,除了私奔,是斷然無法在一起的,更何況如今還死了一個司空落,事情就遠沒那麼簡單了。
柳固安深深看着我,許久許久,眼中華光一道道閃過,最後化出慘淡的笑,“好,如果這是十姑娘要求的,固安自當從命。”側身問楚麗華:“九姑娘不怕跟着固安天涯漂泊,一生清苦嗎?”楚麗華含着淚,深情望着他,雖未回話,已勝千言萬語。
兩人走後,我陷入了萬難之地,這司空落的屍體該如何處置,對其他人又該如何交代?柳固安是斷然不能招供出來的,否則司空家和楚家兩方追殺,他必死無疑,九姐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但若沒個交代,這事極有可能演化成一場惡戰。須知司空落的身份太過敏感,乃是司空家的角子,如今死得不明不白,金陵那邊對楚家虎視眈眈的野心者不少,生怕楚家迴歸東瑜後逐漸壯大,成爲爭奪天下的大敵,有心人士難保不借此機會加以挑撥,惡化兩家關係,肆意讓司空家吞下楚家,以圖斬草除根之快。又有蕭家雄霸一方,如狼似虎,必然不會坐視這等良機。
照此下去,楚家極有可能步上史家的後塵,被鄭魯二公分吃。
失去楚家這麼大的後盾,在劫日後如何征伐天下?僅憑那些義軍,大多爲江湖異士、平民百姓,凝聚力不足,何以成大事?
不行,我得再好好想想,一定會有個萬全之策的!我繞着桌子不停打轉,試圖想出個完美方案。
正在我暗廂綢繆之際,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便聞嫣紅連連喊道:“三夫人,大小姐,你們別這麼進去啊,十姑娘不在屋內,真的不在屋內!”隨即傳來一聲響亮的巴掌,司空夫人怒罵:“什麼樣的窩養什麼樣的髒東西!滿嘴謊話的賤婢,再阻攔打爛你的狗腿,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家姑娘在屋內跟自己的姐夫做什麼見不得的齷齪事!”
一幫人聲勢浩蕩地闖來,一眨眼就到門口。
我心頭劇烈跳着,他們來得太過突然,像是早有蓄謀,我一時驚慌無措。
司空落當時來的時候,奼紫說要避嫌爲我撤了所有丫鬟,此刻房內只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死人,一個活人。
尋常人見之,會怎麼想?私通不成,情殺,或是仇殺?
無論哪種解釋,我都百口莫辯,根本沒有一個目擊證人,所有事實都會被人認定我在脫罪狡辯。再加上三娘如此恨我,本就有心想害我,如今更加不可能放過我,不將我往死裡整又怎麼可能罷手?
這次真是大難臨頭了!
腦袋突然一片空白,我踉蹌跌坐在地,越是告訴自己要冷靜,越是該死的冷靜不下來!
就在這時,有個人影從窗戶矯健跳入,以迅雷之勢封住我的穴道,將我藏於牀底,隨後一手提起司空落的衣襟,一手拾起地上的劍,等待半會,門開的瞬間,就這麼一劍刺進司空落的屍體裡。
門外衆人目睹這一幕,都驚嚇住了,沉寂稍許,隨即響起一聲聲淒厲的尖叫聲:“啊——殺人了——殺人了——”
我躺在牀底下聽着外面鬧哄哄的,滿面是淚,痛苦地張了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在劫,在劫!你爲什麼要這麼傻,爲什麼!
======
作者有話說:二更完成,一百章了也,撒花紀念一下,祝諸位親五一快樂╭(╯3╰)╮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一章
半個時辰後,穴道自動解開,我忙從牀底鑽出,快步跑向刑堂。
那時,在劫已經用了刑,被打得皮開肉綻,並且對殺人之事供認不諱,說是早先就與司空落不對眼,先下毒,本欲等他毒發身亡,自己也好洗脫罪名,無奈事後發生口角,按耐不住怒火就親手將他殺了。
見自己引以爲傲的兒子將殺人說得不痛不癢,楚幕北早已怒得老臉青黑,蕭夫人坐在上堂默默不語,眸心永遠是無底的漆黑。
司空長卿也在場,是收到楚家送去的消息前來處理角子之事。一身錦衣華冠,面無表情地坐在左邊首座,俯首漫不經心地轉動着拇指上碩大的鏤空翠玉斑指,抿直的嘴角,半垂的眼眸,少了幾分娟狂,多了幾分深沉,那張讓無數女人驚豔心動的俊臉像是蒙着一層白霧,讓人看不透他在思量什麼。
楚幕北不時餘光暗暗打量他,似乎有點擔驚受怕。
在劫將所有罪名攬下,把其他人推得乾乾淨淨,司空夫人見目的沒有達成,自然不會罷休,厲聲逼問司空落爲什麼會出現在十姑娘的房間,在劫一時語塞。
奼紫暗中看了司空長卿一眼,見他手指一下下敲打椅子扶手,發出極有規律的聲響。奼紫心領神會,忙出列道:“回三夫人,是這樣的,司空少爺請見十姑娘本是要商詢立春那日的婚慶事宜,當時我不知姑娘出府了,便將他帶去屋內,後來十一爺來了,兩人說有事私談,我們做丫鬟的就只好退下了,誰知……”嫣紅是個極機靈的人,聽奼紫這麼說,也跟着附和。
我進去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司空夫人聽着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卻無法反駁,逼問:“你們家姑娘不在屋內,去了哪裡?”
奼紫和嫣紅面面相覷,一道低沉的聲音在滯冷的刑堂內緩緩響起:“在天涯海閣,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司空長卿略擡眼,狹長雙眸冷丁丁地看向自己的大姐,那修長的手指在扶手上留下五點指印,顯然怒氣已到極致,卻還是微笑着問:“姐姐對此還有什麼疑問嗎?”司空夫人被他嚇住了,蒼白着臉支支吾吾說了聲沒有。
他擡頭對我緩緩一笑,顯然是早就看到了我,“不是叫你在我那呆着麼,怎麼不聽話還是跑來了?”煞有其事地說着,彎曲手指朝我勾手,示意我過去。
我屏息凝神,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衝昏了頭把自己也搭進去,若被三娘抓住尾巴反咬一口,還有誰能救在劫?
自我踏進堂口,三娘就一副憤恨地表情瞪着我,我與她冷冷對視,毫不掩飾眼中的寒意。她想害我,她害苦了在劫,會讓她付出代價!
司空長卿微微蹙眉,又叫了我一聲,我面不改色走過去,坐在他身旁,用只有彼此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你知道的,我弟弟是無罪的。”他拄着下頷看向別處,像是沒聽見我在說話,淡薄的日光照在他那身羅玉色的莽袍上,泛出一層冷光。
我怒視他,手掌忽被他抓住,在我掌心用力捏了一下,示意我別失了形態。
咬咬牙,我垂目看去,對上在劫幽幽的眼眸,那表情似在心痛,又似欣慰。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爲心愛的姐姐承擔痛苦,何其滿足?
那一刻我忍不住紅了眼睛,哽咽着唸叨他的名字。兀地手掌傳來痛感,偏頭看去,眼角餘光瞥見司空長卿堅毅的嘴角,銳利如刀。心中一凜,忙轉了視線不再看在劫一眼。心知在劫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間,此刻是斷然不能惹怒這個脾氣本就不太好的男人。
父親側首詢問:“長卿,你看這事該怎麼處理?”司空長卿隨手梳着腰際上的玉墜流蘇,像個帝王似的漫不經心地開了口:“姐夫,自古以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和父親同時變了臉色,聽這話的意思,就是要以命償命了?
又聞他說:“但考慮到我們魯、魏兩家世代交好,事情還是有轉圜的餘地,再者我與悅容的婚期將近,實在不願見到如此晦氣之事。於我本人而言,自然願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在我暗舒口氣的時候,他又轉了話鋒:“但這事已經傳回金陵,我身爲一方公侯,還是要尊重羣臣的意見的。不日後他們商議出結果,自會派人向我遞來奏摺,到時候我們再作決定。”
心知這句話是說給父親聽,更是說給我聽,是不想我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
我有些氣惱地瞪向他,他的眸心諱莫如深,隱隱有層寒光,垂目又將一切情緒掩去,道:“在那之前,便先將這罪人送往大理院關着吧。”
送去大理院,且不論最後是否頂罪,這關押期間所受的刑罰都嚴酷得讓人難以承受,司空長卿這是要折磨在劫!
我氣得渾身直抖索,還沒說話,刑堂口便傳來一聲嬌喝:“住手,你們誰都不許帶他走!”
便見那煙雨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進,天賜緊隨其後,兩人面上憂色忡忡。天賜身爲禁軍統領,此時該在軍機處,多半是聽聞了在劫的事匆匆趕回。
煙雨一進來,便撲在在劫身旁,眼淚漣漣,見他被打得衣衫滿是血跡,憤恨怒視屋內衆人:“是誰對他用刑的,我要他不得好死!”
司空夫人嗤笑:“賤婢,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煙雨緩緩起身,問了聲:“是你嗎?”司空夫人冷哼一聲,滿不在乎道:“是我又怎麼樣?你這小小丫鬟,憑什麼讓我不得好死?”煙雨冷冷看向司空夫人,一步步朝她走去,那身氣度竟將司空夫人都壓了下去,嚇得她連連後退,顫顫道:“你、你想幹什麼?”
“你問我憑什麼?”煙雨冷笑,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字道:“就憑我叫蕭晚燈,是蕭家三小姐,得罪我就是得罪整個長川蕭府!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也別想活!”
刑堂內一片死寂,衆人瞠目結舌,皆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不僅爲了她狂妄的語氣,更爲她驟變的顯赫身份。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二章
這世上最不懼怕蕭家的就是司空長卿了,絲毫不給三小姐的面子,冷哼着,寬袖一擺命人將在劫帶走。
蕭晚燈一把推開上來拖人的侍衛,怒道:“你敢!”
身材小巧的她站在高大的司空長卿面前,就像一隻小獸對着巨獅咆哮,底氣有餘霸氣不足。
司空長卿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她,岌岌高冠,玉面如蔭笑如刀,轉眼又斂去戾氣,像個長輩訓導晚輩似的說:“真是個傻姑娘,別說你只是蕭家的三小姐,就算你大哥蕭晚風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見得會給他面子。小孩子不懂事沒關係,但千萬別跟大人較勁,小心反被教訓,懂嗎?”最後兩字說得出奇溫柔,眼神卻危險如野獸。
察覺自己被小看了,蕭晚燈連連你了好幾聲,被他渾然天成的威嚴嚇住了,些許懼怕地嚥着口水,小臉一陣白一陣青。
這時,外堂小廝快步跑來,稟報:“老爺,蕭二爺來了。”
不到稍會,一頂花轎被八個衣帽周全地小廝擡進,在堂口穩穩當當地放下。金墨垂簾被一雙指骨分明的手掀開,那人緩步走出,墨黑色的長髮戴銀白色高冠,高鼻紅脣眉目飛揚,那雙淡看人世的眼眸看着司空長卿時是冰冷的,目光寒冷如冰雪飛舞。視線越過衆人落在我身上,微微笑起,霎時像換了個人似的,眉目疏朗如沐春風。
正在我暗驚他不經意間乍現的銳利鋒芒時,有道嬌小的身影從身後跑出,撲進他的懷裡,哭道:“二哥,二哥!你來得正好,你要幫幫晚燈!”蕭晚月嘴角含笑,溫和地拍着她的背哄了幾聲,“好了,晚燈,別任性了,野了這麼久,也該回家了。”
蕭晚燈不依,搖着他如雪的衣袖,央道:“二哥,他和天賜是我好不容易相中的夫婿,除了他們我誰也不嫁,你一定不願你唯一的妹妹守寡一輩子吧?就應了晚燈的請求,快救救在劫吧!”
夫婿竟能同時相中兩個,這話怕只有蕭晚燈說得出口了。所有人都啼笑皆非,在劫伏在那裡看不清面容,天賜早已臉成醬色,不知是被氣的還是給羞的,就連向來處世不驚的蕭晚月也一時怔住了,隨即別過臉掩嘴笑個不停。
司空長卿冷眼相對,出言警告他別插手司空家內務。蕭晚月聽後沒有迴應,只對自家妹妹嘆息道:“燈兒,你又胡鬧了,犯了錯的人的確該關進大理院,要救人也別拿女子的名聲來開玩笑。”
蕭晚燈臉色一變,連聲叫着自己沒有開玩笑,在劫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她就陪他一起死,拉着天賜三人死都在一塊。天賜聞言,怒得在一旁直跳腳,大罵她瘋子,也不管蕭晚月在場,更不顧父親頻頻暗使的眼色,越罵越難聽,諸如蕭家沒一個正常人之類的話,大的缺心少肺,中的笑裡藏刀,小的根本智力不全。父親聽得老臉都快要掛不住了。
蕭晚月也真是好修養,睨了天賜一眼,卻沒說什麼,百般無奈地拍着蕭晚燈的肩膀,寬慰:“別擔心,無罪的人必然不會在那裡關太久,要知道大理院可不是司空家一方說了算。我們蕭家世代盛名,自然不同那些蠻族一樣目無法紀,是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若在劫當真無辜,二哥會爲他主持公道的。”
言語溫和,話鋒卻犀利尖銳,七分寬慰自家小妹,三分譏笑司空家蠻橫。
司空長卿怒極反笑,與蕭晚月說了幾下逢面寒暄的話,後似笑非笑道:“聽說蕭二公子不久前中了埋伏,受了不輕的傷,而今身體是否無恙?”
蕭晚月頷首道一切安康,還不忘有禮地回以多謝,翩翩姿態,優雅和煦,盡顯公侯世家的風範。
偏偏司空長卿最見不得他這風輕雲淡的模樣,冷嘲熱諷:“那便請蕭二公子以後走夜路小心點,走多了,很容易撞到鬼。”
蕭晚月依舊溫文儒雅的模樣,天生一副好脾氣:“多謝魯國公關心,晚月受教了。”微微勾起嘴角,“也請魯公行路小心,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你說是嗎?”
兩人冷笑對刀鋒,一人淡如水,一人狂如火,又幾番含沙射影的對話,倒教旁人聽得膽戰心驚。
侍衛將在劫押走,路徑天賜身旁時,天賜嗤笑:“楚在劫,你現在的樣子真是遜斃了。”在劫卻笑着,虛弱地回了一句:“別太羨慕了,我永遠都比你搶先一步,永遠。”天賜臉色頓變,狠狠瞪了我一眼,咒罵一聲,拂袖離開了。
蕭晚月停在我面前,撫着我的臉頰,黯然低語:“悅容,還疼嗎?”
我搖了搖頭,真是個傻子,那麼久了,再重的巴掌也不會疼了。
他的眼底露出更悲傷的漩渦,又問:“你的心呢,還疼嗎?”
對上月華般的瞳孔,波光粼粼如一潭映月汪水,曾經由他賜予的最初那種酸澀而美好的情感,突然間涌上心頭,竟一時癡癡看着他,怎麼也回不了神。
驟然冷風劈面吹來,便見司空長卿仗劍在我們中間揮下,蕭晚月微微往後抽身,雖是及時躲開了劍鋒,仍被斷去半片雪衣。
司空長卿冷冷道:“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女人,下次再犯,斷的將不再是你的衣袖。”
蕭晚月笑笑,也沒露出慍色,攜蕭晚燈離開了。蕭晚燈本一臉懼色,他寬慰道:“別怕,大哥那我會爲你擔着。”蕭晚燈這才暗舒口氣,膩在蕭晚月懷裡,直道二哥最好了。
臨上轎,蕭晚月忽而停住腳步,略略擡首,看滿天雲霞,染紅了他皎月般的容顏,浮現一片紅暈。募然,他回頭看我,衣袖一甩將那麒麟白玉簪拋進我懷裡,指着司空長卿道:“悅容,還是那句老話,要是他對你不好,要是你覺得累了乏了,隨時歡迎你來長川找我。”
面對這種毫不修飾的勾引,司空長卿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
似目的達成,蕭晚月朗笑幾聲,擺擺手上了轎子。
華轎剪影了那日的霞光,隨着他的笑聲,一片片波盪遠去。
※※※
離開楚府時,三娘喊住了司空長卿,詢問:“關於沐曉官復原職的事……”司空長卿淡淡回了一句:“再說吧。”三娘本想再說什麼,司空長卿早已跨步走出,“悅容,送我到門口吧。”
我一聲不響地走在他身側,本以爲他會給我交代,但他卻隻字不提在劫的事,只是說着再過幾日就能娶我他覺得很開心之類的話,我的心一點點沉到谷底,他不會真的要置在劫於死地吧?
行至門口,周逸已備好馬車侯在那裡,略擡頭掃了我一眼,又非禮勿視似的把頭垂下。
司空長卿走過去,隨意問:“大理寺刑罰總司一職現在還空懸在那嗎?”
周逸應是:“待向天子遞交文書後,楚二爺就可以赴任了。”
司空長卿擺袖道:“不用了,換鴻臚寺卿劉大人頂替上任吧。”周逸愣了一下,也沒細問,受命應下了。
“你……”我面有不解,剛纔三娘還向他提及這事,他怎轉眼就阻了二哥的官路?楚沐曉不是他的親侄兒麼?
司空長卿捋過我鬢角的落髮放到耳後,輕聲道:“我知道這次的事情發生後,你對你三娘心有怨恨,現在算是我替你報了私仇,你也退一步海闊天空吧,她畢竟是我大姐。”
原來他將我的一報還一報的性子看得如此透徹。眯了眯眼睛,看着他年輕卻略帶滄桑的面容,想起這些年對他的瞭解。
司空家被稱爲金陵戰族,是四大家族中軍事實力最強大的一族,在蕭晚風繼任魏國公之位壯大蕭家之前,四大家族是以司空家爲首的。司空夫人十五歲那年,司空老太君操辦家族聯姻將她下嫁入楚家,那時候司空長卿還沒出生。十三年後,老魯國公去世,司空長卿當時還很年幼,僅三歲就繼承了公爵之位,司空老太君當時爲穩住金陵內政,無暇照料他,司空夫人正回家省親,見這年幼的弟弟實在可憐,就當爹又當媽對他悉心照料起來,甚至爲了他長居金陵五年,惹來楚家一陣非議。因年齡相差二十五歲,又常年分開,他們姐弟的感情並不十分親暱,但我知道,其實司空長卿一直很尊重這個大姐的。
嘆了一聲,我點頭應道:“恩,你放心吧,我明白的,她畢竟也是我三娘。”
他笑着上了馬車,我目送他離開,馬車咕嚕嚕地駛向夕陽,拖着很長的黑影和漫天紅光,如夢幻一般。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三章
天色有點陰沉,厚重的雲催壓大地,灰濛濛的一片,讓人的心情也沉悶起來。
我趕早便往天涯海閣去,自然是爲了在劫的事。
司空長卿正在書房審閱卷宗,微鎖着眉頭,手指無意識地跳動,發出極有頻率的“篤篤”聲,那是他沉思時慣有的動作。曲慕白、周逸以及幾個家臣幕僚在旁側議事,隱約好似聽到有人說蕭晚風舊疾復發,日前陷入昏迷,此時正是攻城略地打擊蕭家勢力的大好時機。
衆人見我來了,隨即閉口不再談論,心知他們還對我有所防備,也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書房內只剩我和司空長卿,兩人彼此對視,默默不語。
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扔下卷宗,嘆息:“如果是爲了你那弟弟,就免開尊口吧,我說過要先等金陵那邊來消息。”
什麼都沒說,就被他當頭潑了冷水,我有點生氣。好吧,我承認,氣得不只一點點,所以口氣也變得不太好:“別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若你真的有心要放在劫一馬,金陵那邊根本干涉不了你。”
漆黑的眼眸翻滾洶涌,那是他動怒前的徵兆,仍是深深吸氣,控制自己的脾氣,緩緩說:“難道你想要我做一個閉目塞聽的昏主?悅容,王者天下,若僅有賢臣而無明君,不過空談,你明白嗎?”
我沉默不語,心知他說的是事實。金陵司空家能有今日這般強盛,與長川蕭家二分天下,很大功勞還須歸功於他的清明之治。
他推開椅子,走過來環住我的肩,輕聲道:“我們的關係好不容易緩和了,我不想再爲了你的弟弟跟你鬧不開心。”
“如果你真不想跟我爭吵,就不該那麼對在劫。”
“你認爲我該怎麼做?把楚府那包藏禍心的柳管家抓回,再向世人昭告你九姐不守婦道與賊人私奔,然後浸豬籠受萬人唾罵?”
“你……”我驚愕看他,他竟什麼都知道!
“悅容,這個世道說不公平其實也公平,你不能讓我平白無故將一個擔了罪名的兇手無罪釋放。”
“你有辦法替他脫罪的。”我陳述的是一個事實,就憑他手中的滔天權勢。
“是的,定人生死,對我而言不過輕而易舉的事,我可以讓天下任何一個人無罪,但那人絕不會是楚在劫。”
他拒絕得徹底,我紅了眼睛,換了另一種口氣:“你答應過我,無論我要什麼,都會給我。”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他的底線,怒意讓他的嘴巴抿成一條直線,恨恨道:“悅容,凡是你想要的,我都會雙手捧到你的面前。你可以給我喝毒酒,可以給我下暗針,也可以對我放冷箭……在我愛上你的那一刻,早就決定把命交給你,但唯獨楚在劫,就算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我瞪大雙眼,瞳孔劇烈收縮,掩不住內心的震撼。原來他早就知道我要殺他,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他的眼睛到底還看穿多少事情?
一種不知名的恐懼,來自他眸心的那抹自信,像把出鞘的劍,銳利而冷酷。
推開他,環臂大聲喊道:“你不肯放過在劫,不是因爲你要給金陵羣臣們交代,而是你心裡還在記恨三十除夕那夜的事情,你從來沒有忘記過!”一個人的內心越焦慮害怕,就會喊得越大聲,就如同現在的我。
司空長卿略微擡手,手指緩緩拂過眼角的疤痕,笑得有些殘忍:“沒錯,這就是憑證,提醒我曾經飽受嫉妒的證據。悅容,你知道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嫉妒,因爲有嫉妒,說明那人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而那樣的東西恰恰是我最渴望擁有的,我司空長卿絕不容許這種情況存在。”
他的強硬狠心,讓我原本的理智被拋諸腦後,他總能讓我失控。這似乎也是我帶給的他相同的挫敗感。於是失去了控制的兩個人,就這麼面對面相互對吼起來。
哐啷一聲巨響,怒氣無處發/泄的男人,一拳砸碎了香案上的燒雲青花瓷。這是一雙成對的花瓶,任意一個都價值連城。往日的我精打細算,或許會爲此心疼不已,今日卻像魔怔了似的,拿起另一隻青花瓷,當着他的面狠狠砸在地上。於是,價值兩座城池的稀罕物,就這樣被我和他當做怒火化成一堆廢片。
屋內乒乒乓乓一陣破碎聲,驚得門外的周逸和曲慕白衝了進來,司空長卿抄起桌子上的玉龍紙鎮朝他們扔去:“誰準你們進來的,滾出去!”他們面面相覷,清官難斷家務事,夫妻吵架,他們更加無能爲力,又退了出去。
房門闔上後,又只剩下我們兩人大眼瞪小眼。
他瘋狂擺着雙手吼道:“你該死的是這個世上我見過脾氣最差勁的女人!誰要是娶你,誰就是他/媽的瘋子傻子蠢蛋白癡智障低能兒!”
我吼了回去:“沒錯,你就是那個他/媽的瘋子傻子蠢蛋白癡智障低能兒!”
他頓住了,意識到方纔憤怒得沒了理智,竟自己把自己給罵了。本來劍拔弩張的氣氛,突兀地響起笑聲。司空長卿拍着自己的額頭,大笑:“天吶,我這是瘋了嗎?”俯首癡癡地看着我:“是你讓我這麼瘋瘋癲癲的嗎,悅容?”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攝魂似的,我在他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
嗒嗒幾聲滴落聲,才發現他的手在砸花瓶的時候被割破了,正不斷流着血。
我嘆息着取來紗布,一聲不吭地爲他包紮,他靜靜看着我,彼此都沒有說話。
爭吵過後的和平,喧囂過後的寧靜,讓人一陣陣心悸。
“悅容……”他輕輕喊了我一聲,我沉着臉懶得應他,心裡還不痛快。他也不放棄,就這麼反覆地叫着我的名字,直到叫了七七四十九下,我終於不堪滋擾,口氣惡劣喊道:“幹什麼!”一擡眼,對上他爽朗的笑容,滿口潔白的牙齒,說道:“你以後還會這樣陪我吵一輩子嗎?”
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多麼美好的請求,能吵吵鬧鬧過一輩子,也是一種福氣。剮了他一眼,丟下一句“神經”,整理藥箱子往櫃子裡放。他從背後摟着我的腰,孩子似的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裡,央道:“好啦,不生氣了。”
我靜靜道:“放了在劫,這輩子我就跟你搭上了,你要是想吵,我就陪你吵到老。”
有力的雙臂將我抱得更緊,他沉默許久,悶聲應了聲好。我歡喜道:“真的!?”他吻着我的耳朵,唸叨着:“我完蛋了,真的要成爲一個貪圖美色而閉目塞聽的昏主了,我對不起金陵父老,對不起黎明百姓。”我被他俏皮的話逗笑了,又見他正色道:“放了你弟弟沒問題,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早知道他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我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他將我的肩膀扳正,讓我面對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道:“我要你弟弟娶了蕭家那個傻丫頭。”
“不行!”我幾乎想也不想就反對。
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陰雲密佈。我暗道不好,心知不能再跟他吵下去了,否則他一翻臉,在劫可能真的沒救了。
壓下心底那種不舒服,我道:“你這麼做無非是不信任我,我對他真的只有姐弟之情,你爲什麼老往別處想?”
“悅容,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他。我不是傻子,他看你的眼神,跟我看你的眼神如出一轍,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充滿熾熱欲/望的眼神,你懂不懂?”他緊抓着我的肩膀,細微顫抖着,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害怕。
我的心頭劇烈悸動,掩飾着別過臉:“說什麼呢,他是我親弟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自信了,非得他成親生子才能讓你安心。”
他扳回我的臉,逼着我與他四目相對,“是的,面對你的時候,我變得膽怯懦弱,像個懦夫一樣毫無自信。千軍萬馬,一場場生死惡戰,我還可以鋌而走險,險中求勝。我司空長卿堂堂七尺男兒,只求痛快人生,根本無懼成敗;但是事關你,我絕不能冒一丁點的險,我不能失去你,一刻也不能,否則我會死的……”
俯首吻了下來,將我抵在木櫃上,深長的吻如同他濃烈的情感,淹沒了他自己,也非要逼得我與他沉淪。
緩緩閉上眼睛,我知道這是他剖心挖肺的話,也是他最後的妥協,其他的,不能再強求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四章
下起了雨,冷冰冰的水線從天空垂下,隨風橫斜,遮起滿目的水汽。
本是潮溼的地牢,顯得愈發陰冷。
寒冽的鎖鏈聲乒乓作響,獄頭爲我打開牢門,恭敬討好地說了聲十姑娘請。我淡淡點頭走進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他極爲識相地哈腰退出了。
周遭死寂無聲,唯有遠處的水聲滴滴答答,拉出一片幽長的迴音。
“我來看你了,在劫。”
他從膝蓋中擡起頭來,燃燒的火把將他原本蒼白的臉映照得通紅,沙啞地開了口:“你還關心我在乎我嗎,阿姐。”
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候的天是藍的,地是綠的,生命是彩色,快樂是帶着煩惱的。
屬於他的煩惱,永遠與我有關。曾爲天賜冷落他,當時他就跟現在相同的表情,問了相同的問題。
長大後,以爲我和他都變了。才發現走遠的那人是我,他還在原地守着最初的某些堅持。
“真是個傻孩子,這世上除了你,還有什麼值得我真正去在意的。”
這纔是最原始的真實,那些情啊愛啊的,都是虛假的,活着這輩子,向他償還纔是真。
蹲坐在他身旁,與他並肩靠在石牆上,牆面冰冷的觸感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隨即被他攬進懷裡,讓我的背貼着他的胸膛,說:“這樣就不會冷了。”我輕輕應了一聲,順勢靠在他的肩頭,隱隱有種草藥味,很熟悉,一時想不起來,隨意與他說着話。
他被關在大理院這兩日,並沒挨什麼刑罰。衆多罪犯中怕是就他最舒坦了,說來也是託了蕭晚燈的福。
爲了在劫,刁蠻跋扈的蕭家三小姐死活都不肯回長川,蕭晚月拗不過她,就讓她在柳蔭別館住着。聽說這兩天她時不時來探望在劫,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不僅爲他上藥療傷,還備了好酒好菜,又命人將牢房打掃得乾乾淨淨,鋪上昂貴地毯擺上名貴花尊,冰冷石牀也攤着暖和的錦被,桌上還擱着各類書籍卷宗和棋盤之類打發時間的東西。
這裡不像牢房,更像上好的客房;這裡除了自由,什麼都有。
在劫卻偏愛坐在冷硬的地板上,將一切視爲無物,讓那滿腔熱枕的三小姐覺得自己是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氣得拂袖而去,走了不到幾個時辰,又折回來,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纏着他說話。諸如此類,反反覆覆。
我知道在劫從小的習慣,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歡坐在黑暗的角落裡一言不發。
取笑道:“記得你的傷是在屁/股上,怎麼,讓人家黃花大閨女把你那白嫩嫩的地方瞧去了,知不知羞啊?”
許久沒見迴應,回首對上他含笑的眼睛,“阿姐,我喜歡你這樣。”才意識到自己的言語中帶着酸意,忙轉了視線乾咳着掩飾尷尬,便聞他在耳畔吐着熱氣,“是看牢房的小哥幫忙上的藥,被一個男人瞧去了也沒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如果是阿姐的話,我想會幸福得多。”
我的臉紅窘起來,惱了句:“你怎變得和天賜一樣不正經,滿口油嘴滑舌。”
從他懷中抽身出來,問身上的傷怎麼樣了,他說差不多痊癒了,蕭家的血凝脂是天下最好的療傷金瘡。那一刻有種怪異感一閃而過,卻抓不住,也沒去細想。猶豫半晌,告訴他再不用多久就可以離開這牢房了,又暗示他出獄後須得向蕭家提親。
他沉默了許久,問:“這是司空長卿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我回了句:“我要你平安無事地活着。”
他恨恨瞪我,“要我娶別的女人,你一點都不在意?”
我面無表情道:“你是要含冤莫白,拋下我孤獨地死,還是咬牙忍下所有的不滿,陪我一起活到最後。”
他不言不語,不再看我。我知道,他只是需要時間想明白。聰明如他,我最驕傲的弟弟,會明白目前的處境。鰲龍難行淺灘,唯有蟄伏,養精蓄銳。而娶了蕭家三小姐,可以扶搖直上,一躍龍門。
就在我轉身離開時,身後響起宣誓般的誦唸:“我在憂愁時想你,就像在冬季想太陽;我在快樂時想你,就像在驕陽下想樹蔭。”
那是我小時候隨性念過詩,在劫耳聰目明過目不忘,總把我的字字句句記得清清楚楚。
回過身去,只見他仰面望我,目光深邃,面容柔和,如在廟宇瞻仰佛祖神容般虔誠。
赤紅的火把,落照出如同夕陽的光暈,那聲聲低語,恰似最後離別的晚歌。
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娶他的,我嫁我的,這一次分開,再見面,將物是人非。
他說:“以前我總是在想,有一天要是失去你,會不會變得頹廢墮落,在還沒有完全放棄你之前,至少,要讓你愛上我。但我明白,就算這輩子你都不會愛上我,我也不可能放棄你,所以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去接受,被你放棄的事實。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好。阿姐,請你……請你千萬記住,無論以後我們在哪裡,無論身邊陪伴的人是誰,我的心永遠都跟你在一起,永遠……”
說完那些話,他靠在牆上,雙手搭在腿上,整個人像被抽了靈魂的軀殼,虛無,空茫。
“在劫……”
這聲呼喚,讓他雙肩一動,看着我瞳孔顫抖,似在我身上獲得生命的力量。
“最後,請你親親我好麼,阿姐?”
我俯身,輕輕捧起他的臉。
嘴脣相碰的瞬間,才知道溫情的最深處帶來的只是傷痛,不該再依戀夢境了,犯了禁忌的我們,美夢是種奢侈。
儘管如此,還是不願失去做夢的權力。我相信希望總是有的,出路就在黑暗的盡頭。就算要分開,就算從此各安天命愛着不同的人,也要默默牽着手,朝着殘酷的黎明跨去。
只是,我的傻在劫,一個吻,能溫暖你多久?
要是覺得冷了,不能再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就記住這句話吧:失去了太陽,不要哭泣,否則,我們將失去月亮和星辰。
爲了不再失去,所以,讓我們學做惡狼吧,蠻橫地掠奪,殘忍地佔有。
感情。
權力。
※※※
司空長卿向父親暗示,跟蕭家求親不僅能救下在劫一命,並且能讓楚家順利迴歸東瑜。當初蕭晚風存心刁難,要讓蕭楚兩家結成秦晉之好才肯應下回歸之事。當時他只暗示將十姑娘嫁入蕭家,卻沒在臺面上明說。現在讓十一爺娶了蕭家小妹,也是秦晉之好,諒他蕭晚風才思敏捷,說出去的話也斷然不能收回。
這等兩全之策,父親自然欣然同意。
我聽後淡淡笑着,司空長卿可真是老謀深算,楚家同時跟蕭、司空兩家聯姻,只會被他們擺在中間當磨心,就算日後迴歸東瑜,也一時構不成威脅,所以他根本不用擔心會在征伐天下的戰場上多出一個強敵,反而在情場上消滅了一個讓他咬牙切齒的“情敵”,何樂而不爲?
與這樣的男人結爲夫妻,卻要暗中爲敵,不知道是我的幸還是不幸。毋庸置疑的是,我以後須得更加小心了。
蕭晚風發病後就一直昏迷不醒,蕭府事務暫由蕭晚月接管。求親的事被他暫時擱下,說要等蕭晚風醒來後再定奪,顯然有意推託。蕭晚燈知道後鬧得厲害,尋死覓活,逼得蕭晚月無可奈何,最後終於應允。在劫卻仍被關在大理院,這是司空長卿的堅持,非要等拜堂成親後才肯將人放出。對於這事,他向來小心謹慎,並且強硬不容置喙。
又過三日,是成親前一日,按照婚俗,男女雙方是不能見面的。
那日我早早起來,去向蕭夫人請安,怕是最後一次了吧。堂子裡坐滿女眷,丫鬟嬤嬤們在一旁伺候着。剛上了茶,那媒人就笑咧咧地走進來,依次朝夫人小姐們行了禮,然後稟告說是剛從新姑爺那回來,又將一些有的沒的事情說得天花亂墜,說什麼新姑爺這樣的大人物,什麼場面沒見過,這次成親倒緊張起來了,滿屋子來回踱步,還抓着她問東問西的。
姑娘夫人們聽了笑個不停,都說我有福氣,覓得好郎君,這男人重不重視你,這會兒就看出來了。我擡袖掩着嘴角,隨着衆人輕笑。
蕭夫人也笑着,但笑容很淡,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這時,她的貼身丫鬟若芊從外頭快步走前,臉色十分凝重,倚在她耳畔快速說了一句,蕭夫人瞬間慘白了臉,手中茶盞哐啷一聲摔在地上。
那一刻,滿屋子的笑聲,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戛然而止。
蕭夫人緊緊抓着胸口,手指拉扯着錦帕,忍不住痛哭出來,連連喊着:“風兒,我的風兒!”
衆人面面相覷,早知鄭國公身體不好,看蕭夫人這傷心勁頭,難道是病故了?
=====
作者有話說:昨天本本癱瘓了,拿去維修,對着臺式的大顯示頻就頭暈,實在沒碼字激情,期待我的小本本快點回來吧,淚……
PS:
我在憂愁時想你,就像在冬季想太陽;我在快樂時想你,就像在驕陽下想樹蔭——雨果。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五章
不,蕭晚風是失蹤了,生死未卜。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在病牀上憑空消失,身爲他的貼身護衛,十二黑甲狼騎居然沒一人察覺,又加他舊疾復發猶在昏迷,被人劫持的可能性很高,若真如此,怕凶多吉少了。
長川那邊已經亂成一團,除了派出重兵暗中尋找,更多人將矛頭指向金陵司空家,認定他們是幕後黑手。
兩家在臺面上依舊風平浪靜,臺後波濤洶涌,刀劍暗啞,勢頭更甚從前。
蕭夫人不愧是冷靜持重的狠角色,關心則亂的情緒隻影響她稍刻,便被果斷地收整起來,並在最短的時間內動用她在皇都裡的一切人脈關係,讓他們四處搜索打探消息。受命者上至朝中權貴,下至三教九流,關係網盤根複雜,如同葉子的脈絡無盡延展。方知,她在皇城已有如此大的影響力,甚至讓我有種錯覺,父親的權勢也不及她的一根手指。
“孃親,你別擔心,蕭大爺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心裡暗廂琢磨,此刻天涯海閣多半已佈滿蕭家的暗哨,司空長卿這樣絕頂聰明的人想必早已察覺,就不知他會採取什麼措施,緩和,或者激化?
蕭夫人複雜地看了我一眼,終究沒說什麼,明白我身份尷尬,也不想讓我爲難,只說早點回房休息,其餘的都別想,也無需插手此事。
最後說了一句:“希望你明日能順利出嫁。”
我心中一凜,已從她話中聽出危險的意味。要是明日蕭晚風還沒安然出現,我這親事多半要遭難了。往更壞處想,憑蕭夫人乃至整個蕭家對於蕭晚風如神般敬仰的感情來看,我極有可能會成爲他們威脅司空長卿的籌碼。
當然,目前還只是我無端的臆測,事情還沒發展到這糟糕的局面,蕭晚風是不是被司空家的人帶走還是未知之數,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佯裝無事笑笑,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欠身從她房中退出。
外頭驟冷的空氣迎面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攏了攏衣衫,喃喃自語:“都春天了,這天氣怎麼還冷得這麼不近人情。”想起自己近日來的處境,如置身懸崖般頻頻險峻,一波去了又是一波,沒半會消停給人喘息的空當,也真是流年不利了。
自嘲地笑笑:“或許該燒香拜佛了。”
走過長廊,發現丫鬟家丁們都在擺弄燈籠紅帳,除了一些貼了喜字的喜慶東西,還有色彩絢爛花式繁多的花燈。
外邊的世界烽火暗涌,戰事一觸即發,皇城內仍粉飾太平,彩燈高掛。
不由好奇問:“這些花燈打哪裡來的,都有些什麼用處?”那丫鬟怔了怔,掩嘴笑了起來:“許是姑娘心裡只念着姑爺了,怎忘了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吶。”
我瞭然笑笑,讓他們忙自個兒的,便往房裡去了。
半路遇到天賜,見他神色匆匆,穿的非是平日裡的華貴士子服,而是一襲勁裝,外罩白狐黑裘箭袖,揹負長弓,腰懸寶劍,顯然有事外出,而且還不是小事。
現在能有什麼大事?無非是天南地北地尋找蕭晚風。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蕭晚風那樣的男人,除了天,誰能取走他的命?我唯一擔心的也只是他出現得晚了,我可就麻煩了。
天賜看到我,停下了腳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是憋着臉說不出,就這麼傻愣愣地站着,跟平日裡恣意娟狂的模樣大相徑庭。恰時,外頭響起馬嘯聲,有人催促:“十二爺,就等着您下令出發了。”我笑笑,擺擺手,道:“快去吧,正事要緊。”
他俯首沉默少許,握在劍柄上的拳頭鬆了又緊,反覆三兩下後,再擡頭,漆黑的眼眸已堅定地閃爍着華光,鄭重說:“悅容姐,晚上一定趕回來見你,你要等我,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隨口問了句:“什麼事啊?”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像是綻放在陽光下的金盞菊,耀眼奪目,“我的心事呢!”
錯愕間回過神來,他已走遠了,屋外傳來一聲喝令:“出發!”轟轟馬蹄踏碎清晨的寧靜,卷着巨雷般的響聲漸遠。
不由暗想,這小子作甚無端要跟我談心?別是跟在劫一樣來個禁忌的告白吧?撲哧笑出聲來,將這荒唐的念頭權作笑資,果真讓本來緊繃的壓抑心情明朗起來。
人在承受壓力的時候,就該適度調節心態,這樣才能將事情做得盡善盡美。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做得挺不錯的。
回了房間,泡了杯淡茶,往亭臺樓閣上一坐,揮退所有伺候的丫鬟,圖個安靜,好爲自己目前的處境想個出路。想了很久,不得不長長嘆息,這最大的出路,果然還是得將蕭晚風平安無事地找回來,否則這兩家提前交戰是不可避免了。
想得毫無頭緒了,我斜斜在樓臺欄杆上,看天地浩淼。薄霧清晨,浮浮沉沉,天際透出半邊金黃,朝陽躍出山頭,轉眼驅散煙霧,映照出大地色彩斑斕的輪廓。楚府巍然之景,朱漆大門,蜿蜒長廊,水榭樓臺,花園小築,扶蘇草木……悉數沉浸在一片金色光暈下,美得驚心動魄。
這麼美麗的風景,身邊應該有個人陪着看,纔不算可惜。
上天像是聽見了我的心聲。
他就從最迷人的彼方走出,踏着一片灑脫的柔光,衣冠絕然,長髮袖袍無風自動。
如神祗臨世般,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站在樓臺下,仰面對着我微笑,那張總是蒼白而毫無表情的臉,此刻是如此明亮而豐富多彩。
“悅容,來,跟我走。”
他說得很輕,卻字字清晰飄進我的耳中:“借我一天的時間,這一天,世界只有你和我。”
當全世界都在爲他的消失而瘋狂時,他卻拋下全世界,只爲來找我。
誰說他是毫無感情的人?他的感情,熾熱得可以毀天滅地。
像失了魂魄似的,我怔在那裡,許久沒了反應。
他朝我微微展開雙臂,那寬長的雲袖翻滾,如踩着祥雲的飛天姿態。
“來吧,悅容,我會接住你的。”
緩緩地,我露出極美的笑,做了一個連自己也覺得瘋狂的決定,竟不顧腹中孩子,毫不猶豫踏上樓臺欄杆,縱身往下跳。
原來墮天是這樣的感覺!原來追求粉身碎骨如此美妙!
衣衫在空中抖動,簌簌直響,裙袂飛舞,如蝴蝶蹁躚,美麗地飛進他懷裡。
那懷抱,帶着早春的氣息,清晨的芬芳,還有草藥的青澀,薰香的馥郁。
一擡頭,對上他充滿笑意的眼眸,深邃,清澈,一如秋日深潭,粼粼波光中,晃盪着一種感動。
他在爲我而感動,爲此刻能抱着我而感動,而我——
早已決定,做一個感情的掠奪者。
這一日,我落進他溫暖的懷抱裡。
那一刻,他落進我溫柔的陷阱裡。
蕭晚風,真是人如其名吶,總在我安逸享樂的時候,帶來冷冽颶風的危險;又總會在我絕望無奈的時候,帶來和煦暖風的驚喜。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六章
大經幽帝二年丙寅,鄭公身微恙,昏迷數日,藥石無用,又匿跡於病榻。長川大亂,疑魯公圖謀,滿族悲憤,磨劍擦甲,誓亡金陵司空氏。擇日重兵暗發,圍攻常州。常州,乃金陵屏障,牢如壁壘。魯公正值婚喜,困於皇都,命慕白將軍連夜出城,駐守常州。翌日,魏公現,批身掛帥,再敗慕白,滅常州城。縱觀仁義之爭,金陵司空氏初敗,始於此。
——《前朝遺史.經書.鄭公士衡傳》
這一日,他就拉着我的手在皇都中閒逛,這對尋常人而言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對他蕭晚風而言卻是彌足珍貴。高處不勝寒,一旦登上萬權之尊,就註定要失去很多東西,一個人最基本的情感喜怒哀樂,還有,自由。再者,他身子不好,受不住傷寒勞頓,身邊總是成羣的人跟着,想獨自閒庭信步,也極少有機會。
街道上時而響起陣陣馬蹄聲,一批批官兵縱橫穿過,擾得民不聊生。
這些人都是來找他的,被他巧妙躲開。他說自己只有這一天時間的自由,不想被人打擾。儘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深知他是從不做沒有緣由的事,包括,與我借這一天的用意。
士衡。他告訴我,這是他的字。
親朋好友或是夫妻之間親密的稱呼,往往都用字,他希望我能這麼叫他。
隨他的意,喊了一聲:“士衡。”他聽着很滿足。後來才知,除了他亡故的雙親,只有我這麼叫過他。
“士”爲意志堅定者,“衡”爲北斗之星。此心彌堅,矢志不渝,便是他的字裡所隱含的深意,比起蕭晚月“拂柳”之儒雅,“士衡”顯得霸道些。
他問我的字,我說靈犀,他反覆唸了幾遍,說取得好,又問是哪個長輩取的,我說是晚月哥哥。他沉默一下,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靈犀雖好,於你而言,卻不盡美。”我問爲什麼,他深意道:“你若真能與人心有靈犀,怕不是你傷心,便是那人要無顏見你了。”一時沒懂這句話的意思,又知他對自己的弟弟向來苛刻嚴厲,也就笑笑沒說什麼。
道旁兩側都是一些商販雜鋪,我們打那經過,一個老婦喊道:“這位公子,買支綴花簪子送給你家娘子吧,瞧她多漂亮,戴上我老婆子的花簪子一定更美。”又說了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的好話。我臉色微窘,正要言明我們不是夫妻,他在身後應道:“好。”站在鋪子前挑選,手指拖着下頷,一副很認真的表情,冬日的陽光照在他錦衣華服上,疏淡了年輪的寧靜。
最後他挑了一支桃木雕的蘭花簪,很便宜,只須十文錢,但很精緻。他拉下掛在腰上的玉佩扔給老婦,牽着我的手便離開了。那老婦猶且捧着玉佩瞠目結舌,要知道那是塊罕世青田玉,足以買下她整個攤子千萬次。
熙熙攘攘的街頭,他將簪子放在我手裡,卻沒看我,直直地看着前方,若不是瞥見他微紅的耳根,又哪知這主宰風雲的鄭國公會如此羞澀,如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我隨手把玩着簪子,笑吟吟地問:“吶,你先前送我麒麟白玉簪是爲了什麼?”他說:“你救我性命,君子知恩必報,那是我對你的承諾。”我又問:“你已兩次應下我無禮的請求,算是報恩了,爲什麼還要把簪子交給我?”他的回答讓我十分不解:“因爲那不是你真正的請求,就不是我真正的報恩。”我滿臉不解,他笑着說:“以後你或許會明白。”緩緩地,笑容自他嘴角消失,喃喃念着:“以後……還有以後嗎?”
那一刻,覺得這副身骨飄渺得似要被風帶走,忙抓緊他的手,轉了話題:“那……八寶瓔珞呢,你爲什麼要送給我?要知道這東西可是男人們向心儀女子表達愛慕之情用的。”他俯首看我,反問:“悅容心知肚明,爲什麼還要問?”我咧嘴近似無賴地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他的眸幽深了幾分,似生氣了,蒼白的俊臉又冷硬起來,淡淡道:“不知道那就算了。”快步往前走去,我追得氣喘吁吁。
柳巷子旁,拉住他的衣袖,嘆息:“呆子,你送以美殊之物,也該將東西給姑娘家帶上,纔算言明心意,不然也只是落花之心,流水之意,很容易被人誤會的。”
他一怔,嘴角微微彎曲:“當真如此?”我忙點頭,道:“今日我算是給你授業了,以後再給姑娘家送紋飾之類的東西,若有愛意,可千萬別忘記要親手爲她戴上呢。”他微笑道:“除了你,便沒人了。”從我手中取過蘭花簪子,小心翼翼地別在我的髮髻上。
事後,像個學生似的詢問:“悅容,是不是這樣就行了?”那表情竟認真得讓人覺得可愛。我別過臉笑問:“好看嗎?”他重重說了聲:“悅容怎麼都好看。”一句很樸實的讚美,甚至連甜言蜜語都算不上,卻覺得比什麼都來得動聽。
見我笑得開心,他也抿嘴笑了起來。
少刻,他變了神色,我也開始注意到周遭氣流的變化,天地陰沉下來,四周無人,顯得過分的安靜。
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有太多敵人,隨時都可能被人暗殺,此刻身邊沒有一人保護,若真遇到殺手,必然兇險。我全身戒備,本能地將他擋在身後。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暗示我別擔心,俯首在道邊撿來幾顆石子,指骨分明的手指微微彎曲,幾下輕彈,石子一顆顆飛出,便聽聞聲聲哀嚎自巷子另頭傳出。
隨即,有人從暗處走出,跪地恭敬道:“鄭公息怒,小的並非險惡奸賊,是奉蕭夫人之命前來尋找您的下落。”
匿身在平民百姓之中,躲過官兵,卻躲不過蕭夫人,終究還是被發現行蹤了。一路小心謹慎,到底是哪裡出了紕漏?細想起來,多半是方纔那塊換取簪子的青田玉泄露了身份。
“別再跟着我。”
“請鄭公隨小的回去,夫人她十分擔心您。”
這人的態度非常強硬,雖畏懼蕭晚風的威嚴,仍是命令至上,一副不將人帶回死不罷休的模樣。
蕭晚風挨在我耳旁問:“悅容,我才玩了半天,還不想回去,你說怎麼辦。”眨着眼睛,像一個翹家害怕被長輩罵的壞孩子,想要繼續離家出走。我也眨着眼睛,動了動嘴角,無聲說了四個字:“三十六計。”他接口:“走爲上計。”二話不說,將我橫抱起身,拔腿就跑。那幫暗人怕是打死也想不到,堂堂鄭國公居然會落荒而逃,一個個全都傻住了,等回過神後,我們早已跑遠。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凜冽抖動着靈魂的吶喊,他跑得如此之快,如神駒千里,追逐風的腳步。
我在他懷裡焦急大喊:“停下,快停下,別跑了!”他的身體是熬不住這樣劇烈的運動,他會發病的!
蕭晚風卻視若無睹,摟緊我,越跑越快,大聲笑道:“悅容,我好久沒這麼快地奔跑了,這感覺真棒!”
透過他的胸膛,聽見他狂亂的心跳,劇烈得像是隨時都會停止。
“蕭晚風,你該死的給我停下來!停下來啊!”我抓着他的衣襟大聲咆哮,渾身不住地顫抖。
察覺到我的異樣,他終於放慢腳步,漸漸地停下來了,“悅容,你……”
從他懷中跳出,我一個回身將耳刮子打向他,眼淚唰唰往下掉:“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知不知道這樣會死的,你會死的!”
他驚愕地看我,隨即緩緩笑起,拇指按在微痛的嘴角,說從來都沒有人敢打他。那副表情,卻不是憤怒,笑得極爲幸福,“能讓你這樣爲我流淚,死了便死了吧。”這一句話,引來我一陣暴怒,他俯首親吻我眼角的溼潤,“好甜……”
眼淚又怎麼會是甜的?我一邊罵着,一邊捶打他的胸膛。
他死死捧住臉,與我面面相貼,四目相對,催眠似的一遍遍安慰:“悅容,別擔心,我沒事,真的沒事,沒有發病,還好好的。”
我冷靜下來,靜靜看着他,往日蒼白如斯的臉頰因奔跑浮上紅暈,漆黑的眼眸永遠諱莫如深,此刻卻點綴着闌珊燈火的溫柔,清晰地映照我的面容。我探手貼向他的胸口,心臟還強而有力地跳動着,像是迫不及待向我宣告生命的堅持。
眼前的他,彷彿不再是那個病懨孱弱的患者,跟尋常男人沒有區別,健康,強壯,勇敢,無畏。
那一刻,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想起蕭夫人說,風兒這次舊疾復發,岌岌可危,大夫說若挨不過這一次,便只有一個月的性命了;想起他來找我,說要跟我借一天時間,臉上的那副表情,像是最後爲自己活一次的豁達。
我的心一點一滴地往下沉。
對於他此刻異常的狀況,我只想到一個解釋:
臨死前,迴光返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七章
日薄西山,彩霞彌留天際,留下最絢爛的一抹紅暈。
他說:“聽說皇都城東有一座橋,叫長相思,我想去那看看。”我一陣慌神,想起了子都。擡眼對上他幽深的眼眸,忙掩飾悲傷,道:“你要去哪都可以。”事前,我買了香燭冥紙以及水果乾糧之類祭拜的東西,再帶他一同去了。
他站在那株梅花樹下,指向那題着“長相思”的墓碑,問:“這裡埋的是誰,你爲什麼要祭拜他?”
我沒有瞞他,告訴他這是子都的衣冠冢。他一點也不驚訝,只是略微皺了皺眉頭。
整理周遭的雜亂的枯草,擺好供品,插好香燭,點燃冥紙,我雙手合十,一邊叩拜,一邊喃喃念着:“子都,對不起,最近發生太多事情了,一直都沒時間來看你。”沉默稍許,俯下臉落寞道:“或許……以後更沒機會了。”嫁去金陵,日後再回這裡,草木已是幾代枯榮?
從始至終,蕭晚風就一直靜靜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叩拜完畢,我回頭看他,在他嘴角看到一抹冷笑,轉瞬即逝,再看去,仍是麻木不仁的表情。
他問:“悅容,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會爲我立個衣冠冢,寫上長相思嗎?”我隨即怒罵他胡言亂語,非得逼他吐口水消災才罷休。他被我小婦人疑神疑鬼的模樣逗笑了,也隨着我的意,做了這不甚文雅的事。
“走吧,晚上在西市有元宵燈會,以前聽府裡的丫鬟說,百姓的元宵燈會很熱鬧,一直苦無機會,今日非去看看不可。”我應好,滅了墳前的火灰。
離開前,蕭晚風將最後的冥紙撒開,面無表情地看着墓碑,淡淡說了一句:“趙子都,你已經死了。”
牽起我的手,轉身便走。
幾步下來,似在身後聽見腳步聲,我忙回頭看去,哪有什麼人影,只有一座寂寞的墳墓,背對着一輪巨大的夕陽。
漫天紛飛的白色冥紙,像白蝶羣舞,活躍在鮮紅似血的世界裡。強烈對比的是色彩,迷離了天地,也迷離了我的雙眼。
蕭晚風在前頭喊了我幾聲,我纔回神小跑跟上,卻總覺得有一股視線在身後跟隨。
※※※
暮色降臨,遠處鞭炮聲聲,夜晚黑幽幽的河水,被五顏六色的花燈映照得五彩斑斕。
岸邊有個小販在賣花燈,破開銅鑼似的嗓子吆喝:“姑娘們,小夥子們,買花燈咯,把心上人的名字寫在裡頭,保證覓得好姻緣!”一見我們兩人衣着不凡,八爪魚似的黏上來,笑容堆了滿面:“兩位一看就知道是夫妻,買一對花燈吧,保你們百年恩愛。你看,都已經有好多有情人買去了,很靈應的。”隨手指向水塘,漂浮着各式各樣的花燈,點着蠟燭,盈盈燭火,縈繞着迷濛絢爛的彩光。
蕭晚風取來花燈,毫不猶豫地在紙上寫上我的名字,略帶羞澀笑了笑,便去塘邊放花燈去了。
我猶且茫然立在原地,筆管拿在手裡,不知道寫誰的名字。
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無意間早已落筆,待看清那個名字,不由驚愕地瞪大雙眼——怎麼會是他?
忙將紙摺好塞進懷裡,問老闆又要了一張,重新寫好名字。
這時,蕭晚風已經回來了,探過身子想看我寫了誰,我忙遮住不給他看,神秘兮兮地抱着花燈蹲在池水旁,手一推,將花燈送遠了。而那個名字,卻在我的衣襟內,灼熱得像要燒開我的胸口。
戌時三刻,有一場煙火會,水岸橋頭人山人海的,我帶着蕭晚風跑到別處,在一個半高的山頭坐下。這裡的視覺角度很好,整個西市盡落眼底。
在那之前,蕭晚風離開了一下,回來後手裡提着兩隻燈籠,分別畫着金童玉女。他將金童遞給我,我笑着接過,看見他的雲袖一角被水沾溼了,卻又假裝沒看到,捧着燈籠笑道:“謝謝,很漂亮。”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我問他:“那日元宵燈會,你除了去買燈籠,還幹了什麼?”他笑着將一個褪色的老舊花燈放在我面前,上面寫着三個字:蕭晚風。
※※※
山頭幽幽吹着風,樹影搖動,發出沙沙沙的響聲,送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煙火沒有準時開放。美麗的景色,總是要經過時間的等待,我們誰都沒有抱怨。
蕭晚風負手立在橫崖前頭,像是跟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前幾日,我聽見我那好友雲蓋對晚月說的話了,他說我這次心有鬱結,情緒浮動太大,多半拗不過這道坎了,讓晚月做好心理準備。我很平靜地回到牀上躺着,茫然睜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懸樑,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血,卻感覺不到一點的痛苦,只是心裡覺得很難過。是的,雲蓋說的很對,這次是我把自己逼上死路的,我明知要活得久一點,就該薄情寡慾,就不該想你,卻還是忍不住想了一遍又一遍,一想到你要嫁人了,心裡就很難受,像被狠狠捏碎了一樣。”
“晚風……”
“噓——別說話,聽我說下去。”
他微微吐了口氣,繼續說着:“我這輩子,自認活得轟轟烈烈,指手爲天,跺腳爲地,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卻在臨死前才發覺,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沒辦法給你保護,沒辦法讓你從那些紛亂的爭鬥中獲得安寧。司空長卿說得很對,我只是一個短命的癆鬼,根本給不了你幸福。所以我只能放手,眼睜睜看你嫁給別人。我開始害怕死亡,怕死了之後見不到你了。這等死的滋味,你明白嗎,猶如黑暗一樣,孤獨寂寞,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折磨。有一天晚上,我在咳嗽中醒來,我以爲那晚就要死了,卻意外地活下來。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你,很想你在我身邊。我想,至少在你出嫁之前,至少在我死之前,再見你一面,再看最後一眼也好。但憑我這副殘破的身軀,根本熬不住橫在我們之間的遙遠距離,從長川抵達皇都,我怕還沒見到你,就會死在路上。”
但他已經來皇都見我了,並且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好。
像是明白我心裡的想法,他爲我解惑,說:“我服下一種藥,是雲蓋爲我煉製的還魂丹,能激發人體的潛能,讓壞死的五臟六腑回春,但時間有限,憑我的身體,只能熬三日,藥性過後,便是我的大限之日。”
“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傻!”
他回身看我,那瞬間,轟然一聲炸響,天際綻放絢爛的煙火,在他臉上映出五顏六色的光暈。他微微笑起,煙火乃至這個天地,都成了乏味的背景色,只有他的笑容,遼闊如天地,絢爛似煙火。
俯下身子,他半蹲在我身前,拇指落在我的脣上,輕輕摩挲,溫柔的聲音帶着轟隆聲清晰地飄進我的耳朵:“悅容,謝謝你給了我這麼美麗的一天,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快樂的一天。最後,我還有一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什麼請求?”
他將一把冰冷的匕首放在我的手上,一字字道:“殺了我,除了你,誰也不能取走我蕭晚風的命,包括老天。”
我沉默許久,再擡眼看他,露出極美的笑容:“好。”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下,跨坐在他的腰際,尖銳的匕首已經抵在他的咽喉。
他靜靜躺着,漆黑的長髮,在草地上暈散開來,如同水中散開的黑墨,深深看着我,深壑般淵深的眼中滿是深情和期待。
期待,在如此絢麗的煙火之夜,死在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手中,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浪漫,更加令他魂牽夢縈?
“悅容,你這樣子真美,像是火焰中衣袂怒飛的勝利女神。”
“不,我是帶你走向毀滅的人。”
“那麼,請毀滅我吧。”
“如你所願,晚風。”
我一刀紮下去,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含笑。
=====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八章
匕首插在他耳邊的泥土上,風吹過銳利的刀鋒,“叮——”發出一聲冰冷的細響。
他睜眼看我,很平靜地問了句爲什麼。我沒有回答,雙手撐在他頭顱兩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晚風,你說過的,你只會死在我手裡,誰都不能殺了你,老天爺也不能。所以只要我不殺你,你就不會死,是不是?”
“傻悅容,想讓一個人死很容易,想讓一個快要死的人活下去,你知道這有多困難?”
“是的,我知道很難,但是我更知道,你是蕭晚風,這世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爲我創造一個奇蹟,好麼?”眼淚掉下,落進他的瞳孔,變成他的眼淚自眼角流出。
他許久沒有說話,一直默默地流着我流出的眼淚。
“如果我爲你做到了,你會給我想要的東西嗎?”他問得認真。
“你想要什麼?”
“你。”
“如果你真的想要,爲什麼還要來問我,爲什麼不憑藉着自己的力量爭取?”
他一時語塞。我說:“男人是上天創造的兵器,天生帶有掠奪和佔有的意識。晚風,難道你就沒想過將我從司空長卿的手中搶過去?”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悅容,如果我像他那樣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我也會用強硬的手段將你留在身邊,讓你再也離不開我,就像你現在離不開他一樣。”
我讓他睜眼看我,他依言開眼,漆黑美麗的眼眸如同夜的精靈,我看着癡了,撫着他的眉梢,問:“如果說男人是兵器,女人又是什麼,你知道嗎?”
沒有等他回答,我給了他答案,咯咯笑起,高揚的語調些許尖銳:“女人是血啊,晚風!”
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血更讓兵器興奮的!
“兩把兵器見了血,才能兵戎相見!”我像在做着一個完美的演說,蠱惑人心:“所以晚風,變成一把銳利剛硬頑強百折不撓的神兵利器吧,砍斷枷鎖,砍斷桎梏,砍斷所有讓你覺得不痛快的東西!疾病,折磨,寂寞,孤獨,世人的愚昧,狡猾,陰險,奸詐……讓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那些想要與你爭鋒的兵器,統統砍斷!讓鮮紅色的血濺滿你冰冷銳利的身軀,永遠爲你流動,爲你沸騰,讓你飲血而鋒利,鋒利而飲更多的血!”
“悅容,你真瘋狂。”
“但這很美妙,不是嗎?”
“是的,美妙得令人如此渴望!”
他一擡手,雙指夾住插在耳畔的匕首,一用勁,匕首嗆然兩半。忽而一陣天旋地轉,他將我翻身壓在身下,瘋狂飛舞的長髮,讓那張清癯而魅惑的臉龐看上去更加魔性。那一刻,他不再是我今日所熟悉的那個溫情脈脈的羞澀男人,搖身一變,又成了往日高高在上翻雲覆雨的鄭國公,甚至,更危險,更令人恐懼。
指着自己的心窩,他靜靜說:“悅容,你知不知道,在我這裡,一直住着一隻惡魔,你不該喚醒它的,實在不該。”
他的聲音很輕,語調溫柔得像耳邊的細語,我卻覺得一陣寒風迎面吹來,忍不住打了寒戰,開始發抖,手心滲出冷汗。
“你抖得真厲害,是冷了,還是在害怕?”
我回答不出,眼前覆上黑影,他已欺身下來含住我的嘴,“悅容,已經來不及了,這次它出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你不能後悔,我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冰冷的空氣隨着他的口舌灌進我的口中,舌尖**發出糜爛的嘖嘖水聲,渾厚的鼻息,帶着甘草的味道,還有濃濃的血腥味。因爲害怕,我咬破了他的舌頭。他頓了一下,隨即吻得更加深入瘋狂,在我的心頭捲起更大的漩渦。
這時,遠處漸漸傳來馬蹄聲,以及衛兵雜亂的腳步,正快速往山頭趕來。
“有人來了,你、你快放我!”
他放肆一笑,壓住我掙扎的雙手,手指一勾,拉下我的坎肩和衣衫。我嗤地吸了一口冷氣,肌膚被寒冷的空氣激起了一層汗毛,他俯首咬住我的脖子,在那裡種下一道道佔有的印記,雙手大膽地探進衣衫內,冰涼的手指帶出身體細密的疙瘩。
正在**得難分難解時,耳邊兀地響起泥土的破碎聲,便見一把紋龍銀槍橫空飛來,徑直插在我們耳角,再進一分,便是頭破血流腦袋開花。
槍頭處,紅纓隨着山風飛舞,像是無數蛇信子在陰暗中晃動。
馬聲嘶嘯,那男人躍身跳下馬背,似怒火中的殺神,邁着撼山搖嶽的腳步走來,猩紅色的披風被風高高吹起,發出啪啦啪啦的撕裂聲。
停在我們身旁,他拔出銀槍抵在蕭晚風的額頭,冷冷道:“立刻給我從她身上滾下來!”銀色槍桿微微一劃,刺破額頭,鮮紅色的血緩緩滑過眼角,如一行血淚。
蕭晚風微側首斜視他,冷笑道:“魯國公,讓我流血,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非常期待你所謂的代價,但是現在,給我滾開,否則我不敢保證我的槍頭在下一刻會不會刺穿你的腦袋。”
就在蕭晚風起身的瞬間,司空長卿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風,嘩啦一聲蓋在我的**的身上,卻看也不看我一眼。煙火還在放,一陣一陣轟響,照得每個人的臉上陰晴不定。司空長卿怒極反笑:“蕭晚風,這幾日給我司空家惹來不少麻煩,這罪名我們也不能枉然擔下,就請你去司空家的地牢住上幾日吧。”
正在他下令抓人的時候,另一批兵馬衝上山頭,一道嬌喝響起:“誰敢傷我大哥!”便見蕭晚燈首當其衝策馬而來,十二黑甲狼騎緊隨在側,其後便是黑壓壓的一片甲士,鎧甲森森,長矛冷寒。
那時,一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爲什麼來的不是蕭晚月?
他們到來之後,天地的氣氛隨即變了,肅殺,蕭寂,狼煙滾滾。兵刃排山倒海般乒乓作響,司空家的金陵軍亮起武器,指向敵軍,殺氣騰騰。
寬闊的山頭,因兩軍即對峙之態而變得狹隘。山風呼呼,煙火轟轟,每個人的呼吸顯得凝重而急促。
十二黑甲狼騎跳下馬背,跪在蕭晚風面前抱拳請罪:“屬下救駕來遲,請主公降罪。”
“大哥,你沒事吧?”蕭晚燈朝他走去,他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她就開始發抖,見他額頭正在流血,忙從懷中掏出手帕遞上去,卻又不敢放肆,就這麼僵硬在半空。手帕不停地抖動,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被她抖的。
看她懼怕的模樣,蕭晚風冷冷一笑,淡淡喊了聲:“路遙。”
“屬下在!”一個年輕人從十二黑甲狼騎列隊中走出,黑狼甲冑襯得他的臉堅毅冷漠,有禮地說了聲:“三小姐,請讓屬下來吧。”便從蕭晚燈手中接過手帕,轉而爲蕭晚風試血。
這時,不遠處傳來尖細的吆喝:“聖上太后駕到——”
長川軍和金陵軍紛紛收起兵器退避一側,讓出一條道來,便見華麗皇攆緩緩擡出,兩側跟着無數衣着周全的宮娥太監,打着華蓋羽扇孔雀翎之類的儀仗。皇攆停下後,兩個綵衣宮娥上前掀開簾子,太后和年幼的天子並肩坐在裡頭。
所有人都下跪高喝“聖上萬歲太后千歲”,就算蕭晚燈和司空長卿兩人權勢滔天不將皇帝放在眼裡,但大經未滅,君臣之別尚在,而他們爭奪天下打的又是仁義之名,自然還是要顧及周禮以奪民心,雖沒下跪,也俯首以示尊敬。
天子怯怯地掃視黑壓壓的一片人,視線落在我身上,隨即露出歡喜的表情,翛然站了起來,喊道:“姨娘!”沉寂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了,所有人暗暗循聲朝我看來。
我攏了攏司空長卿蓋在我身上的披風,像是不知道自己正處身狼狽,仍一臉常態,端着儀態坦然自若地朝天子和太后盈盈行禮。司空長卿終於正眼看我了,與我對上視線後,嘴角微微一動,隨即快速別過臉。那一眼,短暫卻足夠讓我難過,是一個丈夫發現妻子背叛的憤怒痛心和失望。
太后不動聲色地呵斥,天子隨即坐了回去,仍是一臉殷勤地看着我,我暗暗對他做了個鬼臉,他咧嘴笑了起來。果然還是個孩子吶。
太后看向蕭晚風,道:“哀家聽聞鄭公身體抱恙,實爲憂心,不知如今是否安好?”蕭晚風雙眼半合,淡淡回道一切都好,多謝太后掛心。太后又看司空長卿,道:“明日便是魯公的大喜之日,聖上和哀家都歡喜不已,便爲魯公親自操持婚禮,不知魯公意下如何?”司空長卿回道,聖上太后恩寵,不甚感激。
太后微微笑起,華貴而雍容,又說了幾句寒暄的話,最後道:“今日乃元宵之夜,皇都一派喜慶,哀家一路見之,甚爲歡喜,百姓得以安樂便是天下之福,仁義之本,二公說對嗎?”兩人附和,太后所言極是。太后滿意地笑着:“那二公便都撤兵吧,也別驚擾了百姓,難得這大好之日,天下應安享太平。”三言兩語,化解了一場干戈。
我冷眼看着,暗廂冷笑,蓄意挑起的事端,就這麼被平息了,自當不會歡喜。但是五姐,你能平息這一次,又能平息多少次?你是在保大經國的飄零江山,還是在幫別人搶奪這最後破碎的山河?
驟然與她對上眼,我斂去寒意微笑以對,她卻收起笑容冷冷盯着我,似憤恨,又似警告,最後丟下一句:“擺駕回宮。”衆人齊呼:“恭送聖上太后。”一派威儀地來,浩浩蕩蕩地去。
兩軍撤兵後,蕭晚風也隨即離開,臨上馬車前突然折身走到我身前,與我面對面站着,曖昧道:“悅容,別忘記我們血的約定。”俯首吻住我的嘴,如訂下生命的契約。
衆人譁然,頻頻側目,騷動者金陵軍最甚,無不暗窺司空長卿臉色。
驚聞馬嘯長鳴,撕裂長夜,一匹駿馬快速朝我跑來,周逸喊了一聲:“主公!”那人緊握銀槍,一把攬起我的腰帶上馬背,當着蕭晚風的面策馬離開了。
=====
作者有話說:昨天,我又變成了憂鬱的娃,居然沒幾個人上當,難道都當我是晚風的親媽/(ㄒoㄒ)/~~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九章
重重跌入牀榻,眼前一陣昏眩,回過神來,高大黑影已欺壓身上,柔軟的牀榻承受兩人的重量,往下陷進,他滿面怒意,將我緊緊箍在臂膀中間。
對上他的眼睛,瞳孔流溢紅光,不知道爲什麼並不覺得害怕,比起蕭晚風詭譎的溫暖,司空長卿的懷抱要來得踏實得多。
像個無辜的孩子,我抿嘴微笑:“長卿,明日就是我們的大喜之日,按照婚俗,今天是不該見面的。”
拳頭在兩側砰的一聲砸下,整個牀榻劇烈抖動,他咬牙恨恨道:“悅容,你要說的只有這些?”
“你希望我說什麼?”
“你能對我說什麼?”
“他是今早來見我的。”
“所以你就跟他走了?”
“我現在不是回來了?”
“是我帶你回來的!”這句話他嘶吼而出,我怔住了。原來他早就掌握了我的行蹤,之所以等到最後一刻,是要我心甘情願回來。
何必呢,愛一個人,需要這般試探,這般自我煎熬。
我吞吐胸口的鬱氣,無力地癱躺在牀上,道:“怎麼回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了明天我們就是夫妻了。長卿,到如今你還在質疑什麼?”
他沒有回答,手指一遍遍撫着我頸部的吻痕,像恨不得將其抹得一乾二淨。
有些痕跡,並非在身上,而是刻在心裡,就像我頸窩的紅印,他越是揉搓,越是覺得清晰。
清晰的,是他內心深處對愛患得患失的焦慮。
忽然一陣痛感,他索性咬住我的脖子,將蕭晚風留下的吻痕全部覆蓋,彷彿這樣就能消去了別的男人留下的氣息,從此打上了屬於他的記號。
“他還碰了你哪裡,這裡,還是這裡?”瘋狂撕開我的衣衫,手指拂過高聳的胸,下滑到腹部,直達雙腿中間的敏感地帶。我紅了臉,忙抓着他手窘迫道:“長卿,你別這樣。”雙手隨即被他扣住,舉過頭壓在牀架上,用凌亂散落的衣衫綁住。
“不要我這樣,你要誰怎樣!”我的反抗給他帶來更狂暴的怒意,言行舉止變得更具侵略性,舌頭彷彿灼熱的火蛇,在胸口凸起的紅點上噬咬,指腹滑過股溝,放肆地在花心上摩挲,痛感帶來鮮明的戰慄,泛起一陣酥麻。
我咿咿呀呀呼吸着,胸口劇烈起伏,忽覺下身被冰冷的手指毫無預兆地頂入,異感帶着強烈的刺激,讓我忍不住叫出聲來,軀體不自在地扭動,想要避開,卻被逼得更加深入。
“長卿,別……”話語吞沒在他的親吻中,溼熱的舌尖探入我的口中,一會兒吸允,一會兒交/纏,模糊地說着:“你是我的,你看,你的身體在迴應我。”將沾滿半透明津液的手指展示在我眼前,我大羞,忙閉眼不看,連連斥他不知羞,他卻更爲放肆,一遍遍在我全身點播火種。
本就不是未經情事的小女孩,在他高幹的挑/逗下,一種隱藏在體內的情/欲慢慢覺醒,雙眼逐漸迷離,腦袋昏昏沉沉,只知道隨着手指嫺熟的律動,那強烈的快/感陣陣襲來。手不知什麼時候被放開,沒了反抗,緊抓着錦被嚶嚶低吟起來,似啜泣,又似歡愉。
不到半會,腦袋驟然一片空白,我失聲尖叫,在他懷中喘息不止,他僅用手指便讓我獲得滿足。
擡頭看去,迷茫間觸上他漆黑的眼眸,很冷靜,清洌帶着一絲複雜和隱忍的掙扎,但沒有半點欲/望,衣衫雖有凌亂,卻依舊完整,不沾春風,再觀自己,早已意亂情迷,渾身赤/裸躺在他懷裡。
這這只是一場懲罰,調教,想要讓我身心都記住他的觸感。
或者,他是想看我在他身下呻/吟的模樣,以此獲得安心的歸屬感。
我覺得難堪又羞澀,別過臉深埋進枕頭裡,緊咬着脣。
他將我的臉扳回,手指扣在我的嘴上,將我的脣從牙齒間救出,熱風在耳畔吹過,低語:“舒服嗎,悅容?”
“不舒服!”我憤憤叫着,他不悅蹙眉,我抓住他的肩膀將他翻身壓下,坐在他的腰際,與他面貼着面,鼻尖抵着鼻尖,賭氣道:“因爲你還沒脫光!”
他一時錯愕,晃神之際,我快速解去他的衣衫。
忽被他抓住手,似笑非笑地問:“你行嗎,悅容?”
深知他說的是我現在懷有身孕,正是危險期尚不能行/房,但輕佻的語氣還是成功地挑起了我的好勝心。憑什麼我被脫光摸盡了,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隨手將披散下來的長髮掠過腦後,我眨着眼睛嫵媚道:“長卿,小看女人可是會遭到報應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的嘴巴和手,可不比你的差勁。”
“悅容,你真不害臊。”他幾分寵溺地嘆息,我大大咧咧道:“都被你脫/光了衣服‘蹂躪’了一番,再裝害臊你不覺得太矯情了?”
他撲哧笑出聲,曖昧濃重的情事讓他忘記了一開始的憤怒,手指穿過我的長髮,露出性感的笑容:“那我拭目以待。”
表面冷靜如初,起伏的胸膛,沙啞的嗓音,卻將他真實的心情出賣。
我笑了,爲發現他另一張彆扭有愛的面容而竊喜。
俯首親吻他,等他喘息着急切回吻時,又從抽身而出,他一臉懊惱地瞪我,不滿嘟着嘴巴。我失了神,男人在牀上竟也可以如此可愛。想起曾有人說,男人或多或少有戀母情結,女人或多或少有母性本能,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總能觸動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這話說得並不假,至少此刻,我對他萌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非愛,卻近似愛。
手指拂過他古銅色的胸膛,灼熱的溫度帶着粗狂的觸感,讓人愛不釋手,那裡就像北方古老的深壑,蜿蜒出健壯神秘的曲線,誘/惑着開拓者步步深入,無可自拔。
淺嘗輒止地輕啄他胸口的紅色茱萸,沿着健碩的腹肌下滑,在肚臍上反覆打轉,他發出聲聲喘息,有時像只小貓,有時又像只雄獅。
笑問:“喜歡麼,長卿?”
“悅容,你真是磨人的妖精!”他緊抓着我的頭髮,擡起身子往後仰去,渴望讓高昂的欲/望獲得我的愛/撫。我卻像個壞孩子,吻遍他全身,唯獨不碰那灼熱的欲/望中心,卻又似有若無地讓髮梢從上頭掠過,貓爪般撓動翻滾的情/欲。
他氣敗不已,又是威脅,又是哀求,最後無奈央道:“悅容,求你,幫我……”
我咧嘴一笑,探出手指,捉弄似的輕彈一下那勃漲的巨物,惹來他一陣戰慄,撫着他的臉頰,狡黠一笑:“吶,尊貴無比的魯國公大人,我不過‘離家出走’一天,你還生氣麼?”
“不生氣了!”
“什麼時候放了我弟弟?”牀上談判,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明天我們成親後出了皇城,自然會放他出來!”他急促喘息,氣敗瞪着我:“還有什麼條件給我一次性說完!”
我偏頭想了想,斜睨着他,輕聲說:“能不能……別愛我太深?”
“休想,死都做不到!”
我一陣心悸,趁着我失神的空當,他抓起我的手便覆在自己灼熱的欲/望上,啞着嗓子:“悅容,別放手,撫/摸它,它需要你。”
對上他迷離的雙眼,我暗歎一聲,隨手極有規律地套弄起來,他喘息着反覆叫我的名,一遍遍說愛我。半刻下來,猛抓着我的肩膀,手指扣進肉中,用力喊了聲“悅容!”腥熱的濁物噴了我滿手。
攤開掌心,我看着上頭的東西,笑問:“這麼濃稠,多久沒碰女人了?”
他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回答:“遇見你之後就不曾了。”臉頰浮現紅色的雲朵,不知是情/欲過後的熱潮,還是給害羞的。
我一怔,隨即取笑:“爲我守身如玉?”
他也不否認,星眸深深凝視:“是呢,只差立上貞潔牌坊了,偏偏那人卻朝三暮四,四處招惹桃花,讓我一次次傷心。”哀怨的口吻,像是我做了多麼十惡不赦的事情。
十惡不赦?或許吧,未來將要帶給他的災難,用這四個字形容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孽海情債,慾海沉浮,最後不知誰死在誰手裡,是他選擇的不歸路,還是我要走的修羅道?
=====
作者有話說:原諒我吧,迴歸後更的第一章就是激情,多和諧的僞H啊,我果然是純良的孩子。。。
三更時間分別爲早八點,中十二點,晚八點,時間前後稍有落差,大致就這個點,大家準時來蹲坑吧,下週二封推,期間會一直三更,之後嘛,在保質的前提下也儘量多更,若是質量得不到保障,我會選擇犧牲量,這是一個痛苦的抉擇,親們應該會理解罷(淚眼汪汪)
最後,華麗麗呼籲票票,讓我上推薦排行榜前十吧,讓我更有碼字動力^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章
耳邊響着沙漏簌簌流逝的聲音,我睜眼看去,華美富麗的臥室,金漆的壁面,自牀畔沿襲懸樑,向四周延展,像一片耀眼的陽光,暖暖的。他的臥房,就像他這個人,光彩四溢,溫暖的同時,總會灼傷旁人的瞳孔。
燭火搖曳,孱弱地照亮漆黑的長夜,房內散落滿地的衣衫裙帶和男女的飾物,戴帽,玉釵,手鐲,發冠,玉佩……在飄蕩的帷帳下若隱若現,榻上春色不遮,殘餘着濃濃的糜爛氣息。
我赤腳踏出牀榻,拾起地上的衣物,卻發現被司空長卿撕成了布條,早已不能再穿。見一張摺疊的紙落在衣物中間,忙拾起重重捏在手心裡,那裡寫着一個名字,斷然不能被司空長卿看見,憑他的生性,沒準又要鬧出事情來。
一雙大手從後面摟住我的腰,我渾身僵硬,心頭劇烈跳動,他沒有察覺我的異狀,吻着我的後頸:“別回去了,留下來陪我。”
我笑笑:“說什麼傻話,今個兒就是我們的大喜之日了,可沒見過新娘子是從夫家出的門。”掃了窗外一眼,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楚府去,上妝的婆子丫鬟們三個時辰後就要來了,我回去後還能抽個空擋再睡上半會。快叫你府裡的丫頭給我送來衣裳吧。”
雖未與他真正交/歡,僅用嘴和手也夠累人的,偏被他鬧得厲害,纏着我弄了四五次,也不知哪來的好精力。想起他早前說的已遣散所有姬妾,日後嫁去金陵,憑我一人怕應付不了這條牀上的龍,不由慶幸當初讓他納了奼紫嫣紅兩人做偏房。
對我的不解風情,他滿口抱怨,仍是兩下擊掌授命下去。不到半刻,便有婢女將衣衫送來,是上好的緞料,水工坊出的紗織,精工裁製,綴着珊瑚晶片,看上去美不勝收。從他府中拿出的東西,從來沒有是不好的,我平色接過衣物換上,不動聲色地將紙張塞進懷裡。
穿好後欲走,他在身後道:“悅容,嫁了我之後就別再想其他男人了,我會殺他們的。”
我回頭看去,此時他已披上白色寢衣,懶怠倚在朱槿牀架旁,身側置着一頂立地長杆緯紗仕女燈,明滅燭火在他身上投下一半光明,留下一半陰暗,唯有那散落的長髮蜿蜒至腰際,絲絲分明,襯得他的臉俊逸而危險。
我笑問:“世上男人千千萬萬,你能爲我殺幾個?”
“我的眼睛,透過你的眼睛,看到誰,就殺誰。”
不自覺地覆上胸口,隔着衣衫握緊那個名字,面上裝得輕鬆,取笑他難道不怕變成暴君。他攤攤手,不可置否:“以前看史書,總認爲紂王爲妲己挖心炮烙、幽王爲褒姒烽火戲諸侯是多麼可笑,現在我想能體會到他們的心情了,爲博紅顏一笑,我不介意做一個暴君。”我說:“爲了不讓你成暴君,只好做瞎子不看男人,還世界一個太平。”說完擡起食指與中指,作勢要往雙眼戳去。
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出現在我面前,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心知我是玩笑,還是怒斥胡鬧,說:“你也會看不見我了,我不允許!”我作懊惱狀,他朗朗笑起,像個惡作劇的孩子:“還是做暴君好,把全部男的殺光,世上只剩下我一個男人,隨你怎麼看。”我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看他。他被我突然的嚴肅嚇到了。
我道:“長卿,你是個心懷仁義的君子,天下皆知魯國公的金陵軍攻下城池,善待俘虜,從不姦淫擄掠濫殺無辜,我知道這是出於你的嚴律之治。你是金陵司空家的驕傲,也是我的驕傲,所以別再說爲了我寧做暴君這樣的糊塗話了,輕賤了自己,也輕賤了金陵父老的對你的期盼,我不喜歡。”
他半響不語,感動看我,兀地將我抵在門扉上親吻,抵死地糾纏着,久久不肯罷休。
吻得筋疲力盡了纔將我放開,撫着我被吻得紅腫的脣:“悅容,我真怕有一天會爲了你變得不再像自己,忘記原則,也忘記最初的夢想,做出一些自己也不恥的事情來。”
“真到那個時候,我就不要你了。”
“你敢!”
無視他的怒吼,我從他懷中笑嘻嘻地退出,食指順勢拉下眼角,做了個俏皮的鬼臉:“你的脾氣倒是挺暴君的,不過我也不怕!”大不了以暴制暴。
他被我的模樣逗樂了,笑了許久,突然安靜下來,神態些許空茫,問:“如果我殺了蕭晚風,你會爲他不要我嗎?”我愣了半會,反問:“你是我的丈夫,他又是我的誰?”他站直了身子,點頭道:“沒錯,他誰也不是,充其量不過是一隻覬覦你美色的豺狼,擋在我稱王道路上的絆腳石。”
我平淡地微笑着,對於他所說的,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模棱兩口的態度,讓他不悅皺眉,想問什麼又最終忍下,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的。”加上一句:“還有蕭晚月。”
說完,他刻意看我的臉,似在尋找什麼答案。
我面不改色:“你們男人打打殺殺的事,跟我這個婦道人家說什麼,再說就要成親了呢,滿口血腥,你還真晦氣!”
佯裝生氣,以掩飾乍聞他要殺死蕭晚月時的那種不安,彷彿真的看見那身雪衣被染成血衣的模樣。
怕被他看出端倪,忙起身說要離開,司空長卿沒再說什麼,差周逸送我回去。
※※※
我倚在馬車牀架旁,掀着簾子與周逸漫不經心地交談。
男女之間非親非故,又深更半夜,像我這般喁喁而談實屬不良,只是月黑風高的,誰能管得着禮數跳出來指責我的不是?
周逸的臉些許嚴肅,但有問必答,並沒怎麼避諱。這正好稱了我的心,恰時與他冰釋前嫌。
要知道周家是金陵的名門望族,繼司空氏之後便是周姓一族最爲權勢,我可不想得罪他。以後嫁去金陵,我和肚子裡的孩子就成孤兒寡母,自當需要未雨綢繆,爲自己拉攏關係,誰能保證司空長卿能永遠護着我們,這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男人掛在嘴邊的愛。
清了清喉嚨,我說:“周將軍,以前是我小性子跟你家主公鬧脾氣,纔對你使了毒,你不會往心裡去吧?”
“夫人言重了。”他還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抿直的嘴角忽而勾起一個弧度,很快又消退。策馬跟在馬車旁,筆直看向前方,硬是沒正眼瞧我,好似我臉上有什麼不能入眼的東西。
我也不在意,繼續懶懶散散地說着閒話:“怎麼都沒見到曲慕白將軍呢?”
周逸沉默稍許,最後還是據實相告:“探子來報,今早蕭晚月秘密離開皇都,與駐守在周元亭的十萬長川軍會合,又召集七路諸侯,欲要圍攻常州城,慕白受命前去守城,此刻早已不在皇都,夫人自當見不到。”
我一聽大驚,發生了這等大事竟渾然不知。
常州城乃金陵第一道壁壘,蕭家現在對常州城動武,看來攻佔金陵之心昭然若揭了,兩家的戰爭已避不開要搬上臺面,天下風雲匆匆而變,又會滾出哪番天色?
蕭家要攻佔常州城,怕也不容易。
常州,原先爲望原史家所有,後鄭魯兩家分史,以太陰河、盧元山爲界,南之陰歸長川蕭家,北之陽納金陵司空家。
常州城正好位於以北向陽地帶,被司空長卿輕巧吞併,因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而今已是金陵一道天然屏障。
曾有人道:“常州尚存勝千軍,金陵山河固若金。”
難怪蕭晚月都已召集雄兵前去圍城了,司空長卿還能不動聲色,踏踏實實地呆在皇都迎娶我過門。
只是,事情未免過於巧合,蕭家兩兄弟一前一後出現又離開,總讓人覺得蹊蹺,卻又說不上哪裡怪異。
稍會,抵達楚府,我下了馬車,與周逸禮節拜別,周逸臨別前告訴我,在金陵,周家與曲家世代爲司空家家臣,子子輩輩效忠歷代魯國公,但他與曲慕白聽命司空長卿,卻並非子承父業,而是發自內心的敬重。又說司空長卿是他們理想中的治世明君,並深信他會開創出一個全新的時代,爲千秋歌頌。
我好笑問他:“怎麼突然跟我說這些?”
周逸的臉龐遮蓋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唯獨那鏗鏘聲音字字定心:“卑職只是想告訴夫人,從一個人那得到愛需要很大的幸運,得到了,就別輕易放手。希望夫人慎重珍惜,莫要傷人傷己,自賤良緣,像昨日那樣的事情也便別再發生的好。主公能容下的背叛,金陵父老容不下,我和慕白容不下。必要時周逸手中的劍會斬去主公心中毒瘤,痛一時,勝痛一世。”
這話說得剛柔並濟,用心良苦,又殺氣騰騰。
你說這個周逸,忠心歸忠心,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看來我先前用毒害了他,果然被他記恨在心了,真是沒想到他表面上坦蕩豁達,背地裡原來這麼小心眼,以後要收攏人心,是要另尋法子了。
我懊惱地腹誹着,回神看去,他已翻身上馬,只留給我一道策馬遠去的背影,偉岸健壯,拖着冷清的月色,隱隱有種落寞,教人看着莫名難過。
不明所以這異樣的錯覺,我嘟囔一聲“怪人”便進府去了。
=====
mark:二更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時至子夜,大堂內依舊燈火通明,遠遠看去,蕭夫人高坐上堂,周邊華服嬤嬤丫鬟們環肆。毋庸置疑她是在等我,雍容面色看不出喜怒,只略帶疲倦。這幾日她的確累着了,爲了蕭晚風沒少操碎了心。
我欠身請安,面色不變,本以爲她會詢問有關蕭晚風的事,沒料只淡淡說了句:“回來就好,快些去休息吧。”絲毫不問我晚歸的緣由,對昨日帶蕭晚風四處亂走的荒唐舉動也沒問罪。
姑息養奸可不是蕭夫人的性格,我心中惶惶不安,按捺不住問道:“孃親等候悅容直至深夜,就沒再有其他的事情了?”
“無需多想,我是爲別人等的,他讓我傳個話,明天會爲你大婚奉上大禮。”能讓蕭夫人親自代爲傳話的,除了蕭晚風,世間更有何人?我小心翼翼詢問是什麼賀禮,蕭夫人笑得深意,答非所問:“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你先去打個盹吧,須知養好精神,才能受得住他精心爲你準備的那份大禮。”
話裡有話,我聽得眉目糾結,不待細問她已起身離開。我納悶片刻,往房裡去了。
奼紫嫣紅早前聽說我回來,已放好洗澡水,我清退所有人,準備沐浴後再小憩。
纔剛卸去坎肩和外衣,忽聞屋內有人悶聲道:“別脫,我在這呢。”
隔着屏風,便見天賜從我的牀榻上坐起身子,攤開雙腿倚在牀畔,目光卻毫不避諱,直勾勾看着我。
自家弟弟,我也沒怎麼遮蔽,出了屏風走到他面前,隨口問他怎麼會睡在我房裡。他慍色瞪我:“我都等了你一宿,你倒是回來得真早。”恍然想起,今日他離去時交代過晚上會爲我趕回來,似有重要的話要說。爲了蕭晚風和司空長卿兩人折騰了一天一夜,竟將他忘記了,愧疚問:“找我是什麼事?”
他沒有回答,死死盯着我的頸項。才驚覺那裡滿是蕭晚風和司空長卿烙下的吻痕,早春的衣物厚實,包裹着自當看不出來,而今我已卸去外衫,可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尷尬笑笑,隨手取來坎肩披上,也沒過多解釋,天賜時常出入酒色煙花之地,早通人道,這些男女之事自然熟曉,無需我這個做姐姐的爲他做啓蒙教育了。
再度問了一遍有什麼緊要的事,他依舊沒有回答,半垂着頭,面容遮在陰暗處,只聽得見苦澀低喃:“我能有什麼事,你的弟弟能有什麼事?就算有事也不是你願意關心的事。都排上第幾位了,誰都要比我來得重要,這都算什麼了?”
見他前言不搭後語,說話顛三倒四,我不悅蹙眉,強忍漸濃的倦意,語氣也嚴厲起來,叫他把話說清楚。
他見我滿面倦容,卻好似比我更累,無力道:“你休息吧,我不打攪你了。”走了幾步,又回身,靜靜望我,說:“悅容姐,你牀上的味道真好聞,還記得小時候我們都不分彼此,睡在同一張牀上。那時候的日子真好,我以爲長大了會更好,現在才知道,有些東西是在成長中獲得,也在成長中失去,人還不如做孩子幸福,什麼也不懂,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犯錯,無所顧忌地愛人。因爲不懂事,所以誰都不能責怪。”
我擠壓着發痛的額頭,今夜怎大家都話裡有話,蕭夫人是,天賜也是。見他走到門口,忽想起有事要交代,急忙喊他稍等半會,在書案前奮筆疾書。
是臨行前囑咐在劫的話,日後去了金陵,身邊潛伏眼線,一些極爲私密緊要的話還是趁早交代的好。
信中大致意思,讓在劫娶了蕭晚燈之後,以妹夫的身份取得蕭晚風的信任,讓其助他早日繼承楚幕北的衣鉢。我也會借司空長卿之力,爲他推波助瀾。有鄭魯二公的支持,在劫日後世襲鄭國公之爵位不過如囊中取物般輕巧。一旦受封公爵,他便可收掌楚家在東瑜的兵馬,以及楚幕北多年來廣納的食客和幕僚,爲日後奪取天下增添實力。
又再三叮嚀,在這期間別太出風頭,韜光養晦,依附在蕭家之下,招兵買馬,精裝戰力。我會想盡辦法,挑撥蕭、司空兩家矛盾,讓他們兩虎相鬥,死傷過後,便是在劫登上舞臺,風起雲涌之時。
公心之事交代完畢,接下來便是私事了。筆管在手中僵硬着,竟不知道怎麼落筆。閉目深深呼吸,快速寫下幾句話,在墨跡滲透後,隨即將紙摺疊塞進信封,以蠟封口。唯恐自己會後悔,匆忙將信交到天賜手中,道:“我此番前往金陵,再見怕是遙遙無期,遺憾的是不能在離開前見在劫一面,只能留下隻言片語,你替我交給他吧。”
天賜接過信,久久不語,我看到他那張年輕的輪廓帶着惆悵,以及一抹受傷。憶起自己連日來心心念念都是在劫,卻將他給忽略了,委實於心不安。兩人都是我的弟弟,怎厚此薄彼?
豁然展臂將他抱進懷裡,緊緊地摟着他的腰。一個懷抱,能給予多少償還?
他驚嚇住了,結舌道喊着我的名,顯得有點舉手無措。
“別動,讓我抱會,感受一下我的弟弟到底有多溫暖。”
身子僵硬了一下,他不再亂動,彷彿有什麼讓他一點一滴沉寂落寞下來。
我不覺他的傷感,靠在他的胸口聽着心跳,笑道:“不知不覺中你竟長得這麼高大了,十歲前還矮我一截的小豆芽,現在都高出我兩個頭,你說你是吃什麼長大的,個子怎麼躥得那麼快?”
頭上傳來低沉笑聲:“每天被你追着打,跑的路多了,自然長得快,你看楚在劫就沒我高,那還是你的功勞。”
“天賜。”
“恩?”
“姐姐有事情要拜託你,你能答應我麼?”
“但凡你說的,我什麼時候沒有應承下來?”
說了聲謝謝,擡頭欲要看他,卻被他緊緊扣着腦袋摁在胸口,“說罷,什麼事,我聽着。”
我道:“天賜,你和在劫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我想要保護你們,讓你們一直獲得幸福。但我不是一個好姐姐,很多時候總事與願違,就像我嫁給趙子都那會,爲你們謀得高官厚祿,以爲讓你們成爲人上人,這樣就會獲得快樂,最後卻反而讓你們更不開心。而今,我又要嫁給司空長卿,我知道,你和在劫同樣不喜歡這樁婚事,你們認爲我太魯莽,太沖動。但是,請你相信我,我絕不是在子都死後無可奈何做下這樣的決定,嫁給他,不完全是爲了孩子。至於我心底的打算,原諒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除了在劫,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在我不在的日子裡好好照顧在劫,在他困難的時候挺身幫助他,支持他。”
天賜沉默半晌,嘆息:“你總是愛他勝過於愛我。”
他說的是事實,我無法反駁,只能反覆說着對不起。他不願我爲難,道:“楚在劫那樣的本事,怕輪不到我幫忙吧,你知道的,他只是刻意隱藏自己的實力,要動真格了,他什麼事都做的比我好。”
“天賜你錯了,在劫的性格,有個致命的缺陷,這個缺陷在關鍵的時候,可能會要了他的性命。”
我深深呼吸,不得不將內心的憂慮說出:“他太依賴我了,感情會矇蔽他的理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處境,明知不該這麼做,還是會一次次去做一些愚蠢至極的事。他看似沉穩內斂,起了性子卻比任何人都執拗,甚至偏激。你雖表面吊兒郎當,但我知道你比他更隱忍,更冷靜,更善長謀。你擅長弓,我記得厲兵傳中曾有言:善射者,心如海納百川,眼如鵬宇萬里。用在你身上,再恰當不過。”
在劫之餘天賜,勝膽識而輸耐性。
天賜之餘在劫,勝謀事而輸氣魄。
兩人若能並肩作戰,相輔相成,便能無堅不摧,無往不勝。
“答應我,你們是最好的兄弟,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濟,不相疑,不相殺,永遠記住小時候的約定,要相親相愛。”
一個世紀般的漫長,換回天賜一句允諾。
“好,我答應你,窮盡畢生之力,爲你保護他,直到……你重新回來我們身邊。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相親相愛。”
我抱着天賜失聲痛哭,一直都知道,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能觸動我內心最沉重傷痛和眷戀的,永遠都是他們,我的弟弟。
天賜走後,我從懷中掏出那張紙展開,死死盯着上頭的名字,像是要深深刻進生命裡。
最後,白紙附在燭火上,我看着火焰以極其哀豔的色彩將它一點一滴吞噬,眼淚唰唰往下掉。
或許有一天,我的愛,我的魂,便如這紙上的名字,逃不過灰飛煙滅的下場。
=====
今日三更完成。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司空長卿說,趙子都能給的,我一樣能給你。
他輸不了臉面,更輸不了一顆愛人的心,於是天地聲勢浩蕩,又一番歌舞昇平的喜慶之景,堪比天子封后之勢,是他魯國公要娶親。
百鳥朝鳳,鳳翔蒼穹;
十里紅妝,妝容天下。
滿屋子席天卷地的紅,一雙雙行走無聲的繡鞋,如若擺盪不止的鞦韆,在眼前來來去去。嬤嬤丫鬟們忙忙碌碌,爭搶不停,太傅劉氏家一品誥命夫人來爲我梳頭挽髻,東平郡候夫人來爲我修整衣袂,太后近侍姑姑爲我描眉化眼。
我擡眼,在鏡中與她遙遙相望。未及三旬,她已是一國太后,多年沉浮後宮所孕育出的華貴威儀體態,總令我覺得模糊。我的五姐,爲什麼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永遠是她十八歲那年,被蕭晚月丟在雪地裡無助哭泣的少女。
她說:“十妹,你真幸福,女人這輩子誰能這樣聲勢浩大地嫁上兩回,夫家都那麼重視你。”
命婦嬤嬤們無不隨聲附和,笑道太后所言極是。
她又說:“十妹,你真是不幸,女人嫁上兩回,便是盡頭了,再找不到歸宿,便成無魂的鬼。”
命婦嬤嬤們悉數變了臉色,戰戰兢兢牽強附會。
看着衆人的臉如四月的天氣反反覆覆地變,我覺得好笑,絲毫不在意她半分賀喜半分毒咒的言談,脣角輕揚,三分矜持,三分倨傲,點頭應了一聲:“姐姐的話妹妹記住了。”
略垂頭,帶上鳳冠,內嵌十八顆東珠,三千九百九十九顆珍珠,翠鳳十六隻,翠雲翠葉上百,寶石一百九十九,鳳口銜紅綠長串珠。沉重鳳冠,鎏金鑲翠,光華奪目。
將扶着起身,環佩叮噹,麝蘭馥郁,同喜娘攙着出了房門,便見那少年立在一片日光宣泄的繁華處,紫衣華服,金冠束髮,長身玉立,俊逸如同畫中走出的人物。
微怔,觸上他驚鴻眉眼,隨即笑起,他伸手過來,我放手在他掌心,他依身相扶,微笑,已不見昨夜傷感:“悅容姐,我來送你出嫁。”我亦微笑,只求笑容遮住心事,如今朝日光之瀲灩,“辛苦你了,天賜。”
一路長廊曲曲,蜿蜒如蔥蘢歲月。
草木批帶掛彩,紛擾似喧囂人世。
他與我攜手共走,走得極慢,衣袂翩然交織,他的紫,我的紅,若一曲靡靡殤歌,亂人心魂。
廳堂在前,天賜停住了腳步,側過身來細細看我,迷離眼神,漸漸成癡。我略微提聲喚他。恍如夢醒,清明瞭雙眼,他笑說:“看你這一身鳳冠霞披,焰焰蓮裙,讓我想起前不久,纔將你送進常昊王府的情景,那時竟傻得說要帶你走,誰都不嫁。”
我悵然失神,不過數月光景,怎成這般歲月,再回首,故人已逝,容顏不再,何處可看桃花依舊?
不忍再眷戀過去重重,子都在天之靈哪勘如此憑弔?小聲說了句:“就讓往事隨風。”唯獨天賜聽得,佯裝輕鬆笑起,卻不知眉宇間滿是負擔。這孩子現在還太小,還不懂得完美地收整面容上的喜怒。我擡手撫平他眉宇間的憂愁,復又起了步伐。
步入廳堂,鬆了天賜的手,屈膝伏在楚幕北和諸位夫人之前,戴上離愁的面具,幾聲話別。
楚幕北今日容光煥發,本是下堂糟糠之女,復而嫁得權貴至極之人,身爲父親,焉能不喜?囑咐道:“再爲人婦,須要謹守禮節,莫失我楚家門楣。”蕭夫人掩帕低泣,依依不捨幾句別語:“日後想孃親了,便回來看看吧。”我悉數點頭應是。再與諸位夫人兄弟姐妹們辭行,唯有三娘缺席,想是身份尷尬,也好避開這無奈。
楚幕北道:“時辰到了,快些去吧,別耽誤了吉時。”我點點頭,復而幾句吉祥珍重的話,兩位喜娘各自拉着喜帕一角,那明豔的紅鋪天蓋地而來,罩在鳳冠上,籠住視野。
本是由大哥揹我出府,伏在那厚實的背上,才發覺是天賜。微微弓着身子,將我一步步背向花轎,他小聲地說,天涯海角也願爲你背去,直到交到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手中。沒有緣由地落淚了,紅蓋頭之下的愁容,是我真正的臉,滾燙的淚落進他的脖子,他頓了頓身形,拖在我腿上的雙臂不由攏得更緊。
門外一襲紅龍浩蕩地迎親長隊,十六人擡的大轎,轎身紅幔翠蓋,上插龍鳳呈祥,四角墜硃紅絲穗,轎頂一顆嬰孩拳頭大紅珊瑚珠,通體圓潤,映日生輝。
司空長卿騁馬在前,一匹六尺高黑駿馬,通體無一絲雜色,黝黑駿亮,揚蹄欲飛,再觀其身,蟒袍玉帶,面染紅光,正是春風得意時。
天賜將我背出楚府,司空長卿早已下馬,從天賜手中將我接過,送入花轎。
臨上轎前,細風吹起我的蓋頭,在那瞬間匆匆一瞥,只見天賜茫茫然站在一派嫣紅門楣中央,似老僧入定,不知今夕何夕。
爆竹聲響,乾坤一震。禮官喊:“起轎——”禮炮齊鳴,鑼鼓嗩吶,震天地響。旗鑼傘扇,紅衣招福,遮天蔽日。吹起將軍令,敲起得勝鼓。沖天的鑼鼓,奏響大得勝,忽高忽低、忽斷忽續、跌宕生姿,卷着漫漫人潮,洶涌向前,磅礴無阻,浩浩蕩蕩出了皇都,往金陵一路而去。
此時在劫應已放出大理院了吧,我忍不住偷偷掀開花轎的垂簾,往後看去,城門漸漸遠去,揹着一片巋然青天,不見心中所念的身影,唯有天賜一人登上城頭,手持神弓,朝天際射出三支黑羽箭,如三生三世的允諾,消失在蒼穹盡頭,化作光點。
蒼天明鑑,此心不渝。
再看去,城頭空空,再無一人。
日後,收到天賜書信,告之我出嫁那日,在劫雖沒來相送,卻在我空去無人的房門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說,這是他欠我的。
我無聲笑着,到底誰欠了誰?
※※※
從皇都抵達金陵,快馬須三日,按照行親一路吹打的腳程,十日尚且不止。
這天行了半日,於夾道上休憩,我往隊伍一看,暗廂嚇住,除了迎親儀仗之外,尚有長川軍鐵騎步兵,軍人之肅殺與迎親司儀之喜慶夾在一道,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司空長卿爲我送來水源,便問他帶了多少兵馬回金陵,他探出五根手指,我問五千,他搖搖頭:“五萬。”我再驚,詢問:“帶這麼多兵馬出來做什麼?”他笑笑,俊朗面容雖無所謂,卻隱含殺氣:“防止有人搶親。”我笑他沒事瞎折騰,他只回了一句:“悅容認爲,蕭家兩兄弟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換句話問:“蕭晚風想要的東西,什麼時候輕易放棄過。”
這句話令我稍微不快,我非東西。念頭一轉,我非東西又是什麼?
覺得些許嘲諷,女人於這亂世便是敝履,倒成了男人們明爭暗鬥的籌碼。也無不可,這本就是我的目的,女色禍亂天下,自古有之。
一開始並未將司空長卿的憂慮當做憂慮,昨夜與蕭晚風分開之後,再無他的消息,是尚在皇都,還是回去長川?
赫然想起蕭夫人所言,說他爲我備了一份大禮。賀禮未到,其人不見龍首,心中隱隱不安,難道他當真如司空長卿所言,要來搶親?
就在我暗廂揣度之際,蕭晚風的那道賀禮,猝然而來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章節字數:2927 更新時間:10-05-17 12:34
遠處有匹孤馬策來,那侍衛滿面土灰,背上猶且插着一支翎箭,到來後勒緊繮繩,馬嘶聲人立,將他滾到司空長卿腳下。有人上來攙扶,他不顧傷勢,忙朝司空長卿下跪,自報身份乃是常州城南門守將,從腰際掏出竹筒恭敬奉上,神色倉皇:“魯公大人,常州告急,卑職奉曲將軍之命前來求援。”後又奉上曲慕白調兵遣將所持的令箭。
司空長卿既見令箭,不疑有他,接過竹筒推開頭蓋,取出裡面布帛快速閱讀,臉色微變,很快恢復如常。
再與門將一番詢問,方知蕭晚月召集七路諸侯率長川軍包圍常州城,卻久不攻城,在太陰河上游撒毒,毒水源慣城而過,城中百姓將士皆不能飲。又有細作混入城中,於各大井口投毒,雖及時發現立地處斬,已有過半井水染毒,僅存餘下之水供全城百姓及上萬將士飲用,尚撐不過兩日。
水爲生命之源,人可斷食三日,亦不可斷水,蕭晚月率重兵將常州城包圍得密不透風,有意拖持久戰。縱然金陵軍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只待常州水竭,將士脫水乏力,又有何懼?曲慕白縱有攻城略地揮斥方遒之才,然將帥無卒,也徒然無用武之地。
沒想到蕭晚月平日裡一副不沾塵土的翩然仙態,戰場用兵卻是如此老成毒辣,我暗自心驚。
常州一旦失守,不利金陵久安,事態嚴重,司空長卿不得已拋下迎親隊伍,趕去救援。調遣兵馬儲備水源,臨行前囑咐我先去五里外的洛口縣等候,最遲三日必來與我會合,後率三萬兵馬滾滾而去,餘下兩萬兵馬聽候周逸差遣,路上護我周全。
我本欲與他同去,被他呵斥罔顧腹中骨肉安全。我也知他的心事,之所以不帶走所有兵馬,又留下一員大將,是因蕭晚風至今沒有現身。
蕭晚風這個男人,就像潛伏在黑暗中窺視的狩獵者,可能臉上還帶着慣有的冷笑,讓人擔驚受怕心有不安。
或許這也是他最擅長的心理戰。
周逸策馬在行軍前頭,我已從花轎換乘馬車,吹吹打打的儀仗被我不甚厭煩地撤去,倚在馬車的軟榻上沉思,不知何故,眉眼總在跳動。
兀地睜大雙眼,大喊一聲不好,忙掀開馬車垂簾,讓陪侍官請來前頭的周逸。
不稍半刻,周逸驅馬行於車前,尚不及開口詢問,我搶先焦急道:“周將軍,大事不好,長卿他中計了!”
周逸神色微變,隨即收整,忙安撫我不要驚慌,將事情細細說來。
我道:“事有蹊蹺,有兩處疑點。其一,蕭晚月將常州城包圍得如此嚴密,那守將如何從城中逃脫前來求援?其二,早前便知常州城混進蕭家奸細,曲將軍如此謹慎之人,若當真要向長卿報信,則必派親信,爲何會讓區區常州一個南門偏將前來擔此大任?”
方纔只識令箭,不及深入思考,細想下來,令箭或許爲真,求援或許也爲真,而那個真正前來求援的將士,此刻多半已經身亡,被人李代桃僵了!
當頭棒喝,周逸神態瞬息萬變,不愧是文將百戰之身,臨危不亂,很快便冷靜下來,停住衆軍行程,一聲聲喝令重新編排將士。他執意遵照司空長卿的命令,要將我送去洛口縣,將餘下兵馬一分爲二,他自己率領一萬前去搭救,餘下一萬則命其麾下副將帶兵爲我護送。
那時突然有道靈光從我腦海中閃過,我怔了半晌,換位思考,原來如此!
趕忙喚來周逸,在他耳邊快速說了一句,他擡頭看我,面有遲疑:“這……”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用眼神逼他答應。他不堪凝視,別過臉微微點頭。
迎親隊伍再次分散,周逸率一萬兵馬朝東北方向的常州趕去,紅豔華蓋馬車則快速駛向洛口縣。
※※※
天色已近晌午,日頭高照,在道上投下一條條橫斜的光影,分割坎坷道途。
周逸率領大軍北上,不出三裡,便在峽道遭遇埋伏,滾石從四面八方落下,又有箭雨從天而降。周逸下令保持隊形,避開自亂陣腳,命步兵亮遁,成三方品字,掩護弓箭手還擊。
奈何伏擊去了一波又一波,久不消停,又趨地勢之弱,由下克上實屬不易。
眼見一萬金陵軍節節敗退,衆將士漸生頹跡之時,山頭忽而傳來高喝,便見碧瓊藍天之下,連綿青山之上,不知從哪裡冒出另一批金陵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了山頭。軍士如林,搖旗吶喊,將埋伏的暗兵殺得措手不及。
周逸解圍,立即揮兵從夾道攻上,雙向夾擊,將餘孽誅殺殆盡。
將士讓出道來,我着一襲偏將鎧甲,從其後走出,一路踏着血跡斷箭和屍體,停在周逸身旁,仰面微笑:“周將軍,今日我救你一命,別忘記欠我一個人情,以後要還的。”
щшш▲ ttκǎ n▲ C 〇
周逸看我,微微晃神,隨即笑起,抱拳正色道:“夫人無愧女中豪傑,料事如神,卑職由衷欽佩!”
“是不是料事如神,待會便知。”
我迎風站在山頭俯首望去,蒼茫大地,延綿出萬里山河。周逸靜立在我身旁,與我共看幅員遼闊,一派蕩氣迴腸之景,頓覺江山如畫這四字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了。依稀記起初次與周逸相見時,曾問過他江山美還是美人嬌,他的回答,男兒當建功立業志在四方。
突然傷感起來,如嬌江山,競教英雄折腰,哪勘我這女子之心,只求一個溫暖胸膛,安能容下他們的雄心壯志?
屆時,有一將士自山下跑來,抱手道:“啓稟夫人將軍,探子來報,前往洛口縣的迎親隊伍在縣門半里外遇襲,馬車已被敵軍劫走。”我問:“其餘人有沒有受傷?”奼紫嫣紅便在迎親隊伍裡頭。將士回道,傷亡十餘侍衛,其他並無大礙,我這才安心。
果然一切如所想那般,乃是蕭家刻意安排,其目的是分化司空家的兵力:趁着司空長卿娶親之際圍攻常州,司空長卿爲了我必然留在皇都,則必派遣曲慕白率兵前去守城,此爲第一次分化;待迎親隊伍出了皇都,又設計引開司空長卿,此爲第二次分化。敵明我暗,敵弱我強,蕭家便可將金陵軍各個擊破,既可久戰攻下常州,又可暗道伏殺司空長卿,最後還可將我帶走,爲一箭三雕之計。
那人如此精密部署,步步爲營,設計連環巧妙,幾乎毫無破綻,城府之深,可想而知。
是蕭晚風,還是蕭晚月?
無論是誰,我都不能讓他們殺了司空長卿,現在還不是時候,絕不能讓蕭家贏得如此輕鬆,否則我爲在劫悉心安排的成王之路必然夭折。司空長卿現在還不能死!
“夫人,你真乃再世諸葛,事情果然如你所料!”周逸眼中閃過一道奇異光芒。我回過神,瞪了他一眼:“少提這再世諸葛,你情願在日後被我氣死,我也不情願聰明絕頂,早跟你說過了,禿頭很難看的。”周逸愣了一下,隨後明白我話中意思,噗嗤笑了起來。
從山上撤軍,對周逸道:“我尚有身孕,不能孤身騎馬,你載我同去吧。”單人騎於馬鞍之上,雙腳須得跨開,如此顛簸,對腹中胎兒影響甚大,大夫再三囑咐過,我已有一次小產跡象,再也經不起第二次胎變。
周逸聞言,神色微窘,是避險男女之嫌,唯恐授受不親。
我惱怒罵道:“你堂堂兒郎,胸襟坦蕩問心無愧即可,何須瞻前顧後做小女子之態,若是耽誤時間不及救你家主公性命,誰來擔當?”
周逸乃血性男子,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放於馬背,翻身上馬執起繮繩,將我箍在雙臂之間,啞着嗓子道:“夫人坐好,我們要上路了。”
我嗯了一聲,側身而坐,緊摟着他厚實的腰身,深呼吸,睜眼道:
“出發——我們去救長卿!!”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章節字數:3823 更新時間:10-05-17 21:06
追趕半日,一路未見司空長卿兵馬走過的痕跡,三萬人馬如憑空消失一般,我心中愈發不安。
常州城漸趨靠近,蕭家大軍就在附近紮營,兵馬十五萬之多,以我目前所帶兵力與其對抗無疑是以卵擊石。依周逸所言,改走樹林小道,借深林山巒掩護,避人耳目。行軍打仗這方面,他比我更有經驗。
日頭偏轉,漸薄西山,倦鳥歸林,殘陽如血染紅長天。
樹林深處,忽現戰場遺蹟,橫七豎八躺着無數具屍體,斷箭長矛插在泥土,或是陳列地上,零零落落灑了一灘灘血跡,時有烏鴉怪叫,聲聲驚心。
在周逸攙扶下離開馬背,我隨即上去勘察,從屍體軍衫及現場遺蹟來看,交戰雙方是長川軍和金陵軍沒錯,死傷並不十分嚴重,看來戰況尚不算激烈,但可以肯定的是,司空長卿曾打這裡經過,並且受到埋伏。
樹林彼端有三條岔道,我正琢磨着該從哪條道上追去,忽擡頭,便見一人自中間那條蜿蜒的幽徑盡頭孤身走來,拖着長長的影子,穩健步伐踏碎夕陽殘影,搖曳衣衫水剪落日餘暉,面容平淡如秋水,冷冽如冬霜,又繾綣似春風,莫測如夏雨。
一個人毫無表情的面容,居然可以幻化出如此豐富多彩的神韻,兼備了四季最爲鮮明的存在感,這不能不說是上天賦予的神奇。
他的到來,讓周逸的呼吸變得急促,兩萬大軍森列戒備,如臨大敵。
他略微擡袖,天地間隨即響起排山倒海的兵刃聲,金陵部衆竟因他的一個動作,便戰戰兢兢,受不住沉重壓力,紛紛亮起兵器,似困獸般作備戰之態。
僅一人,何至於讓千軍萬馬忌憚至此?
因爲他是鄭國公,被譽爲“文武冠冕,天下無雙”的蕭家掌權人。
隻身面對殺氣騰騰的兩萬兵馬,蕭晚風無甚在意,好似泰山崩於前仍可一派雍容氣度,隨手捋過肩側的長髮,悠然如閒庭散步,墨錦華服昭顯尊貴,銀月霜天冠揹着晚夕天色,銀光綴紅,似水瀲灩。
擡眼靜靜看我,彷彿浩瀚天地,僅我與他兩人,其他一切皆是虛無。
收整面容,我笑道:“士衡,好久不見了。”天知道我們昨夜纔剛見的面,喚他的字亦爲套近乎,在敵我未明的情況下,適當的人際總會避開一些麻煩。縱然心知,對蕭晚風而言,這一套虛以委蛇的法子未必有用。
乍聞那聲稱呼,他那緊抿如刀般銳利的薄脣,緩緩勾起一道優美的弧度。
在我面前,他從來不吝嗇笑容,儘管他向來很少笑。
“悅容,我給你兩個選擇。”
省去那些無謂的客套,他直接開了口,語氣強勢帶着上位者的威嚴,教人不容置喙,隻手負背,另一隻手指着那一片黑壓壓的軍士:“第一,你跟我走,他們安然離開;第二,我帶你走,他們全軍覆沒。”
“跟”與“帶”這兩個字極爲巧妙,一個主動,一個被動。
我已明白這話中暗藏的深意,他希望我跟他走,不願強迫我,儘管他供我選擇的同時已是強迫,卻還是竭力給出最大限度的自由。這是他霸道又溫柔,殘忍又體貼的地方,倒教人恨不起來。
我選擇前者,跟他走,讓周逸率兵離開。以我一人換兩萬將士性命,閉着眼睛想也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周逸驚呼一聲夫人,不敢置信瞪我,不明白我擁着兩萬兵馬爲什麼還要受蕭晚風區區一人威脅。
我暗歎一聲,周逸本是一個審時度勢洞若觀火的人物,此刻到底是什麼矇蔽了他的理智,竟讓他的腦袋變得如此昏聵?低喝:“周將軍,收起你浮躁的情緒,擦亮你的眼睛看仔細,四周有什麼異常!”
周逸一怔,隨即環肆周遭,很快變了臉色。
周圍太安靜了,靜得詭異,就連方纔呱噪惹人厭惡的烏鴉,此刻早已絕跡林中。
飛禽對於自然之感往往極爲敏銳,爲什麼會一夕間全部消失無蹤?
是因察覺這裡太過危險,帶着濃濃殺意,它們明哲逃命去了。
森然草木,重重疊疊,其後人影如魅,暗藏無數殺機。
我和周逸,以及這兩萬金陵軍,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蕭家的長川軍重重包圍!
我別無選擇,也要爭取最大的利益,對蕭晚風道:“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答應我,不得傷害長卿性命。”他深深看我,用一種冷漠且怪異的口吻問:“這麼快就與他同心了?”我笑笑,也不怕觸怒他:“從今日起他就是我丈夫,夫妻本該同心。”
漆黑眼眸瞬間雲霧翻涌,隱含怒意,隨即又恢復如初,一灘死水般沉寂,淡淡道:“設下埋伏一路追殺司空長卿的,是我那越發出息的好弟弟,他的事我向來極少插手。”
本以爲重重陰謀多半是蕭晚風在背後操控,沒想到竟是蕭晚月,我一時愣住。那個記憶中總是逍遙人世醉心詩文的翩然人物,曾幾何時已沾染濁世風塵?抑或,人世皆是這般無奈,人不染風塵,風塵自染人?
心中突然覺得莫名難過,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生命中變得越來越淺薄。
從懷中掏出一支白玉簪子陳列在蕭晚風面前,那是他給予我無條件的允諾:“請你告訴我,長卿現在在哪裡。”
他盯着那支簪子,問:“這東西你一直帶在身邊?”
早前便料想會與他碰面,以防萬一才帶在身上。面上笑着,點頭:“你送的,我自然隨身攜帶。”
他略微俯首,笑容點綴,汲汲營營所追求的那絲滿足,忽而道:“常州西北三裡外有一座滄浪山,山勢奇特,攻守皆難,一旦圍困在那,山上的人下不來,山下的人也上不去。若想讓山上之人脫困,可兵分兩路,從南陰和北陽兩方夾道而上,斷其草木另闢道路,便可避開山下守軍,安然離開。”
我微怔,很快便明白他話中意思。他不僅坦言相告司空長卿所在,居然還給了一個兵不血刃的解救之法。有時候我真不明白,這個男人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沒再深思,蕭晚風的心向來難以揣度,越想腦子越亂,弄不好還會落入他設下的心念漩渦之中,不如不想。
對周逸道:“速去滄浪山救長卿。”
周逸握拳:“夫人,小心有詐!”
回頭看向蕭晚風,四目相對,在他清澈的瞳孔裡清晰看到自己的臉,一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沒關係,我相信他。”
周逸仍有疑慮:“卑職絕不丟下夫人,夫人若有萬一,他日何顏向主公交代。”
我依舊定定看着蕭晚風,口中安撫周逸:“別擔心,我與鄭國公不過有一日之約尚未完成,時候到了,他自然會放我離開。”
聞言,蕭晚風微揚眉梢,但笑不語,幾分心有靈犀之感。
我說:“周將軍,你若不將長卿安然救出,更加無顏見我,別再磨蹭,速去!”
周逸牙關一咬,道了聲夫人保重,策馬領兵直奔滄浪山而去了。
大軍撤退後,林中一片空曠,天地暮色,陷入死靈般的沉寂中。
我輕聲了句爲什麼。擾亂自家弟弟的計劃,如此輕易放走蕭家宿敵,不是他素來冷峻乾脆的行事風格。
“爲了你。”他半煞有介事地說:“我可不想自己的救命恩人,在成親的第一天成了寡婦。”
我啼笑皆非,這男人總時不時一本正經地說出冷笑話,是否也是他的一種魅力?但我知道,這絕不是他真正的理由。
“接下來,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看一些有趣的事。”
“什麼有趣的事?”
“比如,晚月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容被搗碎後的模樣,被你擺了一道,他現在一定氣瘋了吧。”半垂雙目,眉梢眼角點綴風情,用幸災樂禍的口吻道:“我這弟弟啊,從小無論怎麼呵斥,都是一副微笑的模樣,好似沒有脾氣的皮囊,而今遇見你總算有另一種表情了,倒讓人覺得可愛起來,不好好欣賞,怪可惜的。”彷彿蕭晚月憤怒上揚的臉,是極爲罕見的風景。
在我瞠目結舌之際,牽起我的手往林中深處走去。我暗想,倒覺得蕭晚風不再麻木不仁的豐富表情,更爲罕見。
風吹萬里,搖曳枝椏,簌簌幾聲不休,又送來他一句低語:“還有,我爲你精心準備的,比煙火更絢爛的賀禮。”
=====
接下來是作者的廢話時間:
有的親說男銀們愛上小悅容有點莫名。其實,醉某人很想哀嚎一句:親愛的,這是第一人稱文!而且是徹頭徹尾的第一人稱,全篇都是通過女主的眼睛和感情看世界,所有男主男配的情感變化是經過他們的語言、動作以及旁人對白等側面描寫表現出來的,沒有自身獨白,所以那種轟轟烈烈的動心過程,原諒我寫不出紅果果的效果,請讀者在細節中自行尋找愛的痕跡。(第三人稱在這方面表達比較清楚)
突然想起周星星的無厘頭,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需要嗎,不需要嗎。。。(無限制卡帶)
我的無厘頭,愛上一個人需要寫得那麼紅果果嗎,需要嗎,不需要嗎。。。(繼續卡帶)
要是還覺得莫名,好吧,你們來拍我吧,除了臉,全身上下隨你們打。
至於女主性格,不想解釋了,只能說現在對瓊瑤阿姨式的善良單純女主無愛。悅容不是個好人,她自己一直這麼認爲。文章已交代那個時代男性爲尊,女子是弱勢羣體,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一文錢能逼死英雄,柴米油鹽也不容易,更何況她這輩子是來還債的,早就下定決心要狼心狗肺,在修羅道上瀟灑走一回。
最後引用文中在劫說的話:阿姐的善良是有條件的,當你的性命和所關心之人的性命沒有受到威脅時。
可憐的悅容,知她者爲她心憂,不知她者繼續鄙視她吧。
此文狗血,自帶小雨傘;
此文巨雷,自備避雷針;
此文姦情累累,不喜慎入慎入。。。
PS:今日三更完成。明天暫時一更吧,我心情一鬱悶,就卡文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章節字數:3823 更新時間:10-05-18 13:28
不過匆匆一瞥,我見到蕭晚月,他卻未見到我。那時我被蕭晚風安置在屏風後,告之:“如若你還想離開這軍營,最好別讓晚月見你。”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見到蕭晚月之後,我默然了。
每次見他風采如舊,白衣勝雪顏勝玉,風姿綽約似仙來,唯有那張本如明月般清明祥和的面容,此刻覆上寒霜。若說他的笑是濁世公子獨有的純粹,那麼他不笑而帶怒的容顏,便顯得過於殺意,如一把鐮刀,刀刀見血。
他是誰,我竟覺得不曾相識,卻又似曾相識。
自那身白衣飛雪般卷着疾風飄進,營帳裡的氣氛便變得滯冷,或許這是他們兄弟間第一次如此鮮明的劍拔弩張。蕭晚月說:“大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大哥何至於爲了一己私慾,陷我於萬難?”蕭晚風一貫冷漠,反問:“爲一己私慾的人是誰,你真分得清楚?”
拳頭反覆鬆緊,蕭晚月像在竭力忍住什麼,微微笑起,更似冷笑:“我從不掩飾自己的私慾,倒是大哥總是這樣捉弄衆生,將所有人視作棋子,最後都要受控於你。”蕭晚風睨了他一眼,淡問:“你揹着我做了那麼多事情,這就是不甘身爲棋子而作出的反抗?”蕭晚月自嘲:“長兄如父,我從小敬重你,何曾有過反抗?或許唯一那次的反抗只爲追逐夢寐以求的人生,最後依然被你逼得不得超生,你爲什麼總是要這麼逼我,大哥!”丟下一句:“這次決不再放棄,無論你再怎麼逼迫,我也要將失去的都拿回來!”拂袖去了。
我走出屏風,蕭晚風仰面往椅背靠去,神態略帶疲憊,手指擠壓着作痛的額頭。我走過去替他揉按太陽穴,他道了聲謝謝,隨口問我:“是不是覺得晚月變了,跟你記憶中的模樣不再重疊?”我應了聲是,暗想他將我藏身屏風後,或許想讓我看清什麼。他說,其實晚月一直都沒有變,你從沒有看懂過他。
肉眼,有時候總會欺騙我們的心,而我們的心,又將眼睛蒙上美麗的色彩,只看得見內心渴望看到的美麗。
美麗的背後,總是醜陋不堪。
這是個殘忍的心靈剖析,讓我覺得曾經堅持的感覺是虛無縹緲的存在,甚至,一文不值。
逃避地轉了話題:“你逼他做什麼了,以至於他這麼生氣?”他沉默,回道:“逼他放棄虛假的人生,蒼白的謊言,虛妄的愛情,以及,一個千瘡百孔的情人。”我不明所以,一時接不上話,乍聞營長外馬嘯嘶嘶,在蕭晚月一聲令下後,馬蹄聲雷震般遠去。我問:“他現在要去哪裡?”蕭晚風漫不經心道:“不出所料,是去滄浪山伏擊司空長卿。”我一陣驚慌,他安撫:“別擔心,你嫁的那個男人比你想象中要厲害的多,晚月要是能殺他,也不至於等到今天。”
“我不懂,他爲什麼非要殺司空長卿不可。”爲蕭家?
“爲你,悅容。”他看我,靜道:“除了最初的夢想,如果這個世上還有什麼令他放不下,那就是你了。”
我搖頭:“那我就更加不懂,與他並無轟轟烈烈深愛一場,從來只有緣淺,又哪來如此情深?”
蕭晚風閉眼:“便作緣淺吧,其餘的也別知道了。”又告訴我,之所以不置司空長卿於死地,是因爲他現在還不能死,比起晚月,他更能保護我。我反問:“爲什麼不是你來保護?”他微笑着,一抹深藏的痛:“如果我還能活着。”
我一晃神,被他拉出了營帳:“是時候了,但願那份賀禮能讓你永遠忘不了我。”
※※※
蕭晚風問:“國中有大鳥止於庭,三年不蜚又不鳴,悅容知此鳥何也?”我回道:“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蕭晚風大笑,戰車一駟,攜我同坐,十二黑甲狼騎在側,直奔常州城外。
那時天色已晚,暮色皚皚,遠處青山層巒疊嶂,青煙繚繞,黑影重重顯露,遠遠觀之,近似幾分野獸張牙舞爪之態。日已落,月未升,唯有火把熊熊燃燒,放眼看去,滾燙的點點人世星火,照亮一張張肅殺的面容。
“晚月計謀,讓簡單之事變得複雜,他破常州城,需五日,我破常州城,僅需一夕。”
手扶戰車,迎風而立,如鵬宇翔於天際,扶搖直上九萬里,一鳴驚世。
城高池深的常州城,城樓上刀槍如林,無數金陵軍站在城上神情肅穆。
蕭晚風微微策馬,站在大軍之前,冷冷的望着城牆。
在城上衆多軍士之中站着一個身穿漆黑鐵甲的將軍,正是曲慕白,大聲喝道:“蕭家與我司空家素有盟約,以太陰河盧元山爲界,各分萬盛之地,爲何無故撕毀盟約,前來偷襲。”
蕭晚風淡淡一笑,揚聲道:“側臥之塌豈容他人酣睡,一山何容二虎?金陵司空氏既已割據天下,今我蕭氏龍興中原,若繳械投降俯首稱臣,可免生靈塗炭。”身後甲士吶喊響應。曲慕白怒喝癡想妄想,斥蕭氏狼子野心,自居龍興,視天子爲無物。又幾番對罵,皆是兩家常年宿怨,交戰情緒愈發高昂。
蕭晚風見時機成熟,長劍前指,長川軍齊聲大喝,軍鼓雷鳴,一個千人隊開始呼喝前進,人人手持盾牌和環首刀,保護着着多駕雲梯向城牆衝去,趁着城牆上箭手不能伸出頭來向下射箭,長川軍將那些雲梯靠在城牆上,開始向上攀登,另有二三十人推着衝車來到了城門下,巨大的撞擊聲壓過了戰鼓和號角的聲音。
還沒有撞上幾下,城上戰鼓響起,滾木落石如雨而下,那些雲梯也被拒杆推倒,長川軍士的身體從半空中墜落,血肉模糊,那衝車也被巨石砸得七零八落。我看得心裡忐忑,卻見蕭晚風和其他的將軍幕僚都用淡然的神色看着戰場,絲毫沒有緊張的神情。接着鳴金聲響,那些軍士漸漸退回,我仔細看去,大多數軍士還沒有向上攀登。過了片刻,長川軍第二波攻城開始了,城上也開始還擊。
“司空家不愧爲‘戰族’一氏,金陵軍果然驍勇善戰,曲慕白被譽爲金陵第一神將,也當之無愧,真如三年前一戰,從未有人像他那樣讓我費盡心思。”城門久攻不下,蕭晚風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地談笑,對敵手讚賞有加。
三刻下來,長川軍隊一共進攻了十餘次,都是淺嘗輒止,而城上的守兵也十分謹慎,並不濫用木石。到了戊時,長川軍發起了猛攻,攻勢如火如荼,軍士們捨生忘死的向上攀登,竟然登上了城牆,在城上展開了血戰,最後仍敗退下來。
那些將士撤退前在城門口四處撒黑油和黃粉,不知何故。
我看着心神動搖,之前爲救周逸不過歷經小戰,第一次親眼目睹如此大規模的血戰,那種可怕的氣勢令我久久不能平靜。
Wωω тTk an ¢〇
子夜時分,下弦月高掛,如鉤如刀,清冷月色遮不住人世狼煙。
軍士們推着十幾架投石車轟隆隆的走了出來,蕭晚風一聲令下,一塊塊巨大的巨石騰空而起,重重砸在城牆上,雖因常州城高池深,城牆沒有動搖,但是城樓上碎石飛濺,城牆在呼嘯聲中顫抖,巨石亦帶着方纔怪異的黑油和黃粉,落在常州城四周。
我的眼睛收縮了,看到巨石砸擊下的血肉橫飛,接着那些城內守軍冒着矢石也開始向下投石,城上投石機威勢猛烈,砸向長川軍的戰場,將前沿的陣地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曲慕白和蕭晚風兩人就像索命的殺神,一聲聲喝令過後,便是天地哀嚎。
投石之戰持續了兩拄香的時候,這短短時間我就手足冰涼,滿眼裡都是鮮血肉泥。顫抖着脣,渾身也抖個不停,這就是蕭晚風要送我賀禮?血淋淋的一場戰爭,的確終身難忘!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蕭晚風站在我身後,一手摟着我的腰,一手附在我眼角,靠在耳畔道:“悅容,別閉眼,睜開眼好好看仔細,這就是戰爭。只有戰場上,才能看到人性最真實的一面,痛苦,廝殺,爲生存下來,就要讓敵人血肉模糊。不能再讓你依賴美麗虛無的夢,羽翼下開不出堅強的花朵。”溫柔的耳語,清澈如懸崖上的風,帶着粉身碎骨的危險。
“晚風,你到底想要我看到什麼?還是,你想看到什麼?”
“我想看到你怒火鏖戰的模樣,想讓你成爲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不再依附任何男人。”
“我不懂……”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他的面容在烽火狼煙的深處變得深刻起來,長袖如袂在半空劃出弧度,隨手向城頭:“快看,我要送你的禮物,已經完成了!”
話音落下,便聞轟然一聲巨響,天地劇烈震盪,常州城頓時滾滾濃煙!
蕭晚風的聲音冷冷飄進耳朵:“曲慕白以爲我想攻城,他錯了,我非攻城,而是滅城!”
軍士在他的指揮下推着箭塔進攻,翎箭帶着火把在空中劃過美麗的弧線,穿過健壯的身軀,飛濺出耀眼的血花,直衝衝射向城頭,那原先灑落的黑油和黃粉將常州城門炸的支離破碎,長川軍士扛着滾燙的油攜着無數稻草和火把,不要命地往城裡衝,城中頓時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中悽慘的叫聲驚天動地。
“轟——轟——轟——”
整座常州城火光沖天,漆黑的夜被染得通紅而妖豔,滿眼的紅:紅的火,紅的血,紅的天,紅的地,紅的眼睛,紅的嘴脣露出紅的笑……
他的臉,亦被映照地通紅,站在被這座轟然傾塌的城池前,微笑着:“悅容,好看嗎?是不是就像那日我們共看的煙火一樣,絢爛美麗!”
他說,如果命中註定要愛上你,那麼讓我毀滅世界,在廢墟中等你到來。
他說,這是我送你的傾城之愛。
他眉梢一挑,微微一笑,這個世界屍骨成堆,血流成河。
然後,他倒下了,如一隻巨大的飛鳥,沒了翅膀,從九天墜下。
我將他抱進懷裡,他的口中正不斷嘔出血來,癡癡看我。我流淚不止,前一刻他還意氣風發揮斥方遒,輕而易舉毀滅了一座城池,爲什麼現在卻奄奄一息,好似隨時將死。
他一邊嘔血一邊爲我抹淚,吃力地說着:“還魂丹藥力已過,悅容,我的大限已到。”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章節字數:2135 更新時間:10-05-19 09:53
就在蕭晚風生死存亡之際,我離開了他的身邊,隻身走出他的營帳,因爲蕭晚月收到他病危消息,正從滄浪山往回趕。蕭晚風說:“悅容,你走吧,回到司空長卿的身邊去,在我不能護你周全的時候,在你還不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千萬別被晚月抓住。”我極爲不解地看着他,爲什麼他一直抗拒我與蕭晚月見面?
他看穿我的心事,卻依舊沒有給我答案,只說:“悅容,別問爲什麼,你只需記住,這都是爲了你好,別讓他帶走你,答應我。”
我應允了,並依他所言離開,懷中揣着他臨行前贈我的兵書,是他親自所撰嘔心瀝血之作,名爲《風痕》。
明明是冊兵書,卻取得如此詩文的名,鳳痕風痕,風過了無痕。
如風一般的他,渴望在這世上留下什麼樣的痕跡?
當時,我問他爲什麼送我這冊兵書,他回了一句:“我說過,想看你怒火鏖戰的模樣,要讓你成爲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知道你可以的。”我問他,難道不怕我利用這兵書反過來幫司空長卿對付蕭家。他虛弱笑笑:“如果此劫過後我尚在人間,哪怕成爲敵人,便讓我看看,悅容能爲我乏味的人生帶來什麼樣的驚喜;如果我死了,能讓你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那麼,九泉之下我也瞑目。”說完,又不住嘔血,身邊部衆悲慟大喊主公,隨即有人下令速請雲蓋先生過來。
我前腳剛踏出營帳,便與藺雲蓋迎面相逢。蕭晚風那樣驚才絕豔的人物,能將他視爲忘年之交,此人必不尋常。
雲蓋先生的神態不再如往常那樣悠然自若,看上去焦急萬分,顯得眼角的皺紋愈發深刻。與我擦肩而過時,他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見我淚眼婆娑,丟下一句:“放心,他絕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四年前他能逆轉天命活下來,四年後的今天也一定能,所以收起你的眼淚!”說罷不再逗留,大步衝進帳內。
我攥緊那本兵書,站在營帳口喃喃念道:“你說過的,只會死在我手裡!”
用力抹去眼淚,邁步離開了。某年某月,且讓風帶來關於他的消息,不管是生是死。
臨行前,依稀聞得帳內雲蓋先生道:“能救晚風的只剩下她了,速去長川請長樂郡主過來!”
※※※
爲尋司空長卿,我回到最初的那片樹林,眼前有三條道路,都可通往滄浪山,我在思索該走哪條路過,須知蕭晚月也正從那邊趕回,爲允諾蕭晚風也好,爲重回司空長卿身邊也罷,我都不能與他見面。
最終選了一條他最不可能走的小道,既窄又崎嶇,不利於兵馬通行。
然後一個人倒黴的時候,做什麼都會事與願違,才走了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便見小道那頭塵煙滾滾,一批馬隊迎面奔來,爲首者白衣黑馬,長髮如雲,面容俊逸如月似水,正是蕭家二爺蕭晚月。
本想尋地方遁身,奈何軍隊以極快的速度策來,轉瞬便在眼前。眼見避無可避,若此刻折身而逃,不僅毫無退路,更自暴身份。我忙蹲下身子,雙手順勢拂過地上的泥土然後擦在臉上,又將頭盔拉低,遮住半張臉。
此刻,蕭晚月已在我身旁停下,我正穿着長川軍的偏將軍衣,是方纔蕭晚風帶我上戰場前換上的。他策馬在前繞了一圈,那匹坐騎遍體黝黑髮亮,哼哼吐着熱氣,發出幾聲嘶鳴,將我的心坎吊到了尖端。
我跪在他面前,動也不敢動,把頭沉甸甸地壓低,改了聲道粗着嗓子:“卑職見過候爺!”蕭晚月而今受封淮靜侯,兼任御史大夫一職,與丞相、太尉並列朝中三公,地位顯赫尊榮。當然,僅憑他蕭家二公子的身份,早已顯赫過任何一個朝中一品大臣。
“你是哪個將軍帳下的,怎會一人出現在此?”他問得漫不經心。
我不敢擡頭,卻總覺得一股凌厲的視線貫穿全身,靈機一動,忙道:“回候爺,卑職乃七郎將營下三等甲士,鄭公大人病危不宜長途跋涉,雲蓋先生特命卑職趕去長川將長樂郡主接來,說唯有她才能救大人性命。”離開前聽到的事正要成爲我的藉口,而七郎將正是蕭晚風貼身十二黑甲狼騎中排行老七的路遙,我只對他稍微熟悉。
聞言,蕭晚月喃喃唸了一句:“居然要去請伊漣過來,看來大哥這次真的回天乏術了。”
我大氣也不敢粗喘,直到聽見他說:“那快些去吧,別延誤了時間,鄭國公若有什麼不測,本候爲你是問。”我忙叩首應是,起身後仍是低頭弓腰,後退幾步請辭,才轉身快步地往前走,也不敢走的太快,唯恐被他察覺異狀。
才走了不下十步,身後傳來清冷的聲音:“你究竟是誰?”我腳步一頓,渾身僵硬,不敢肯定這句話是不是對我說的。
便聞蕭晚月冷笑道:“事態如此緊急,你卻隻身一人步行深林,不快馬趕去長川,是何道理?”不等我回答,接着說:“路遙麾下三等以上甲士悉數頸系紅巾,請問閣下的紅巾在哪?”我乾澀嚥下口水,又聽他說:“最後,請閣下別再侮辱本候智慧,撒下如此蹩腳的謊言,趕往長川理應南下,你卻北上。北上欲往何處,金陵?”我已渾身冰涼,自腳底開始發麻,乍聞他一聲怒喝:“你這個司空家的細作,好大的膽子!”
我不及細想,拔腿就跑,風聲在耳邊凜冽而響,嘴角苦笑不已,他竟是一個如此犀利敏銳之人,蕭晚月啊蕭晚月,你從前那副溫文儒雅的模樣,敢情都是裝出來的?
蕭晚月在其後喝道:“來人,取弓來!”
我心頭一驚,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聞身後弓弦崩響,嗖嗖三聲,三支翎箭閃電般徑直朝我射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章節字數:2420 更新時間:10-05-20 15:24
自幼習武,身體已有本能,危難之際我側身接下第一支箭,反手將餘下兩支揮擋在地。驚心動魄時,忽聞馬嘯裂天,擡眼一看,嚇得面目蒼白,便見蕭晚月已策馬逼在眉睫,馬背上的他揹着一輪弦月,玉面冷峻如夜魅。
坐騎嘶聲人立,馬鬃飛揚,怒蹭馬蹄正朝我壓來。
回首之際,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瞳孔一陣收縮:“是你!”
眼見馬蹄即將踩在身上,我跌坐在地,雙手遮面痛苦閉上眼睛。
兀地聞得一聲嗚咽,睜眼再看,他不知何時躍下馬背,一掌將坐騎擊飛三丈。
方知他非一介書生,才華橫溢,更深諳武功。蕭家兩兄弟也真不可肉眼識之,兄長看似臥榻病者,弟弟看似文弱淡雅,皆深藏不露。
他朝我跨出一步,不知爲什麼突然停住腳步,癡癡看我:“真的是你嗎,悅容?”彷彿尋遍千山萬水,無數個星沉日落遍尋不得的失望,卻在驀然回首乍見燈火闌珊,汲汲營營的追求已近在咫尺,而衍生出患得患失的惆悵。
我極爲複雜地與他對視稍許,咬咬牙,一起身往回跑。隨即聞得身後開弓張弦之聲,三支黑羽翎箭破空而來,“篤篤篤”三聲碎響,不偏不巧,極爲精準地在我腳尖半寸前一字排開。我回頭匆匆一瞥,他手持彎弓,白衣寒霜,落得一襲不凡身姿,芸芸衆生中,也能一眼識得,卻是眼中那抹受傷,狠狠地紮在我心頭。我暗自無奈,立即繞箭再跑,他又射來三箭擋路。再跑再射,如此反反覆覆,跑了十來丈,箭也射了百來支,仍是不得罷休。
最後,他憤憤將弓扔在地上,怒喝:“楚悅容,你給我站住!”
我竟真的站住了,回過頭怔怔看他。從小到大,他從未如此對我大聲呼喝,笑時如拂柳的清風,憂時似流水的落花,總是寵辱不驚,波瀾不起。而今夜這硬氣的一面,理應覺得陌生,卻不知爲何讓我生出一種熟悉而懷念的感覺。
就在我出神之際,他已換了好幾張面容,由最初乍見我的驚喜,到我落跑時的憤怒,最後又慢慢地恢復成記憶中沐月而笑的翩然姿態,一步步朝我走來,笑得無害而溫柔:“悅容,你是怎麼了,以前你跟晚月哥哥向來親暱,現在爲什麼一看見我就跑?”他嘗試着將言語說得詼諧而真摯:“難道我在你眼中成了吃人的惡鬼,還是仍在怪罪我上次打了你?那,我給你道歉好麼,別再跑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
“你……”喉嚨乾澀似火燒,我沙啞問:“你爲什麼找我?”
他沒有立即回答,靜靜看我,漂亮的眼睛明亮而憂傷,許久才嘆息:“你知道的,悅容,聰慧如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收整凌亂的情緒,問:“你喜歡我。”語氣是肯定的。他搖搖頭,我牽強笑着,有種表錯情的尷尬,便聽他說:“比喜歡更喜歡。我愛你,悅容。”
衆目睽睽,他說得認真篤定,我聽得心亂如麻。
擡頭看清寒的明月,寥廓的星空,緬懷起曾經他所賦予我的奇妙心情,如一道美麗深邃的風景,豐富我一度單調微寒的歲月。
再回頭,輕聲道:“不,晚月哥哥,你並非愛我,而是不甘,因爲得不到的是最好的。”這句話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我自己聽。
他凝視着我,眸心深邃,並沒有否認:“或許第一次被你拒婚時,不甘多過喜歡。”深深呼吸,再道:“但後來是真的愛上了,悅容,你相信嗎?”我問:“你我之間從來只有淡淡如水之交,從未剖心挖肺,也從未許過地老天荒,你什麼時候愛上,又愛我什麼?”
我咄咄逼問,他緊抿嘴巴,一言不發。他的沉默被我認爲是一種無法反駁的無奈。我微微吐了一口氣,有點落寞,又有釋重負的感覺。我說,我該離開了。他問我要去那裡。他的神情已再也維持不住柔和的曲線,陰翳肅殺,是早就預料我的答案,是的,我的回答:“去找司空長卿,回到我丈夫的身邊去。”
他搖搖頭,仍堅持執迷:“不,悅容,你要跟我走,哪兒也不許去。”以愛爲名的挽留,我卻再也感覺不到快樂。
也許人生總這樣捉弄,一個愛時,一個不覺;一個覺時,一個又不愛了。
沒有誰是誰命中的註定,最後都只是命中的過客,有些人已經蛻變成皮膚心口間一道七色的明媚傷口,等時間一長,什麼痛都不算痛了,什麼傷也不算傷了,一切來得,去得,都如此猝不及防。
這時,遠處傳來轟轟巨響,大批馬隊往這邊趕來,我看見滾滾黃塵中間,司空長卿一馬當先,猩紅披風滾向天際。
蕭晚月神色微變,我抿嘴笑起,雙手負在後背原地轉了個圈,嚶嚶哼起一首歌來,蕭晚月本欲抓我上馬的動作一滯,靜靜聆聽起來,那歌聲太美妙了,不忍就此打斷。
白月光/心裡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
擦不幹/你當時的淚光/路太長/追不回原諒
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綁/無法釋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越圓滿/越覺得孤單
擦不幹/回憶裡的淚光/路太長/怎麼補償
拖得一曲的時間,司空長卿已策馬到來,一把將我攬上馬背,披風一卷,將我裹在懷裡。
“悅容,你總是如此狡猾。”蕭晚月仰面看我,旁若無人,彷彿司空長卿以及其他所有的所有,都不復存在,只有我,唯獨我,是真實的。
輕問:“曲子叫什麼名?”
我回答:“白月光。”
“月……光麼?”他微微笑起,那笑容瞬間柔化了冷硬的夜:“悅容,你還敢說你心裡不曾有我!”
整個畫面都在劇烈晃動,他的笑容,就像一道白色的月華光束,狠狠刺進我的瞳孔。
=====
作者有話說:昨天奶奶過世了,我要回去幫忙料理後事,囤積準備三更的文也只能一天一更地發,因爲接下來根本沒時間碼字,封推期間又不能停更,希望大家見諒,以後再補償大家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章節字數:2828 更新時間:10-05-21 17:56
蕭晚月點兵離開,未與司空長卿正面衝突,一則蕭晚風命在旦夕,不作匹夫之勇,二則司空長卿暗中籌劃,金陵軍大兵救援到來,非爭強好勝之時。
一經細問方知司空長卿在看到假冒曲慕白求救的信函時就發現異常,儘管字跡臨摹得極爲相似,但曲慕白獨有的張弛風格還是極難模仿的,之所以不動聲色,是要將計就計,找來替身做出被圍困在滄浪山的假象,拖延時間,他則暗中趕往泉州調來兵馬救援常州,可惜爲時已晚,沒料到蕭晚風行事如此果斷毒辣,一夕便毀了整座城。與退出常州城的曲慕白大軍彙集後,上滄浪山救援三萬兵士,恰逢蕭晚月攻山,於是兩軍便在滄浪山下交戰起來,正在相鬥激烈時,蕭晚月收到密報突然撤兵。後周逸救下三萬大軍與司空長卿會合時告知夫人被蕭晚風帶走之事,司空長卿便立即追趕蕭晚月而來,本欲挾持蕭晚月作人質與蕭晚風換人之用,中途便遇見了我。
蕭晚月離開時放言,他日亡司空氏,必爲蕭家。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最終狠狠咬牙掉轉馬首奔馳而去。
司空長卿率大軍一路追去,直逼蕭家大營,欲驅野心狼子,收復金陵失地。
黎明前夕,天地空前黑暗,兩軍交戰如火如荼,三刻已過未得深入,長川軍因主公病危無心久戰,退至太陰河、盧元山南陰蕭家地界。金陵軍經此一戰元氣大傷,再深入敵軍腹地乃兵家大忌,司空長卿沒再下令追趕,留下週逸領步兵五萬鐵騎八萬駐守邊界,又遣三千甲士幫助百姓重建常州城,便攜餘下兵馬連夜北上金陵。
少頃,東方肚白,漫漫長夜如百年之長終得過去。
司空長卿策馬立在山頭,鎧甲森森,赤色披風劇烈抖動嘩嘩直響,駐首遙望腳下之景,常州城一片坍塌,雖大火已滅,依舊冒着濃濃白煙,殘餘着肅殺氣息,如那一夕滅城的男人,嘴角噙着的慣有冷笑,似在譏諷。司空長卿的臉色變得極爲沉重。
我倚在他懷裡久久不言,知道他在想什麼,儘管不願承認,這一戰是他輸了。輸了的滋味很不好受吧,尤其是輸給蕭家兄弟,輸得如此措手不及。
輕聲說了句:“勝敗乃兵家常事,長卿不用耿耿於懷。”
金陵軍向來自恃戰族鐵騎,勵兵秣馬,雖忌憚蕭晚風威名,卻未將長川軍放在眼裡,經此一戰也是好的,吃得慘痛的教訓,方能勵精圖治。
我說:“不日我往長川軍營中一走,方知蕭家治兵之道,蕭晚風麾下,武有十二黑甲狼騎,文有長川七傑,有霸王之勇,又有蕭何之才,可謂文武並茂。再觀我司空金陵氏,戰族威名遠播,故而崇武弱文,仕子不出,武將橫行。殊不知興國安邦文治武功皆不可少,故此輸蕭家一籌。”
司空長卿聽後深深看我,雖久未言語,灼熱的視線卻將我看得極爲不自在,雙臂一緊,將我摟在懷裡,沉聲道:“悅容所言極是,驕兵必敗,長卿受教了,即刻便回金陵,依悅容之言再精圖治,下次再向蕭家一雪恥辱!”
※※※
大經幽帝二年丙寅朔月,公迎娶楚氏大婚之日,蕭兵夜襲常州,一夜城塌。公雖收復失地,歸咎敗績乃崇武弱文不重廟算之過。復歸金陵,頒下罪己書,勵精圖治,依楚氏之言開恩科,廣納仕子良才,效仿戰國燕昭王高築黃金臺以相待。金陵屬地一度文興,博學智者紛紛出仕。奈戰族崇武久遠,武將多爲士族豪紳,經此文興唯恐動搖利益,遂成黨派以淮安君秦少爲首,罪責楚氏婦孺參政,禍國殃民。淮安君秦少,名冬歌,字舒雲,乃金陵秦相之長子,受封少宰太卿,爲人豪爽好報不平,衆人敬之故稱“秦少”。冬歌幾番譏誚楚氏狐媚亂世,公愛少妻,又重良將,陷兩難之地。
——《大經金陵遺史·魯公傳》
※※※
五日後,兵馬抵達金陵。文武百官立城門左右兩側,金麟綵帶華蓋旌旗林立,一派盛況。司空長卿扶我下了馬車,我擡眼看去,便見城門左側一列軍甲巋然,各個神赳氣昂,右側則爲系列青衫朝袍,乃爲文官,人數雖然可謂,但氣場單薄,又有一五旬老者上來請路,司空長卿稱其“相父”,我便知其身份,乃金陵之宰秦羅。秦羅雖是武將出身,但文治大才,遂拜以文相,其子秦冬歌緊隨其側,拜以少宰太卿之位,兼元武將軍,着一襲銅色獸口鎧甲,少年英姿勃發,可見金陵確實文弱武盛。
百官齊聲向司空長卿叩拜魯國公金安,又向我拜喊楚夫人安,雖是恭恭敬敬,但我已在不少人眼中看到一絲不善,細想緣由莫過於司空長卿娶我之日,便是常州城破之時,多爲不祥之兆,卻因魯公威嚴,不敢表於形態。
乘坐華蓋金鑾馬車穿過城門,我將垂簾打開,看見一條寬達四十丈的御街大道兩旁,植有兩行槐樹,雖然入春,但早春寒薄,仍是看不到綠樹成茵,道路兩邊都有寬如小河流一般的排水溝,主道排水溝交叉之處,均鋪架石橋,水溝之內水聲譁然,流水不絕。
我不由讚道:“山河萬里城,城闕九重門。不睹金陵壯,安知魯公尊。”司空長卿笑笑:“悅容這詩倒贊得我飄飄欲仙了。”我笑道:“金陵自古乃福緣之地,文物薈萃,地勢險要,南有盧元山中脈爲疊嶂,北有衆山逶迤延綿,和盧元山遙遙呼應,太陰、淮川等八水環繞金陵,八百里金陵自古以來就是萬盛之地,長卿據金陵爲都城,以顯王者氣象。”
指着車窗外道:“長卿你看,這是玄武大街,貫通金陵城南北的第一長街,玄武大街北端盡頭,就是金陵宮城,乃是歷代魯國公所居,金陵城內六部的官衙也在宮城之內,而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叫做郭城,金陵郭城從左、右、南三方拱衛宮城和皇城,共有南北十二條大街和東西十五條大街,縱橫交錯地把郭城內部劃分爲一百二十坊。其中貫穿城門之間的三條南北向大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構成長金陵城的交通主幹,而現在我們所在的玄武大街就是金陵最中心的街道。玄武大街的盡頭就是玄武門,從那裡可以進入宮城。”
司空長卿笑得極爲寵溺,眼中略帶驚訝:“聽悅容這樣一說,我倒覺得自己是客,悅容纔是金陵東道主呢!”我訕訕而笑,又惱道:“我既嫁你爲妻,自然是這金陵的半個主子,莫非我還是外人不成?”他連連賠罪,說就算整個金陵城都是悅容的也不爲過。
言談之間,馬車很快就到了玄武門,進了宮門,又有肩輿來擡,垂掛的帷帳是繡着金龍錦緞,週週轉轉進了大殿,殿門口有一個英挺俊美的青年在那裡等候,見司空長卿牽我下輿後,笑着迎了上來,作揖道:“明鞍見過叔叔,見過嬸孃。”我微微一怔,司空長卿笑着爲我介紹,此乃已故堂哥之子司空明鞍,從小與他一同被太君撫養長大,雖是他的子侄,卻情同兄弟。
我忙點頭回以禮數,司空明鞍細細看了我一眼,隨即半垂雙目,道:“叔叔嬸孃請隨明鞍來,太君有請。”
我心頭一緊,雖說醜媳婦終要見公婆,但素聞司空太君乃女中豪傑,在司空長卿幼年未及親政時,代理監管朝政,手段雷厲風行,頗有當年呂后之威嚴。跟這樣的婆婆見面,難免心頭緊張。
像是明白了我的心事,司空長卿捏了捏我的掌心,寬慰道:“悅容不用擔憂,孃親私下向來和善,你又如此聰慧伶俐,她一定會喜歡的。”
司空明鞍復而又瞧了我幾眼,便在前頭引路,司空長卿攜我之手,一路同去。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章節字數:4120 更新時間:10-05-24 18:04
銅雀鎖萬里祥雲,雲煙饒百年鏡湖。湖,貫穿整座蘇樓,長形拱橋直上,如通天道,一路行至後庭,棕色木階兩側盤旋,拾階而上直達蘇樓,厚重的朱漆大門層層推開,玄色大理石鋪展赤色地氈,鮮紅的盡頭橫置一方彩金文雕木槿榻子,無數衣着光鮮的婢女老奴兩側排開,有一老婦高坐上頭,已是知天命之年,雙鬢未白,雲發高盤,配着精緻的額飾,着一襲霧米色墨底襖子,繡着吉祥圖案,看似平和的眼神不掩精光,沉靜,持重,諱莫如深。
有這樣眼神的女人,必是歷經風浪慣於斡旋弄權的女人,除了蕭夫人,我便只見得她如此,想必是司空太君了。
堂下右側次座坐着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少女,面如夏花,腮如春桃,早春略帶臃腫的裙襖子遮不住一身奧妙的體態,自我們踏進殿內,她盈盈起了身,往門口看去一眼,隨即將頭低下緊張地擺弄袖角,紅霞拂面,難掩羞澀。
司空明鞍奏請叔叔嬸孃已到,司空長卿歡喜喊了聲孃親,偕同我上前給太君請安,雙手奉茶。司空太君淺酌一口,擡手笑說:“好孩子,快些起身吧。”便有嬤嬤前來遞上新媳婦的紅包以作見面禮,又附送青田如意一對,金牛一座,翡翠珊瑚玲瓏明珠等寶器無數,司空長卿再度攜我叩首以答謝,司空太君眉開眼笑,面色紅潤,倒真似幾分和善可親的老人。但我知她絕非易輿之輩,她對司空長卿這個晚得的小兒子極爲寵愛,對上我這個新媳婦雖面帶笑容,卻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待一切禮數完畢,那少女逐一向我們行禮,視線在我身上多停留稍會兒,後又俯首不再言語,一副溫婉賢淑的模樣。顯然司空夫人看她的眼神比我舒適的多。經司空長卿介紹,方知她是周逸同父異母的胞妹,金陵第二大族周家二小姐周妍。觸及她臉上的紅暈,再見她羞答答的模樣,我心中已有了然。
本以爲司空太君不喜歡我,必然在初次見面有意爲難,卻沒想只說了一些吉祥的話,便差來訓練有素的婢女帶我下去,囑咐我長途跋涉後理應好生休息,他日叫長卿帶我四處走走,以便熟悉金陵,又說:“以後便是一家人了,悅容一切隨意,若是有什麼人欺負你都跟我說,老生替你做主。”隨後若有所指地瞥了司空長卿一眼。
見此和睦場面,司空長卿似暗暗鬆了口氣,面上佯裝委屈地說:“孃親,您就別再含沙射影了,孩兒疼愛悅容尚且不及,又怎會欺負她?”末了不忘討好,又加上一句:“孩兒會與悅容一輩子孝敬孃親膝前的。”司空太君連連說好,復而又小聊幾句,將司空長卿和司空明鞍留下談話,我便隨婢女下去了,退至門口時隱隱聞得蕭晚風的名,看來是要說鄭魯兩家爭鬥之事,有意將我支開。
那週二小姐周妍也隨我一同離開,路上與我閒聊,說對我聞名已久。本以爲說的是關於我的那些流言蜚語。原是先帝妃嬪,後成常昊王妃,又因蕭晚月與司空長卿搶親之爭,讓我名達天下了,譭譽參半。孰料週二小姐卻仰慕地看着我,一副偶像膜拜的模樣,我不明所以,聽聞她說:“我那大哥,從小恃才傲物,就連冬歌他們都不放在眼裡,一直只服魯公大人。”
“冬歌?”我中途插了一句。
“就是宰相大人家的長公子秦冬歌。”
“週二小姐與少宰太卿很熟嗎?”我探尋地問,心裡開始動起花花腸子。
“大哥、曲慕白將軍、明鞍少爺以及冬歌他們四人是從小跟着魯公大人一塊兒長大的,感情都很好,小時候大哥曾帶我與他們同玩,冬歌對我最好了,一直很照顧我,後來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下次帶他來見夫人,夫人一定會喜歡他的!”
我暗笑,喜歡那人作甚,又非是我的誰,倒是與秦冬歌會面是必不可少的。秦冬歌和周妍的身份都很特殊,我要給自己在金陵扎穩腳步,他們是我須得拉攏的人物,笑道:“那就多謝週二小姐了。”
周妍一見我笑,癡楞了半會,紅着臉羞道:“夫人笑起來真好看,莫怪大家都說夫人是當今天下的第一美人。”
我一怔,啼笑皆非,這名號也不知是怎麼來的,據我所知大經國美貌女子不下少數,當今的太后、已故的史妃、長樂郡主趙伊漣、蕭家三小姐蕭晚燈,以及眼前這位週二小姐周妍,都不比我遜色。我這名聲啊,多半是捲入了新舊權術的鬥爭之中,以訛傳訛沸沸揚揚給鬧騰出來的。
虛應幾聲,復而重拾剛纔的話題,問:“你家大哥怎麼了?”
周妍纔回歸正題,紅撲撲的臉蛋堆起難得一見的壞笑,道:“年前大哥和曲將軍隨魯公大人出去辦事,聽說大哥在此行中被魯公大人懲以刑法,捱了三十軍棍在牀上躺了三天,問其原因是辦事不利,被魯公大人交代要看守的人給算計後跑走了。後來回金陵祭祀的時候,冬歌每每登門拿此事取笑大哥,素來喜怒無色的大哥都會變了臉色,聽大哥房裡伺候的丫鬟們說,大哥時而噩夢都叫着那個仇家的名,竟是個女子,後來又聽說是未來的魯國公夫人,我便一直期待見夫人一面。”
我暗笑,原來周逸被譽爲周郎將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連度量都那麼相似,當初不過捉弄他一次,竟恨我恨成了那樣。
回道:“週二小姐要是不嫌棄,以後可以經常來天籟苑找我聊天。”天籟苑是歷代魯國公正房夫人的居所。
周妍睜大眼睛:“真的!?”又弱弱問:“可以嗎?”
我反問:“爲什麼不可以,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不是麼?”
周妍先是有點惶恐,後不甚歡喜,也真是個單純的女子。
一路隨意閒聊,中途分道揚鑣,她回了周府,我去了天籟園。
當晚,百官齊聚大殿,我與司空長卿行完親禮,拜了天地,送入歷代魯國公所居的凌雲軒。不到半會,司空長卿帶着酒意回到喜房,外頭仍是隱隱絲竹管樂靡靡,宴會並未散去,他是提早回來的,似乎很開心,喝了不少的酒,走路稍有不穩,醉眼迷離,頰若桃花,跌跌撞撞倒在我膝蓋上,腦袋不安分地往我懷裡蹭了蹭,迷糊地說着:“我終於娶到你了,你終於是我的妻子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將這大塊頭扶上牀後倒來解酒的茶湯,才一回身,便見他呼嚕睡去,嘴角含笑,巴咂巴咂地念着我的名字,偶爾傻笑。我見他這模樣,撲哧笑了起來,笑完後又傷感起來,默默坐在榻旁,摸着他英俊的臉,喃喃道:“叫你別將我看得太重,不值得的,怎麼就這麼傻?”他又在夢裡叫了聲“悅容”,我黯然嘆息,爲他擦臉換去紅豔豔的喜袍,自己也卸去繁重的鳳冠霞披,在他身旁躺下。婢女們放下帷幔,熄滅燭火退出房間,四周靜悄悄的,我呆呆看着牀幔,一點一滴承受陌生的環境帶來的不安和寂寞,突然很想在劫。
夜半朦朦朧朧感覺有重力壓在腹部,醒來後對上司空長卿漆黑的眼眸,眼底有些悲傷,大手在我小腹來回摩挲。我問他怎麼醒了,他說做了噩夢,我又問做了什麼噩夢,他沉默少刻,說:“夢見孩子沒了,你在流淚,我怎麼擦也擦不乾淨,滿手溼嗒嗒的,都是你的眼淚,後來都變成了血”我心裡蹬了一下,隨即斥他滿嘴不吉利,又安慰道:“別擔心,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定會平安出生的。”
他笑笑:“是的,我們將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他們都要像你,一樣的眼睛和嘴巴,我會永遠愛着他們,教他們習文學武,讓他們好好孝敬你。我們一定會白首偕老,兒孫滿堂。”最後那句話,他低聲反覆唸了幾句,像是祈願,更多的像在自我規勉,不經意透露的不安讓我心生疼愛,捧着他的臉道:“別說了,今夜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呢。”他怔了一下,說:“抱歉,先前太高興喝得多了。”我笑着搖頭:“沒關係,現在還不遲。”俯首聞住他的嘴,他熱情迴應,舌頭交/纏追逐,最後氣喘吁吁地將我放開。
“不行,你有孩子……”
“我有辦法可以讓你舒服。”身中陰陽蠱,就算沒有孩子,我也不能真正與他歡愛,卻不想委屈了他。
撩起他潔白的寢衣,沿着胸口的弧線一路吻下去,停留在腹部,感覺他的下面的熾熱,一頓,隨即吻下去。他的喘息,隨風飛揚的帷帳,交織出一幅聲色並茂的旖旎春色。
※※※
三月,草長鶯飛,金陵已開遍春桃,朵朵緋紅豔麗。
我嫁來金陵已有一個月了,這段時間,司空家與蕭家仍是紛爭不斷,雖說有戰有和,仍是局戰爲多。蕭晚風至今仍在昏迷,蕭家事務已由蕭晚月接手,並且跟司空長卿訂下條約,兩家劃江而治,以北爲金陵之地,以南爲長川之地,縱有紛爭,爲表天子威儀,兩家皆應允,在皇都內不可動武。此約史稱“南北協議”。自此,天下局面大定,鄭魯兩家暫緩戰局,各自爲勢,分別討伐大小諸侯聯軍,意圖統一南北勢力後,再定天下。
司空長卿一邊征伐北州三十六郡,一邊在金陵實行改革,依照我的提議在六月開恩科,建造黃金臺廣納人才以穩後事之地。我幫忙訂製科舉各項規則,閒來時翻閱蕭晚風贈與我的兵冊《風痕》,看着他剛勁的力道一筆一畫寫出的篇論,愈發深入瞭解他,便愈發對他又敬又怕。
蕭晚風在書中曰:“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夫未戰而妙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想他爲人用兵之道,果真廟算天宇,往往事先便佔盡先機,那麼此番,他是否也算得堪輿,九死一生之際纔在鬼門關口重回人間?
也不知雲蓋先生做了什麼讓蕭晚風活了下來,但聽說長樂郡主卻病倒了,在病榻上躺了足足一個月。
每隔十來天,天賜會寄來書信,在劫卻從來不曾,我也只是在天賜的隻言片語中找到他的一點消息,似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有關在劫的回憶,那個固執說愛我的孩子,有時會瞬間翻涌上我的心頭,像海嘯一般鋪天蓋地,無所遁形。
這天,我像往常一樣收到天賜的信,只有寥寥一句:應允姐姐之事,我必會遵循。字跡凌亂潦草,顯然寫得極快,並且情緒些許激動。
暗忖,這孩子是遇到什麼事了?
後去找司空長卿商議恩科之事,被告之在書房,又去書房,卻未見其人,便在書房等候,順手整理書案上堆積的書籍奏摺。
一張紫色金邊的帖子從一堆雜亂中掉出,以名貴的洛陽漿紙做成,帶有天然花香,是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名貴東西,往往用於重要筵席邀請身份尊貴的客人。
隨手展開一看,我頓時心亂如麻。
這並非尋常的帖子,而是婚慶的請帖,由蕭家和楚家聯名發出,邀請司空長卿和我前來皇都赴宴。
就在昨天,在劫和蕭晚燈已拜堂成親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章
章節字數:4810 更新時間:10-05-27 16:48
我不是一個理性的人,很多時候是逼着自己理智,可真的遇到什麼觸動底線的事情,總控制不住情緒激動。但現在的我有什麼資本感性?不再是閒庭花開笑年少的日子了,以後要走的路很長很艱難。
身後門開,那人走進來,我並沒有表現出被欺瞞的憤怒和質問,只是靜靜說:“我的弟弟昨天成親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卻是最後一個。長卿,你讓我成了一個最不可親的姐姐,連婚宴都沒法出席。”
寂靜少刻,有個平淡的聲音回答:“我已經差人送去名貴的賀禮了,九州八郡再也找不出更名貴的東西,並不會讓你太過失禮,再說你現在身懷六甲不宜長途跋涉,他們會理解的。”
“說出你真正的理由吧,別將我當做三歲可欺的孩子。”
他並不瞞我:“你現在還不能見楚在劫,更加不能見蕭晚月。”說到後者,我在他臉上看到一種與蕭晚風如出一轍的神色。他們都顯得十分焦慮,但,爲什麼焦慮?
我無心細想,衣袖下握緊拳頭:“在劫……他需要我的祝福!”
“不,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祝福,那隻會讓他覺得自己的姐姐太過神聖,而他太過無能。”
肩膀一震,我鬆開了雙手,嘴角蔓延出苦笑。是的,他說的很對,我總自以爲是地認爲怎麼做纔對在劫最好,卻刻意忽視了在劫的驕傲,所以我做的事在他眼中都成了一種施捨的自我犧牲,他沒能力阻止,總會痛恨起自己。可不這麼做又能怎樣?
門外有人通報,南邊送來消息了。司空長卿從侍衛手中接過密函展開一看,隨即泛出冷笑,對着我用一種怪異的語調說:“也真是你的好弟弟,一個過河拆橋,一個鋪橋造路,爲了讓自家姐姐開心,真的不顧一切了,就這麼搭上一輩子。”言訖,略帶怒容拂袖離開了,書信在他轉身後如白蝶般飄落在地。
我拾起來一看,眼眶瞬間灼熱,嗚哇一聲哭了出來。
是皇都傳來的消息,昨晚發生的事,今早才傳來金陵。
成親前夕,在劫消失了,人間蒸發一般遍尋不得。這場婚禮,賓客皆至,天下皆知,蕭家和楚家都丟不起這個臉,於是天賜替代在劫娶了蕭晚燈。沒有人敢去計較,爲什麼新郎會由楚十一爺換成了十二爺,世間百態,不過再度上演一出荒誕的戲曲,而已。
終於知道天賜的那一封信爲什麼會寫得那麼激動,他在掙扎,劇烈地思想鬥爭着,然後,他做出了選擇。
彷彿有兩道聲音在腦海中不斷迴旋。
在劫說:我寧可死,也不要吻我所不愛的人。
天賜說:我寧可死,也不要違揹我允的承諾。
走出書房,擡頭看去,那片天空總是那麼寬廣寂寥,很多很多年了,依舊如此,很多很多年以後,也依舊如此,而那兩個曾說過要陪我看每一個日出夕陽的孩子,他們都長大了,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去了不同的方向。
我看到了太多成長帶來的無奈和傷痛。人在選擇一些東西的時候必然會失去一些東西,無論怎樣完美的選擇都不會盡善盡美。我、在劫、天賜無數次地選擇,無數次地失去,有時候也真覺得,其實沒有選擇纔是最幸福的。
這一天,我最終讓自己感性了一回,想了很多。
想着,愛一個人意味着什麼呢?
愛,便是爲他的幸福而高興,爲使他能夠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並從這當中得到快樂。
想着,幸福又意味着什麼呢?
幸福像一場鬥爭,這種鬥爭不論是如何的艱難,它並不是一種痛苦,而是快樂,不是悲劇的,而只是喜劇的。
天賜選擇愛的方式,在劫選擇幸福的鬥爭,而我呢?或許還在兩者之間徘徊。
在劫,你是快樂的。你寧可死,也不要吻你所不愛的人,我們都做不到。
※※※
自從在劫消失後,司空長卿安排在我身邊的侍衛突然多了起來,不想深入思考他這樣安排的目的,除了暗廂惦記着在劫的下落,日子還像往常一樣,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科舉是在六月開始,雖然還有兩個月,但金陵城內已經匯聚了不少人,滿街看去都是清雅儒士,文人墨客。這種情況在金陵是不常見的,畢竟這裡一貫以來崇武,乍見書生意氣,不免引來部分人側目。
屆日,天高氣爽,風和日麗,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司空明鞍在我的示意下設列雅會,招待天下文士,地點就在剛剛建造好的黃金臺。我換了一襲男子華服,甩開那些煩人的侍衛,悄悄混進會場。
黃金臺坐落在玄武門南側一處郊院,周饒汾陽湖,又引三江,遠處青山饒紫煙,近處島嶼縈迴,一派美景引無數風流才子折腰,讚美之詞不絕於口。有一清朗聲音飄進我耳中:“雄州霧列,俊採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又言:“物寶天華,人傑地靈,昭王黃金高築,呂相一字千金,何處可盡風流,再觀今朝崢嶸。”
這詩作的好,言辭綺麗,盡顯才學,又將魯公比作昭王呂相求才若渴,也不枉費這黃金臺巨資所建的用意。我循聲望去,便見一青衫雅士憑欄而立,遠眺煙山如畫。有一白衣青年站在其側,手搖摺扇,笑道:“遠韻兄此言差矣,若真論今朝崢嶸,非是魯公風流,而是魯公夫人灼見,須知這金陵文興之事,是她一手挑起。”
兩人關係看上去極爲親密,多半爲親朋好友,再聞他們幾番爭鋒相對的辯駁,更似幾分損友。青衫雅士果真才華橫溢,雖帶着幾分文人的迂腐,旁徵博引無不力爭女子無才便是德,句句譏諷我不守婦道,鮮有德行,卻是教我對其才學欽佩不已,能貶人貶得如此氣勢磅礴的,也就眼前這位了。又見白衣青年暗諷,若這女子僅有其德,遠韻兄此番便壯志難酬,難遇伯樂,何堪當年太白“仰面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青衫雅士聞之不再言語,苦笑不已。
我暗廂打聽他們身份,方知青衫雅士乃廬州第一才子姚遠韻,白衣青年乃江南狂人李準,兩人爲表兄弟,皆有功名在身,卻因先皇近佞人遠賢臣荒淫後宮而荒廢國政,不屑入朝爲官,便棄功名而作從流遊士。這兩人有才情,又有君子氣節,我暗暗對他們留了幾分心眼。
這時,禮官喊道:“金陵刺史司空大人到——”喧鬧聲頓止,衆人整衣樹冠,做出最精神的狀態凝神望向上堂。司空明鞍自幕簾後走出,着一襲玄色白莽朝袍,自有一番官威。
視線越過衆人落在我身上,司空明鞍不由一怔,我偷偷朝他使了使眼色,他心領神會,很快收整面容,與衆人寒暄:“今日招待大家來此,一爲以文會友,切磋交流,二爲我金陵之主盡東道,以表求賢之誠。若有不到之處,請諸位見諒。”衆人紛紛作揖,皆說“刺史大人言重了,不甚惶恐”諸如此類的話。各自入座,四書五經六藝七學,傾盡所學各顯神通,論及天下局勢,言辭鑿鑿。心知若博得刺史一記青眼,在魯國公面前美言一句,他日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我在偏遠席子坐下,暗中觀察衆人,對姚遠韻和李準兩人真是越看越中意,升起愛才之心,想將他們收入旗下。
這時,耳畔隱隱傳來呼嚕聲,側首看去,竟見一男子趴在我旁邊的坐席上呼呼大睡,約莫二十歲出頭,穿着半舊不新的墨衫,口水在桌面上流了一灘,吸了一口回去,又巴咂巴咂地從嘴角流出來。所幸他的席子在尾座,呼嚕聲在衆人激烈的高談闊論中並不明顯,別人案上的蔬果糕點都還疊放得整整齊齊,他面前的卻早已吃光殆盡。
縱觀在座之人,多爲有學之士,有的是爲青雲之志,有的是爲光宗耀祖,有的是爲建功立業,敢情這人是來騙吃騙喝的?
我暗自嗔怒,司空長卿建起這黃金臺,可不是讓這等閒人鑽空子來濫竽充數招搖撞騙的,正在想着日後是不是該擡高門徑精選人才時,那男人蠕動着脣幽幽醒了過來,眼睛尤且泛着剛睡醒時濛濛的水汽,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到上面的人還在滔滔不絕,蹙眉嘟囔了一句:“哪來那麼多廢話,還要不要人活的?”隨手附在肚子上摸了摸,乾癟癟的,似乎又餓了想要吃東西,奈何自己的都吃完了,便將目光轉移到我的桌子上。
我本不想理他,他就這麼一直看着,也沒開口跟我要,卻將口水咽得咕嚕咕嚕響,清脆直接明瞭地被我聽見,活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小鹿似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可憐。
不堪滋擾,也算是服了他了,將自己桌上的果盤移到他面前:“兄臺若是不嫌棄,請用。”
“那怎麼好意思呢。”嘴上這麼說着,手卻早已抓起一塊酥餅往一口咬下去了。
我暗自鄙夷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吃得正歡,沒瞧見我的不屑,我重新將注意力轉到上堂,那姚遠韻和李準正就着眼前局勢論天下分合,衆學士聽得激/情澎湃,不下半會便分兩派。一派以姚遠韻爲首,認爲馬背得天下,卻不能在馬背上治理,須以仁治,順應民心,才合“仁義”之名;另一派則以李準爲首,認爲必要時期行必要手段,亂世之初,理應開刀闊斧,以法鑑國。兩種觀點各有所長,辯論隨即進入白熱化。
其實這兩人說的都沒錯,李準的理念適合打江山,姚遠韻的理念適合守江山,但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這時,有人挨在我身後,道:“我勸你沒事還是回家睡覺吧,在這裡聽這些人嘮嘮叨叨的沒啥前途。”那人酒足飯飽了,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滿足笑着。我譏諷:“沒前途的話兄臺又爲何來此?”那男人咧嘴一笑:“你當我傻啊,這裡白吃白喝的,我怎麼能不來?”又偷偷告訴我,他是給別人下了瀉藥拿了那人的請帖才溜進來的。我哼了一聲,對他這等無恥之人連禮貌都懶得維持了。他見我又不搭理他,打了個飽嗝便湊了上來:“你讓我吃了一頓飽飯,我也不是知恩不圖報的人,老實告訴你吧,這裡沒有錦繡前程,只有殺頭之禍,還是聽我的勸早早離開吧,別太深入。”
我心中一凜,詫異地瞪着他:“什麼意思。”
“你想想啊,金陵崇武多年,武將多爲士族豪紳,須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這魯國公夫人在這個時候來個興文改革,還是這麼大刀闊斧地做,這不明擺着往那些人臉上打巴掌麼,他們還不奮起反抗?楚氏是魯國公的心頭愛,他們一時拿她沒辦法,自然而然會從這些文人開始下手,到那個時候別說高官厚祿了,能保住小命就阿彌陀佛了。”
雙手合十做了個拜佛的手勢,又靠在我耳畔道:“我跟你說哦,這魯國公的小媳婦楚氏啊不簡單,如果不是個愚婦,就是意圖不軌的禍水。我聽聞她不少傳言,想必不是無知婦孺,她這麼做一定是在打着壞主意。”
我微微笑起:“哦,她在打什麼壞主意?”
眼珠子轉了轉,他道:“還能有什麼壞主意,她隻身一人嫁來金陵,無非是爲了培養自己的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最好的法子當然是去舊迎新,藉着科舉在朝中注入由她一手培養起來的新秀,她便能暗中操縱朝政,一勞永逸。”
我詫異不已,自己的想法居然被他一言點破,這人是什麼身份?我一改前態,深深打量他。他因吃得太飽,毫無形狀地往後仰去,雙手支着地面,雙脣像魚兒似的一下又一下的合翕,簡直就像個小地痞,哪有什麼世外高人的氣質?
他卻再度語出驚人:“所幸她此刻身懷六甲,只要秦相出面先安撫各家不滿,再以養胎爲藉口奪走楚氏的主導權,建起學士閣以正統方式選納才士,不僅可避開女權之禍,又可逐步改變金陵司空氏積弱問題,畢竟崇武弱文的確是最大的弊端,開疆擴土須武功,但治理江山還是得靠文治,楚氏若不存有私心,也的確爲真國士。”
我按下殺意,笑問:“如此說來,楚氏便無昇天之路了?”
他搖搖頭:“那可未必,楚氏最大的弱勢是身爲女人,最大的優勢還是身爲女人,魯國公愛之深,她只需稍用苦肉計,便可以魯公一人制衡萬人,當然,魯公非昏庸之輩,暗廂還是會牽制她的作爲,但至少可以保她性命無憂,屆時她在朝中拉攏權貴再建勢力也不無可能,最主要的還得看她腹中的骨肉,是男是女纔是翻身關鍵。”
擡頭看我,陰惻惻笑道:“此刻若是誰心狠手辣,去掉她腹中骨肉,又按照我說的方法去做,那麼她在金陵就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幸運的話苟全性命,還能靠着魯公的一點疼愛在後院裡乖乖相夫教子。”
我聽得差點氣昏過去,回神後狠狠瞪他。
眼前這個男人,若不能爲我所用,我必殺之!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章節字數:2704 更新時間:10-05-29 21:33
虛心請教那人姓名,並以“先生”相稱,那人一嚇,是被我快速改變的態度給驚到的,摸着後腦勺訕訕道:“不過山野村夫,四海浪人,先生之稱愧不敢當,兄臺還是叫我藺翟雲吧。”
藺翟雲,從沒聽過的名字,顯然不是天下名流之仕,但他那腦袋裝着的計謀可不容小覷。見他彆扭神態,看起來非常不習慣文縐縐的禮遇,便知是個隨波逐流隨性而至的狂人。我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又爲了刻意親近,就坦然叫了聲“翟雲兄”。這人面子薄,居然臉紅了,憨憨而笑。
日後,在他成爲我策前智囊、最爲信賴的心腹後,曾對我說,他自入世以來因心性放/蕩不羈的關係,常被人瞧不起,白丁不懂他的心志,名仕不屑與他爲伍,我是第一個跟他稱兄道弟的人。
出於禮貌,他也詢問我姓名。可現在還不能明示身份,尤其是在他當着我的面說了一連串毒計陷我萬劫不復後,怕他擔心會被我報復而跑路了,那我去哪裡找這樣的人才?但也不能假名欺瞞,日後還是要招攬他的,不能顯得沒有誠意,便據實報了表字“靈犀”。
“靈犀兄,這裡唧唧歪歪的實在無趣,咱們去其他好玩的地方。”也不等我回應,夾着我的胳膊便往外拖。那時衆人正爭執激烈,又因末座的關係,沒有人發現我們離開,除了司空明鞍,我朝他使了眼色,一晃神,便被藺翟雲生拖活拉的帶出了黃金臺。
藺翟雲這個人怎麼說呢,不深入瞭解的話,的確像個混混,難怪別人會瞧不起他,就連我一開始也以他不恥,因爲他最大的愛好只有三樣——吃、喝、睡!
彷彿生來就是爲了貫徹如豬般的生活理念,你能說他不是個人才麼?
這日他拉着我在金陵城四處亂走,吃遍名坊精點,從玄武大街南吃到玄武大街北,又從東市金陵名菜吃到西市四海名餚,一直沒有消停,也真懷疑他的肚子是不是個無底洞。他自然沒有銀子腐敗,瞧那身衣裳半舊不新的,袖口還個補丁,無非都是我掏的錢。他這個人很有原則,投桃報李的道理還是懂的,吃了我請的東西,凡我所問,若不爲難,必有所答。
我先是旁擊側敲地探尋他的身份,他回答的很圓滑,據實相告,卻也讓我探尋不清底子。說是打小跟父親在山裡生活的,後來父親死了,他就出來找他的叔叔,根據星象顯示,叔叔身在南邊方位,可他往南走了整整一年都找不到他,後來不知怎麼的就來到了金陵,盤纏沒了餓了好幾天,聽聞黃金臺設有雅會就混進來解決溫飽問題。我聽後啼笑皆非,很想告訴他,金陵在北而非南,他走錯方向了。
從小到大,我沒少被在劫天賜取笑毫無方向感,純粹的路癡一個,今日見了翟雲兄,方知自己方感之愚鈍,還不算無藥可救,至少不像他那樣,走了一年的反方向尚且不知。
或許真是應了那句話,思想的天才,生活的白癡。
當然,我是不會好心爲他指路的,尤其在向他詢問當今天下局勢之後,他竟說了一連串的計謀,譬如蕭家該怎麼做能打擊司空家,司空家該怎麼做能反擊蕭家,兩家又該怎麼做能成霸主,繼而一統天下。我聽得癡迷,驚覺後才發現後背衣衫早已溼涼。
這個人實在可怕,寥寥幾句,已兵行天下!怎麼能讓他去南邊尋找親人,那可是蕭家長川屬地!
再次暗暗下定決心要不擇手段將他收入麾下,如若不成,我寧可毀了他,也不會讓他有機會成爲我的敵人!
藺翟雲沒有察覺我複雜的神態,左手拿着香品樓的五香包子,右手拿着仙來坊脆皮烤鴨,正狼吞虎嚥埋頭苦吃,有時候也真覺得他這個人大智若愚。
正在想着怎麼安頓他好逐步收買人心,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將我的計劃全盤打亂。
那些刺客明顯是針對我而來的,當司空明鞍率兵來救的時候,藺翟雲早已趁亂消失無蹤了。
我在躲避追殺的時候扭到了腳,司空明鞍將我橫抱起身送到馬車內,回到宮城的一路上爲我推拿傷處,動作極其溫柔。
如果你認爲我這侄兒跟我有什麼姦情,那可猜錯了,我跟他只是暫時的合作關係。
在我嫁來金陵的這一個月,還是發生很多事情的,比如,周家二小姐周妍成了淮安君秦冬歌的夫人,司空明鞍成了我潛藏在暗處的力量,這兩件事之間還是存在某種關聯。
司空明鞍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都是曾經滄海的人,他只是在我身上償還,對另一個女人的愧疚,以及無聲地後悔,曾經面對情感的軟弱。
“知道刺客的身份了嗎?”我往馬車的軟榻上懶懶靠去,司空明鞍收起藥酒,應道:“刺客有三撥,第一撥可以確定是那人派出的,第二波身份不明,第三波潛在暗處還沒出手便撤退了。”
我啞然失笑,什麼時候起我的命成了香餑餑,竟有三批人馬爭着要取?
“除了金陵朝堂上的那些頑固派,你還得罪了什麼人?”司空明鞍略微蹙眉,那俊秀的眉峰還真是絕妙,好看的男人就算是生氣也賞心悅目。
“誰知道,這天下仇恨我的人可多着了,先皇的舊勢力,我孃家的私人恩怨,或許還有我前任夫君的舊部暗中謀劃,或許還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勢力對我恨之入骨。”我自嘲說着,眉梢輕佻,別人着急的時候我喜歡漫不經心。司空明鞍的眉頭愈發緊蹙,我自然知道他在擔憂什麼,須知我現在的人身安全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關的,若非他目前需要我的協助,否則才懶得管我死活。
“這件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對長卿說的,他可比你着急多了。”頓了一下,忙說:“對了明鞍,即刻下令封鎖金陵城門,別讓剛纔那個跟在我身邊的年輕人出城,他長什麼樣你還記得麼?”
司空明鞍點頭,我說:“將他的畫像臨摹下來下令全城搜索,找到後千萬別傷害他,將他安置在你府上,要以上大夫之禮相待。”
司空明鞍不解:“你似乎看很重他,但他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更像個市井小混混。”
“這你可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是個人才,我寧可用十座城池換他一人。”
“爲什麼?”
因爲他能帶給我的,遠遠超過十座城池。
我微微笑起,並沒有說出口,對司空明鞍,我還是有所保留的。
能讓我無所保留傾盡所有對待的,這個世上也就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啊……我在等待,默默地等着,等他出現。
我相信他一定會來看我的,雙生子的牽絆,熒熒纏繞的共鳴思緒,每日每夜無聲無息地告訴我,他很想我。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章節字數:3960 更新時間:10-05-30 11:10
陽光傾瀉在他周身,照亮明媚的五官,滿屋子紙醉金迷,全都偃息在他微揚的笑容裡。我倚在門扉,視線隨着陽光輕薄他的臉,那精緻的輪廓無論看多少次,都有種心驚肉跳的悸動。從第一次與他相遇,就知道我這丈夫是個漂亮得過分的男人,比起他以前完美無缺的臉龐,我更愛他此刻帶有瑕疵的疤痕,眉梢眼角下的玫紅色印痕,憑添了妖嬈。那是他爲我留下的記號。他說,這是嫉妒。我說,嫉妒出現在你臉上,挺好看的。
“磨人的禍害,還要在那裡看多久?”他懶懶出聲,卻頭也不擡,隨手翻着書卷的扉頁。
我走過去,從背後環着他的肩膀,嘟囔道:“我怎麼就成了禍害了?”他聲色不變,修長的手指又翻了一頁書,嘴角尤且噙着淡淡的笑。不得不承認,這男人不發怒的時候,優雅得像是畫中的人物。一發怒嘛,嘖嘖,簡直就是一隻咆哮的獅子。
他慢悠悠道:“今日金陵城可熱鬧了,先是黃金臺風流雅會,再是玄武大街兵賊相殺,後是御林軍滿城搜捕一個混混,你說那挑起事端的罪魁禍首,是不是個禍害?”
我不可置否,並不訝異他的消息靈通,整座金陵城都是他的,說句大不敬的話,他就是這裡的皇帝。
“是,我是天大的禍害,但我們英明神武的魯國公大人,就愛這個禍害。”
“小滑頭!”他將書扔到一旁,一把將我拉進懷裡狠狠吻了半晌,大手附着我微微鼓起的肚子上,啄着我的脣瓣,低語:“都快是孩子的母親了,怎麼還這麼不安分?我派去保護你的那些侍衛沒一個頂用的,在你危險地時候都被你撇下,真該一個個拉去砍頭。”
“砍頭就算了吧,把他們都撤了倒挺省心的,整天一幫子人跟在身後也不是個事。”最後好死不活地又加了一句話刺激他:“就算在劫來了,我也不會跟他走的,所以你不用看我看得那麼緊。”
“楚悅容!”
唷,都連名帶姓喊人了,看來被氣得厲害,我心裡開始舒坦了。就是故意氣他的,誰叫他前幾日因在劫的背信拿我出氣,都冷落了我好幾天,不報復回來怎麼甘願。我就是這麼小氣,怎樣!
他搖頭苦笑:“我怎麼就娶了你這麼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我吃定了他:“後悔的話現在休妻還不遲。”
“我不會放你走,更不會讓楚在劫那小子痛快。”
我瞪他:“你娶我是因爲愛我,還是爲了折磨我弟弟?”某人大言不慚:“都有。”我怒道:“你什麼輩分的人,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到現在還跟一個晚輩計較,不就在你臉上留一條疤麼,又不是女人,有什麼好介意的。”
“你知道的,我介意的從來不是這道疤。”
是的,我明白,他介意的是在劫對我的情意,所有對我有非分之想的人,他都往死裡不待見。
“長卿,那名叫嫉妒的疤痕開在你臉上,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我本想趁機譏諷他,他眉梢一挑,笑得妖冶,索性借題發揮嫉妒到底。
“那個叫藺翟雲的男人你也別太上心,身爲魯國公夫人,你更大的心思應該花在哪裡自己掂量明白。”言下之意,我是你丈夫,你就該圍着我打轉。
我回以冷哼,他睨了我一眼,很輕狂的那種眼神:“再哼一聲,我馬上下令把他拖出午門斬首。”我馬上識相地堆起笑容,甜膩地左一句長卿,又一句長卿,往他懷裡蹭了蹭。可不想自己看中的奇葩還沒收羅帳中,就被他扼殺在搖籃裡,要知道在金陵,他要殺一個人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刻意的討好雖然很受用,但某人的嫉妒路線還是要走到底的。
“還有,別和明鞍走得太近,注意你們的身份,我可不想再聽見什麼流言蜚語。”
最近關於我和司空明鞍侄兒嬸孃的背德流言我也偶有所聞,至於是誰傳出來的不難猜出,三人成虎事多有,人的嘴巴也的確可怕。
斜眼瞥去,似笑非笑地問:“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是的,我很不信你。”我正要暴跳起來,被他死死按在懷裡,說:“但我信明鞍,從小到大,他只對周妍一心一意,再國色天香的女人在他眼裡,不過是庸脂俗粉。”
“只是可惜了,周妍最終是嫁給了秦冬歌。”我暗廂冷笑,秦冬歌得到周妍的手段讓我不敢苟同,司空明鞍冷清面具下的暴虐性子,多半也是被他這麼逼出來的。想來也是,自己的心上人被別人強要了清白的身子纔不得已下嫁,更何況那人還是自己從小一塊長大親如手足的兄弟,是男人都會憤怒。
他們因愛生恨搞內鬥,倒也便宜了我,這不,司空明鞍答應幫我對付秦冬歌的唯一條件,只有一句話:“事成之後,我要周妍!”多麼可憐的男人,也是癡愚的情種。
司空長卿深意看我,神情多有複雜,最後無奈嘆息:“悅容,你和冬歌之間的事我不會過多幹涉,但千萬別過了我的底線,否則自食惡果。”
我知道,司空長卿早就意識到族內存在的弊端,但根深蒂固的觀念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他身爲國公,也要顧及一些老士族的感受,不能明目張膽地削弱他們的權力,所以我就成了他制衡舊勢力的有效手段,而他則躲在暗處暗廂操縱雙方局面,多麼狡猾的狐狸!
“那,敢問尊貴的魯國公大人,您的底線是什麼先給賤妾透給風吧,賤妾以後做事也好掂量掂量。”每當我心情不痛快的時候都會這種譏諷的調調,他也見怪不怪了,平聲道:“我不喜歡見到流血事件,希望你們能找到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
“他都派刺客了……”
“悅容,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是的,我心裡很明白,我也沒少派人去問候那不可一世的少宰太卿,兩人一來一往都是點到爲止,只出於警告,至今沒有鬧出什麼大事。我想,這大概就是司空長卿最後的底線了,如果我傷了秦冬歌,或者秦冬歌傷了我,他將不再坐視不理。而秦冬歌之所以成爲那些守舊派之首反對我,並非他思想頑固,純粹是對我的私人恩怨帶進朝政,因爲當初是我請旨讓老太君賜婚周妍給司空明鞍的,才逼得他在婚旨下來之前用上強硬的手段,逼得周妍不得不嫁給他。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女人最大的悲哀,對於貞潔無可反抗的盲目遵從,要麼死,要麼就嫁給佔去你清白身子的男人,無論他是美是醜,高貴還是貧賤,高尚還是卑劣,神也好,魔也好,就這麼三從四德,終此一生。
一想到這裡,我又忍不住想冷笑,我這個跟過好幾個男人的女人,聲名早就狼籍不堪了吧,風言風語多了,關於司空明鞍與我的流言,反而沒那麼大的殺傷力了。
看向司空長卿,我的眼神不由溫柔起來,人道“寧娶無鹽女,不納西施妾”,他卻從來不介意我的過去,就算深諳我無害面具下的陰險狡詐,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愛着我這樣的女人,在這個男權至上的世界裡,他的表現是不是一種驚世駭俗?我只知道,對於我來說,他不是一個平庸之輩,他的魅力,他的人格,是高尚的。
默默與我對視,那張堅毅的面容逐漸柔軟下來,笑說:“悅容,你再這麼看我,我會忍不住的。”
“做什麼要忍着,多傷身子呀!”我一把將他撲倒,胡亂地解他的衣服,他喘息着喊道:“你這個小瘋子!”然後他一邊罵着我瘋子,一邊跟着我在書房裡狠狠瘋了一回,吻遍身體每個部位,男/根最終在雙腿間摩擦着釋放了灼熱的欲/望。
婢女們備好了澡水,他抱着我共浴,捏着我的鼻子寵溺地說:“你啊,真夠傷風敗俗的,大白天的勾引人,也不害臊。”我撅着嘴巴不屑道:“少正經了,你也沒少做那些傷風敗俗的事。”他臉不紅氣不喘反駁:“我司空長卿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由不得你誣衊!”我拎起蓮花指戳着他的腦袋:“娶自己的侄女做妻子,還不夠你傷風敗俗的!”他歪着腦袋想了想,回頭笑說,那咱們就繼續傷風敗俗吧,於是又逼着在澡桶中抵死纏綿了一把。
被折騰得沒了力氣,我趴在澡桶邊緣,他在我背後爲我按摩,技術真不錯,力道和穴位也拿捏得十分精準,我閉着眼睛享受不已。
“長卿。”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
“改明兒去看看奼紫吧,你都好久沒去她那了,再怎麼說她也懷了你的孩子。”我出嫁那會,奼紫也跟着嫁過來了,封了紫夫人,嫣紅則堅持要服侍我,我也沒強迫她,至今還是我的貼身丫鬟。
背上的動作停止,好久不見回答,我回身看去,他的臉遮在白茫茫的水汽中,看不清表情,聲音如死水不起波瀾:“知道了。”嘩啦水響,起身離開澡桶,在屏風上取來白色寢衣披上,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我不明所以,他這是怎麼了,這脾氣來得莫名其妙。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背對着我說:“悅容,我聽說兩年前蕭晚月來向你提親,你以他已有妻子爲由拒絕了這門親事。”緩緩轉過身來,日光淡薄,半斜萬頃光束,落照他高大而蕭瑟的身影,溼漉漉的髮梢滴落水滴,濺落在地板上發出嗒嗒的響聲,像是遙遠記憶裡,一種寂寞的迴響。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想問你了,爲什麼你嫁給我,卻還要我娶你的丫鬟作偏房?”
“我……”乾巴巴地看着他,我張了張嘴,卻回答不出。
他笑笑,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我浸埋在滿屋子的水汽中,薄霧氤氳了雙眼,只看得見他走後留下一地的水漬,彎彎曲曲的,像一條長滿荊棘的不歸路。
那天晚上,他沒來我房裡,嫣紅說是去紫夫人那了,我淡淡哦了一聲,用完膳後看了半會的書,就早早睡了,夢中反反覆覆出現他帶着疼痛的微笑。
依稀感覺誰在撫着我的臉龐,模模糊糊喊了聲:“長卿……”
摩挲在臉上的溫暖驟然冷卻,那人恨恨低語:“你心裡是有他了?”
我猛睜開眼,看見一個轉身離開的背影,脫口喊道:“別走!”他腳步一頓,我忙跳下牀撲上去死死抱着他的腰,央道:“別走,在劫!”
=====
作者有話說:突然發現悅容這文的推薦指數終於告別了漫長萬惡的半星,現在是三星了,歸功大家每天風雨無阻的票票,把我激動的連夜又更了一章。不錯不錯,咱們繼續努力,朝四星前進^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章節字數:3693 更新時間:10-05-31 20:16
滾燙的背,鼓譟的心跳,漸漸讓我心安下來,我呢喃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僵硬的身子緩緩柔軟下來,仰面輕嘆,一個回身,緊緊地將我抱住,埋首在我頸窩貪婪地吸食芬芳,沙啞地喊出多日來的思念:“阿姐,我好想你……”
一個煢煢孑立,一個踽踽獨行,在情感的道路上,要走多久才能換得一個擁抱?
溫存未退,我紅着眼眶,憤怒地拍打他的背,斥責他的任性妄爲,辜負我一番苦心的安排:“你怎麼能這麼做,阿姐的話你都不聽了嗎?你怎麼能把一切都拋下,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任我打打罵,一聲不吭,直至我消停下來,才安撫地拍着我的背:“你說的話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最後寫給我的信,我每天都要反覆看上好幾遍,不看的時候就放在衣襟裡,貼着胸口,就像你還在我身邊一樣。”
“既然這樣,你爲什麼不聽我的安排,爲什麼不娶蕭晚燈?”
“我怎麼能在你說愛我之後,再去娶別的女人?”
他輕輕將我放開,夜色如水流淌在他英俊的面容上,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神韻,日漸成熟的眉宇,絲絲倦怠一抹滄桑,唯有那雙凝視我的眼眸,一如記憶中那般真誠熾熱:“你在信中說了,你說你愛我,不是姐姐愛着弟弟,是女人愛着男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涌動着激越的紅潮,如獲人世間堅如磐石的諾言。
信中長篇的籌謀,爲他殫精竭慮,他卻只看得見最後這一句規勉,真是個傻孩子啊。
我靜靜觀摩他的臉,一言不發,不過數月不見,他又長高了,愈發出色俊俏了。
我的沉默,讓他不安起來,手指沿着手臂下滑,與我的十指緊緊握在一起。面面相視,氣氛變得曖昧起來,他俯首向我吻來,我驚慌失措地別過臉,灼熱的脣劃過我的臉龐,落在耳垂上。躲避讓他不滿起來,忽來一股力道,將我逼至牆上,禁錮在他的雙臂之間,退無可退地被野蠻地索取雙脣,舌尖交/纏着,追逐着,吸走了口中所有津液。
雙手抵在他胸口,屬於他灼熱滾燙的體溫讓我一陣心悸,窘迫低喝:“在劫,夠了——唔……”不再給我說話的機會,親吻變得深入而霸道,直到兩個人都筋疲力盡了,才氣喘吁吁地分開。
我紅着臉瞪他,這孩子怎麼越發放肆了。他緩緩笑起,手指掠過我耳邊的鬢髮:“你臉紅的樣子真好看。”笑容漸退,嚴肅地說:“下次別再這樣了,不許你說話不承認,你說了的,你愛我。”
將他推開,我狼狽地側開身子不敢再看他的臉。不是否認對他的感情,而是厭惡自己的虛僞。當日在那張祈願的紙上不經意寫下他的名字,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犯了禁忌。被他追着說愛我,什麼時候起,我對他的感情也不再純粹了?
那時害怕極了,就算用火燒燬他的名字,還在心中留下陰影,不能冠冕當堂地自我安慰,把心給了他還能獲得心靈上的乾淨。怎麼能幹淨得起來,這樣的感情?從始至終就是一個自私膽小的人,做不到像在劫那樣不顧一切。所以順水推舟,打着幌子讓他娶別的女人,然後狼狽不堪地從他身邊逃離,卻在聽見他爲了我遠走天涯時忍不住竊喜,還要在面上佯裝憤怒。這樣的我,連自己都狡猾卑鄙,又怎麼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親吻?
深深呼吸,穩住凌亂的情緒,視線停駐在牀頭的藥丸上,纔想起明日是第一季的月圓之夜,也是蠱毒發作的時候,在劫是爲我送藥來的。
“是他讓你來的麼?”我將藥丸服下。在劫在身後委屈道:“我求了很久,他才差我做使者來爲你送藥,但是你卻喊着別人的名字。”我身子一滯,錯開這擾人的話題,問:“他還交代了什麼?”在劫說:“他要我提醒你,別忘了你嫁來金陵的目的。”我點點頭:“你回去跟他說,一切按部就班,現在正以科舉培養我自己的勢力,還利用了人性的貪婪收買了一些朝中大臣,也已成功挑起了金陵朝政的內部矛盾,導火線已埋好,就等着引爆戰局,將金陵收羅囊中,叫他再耐心等待。順便跟他說,幫我查探了一下暗中欲要取我性命的那些人是什麼身份。”在劫一驚:“誰要殺你?”我將日間的事跟他說了一下,第一撥刺客是秦冬歌派出警告我的毋庸置疑,其餘兩撥就不得而知了。在劫聽後慎重點頭:“回去後我會親自着手爲你查探的。”
我嘆了一聲:“說吧,在劫,你還有什麼事瞞着我。”
在劫眼神閃爍:“我……不懂阿姐在說什麼。”
我直逼他的雙眼,道:“那個男人怎麼可能這麼好心平白無故讓我們相見,你是不是答應了他什麼條件?”讓在劫來做使者,怕不僅僅是爲了提醒我,我的弟弟還在他手上,要我別耍花樣這麼簡單吧。
在劫俯首笑了笑:“還是阿姐瞭解我,果真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我再度逼問,他才告訴我交換的條件,是替那人拿下皇都。
我錯愕半會,隨即蹙眉沉吟,皇都爲大經國龍脈所在,那男人獅子開口要吞下整個皇都,果真野心不小。但是拿下皇都又豈非那麼容易的事?則會招來天下諸侯攻訐,必然羣起討伐,這也是當年子都獨霸皇都最大的禍端。
大小諸侯爲各自勢力爭鬥,如一盤散沙本無所可懼,一旦有了共同的敵人便會凝聚起來,那力量就不容小覷了,而皇都儼然就成了最大的凝聚力,就連蕭晚風和司空長卿也不得不忌憚三分,這也是兩人分明對皇都這塊肥沃之地虎視眈眈卻最終沒下手的根本原因。又要防着別人得到,蕭晚月和司空長卿纔在不久前訂下“南北協議”,保持皇都中立地位,讓那幼小無能的經天子幽王趙薰暫居龍脈之地,而太后一介婦孺垂簾聽政,自是成不了大患,兩人好安心鞏固勢力。
在劫應下這件事不是自尋死路?我憤憤在牀榻上坐下,怒道:“皇都百里外有蕭家和司空家各十萬兵馬駐守,皇都內又有天賜鎮守軍機處,率領二十五萬御林軍護航,你怎麼拿得下?”
在劫笑而不答,挨在我身旁坐下,身子一橫仰躺下來,像小時候那樣頭枕在我的膝蓋上,一臉滿足。
我在他的笑容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你別是跟天賜兩人在計劃什麼吧?”他笑答:“誠如阿姐所想。”
誠如我想?我想什麼自己都不知道,這兩混小子真是越大越狡猾了,我都猜不出他們的心思了。刨根問到底嘛,在劫又什麼都不說搞神秘,還說阿姐這麼聰明,還是自個兒琢磨吧。我無奈道:“給個提示吧,十一爺。”在劫被我逗笑了,薄脣微啓,輕巧吐出四字:“鳩佔鵲巢。”
我細細咀嚼着四個字,腦袋裡一陣翻滾,有些想法漸漸地明朗起來,與在劫對視,他仍是淺笑着,嘴角盪漾着可愛的梨渦。
於是,房間裡發出兩人陰惻惻的笑聲,好個陰謀詭計啊!
後來我才知道,在劫和天賜兩人不僅來了招“鳩佔鵲巢”,還來了個“黃龍擺尾”,在這亂世之初可算是出盡了風頭。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
這夜,在劫與我一同在房中聊至通宵,直至屋外傳來雪梟的鳴叫,在劫才依依不捨地起身。
離開前笑道:“阿姐,你還是跟我走吧。”
現在的我和他,身中蠱毒不過是亡命之徒,又怎能浪跡天涯,與草木同朽?
心知他也不過隨口說說,我咧嘴一笑:“好啊。”
在劫的笑容再也難以維持了,明亮清澈的眼睛漸漸幽暗下來,握緊拳頭反覆呢喃:“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這種無奈,讓彼此都辛酸萬分,我忙轉了話鋒,問:“什麼時候還能與你再見面。”
“司空長卿歸天之日,就是我們再見之時。”
我心頭一驚,在劫已化風而去。
三月春色,微微顫抖的早風,蜿蜒迴盪着他最後一句低語:“如果無上的權力讓你離不開他,那麼就讓我獲得這樣的權力,讓你再也離不開我。”
我佇立原地,久久失神,像一記重錘敲下,搗碎了我整顆心。
事後,我發現嫣紅竟不在外堂爲我守夜,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
直至寅時三刻,青灰色的天際漸出紅霞,她才躡手躡腳地從外邊回來,來我房中查看,見我還在睡覺,才暗暗舒了口氣,正準備退出房中的時候,我坐起身子,面無表情道:“站住,你昨夜都去了哪裡?”
嫣紅大驚失色,忙跪地直呼夫人饒命。
我眼尖地發現她脖子上一道紅印,那是歡愛後留下的痕跡,這丫頭該不會是偷人回來的吧?
“嫣紅,你知不知道在金陵有個規矩,內廷侍女是不能與外臣通姦的,否則女浸豬籠,男腰斬。”嫣紅是我倚重的貼身丫鬟,毋庸置疑是這金陵宮城中地位頗高的內廷侍女,而我故意說是“外臣”,不過是一種試探。
不期然,嫣紅臉色急遽刷白,跪走在我榻前緊抱着我的腿,哭道:“不關他的事,是我先勾引他的,是我犯賤,我無恥,夫人,求你看在嫣紅從小服侍你的份上,千萬不要傷害他,金陵也不能沒有他!”
我瞭然於胸,看來那個男人不僅是外臣,而且地位還不低。
收起嚴厲的口吻,我緩聲道:“他是誰?”
嫣紅緊咬着脣,硬是一句也不說。
我微微揚高聲音:“你現在跟我說,我或許還能幫你想想辦法,你若要保全他的地位和名聲什麼也不說,我也不會逼你。日後若是被別人發現,到時候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嫣紅被我說得渾身一顫一顫的,苦思良久,露出一道悽楚的笑容,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個名字。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章節字數:4231 更新時間:10-06-02 20:34
乍聞那個名字,我驚愕瞪大雙眼,沒想到居然是他!再觀嫣紅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忐忑不安。我暗暗嘆息,那人英雄蓋世,名震天下,也難怪嫣紅會爲他動心,輕問:“你們什麼時候好上的?”嫣紅回答:“夫人與魯國公大人在金陵完婚那晚,他喝得過了,奴婢就在瑞陽殿照顧了他一夜。”瑞陽殿是供外臣休憩的地方。嫣紅邊說邊偷偷睨我,觸到我玩味的笑,小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狠狠瞪了這丫頭一眼,都照顧到人家牀上去了,還知道臉紅!轉念一想,一個主意涌上心頭,道:“嫣紅,你們這樣子也不是個法子,告訴我,你想嫁給他嗎?”嫣紅一驚,忙給我叩頭,不是謝恩,而是戰戰兢兢地推辭,自道身份卑下,配不上他。聽得我連連怒斥她沒出息:“你是我楚悅容的人,只要你說一句,管他士族豪紳,名門世家,我自然會爲你做主!”
嫣紅先是一陣欣喜,很快又黯淡下來:“姻緣天註定,奴婢不想強求,更何況……他已經有意中人了。”
這一說可把我給怒的,一掌拍向牀榻:“混賬!他既有意中人還來招惹你,招惹了你又不給你名分,豈有此理!待會兒早朝後,我就去長卿面前參他一本,將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拖出午門斬首示衆,爲你出氣!”這話我說得極爲無賴,要知道嫣紅身份特殊,可不是別人想娶就能娶的,而我之所以這麼說,當然也有我的目的。
嫣紅爲了心上人又磕頭又嚎哭,求我放他一馬,說什麼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我充耳不聞,又說了好幾句狠話,嫣紅已經嚇得恨不得立刻替他去死,我見好就收,復問:“你到底要不要嫁他?”
“嫁,我嫁,奴婢就是做夢都想嫁給他!”說完,抽抽噎噎地低下頭,耳根子紅成一片。
我得意笑起,嫣紅已經鬆了口,那邊也該着手了。
娶了我的人,還怕他不爲我所用?
我自顧着得意,沒瞧見嫣紅哀怨地看着我,神色複雜。
※※※
雖然嫣紅是很樂意嫁給他的,但爲了她的幸福着想,我還是決定先去試探他一下。
可就巧了,剛給老太君請完早茶,就在迴天籟苑的路上就遇見他。那時大批官員圍在他身旁,就連秦冬歌也在裡面,顯然是在早朝後又去了司空長卿的書房議事,剛從那裡出來的。
衆人見我迎面走來,紛紛行禮直呼夫人金安,秦冬歌雖然一臉不屑,禮數還是很到位的。我深深看了秦冬歌一眼,這人系出相門,少年得志,未免有點輕狂,但爲人豪爽,常爲百姓請命,頗得金陵上下愛戴,尊稱爲“秦少”,又稱其爲“愛民如子淮安君”,不失爲一個前程錦繡的有志青年,可惜了,爲了周妍,跟我私怨已深。
當着秦冬歌的面,我對着他身側那長身如玉的男人道:“曲將軍可否撥冗片刻,隨我往園中一走?”
這話一出,秦冬歌當下變了臉色,其他官員不由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須知我跟秦冬歌黨派之爭已經是衆所皆知的事了,而曲慕白身系軍中要職,在金陵威望極高,又深居簡出從來不參與朋黨之事,故而一直保持超然的中立地位。秦冬歌都跟我一直抱有相同的心態,就是想要拉攏他到自己的陣營中來。若是成功,那朝堂之爭,可就是一面倒的局勢了,秦冬歌自然緊張。
曲慕白怎不知我們的心思?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想圖個清白,別人偏愛往他身上潑淤泥,我就是那個不道德的惡人。
以魯國公夫人的身份誠心相邀,身爲下臣的他,是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夫人客氣了,臣不甚惶恐。”曲慕白抱手微微作揖,隨我而去,秦冬歌不甘喊了聲:“慕白!”曲慕白回頭道:“冬歌昨日送我府中的鬱江名釀慕白已品嚐過,十分喜歡,稍會差人送上一罈盧窖的火雲燒,請笑納。”略微點點頭,轉身走了。
這話看似說的隨意,其實另有乾坤,是向我和秦冬歌表明了心志,秦冬歌投其所好以酒贈禮,他回以佳釀,禮尚往來,不佔分毫便宜,是委婉謝絕了秦冬歌的拉攏之意,而挑在我面前這麼說,也是給秦冬歌一個定心丸,給我一個明白理,他跟秦冬歌是兒時好友的情分,不足爲外人道哉。
哎,你說曲慕白這個人啊,平日裡看上去沉默寡言,做起事來倒也十分通透。說來也是,官場打滾出今時今日這樣的地位,哪能不是人精?
想起司空長卿曾用來寒磣曲慕白的一句話:“裝傻這事啊,如果做得好那就是大智若愚,木訥這事啊,如果做得精,那就是深沉。”如今細細回味起來,還真是那麼一回事,放在曲慕白身上,再貼切不過了,又是裝傻,又是木訥,可你就是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其實,我對他跟蕭晚風在常州那鬼哭神嚎的一戰至今還心有餘悸,這個男人,不僅官場精通,在戰場上還要可怕着呢!
三月的春色還是鮮嫩的,園子裡的花纔開出蕊兒,倒是有幾種花逢了季節,開得正濃。
我便借花喻世,開了話題:“曲將軍可知這朵朵花兒開得嬌豔,都各自有着什麼花語?”
曲慕白不善言笑,恭謹道:“末將不過是個粗人,只懂帶兵打仗,對花花草草不甚瞭解,還請夫人指教。”
我微笑指向那片花圃,說:“你看這是金鳳花,它的花語是道德,花箴言爲:知恩圖報,不要辜負愛人對你的一片真心。”
曲慕白猛一擡頭,詫異看我,隨即又很快恢成木訥的表情,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好笑瞪了他一眼,這人真有定力,繼而指着花圃的另一端:“這是梔子花,花語是喜悅,花箴言爲:人有時候應該把自己的喜惡表現出來。”
曲慕白復而看我,這次不再面無表情,微微笑了起來,臉上剛硬的輪廓便如春雪初融般明媚,教人一時看得閃神,便聞他笑道:“慕白謹記夫人教誨。”
我見他已稍微鬆懈了防備,又指向旁側花卉,這次他倒是主動問了:“不知這紫色的鬱金香又是什麼花語?”
抿嘴笑起,我吐出四個字:“永恆的愛。”
他的神情漸漸癡了,反覆呢喃着這四個字,有點急切地問我:“它的箴言又是什麼?”
我回答:“永恆之愛,便在你與心儀的人示愛時產生。”
他聽了之後久久說不出話來,忍不住走上前去,俯首輕撫那飽滿的花蕾,眼神如似水柔情,洋溢一臉的溫柔,足以融化嚴冬的寒冷。那是思念情人的表情,是真心不悔的癡愛,不言於表的真心。
我滿意地點點頭,看來他對嫣紅還是情真意切的,我也不算牽錯紅線,接下來就看他願不願意爲愛妥協了。
“曲將軍。”我輕輕喚了他一聲,他回頭靜靜看我,尤未從方纔的柔情中抽身,凝視我的眼中仍是一片癡情,我再度喚道:“曲將軍!”他雙肩一顫,恍如夢醒,趕忙俯首請罪:“末將失禮了。”我寬慰他幾句,再度迂迴地旁擊側敲:“曲將軍,容我問個失禮的問題。”曲慕白點頭:“夫人但說無妨。”我問:“如有一日,你的私愛與公心有了分歧,你會怎麼選擇。”私愛自然是指嫣紅,公心便指他的處世原則,以及對於司空長卿的忠誠。
他的回答果如我所料:“魚與熊掌若不能兼得,慕白唯有捨生取義。”又見他苦澀一笑:“慕白之私愛,如鏡花水月,今生今世也不得善果,何須舍公心而求虛無?”
以爲他說的是嫣紅身爲內廷侍女不得與外臣通婚的事,我急忙道:“若我能讓你得償所願呢!”
曲慕白的反應十分古怪,狂退數步,驚愕看我,如視洪水猛獸,神情十分掙扎,而後匆匆請退,倉皇而去。
我不明所以,百無聊賴地回了天籟苑。
午膳時與司空長卿說起曲慕白,道:“曲將軍少年英雄,屢建戰功,又一表人才,系出名門,爲什麼至今未娶一房妻妾?”
司空長卿嘆息道:“這事我也操勞了許久,曲家滿門虎將,對我司空氏忠心不二,慕白十二歲便隨其父親沙場殺敵,曲老將軍早年戰死,慕白便以弱冠之年子承父業,爲我金陵殺敵無數。我曾無數次暗示他成婚,並賜他美人,他卻悉數拒絕,自道長年征戰,出入虎狼之地,隨時馬革裹屍,不想耽誤女子的終生幸福。”
我怒斥:“胡鬧!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就算他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曲家列祖列宗着想,難道真要曲家在他這一代斷子絕孫!”
這話可說到司空長卿的心坎裡去了,連連點頭道:“悅容所言極是!”我凜然挺身,道:“長卿不用擔心,此事交給我吧,必解去你心中憂慮,爲我金陵的戰神將軍覓得一位賢惠的妻子,來年生個白胖胖的崽子!”
司空長卿聽後高興地撫掌直叫好,那表情可給興奮的,然後探尋地問我有沒有好的人選。嫣紅的名字在我口中哽咽了半會,想起今早曲慕白的怪異言行,最終沒說出口,道:“自會爲他選出個體面適宜的姑娘來。”司空長卿點頭:“事情交給悅容辦,我十分放心。”後又再三囑咐,一定要慎重爲之,事關他得力愛將的終身幸福。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訕笑道:“我這不關心則亂嘛。”其實我知道,他怕我爲了私心,亂點鴛鴦譜。
後又小聊幾句,問他奼紫身體怎樣了,他淡淡回答,尚好。
有人來報,周逸將軍自常州送來密函。司空長卿點點頭,辭了我,便往書房裡去。我又懶懶散散地吃了很多東西,近日的胃口似乎也變得有點大,當然,孕吐得也很厲害。
少刻,司空明鞍請見,遞我一份書信,道:“是嬸孃相中的千里馬遞上的陳表。”
是藺翟雲來信了啊,不知是否對我有投效之心,我囫圇吞下酥餅,也不怕我這侄兒在一旁見笑,迫不及待地接過書信展開一看,看後長嘆三聲。
這哪是什麼陳表,只是抄錄了王勃在《滕王閣序》裡一段的文章,道是:
“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幾,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可別小看這一段話,藺翟雲自比古今往來的名人,委婉又狠狠地把我拒絕了一番。我不氣餒,決定改日再親自勸他,讓司空明鞍先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司空明鞍走後,又有宮奴送來一籃子的萱草,說是曲慕白將軍名命人送來孝敬國公夫人的。
我看着滿籃子的萱草,忍不住苦笑起來,敢情他是一回去就苦心鑽研花語去了?
也真沒想到僅是一天,我的那片真心誠意就被人拒絕了兩次,蹂躪了兩回。
萱草的箴言:勇敢地拒絕別人無理的要求,是件可喜的事情。
是了,他可喜了,我就可悲了。
=====
作者有話說:就算到了六十歲,也要堅持過六一兒童節!
哈,祝大家六一快樂^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章節字數:2810 更新時間:10-06-05 18:35
大經幽王二年四月,右相輔臣丁瑞亡故,司空氏駐皇都要職空,慕白將軍請往,魯公不允,其後再三請去,意志彌堅,公無奈,遂允之。
——《經史列傳•;軍神慕白》
我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了,老太君說要我在天籟苑好好養胎,就不用去請安了,但是我還是每天堅持過去爲她上茶陪她解悶。自從司空長卿親政之後,她就對金陵的事撒手不管,只是偶爾長卿還是會向她請教的,平日裡就呆在蘇樓很少出來。年紀大了的人,就像孩子似的特別容易寂寞。我認爲這是搞好婆媳關係的好時機。這不,她現在對我可和善了,都說我有孝心。雖然她一開始就和顏悅色的,但那時候是裝出來的。
自從我被不明人士行刺後,司空長卿就將我的活動範圍限制在宮闈內,一則說是保護我的安全,二則說我太活潑了得安分下來,爲了孩子好。我也不是傻子,當然明白他的用意。近日我跟秦冬歌的矛盾是越來越尖銳了,除了朝堂上的那些破事外,還有的就是前幾日發生的感情糾紛。
那時司空明鞍來給我請安,恰好周妍進宮陪我談心,兩人相見後不免一番尷尬,要知道若不是中途殺出個秦冬歌毀人姻緣,他們現在都是夫妻了。
我最擅長的還是打場面,半會下來,他們也找回以前的親切,熟絡閒聊,但克己復禮,比朋友還朋友。
不巧的是,這事不知怎麼的傳到秦冬歌耳朵裡了,連闖五關直奔我的院子,二話不說就拉起周妍就走。
自從周妍嫁入相府後一直深居簡出,司空明鞍很少有機會見到她,好不容易見着了,哪怕說說雞毛蒜皮的家常也得解相思,偏偏秦冬歌不安生,司空明鞍當然不高興了,再者秦冬歌被嫉妒衝昏了頭遷怒周妍,周妍那委屈幽怨的模樣更讓他又愧疚又心疼,兩個男人就這麼地在我庭院裡大打出手,最後還是司空長卿趕來給勸住的。
秦冬歌當然把這罪往我身上扣了,認爲我是故意給那兩人培養機會的,更恨我幾分。
好吧,我承認以往的確有私心,但這次純粹是巧合,秦冬歌是斷然不會聽我囉嗦的。公也好,私也好,兩人之間的誤會是越來越大了。
自我被司空長卿禁足之後,可麻煩了,很多事情不能做,比如六月恩科的事,司空長卿說這事秦相已經主動請纓負責。我挑了挑眉梢,那隻老狐狸總算忍不住要給自己兒子出頭了,準備架空我的權力不是?幸好早前藺翟雲提點過我,我也早已做好了防範措施,幾個能力卓越的人才已經讓明鞍暗中收羅,他日進了朝堂,那些人還是我的勢力,又可以讓其他一些無辜的文人學子不被我牽連,免受士族暗殺。所以這事我沒怎麼反對,只是叫了幾天的怨意思一下。我不埋怨,司空長卿還會覺得我不正常呢。
再者就是曲慕白和嫣紅的事,我準備撤了嫣紅的內廷侍女之職,將她過繼到朝中大臣的膝下,讓她能正大光明風風光光地嫁給曲慕白,人選我都定好了,是工部尚書李越然,這個人從我嫁來皇陵後就頻頻向我投誠示好,雖有點本事但爲人陰險,只可利用,不可重用。我跟他暗暗提過這事,他十分歡喜地同意了。怎麼能不同意呢,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國公夫人最寵信的侍女做女兒,又多了一個金陵權重的曲慕白做女婿,那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估計這會兒他做夢都在發笑。
這日,嫣紅有點魂不守舍,我知道昨夜她又沒在我屋外守夜,去哪裡了天知地知我也知。她面子薄,我沒怎麼說她,只告訴她小心點,別被人發現了,又問:“之前沒人發現吧?”嫣紅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還是點頭嗯了一聲:“沒有。”我說:“你也累了,就別跟着了,在房中休息吧。”後去了書房找司空長卿,正準備說嫣紅的事。
一進書房,感覺氣氛有點凝重,司空長卿坐在紫檀木浮雕方桌前,手指擠壓着緊蹙的眉頭,面前還攤着一本摺子,鎏金色鑲花封面。
我自然對這摺子非常熟悉,早年被封爲婕妤在皇宮裡伺候經天子的時候,他批閱的就是這樣的摺子。心中暗自瞭然,多半是皇都來什麼消息了。
座下幾個幕僚見我來了便退出書房,我問司空長卿出了什麼事,他嘆了一聲,說:“丁瑞死了。”
丁瑞,乃右相輔臣,說直白點,就是司空長卿在皇都的替身,代替他監管皇都。當初常昊王兵敗後,蕭家和司空家進駐皇都,冊封左右二相輔政大臣,但兩人爲擴張勢力鮮少在皇都,便設了左右輔臣一職代爲監管。後來兩家簽訂了南北協議,這兩個職位就愈發重要起來,可以說是兩家操控皇都最直接的力量。蕭家的左相輔臣,就是蕭家的新姑爺,也是我的好弟弟,楚天賜。
印象中丁瑞僅是不惑之年,身體健朗,怎麼說死就死了?我驚問:“怎麼死的。”司空長卿道:“身體上沒有傷痕,仵作也檢查不出中毒的跡象,最後定爲壽盡而死。”
丁瑞才四十歲,怎麼可能壽盡而死?這事大有蹊蹺,別是天賜那臭小子做的手腳吧?我說:“當務之急是補上這職位的空缺,否則蕭家趁機籠絡朝野可就不好了。”司空長卿點頭:“悅容說的對,我也是這麼想的。”我暗想,這正是將我的勢力滲入皇都的好機會。這樣的肥差,金陵權貴一定搶着要,但派過去的人一定得牢靠,我該怎麼做才能讓我的人被司空長卿重視又不被懷疑呢?
嫣紅的事就暫且被我擱下了,一下午與司空長卿在書房議事,但未有結果。
翌日,司空長卿與我共膳時愁眉不展,我問:“長卿還在爲右相輔臣一事煩心麼?”司空長卿道:“今早慕白向我請去,被我拒絕了。”
我大驚,曲慕白怎麼也來攪這一趟渾水?不由想起嫣紅這幾日的失常,做事頻頻犯錯,難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先安撫住司空長卿,說曲將軍身居金陵要職,不可擅自離開,需要從長計議。司空長卿點頭,隨後又說:“但他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選。”代國公行命,須得是他的心腹才行。
我心中暗叫不好,曲慕白若去了皇都,對天賜和在劫都不利。
趁着司空長卿不在的時候,我屏退房中侍女,問:“嫣紅,你老實告訴我,你跟曲將軍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嫣紅愣了愣,隨後紅了眼睛,卻是久不說話。我沒逼她,任她哭個夠了,再把事情說明白。
嫣紅說:“前日,我把夫人要將我嫁給他的事說了。”
我微微蹙眉,看她哭成這樣,不由心一寒:“他不願意?”
嫣紅哭道:“將軍沒拒絕,也沒點頭,只在窗口站了一宿,最後叫我先回去,說他自有打算,今日他就去向國公大人請示調職前往皇都,以後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奴婢該怎麼辦……奴婢……”說到最後,已經抽抽噎噎說不下去了。
我安撫了她好一會兒,心想是該找曲慕白好好說說了。不料每次派人去請,都有家奴回話,說將軍身體不適正在休養。後來聽聞秦冬歌去請他,他倒是欣然赴會了。我怒得直摔杯子,他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敷衍我麼!
其後幾日,曲慕白再三向司空長卿請去,兩人在書房中談了良久,司空長卿最終應允了,命他即日前去皇都任職,順便將丁瑞之死調查清楚。
我聽聞這個消息,沒差昏過去,也不顧司空長卿的禁足令,隻身出了皇都,直奔大將軍府。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章節字數:3381 更新時間:10-06-02 21:18
曲慕白見到我之後,一點也不驚訝,好似早就預料到我會來一樣,淡淡說:“末將正要去向夫人請罪,夫人就來了。”
供奉上座,讓家奴上了茶果。我穩住最初的焦躁,淺呷一口茶。
場面上的談話,一開始不免套些近乎:“想當初我與將軍初次相見,是在皇都一個弄巷子裡,將軍還救過我的性命。”曲慕白嘴角微揚,很淡的弧度,就像沒有在笑一樣,但表情是柔和的:“末將與夫人第一次相見,不是在那時。”我驚訝:“哦,那是什麼時候?”曲慕白沒有回答,模棱兩口地說在那之前就見過我三次。我也沒細問,將話題往有利我的一方扯去,暗廂怨他拒了我的邀請,卻赴會秦冬歌之宴,以平淡的口吻表示強烈的不滿。
曲慕白好整以暇道:“冬歌相邀不過是爲我餞行,不能推辭。”我頗爲不滿,我相邀就能推辭了?他好似明白我心中想法,繼而道:“夫人爲金陵殫精竭慮,必然會勸慕白駐留,但慕白去意已決,不見夫人,也是不想彼此爲難。夫人一直是慕白敬重之人,冬歌是慕白兒時好友,而今金陵是多事之秋,慕白生性淡泊不好權鬥,去皇都一趟也不失爲良策。”這話說得軟硬皆施,典型的給個紅棗又打一個巴掌,敢情是在暗指他去皇都赴任都是我和秦冬歌給逼的?
我當然不會認爲那是真正的理由,儘管我和秦冬歌這段時間的確把他弄得左右爲難,但他曲慕白是什麼人,金陵八十萬將士心目中最爲敬仰的軍神,哪這麼好嚇唬?
不再跟他迂迴,直接道:“曲將軍,你不能去皇都!”
他靜靜看我,那眼神浩瀚如海,有着捲走一切的力量,又深淵無邊讓人捉摸不透,面不改色道:“爲何?”
自當不會坦言相告,他這一去會威脅到我弟弟們的不法行爲,勸誡之詞還是要正義凜然的,先從公器入手。我陳情利弊,將眼前金陵的局勢簡短地說了一遍,最後道:“長卿爲平定江北日夜綢繆,絞盡腦汁,而今正是用人之際,曲將軍乃金陵軍機第一大將,怎麼棄大業而隱於野?”
曲慕白不以爲然,數列金陵名將,各個驍勇善戰,周逸將軍也將在近期重返金陵,其才能不亞於他,不如將有用之軀行有用之事,替主公分憂解擾,坐鎮皇都。
金陵戰族豈非浪得虛名?隨便抓一員大將就能帶兵打仗。曲慕白短短几句,教我無法反駁,最後又加上一句:“此去皇都,主公委以重任,夫人不必憂慮。”居然拿司空長卿壓我,我更加無話可說了。
公器這條路不通,那就走私愛小道,我堆起一張痛心疾首的臉,冷冷道:“悅容一直敬佩將軍義薄雲天,重情重義,沒想竟是這般薄情寡性之人,你說,你置嫣紅於何地?”這是我第一次當着他的面直截了當地說起嫣紅,他素來木訥的神態浮現窘迫,垂眼不語。我當他是心虛了,咄咄逼人道:“嫣紅她雖是我的丫鬟,可與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奼紫尚能侍奉你家主公,封爲紫夫人,位居千萬人之上,只要嫣紅願意,達官顯貴,哪個是她配不上的,你敢負她!”
曲慕白緩緩嘆了口氣:“夫人,我正要跟提此事,雖然不便出口,確實是慕白的不情之請。”擡眼靜靜看我,陽剛面容透出着山巒一般的堅毅:“請夫人允許慕白帶嫣紅走,我必終其一生善待她,照顧她,尊敬她。”
卻沒說愛她!我咬牙怒道:“你要她沒名沒分地跟着你?”
他鄭重道:“不,她是個好姑娘,我會娶她,曲慕白這一生,只會娶她一人爲妻。”
我正要再說什麼,被他下一句話堵得開不了口:“她……有了我的孩子。”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們居然珠胎暗結,真是天不助我!第一次我覺得如此技無可施,曲慕白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連連說了好幾句:“好,你很好!”勃然揚長而去。
回宮城的路上,又遇到刺客,是一批慣於行刺的虎狼之輩,很快便將我帶出的侍衛悉數殺盡。我身懷六甲不宜動武,虛晃幾招便伺機逃跑,轉眼又被追上。
危難關頭,有道清冽身影從天而降將我救下,正是追趕而來的曲慕白。那些刺客一見來的是金陵第一戰將,自認不是對手,彼此交換眼色,撒下白煙脫身,以極快的速度撤離。
那時,我已疲乏逃命,不良於行,正軟躺在曲慕白懷裡,他爲了避嫌,將我抱至隱蔽處稍候,命手下調來馬車。
因爲靠的太近,我幾乎能聞得他身上的味道,沒有世家子弟慣有的薰香,而是淡淡的皁角味,很乾淨,有種陽光的氣息。他的心跳,很吵,很亂。原來這個人也有緊張的時候,我以爲他永遠都是一張百年不變地面癱臉,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
他意識到彼此太過親密,趕緊將我放開,連連請罪,自道失禮。我沒有回話,他擡眼看我,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尷尬不已。
所幸這時馬車調來,他將我扶上車,親自送我回去。司空長卿匆匆趕來,聽聞我擅作主張又溜出去,還被人行刺,獅子脾氣又爆發了,卻捨不得吼得太大聲,倒是把前些日子撤走的大批侍衛又掉了回來,還加上御林軍、內廷近衛,三重把關,徹底把我給禁足了。
真是我的好夫君,居然把妻子當犯人,那話老話怎麼說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果真如此!怎不見他去給秦冬歌這個好兄弟顏色瞧瞧,反而從我身上下手?我怒得七竅生煙,不願再跟他講話。
下午,司空長卿要出發巡視江北邊關,一去便是三日,臨行前特來向我告別,我假裝睡覺懶得理他。他知道我沒睡,坐在牀畔爲我拉好被子。我耍性子一腳把他剛拉好的被子踢開,側過身揹着他繼續睡。他不生氣,反而笑了:“怎麼像個孩子?”隨手梳着我的頭髮。我就小孩子怎麼了!把頭髮從他手裡扯回來往裡側攏去,繼續睡,心裡默唸:快滾,讓我眼不見爲淨!
也真是奇了,他好像聽見了我的心聲,笑道:“好好好,我這就走,讓你眼不見爲淨,但願我回來後你就不生氣了。”隨後囑咐我,明日曲慕白出發,讓我代替他相送,最後俯首親了親我的耳廓,嘆息着離開了。
他一走,我就叫來嫣紅,把今日曲慕白跟我說的事又跟她說了一遍,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嫣紅一聽曲慕白跟我要人,早已欣喜若狂,喜極而涕了,一味地抹淚,連我在等她回話都忘記了。我也不問了,她那表情不早已說明一切,哎,果然有了男人什麼都不顧了,女人真傻。
我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天賜,一封是給在劫,天賜那封除了嘮叨家常,還附帶說了曲慕白的事,讓他做好準備小心應對。在我潛意識裡,一直在懷疑丁瑞的事是天賜下的手,就算不是,提個醒也是好的。而在劫那封除了說明曲慕白將會趕往皇都赴任之外,還說了很多其他突發事件的應變,以及萬不得已時剋制曲慕白的計策。
因被看管得嚴密,我出不去,但時間又極爲緊迫,曲慕白明天就要上路了,我須得在他抵達皇都前送去消息,無奈之下,只好讓嫣紅代爲送信,對她我還是很信賴的,囑咐她將信送去城東五里外的茶莊,在掌櫃的櫃檯前敲三下,說一句:“一畝三分地,三兩銀子。”放下信離開就行了。嫣紅雖然面露好奇,但什麼都沒問,還是乖乖爲我辦事去,這可能是她最後爲我做的事了,因爲明天她即將離開,兩人都覺得傷感不已。
由於嫣紅要跟曲慕離開的決定太突然了,原先過繼給別人做義女再出嫁的計劃是行不通了,不過我也不急,先讓她秘密離開,再對外宣佈這丫鬟做錯事已被我逐出宮城,就算日後曲慕白帶她從皇都回來,誰敢說什麼?她不再是內廷侍女,都是自由身了,誰都不能擋着她隨雞嫁狗隨狗不是?更何況他嫁的還不是雞狗,是這金陵城的英雄將軍呢!
傍晚時分,嫣紅回來了,我問她事情辦得怎麼樣,她沒說話,安靜地點了點頭,眼眶紅紅的。用完膳後,她回去收拾細軟,我去看她,只見她一邊理着包袱,一邊抹淚。
見我站在門口,她大步跑了過來,翛然跪在我面前叩首,反覆說着對不起。
我將她扶起,嘆息:“嫣紅,我知道你認爲選擇跟曲將軍走對不起我,但以後千萬別這麼想了。你小我一歲,我從不當你是丫鬟,只當你是妹妹。咱們女人吶,這輩子遇見一個對你好的男人不容易,遇到了就別輕易放棄,能在一起就要不顧一切地在一起。這世上並非所有有情人都能長相廝守的,答應我,要讓自己過得幸福。”
嫣紅重重“嗯”了一聲,靠在我的肩頭不住抽噎。
我拍着她的背,微笑着哄了她好一會兒,偏首看向窗外,紅霞滿天,右眼眼皮突然地跳了起來。
老人們說,眼皮跳了,左財右災。我的心底浮現不好的預感。
=====
作者有話說:二更了,風雨欲來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章節字數:2930 更新時間:10-06-03 17:56
四月的天,時雨時晴,像孩子喜怒無常的脾氣。這日天空陰霾,捲起半邊厚重的烏雲,催壓在宮城上空,讓人心情不甚煩躁。
我忍住胸口窒悶,一路將曲慕白送出金陵城,與我同送的還有朝中各大官員,洋洋灑灑左右兩列,曲慕白在金陵備受尊敬的地位可見一斑。讓我意外的是,竟不曾見到秦冬歌,轉念又想,那人是不想見到我罷,故而昨日就爲曲慕白設宴餞行了。嫣紅是秘密出城的,一直坐在馬車裡不便現身,敬酒時我暗暗附在曲慕白耳畔道:“好好照顧她,若是要我知道你欺負她,叫你好看!”抽身後又頂着一張端莊的面孔,說着官面陳詞,諸如“祝將軍前程似錦一路順風”之類的吉祥話。
看我裝得有模有樣,曲慕白素來嚴肅的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抱拳道:“多謝夫人,慕白終其一生,謹遵教誨。”
我看他真摯的面容不像譏諷,暗暗嘆了一聲,這個人啊,面上嚴肅卻是內心熱枕,是個肝膽雄心的真英雄,比起朝堂上的爭權奪勢,或許他更喜歡馳騁沙場的豪情壯志,不由爲自己在這段時日故意將麻煩的墨水往他身上潑的行徑感到一絲愧疚,舉杯道:“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曲慕白深深看我,頷首致意,仰面一飲而盡,再三拜別後翻身上馬,喝令:“出發!”一行人緩緩走出金陵城門,且行且遠。
滾滾黃煙中,我見他回身看來,也不知在看什麼,英雄鐵膽,又似水柔情,最終又策馬去了,這次再也沒有回頭。
“各位大人也各自散了吧。”我淡淡道,羣臣俯首齊唱“遵命”,人影漸去,我也回了宮城。
一踏進天籟苑,憑着敏銳的天性便感覺不對勁,四周靜得詭異,有股濃濃的殺意。
還沒反應過後,身後傳來一聲怒喝:“來人,將這通敵叛國的妖婦拿下!”
驚愕間,大批侍衛涌進將我團團圍住,正要上來扣押我,我冷眉一掃,拂袖怒道:“放肆!”長久養尊,自有渾然天威,他們被我的威儀驚嚇,唯有手持長矛將我困在中間,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身後那人冷冷道:“死到臨頭還如此囂張,楚悅容,天不收你,我來收你!”
我憤然回身,咬牙一字字道:“秦冬歌,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以下犯上!”
秦冬歌背光而立,一身銅色獸口鎧甲閃着寒光,手指微微彎曲,便有宮奴手託木案曲腰上來,案上僅有兩樣東西。
我一見那東西,腳步趑趄,只覺得腦袋轟地一聲炸響,頓時空白,我讓嫣紅送出的書信,爲什麼會在秦冬歌的手裡!
秦冬歌得意道:“楚悅容,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很快穩住情緒,冷笑道:“通敵叛國?可笑!就憑你,有什麼資格定我的罪!”
“我沒資格,老太君總有資格了吧,來人,將這妖婦押往蘇樓!”
我一把將侍衛甩開,倨傲道:“我自己會走!”
一路上我故意放慢腳步,逐漸冷靜下來的腦袋開始快速運轉,此難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宮城中我的人估計都被控制住了,司空明鞍多半尚未察覺,現在只能靠我自己,將這整件事情想個通透,找出自救的方法。
首先,信爲什麼會在秦冬歌手上?儘管不願承認,但嫣紅昨日反覆道歉的異常行爲以及眼前的境況不得不教我面對事實,我再次被自己最信賴的人背叛了,嫣紅她出賣了我!
沒時間自我垂憐,秦冬歌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向我發難,一則司空長卿去巡查邊關如今不在金陵,我失去了最堅強的護盾;二則在中間平衡力量的曲慕白已經離開,周逸又尚未回來,此刻在金陵城中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他趁着這個空當欲要將我除掉,就是要先斬後奏,屆時木已成舟,我坐實罪命魂歸黃泉,就算司空長卿回來勃然大怒也無可奈何,這也是他拉老太君下水的目的,難道兒子還能爲了一個通敵叛國的女人向自己的母親問罪不成?
秦冬歌這計策可算是陰狠毒辣,將前因後果算計得滴水不漏。但憑他素來正直的性格又怎麼會想出這樣的毒計?多半是秦羅這個老匹夫在背後出謀劃策,這兩父子,這次是真的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但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的計謀,有人謀劃,就有人破解,沒錯,眼前這場謀劃最大的缺點就是時間,而我最大的生機也是時間,只要拖延時間讓司空明鞍聞訊帶兵進宮救援,哪怕演變成宮變,也要拖到司空長卿回來爲止!
是生是死,就看我眼前這一戰了!我握緊拳頭,定定看着前方。
蘇樓崔嵬,已在眼前。
司空太君高坐上堂,身後立着兩個美婢持拿孔雀翎扇,一派威嚴。
秦冬歌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自是句句陷我於不義,司空太君聽後一怔,銳利的目光朝我射來,口氣倒也平穩:“悅容,你可認罪?”
儘管內心慌亂不已,我面上佯裝不急不躁,端莊賢淑地朝太君請安,道:“母親,此事媳婦確實不知,秦大人突然帶兵闖入天籟苑,拿着兩封無名無姓的奇怪書信,便言是媳婦通敵叛國的罪證,媳婦有冤難鳴,請母親做主!”說完,我朝她恭敬跪下,落下兩行委屈的清淚。此刻不由暗自慶幸自己往日來行事小心,重要書信從不寫上姓名,現在唯有死賴到底。
太君不言,銳利的目光轉向秦冬歌,秦冬歌冷笑:“我早知你生性狡猾,必然狡辯,已做萬全準備,這次我要讓你無話可說!”擡手揚聲道:“來人,速去天籟苑取國公夫人的筆札來,信是誰寫的,對一下筆跡自可見真曉!”
侍衛領命而去,不下半會便取來一疊宣紙,秦冬歌好整以暇地取來一張附在上頭的宣紙,隨聲念道:“一身正氣兩袖風,浩然正氣舉大鵬。扶搖直上三清境,翩然落在魁星樓。五彩雲霞託碧月,七色光華照金烏。六根清淨到天界,九災八難一掃空!”
斜眼睨我,眼底涌過一絲欽佩,隨即被殺意覆蓋,似笑非笑道:“夫人真是好才情,這詩文就算是七尺男兒也作不出的豪情,九州八難一掃空,真是好壯志!”
此刻我早已面色蒼白,他的誇讚聽在我耳中句句譏諷,暗廂恨恨念着秦冬歌的名字,恨不得將他拆吃入腹。
秦冬歌將宣紙和書信一同呈給司空太君,太君一番比對:“果真字跡如出一轍。”盯着我的目光愈發寒冷:“楚悅容,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顫顫張了張口,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太君痛心疾首,一掌怒拍桌案:“來人,將這細作打入大牢,待國公回來另行處置!”
我渾身一顫,今日若是出了蘇樓,我便九死一生,秦冬歌有的是法子將我處死,焉能等到長卿回來?
推開上來押人的兵衛,我不顧一切衝到太君面前,抱着她的腿哭道:“母親,母親!媳婦往日躬身孝順母親膝前,一番真情真意,母親難道還不相信媳婦爲人,媳婦怎麼可能做對不起長卿,對不起司空氏!請母親相信,媳婦是真的被冤枉的!”最後的籌碼,也只能對這個六旬老人進行親情攻勢。
太君念及我每日風雨無阻的請安,眼神漸漸柔和下來,秦冬歌一見便知不好,怒喝:“妖婦,還在妖言惑衆,如今物證聚在,容不得你狡辯,主公千秋大業,豈能毀在你一個妖婦手中!”
這聲呼喊如當頭棒喝讓太君的心腸頓時冷硬起來,是的,還有什麼比她的兒子名垂千史來得更爲重要?
我心死一片,仍是垂死掙扎:“信真的不是我寫的,真的不是……”
秦冬歌逼喝:“不是你寫的又是誰寫的!”
在我絕望之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嬌喝:“是我寫的!”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章節字數:4415 更新時間:10-06-03 22:10
衆人循聲看去,只見那女子一身素縞站在殷紅朱門旁,揹着一方陰霾的蒼穹,面無血色,但神情堅定——竟是嫣紅!
我先是一怔,隨即冷冷瞪她,她既已出賣我,又爲何回來替我頂罪?
嫣紅並未瞧我,或許是無顏以對,一步步朝殿內走來,步步沉重如石,好像走在千軍萬馬中間,最後停在司空太君面前,又說了一句:“信是我寫的!”
太君沒說話,秦冬歌掃了嫣紅一眼,譏諷道:“好個忠心的奴僕,你要頂罪也要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嫣紅面無表情道:“秦大人,你憑什麼認爲我家主子有罪?”秦冬歌道:“就憑你家主子的字跡!”
“字跡是麼?”嫣紅冷笑,揚聲道:“拿筆墨來!”
蔥蔥玉手提起毫筆,在宣紙上寫了一首一模一樣的詩,字跡如出一轍!
秦冬歌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忍不住低呼:“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不可能!奼紫嫣紅兩人身份卑下,進不了學堂,從小是我手把手教她們讀書寫字的,我的字跡她自然能臨摹得惟妙惟肖。
我心裡不住冷笑,神也是她,鬼也是她,她現在是要玩什麼把戲?
面上堆起傷心欲絕的表情,哭道:“嫣紅,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從小待你親如姐妹,爲什麼要誣陷我!”順水推舟地演戲,也是憤怒的指責。
嫣紅終於正眼看我,眼眶通紅,眼神卻是冷冰冰的:“傻子,你怕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是蕭家派到楚家監視你的奸細。”
我看着她故作冷漠的臉,心中的寒意卻漸漸散去,回升起一股溫暖。這一刻,我原諒了她。或許她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但我知道她絕不可能是蕭家的奸細,否則這信斷然不會出現在秦冬歌的手上,從根本上來說,這信上的內容與蕭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她這麼做不是自相矛盾,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在說謊,是爲了救我!
秦冬歌質問她,既然陷害了自家主子,爲什麼還要出來澄清。嫣紅嘲諷地看着他:“秦大人,你當我嫣紅是什麼人?盜亦有道,我是來監視她,卻從未想過陷害她。誠如大家所知,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滴水之恩尚以涌泉相報,我又怎麼會豬狗不如,恩將仇報?今日既已東窗事發,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世上只有畜生纔會爲了一己私恨陷無辜的人於不義!”一番指桑罵槐的話說得秦冬歌的臉一陣青紅,勃然怒指她,連連“你”了好幾聲,卻是什麼也說不出口。
司空太君看着嫣紅,目露讚賞,隨即下令將她拿下,打入死牢聽候發落。
嫣紅被兩名侍衛押着走了,經過我身旁時停頓了一下,張了張嘴,終是什麼也沒說,眼神是愧疚自責以及一抹深深的悲哀和無奈。我知道她有話要告訴我,卻無法啓口。
“太君,難道你真相信一個下人的一面之辭!”秦冬歌自然不罷休,這次我若不死,日後翻身一定會瘋狂報復,今日他的舉動必會惹惱司空長卿,就算司空長卿不會真的對自己的兄弟兼愛將下殺手,我卻不會心慈手軟。
司空太君若有深意地看我,是的,她當然不是那麼好欺騙的主兒,嫣紅的出現雖然減輕我的罪證,卻不能徹底爲我洗盡嫌疑,畢竟她的身份太尷尬了,是我的貼身丫鬟。所以我的危機還沒真正的過去,所幸現在的太君不再是以前的太君,若是她再年輕二十歲,憑着過往的鐵血手腕,寧可錯殺一百也絕不放過一人。但現在的她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人一老容易顧念舊情,更何況我肚子裡還懷着孩子。這不,她現在的視線就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猶豫不決。
現在我和秦冬歌誰能傾斜她內心裡的天平,誰就是最後地勝利者。
我雖懷有孩子,但並不是最有利的籌碼,司空長卿正值壯年,且身體硬朗,以後想要多少孩子便可有多少孩子,紫夫人不也正懷着司空家的子嗣?眼前情勢還是對我非常不利的,就從身份上來說,秦冬歌是金陵名門,又是宰相之子,世代效忠司空氏,秦羅門生遍佈金陵,可不是能隨便得罪的老臣;而我不過是楚氏嫁入金陵的外姓,古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那麼,我們兩人說的話誰比較有影響力,顯而易見,又加秦冬歌言辭犀利,果真三言兩語就動搖了太君的決心,看向我的眼神漸漸狠絕起來。
我神色大變,心裡暗叫不好,這時屋外有人大笑走進:“太君喜怒,卑職還是很相信夫人的。”
我和秦冬歌循聲望去,異口同聲地驚呼:
“周將軍!”
“周逸!”
便見周逸一身秋香色立莽白狐箭袖,平日慣用的江山美人摺扇插在腰際,雙手負在背後閒步踱來,面帶微笑,一副從容不迫的體態,安撫地對我點點頭,又狠狠剮了秦冬歌一眼,再走到司空太君面前,將先前蕭家襲擊常州城時我一心救夫的事蹟說了一遍,並言夫人爲金陵司空氏嘔心瀝血,其心日月可鑑,一番誇讚,說得我一陣心虛。
周逸乃金陵繼司空氏之後最大士族周家的當家,他說的話自然很有分量,有他爲我擔保,司空太君的殺意漸漸按下,讓我先回天籟苑,一切等國公回來再說,但仍是下了禁足令,不許我出天籟苑半步,否則便視自認罪責,立殺不赦。
秦冬歌見事情已無轉圜餘地,怨恨地瞪着周逸:“你……哎!”朝太君請辭後負氣而去。出了蘇樓,我在他身後冷笑道:“秦冬歌,今日/你對我的好生招待,他日必當回以厚禮。”秦冬歌一無所懼,丟下四字“拭目以待”便徑直去了。
待所有人都已離開,我再也支撐不住,從鬼門關前遛了一圈回來,後背衣衫早已溼透,腳步一軟往地上攤去,一道有力的臂膀從我背後探來,及時將我拖住:“夫人小心。”
擡眸觸上週逸關懷的眼神,我由衷道:“謝謝周將軍不計前嫌,救悅容一命。”
周逸將我身子扶正,笑道:“夫人也曾救過周逸一命,何須言謝。”隨後深意看我,笑容愈發深刻。
我被他看得窘迫:“你在笑什麼?”
周逸笑說:“以往每次見到夫人,夫人都是一副氣定神閒老成持重的居高體態,想不到也有今日這無助的可憐模樣。”
我蹙眉:“周將軍是在取笑我嗎?”
周逸搖搖頭:“夫人誤會了,卑職絕無此意,反而認爲夫人理當如此,夫人雖是女中豪傑,膽識過人,但終究是女子,女子如花理應受到呵護,所以夫人不須事事好強,偶爾楚楚可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番真摯言談,讓我心中升起暖意,是啊,哪個女子不希望依靠在溫暖的懷抱中,被呵護,被寵愛?我又非生來爭強好勝,卻是生存所迫。
面上佯裝嗔怒:“這話還是等你家主公回來了,再上本摺子好好斥責他吧!”
周逸大笑:“卑職領命。”
事後,周逸親自送我回淵瀾院,半路遇見聞訊趕來的司空明鞍,我暗暗朝他使了使眼色,司空明鞍會意,與周逸逢面寒暄之後,便離開了。周逸也沒過問什麼,倒向我提了個不情之請,讓我適度教訓一下秦冬歌便可,就放他一條生路罷。
於公於私,周逸對秦冬歌都有義務周全,且不說秦冬歌乃秦相之子,地位尊崇,便是他本身因平日善行,在金陵百姓心目中也備受尊敬,更何況秦冬歌還是周逸兒時的兄弟,如今又是他的小舅子,他自當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守寡。
我默不作聲,也在衡量此事,但我答應了司空明鞍的事也不能不做到。
周逸見我深思不答,只淡淡嘆息,就沒再多言了。
當晚,司空明鞍來看我,與他一同而來的還有曲慕白,他竟沒去皇都,又重返金陵。一番談論,方知嫣紅在出了金陵城不過五里便向他辭別,說不願離開主子,只言兩人此生有緣無份。曲慕白掛心她身懷六甲,隨後趕來,卻沒料她因通敵叛國之罪被打入死牢。
我安撫道:“曲將軍不用擔心,我一定不會讓嫣紅出事的。”
曲慕白神色一絲悲痛,留下一句:“嫣紅這次難逃一死。”便回了將軍府,此後一直閉門不出。
期間我趁着守衛交接的空擋偷偷溜出天籟苑,在司空明鞍的安排下來到地牢見嫣紅。當我詢問是不是她把信交給秦冬歌時,她搖頭否認,我問她把信給了誰,她失口不答,卻莫名地問:“夫人還記不記得你十四歲那年,在皇都南苑校場長上舉行的武道會?”
我自然記得,那年大經國玄門宗師袁不患抵達皇都,經天子盛情招待了他,爲了弘揚武學,在南苑校場上舉行武道大會,皇都中不少世家子弟都參加,也包括在劫和天賜。
嫣紅道:“當時曲將軍就在上座觀看的衆多將士當中,我一直看着他,他卻一直看着夫人,而夫人……則一直看着在擂臺上比武的十一爺。”
我大驚失色:“嫣紅,你想說什麼?”嫣紅淡淡一笑,哀而不傷:“曲將軍的心上人是夫人你啊!他一直喜歡着你,喜歡了整整三年!”我驚愕得沒了反應,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又回想起往日交談,難怪曲慕白說,在我所認爲的初次相遇前,他已見過我三次,只是,誰曾料想他的這份感情,藏得如此之深。
嫣紅跪在我面前連連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哭着央道:“嫣紅知道沒資格再求夫人什麼,但求夫人看在嫣紅從小盡心盡力伺候您的份上,看在曲將軍對你一番真情真意的份上,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一定要保護他,別讓任何人傷害他!”
我心中一亮:“嫣紅,你出賣我,又回來替我頂罪,是不是都是爲了他?”嫣紅不答,我又逼問:“是誰在威脅你,你告訴我啊,否則我怎麼救你!”嫣紅仍是不答。
這時,司空明鞍進來,道:“嬸孃,時間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會被發現的。”
我無奈起身走出牢房,嫣紅在我身後用一道很輕很輕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我渾身一震,回頭不敢置信地看她,她閉目靠在牆壁上,像什麼都不曾說過。
兩日後司空長卿收到消息提早趕回,果然勃然大怒,在我面前怒斥秦冬歌之過,我本想伺機爲嫣紅求情,然而事情的發展大出我意料,卻如曲慕白所言,司空長卿在冷靜之後,爲了保全我,又爲了給秦冬歌臺階下,竟下令將嫣紅賜死。
當我聞訊趕往地牢的時候,嫣紅已飲下鴆酒,命歸黃泉。曲慕白正爲她收屍,臉上無悲無喜,也未曾看我一眼。嫣紅那張本是姣好的臉上,蒼白一片,毫無血色的嘴角,卻帶着一絲笑容。
是啊,臨死前有她最愛的人來送她上路,她覺得很滿足,她覺得此生無憾了,圓滿了,至少,她守衛了她的愛情,成全了她的忠誠。
她成全了她的忠誠,卻讓我變得不忠不義!
她那素雅的碎花裙襬上,一點一滴滲出鮮血,那是她還沒成型便已夭折的孩子,和他的母親一樣,被這人世的洪流沖刷得蒼白而無力。
我蹲在骯髒不堪的地牢裡失聲痛哭,我覺得這個世界遠比這牢房更骯髒。
最骯髒的,是人心!
嫣紅最後那句話反覆地在我耳邊迴響:
“夫人,小心奼紫……”
=====
作者有話說:不好意思,今天又二更了。。。
來救悅容的有人猜是奼紫,有人猜是周妍,就是沒人猜到是嫣紅,哈哈,醉巴嘎果然讓大家猜不到!
其實,挺喜歡嫣紅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無私地爲愛奉獻,爲了悅容和曲慕白,誤了終生。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章節字數:3349 更新時間:10-06-05 19:23
曲慕白安葬嫣紅之後,娶了她的牌位,供奉在曲家靈堂。
是日,城中百姓皆出,洗盡鉛華呈素姿,無不泣下。四月的天,飛天鋪地的白色冥紙,如盛世大雪,來不及融化已經灰燼,如憔悴紅顏,來不及盛開已經枯萎。將軍手捧靈牌,臉上平淡,世間種種悲慟,不驚波瀾。是說,哀莫大於心死。
司空長卿在賜死嫣紅後才知這段情,悔之晚矣。因曲慕白好酒,便拎了兩壇上好的佳釀親登大將軍府。
曲慕白問:“如果主公早先知道,嫣紅就可以不死?”
司空長卿沉默許久,回道:“依然要死。”
曲慕白道:“既然主公認爲做了對的決定,何必耿耿於懷?臣忠於主公,尚能分清大痛小痛。嫣紅之死,可免金陵政局動盪,換得百姓安康,便痛臣一人之心足矣。”
司空長卿佇立在薄寒冷風中紅了眼睛,他之公心何嘗不存了私心?曲慕白焉能不知,卻不直說,君臣二人徹夜長談,宿醉靈堂之上。翌日,曲慕白離開金陵,出發前往皇都。司空長卿相送百里,一時傳爲佳話。
白雲悠悠,千載不變,世間只留下忠誠的佳話,那愛情,終在千秋萬代之後,被歷史塵封在厚重的色彩中。
我大病一場,臥牀半月,司空長卿每每來看,我冷顏以對,恨他心狠手辣,更恨他多情成癡。嫣紅死後,那兩封謀算金陵萬盛之地的詭計書信,觸目心驚,他卻絕口不提,愛我愈發深刻,吃穿住行事事俱到,噓寒問暖聲聲例行。就算鋼鐵也該繞指成柔了,我卻覺得心寒乃至可怕。這樣的事他都能忍下,他究竟還對多少事瞭如指掌,卻視若無睹?我對他的戒心更深幾分。
臥病期間,奼紫來看過我幾次,怒斥嫣紅狼心狗肺賣主求榮,又關懷勸導我別爲她太過傷心,得不償失。最後旁擊側敲探尋嫣紅死前可曾對我說過什麼,原來這纔是她真正擔憂的事情。
我恨恨道:“若非太君將我禁足,我又怎麼會讓那無恥的賤婢死得那麼容易!”
奼紫暗暗舒氣,復而安慰我。我含淚握着她的手,哭道:“奼紫,還是你對我好,這金陵只剩下我們兩人是楚家來的,只有我們能相依爲命了。”奼紫哽咽:“夫人,奼紫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看着她那張因養尊處優而出落得愈發嬌豔金貴的美麗臉龐,心底不住冷笑,誰知眼前真摯的面孔後,藏着的是骯髒的險惡用心?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司空落死的時候,奼紫把房中所有的丫鬟支開,三娘來得如此迅速而湊巧,害得在劫冒死爲我擔罪受苦。曾經不懂的事情,現在全都想明白了。
昔日的主僕,今日共侍一夫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
誰曾看見,兩人眼淚滑落的嘴角,都揚起淡不可聞的弧度?
果然是同樣世界的人,喜歡做戲。只是,誰演得更精,演得更狠?
※※※
下起了雨,一絲絲,一條條,斜線交錯,被狂亂的風吹亂了姿態。
司空長卿來到天籟苑,我正駐守窗口觀雨,他的手臂穿過腰肢將我摟住,埋首在我的髮絲間,我抽身而出,冷冷看着他,他閉目遮住眼中哀痛,幽幽道:“要怎樣,你才能快樂,才能全心全意地愛我?”
我問:“長卿,你真的愛我嗎?”
“是的。”毫不猶豫的回答。
“有多愛?”
他沉默回答不出,這樣的問題太虛無縹緲了,就算豁出生命也要去愛的愛,是有多愛?
我微微一笑,他露出錯愕的表情,抱着我如獲至寶,欣喜若狂:“你終於笑了。”
我說:“長卿,讓我看看你有多愛我吧。”
他身子僵硬:“悅容,你想做什麼?”
笑容如花:“很快就會知道了。”
四月末,北營三千兵士因口糧鬧事,隸屬少宰太卿麾下,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派出精兵鎮壓,羣臣上本彈劾,秦少因督導不力,被革職查辦。
五月初,江北元、繼、武三郡洪澇,國公命秦相處理此事,秦相自國庫撥款三千口糧五百石救濟,中道爲亂賊所劫,消息傳回金陵,國公怒斥秦相。
五月中旬,秦相府中搜出大批官銀、軍械,以及三千救款和五百石口糧,更有數十封與蕭家通敵書函。八百精兵包圍相府,秦相被抓,打入死牢。
五月末,凡與秦氏父子關係頗深的官員悉數以各種罪名貶職、流放,或是打入牢獄。一番大清洗,朝堂動盪,人心惶惶。
六月初,國公夫人重掌學子監,開恩科,選三甲進士二十五人,二甲進士八人,一甲進士三人。國公夫人欽點,狀元藺翟雲,榜眼姚遠韻,探花李準。數十進士各自拜官,無不厚澤。
自此,朝中勢力一面倒,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拜相,國公夫人暗廂操控,權傾朝野。
六月十五,滿月。
我坐在幽閉的房中,忍受蠱毒發作前的陣陣心悸,那男人派來的使者出現黑暗的死角,將解藥扔在我跟前,我拾起服下,疼痛得到緩解。雖知在劫不會再來,但心中還是不免失望,那使者留下書函,便化風而去。我展開書信,上頭只有一句話:金陵到手之後,殺司空長卿。
白紙在火盆內燒爲灰燼,屋外有婢女通傳:“夫人,筵席開始了,國公大人正在外頭等您。”
我應了一聲,朝菱花鏡中看去,鏡中女子盛裝儀容,雍容華貴,梳高聳雲鬢,彆着碩大牡丹,綴着金鳳玳瑁,一身繁冗的八重衣,奪目刺眼的紅,繡着鳳凰涅槃的圖案,一種死後重生的絢爛。
微微一笑,鏡中女子也在微笑,我動了動嘴角,對鏡中女子說:“悅容,祝你生日快樂。”
走出房門,空中掛着金色圓盤,深深呼吸,吐納滿月的光華,對遙遠彼方之人寄予無聲低語:“在劫,祝你生日快樂。”
今夜,我爲自己準備了一份生辰賀禮,如我這身鳳凰涅槃一般,美麗不可方物。
司空長卿在天籟苑外等候,華貴的紫裘五爪金龍滕海袍,頭束金冠,鬢髮兩側墜下鎏金色長穂,風華絕世。見我出來,臉上閃過驚豔,勾嘴笑起,瞬間淡卻繁華,朝我探出手來,不言不語,已是千言萬語。我將手放在他掌心,與他一同移駕坤元殿,身後綿長的裙襬在地上發出噝噝的響聲,很動聽,我笑得無懈可擊。
坤元殿內,彩燈連綿如幻,華蓋盛世如歌,從殿口至殿堂,鋪上紅豔豔的地氈,兩側擺滿怒放的鮮花,每隔三丈佇立美豔華服婢娥,手掌金雕燈籠,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金黃色的帷帳橫置大殿懸樑,褶皺如濤,隨風搖擺,帷帳下陳列上百張桌案,文武百官就坐兩側。
十七歲壽辰,不過花雨之年,卻是我嫁來金陵的第一個壽辰,司空長卿下令普天同慶,四方來賀。他說:“悅容,你記着,這個世上只要有我便有你,我要你天天快樂如朝,年年繁華如此。”我笑得羞澀,眼中無悲無喜。
與司空長卿同案坐於上堂,首座左側另設銅色長案,紫夫人便坐在那裡,身側有名翠衣少女伺候,那是她的貼身婢女,也是她的心腹,顏玉。
司儀高喝:“開宴——”管樂奏響,百官齊賀,大殿中央舞者如雲,長袖蹁躚;羣臣之間喜賀綿綿,觥籌交錯,自是一番太平盛世之景。
宴過半旬,我吃得甚少,司空長卿關懷道:“怎麼吃得那麼少?”我落寞道:“以往每每我誕辰,嫣紅都會爲我做一碗長壽麪,上頭撒上蔥花黃油和豆瓣,再打一個金燦燦的雞蛋,說吃了之後長壽長福。可惜今年,再也吃不到了。”
話語不偏不巧落進奼紫耳中,八面玲瓏如她,起身溫婉道:“今年,便讓奼紫爲夫人做這長壽麪吧。”
少頃,奼紫自內殿走出,顏玉跟在她身後,手託木案,端有一碗彩陶瓷碗,盛着剛做好的熱騰騰的長壽麪。
奼紫一步步朝我走來,她的臉與嫣紅的臉反覆重疊,又反覆分開,我彷彿看到了往昔,每年生日,嫣紅微笑的模樣。
我紅了眼眶,感動地看着她,奼紫含笑回視,一派姐妹情深。
顏玉將長壽麪端到我面前,我執起玉筷一邊吃着麪條,一邊流着眼淚。
這眼淚,是爲最後一點姐妹之情而傷懷,告別我與她之間,最後的良知。
募地,筷子落地,我抓着咽喉,噗地一聲口嘔鮮紅,噴了顏玉滿面污血。
驚叫聲響起,管樂乍停,天地無聲,下一刻百官驚起,轟然鬧騰:“面中有毒!!”
所有懷疑的目光射向堂上的紫夫人,奼紫那張美麗的容顏蒼白如死,驚慌失措地抱着頭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我閉上眼睛,黑暗吞噬我的意識,爲她流下最後一滴眼淚。
這世上的花兒,開得再豔再美,也不會奼紫嫣紅了,永遠永遠。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章
章節字數:3609 更新時間:10-06-06 13:53
昏暗幽閉的死室,燭火搖曳,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跌坐在牆角的狼狽姿態,心裡卻感覺不到一點的痛快,這場仗,贏了,輸了,都一樣,笑的,哭的,都一樣。我和她,都是命運捉弄的玩物。
奼紫冷冷看我,譏笑道:“你居然買通了我的婢女顏玉,對自己下毒來陷害我,下的還是天下劇毒‘天機’!比殘忍,這天下誰勝得過你!”
“如果不是這樣必死無疑的劇毒,又怎麼能讓別人對你的‘罪孽’深信不疑。”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難道你就不怕賠了性命,賠了自己的孩子!”
我撫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淡淡道:“很不巧,明鞍爲我準備的生辰賀禮是能解百毒九轉丹,堂下還有太醫閣老,我們母子倆只會有驚無險。”
她悽悽而笑:“原來你早就計劃好了……”
是的,我早就計劃好了,控制住顏玉在金陵城郊的家人,讓她爲我做事,讓她下毒再指證奼紫,用她的命來換她家人一生衣食無憂。讓明鞍準備好解藥,在中毒後第一時間爲我解毒,還讓太醫在堂下待命,以保孩子無憂。嫣紅死後,我就開始籌劃,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兩個月!用最快的手段除去牽掣我的秦氏父子,最後一個就是她了,他們都該爲嫣紅的死付出代價!
“你不該害死嫣紅的,你不該……”我喃喃碎語。
奼紫眼中浮上濃重的悲哀:“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她,我只是要她把你的罪證交給我,然後跟曲將軍遠離是非之地,我答應不會將他們私通的事傳出去,我答應不會讓曲慕白身敗名裂,只要她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回來。可是她爲什麼還要回來,爲什麼還要爲你頂命!是她蠢,是她傻,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住口!”我衝到她面前接連打了她三個耳光,爲嫣紅打,爲嫣紅未出世的孩子打,爲我們這薄弱可笑的姐妹之情打。
她頭昏目眩往牆壁靠去,撫着紅腫的臉瘋狂大喊:“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你纔是劊子手!”
“你爲什麼這麼恨我,恨得要殺了我?”嫣紅死後的第三天,在劫來信了,告訴我那批追殺我的刺客當中就有奼紫買通的殺手。
奼紫吃吃笑着:“只有你死了,才能消去我心中的怨恨,只有你的孩子沒了,我的孩子纔有可能繼承國公之位,纔有可能得到金陵的一切!”
我靜靜地看着她哀怨的臉,看不到一絲權欲的膨脹,但她爲什麼想要得到那根本不在意的權力?如果她真要爲孩子奪權,有更直接更有利的法子,只要把我懷的是常昊王趙子都的孩子這個事實公佈出去,我就會失去一切,而她自然可以得到一切。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沒有這麼做,我已經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
目光落在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我微微晃神:“比我晚一個月懷上的孩子,肚子卻比我大,你的孩子一定比我的孩子還要健康強壯。”
奼紫露出驚恐的眼神,不住後退緊貼牆壁,環臂抱着自己的肚子:“你想做什麼,你想對我的孩子做什麼!”
我面無表情地看她:“放心吧,你犯下的罪孽我不會讓你的孩子來還,孩子是無辜的,他畢竟還是司空長卿的骨肉。乖乖在這裡待產吧。孩子誕下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轉身離開,奼紫在我身後又哭又笑,聲聲淒厲,像在控訴,又像在譏諷。厚重的鐵門沉沉關上,再也聽不見了,所有她的愛和恨。而外面的世界,依舊沒有改變,人吃着人。
從死室回到天籟苑的半路上,遇見匆匆趕來的司空長卿,一見我暗暗舒了口氣,將折在手臂上的披風掛在我肩上,又將我整個人摟進懷裡,低聲斥責道:“毒雖解了,身子卻還沒恢復,怎麼就到處亂走了!”我默不作聲,他擡頭看了看死室的方向,卻什麼也沒問,只是嘆了一聲:“如果你不待見她,只須跟我說聲,我會讓她永遠消失,你根本不需要那麼做,你這個人爲什麼總是這樣……”
我身子僵硬住了,被他打橫抱起,一路往天籟苑走去。我靠在他懷裡,苦笑着,紅了眼睛。
有時候寧可他什麼都不知道,也好過知道了裝作不知。
※※※
司空明鞍來見我,說查出了藺翟雲的身份。在蕭家屬地長川境內,有個人在到處找他。一聽那人的名字,我呆住了。你道是誰?竟是蕭晚風的忘年之交,身份神秘的世外高人藺雲蓋,沒想到他們是叔侄關係!
我一直看重藺翟雲,想將他收爲己用,可他偏偏不爲所動,雖然高中狀元,卻對宦海沒什麼興趣。權力財富名利你給他他就要,你不給他他也不在意,唯一能牽動他的就是吃,有的吃興高采烈,沒的吃可憐兮兮。可知我當初是怎麼說動他去考恩科的?讓明鞍把他關在小屋子裡餓了三天三夜,然後用一個食盒的糕點引誘他,他纔去考的。考卷也寫得亂七八糟,顯然有意落榜,是我力排衆議,頂着沉重的壓力欽點他爲狀元,爲此還惹來百官非議和榜眼姚遠韻及探花李準的不滿。
爲了他我可算是費盡心思了,他倒好,自詡天地一狂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倒也不是知恩不圖報的人,剪除秦氏父子就是他在我背後出謀劃策的,否則以秦羅和秦冬歌他們那麼強大的勢力,怎麼可能被我在短短兩個月內除去。自此我更加堅定要收羅他的決心,可他一直跟我打着太極,不肯效忠,但也不拒絕爲我出主意,就這麼託着,託到了今日。
司空明鞍還說,南方傳來消息,藺雲蓋已經查到了藺翟雲在金陵的下落,正秘密派人過來接他。
我來到司空明鞍新建的相府去見藺翟雲,他正坐在院子裡,泡了一壺濃茶,桌上擺着各種小吃,一邊看着書,一邊吃得津津有味。見我來了,他也只是招招手,並沒有起身相迎。想當初他知道我身份的時候,也是這種淡淡的表情。想來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在司空明鞍帶他回去的時候,多半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他說摸過我的脈象,是喜脈,便知我是女子,而又能讓當時貴爲金陵刺史的司空明鞍聽命,除了國公夫人,便無他人了。
“聽明鞍說,先生過兩天就要離開了?”我在他對面坐下,漫不經心地咂嘴吃着糕點,這小子嘴巴挺有味的,味道還真不錯。
藺翟雲笑着點頭:“恩,已經收到叔叔的書信了,說明日就來接我。”
我垂下眉眼,心中頗爲寒意,爲他做了這麼多,對他百般忍讓,最終還是留不住他,還是不能讓他爲我效忠,這算不算是我的失敗?
不甘心,嘗試着做最後的挽留:“先生,怎樣才能讓你留下,你對我說,我一定會爲你做到!”
藺翟雲靜靜看我,眸心深邃,晃動着琉璃星火,別過臉耳根微紅:“在下不過是四處漂泊的浪人,沒有根的草,感謝夫人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和倚重,但翟雲才疏學淺,胸無大志,只會辜負夫人的厚望。”
又是這樣敷衍的話,又是這種委婉而徹底的拒絕!
我不甘心,沉沉問了一句:“先生是非走不可了?”
“是該離開了,怕在這裡待得太久有了感情,以後就捨不得走了。”
“捨不得走那就別走,留下來!”
“父親臨終前囑咐過,要翟雲去投靠叔叔,與親人團聚。父親遺命,不敢不從。”
我低着頭,將臉遮在長髮的陰影中,心一點一滴沉入寒冷的谷底。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希望他能成爲我的謀士,我的朋友,我最倚重的夥伴。但現在他去意已決,這一切都只能是奢望了。如果他只是普通人,我還可以坦然放他離開,但他太聰明瞭,他的計謀,他的智慧,可怕得就像銳利的刀鋒,殺人於無形,得他一人,如得千軍萬馬。如果留不住他,我也決不能讓他活着走出金陵投靠蕭家門下,成爲日後的大敵!
擡頭,露出和善的笑容:“既然先生去意已定,我也不強人所難了。明日我出不了宮,怕是不能來送你,今日就讓我以酒代勞,爲先生送行。明鞍,拿酒來!”
司空明鞍深深看了我一眼,心領神會地離開,不稍半刻,親自端來托盤,盤上放着白玉酒壺,兩隻翠玉杯。
酒壺是專門設置過機關的,裡面一半盛着沒毒的酒,一半盛着毒酒,只要瓶蓋稍稍旋轉,就能將這兩種酒轉換。
我爲自己倒好酒,拇指不露痕跡地轉動蓋子,又爲藺翟雲倒了一杯,笑說:“悅容在此祝先生一路順風。”說罷,一飲而盡。
國公夫人親自斟的酒,又早早喝下,藺翟雲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笑笑取來酒杯,附在脣前,又頓住了,眼眶微微溼潤,囑咐我道:“在下今日一去,便無人爲夫人出謀劃策了,但夫人無需擔心,在下在這些時日暗中觀察過姚遠韻和李準兩人,一人深思熟慮顧全大局,善於內守,一人天馬行空出其不意,善於佈局,兩人雖各有所短,但相互彌補卻能各盡所長,只要夫人好好善用二人,他日可堪大任。還有,夫人日前打擊秦氏父子的手段雷厲風行,雖立威人前,但得饒人處且饒人,天下終究以‘仁義’立本,夫人此時該做的事是籠絡人心,不能寒了文武百官的心,所以秦氏父子可貶可流放,但不可殺,待日後人心已穩,這兩人是生是死,盡隨夫人高興。”其後,他又說了許多金陵朝堂內部尚存的弊端以及各種校正措施,無不傾心相授,解我困局。我聽得一陣心酸,一邊點頭,一邊應是。
“自此,在下也可放心地去了。”再度取來酒杯,往口中倒去。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一章
章節字數:3839 更新時間:10-06-07 00:01
從藺翟雲接過酒杯後,我的心中就十分不安,這些年來死在我手裡的人不下少數,但從未做過這種殺害賢才的事,心中滿懷愧疚,此時又聽他一番肺腑之言,想起相識這兩個月來的相處,與他惺惺相惜,他雖遊戲人間,對我卻是盡心盡力。
遮在衣袖底下的雙手也不由顫抖起來,眼見他要喝下毒酒,心中氣血翻滾,猛一出手,打掉他手中的酒杯。酒水濺了我滿袖潮溼,杯子在地上摔成碎玉,聲聲清脆。
藺翟雲擡眼詫異看我,眸心蒙上一層濃濃的霧氣。
我面色蒼白,本是一時衝動,漸漸冷靜下來,淡淡道:“先生乃人中才傑,豈能用這小小杯子,明鞍,取大碗來!”
酒壺沒再轉向毒酒那側,重新爲他倒了滿滿的一碗酒,遞上:“先生,你的才華令悅容欽佩,你的品性令悅容敬仰,今日這碗酒望先生一路順風,請!”這一刻,我的心中再也沒有怨恨,已是一片祥和。
遙望遼闊天際,大雁撲拍着翅膀在瓊天下飛過,我想該放他離開的,以他的才智日後必成鴻鵠,我不該心狠手辣毀去他一飛沖天的翅膀。不能爲我所用,是我楚悅容沒這個福氣,說明我缺少才幹並非明主。我若枉殺賢明,就算他日大權在手,也沒有資格擁有。
藺翟雲起身,雙手恭敬地將酒碗接下:“謝夫人。”眼眶通紅地將酒喝完。
我起身道:“先生,再見了,咱們……後會無期。”
若是有期,也只是敵對的局面,寧可無期。相識一場,不忍相殺,也便心懷美好,永不再見。
轉身離開,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聲鄭重低喚:“夫人請留步!”
回頭看去,只見他跪在我面前,叩首道:“翟雲庸才,就算肝腦塗地也不能報答夫人大恩,如果夫人不嫌棄翟雲反覆無常,翟雲願留在夫人身側,一生效忠夫人!”
我怔住了,本來已經心灰意冷,他卻突然投效,一時之間傻在那裡沒了反應。
司空明鞍暗中推了我一把,我趕忙上去將他扶起,激動道:“先生,你竟回心轉意了!我、我……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快!快起來!”
藺翟雲起身,深深看着我,淡淡道:“夫人寬宏大量,饒在下性命,翟雲無以回報,只有爲夫人鞠躬盡瘁,才能彌補這些日子對夫人無禮的拒絕和冒犯。”
我的手一抖,錯愕地看着他,聽他這語氣,是知道我在他酒中下毒的事?
他笑笑,說這兩個月來早就摸透了我的脾氣,近似幾分三國曹公,寧負天下莫叫天下負,怎麼會容許他這狂妄無禮的小子全身而退,所以早就服下九轉丹,準備詐死伺機脫身。
想當初,那能解百毒的九轉丹還是他給明鞍才救我性命的。
又說,事過境遷,他是不會記恨我投毒的事,若非我手下留情,他也不會甘心效命。
言辭鑿鑿的一番話,說得我尷尬不已。神色數變之後,我的心情豁然開朗,笑問:“先生真是好奇怪的性子,先前爲何寧死也不肯爲我效忠?”
藺翟雲正色道:“我既下定決心輔佐夫人,必然忠心不二,也希望夫人答應我一個條件,此生不相問,也不相疑。”
我見他向來嬉笑的臉上出現鮮有的嚴肅神態,心知不能刨根問到底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永不相問,永不相疑!”
很多年之後,每當我想起這一幕,都會忍不住唏噓。如果我早一點知道,他寧死也要從我身邊逃離的原因,我想,我是寧死也會放他走的,也不願意他爲此痛苦終生。
走出相府,我囑咐司空明鞍:“爲先生在金陵內郭城北街購置一處宅院,不用非得豪華,但須得清幽,常送些小吃過去,差去手腳伶俐的家奴好生伺候着。”日後我要時時來找藺翟雲商議,總是往相府跑也不是個事。司空明鞍而今位居宰相,身份特殊,關於我和他曖昧的謠言也不下少數,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我雖對此不屑,也不得不避嫌。
司空明鞍這些日子與藺翟雲朝夕相處,早就對他另眼相看,對我的囑咐自然上心,悉數應下。
“對了,你跟周妍的事怎麼樣了?”自從親家被查封后,遣散了所有奴僕,周妍回到了周家,但休書未出,身份卻還是秦家媳婦。
司空明鞍苦笑着搖頭:“還是那樣,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每次我去請見都拒絕了。”
“要不要我讓你叔叔下道旨令,爲你們賜婚?”
司空明鞍搖頭:“不,我不想勉強她,就算等一輩子,我也願意等到她心甘情願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癡的天分,就看你能不能遇到讓你癡的人。
司空明鞍遇到了,我該爲他高興,暗暗嘆了一聲,幫不了他什麼,也只能安慰他幾句。
臨上馬車前,突然想到一事,道:“對了,爲先生置辦屋宅時牢記一事,宅院內不能有水井,就算有也要填掉,日後用水從邯溝以水車引來便可。”
司空明鞍不解道:“爲何?”
我想起往日藺翟雲每每見到水井像老鼠見到貓兒似的抖索樣,掩嘴笑笑:“咱們的這位大軍師啊,天不怕地不怕,生不怕死不怕,就是怕捱餓,還怕看見水井呢。”
※※※
這幾日我例行前去蘇樓給老太君請安,老太君念道:“社稷之心,澤攸天下,以後孩子出世了,就取名稷攸吧。”這名字怎麼聽都是男娃的名,看來老太君的心思很明瞭了。我也沒觸她黴頭,去問萬一是女娃怎麼辦之類的問題,心知歷代司空家子嗣並不繁茂,司空長卿這一代更是單傳,老太君自然是恨不得頭胎就抱上孫子。
我連連附和:“母親,您爲自己孫兒取的這個名字可真好聽。”哄得老太君眉開眼笑。
後又幾次請安,她都幾番向我暗示,該爲司空長卿多選幾個美人進宮了,這宮城裡就這麼空着只有一個女主人也不是事,多寂寞啊,該多找幾人陪着熱鬧熱鬧,也好讓司空家開枝散葉,香火繁衍。
我心領神會,回去跟司空長卿提及這事,說爲他先選八個夫人進宮,好讓老人家稱心。
沒想惹來司空長卿暴跳如雷,在屋中來回踱步,見東西就摔。
“以前你要我娶你的丫鬟,好,我娶了,現在你居然又要我娶別的女人,還一娶就娶八個!我說過這輩子只想與你一人長相廝守,你當我說話都是放屁嗎?怎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別人家的妻子都是費盡心思恨不得把丈夫的魂都往自個兒身上栓,你卻每次都把我往外推,你的心裡在想什麼,你有沒有心的!”
見我不說話,又憤怒地乒乒乓乓摔東西,指着我的鼻子開始揭我的短:
“你派人去鼓動北營兵士造亂,又策動羣臣上奏冬歌馭下無能,好,我如你的意,把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給革職查辦了;你要對付秦羅,暗中把賑災的銀子和口糧劫走,我也如你所願,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將這兩朝老臣罵得狗血淋頭。你還不罷休,更來勁了,索性把贓款都往秦府裡塞,還以牙還牙捏造通敵叛國的書信要治他的罪,我也讓你如願了,抄了秦家。你要打擊政敵,清洗朝堂,你要掌管學子監,新立官員,你要誰是狀元,誰就是狀元,我什麼都依你,只要你高興就好!你問我有多愛你,你說要看看我到底有多愛你,好,我把整個金陵都給你,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好好愛你,你能不能也這樣,好好地愛我一回!”
說到最後,他抓着我的肩膀來回搖晃,搖得我頭昏目眩。
“你……弄疼我了。”我吃力說道。
“疼?你還會疼嗎,有多疼?”指着自己的心口咆哮:“有沒有我的心疼!”
勃然拂袖而去了,整整三天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丈夫不願娶,婆婆又催得緊,覺得做媳婦真難,吃力不討好,還裡外不是人。
坐在桌子前,我手撫額頭整日嘆息,一雙玉手在旁側探出爲我倒茶,我無力道:“嫣紅,你說我該怎麼辦纔好?”身子一頓,擡眼看去,看到那婢女陌生而惶恐的臉,不由苦笑起來,這都是第幾次了,自己又叫錯名字。
嫣紅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適應,如果她還在該多好,一定會爲我出出主意,就算沒什麼好主意,也會陪我談談心。
突然覺得好寂寞,好難過,偌大的宮城,我再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人,能聽我說說心裡話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不知不覺走到死室,隔着鐵窗,我看見奼紫靠在牆壁上,頭髮凌亂如干草,撫着自己的肚子依依呀呀地唱着不成調的曲子。
看着看着,回過神的時候,眼淚已經流了滿面。
奼紫看到我後,臉色大變,我連忙轉身離開,她撲到鐵門上,嘶聲喊着:“十姑娘!十姑娘!”
她叫我十姑娘,而不是夫人……
我腳步一頓,最終狠心地揚長而去了。
昔日的楚家十姑娘已經死了,昔日的奼紫也已經死了,跟着嫣紅一起死的。
後來我派了一個老嬤嬤去死室照顧她起居飲食,不停地告訴自己,我不是可憐她,也不是對她心軟了,我是爲了她腹中司空家的血脈才讓人照顧她的。
九月初九,重陽節。
被派去照顧奼紫的老嬤嬤來報,奼紫生了,生了一個男娃。
那時我正在喝茶,聽聞這個消息,茶盞落在地上摔得破碎。
不可能!她怎麼可能現在就生了!明明比我晚一個月懷孕的,怎麼會比我預產的時間還要早一個月誕下孩子!
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我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還是先皇妃嬪的時候,經天子從奼紫身前輕輕走過,奼紫滿臉通紅,宛如天邊紅霞般醉人的美麗臉龐。
=====
作者有話說:心想明天可能沒法更新了,就拼命再更一章,一上來發文嚇到了,怎麼大家都知道我明天生日哈?果然以訛傳訛的蝴蝶效應是非常強大滴,感動中,謝謝大家的祝福,就讓我努力碼字,寫出更好的文回報大家吧^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章節字數:3619 更新時間:10-06-15 07:59
室內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牆上掛着火把,在地面投下一個巨大的紅影,如深湖晃盪着血光,教人心底發寒。奼紫早已失去往日的儀態,頭髮凌亂浸着粘稠的溼汗,面目蒼白像蒙着一層石灰,從牀榻上滾下來,產後的虛弱讓她渾身乏力,只能趴在地上行走,顫抖抱着我的膝蓋,哭道:“求你放過他……”
她的孩子正被老嬤嬤抱在手裡,我微微勾曲手指,嬤嬤恭順地將襁褓橫在我面前。錦緞包裹着的娃兒,正貪睡地砸着嘴巴,胸前握緊兩隻肥胖的小拳頭。逗弄着那張皺巴巴的小臉蛋,我心底的柔軟正被他輕輕觸碰着,笑道:“真是可愛的孩子,取名了麼?”奼紫一味哭着求我別傷害她的孩子,哭得我不耐煩了,提高聲音冷冷道:“取名字了沒有!”
哭聲驚住,顫顫回道:“取了,叫懷影。”
“懷影?”我呢喃唸了幾聲,自嘲笑笑。懷影懷影,懷念的是趙彰影,那個親手被我毒死的經天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我第一任丈夫。
很久以前模糊的記憶慢慢清晰起來,曾經囚禁我的奢華而寂寞的皇宮內院,被常昊王一把炬火燒成灰燼的仁德殿,重重疊疊的紫色帷帳飄蕩如水影,經天子每晚與我同牀共枕,卻夜夜揹着我在那鮮紅刺目的牡丹地毯上寵幸一個女人。
她把一個女人最美好童貞和思念都給了他,爲什麼我還會以爲她愛的是司空長卿?
是了,因爲她曾獻計代替我服侍了司空長卿一夜,每當說起魯國公時,那佈滿紅暈的臉蛋兒動人得就連身爲女人的我看了都會入迷。現在細想起來,才覺得她的羞澀不過是一種害怕算計被看穿的緊張和侷促,一種僞裝出來的溫柔,而她的目的,竟與我如出一轍——爲了讓自己腹中不容於世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出生。
“奼紫,你瞞得我好辛苦啊。”一句輕嘆嚇得地上的女人瑟瑟發抖,不住叩頭求饒。
喉嚨乾澀,我沙啞問:“他……知道嗎?”
奼紫自然明白我問的是誰,微微點頭:“國公大人什麼都知道。”
我閉上眼睛,心裡一陣一陣地絞痛,再度睜眼,面上已經恢復清明:“你安心上路吧,你的孩子我會讓他一生衣食無憂。”
她不再哭鬧,面容漸漸平靜下來,再三叩首:“多謝夫人。”爲了讓自己的孩子活得更好,她又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詫異擡眼,驚問:“當真!”她不再言語,隨手整理鬢髮,弄平裙襬,朝東南皇都方向行大經國三跪九叩大禮,從下人手中接過毒酒,高舉過頭,哭着,笑着:“聖上,奼紫來陪你了!”
三尺神明,看盡人世悲歡,怎麼來,怎麼去,最後都歸白骨,一杯黃土。
酒杯落地,奼紫倒地。是血親的感應,嬰兒的哭聲瞬間撕裂死寂,在潮溼陰寒的死室裡,迴旋着一種痛徹心扉的嘶喊。我看着那張生動的初生臉龐,心裡冰涼一片,生得,死得,終究是對這個孩子殘忍了,他的生辰成了母親的忌日。
看着奼紫含笑的嘴角,我又想起了嫣紅,她死時竟也是這樣的表情,死得豁達,無怨無悔。
回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指着奼紫嫣紅的花卉,對着兩個剛進楚府神情略帶侷促的小丫頭說:“年長的就叫奼紫,年幼的就叫嫣紅。”
曾經的小丫頭們如今都長大了,都有了自己所愛的男人,都爲自己所愛的男人走上了南轅北轍又殊途同歸的命運之路。我喜歡現在的自己,但懷念過去的我們,有時候我不想長大,長大就意味着要一路奔跑,一路的風景都要快速地倒退,什麼也留不住。是的,她們都離我而去了,一個爲我而死,一個被我親手殺死。我難過得想哭,卻發現掉不出一滴眼淚。
沒什麼是過不去的,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讓嬤嬤將孩子抱走,在內宮深沉秘密撫養三個月再抱回天籟苑。他雖是足月誕下的孩子,但在世人眼中才七個月,這會惹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遠在皇都的天子幽王趙薰尚且是諸侯掌上的玩物,這個剛出生的趙家皇室高貴血脈,在這亂世裡也只能卑微苟且地活下去。
走出死室,日頭強烈,透過盛夏繁茂的枝葉一點點滲透下來,照在我的臉上,有一點刺眼
奼紫說,國公大人對夫人的愛,天下無雙。從替代你服侍他的第一晚,他就知道了一切。國公大人說,所愛的人,她的身型樣貌聲音,哪怕在黑暗中看不見聽不見,哪怕意志昏迷不辨是非,但她獨有的氣息,只有她所能帶來的心跳,是誰也取代不了的。
那晚,他得知一切,將奼紫扔下牀,一會兒怒罵,一會兒嗤笑,形態瘋瘋癲癲,然後安靜下來,無聲無息地坐了一宿,直到天亮,他與奼紫達成了條件,各取所需,她保她的孩子,他要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得不到她的心,也要留住她的人。
想起那天,我和奼紫交換後躺在他牀畔的時候,他的手臂看似無意地攬過我的腰身,很緊很用力,似乎要將我整個人折斷。那時是恨透了我吧?當我以爲他是醒着的時候,又聞得他平穩的呼吸,一臉無邪的睡臉。
於是,一場預謀的愛情追逐開始了。
我以爲自己成功導演了一場戲,到頭來原來只不過是個傻子,而他更傻,戲外看得明明白白,戲內又陪我演得癡癡顛顛。
才知道,感情的戲,我沒有演技,他演得太入迷。
要多愛一個人,要愛得多瘋狂,才能心甘情願地忍下這樣的戲弄和屈辱?
“夫人,您慢點走,小心腳下的路!”
無視身後丫鬟們的呼喊,我大步朝天籟苑走去,我突然很想見他。
以往每次回去,他都會坐在那裡等我,或是喝酒,或是看書,或是批閱奏摺,寵溺又帶着責備道:“禍害,又去哪裡胡鬧回來了?”
今日的天籟苑靜寂一片,只有水池裡的竹管敲打石頭,發出“篤篤篤”的響聲,帶着寂寞的迴音。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的夏;後知後覺,纔想起他還在爲納妾的事生氣,已經好幾天不曾回來看我了。
又往凌雲軒趕去,那是歷代魯國公所居住的地方。一路所經,錯落有致的迴旋長廊,鱗次櫛比的亭臺樓閣,無一處不是精緻至極,卻也是陌生的。原來自己竟從未主動來過這裡找他,都是他往天籟苑來。就像這段感情,是他一個人的付出,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富麗堂皇的內殿,萱花小窗口跳進緋色花枝,花枝下橫置一張竹藤塌,司空長卿就側臥在上頭淺寐,穿着寬鬆的銀色長袍,繡着大片墨竹,頭髮隨意在肩側用紫金髮帶紮成一束,幾片緋色花瓣落在他眼梢鬢髮處,異常妖嬈。
兩個婢女在他身後打扇,見我走進正要行禮,我噓聲止住她們,從一人手中接過紫檀扇,讓她們都退了下去,倚在竹藤榻的橫欄上,一遍爲他打扇,一遍靜靜觀摩他的睡臉。
他睡覺的時候很安靜,眉宇間斂去平日慣有的霸氣,深刻的輪廓舒展開來,沐浴在夏日繁盛明媚景緻中,很透徹,甚至能看清肌膚上嬰兒般的細緻絨毛,偶爾他會蠕動嘴角,很可愛。
就這麼看着,偷笑着,胸口竟開始隱隱作痛,是種拿捏不住卻又很鮮明的痛感。他經常在半夜時分一宿不睡,藉着月色看我,只是我從來沒在意過,一個翻身就睡了過去。不知道他看我的時候是什麼心情,是不是也這樣微笑着伴着心痛?
夏風徐徐吹進,掛在窗口的那串珊瑚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榻旁半開的奏摺快速地翻着扉頁,我拿起來一看,是邊關的消息:只待最北邊的益州八郡歸降,江北就可一統。
兵書有云,攘外必先安內。待江北統一後,便要休整三軍,對外擴張領土。楚慕北而今迴歸東瑜,楚家和司空家日後是遲早要對上的。眼前最大的對手還是長川蕭家,據探子來報,蕭家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旁側又堆積着一疊山高的奏摺,隨意看了幾眼,都是煩心的事:東北三州乾旱;南陽縣方圓百里早稻秋收卻蝗蟲成災;西南邊境亂民鬧事;益州八郡不肯歸降,蕭家使者暗訪益州牧的蹤跡,企圖禍起蕭牆。
人居高位,心憂天下,他日夜操勞國事,我卻還要在家事上惹他不快,這妻子做得失職。又見他緊蹙雙眉,似乎正做着不好的夢,額頭滲出細汗。我從懷中掏出絲巾爲他擦汗,他猛然驚醒,一把抓住我的手,睜眼的瞬間帶着凌厲的殺氣,已有一把匕首橫在我的脖子上。
一見是我,他怔了怔,銳利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收回匕首,剛睡醒的嗓音帶着幾分沙啞:“抱歉。”
我搖搖頭,心知這是他從小來養成的警覺和本能,哪怕在睡覺的時候都不會鬆懈——他卻時常埋首在我的頸窩裡,睡得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
第一次見我來凌雲軒找他,他的臉上浮過欣喜的紅暈,卻彆扭地硬着聲音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像只貓兒似的伏在他的膝蓋,輕聲說:“找你說些事。”
“什麼事?”
“那些美人,咱們不娶了,好麼?”
屋子靜了一會兒,他回道:“好。”
“等這個孩子出世後,我再爲你生個孩子,好麼?”
風吹過紗窗竹簾,轉動飛檐下的八角宮燈,風鈴搖晃,花枝簌簌顫動着落下花瓣,滿屋子的美妙聲響。
許久許久,不聞他的回答。
我擡眼看去,他的臉逆着璀璨夏花,深埋在迷離紛飛的花瓣中,看不清表情。
只聽見一字,清澈又顫抖地穿透花瓣:“好。”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章節字數:2341 更新時間:10-06-13 02:46
隨着預產的日期一天天接近,我的心情愈發沉重,按照原先的計劃,等孩子出生後,我就要殺了司空長卿,再讓孩子繼承魯國公之位,我便可以母代命,竊取金陵。這本就是個緩兵之計,我從沒真的想殺他,現在只恨不得腹中的孩子是個女娃,我還可以藉口計劃生變,但主上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我,可能還會禍及在劫。
現在最讓我頭疼的還是體內的陰陽蠱,此蠱不解,我又怎麼替司空長卿生個孩子?
這幾日,我把書閣中的典籍翻了遍,想找出解蠱的法子。卷中記載,解陰陽蠱方法有二:其一,種下陰蠱的男體與種下陽蠱的女體交/歡,蠱毒便可中和化作血水流出體外;其二,將蠱毒渡到另一人體內,以命解蠱。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要跟男人上牀。另一隻蠱種在誰的身上不用想我也知道,那個控制我和在劫的男人讓我們姐弟兩受盡屈辱,跟他上牀我寧可被狗咬!而第二個法子更加不可行。連日來,我爲此愁苦不已。
去見了藺翟雲一面,本想借着他的智慧解我心中苦悶,當然不會直說,只是模棱兩口地詢問左右爲難的局面該怎麼解決。藺翟雲先是笑笑沒有回答,任憑我又指鴛鴦又指翡翠借物喻世乾着急,酒足飯飽之後纔打着飽嗝指向屋外的竹林,道:“風來了,竹子的枝幹被風吹彎;風走了,竹子又站得直直的,好像風沒有來過一樣。”
我不明所以,敢情這人是在念詩?
見我不解,他輕笑一聲:“朽木不可雕。”懶懶倚在米榻上,仰面往口中倒酒,銀色的液體順着嘴角滑落,墨色衣衫半解,被酒水浸出水印,一副狂人狂態,又指了指院子裡的池水:“雲來了,在池底留下一道影子;雲走了,池底乾乾淨淨,好像雲沒有來過一樣。”
這次我隱隱想明白他的話中之意了,起身瞪了他一樣,拂袖離開。
藺翟雲在我身後道:“夫人,在下效忠的是你,而非金陵,更非司空家族。希望您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子,而非爲感情牽絆的俗世女流。”
“你知不知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最大的渴望是什麼?”我回身怒視。
“我知道,尋找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用一生去感受被人疼愛的幸福。”
他翛然坐正身子,酒壺被翻到在米榻上,酒水源源流出,浸溼了他的大片衣襬,他也不管,筆直認真地看着我:“但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什麼,就得相應地失去什麼。請容許在下說句大不敬的話,現在夫人,立身萬萬人之上,手握重權,有什麼資格像個平凡女人那樣尋找平凡的幸福,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太過貪心?有些錯誤不是你想改正就能改正的,就跟權力這東西一樣,一旦沾染了,就不能放下,你的敵人更不可能讓你放下!”
逃難似的回到天籟苑,我知道他說的話句句是理,且字字爲我着想。
竹子不因被風吹過,就永遠直不起腰來;清澈池水不因有云飄過,就永遠留住雲的影子——但人的心呢,在被溫柔地觸動了之後,還可以假裝那人從來不曾來過?還可以喊着“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繼續心狠手辣,繼續趕盡殺絕?
不,我做不到。
※※※
那天傍晚,彩霞彌留天際,司空長卿從外邊回來,拉起我的手又往外邊走,我奇怪地問他要去哪裡,他眨眼笑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
殿外有華轎來擡,出了宮城,宮門口又有一輛華蓋馬車等候,上了馬車,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外邊嘈雜的人聲越發沸騰,撩開垂簾看去,方知是來到了金陵城最熱鬧的玄武大街。
馬車停在街口不能再前行,街道上的人堵得實在厲害,比肩繼踵,人山人海。下了馬車開始步行,有便服侍衛混在人羣開道,我們走得還算通暢,並沒有受到人流太大的擠壓。因我現在頂着一個滾圓的大肚子,一路上他都是小心翼翼攙扶着我走。直到來到玉拱橋上,人羣被三條大街分散開了,行路才輕鬆起來。
此時,天幕垂下,放眼處都亮起了燈籠,紅紅綠綠五顏六色,彩光四溢。
站在拱橋上能大致看清三條大街的景緻,賣藝的人口噴烈火惹來一陣尖叫,小販們高聲吆喝招徠客人,橋下還在賽龍舟,兩岸的人都在大聲吶喊疾呼,不時爆竹聲聲,震耳欲聾。
我東張西望,看得忘乎所以:“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怎麼這麼熱鬧?”
“九月十九,是送子觀音的誕辰。”
我錯愕擡眼,觸上司空長卿閃亮深邃的眸子,在燈火輝煌處微笑着看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心思,按照老人們的說法,這一日來向觀音娘娘祈福,會非常靈驗。他這樣熱血沙場的男兒,也會相信這麼一回事,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了,一個屬於我與他的孩子。
我的心又是一陣絞痛,牽起他的手,十指緊緊纏繞:“長卿,我們去放蓮花燈吧,觀音娘娘一定會聽到我們的祈禱,來年賜我們一個白胖胖的孩子!”他回握我的手,微微用勁,一臉歡喜不言而喻。
買蓮花燈的時候,竟然遇見了藺翟雲,我朝他打招呼,正要將他引薦給司空長卿,他卻一副懶懶散散的模樣走到我面前,視線停留在我和司空長卿緊緊相握的手上半會,然後對着司空長卿似笑非笑道:“這位兄臺真是好興致,你家娘子這一胎還沒生下,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着下一胎了,果真是騎着驢子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佩服佩服。”
瞧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句句諷刺人貪得無厭。我不悅皺眉,藺翟雲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就不信他這麼聰明,會看不出司空長卿是什麼身份,整座金陵城,誰敢這麼跟我手牽手來着。得罪金陵城的土皇帝,他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長了不是?
司空長卿沉默不語,眉宇間已經聚斂陰翳的暴風雨。
我頻頻暗使眼色,藺翟雲卻假裝沒看見,熱衷於拔虎鬚這件危險事,一連串的俚語噼裡啪啦地從他口中吐出,什麼“考上秀才想當官”、“登上黃山想昇天”、“望鄉臺上搶元寶”、“躺在棺材想金條”、“狗吃熱屎攬三堆”……好吧,我承認他博纔多學,但別越說越難聽了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章節字數:2448 更新時間:10-06-14 17:49
司空長卿開始微笑了,這是他發怒的前兆,顯然藺翟雲也注意到了,見好就收,作揖着笑說:“在下就不打攪兩位的好興致了,孤家寡人只好尋人做伴去。”隨手一抓,將剛從身旁經過的那人拉住,也不管男女老少,笑吟吟地問:“請問,閣下介不介意陪我一起去放蓮花燈?”
拉着的是個年輕姑娘,模樣還不錯,從梳着的髮髻可看出,是尚未出閣的女子。
可你知不知道,拉着一個未出閣姑娘在送子觀音壽誕這一日請求一起放花燈,意味着什麼?
是要人家小姑娘爲你生孩子啊!
那姑娘炸紅了臉,正要脫口罵人,擡頭乍見一張笑如春風的俊臉,臉蛋兒頓時變得更紅了,居然俯下頭羞答答地說:“全憑公子做主。”
藺翟雲二話不說架着她作擋箭牌瀟灑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丟下一句:“對了,勸兩位沒事的話早點回去吧,快要變天了。”
正要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羣中。
“那個男人是誰?”司空長卿冷着臉一字字問道。
我乾笑着說就是先前提過的能人異士,滿腹才華妙計,還不忘爲他說些好話。
司空長卿冷笑:“哦,我還當是誰,原來就是那位躲在你背後興風作浪的狗頭軍師,我早該下令把他拖出午門斬首的!”
我賠笑道:“人說宰相肚子裡能撐船,咱們魯公大人的肚子裡還能裝下十個宰相呢,跟狗頭軍師計較個啥?”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司空長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捏了捏我的鼻尖:“就你小滑頭!”
放完蓮花燈後,賣花燈的小販說了一些“百年好合兒孫滿堂”的吉祥話,又說前去南門的觀音廟上香求籤,會更靈驗。司空長卿大喜,賞了小販一錠金元寶,便攜我往觀音廟去。
觀音廟中香火鼎盛,來來往往多爲女眷,有的是婆媳相伴,有的是姊妹作對,有的丫鬟相隨,但丈夫陪着來的卻是寥寥無幾,所以我們一走進,就惹來許多人窺看,姑娘們的眼中不免藏着羨慕。想來也是,這個男尊的世界裡,像司空長卿如此體貼備至的男人實在不多了。
上了香,又搖了籤,拿着竹籤在閣子上尋找到了指定的解籤紙,寫道:
“爲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明明寫的是上上籤,但我一看見第一句“爲有犧牲多壯志”和最後一句“遍地英雄下夕煙”,不知爲什麼一陣心驚肉跳,最後還是決定去找人解籤。
那坐在帆布後面打盹的老僧被我叫醒,隨手接過紙籤眯了眯眼睛,眉頭不自覺緊蹙,然後擡頭,視線在我和司空長卿身上來回打量,嘆息着說了一句話。
司空長卿聽後大怒,一腳踢翻了籤臺,在一陣尖叫聲中拉着我走出寺廟。
我茫然地被他拉着走,腦袋昏昏沉沉反覆迴響着老僧的那句話:
“你們在一起,只會痛苦,你不爲他死,他必爲你而死,還會讓許多人陪葬,這是命中註定。”
我將紙籤綁在寺廟口的樹枝上,聽說這樣能祈求神明逢凶化吉,逆轉時運。
司空長卿見我臉色蒼白,心疼地說了好幾聲對不起:“我本想讓你出宮散散心,高興高興,沒想到最後反而讓你弄得不開心,待會回去我就下令,拆了這妖言惑衆的觀音廟。”
我打起精神,笑道:“哪有你這樣的,順你的心就金玉良言,不順你的心就妖言惑衆了?你可不能這麼做,神明不能隨便褻瀆的,再說咱們英明神武的魯國公大人,纔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呢。”
他深深看我,見我確實沒再往心裡去,才摟着我輕吻眉角:“你只要想着好好跟我在一起,每天過得開心就好了,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
頓了半會兒,又說:“悅容,你要明白你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他是這金陵城的擁有者,是整片江北的領主,日後,還要將這蒼穹之下的所有土地囊括版圖之中,全都送到你的面前,所以你根本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那一刻,我再也佯裝不住笑容了,這樣的話,這樣的表情,太熟悉了,曾經也有一個男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常昊王趙子都。在說完那句話之後沒多久,他就兵敗如山倒,身首異處!
我緊緊抓住司空長卿衣襟,急得快要哭出來:“長卿,咱們不爭天下了,好麼,就守着金陵,守着江北,好好地過日子,好不好?”
“有些錯誤不是你想改正就能改正的,就跟權力這東西一樣,一旦沾染了,就不能放下,你的敵人更不可能讓你放下!”藺翟雲的話突然在我腦中響起。
司空長卿淡笑:“我的傻悅容,就算我願意獨守江北,你認爲蕭家會願意嗎”
我的心一點一滴地沉淪下去。是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人生渾濁誰能不染塵埃?
蕭家狼子野心,早有吞吐天下之志,怎麼可能忍受司空家獨霸江北?
而司空長卿,又何嘗沒有問鼎天下的野心?
※※※
回到了宮城,守門將士來報,周逸將軍和幾位大臣幕僚有要事請見,已在書房恭候多時。
一進書房,便見周逸神色焦急,在屋內來回踱步,其他人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屋內氣氛極爲壓抑,我和司空長卿對視一眼,便知有大事發生,而且不是好事。
周逸乍見司空長卿攜我走進,渾然忘了禮數,也不等我們細問,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來,呼道:“主公,大事不好,蕭家大軍犯我江北而來了!”
司空長卿掃視書房一週,穩住神色,問:“敵軍統帥是誰?”
“主帥蕭晚月,副帥七郎將路遙,前鋒大將郭狄、範嗣、姚思明,蕭家這次進軍,派出大半精銳,兵貴神速,大軍已過常州城,拿下了常州九郡,現在正直取趙陽城!”
司空長卿大驚,過了趙陽城,便是錦州,過了錦州,便是金陵城下了。
蕭家這次出兵,竟如此風雷之勢!
沉默了半晌,他靜靜問了一句:“蕭晚風呢?”
周逸回道:“據探子來報,尚在昏迷中。”他已經昏睡了足足七個月。
屋內衆人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蕭晚風沒來到戰場,這是所有不幸的消息中最值得慶幸的事了。
——他是金陵所有人心中的噩夢!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章節字數:3398 更新時間:10-06-15 08:00
大經幽王二年九月,長川蕭氏平定江南。十八日,二公子月領兵三十萬越太陰河盧元山地界進犯江北,破常州過九郡;十九日,欲取趙陽城。公聞訊大怒,命周逸將軍爲前鋒,親率大軍直奔趙陽。楚氏坐鎮朝堂,宰相明鞍輔佐,以備後勤之師。
——《金陵遺史·魯公傳》
常州城本是江北第一道壁壘,失守如此之快雖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一則,常州曾滅蕭晚風之手,城壁關卡各防要塞均毀於一旦,雖已重建已不復以往固若金湯;二則,常州刺史死於暗殺,城中細作散播謠言,人心渙散,太守色厲膽薄,畏懼昔日蕭晚風餘威,當夜棄城攜款私逃,副將見主背義,怒髮衝冠,遂以善待城中百姓爲條件開城投降。
常州失陷之後,司空長卿清點三軍,即日率軍出征,我留在金陵主持大局,在必要之時給他支援,金陵乃至整個江北開始陷入備戰的緊張狀態。
蕭家大軍以間計兵不血刃拿下常州後,如入無人之境揮軍北上,直取趙陽城。
趙陽城乃江北第二道壁壘,地勢險要,北有劍閣,南有百越,城牆之高天下一絕,約莫二十餘丈,百越有毒泉,叢林有猛獸,儘管城中屯兵僅兩萬,蕭家要想輕鬆拿下城池絕非易事。
九月十九日,長川軍兵逼城下時,趙陽城守將嚴令守城,無論蕭家前鋒大將郭狄、範嗣等人如何叫罵,拒不出城迎戰,直待援軍到來。
九月二十一日,司空長卿率金陵鐵騎十萬步兵十八萬抵達趙陽城,與長川軍交戰三日,退敵五十餘里。
九月二十五日,蕭家大軍副帥路遙放棄原先速取城池的打算,下令原地紮營,擇日再戰。
期間,長川軍主帥蕭晚月一直未曾露面。
我在書房,看着前方送來的戰報消息陷入沉思。房內還有宰相司空明鞍,天策府大學士姚遠韻,鴻盧客卿李準,武將幕僚數位,及無官無職的藺翟雲。按照金陵禮制,朝中官員官職未及三品以上者,未得國公詔令不得入宮城重地,但衆人皆知藺翟雲是我倚重的心腹,又因眼前局勢緊張,遂無人有異議。
除了藺翟雲在懶洋洋地打着呵欠,在場所有人都神態嚴肅,屋內瀰漫着一股濃厚沉重的氣氛。
“以諸位來看,眼前這戰局對魯國公大人是否有利?”我擔憂詢問,人前向來以敬語尊稱司空長卿。
李準道:“蕭家這次進軍一直力求神速,原因不外乎有二:深入敵軍腹地,須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後備糧草有限,軍士長途跋涉,不容久戰。所以交戰時間越長久,對他們越不利,主公援軍到達後,兩軍勢必陷入持久戰,對我金陵軍來說還是較爲有利的。”
姚遠韻道:“但蕭家已奪下常州,必然會以常州爲後援重地,進可攻,退可守。常州又糧草充足,兵械無數,長川軍尚能支撐半年之久,勝敗仍是未知之數,而敵軍主帥一直未曾露面,教人不得不防。”
房內一陣嘆息聲,姚遠韻確實說出了我心中最大的憂慮,按照蕭晚月早前兩次奪取常州的手法來看,他之兵法謀略,向來只在目的無論手段,此番也必定不會善罷甘休。現今他隱身人後,讓人覺得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大戰之前,先玩心理戰麼?我苦笑,怎覺得他的用兵手法跟他大哥越來越像了?轉念又想,他從小便受蕭晚風教導,影響甚大,耳濡目染也不足爲奇。
“先生認爲蕭家接下來會怎麼做來扭轉劣勢?”我看向藺翟雲。
衆人順着我的視線看去,卻見藺翟雲盤坐坐在蒲團上,抓了一塊精緻的糕點細細品嚐,似乎覺得味道很不錯,眼睛笑眯成了月牙狀。大家都在殫精竭慮,他卻在吃喝玩樂,衆人不免頻頻側目,面有不滿,尤其是姚遠韻和李準,一直對他高中狀元之事非常不服,認爲他是個濫竽充數之輩,因阿諛獻媚才受到我的重用。
姚遠韻向來舌頭毒辣,曾聽聞藺翟雲以“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拒絕效命金陵朝堂,不由唸了一首阮籍的詠懷詩來譏諷:“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李準素來喜歡跟姚遠韻唱反調,這次卻撫手笑說遠韻兄好才華。
藺翟雲聽後不生氣,也笑着拍手說:“姚大人不愧爲廬州才子,果然名不虛傳,好,好!”滿口的糕屑,咕嚕一聲吞下,莫名說了句:“前有狼,後有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衆人一愣,正在納悶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門外侍衛通傳,探馬來報。
我接過信函一看,變了臉色,對藺翟雲道:“先生果真一語成讖了!”
金陵後防,益州八郡,刺史錢丁羽舉兵叛亂了,將司空長卿先前派去招降的大將斬於馬下,揚言要犯金陵。
何爲前狼?蕭家三十萬長川軍。
何爲後虎?益州刺史錢丁羽麾下的八萬金陵軍。
兩者若是前後夾擊了,金陵必會蒙難,金陵若是蒙難,司空長卿必會派兵回防,屆時趙陽城防守空漏,蕭家可乘勢反撲;一旦趙陽城失陷,金陵也岌岌可危。好個連環計,好個離間計!好個蕭晚月!
衆人臉色沉鬱下來,我死死盯着藺翟雲,他被我看得難受了,挨在我耳旁快速說了兩字:“間計。”我便笑了起來。
何爲間計?
孫子兵法有云,間計有五: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鄉間者,因其鄉人而用之;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爲誑事於外,令吾聞知之而傳於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
蕭晚風在《風痕》一書中曰:“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對間計極爲推崇。
蕭晚月神速攻下常州,用的便是生死間和反間。他既然善用間計,我也不甘落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翌日,我派遣兩名大將,各率五千精兵從水路陸路兩處前後包抄益州叛軍。
僅是一萬精兵何以敵對益州八萬大軍?這就是藺翟雲用“間計”的巧妙之處了。
陸路騎兵打的仍是招安的旗號,而水路遁形到叛軍後延的將士則穿上蕭家長川軍的兵甲,行偷襲之事,並派間諜散佈消息,半真半假,諸如:“蕭家利用益州軍作餌,等兩敗俱傷便可坐收漁翁之利,許以益州偏安一隅的條件翻臉不認,可笑錢丁羽兵折將亡,爲他人做嫁衣。”
錢丁羽這個人好大喜功,又疑心甚重,見到後方軍隊被“蕭家大軍”偷襲,當場痛斥蕭晚月“卑鄙無恥,背信棄義”,前去招安的將軍則把我吩咐的“魯國公大人寬宏大量,只要益州歸降,其叛亂之罪既往不咎。”這句話傳達過去。陰裡給巴掌,明裡給甜棗,果真讓錢丁羽及時“迷途知返”。
儘管那批假冒長川軍前去偷襲的精兵死傷過半,但我損失兩千精兵,換得金陵後防太平,讓司空長卿能夠義無反顧地在前沿作戰,還是十分值得的。
經此一事,姚遠韻和李準看向藺翟雲的眼神漸漸地變得尊敬起來。
這時,將士來報,截得敵軍密函,便見一封印有蕭家家徽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遞上,我忙拆開快速閱讀,纔讀了一半便砰然紅了臉。
顯然蕭晚月是間計玩上了癮,故意讓我截得這封密函,這哪是敵軍機密,分明是一封傾吐相思的情書!
屋內衆人見我神色怪異,各個面面相覷,也沒多問什麼,倒是藺翟雲向來毫無章法,就這麼從我身旁捱過去偷瞧,我趕忙將信捂住,卻還是被他瞧去了大半,還好死不活地背了出來:“又是一年秋風柔,獨上煙雨樓。煙雨依舊樓依舊,已是黃昏後。憶想當年與卿別,江南一葉舟。人如煙,淚如雨,伴着江水流。”
睨着我通紅的臉,似笑非笑道:“唷,這‘軍情’寫得還真是香豔吶!”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此時又有人來報截得敵軍密函,此後每隔兩個時辰,便有一封印着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呈到我面前,無一不寫得深情款款,繾綣柔腸,那娟麗飛揚的字體,是蕭晚月獨特的筆鋒,驚世才華隱現在字裡行間。
憶起少時,自己曾將記錄他詩賦的《草華集》手抄本放在牀頭,閒來無事總愛看上幾眼。那時的自己對他是仰慕的,憧憬的。時過境遷,現在的心跳已不復那時吵鬧,但那種心情每每想起,仍然覺得美好。
當晚我正欲就寢,趙陽城驟然傳來噩耗,我乍聞大驚,跌坐在牀榻上,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而後連夜召集要臣於書房議事,看着列在書桌上一封封惹人惆悵的密函,我忍不住冷笑起來。
原來這也是蕭晚月的計,就在我被他的詩賦亂了思緒的時候,司空長卿中了他的圈套,陷入生命之危。
======
作者有話說:抱歉,今天有事外出,回來晚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章節字數:2882 更新時間:10-06-16 20:05
趙陽城守軍分爲兩軍,一軍守城,一軍在外紮營,交相呼應。守城的是司空長卿,外援的是上將軍齊袁,周逸則被派往百越守關,以防敵軍偷襲。
蕭家如想取勝,必先斷司空長卿的外援,第一個針對的就是齊袁。
就在那一封封深情款款的密函送到我手中的時候,蕭晚月真正的指令已傳達到路遙手中。
九月二十八日黃昏,路遙開始猛攻趙陽城,點燃大火,齊袁果然誤以爲趙陽城危亡,從山路疾馳而來,卻被蕭家大軍中途伏擊,齊袁拼死作戰,被路遙親手斬於馬下。
外援斬絕之後,蕭晚月開始專心對付城內駐守的司空長卿。下令路遙再一次攻城,然後親率一隊長川軍穿上金陵軍的衣甲假意襲擊蕭家兵營,讓司空長卿以爲齊袁的援軍仍然存在,路遙表現出因爲兵營被毀急忙撤退的樣子,引誘司空長卿出城追殺,蕭晚月則安排伏兵斷去後路。誘殺主將,趙陽城何愁不破?
當晚消息傳回金陵,我幾欲昏厥,遣去查探司空長卿下落的兵衛悉數未回,司空長卿生死未卜。
蕭晚月這次奪取趙陽城的策略,與我先前招降益州刺史錢丁羽的方法極爲相似,甚至更精湛,更毒辣——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告訴我,同樣的計謀,他比我玩得更完美!
或許我和蕭晚月的想法在這方面是極爲相似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蕭晚風的“弟子”,所延續的手段和戰略模式大同小異。顯然現在的我不過是隻雛鳥,還不是他的對手。蕭晚月那副不沾風塵的儒雅外表下,隱藏着一雙巨大的翅膀。我彷彿看到他展翅臨於半空俯瞰着我時微笑的模樣。
所臆測的他的笑容,不是譏諷,不是蔑視,而是平淡溫和卻又是高高在上的笑,如佛祖般悲天憫人。
儘管非常討厭這種感覺,但不得不承認,這次是敗在他的手裡,他是徹底地將我和司空長卿給算計了。
九月二十九日清晨,苦等了一宿,終於有探子傳來趙陽城一戰的消息,蕭晚月以十面埋伏的陣勢指揮長川軍圍殺司空長卿,副將捨生取義殺出一條血路,爲司空長卿斷後,司空長卿帶着九千精兵衝殺包圍,苦戰一夜,往百越關隘撤退,與周逸匯合。蕭家大軍緊隨其後,欲要再取百越,幸得百越地勢險峻,叢林有猛虎,毒泉布殺機,阻礙了長川軍的進程。蕭晚月下令駐紮營寨,休養生息,明日再戰。
當下我便決定親率五千後勤之師前去救援司空長卿,衆人大驚,拼死上柬阻撓,說金陵不可一日無主,又說我臨盆將近,不宜勞頓。我去意堅定,念及先前觀音壽誕之日所卜的籤,以及老僧說的那句話,心頭前所未有的不安,我害怕自己這次不去救他,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下令讓司空明鞍代爲料理朝政,遂上了戰車。
眼見勸阻不果,臨行前司空明鞍、姚遠韻和李準等人跪在我面前,神情肅穆,道:“臣在此預祝夫人馬到功成,夫人若有不測,臣等必提頭去見主公!”言外之意與我同生共死,也希望我爲他們保重性命,不可輕率而爲。我紅了眼眶,點了點頭,下令出發。藺翟雲與我同去,他雖爲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關鍵時刻,還需仰仗他的腦袋。
途中經過趙陽城邊緣,殘垣斷壁,翻倒的車轅戰馬,揹着灰濛濛的天色,餘留着戰爭的肅殺。斷箭破盾零落滿地,一路屍骨成堆,斷頭斷臂,肝腸腦漿混着血腥散發出濃濃的惡臭。我忍住反胃,拼命地自我催眠:這就是戰場,這就是戰爭,我必須面對,並且要成爲習慣。
下令繼續前進,行軍一日,借山林小道,終於在九月三十日黃昏秘密抵達百越五十里外。
臨山往下看去,蕭家大營駐紮在山腳下,兵甲戰馬林立,黑壓壓的一片,黑底紅字的蕭家旌旗迎風獵獵,像野獸的爪子般張狂銳利。
我與藺翟雲商量出一計,派出全部精兵夜襲蕭家大營,其真正目的卻不是襲擊,而是製造混亂,身負重任的僅是餘下的一百精兵,趁亂燒燬蕭家糧草。長途軍旅,若無糧草,焉能打仗?此計若是成功,三日內蕭家必定撤兵。當然,我這五千精兵恐怕要全軍覆沒了。
入夜,天空濛着厚重的烏雲,星辰皆蔽,天昏地暗。山林深處偶有狼嚎,一層層拉長的迴音,讓夜更加陰森恐怖。山下大營中火把點點,明明滅滅如人世沉浮,隱隱傳出兵士巡邏的腳步聲,使得寧靜的夜更加詭異,讓人膽寒。
我和藺翟雲站在山頭往下看,身後只跟着十幾個將士保護,其餘人都已按部就班,靜候我號令。爲了隱藏蹤跡,我們都沒有點火,一直到烏雲破開,下玄月掛上枝頭,落下冷冷銀光。我衣袖一甩,朝天際射出一道紫色響箭,隨即山腳下廝殺聲起:“衝啊——”大批金陵軍橫空出現,不要命地往蕭家兵營裡衝殺。大營中頓時亂成一片,刀光劍影,哀嚎嘶啞,聲聲衝上雲霄,將夜的寧靜徹底撕裂。
很快地我便看到了蕭晚月,白馬雪衣銀色長劍,在那片混亂中顯得如此出塵,彷彿人世渾濁,他依然是濯水而不妖的白蓮,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做什麼,總是能一眼就看到他,並且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隨手揮舞長劍,銀光閃閃,衣衫漫飛,如雪舞人間,無人能夠近他三丈以內,就連飛濺的鮮血,都望塵莫及,他是人間的雪天上的月,誰也無法抹去的潔白。他不時左右觀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這時,大營的某一角燃起大火,熊熊烈烈通紅一片,瞬間將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晝,隨即有人大喊:“不好,金陵狗賊燒我糧草,快來救火——”
我轉身離開,心知這場火再也無法撲滅,除非所有的糧草燒爲灰燼。縱火的燃料是藺翟雲特製的焦油,長川軍越是用水撲火,越是火上澆油,火勢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一切已成定局。
鮮紅的色彩,像在熱烈歌頌我的勝利,又像在憤怒叫囂我的無情。一步步走着,身體一點點地冰冷。爲救司空長卿,我犧牲了五千人的性命,他們都是壯志滿懷忠君愛國的兒郎,都有父母妻兒,都有熱血夢想。他們都說:“爲護我金陵,救出主公,雖死猶榮!”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戰爭,爲了勝利必須有人犧牲,他們是金陵的好男兒,是江北百姓們的驕傲——如果我的心是黑的,我的血是冷的,我的眼淚是水銀做的,那麼,就讓我冷酷無情絕情絕義。但我始終無法釋懷,這種血淋淋的利用和自我犧牲。是不是因爲我是女人,所以我的心永遠比不上男人們冷硬?
藺翟雲又在開始說他的公平原則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偉大的光榮,總是要伴隨着無數人的犧牲。皇圖霸業,屍骨堆成。你必須習慣。”
是的,我必須習慣,所謂戰亂世界殘酷的生存法則。
這時,天際傳來一聲嘶喊:“悅容——”是蕭晚月的聲音。
我頓住腳步,心中凌然一寒,難道他發現我了!
轉過身往山下看去,只見那道白色身影縱馬在亂軍中奔馳,枉顧後延火燒糧草的大事,一味砍出血路,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悅容,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來,出來啊!”
因爲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從聲音中聽出了焦慮、燥亂、渴望以及欣喜若狂的感情。
突然下腹傳來絞痛,我抱着肚子蹲了下去,藺翟雲趕忙將我扶住:“夫人,你怎麼了?”
額頭滲出溼汗,我蒼白着臉,緊緊攥着藺翟雲的衣袖顫抖着吃力道:“羊水……羊水破了,孩子快要出生了,快、快給我找處隱蔽的地方!”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章節字數:3889 更新時間:10-06-16 22:16
簌簌,夜風吹動蘆葦,搖搖晃晃像翻滾的垂暮,又像勾魂的幽靈。行軍打仗沒有接生婆,唯有深諳醫術的藺翟云爲我接生,起先我不願意,躺在大片蘆葦深處讓他去外邊守着,說我自己一個人能行。他的臉遮蓋的夜色下,掠開糾纏在我臉上的溼發:“女人生孩子就跟閻王隔層紗,別胡鬧了,聽話,現在我是大夫,沒什麼好避諱的。”說完撩起我的長裙,撕開褻褲,將我的兩腿分開。
我口咬長髮,忍住下腹錐心的疼痛,不能喊出聲來,蕭晚月和他的近衛兵正在附近搜索。碩大的冷汗從額頭背脊冒出,後背衣衫盡溼,只覺得好像有無數黑影在眼前晃動,風聲如厲鬼怪笑在耳畔叫囂。藺翟雲的聲音壓抑而遙遠,一遍遍說着呼氣吐氣,我劇烈起伏胸膛反覆機械地吐納,但絞痛越來越強烈,像要把我整個人撕裂。
這時,不遠處傳來窸窣聲,蕭晚月的近衛兵已經搜查到附近了,正步步朝我所在方位逼近!
痛在加劇,我幾乎要喊出聲來,藺翟雲將手臂橫在我脣前,我一口咬住,甜膩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擡眼驚慌憂慮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比夜更黑,彷彿帶着神秘的安定力量,在我耳邊輕聲說:“別擔心,有我在。”
我點點頭,心漸漸平穩下來。文弱的他,卻總能讓我感到莫名的心安。
蕭家近衛軍離我們僅有五丈之遙,心坎吊在了尖端,忽聞有人大喊:“金陵狗賊在那裡,快追——”立即折身往別處追去。是我隨身帶來的那十幾個將士,以自身爲誘餌將他們引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地響起一聲洪亮的啼哭,分娩的痛楚漸漸散去,藺翟雲卸下外袍,將孩子裹住抱到我面前:“夫人,是個男娃!”
撐起虛弱的身子側臉溫柔地看着這個孩子,懷胎十月吃盡苦頭,終於讓他平安出生了。我紅了眼睛,嘴角動了動,笑着又帶着哭腔:“好醜,跟猴子似的。”
藺翟雲笑笑:“剛出生的孩子都這個樣,以後長大了準跟他的父母一樣是個神仙似的人物。”
我默不作聲,擡頭看了看四合的暮色天空,眼淚就這麼刷刷地流了下來。子都,你在天上看見了麼,這是我們的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續。我會將他撫養長大,對他說關於你的故事,告訴他,他的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所以,請你一定保佑我們母子這次能渡過難關。
上天卻像跟我開着玩笑,遠處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我和藺翟雲對視一眼,變了臉色,隱隱聽見有人說:“稟告將軍,有嬰兒的哭聲,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我抱着那幼小的軀體,近似哀求道:“我的乖孩子,快別哭了,娘求你!”
像聽懂話兒似的,小娃兒真的就不哭了,揮舞着短短肥胖的小手拍着我的臉蛋,漆黑閃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我。
藺翟雲攙起我,藉着高聳的蘆葦蔽身隱走,不下半會,便見一條河流擋住去路,忽聞馬蹄踩踏泥土的聲音傳來——就在身後!
坐騎甩動鐵甲包裹的馬首,發出冰冷的碰撞聲,我心中一陣發凜,僵硬着脖子緩慢擡頭看去,馬背上的那男人逆着藹藹夜色,高大的身軀在我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一身漆黑冰冷的黑狼鎧甲,襯着一張冷諾冰霜的剛毅面孔,正俯首冷冷看我。
是蕭晚月的副將路遙!我痛苦地閉上雙眼,天要亡我!
卻聽見路遙用一種四平八穩的聲音說道:“這裡沒有人,再去那邊搜搜。”我詫異地睜眼看去,對上他一絲複雜的神色。
高聳雜亂密集的蘆葦叢果真是藏身的好地方,除了馬背上居高臨下的路遙,其餘步兵近衛都沒有發現我們的蹤跡。在路遙下令之後,衆人悉數叩首唱遵命,便以極爲快速敏捷的身法散開,朝四處搜捕而去。
“爲什麼?”我忍不住脫口。
路遙隨手撫着馬鬃,面無表情道:“主公昏迷不醒前曾囑咐我,在你還不能完全獨當一面的時候,別讓二爺找到你。二爺這次是故意引你出來的,雖然你這段時日的表現還算不錯,但仍不是二爺的對手,所以,你走吧。”
喉嚨滑動,我沙啞地問:“你家主公……現在還好麼?”雖然對簫晚風的近況早已從軍情中瞭解到,仍是忍不住關心詢問。
說到簫晚風,路遙眼底流露出一種狂熱的崇拜,隨後淡漠掃了我一眼:“我家主公天生貴胄,自有皇天庇佑,不勞魯國公夫人掛心。”
對於路遙毫不掩飾的反感,我並不在意。他對簫晚風有多尊敬,對我就有多厭惡,認爲簫晚風所有的不幸,都是遇見我纔開始的。是的,如果簫晚風沒有動情,如果他能清心寡慾,便可護住命脈,如果他當初乖乖呆在長川養病,便可平安地渡過生命的那道坎,可他偏偏爲了見我一面,服下那種自損生命力的還魂丹,千里迢迢跑來皇都,尋找一個選擇嫁給他的敵人在以後也會成爲他敵人的女人。傾盡所有地對那個女人好,而那個女人居然在他生命垂危之際,毫不猶豫地拋下他,回到自己丈夫的身邊——如此無情無義踐踏自家主公真心的人,路遙自然恨之入骨。
沒再多言,多言也掩飾不了彼此敵對的尷尬局面,我抱着已經熟睡的孩子,讓藺翟雲扶我離開。
路遙又對藺翟雲道:“先生,雲蓋先生有言相托。”藺翟雲身子一僵,回道:“請說。”路遙道:“雲蓋先生相勸,先生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若是執迷不悟,必受萬劫之苦,日後戰場相見,便無親情。”藺翟雲道:“也勞煩閣下替在下向叔叔傳達,戰場無父子,各爲其主,日後無需爲難,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愧疚地看向藺翟雲,是我當初一時私心,讓他陷入今日忠義兩難之地。他彷彿明白我的心意,微微一笑,扶着我說:“夫人,我們走吧。”
“走?你們能去哪?”一道清朗的聲音自半空傳來,帶着溫和笑意,卻教我瞬間入墜冰窖。
便見那人雪衣白馬,踏碎滿地蘆葦悠悠行來,身後甲士林立,旌旗獵獵,巨大的紅體“月”字迎風翻滾。
自他到來之後,清澈的眸子緊緊鎖在我的身上,指骨分明的修長雙手緊握繮繩,像要捏碎滿腔的憤怒和痛苦,又像在強忍席捲而來的狂喜。許久許久,才緩緩鬆開手,複雜地看了我懷中孩子一眼,臉上仍舊綴着慣有的平淡儒雅的微笑,又眉眼不眨地一直看我,哪怕是在跟別人說話的時候。
“路遙,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路遙翻身下馬,跪地請罪。
蕭晚月淡淡道:“下去領三十軍棍,記住,你現在的主子是我。”
路遙半垂眉眼:“是,二爺。”起身無奈看我,便在將士的扣押下無聲離開了。
風吹蘆葦,窸窸窣窣,江河流水,叮叮咚咚,疑似亂人心跳的頻率。
視線交匯的那一刻,我們竟像好久未見的老朋友那樣,異口同聲地互問:“最近過得好麼?”兩人各自一怔,又紛紛笑開。我說:“我很好。”他笑着:“可我並不好。”我禮節性地問爲什麼,他說:“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最後那次分開時你唱的那首歌,‘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然後我睜開雙眼看向窗外,月色越是美麗,越是覺得難過,我在想,如果我心上的人能在我身旁那該多好。所以,我就來找你了,悅容。”
帶着千軍萬馬,攻城略地地來找我?
看着他執着的眼睛,我一陣晃神。
那雙清澈的眸子,曾經反覆出現在我的夢裡,我曾因爲他愛上了這雙眼睛,又因這雙眼睛愛上了另一個人,以至於現在,我再也分不清,究竟自己愛的,是眼睛,還是人?
我慌亂地轉移視線,什麼時候開始,他對我言於表的感情,不再是兒時記憶那樣溫和平淡,轉而變得直接濃烈而熾熱?
是了,就是在最後那次見面的時候,衆目睽睽之下,他說,他愛我。
現在,他又在衆目睽睽之下,說:“你嫁去金陵,嫁給司空長卿,是我最大的錯誤,我對自己發過誓,不能再讓別人帶走你,就算追到江北,追到金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你帶回來。”
我問:“我嫁來金陵,你何錯之有?”
他沒有回答,柔和目光近似悲哀:“這一次,我是來糾正自己犯下的這個可笑又愚蠢的錯誤。”
“你要怎麼糾正?”
“踏破金陵,殺了司空長卿。”
我雙腿一軟,藺翟雲趕忙將我扶住,我擡頭看向那個曾給過我感動,又離我越來越遠的男人,說:“如果你敢傷他性命,我一定會恨你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飛煙滅!”
他沒說話,微微笑着,很痛很扎眼的那種笑,就像最初的一種蒼老。
翻身下了馬車,一步步朝我走來:“那麼,就讓你恨我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飛煙滅吧。”他的視線穿過我的肩膀,落在了河的對岸。
馬蹄如擂鼓,司空長卿率大軍趕來了,喊着我的名字一馬當先踏入河水中。
就在這時怪異的事情發生了!
馬兒竟然悲慘嘶鳴,然後瘋狂在水中顛簸鬧騰。周逸在身後大喊:“主公,此乃百越毒泉,不僅河水有毒,河底尚有水獸,快棄馬回來!”話音纔剛落下,那坐騎便轟然倒在水中,渾身冒起紫煙,河裡傳來怪響,似有什麼東西在撕咬馬的身體。幸得司空長卿手持銀槍,落水前以槍桿往水底撐起,凌空一躍退了回去,槍頭扎着一隻遍體紅麟獸頭魚身的怪狀物體,流出的血是噁心的綠色液體,正拼命掙扎着露初尖牙利齒,很快攤死下去。
衆人見此紛紛嚇住了,好毒的河水,好詭異兇悍的水獸!
司空長卿憤然將那頭水獸甩出槍頭,紅着眼睛看向彼岸:“悅容!”情不自禁又往前衝來,被周逸死命夾着胳膊往河岸後頭拖去,卻不得罷休,反被司空長卿往前拖去一丈,又有三個健壯的將士前來拖拉,仍是無果,我急忙喊道:“長卿,你冷靜下來,別過來!”他才制住動作,癡癡地看着我,竟落淚了。
隔着一條河,卻像隔着一個世界。
他在哭,蕭晚月卻在笑:“悅容,這次他再也無法帶走你了!”
=====
作者有話說:祝大家端午節快樂^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章節字數:3419 更新時間:10-06-18 01:26
那一刻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蕭晚月打着油紙傘牽着小小的我走在綿綿春雨的小路上,說着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他說:“沒有幻想沒有期望,就如同鳥兒被捆住了翅膀;過多的幻想過高的期望,就像鳥兒不知飛向何方。”又說:“人們希望的總不會發生,命運往往另有安排。”
我覺得他說的話像是在預言今日的自己,他如一隻展翅高飛的巨鳥,不再陷入天穹迷途,也在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之際,命運給了他一個背道而馳的安排——他只將司空長卿當做敵人,沒料一直默不作聲的藺翟雲趁他志得意滿時將我橫抱起身,二話不說朝河中躍去。
蕭晚月先是一怔,很快反應過來伸手阻撓,卻爲時已晚,只拉住我一片衣袖。我回頭看去,看到他滿臉慌張,幾近哀求的眼神,又見他翻滾的寬大雪袖下,手腕纏繞着白色繃帶。他受傷了?那時,我本能地往他受傷的手腕扼去。本想迫他放手,沒想還沒碰到他的袖角,他便大驚失色,連忙將手抽回放在背後牢牢護着,似乎在害怕什麼。就這麼一個空擋,藺翟雲和我徹底脫離他的掌控踏入河中。蕭晚月茫然站在岸邊,懊惱沮喪,像只受傷的野獸喊道:“悅容,別走!”
我心中悽然,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喊出竟是這麼撕心裂肺。不敢回頭看他,不忍內心最柔軟最美麗的角落,蒙上蒼白的色彩,害怕再多看一眼,就會萬劫不復。
仰面對藺翟雲擔憂道:“先生,你……”藺翟雲的臉色有點蒼白,俯首對我笑笑:“夫人,把孩子抱好了,其他的都別擔心,別忘記我服過九轉丹。”我暗暗舒氣,是的,早前他服下九轉丹本想詐死離開金陵,但我的那杯毒酒他沒喝,現在的他百毒不侵,根本不用害怕毒泉。
很快我又想到,河中還有兇狠的水獸啊!便見鮮血從水底溢出,血腥味漸漸瀰漫在空氣中。藺翟雲的雙脣已毫無血色,豆大的汗滴從額頭滑落,濺在我的臉,帶着痛苦地麻痹感,他卻面不改色,亦步亦趨地走着。
這條河,很淺,只到膝蓋,卻如萬丈深淵;這條河,不長,只有十丈,卻如千山萬水。他就這麼抱着我,一步步走向司空長卿。
兩岸千軍萬馬,旌旗凜冽,弓箭手和盾手早已嚴守以待,隔着一條河劍拔弩張。長川軍中,不知是哪個士兵承受不住當時壓抑的氣氛,手一抖射出了一支狼箭,徑直刺穿藺翟雲的胸膛,尖銳的箭頭橫亙在我眼前,帶着扎眼的血紅,鮮血和他的冷汗一同落在我臉龐,滑進我的嘴角,鹹的,苦的,腥的,冷的,熱的……口腔中滿是複雜的滋味。藺翟雲吃痛悶哼出聲,腳步趑趄,幾欲將我跌下毒泉,司空長卿和蕭晚月齊聲驚呼:“悅容——”藺翟雲牙關一咬,拼死又將我橫抱起身。
我看着藺翟雲,神情茫然,瞳孔劇烈收縮着——爲什麼,爲什麼他會爲我做到這種地步?只因爲他曾發誓,至死爲我效忠?
聽見他囈語似的低喃:“你值得讓更好的男人保護……”
那一刻,眼睛徹底模糊了,被淚水阻擋着看不清他的面容。
天地嘈雜紛紛,懷中的孩子驚醒,縱聲啼哭起來,嗚嗚哇哇分外淒厲。兩岸已人仰馬翻,金陵軍被那一箭刺激得暴怒浮躁起來,已然拉弓開弦蠢蠢欲動,戰爭一觸即發。司空長卿厲聲將部下喝止住,那錯手射箭的士兵也被蕭晚月當場就地正法,兩人同時下令誰都不許輕舉妄動,雷厲風行地穩住了局面,唯恐混亂中傷我性命。
席天卷地的夜風,傾軋兩岸蘆葦叢,簌簌響個不止,吵雜過後,又是一段漫長的死寂。
藺翟雲一走到對岸便轟然倒地昏死過去,司空長卿趕忙將我和孩子接過懷裡,周逸鏘然拔出寶劍,將無數只在藺翟雲腿部嗜咬的水獸悉數斬殺,綠色的液體濺了滿地,散發濃濃的惡臭。
我早已虛弱不堪,緊繃的神經埋身在司空長卿懷中後瞬間鬆懈下來,緊緊抓着他的衣襟氣若游絲道:“救他,長卿,快救先生……”眼睛一閉沒了意識。
※※※
醒來時,已過兩日,我已回到金陵,躺在自己的寢宮中,而司空長卿仍留在百越,戰爭還沒有結束。
聽說那晚金陵軍和長川軍隔岸打了一仗,都是弓弩擲石火箭之類遠距離攻擊的仗勢,死傷不大,兩家主帥把一肚子的火氣發/泄完得差不多了,才草草收了兵,第二天又打得如火如荼。
與我一同送回金陵的還有藺翟雲,司空明鞍說,他比我早一日醒來,胸口上的傷不重,狼箭射偏了沒傷到心臟,倒是腳上的傷不輕,水獸的唾液含有劇毒,幸得他早前服下過九轉丹,但膝蓋以下的肌膚差不多被咬得面目全非,需要好些時日才能康復。
我見司空明鞍言辭閃爍,便知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逼問之下才知,藺翟雲左腳腳筋被咬斷了,太醫正以宮中秘藏的斷續膏爲他治療,就算痊癒後也只能平地行走,不能再像普通人那樣跑步。簡而言之,只差一步他就要殘廢了!
不顧司空明鞍勸阻,我執意要出宮去看藺翟雲,以鸞攆擡到那處幽靜的宅院,再以橫塌擡進他的臥房,那時他正坐在牀頭看着窗外的天空發呆,精神還不錯,就是臉色不太好。我進來後他回過頭,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彼此病懨懨的模樣很狼狽,就這麼面對面笑了起來。笑完之後,他瞪着司空明鞍:“胡鬧,夫人正在坐月子,你怎麼可以讓她出來!”司空明鞍苦笑,我跟着賠笑,知道藺翟雲是在指桑罵槐,像個犯錯的孩子訕訕道:“我……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藺翟雲不吱聲,心裡其實挺感動的,我擺擺手,奶媽子將孩子抱過來,我笑說:“毛毛是你接生的,我想讓他認你作義父。”這娃兒的名字老太君早就定下了,就叫“稷攸”,還真人如其名,帶來社稷之福,一出生前方戰事就頻頻告捷,一改先前處處受蕭家捱打的劣勢。我看稷攸頭上的毛髮濃密,就給他取了一個乳名叫“毛毛”,沒差把老太君氣到,說她的嫡長孫怎麼能取這麼俗不可耐的小名,見我躺在牀上委屈的模樣,無奈允了。
藺翟雲一聽這名字,噗嗤笑了出來,我見他開心讓奶媽子把毛毛抱過去,趁着他逗弄毛毛正興頭上,又把認義父的事說了一遍,藺翟雲也爽快應下了。後來毛毛睡着了,我讓奶媽把他抱下去。跟藺翟雲閒聊了半會,不知怎麼的說到迷路的事情上來,我和他有着相同的壞毛病,就是方向感不好。這人世間的事啊,好好壞壞的,誰能說得準?由衷道:“多虧了先生方感差,纔來到金陵讓悅容遇見你,這是我的福氣。”藺翟雲笑笑:“夫人說笑了,在下就算再怎麼蠢笨,也不可能走錯南北方向整整一年。”察覺自己失言,臉色稍變,順口說下去:“我是特意來金陵找一個人的。”我好奇問他找誰,他遲疑半會,看了看我,又看向窗外:“找我的……姑姑,我的……妹妹。”我取笑道:“先生真是病糊塗了,又是姑姑又是妹妹的,分明是兩個人。”藺翟雲沒說話,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跳動。
“你找到她們了麼?”
“恩。”
“需要我爲你做什麼儘管說。”在金陵,我能給他的親人最好的照顧,也算是當做對他恩情的一種償還。
藺翟雲搖搖頭:“不用了,她……她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打攪她們平靜的生活。”
聽他話中之意,是還沒跟自己的親人相認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也沒再勉強他,話題轉而說到當下的戰事:“先生認爲此戰結果會如何?”
藺翟雲高深莫測道:“在十二月十二日之前,蕭家如果不能完全拿下趙陽城,那麼這場仗將沒有贏家,也沒有輸家。”
起先我十分不解,爲什麼非要在十二月十二日前?後來靈光一閃,十二月十二日不正是當今天子的壽辰?
大經未滅,仁義當先,君臣之禮不可不慎重對待。按照大經禮制,凡有封地的王公們須得回皇都覲見朝拜,向天子祝壽。這路上來回的時間加上壽宴開設的時間,至少要一個多月。也就是說一個月內蕭家無法再向江北出兵,而司空家就有足夠的時間喘息,把江北各州的兵馬調回來。
須知這次長川軍之所以能將金陵軍打得節節敗退,除了蕭晚月詭譎奇襲外,最大的原因還是出在金陵內部。先前爲一統江北,司空長卿派遣大軍到各州討伐,江北軍隊分散,曲慕白又去了皇都赴任,朝中良將空缺,才被蕭家佔了便宜。
正在我寬心之際,藺翟雲又說:“金陵仍然岌岌可危,一個潛在的威脅不得不防。”
“什麼威脅?”
藺翟雲慎重說出一個名字,我聽後沉默良久,最後長長嘆息,不得不承認,那個人不僅是司空長卿最可怕的敵人,也是我內心最掙扎的煩惱。
念着曾經的情誼,我是希望他能早日甦醒的;但念着我丈夫的平安,我又希望他永遠別醒過來纔好。
簫晚風……多麼過分的一個人,就算昏迷不醒,也要別人爲他心心念念。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章節字數:4070 更新時間:10-06-19 22:25
秋意漸濃,寒風料峭,院子裡的金盞菊開了,火焰焰的一片,在萬物蕭瑟的背景裡顯得特別惹眼。可惜現在無人陪我欣賞,再美的風景也只是乏味的堆砌。
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我的身體漸好,只是比起以往要虛弱的多,舊疾復發,常常頭痛,昏眩,四肢乏力。每日千篇一律要服好幾帖黑乎乎的藥,除了給我產後補身子,就是治我的頭痛病,都快成了藥罐子。太醫說,夫人這病是長期憂慮多思所累,只要安心靜養半年,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擔心,便可好轉。
我苦笑,現在那麼多煩心的事,能什麼都不想好好靜養麼?
蕭家和司空家正在交戰,金陵朝堂內務須我打理,還要安撫百官和百姓的情緒,爲司空長卿做好後勤,暗地裡又記掛我那兩個弟弟,一個杳無音訊,一個遠在皇都跟曲慕白鬥幺蛾。再者,我身上的蠱毒怎麼辦,對主上又該怎麼交代?
孩子的事也沒少操心的,毛毛這娃兒簡直天生的惡霸,特別能鬧,一不順心就哭得昏天暗地,四個奶孃都照顧不過來;詫紫的孩子懷影也以司空家二公子的名義被我收養了,並與世人知曉。這孩子踏實,不折騰,除了肚子餓或是尿漏了意思性地哭幾下,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呼呼大睡。就是不知道爲什麼,兩個孩子好像天生八字犯衝,離得近了雙雙嚎嚎大哭,死不罷休的勁頭,分開三丈遠才安歇下來。我頭痛不已,琢磨着一定要從小好好教育他們兄弟友愛,可不能像小時候教育在劫和天賜那樣,暴力強權之下無好鳥,看我那兩個弟弟就知道了,貌合心不合的,暗地裡壞水一大堆,可見我對他們的教育有多失敗。第一次犯錯是無知,第二次犯同樣的錯那是愚蠢!我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搞好教育。
近日冷空氣來襲,接連下了三日秋雨,蘇樓的嬤嬤來報,老太君染了風寒臥病在牀。我忙去看她,太醫正在爲她把脈,她躺在榻上半昏半醒喁喁碎語,氣色極差,跟我初嫁金陵時見到的模樣判若兩人。年紀大了小毛病也如大毛病一樣虛耗體力。長卿不在金陵,我要代替他孝順太君膝前,平日繁瑣的操勞中又多了一份操勞,這次卻不是刻意討好,而是真心實意地對她好,我總覺得自己欠長卿太多。
好些時日了,太君的病情沒有一點好轉,也不讓我告訴遠在趙陽城的長卿,說是不想讓他擔心,好專心作戰。我將毛毛和懷影抱過來看她,她遠遠看了幾眼就讓乳孃抱下去了,說孩子們小身子嬌貴,怕自己這副病身子傳染他們。可真當孩子們被抱走了,她又癡癡看着門口一臉落寞。每每見此我都覺得難過,她是真的喜歡孩子,將孫兒當成了寶,一種欺瞞的負罪感讓我胸口窒悶。
這日我親手爲她喂完藥,見外頭起風了將窗戶關上,太君招招手讓我過去,我依言坐在榻上,她拍着我的手背嘆息:“國患見忠臣,病榻見孝子,悅容,這些時日難爲你了,爲了金陵爲了我這老婆子,讓你勞心了。”
“母親快別這麼說,這都是媳婦該做的。”
“你也別拘謹,今天咱娘倆就放開說說心裡話成不?”
我點點頭,太君道:“說出來也不怕你惱,以前你嫁給長卿前我聽過你不少傳言,對你一直不喜,早前就中意周家那丫頭的,想讓她嫁給長卿,偏長卿堅持非你不娶,後來周家丫頭也嫁給了冬歌,我想着是不是你暗中插橫,心裡對你成見就更大了,前不久還迫着讓你爲長卿選幾房夫人,你八成對我這老婆子心有怨言吧。”我忙道媳婦不敢,其實心裡還真惱過這婆婆難纏。
“後來處久了覺得你這孩子挺對我眼的,做事情乾淨利索,該狠心時從不手軟,跟我年輕那會兒像。”
怎麼聽着像在損我?我苦笑:“媳婦辜負母親所望了,最終沒爲長卿選出幾個合適的姑娘來。”
太君道:“早前跟你提這事我也沒怎麼指望,長卿這孩子實心眼,當初爲了娶你把姬妾都給遣散了,說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好,我知道就算你願意給他納妾,那孩子也沒點頭的可能。”
果真是自己生的娃兒自家知,我笑着沒說話。
“悅容啊,我就這麼跟你說吧,嫁給老司空家的女人,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不幸的是女人要承擔太多的東西了,他們老司空家的男人各個崇武,熱衷馬背上的事業,苦的我們女人要撐起半邊天。而幸的又恰恰如此,司空家的男人各個有擔當,對妻子是全心全意的信任,須知這天下是男人打的天下,說難聽點咱們女人就是他們的附庸,可司空家的男人全當那是狗屁,對妻子是打心眼裡的尊敬,誰能像他們那樣容忍咱們女人管着朝政?也不怕你笑話,我年輕那會特要強,自認不輸兒郎,那時訂了親,未來夫婿就是不喜我這點,把婚給退了。誒,你知道那退婚的男人是誰嗎?”
我搖搖頭,看着老太君深意的眼色,不由問:“是誰呢?”
太老君睨了我一眼,笑道:“就是你楚家的老太爺。”
“啊!”我驚呼出聲,這可真是孽緣!想起楚家的老祖母,的確是一副三從四德端莊賢惠的模樣,男人都偏愛這類女子不是?
說起年輕那會的冤家事,老太君的病態退去幾分,笑得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女人被退婚可是十分丟臉的事,那時候閒言碎語的讓爹孃整天對着我嘆氣,叫我把性子收收。後來嫁了老魯公國,也就是長卿他爹,他說咱司空家要的就是這樣的妻子,不僅是知己紅顏更是並肩作戰的夥伴,要夠膽識,夠氣魄,爺們在外頭打仗也安心痛快。還耳提面命從小教育長卿,以後長大了也要找這樣的老婆。這可不,長卿這孩子就一根筋通到底,把你給娶回來了。”
我想了想,初次遇見長卿,把他整得夠嗆的,他還說就是那會兒才中意我的,一見鍾情,再見癡情,三見非卿不娶,越是折騰他越喜歡,今日方知這性子原來是被他們司空家的娶妻標準給扭曲的。
老太君的神色漸漸暗淡下來,嘆息着說:“我年事已高怕時日無多了,以後長卿就交給你照顧了。”我忙輕聲呵斥:“母親別胡說,不過是偶然風寒,很快就會康復的,別再說不吉利的話了。”太君說:“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年輕的時候沒顧好,老了一發病就如山倒,好不回來了。聽說你最近身子也不好,要好好調理,別像我今兒這樣。”我聽她句句頹喪,心中一陣慌張,還沒開口,她讓我別打岔,聽她把話說完。
“我四十歲才生下長卿,就這麼一個兒子,他又是司空家一脈單傳,從小是金貴的主兒,人人寵他討好他,當他是天生的龍地養的寶,才慣出他驕橫的脾氣,見着誰不爽快了就把誰當孫子一樣罵,也就在你面前收斂了點,是掏心挖肺地對你好,你以後就多讓讓他,別跟他衝。他性子犯倔了容易做糊塗事,你也多多提點他。還有,他從小重情重義,把兄弟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還重,有時候你也別太讓他爲難。”
我知道她說的是秦冬歌的事,全都應了下來,久不見她說話了,擡眼看去,是藥性來了睡了過去。爲她捏好被子,讓丫鬟嬤嬤們好生照顧,一有事就差人來通知我。
出了蘇樓,屋外綿綿不絕的細雨,帶着秋意的一絲寒涼,心頭卻鼓搗着一股莫名的灼熱。身爲人母的我,已經能夠體會到那種心情了,希望自己孩子能幸福快樂,一輩子爲他們操勞擔憂,花白了頭髮橫生了皺紋也沒有怨言。
母親,母親,我突然很想她,那個拼死保護我和在劫默默無聞地死去軟弱又堅強的母親。
母親,我也做母親了,您在天上看到了嗎?
※※※
早知道主上會再派人給我傳言,催促我對司空長卿下手拿下金陵,只是沒想到那麼快,十二月十五日還沒到,那一身夜行裝的使者就出現在我的寢宮,奇怪的是,那男人的命令卻是收回成命,說我任務無須再進行,立即離開金陵。他從來沒有下過這樣反覆無常的命令,這讓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遇到什麼阻礙纔不得不改變主意?
現在的我自然不會離開金陵棄司空長卿而去,面上還是很恭敬地對使者說,金陵已是我的囊中之物,就這麼輕易放棄了未免可惜。
那使者冷笑道:“主上果然料得不錯,說你必會虛以逶迤不願離開,早就下令你若抗命強行帶走。主上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爲了以後少受點苦頭,還是識時務的好。”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中一番算計。
使者見我不說話,陰冷的眸子毒蛇似的盯着我,帶着一絲鄙夷,用怪異的語調說:“以前就聽說主上對你寵信非凡,我總是想不明白你有什麼地方厲害的,今日一見算是明白了,你最厲害的就是你這張皮囊。”
我恨恨咬牙,他竟敢諷刺我以色事人,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忍着恨,笑說:“尊使,你總不能讓我說走就走吧,人脈撤離消除痕跡也須花點時間,能不能寬限幾日?”
“你是在求我嗎?”使者得意又不屑道。
我還沒開口,便見一雙豔女般蒼白修長的手從那使者身後探出,無聲無息地扼住他的咽喉。
那使者大驚失色,一張顛倒衆生的面容從他背後水光瀲灩般出現,帶着一絲冷笑,嘴角還有一個梨渦。
“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要我的姐姐求你,你受得起嗎?”
“在劫!”乍見許久不見的弟弟,我又驚又喜。
在劫看向我,冰錐的眸子如春水初融般柔和,笑着說:“阿姐,轉過身去。”
我雖是不解,仍是按他說的做了。纔剛背過身,就聽見頭骨斷裂的聲音,卡擦一下,乾脆利落,肅冷狠辣。驚愕回頭看去,只見那使者已經癱倒在地,頭顱以極爲怪異的角度偏轉,在劫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白色瓷瓶,在屍體上撒上粉末,那屍體滋滋作響,很快就化作一灘血水。
“你……”我結舌瞪大雙眼。
在劫略微蹙眉,眸心微微一閃,隨即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形陰影,嘆息着說:“哎,不是叫你轉過身去麼?真的不願被你看見我殺人的模樣。”
我驚呼:“在劫,你瘋了,你怎麼能殺了他?”
“我爲什麼不能殺他,他威脅你。”
“那個男人知道了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怎麼能這麼做!”
見我爲他擔心,他笑了笑,幸福的,滿足的,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已經高出我足足一個頭的頎長體態,微微傾身將我抱住,溫熱的氣息在耳畔吐納。
“阿姐,別害怕,從現在開始,那個男人再也不能控制我們了!”
=====
作者有話說:下次更新晚了大家別等啊,第二天看也一樣,不然我會有愧疚感滴。。。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章
章節字數:2242 更新時間:10-06-22 12:19
在劫給了我四粒褐色藥丸,一見便知是我平日每隔三個月要吃一次的解藥,在劫說這種藥一年四季一季一粒地吃只能基本遏制毒性,一下子吃四粒才能真正解毒。
我沒有立即服下,探尋地問他是怎麼知道解毒方法,而這解藥又是怎麼來的。
在劫沒有隱瞞,簡潔地告訴我是一個神秘人密函跟他說的,一開始他也極度懷疑箇中的可行性,但不願放棄希望就暗中以自身試藥,接連殺了四個暗人拿了他們的解藥,果真將毒徹底解了,於是他又想方設計再殺四人爲我備藥。
我聽了之後大喜又大優。喜的是解了蠱毒我就不用受制於人,不用再因被逼着殺司空長卿和顧及在劫性命而左右爲難了;憂的是在劫這麼做必然會觸怒那個男人,儘管他每次下手都悄無聲息,最後又以化骨粉毀屍滅跡,但他接連殺了八人,難保那人不會察覺。一想起之前那個使者所帶來的奇怪命令,不禁懷疑他知道了什麼,若真的這樣,到時候又會怎麼對付我們姐弟兩?
在劫見我神色陰晴不定,淡淡一笑,比起我的擔驚受怕,他要來得坦然自若的多,曖昧地親了親我的耳朵,說:“如果他的存在讓你不安了,我會想辦法讓他在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我往一旁縮去,又被他拉了回來略帶懲罰地咬住耳垂,呼哧的熱風他鼻尖吹去,身子敏感地冒出疙瘩。
忍住那種異感,問道:“你要做什麼?”殺那個男人哪有那麼容易,且不說他身份神秘又深藏不露,便是他從小在我心裡留下的陰影至今令我心有餘悸。他就像無聲無息存在的黑暗,在你毫無防備地時候就像毒蛇似的扼住你的咽喉讓你生不如死。黑暗怎麼能徹底消除?有光就有影,黑暗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說了一句:“十二月十二日,就是他的死期。”
十二月十二日不正是天子的壽誕,在劫是要做什麼?
沒等我問出口,他把解藥放在我嘴角,像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快把解藥吃了吧,有什麼事以後再說。”拇指在我脣上摩挲,引來一種酥麻的怪感,我忙將解藥吞下,他的手指順勢滑進我口中,指尖惡作劇似的與我舌頭追逐。我嗔怒瞪了他一眼,一口將那放肆的手指咬住,他笑笑沒說什麼,又將餘下的三顆解藥一粒粒地爲我喂下。
“對不起。”他突然冒出這句話。
我不明所以:“爲什麼要道歉。”
“先前你在趙陽城遇難的時候,我沒有現身幫你。”
“當時你也在?”
他點點頭:“蕭家那支狼箭不是偶爾射出的,暗中有人使了石子擊中那士兵的手脈。”
我想起來一陣後怕,若藺翟雲當初沒有拼命將我拖住,只怕現在我與孩子已經屍骨無存了。
有人想取我性命!是誰?
在劫說他當時之所以沒有現身就是追那人而去了,可惜最後還是跟丟了,不過看那黑衣人的身型懷疑是個女子。我將在劫的話反覆過濾了好幾遍,自己得罪的女人明裡暗裡的怕是不少,再說殺手是個女的並不代表背後指使者也是女人,一切還是沒有頭緒,便沒再費神思索。
“要不要去看看毛毛,他雖然調皮,模樣卻可愛極了。”身爲人母的驕傲喜形於色。
“趙子都的種能是什麼好苗子?還是眼不見爲淨的好。”
我眉目一橫,他緩緩笑道:“自然,阿姐的娃兒我怎麼會不喜歡,再怎麼說我都是他的舅舅,只是現在真的有事要離開了,以後再說吧。”
察覺到他對那個孩子掩飾不住的厭惡,儘管心中有點生氣,但一聽到他千里迢迢爲我送來解藥又要匆匆走了,忍不住關心道:“你要去哪裡?”
他從我嘴上偷走一吻:“爲了讓你早日離開金陵,爲了讓你能以後能自由自在的活着,我必須要做很多很多事情,雖然恨不得天天陪在你身邊看着你,保護你,但……阿姐,你等我,再也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在劫,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他沒有說話,眉梢微揚,示意我說下去。
我嚥了咽口水:“能不能不要傷害司空長卿?”徑直地看着他漆黑得讓人心悸的眼眸,又輕聲地說了一句:“我……不想離開金陵。”
他冷丁丁地問:“你是喜歡他了?”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但不想離開他,他需要我。”
那一瞬間,他的眼底狂風暴雨般地捲起漩渦,慢慢地,又平息下來,靜悄悄的像古井般波瀾不驚。
“他需要你,所以你就要留在他身邊報答他,我的好阿姐,什麼時候開始你這麼被動了?我比他更需要你,怎麼就感動不了你!”
他後退了一步,像是陌生人似的將我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絲蒼白的笑:“在我爲你做了那麼多事情之後,你還是這樣的回答是麼?就因爲是你弟弟,所以在這樣的感情世界裡總是第一個被你拋棄,誰都比我更有資格愛你,誰都比我更輕而易舉地被你接受,是不是?”
見我久不回答,他冷笑起來,一掌擊碎了旁側的長椅,稀里嘩啦地碎裂聲聲聲刺耳。
“原來你說過的話都是敷衍,到最後都不作數。是我傻,拿你隨口說說的笑話當神話!”
“不是的在劫!”
我忙伸手去抓他,只摸到光滑的衣袖,像流水似的從指尖滑過,最後什麼都沒有抓住。
一轉眼,他已化風消失了,留下一地的碎木屑,狼藉地躺在鮮紅的地毯上,分外扎眼,帶着脆弱的悲哀。
=====
作者有話說:抱歉讓大家久等了,最近在搬家,以爲家裡的寬帶包了兩年還沒過期,沒想到已經過了,催了兩天才過來幫我重新安裝好,先更一章吧,等把房間整理好了有時間的話晚上再更一章^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章節字數:2827 更新時間:10-06-23 11:49
十二月初,天子壽誕將近,江北戰爭初歇。十二月五日,兩軍休整,協議停戰,蕭家退守趙陽城三十里外,以常州爲根據地,蕭晚月率五千精兵離開大營,先回長川屬地,再往皇都。十二月八日,司空長卿留下三十萬大軍鎮守百越,連夜趕路翌日清晨回到金陵,那時我因看了通宵的奏摺剛剛熟睡,醒來後伺候洗漱的丫鬟說,國公大人已經回來了,見夫人睡得正酣也就沒有吵醒,去蘇樓看望過老太君後,現在正在偏殿看兩位公子。
我往偏殿走去,遠遠便聽見他的笑聲,一走近就瞧見他坐在兩張搖籃中間,一手拿着撥浪鼓,一手拿着小嗩吶,左右逢源逗弄那兩個娃兒,笑得嘴巴都要裂到耳朵上了,整沒長大的孩子似的,哪像一個剛剛鏖戰歸來執掌兵權生殺的一方公侯。說來也奇怪,稷攸和懷影本不可近三丈內,今日只離三尺居然沒有嚎嚎大哭,是小玩具的誘/惑,還是魯國公的人格魅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門口,我含笑着看着眼前這“父子天倫”,想起先前在劫對孩子的不喜,本以爲司空長卿也會心有芥蒂,畢竟這兩個孩子的身世我們都心知肚明,就差捅破那層紙明說了,今日見司空長卿歡喜的模樣,也漸漸心安下來。暗暗嘆息,在劫果真還是個孩子,容事少了分豁達。十七歲是麼,的確是個尷尬焦躁的年紀,不能將無常世事看得通透。轉念又想,人活這輩子,有誰能真的通透?
看向司空長卿的眼神也就不由自主地溫柔起來,他已經做的很好了,竭盡全力扮演好一個父親的角色,不管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他總會以我爲重,我感激他。那日在劫問我是不是喜歡司空長卿,我沒有回答。喜歡這個詞太籠統了,朋友,親人,甚至陌生人,乃至花花草草,你都可以喜歡,愛就狹隘得多。對司空長卿,是喜歡,無關愛與不愛,在一起久了總是會有感情的,他對我是真的好,做人要懂得感恩。在劫爲我做了那麼多事受了那麼多苦,我也感恩,讓那份原本純粹的親情帶上了曖昧的色彩。但哪個姐弟能守着過一輩子,還扯上那種不正常的感情?也許在劫說的是對的,不管是喜歡還是愛,接受司空長卿乃至任何一個男人,都要比他要來得輕鬆得多。
彷彿是種感應,我回神之際,司空長卿也正擡頭看我。四目相對時,只覺得時光荏苒,歲月蹉跎,冥冥之中得到的失去的,都抵不過那瞬間相視一笑的溫柔。他說:“悅容,你清減了。”其實清減的那人何止是我,烽火歲月在他臉上刻上了一層風霜,眼底帶着一抹淡淡的青,想來是多月的征戰未曾好好休息。我問:“長卿,你累嗎?”他搖搖頭:“只要知道你就站在我的身後,再累也就不累了。”是的,這就是司空家的男人,他們把毫無防備的背部留給自己的女人,兩人攜手在有形和無形的戰場上衝鋒陷陣,這是一種賭命的信任。
這個世上還有誰能像他這樣愛我,我還在奢求什麼?
我愛的人?不,愛我就足夠了。
※※※
馬車一路直奔皇都,司空長卿正靠在我的肩頭熟睡,我抿嘴笑了起來,明明是累了卻總愛逞強,非要陪我說話,說着說着還是睡了過去。馬車有點顛簸,他的身子晃了晃,我微微往後仰去,捧着他的頭枕在膝蓋上,想讓他睡得更加舒服點,他幽幽睜開雙眼。
“抱歉,吵醒你了?”一絲碎髮落在他的眼角,我隨手爲他拂去。
迷迷糊糊的雙眼漸漸恢復清明,司空長卿仰面深深看我:“像做夢一樣。”
“說什麼呢,睡糊塗了?”我取笑。
他依舊一瞬不眨地看我,輕聲說:“以往都是在夢裡見到你這樣溫柔的表情,每次醒來後,現實的你總要來得冷漠的多。”
心中一陣陣絞痛,俯首親吻他的額頭:“對不起,以後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他笑了起來:“還是別一下子太好,我怕適應不過來。”
我嗔怒瞪他:“你現在是見不得我對你好了?”
他搖搖頭,笑道:“不,我是擔心一下子得到太多,會一下子失去所有。只要你今天比昨天好一點,明天比今天好一天,一天一點地好,長長久久地對我好下去。”
“長卿吶,有沒有人說你是一個傻瓜?”
他想了想,指着我得鼻子說:“有啊,這個人就經常說。”
“因爲我喜歡傻瓜。”俯首吻住他的嘴。
清冽醇厚的氣息交/纏,他輕輕地迴應,漸漸地狂野起來,起身將我逼至車廂的角落,舌尖追逐,軀體糾/纏,狹小的車廂內氣氛灼熱旖旎起來。
熱氣噴吐在我的頸窩,他啞着嗓子懊惱道:“悅容,怎麼辦,太醫說你的身子不好,需要靜養,不宜房/事。”
我紅着臉猶在喘息,卻故意裝不懂:“恩,太醫的確這麼說過。”其實是我讓太醫這麼說的。
“可是……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麼?”我壞心眼地問。
“我想要你。”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恩,別忍着,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果如我所料,我應允了,他卻狠狠瞪我,翛然坐起身子,眼底還是濃濃的情/欲,雙手卻開始整理我凌亂的衣衫,還拉來毯子將我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忍無可忍,繼續再忍,不能前功盡棄。”捏了捏我的鼻子說:“沒有什麼比你的健康來得重要,我們來日方長。”
“哦。”我乖巧地點頭,暗暗舒了口氣,還好摸透了他的性子,是逆鱗的龍,順毛的驢,依着他反而會讓他更加設身處地爲我着想,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他想要我是不可能不給他,但身上這陰陽蠱可是個大問題……
不到半會兒,司空長卿喘息起來,罵道:“楚悅容,你該死的手在幹什麼!”一把將我的手從他胯下抓起來。我笑吟吟說:“沒事,隱忍堅韌的魯國公大人,我摸我的,你忍你的,咱們各行其是,互不相干。”不安分的手又往他身上胡摸了一把。呼吸愈發紊亂,他一聲聲吟哦起來,那聲音可真是動聽,又見他雙頰微紅宛若桃花,眼神迷離恍如遊絲,本就風華絕代的面容此刻更是蠱惑人心,我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原來男色也可以如此誘/人,忍不住去親他微微開啓的脣瓣,手中的動作也加快了頻率,他的手指突然蠻橫地插進我的發間,雙肩顫了顫,在一聲嘶吼中獲得解放。
“楚悅容,你做的好事!”他衣衫不整地躺在軟榻上瞪我,情/欲未退的面容十分明媚。這哪是生氣,分明很享受。我笑笑掏出手帕擦着掌心的津液,問:“舒服嗎?”他一把拉過我狠狠吻了一下:“不是手的話會更舒服。待會兒進皇都了讓御醫給你瞧瞧身子,或許會比金陵的太醫有本事,再這麼折騰下去簡直要我的命!”我身子僵硬了一下,輕輕地嗯了一聲,心頭頓時煩亂起來。
纔剛整理好發冠,馬車就停了下來,副將在外邊通傳:“啓稟主公、夫人,前方有皇都大臣來迎。”
按照時間來算,離皇都還有半日路程,怎麼就有人來迎接了?
司空長卿問:“來的是誰?”
副將回道:“是天應府大都督、京畿處大統領、左相輔臣楚大人。”
我聽着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人這麼厲害,居然一個人身兼這麼多要職。
第二個反應才恍然想起,這楚大人不正是昔日的小霸王,今日官運亨通、權傾朝野的我的好弟弟楚天賜?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章節字數:3934 更新時間:10-06-24 12:41
想當初天賜還只是楚家十二爺的時候,在皇都已是呼風喚雨的主兒,前呼後擁一起荒唐的哪個不是貴胄子弟?他就是這羣“公子黨”的頭,整日惹是生非招搖過市,所經之處無不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百姓們聽見他的名字就逃得遠遠的,就連哭鬧的娃兒乍聞“楚天賜”這三個字都會被嚇得忘了怎麼哭,你說他折騰不折騰?
自從做了蕭家的女婿,身份愈發顯赫,乖張的行徑收斂不少,又是當今太后的弟弟,深得太后寵愛,廟堂上平步青雲,頭上的烏紗手中的權力那是日日膨脹,朝中沒有一個官兒不畏懼他三分,原先跟着他吃喝**賭的二世祖沒少也隨他得道昇天了。
本以爲如今的天賜遠非往日的紈絝,做事必是成熟穩重了,畢竟官場上打滾的哪能不精明,沒料今兒個他就起性子做起了糊塗事。他也不想想自己現在什麼身份,蕭家的女婿,蕭家的副相,一言一行都跟蕭家掛上勾,哪能出城來迎接司空家的人,當今天下誰不知道兩家矛盾大着,現在還在打仗!
司空長卿眯了眯眼睛,顯然也有點玩味。
我掀開垂簾走出馬車,遠遠便瞧見官道羊腸,長亭前人影憧憧,旌旗飛揚於一方藍天之下,那少年一騎在先,紫衣裘馬,快意風流,正與我遙遙相望。
出格地來接人就罷了,還擺這麼盛大的陣勢弄得這麼高調,他是深恐別人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恨不得把自己往刀口浪尖上推是不是?
我當下沉了臉,怎麼就教出這麼一個恣意妄爲無法無天的弟弟來!
天賜見我出來,忙下了馬大步朝我走來,走路的模樣四平八穩倒是有點官威,但此刻的步伐顯得過於急躁,還沒近我十丈就忍不住歡喜大喊:“悅容姐!”步子更急了,索性換成跑的,一下子蹦到我的面前,喜形於色:“你終於來了,我等你等得花都謝了海都幹了心肝都碎了,真是好辛苦!”
瞧瞧,這哪是他這身份該說的話,他當這是在萬花樓哄姑娘歡心來着?這個沒長進的小畜生!我黑着臉正要怒斥,又聽見他說:“從早上等到現在也沒白忙活,可算把你給盼來了,前些日子接到你的書信說今日要來,我都高興得好幾日睡不着覺呢。”向來娟狂的面容竟出現了奇異的紅暈,靦腆地抓着後腦勺子,憨憨笑着。
我怔怔看他被太陽曬得薰紅的臉,小時候的他一股腦從眼前晃過,調皮的,胡鬧的,可愛的,貼心的……那麼惹人憐愛,不知不覺都長成眼前這出色的少年郎了。
怒火頓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柔:“天賜,姐姐也天天盼着見到你。”
動起情來想上前擁他,卻被司空長卿一把從後頭拎住衣襟,橫眉道:“光天化日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我嘟囔:“他是我弟弟,你計較什麼?”
司空長卿哼道:“楚在劫不也是你弟弟。”
我心頭一慌忙向天賜瞧去,見他無甚表情地站在那裡,好似沒聽出什麼,這才暗暗安心。我和在劫之間一點就破的曖昧恥於在他面前提起,是害怕他會看輕我。不由對司空長卿惱怒起來,他怎麼能把所有人都想得不堪,更讓我當着自己弟弟的面兒難堪!
司空長卿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安撫着來拉我的手,被我冷臉拂袖甩開了,場面頓時尷尬起來。
他讓我難堪,我可不能讓自己的丈夫太難堪,男人哪個不好面子的?深深吸了口氣,面容一整又堆起笑容,也不去看司空長卿一眼,對天賜道:“沒個禮數的孩子,還不快跟魯國公打聲招呼。”話一說出口,我又懊惱了,該怎麼打招呼?畢竟我們家的輩分關係有點亂,司空長卿雖是我的夫婿,也是他的舅舅,喊得不對口,豈不是更加尷尬?
天賜倒坦坦蕩蕩,朝司空長卿抱拳笑道:“姐夫,好些時日不見了,你越發精神了,聽說司空家的槍法橫掃千軍,哪天跟弟弟切磋切磋?對了,我那個小侄兒呢,怎麼不帶來讓我瞧瞧,可愛不可愛?脾氣可別太像他娘纔好,不然姐夫你就任重道遠,前途坎坷了!”暗示性地向我擠着眉眼。
心知天賜是有意活絡氣氛,我撅嘴怒視回去,敢情這兩人是在擠兌我?
司空長卿的眉峰雲霽開來,拍着天賜的肩膀連連笑道:“好,好!小夥子夠性子,我喜歡。”又說孩子就在後頭的馬車裡由奶媽子帶着,這會兒正在睡覺,稍會自然見得着。
一路結伴往皇都走去,兩人都詳談甚歡。
司空長卿來握我的手,我記恨想甩開,卻被他抓得更牢,指腹一下下在我手指上摩挲,像在一遍遍地說着抱歉,見我不說話,悄悄挨在我耳旁說:“我發現天賜這孩子啊確實不錯,娶了蕭家那刁蠻三小姐可惜了。”我冷眼瞟過去,瞧他一副人模人樣壯士斷腕的遺憾狀,想當初還不是被他給逼的!唧唧哼哼道:“你不是不待見我的弟弟麼,怎麼就對他刮目相看了,難道只因爲他叫了你一聲姐夫?”司空長卿居然毫不掩飾地點點頭,想起那一聲聲的“姐夫”就笑得有點得意忘形。我翻了翻眼,索性不說話。
期間有意無意地說了天賜幾句,着實不該這麼張揚地來接人,就算要來也該低調點,免得落人口實。
他笑着聽我把話訓完,才輕輕道:“沒什麼該與不該的,我先是姐姐的弟弟,再是蕭家的女婿。”
就這麼一句話將我堵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進了皇都,天賜探尋問我要在哪裡下榻:“是要回我們的家,還是去姐夫的天涯海閣?”
乍聞“我們的家”心頭頓時抽痛,柔腸翻滾,想也不想就說回楚府。司空長卿知道我思家情切,也沒反對。
天賜並沒有親自送我去楚府,說是朝中大臣們在萬花樓設了宴,就等着給魯國公洗塵。司空長卿推脫不掉,而今與蕭家戰事吃緊,與朝中大臣們自然是要拉好關係,又聽說曲慕白也在那裡,便知這宴並不簡單,也就應了下來。天賜讓那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跟班楚成玉和李孝義將我照顧好,又連連說了好幾聲抱歉。
在朝爲官往往身不由己,我並沒有在意,只是乍聞萬花樓不由晃了神,心緒惆悵起來。
想當初我就是在那裡第一次遇見子都的,而今故人不在,空餘萬花樓,依舊燈紅酒綠笑語燕歌。方覺人事休休,年復一年,再也找不回過去那張相同的臉了。
天賜會錯了情,以爲我不喜他帶司空長卿去那種地方,捱過來笑道:“悅容姐,你放心吧,不會爲姐夫叫上姑娘的,要是他敢在那做對不起你的事兒,我就像當初打趙子都那樣打得他見不得人!”我的胸口又一陣窒悶,一回到皇都,過去刻意不去想起的事情總不受控制地涌出心頭,一陣陣絞痛着,擡頭看見天賜一副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的懊惱表情,便強笑起來:“行了行了,跟你姐夫忙你們男人的事去吧,捏好分寸別過了頭。”回頭對司空長卿道:“別念着我了,該盡興的就要盡興,酒啊……還是少喝的好。”兩人點點頭,被錦緞華轎擡着離開了。
在楚成玉和李孝義的引路下進了楚府,逼面而來的熟悉景物讓人懷念起來,只是再也不復往日熱鬧。楚慕北迴歸東瑜之後,楚家已經居家遷移去了東瑜,聽說還在那裡建了行宮,人走茶涼,這裡不免顯得冷清清。
一路走着,我漫不經心地問:“蕭家三小姐呢?”這麼稱呼自家弟妹,連我也覺得生疏了,又改了口:“晚燈呢?”
楚成玉道:“回姑姑的話,小嬸嬸不住這兒,城東那裡建了都督府,她都是住那裡的,有時候去蕭家的柳蔭別館住着,小叔叔不喜歡她來這裡。”
我腳步一頓,問:“他們倆平日裡的感情好麼?”當初蕭晚燈嫁的是在劫,後來換成了天賜,就怕她心裡牴觸。
李孝義在一旁陰陽怪氣道:“好!怎麼能不好,天天好得熱火朝天!”
聽出話中的怪味來,我蹙眉問:“什麼意思。”
楚成玉推了李孝義一把:“小姑姑,是這樣的,他們小兩口就是性子對口,喜歡拌拌嘴。”
看他那模樣,估計是天賜交代了什麼不讓我知道,冷笑道:“拌嘴拌得熱火朝天了,那不叫拌嘴,叫吵架!” шшш ⊕ttκΛ n ⊕CΟ
李孝義收到了楚成玉的眼色,忙改了口:“姑奶奶,也不是這麼回事的,爺平日裡雖然不喜歡被夫人管着,但每次夫人大鬧萬花樓找爺,爺都像魔障了似的乖乖聽話,一聲不吭地跟她回家,所以說他們的感情還是不錯的。”
我沒說話,進了淵瀾院往自己的閨房走去,心中琢磨着該跟天賜說說了,聽那兩小子的口風可以料想,天賜平日裡多是半步也不讓着蕭晚燈的,蕭晚燈的脾氣我也見識過,刁蠻起來讓人難以消受,小兩口生活這麼棱角對棱角的怎麼行?天賜在外頭哄姑娘的本事不是厲害着,怎麼到了自家娘子身上就吝嗇起來了?還有老是往萬花樓尋歡作樂也不是個事,若是官場上的應酬也就罷了,就怕他存心讓這門親事不安生。日子可不是這麼過的,再說蕭家也不好得罪,我得私下裡好好提點一下他。
一踏進房門,就怔住了,屋內一塵不染,所有擺設還跟以前一模一樣。
楚成玉說:“小叔叔每天都叫人來這邊打掃,尤其是姑姑的房間,說要像你沒有離開一樣。每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會來這裡坐坐。”偷偷睨了我一樣,小聲道:“姑姑,你別怪侄兒多嘴,小叔叔現在看着風光,心裡頭其實藏着說不出的苦,有一次他在這兒喝醉了,就哭了,哭着說自己沒本事,對不起你。今兒個你回來了,他才笑得開心起來。”
後來楚成玉和李孝義怎麼離開的我都沒有注意,怔怔站在窗口看着院子裡扶疏草木,影子似的在眼前晃來晃去,心裡頭冰冰涼涼的。
到底是誰對不起了誰?
讓丫鬟和家奴們將行李安頓好,在皇都裡還是要住上十天半個月的。哄睡了稷攸和懷影,囑咐奶媽子照顧好,纔剛回到房內準備小憩一番,便有家奴來報,有客人請見,遞上一封拜帖。
一見拜帖,我嚇住了,上頭印着紫色的六瓣菱花,不正是蕭家的家徽!
=====
作者有話說:看到讀者親們爲天賜不平了,說他戲份太少,放心吧,會慢慢加重他的戲份的,他是後期的一線人物,主要情節在第四卷,這次嘛,還是出來過過場子(唔——天賜寶寶,娘對不起你。。。)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章節字數:3932 更新時間:10-06-25 20:09
見到蕭晚燈,我有點驚訝,忍不住往她身後看了看。
她說:“就我一人,二哥還沒來到皇都。”
心中的緊張被她直接道出,我掩飾得很好,不驚不慌地笑道:“弟妹,你也真是的,來見姐姐送什麼拜帖,不知道的人還當我們不是一家子。”蕭晚燈咧嘴一笑,仍是記憶中那少女天真爛漫的模樣,說:“成親後第一次正式拜見姐姐,遞上拜帖方顯誠意,省得天賜小兒老是給我挑刺兒。”一邊說着一邊撅着嘴巴。
我被她可愛的模樣俏皮的話給逗笑了,感情不由親近幾分。
讓下人上了座端上茶果,與她在中堂小聊,似有若無地探尋她與天賜處得好壞與否。本以爲會有一大堆委屈和埋怨,卻不想看見她小女子姿態,俯首紅着臉說:“他……雖然嘴巴有點壞,對我確實很好。”我舒心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要是那小子欺負了你,跟姐姐說,我替你做主。”
她點點頭,一段時間沉默,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話想說,或許也是她今天拜訪我的原因,也沒急着詢問,等着她自個兒說出。
吹了吹茶盞中碧螺春的卷葉兒,淺淺呷了口茶,口齒頓時芳香四溢,心情不由好了起來。
這種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在蕭晚燈開口詢問後。
“姐姐有沒有楚在劫的消息?”
放下茶盞,力道過了點,咚地一聲落在桌案上。我抿直嘴角,心中有點不快。嫁給了天賜,難道她還想着在劫?
對上我意味深長的眼神,蕭晚燈耳根一紅,忙道:“……他消失這麼久了,聽說也沒回東瑜,我……只是有點擔心,興許姐姐知道他的下落。”
我垂下眉眼,暗罵自己這是在做什麼,怎就不許別人掛念在劫了?有什麼資格不許的,蕭晚燈還比我更有資格。
搖了搖頭,說一直沒有見過在劫。也不是故意欺瞞她,實在是在劫現在行事不宜爲外人道。
蕭晚燈明亮的眼睛黯淡下來,我面不改色地安慰道:“在劫這麼大了許是有自己的打算,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你不用擔心。”蕭晚燈雙手捧着杯子,指腹反覆在杯沿摩挲,低聲地說:“都是我的錯,當初明明知道他是被逼的,還是要他娶我,如果不是我,他也不用負氣離開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真正錯的那個人是我。問:“他在成親那天把你撇下,怨他麼?”
“一開始是怨的,後來也慢慢想通了,強扭的瓜不甜不甜。以前老想着喜歡誰就要跟誰在一起是件簡單的事,天賜也好,在劫也好,三個人守着一輩子都可以。二哥老是笑我這想法可稱天下第一奇,後來見我是認真的,就罵我荒唐。我那會兒特不服氣,幹嘛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們男人都三妻四妾的,咱們女人就只許天涯一芳草了?楚在劫離開後我才明白,感情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也要對方願意才行啊。”
對我調皮地眨着眼睛:“不瞞姐姐啊,沒出嫁前我還真這麼打算的,讓楚在劫和楚天賜都入贅到我們家裡給我做夫婿。嫁給楚天賜之後,他老拿這事找我的茬兒,隔三差五地讓人牙婆領七八個各類各樣的英俊小夥子到我面前,說隨我挑選,哪個歡喜了就納了做男寵,他沒意見。還興致勃勃地陪我挑選,說結合男人女人共同的眼光篩選出的纔是精品。你說他這個人,可氣不可氣?我已經夠荒唐了,他比我更荒唐!”
我張了張嘴巴,確實是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好氣又好笑。哪有小兩口是他們這麼過日子的?也真是一對活寶。
心中戒備稍稍放下,把心地跟她聊了起來,問她和天賜的浪漫事,比如什麼時候相遇的。
蕭晚燈告訴我,還須得從她離家出走那事說起:“當初在長川時,不知道爲什麼大哥跟二哥吵了起來,大哥罵二哥將蕭家的臉面給丟盡了,還叫來家奴說要對二哥家法伺候。我們蕭家的家法是什麼你知道不?”我搖搖頭,蕭晚燈比了比手指:“是三尺長的藤鞭,鞭子上都是荊棘尖刺,沾上鹽水辣椒水,一鞭下去打得人皮開肉綻痛苦萬分。我當時就嚇壞了,爲二哥求情,誰知大哥不可理喻連我也罰,讓我在靈堂跪上一天一夜不許吃飯,氣得我離家出走了。”
依稀想起很久以前蕭晚風被暗殺後我去看他,他曾跟我提及,弟弟不理解他,妹妹又恨他,多半是這會兒的事吧。
“離開長川后就在想啊,大哥爲什麼要說二哥丟了蕭家的臉面,二哥雖不好武鬥,但一直跟着大哥學習縱橫之法,兵法謀略在長川沒一個將軍是他的對手;他的才學更不用說了,詩文冠絕天下,那些文人墨客聽聞蕭二公子之名無人不豎起拇指贊好。怎麼就丟人了?我想來想去也就那麼一回事,二哥瞞着大哥向楚家十姑娘求親,最後被拒絕了,一時成爲長川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所以我就往皇都方向去,想看看這個敢不要我二哥的楚家十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主。”
我乾咳幾聲,尷尬笑笑。
蕭晚燈啜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嚨繼續說:“我從小沒出過遠門,又離開得急沒帶多少盤纏,這一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頭,嚐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到皇都後都成了流浪的小乞丐,已經餓了三天,坐在道旁盯着蒸籠裡的饅頭流口水。天賜就在那時出現在我面前,把荷葉包着的熱騰騰的豆沙包遞給我。我還記得他當時說的第一句話:‘嘿,小乞兒今日運氣不錯,爺心情好這包子賞你了,別客氣,盡情吃。’他那笑容就像是午後陽光那樣溫暖。”她陷入了溫柔的回憶,再囂張跋扈的千金小姐,也不過是個懷春少女。
我挑挑眉,懷疑她口中的人是不是我那惡名昭著的弟弟。而後又想起,天賜最吃不得的就是甜膩味兒的豆沙,每次跟在劫打賭輸了,在劫都會惡意地買豆沙包讓他吃得反胃才罷休。我就說嘛,天賜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善良可親了,蕭晚燈眼中那陽光一樣的笑容多半是他甩掉大麻煩後的奸笑吧。當然,這事我是斷然不會告訴她的,破滅少女的美夢有失人道。
後來蕭晚燈怎麼成了萬花樓的頭牌煙雨就不得而知了,多半是追着天賜去的。再後來就是我的多管閒事了,聽聞有那麼一個人爲天賜投湖,遂讓天賜把她贖身接回楚家安個寵妾的名分。誰知天賜只讓她做丫鬟,還直接扔進在劫房中伺候,他自己倒圖個清靜。
暗暗絞着手指,我躑躅着要不要問她和在劫的事,畢竟她曾在他內房伺候。在大戶人家,這種丫鬟也可以說是通房丫鬟,說得直白點,就是少爺主子們還沒有按上名分的妾。心中惶惶的,他們別是有親密關係了吧?
尚未問出口,便聽蕭晚燈道:“咦,我來了這麼久了,怎不見姐夫和天賜?”我斂神道:“大臣們設宴爲你姐夫洗塵,他們去赴宴了。”蕭晚燈問:“哪兒設的宴?”我一時不答,她見我猶豫神色便心知肚明,冷哼道:“姐姐也別瞞我了,他們那些男人能在哪裡設宴,不就是萬花樓。”看了看外邊天色,翛然起身道:“姐姐,我還有事要辦,先告辭了!”還沒等我回神,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我在屋內轉了個圈,心頭一上一下的,早前就聽聞她經常大鬧萬花樓去找天賜,這會兒匆匆離開別又是去鬧騰了吧?哎,你說這姑娘怎就不收收性子,哪個男人忍得了她這樣的鬧法?夫妻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須回家關上門理論纔是,在外面該有的情面、場面都不能冷,她一直這樣鬧下去不是適得其反,讓自個兒丈夫的心離得越來越遠?
一邊走出內屋,一邊喊道:“來人,備轎,去萬花樓!”
※※※
我匆匆踏進萬花樓,老鴇還是原先那老鴇,乍見我便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哎喲我的媽呀——這不是那祖奶奶麼,別又是來折煞我了吧!”
顯然她還對我記憶猶新,我對這位“故人”溫柔地笑了笑,環顧四周,問:“楚夫人有沒有來過?”
老鴇自是精明的人,能來這裡鬧事的楚夫人還有誰,連忙搖頭:“沒——今兒個沒見着姑奶奶的影,祖奶奶是要找十二爺吧,小的……小的這就引你去!”從地上爬起來,作勢要請我上樓。
我啼笑皆非,一個祖奶奶一個姑奶奶的,我聽得糊塗她分得清楚。既然蕭晚燈沒來,我也不便去瞎湊合,淡淡道:“沒事,我就來這邊舊地重遊,你別緊張,該忙活的就去忙活吧。”在鴇母一臉不敢置信的注視下走出萬花樓。
此時已日漸黃昏,暮色憧憧,我正欲上轎回楚府,突有一批侍衛攔住我的去路,身後有人道:“請問,這位是不是魯國公夫人,楚家十姑娘楚悅容?”
我回頭看去,便見一個男人遠遠地自萬花樓中走出,身着秋香色滕海錦袍,頭束金龍冠,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舉手投足有股富貴體態,踏着紅色地氈鋪着的階梯蜿蜒而下,慢慢行至長巷,閒然踱步到我面前。
不知對方身份,我沒胡亂行事,含蓄地點點頭,詢問他有什麼事。
他笑了笑,竟以手中摺扇輕佻地擡起我的下頷,慢悠悠道:“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不知道魯國公夫人能否撥冗相陪?”
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還敢如此放肆,此人若不是傻子,那就是後臺極硬的角兒。我出來匆忙,身邊只帶幾個隨從,而他手下近衛不下五十,並且看上去都不弱。不論從主觀上還是客觀上來說,情形都對我不利,不宜輕舉妄動。
正在我琢磨着該怎麼與他周旋的時候,馬蹄轟轟,一批勁裝兵馬從長巷彼端奔馳而來,爲首者白衣如雪黑髮如墨,面容俊逸,清冷的眼神像是秋夜的寒月,令人神馳而不自知。
此人我自是熟識,正是蕭晚月,他已來到了皇都!
那陌生男人下意識地將我擋在身後,顯然他認識蕭晚月,並對他有所顧忌。我若想脫身,只要出聲求援便可,但我沒有。
巷子很寬,蕭晚月等人似乎急着趕路,瞬間便從眼前急速而過。
我明顯感覺到那男人暗暗舒了口氣,我的心情也是複雜的,分不清喜憂,只有陣陣的麻痹感。
尚未等我們兩人再開話匣,早已遠去的馬蹄聲又由遠而近地響起,便見那批兵馬自長巷轉角折返回來。我的心坎頓時吊在了針尖上。
蕭晚月策馬在那男人面前轉了一圈,卻未下馬,居高臨下地笑道:“之城,別來無恙。”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章節字數:3451 更新時間:10-06-26 08:11
那男人笑笑:“晚月,你的架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姍姍來遲,教人好等。”
“抱歉,伊漣身體不適,路上耽擱了。”雖是道歉,臉上卻無半絲歉意。蕭晚月反身下馬,指向他身後不緊不慢道:“之城聽我一勸,快些將她放開吧。”
那男人側開身子,我與蕭晚月緩緩縫面,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到他的眸心霧靄翻滾,帶着滾燙的暗涌,隨即冷卻下來。
不見往日熟悉的溫和,他那雙冷峻的眸子,竟讓我有一絲無措。
那男人戲謔道:“怎麼,憐香惜玉了?”
蕭晚月道:“的確是憐惜,倒不是憐惜溫香軟玉,而是惋惜之城的命。要知道越是表面乖順的貓兒爪子越鋒利,什麼時候劃破你的咽喉都不得而知。這些時日,我不知道吃了這狡猾的貓兒多少暗虧,之城若不想不步我後塵,還是別圖一時之快的好。”這話說得夾槍帶棍,狠狠埋汰了我一番,又借我之名威脅了別人。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說話也是一種藝術。
那男人臉色頓時變得有點難看,很快又恢復笑容:“還真沒瞧見你這麼關心過誰,小王又不會對她怎麼樣,你這麼緊張作甚?只不過是想看看這個讓你神魂顛倒以至於冷落我妹妹多年,不惜挑起戰爭也要搶到手的女人,到底有什麼魅力。”斜睨了我一眼,輕蔑道:“模樣的確算是上乘,但沒比伊漣漂亮多少,也就年輕了點,不及伊漣迷人風韻,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什麼。”
兩人談話之間,我已猜出這男人的身份——小王爺趙之城,乃阜陽王之長子,長樂郡主之兄長。
論關係,他還是趙子都的堂兄,當今天子的皇叔。
現今的蕭晚月正意氣風發時,何等傲視絕倫,天下敢跟他叫板的能有幾人?除了司空長卿,他趙之城便是其中一個。
蕭家之所以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平定江南繼而揮軍北上,進攻金陵,阜陽王這個親家的強大後援功不可沒。而今阜陽王年事已高,已漸生倦意,對外事宜有心將讓長子接管,趙之城大權在手,自然有恃無恐。
面對趙之城的譏諷,蕭晚月沉着臉沒有說話。都是一家子,趙之城自然不會爲了一個女人過分地咄咄逼人,替妹妹出完氣之後問:“你說伊漣身子不適,現在在哪?”蕭晚月道:“晚燈將她接到柳蔭別館休息去了。”趙之城點頭道:“也罷,小王先行回去了,父王正在萬花樓至尊閣設宴。別怪我沒提醒你,他老人家不喜歡不守時的人,就連魯國公都按時赴宴了,你可別掃了他的臉。”
我隱隱明白了,原來文武百官設宴洗塵不過是個託詞,真正開宴的人是阜陽王。既邀請了司空長卿,又邀請了蕭晚月,意欲何爲?細想下來,不難知曉。阜陽王畢竟是趙家皇室子孫,諸侯王公鬧得再厲害那都是外姓,他自然不願動搖趙家基業,這次多半是來做和事老,想要蕭、司空兩家和解,免得這場仗打得過了火,真的顛覆了趙姓天下。
對於自家岳父的用心蕭晚月當然心知肚明,不動聲色道:“勞煩之城替我給岳父帶話,小婿將私事辦完後即刻便到。”
私事,他蕭晚月現在能有什麼私事?趙之城擺擺手,臨行前深意看了我一眼,想是仍然不解蕭晚月爲何用情至深,冷然一笑,搖頭而去。
蕭晚月走到我面前,俯首看我,輕聲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的好,我寧可全天下,就我一人知。”
靠的太近,甚至能聞得他衣襟滲出的薰香。我微微恍神,往後退了一步,強行忽視他那番深情告白所帶來的心悸,面無表情道:“簫二爺,謝謝你爲我解圍,我已經沒事了,你去忙你的事吧。”
“簫二爺?”他自嘲笑笑:“我們之間已經這麼生疏了嗎?”
我低頭不語,他抓住我的肩膀提到身前,逼我與他面對着面,如玉容顏佔據我所有視覺,讓我的呼吸爲之一窒。
他痛苦道:“悅容,我們能不能不要再這樣針對下去了?與你勾心鬥角陰謀算計的讓我覺得好累。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樣,只暢懷談笑?”
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除非你從江北撤兵,否則我們就只能是敵人。和敵人談什麼交情,戰場上拼個你死我活纔是最真實的。”
他抽氣道:“你對我這麼決絕,到底爲了什麼?”
“爲了我的丈夫。”
“不!”他憤怒搖着我的肩膀,像是要把我徹底搖醒:“他不是你丈夫,不是!是我啊,我纔是你的丈夫,明明是我!”
“蕭晚月,你別發瘋了行不行!”我被他搖地頭昏目眩,忍不住吼出聲來。
他落寞垂下頭,無助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是的,我是瘋了才這樣被你一次次踐踏……”
“你?”我張了張嘴,胸口窒悶。
他猛然擡頭,紅着眼睛瞪我:“你是要踐踏我多少次才甘心?第一次求親,你說要等自己所愛的人所以拒絕了我,最後你嫁給了趙子都;第二次求親,你說有了孩子又拒絕我,最後你嫁給了司空長卿……每一次當我以爲靠近你的時候,你都要從我身邊逃開。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到底哪裡不如他們,總是要被你棄之如敝履!夠了,已經夠了!楚悅容我告訴你,我忍你很久了!要我從江北撤兵?休想!你最好告訴司空長卿,讓他識時務點歸降我蕭家,或許我還會大發慈悲賞他一塊封地讓他安度餘生。若是他一意孤行,最好別落在我手裡,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不管誰來求我都沒有用,包括你!”
我怒視回去:“你以爲就我在踐踏你的感情?不,我們彼此彼此!你總讓我看到你想給我看到的你,溫柔多情的,陰險狡詐的,冷酷無情的……告訴我,哪個纔是你的真面目!別把我耍的團團轉了讓我到最後發現自己曾經愛過的不過是鏡花水月,是虛幻的,從來不曾真實過,知不知道這多可笑!無所謂,過去的都無所謂了,我都已經嫁給司空長卿了,他對我很好,我們以後還會生幾個孩子,有一個快樂幸福的家庭——你還要怎樣?你要進攻江北,好啊,你來啊,你要殺多少人都沒有關係,你要流多少血都沒有關係,但能不能請你別說是爲了我,別再說是因爲想見我,別再可笑地拿我當做你野心的藉口,行不行?”
兩人狠狠地怒視對方,誰也不甘示弱,呼哧呼哧地粗聲喘息。
終於我敗下陣來,無力地垂下手臂,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難以承受這生命之重,就像他的情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低聲喃喃道:“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你不能這樣,晚月……”
他無聲站着,垂着頭沒有了往日的驕傲,長髮在他臉上投下陰影,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想看見。轉身上了轎子離開,他沒有追上來。
我並沒有立即回楚府,去了城郊外的相思橋。
子都的衣冠冢靜靜地立在橋下兩棵梅樹中間,墓碑上猩紅色的三個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長相思,長相思,相思過後仍是相思,相思成灰了還是相思。
今年的梅花還沒開,枝椏橫亙,有種脆弱的堅強。
墳前乾乾淨淨的沒有一絲雜草,是誰來過這裡整理了凌亂?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席地而坐,靠着冷冰冰的墓碑對着天空發呆,自言自語。
“對不起,一直沒有機會回來這裡,讓你寂寞了吧?過幾天我帶毛毛來看你,他很可愛,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想你了,我懷念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最近你越來越少出現在我夢裡了,是不是害怕打攪我現在的生活?其實沒有關係的,經常來看看我吧,我怕有一天會想不起你的臉,我不想忘記你。”
“子都啊,你真的太狡猾,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卻要承受痛苦。”
“……你說,如果我當初跟你走,如果你當初沒有死,如果你現在還活着,我們會不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自嘲地笑笑,人生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呀?
一擡頭,看見一道頎長的人影站在相思橋上,衣襬縹緲,如冬日風雪的院子鎖住的寂寞梧桐,霜華點點。
他還是追來了……與他對視一眼,我起身二話不說就走。
蕭晚月在我身後喊道:“悅容,我只想問你一句——如果我現在回頭,你還在不在?”
我腳步一頓,最終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愛情像指甲,剪掉可以再重新出來。
有些愛情像牙齒,失去了就永遠沒有了。
我和他的愛情,比指甲更無助,比牙齒更決絕。
我愛他時他不想愛我,他愛我時我不想愛他。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無數次擦肩而過。既然註定緣淺,何必強求情深?
他蕭晚月能爲我放棄吞吐天下的野心,他司空長卿能心甘情願陪我過着男耕女織的生活?
不,他們都做不到。
男人們的心太大了,大得如浩瀚宇宙的夢想世界;
男人們的心太小了,小得裝不下女人的一滴眼淚。
回頭?怎麼回頭?
再也不能回頭了。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章節字數:2908 更新時間:10-06-27 20:30
十二月十二日,天子壽誕。冬至已近,空氣瀰漫着一層寒意,微薄卻刺人脾肺。我在司空長卿的攙扶下走出馬車,轟的一聲,天際炸開璀璨的煙花,有種攝人心魂的美麗。視線從花火中收回,停駐在司空長卿彩光映照的面容稍,笑了笑,最終看向眼前這座巍峨的皇宮。宮牆森森雀臺比比,怒龍石像騰雲駕霧,藹藹暮色下,猶如天庭宮闕,昭示着趙家百年前曾經有過的輝煌,今日卻成皇室最後僅存的體面。
與司空長卿攜手踏入宮門,斜飛入天的宮檐下掛滿八角宮燈,迎風招展,彩光流溢,將整座皇宮裝點得亮如白晝。
百官紛至沓來,魚貫走入大殿,邊走邊說這位大人好,那位大人有禮了,每一個人都笑容滿面,相逢寒暄說着客套話。
阜陽王早已來到,年事已知天命,兩鬢霜白,面容卻保養得很好,看上去仍如壯年。趙之城就站在他的身旁,父子四周圍着一圈大臣,正在滔滔不絕地嘮嗑,不知趙之城說了什麼,衆人哄哄笑起,又是拍手又是點頭讚歎。
見司空長卿走進,阜陽王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熟絡地拍着他的肩膀笑呵:“你可來了啊魯國公,叫本王好等!”司空長卿虛笑着,不鹹不淡地說:“王爺別來無恙。”隨後爲我引見。阜陽王初看我時有點冷漠,很快又像一個尋常的長輩似的笑起,不冷不熱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又與司空長卿攀談起來,倒是趙之城看我的眼神有點考究,嘴角勾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司空長卿忙於應酬漸漸地離了我幾步,趙之城挨在我身後,熱氣從他的鼻尖吹拂我的耳畔,低沉笑道:“悅容,咱們又見面了。”
不過第二次見面就這麼放肆地直呼我姓名,又是在這盛大的國宴上,曖昧幾近無禮。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想看我失態。可惜我不是擺着好看的花瓶,要我摔破臉可沒那麼簡單。
神色不變退了一步,將他刻意圈出的私密空間劃出距離,盈盈欠身端莊笑道:“見過小王爺。”
他自然不輕易罷休,似笑非笑道:“誒誒,別這樣子生疏嘛!子都堂弟生前與小王的關係不錯,或許悅容可以親暱地稱呼我一聲兄長。”
好個厚顏無恥的小王爺!我心中暗暗將他問候了一遍,面上笑着,指了指一旁交談的阜陽王和司空長卿,四兩撥千斤道:“令尊現在和魯國公的關係看起來更不錯,或許小王爺可以親暱地稱呼我一聲嬸嬸。”論輩分,司空長卿和阜陽王是平輩,撿着現成的便宜端起長輩的架子,蹬鼻子上臉我也不怕他。
本以爲趙之城會被我氣到,沒想他卻笑了起來:“晚月說的不差,果然是藏着利爪的貓兒,這嘴巴……呵,咬人了還不見血。”
一批官員圍上來跟他小王爺攀談,我順勢退回到司空長卿身旁。一直守在旁側的曲慕白正在看我,想來看見了我方纔與趙之城短暫一瞬的暗涌。以爲他會出口詢問,沒想只是持着一貫的肅冷表情,很快就移開了目光。
這時大殿突然喧譁起來,我循聲望去,原來是蕭家和楚家的人一同抵達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錦衣華服,衣香鬢影,只覺逼眼的雍華讓人屏息。
跨進殿門時,楚慕北頓住腳步讓蕭晚月先行,蕭晚月坦然自若,簡單點頭過後,擡袖翻開掌心,長樂郡主將手放在他掌中對他婉約一笑,兩人攜手走了進來。楚慕北隨後與蕭夫人一同走進,其後跟着大哥楚沐晨與二哥楚沐曉,身旁帶着的都是正房夫人,再接着進來的就是天賜和蕭晚燈這對小冤家,後頭還跟着蕭家和楚家的其他一干子輩們。
阜陽王和趙之城連忙走過去招呼,司空長卿也攜我同去,雖然不待見蕭家,但楚家畢竟是我孃家,這面子他還是要給的。
天下最有權勢之人今夜齊聚一堂,彼此之間還都有着旁支錯節分錯複雜的姻親關係:趙家與蕭家,蕭家與楚家,楚家與司空家……親上有親,親上還有仇。無妨,管你在外頭打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進了皇都來到了天子腳下,就還得是熱乎乎的一家親。裡子是怎麼回事不用管,面上要虛應的絕不能冷。這不,就連蕭晚月和司空長卿當着文武百官的面,也笑着客套起來。
大臣們都是善於察言觀色的精明人,原先是擔心冷了誰熱了誰都會得罪人,到頭來裡外不是人,現在一見蕭家和司空家並沒有將劍拔弩張的氣氛帶進朝堂,也就放開了膽子魚貫涌上前去,將這羣大家族圍在中間,紛紛拱手作揖。大殿的氣氛頓時熱到了極致,滾滾熱浪似的人聲、笑聲、恭賀聲,轟轟入耳。誰想這是天子的壽宴,倒像各大家族的流水宴。
司空長卿私下一直牽着我的手,緊緊地,用力地,像是恨不得就這麼連在一塊。我感覺到他的手心有點黏稠。他在緊張什麼,是蕭晚月的存在還是他們男人潛藏的掠奪本能?
其實他根本不用擔心,蕭晚月今晚自進來後到現在,從未正眼看我,一眼都沒有,還是素日慣有的溫文爾雅的模樣溫和的笑容,並且扮演着一個體貼溫柔的丈夫角色,對長樂郡主關懷備至。昨日相思橋上那個爲愛傷心的癡情男人,彷彿只是我的一個錯覺。
是的,只是錯覺而已。
這個世界可沒有草長鶯飛的傳說,人們永遠活在現實裡面,快速的鼓點,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虛假的笑容……我正一點一滴被同化。
內臣宦官尖細的聲音響起:“聖上、太后駕到——”文武百官整理衣襬,跪地齊呼:“皇上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千歲!”便見一路儀仗浩浩蕩蕩地自大殿口涌入,粉衣宮娥藍衣太監們排開兩列,各個手持孔雀翎扇、金色流蘇華蓋、金雕侍女燈籠等物。
太后身穿紅底金邊百鳥朝鳳宮袍,頭戴金絲鳳冠,耳墜翡翠綴金鑲玉珥璫,項配七彩玉石瓔珞,一身雍容華貴,牽着幽王趙薰的手走到前頭。趙薰今年十歲,模樣雖比早前長大了不少,仍帶着一絲奶氣,精緻裁剪的龍袍加身,頭戴十二珠簾皇冠,倒有幾分天子威嚴,經過我身旁時眼睛一亮,‘姨娘”二字還沒喊出口,便被太后無形地拉着登上了金鑾。
太后的目光在大殿內掃視一圈,灼灼地在蕭晚月身上停留片刻,便低頭在天子耳畔說了幾句話,天子隨即清聲道:“衆卿家無須多禮,都平身吧。”百官謝恩,再三叩拜方起身。隨後天子說了一番“朕借今日盛典,以求我大經國泰民安,千秋昌盛”之類的場面話,都是太后背後說一句,他跟着念一句。百官躬身附和,又再三叩拜齊呼:“聖上賢明,大經福祉,萬歲萬歲萬萬歲!”折騰了好幾回,司儀才清了清喉嚨喊道:“請諸位大人們入座——”
大殿分爲上堂和下堂,上堂列坐的除了王公貴胄,便是正一品大卿,二品以下的大臣們全都坐在下堂。上堂又分上座次座,左右二列,左邊上座坐的是蕭晚月,右邊上座坐的自然是司空長卿。
待衆人入座之後,司儀這才宣佈開宴。宴至半酣,衆人漸漸放開,觥籌交錯,賀詞連篇。
因前段時日戰事頻頻,我與司空長卿聚少離多,今日借天子壽宴纔有團聚的時候,這幾日他都對我體貼備至,席上爲我夾菜,魚肉都是細心地剃掉刺兒。我擡頭對他笑了笑,他舉手以拇指拭去我嘴角的醬漬,寵溺又好笑道:“你啊,都是做母親的人了,怎麼吃東西的時候還像個孩子。”
太后見之,笑道:“見魯國公夫婦如此伉儷情深,哀家真是羨慕不已。”
突然,對面傳來細響,我擡頭看去,便見那酒杯竟在蕭晚月的指尖砰然碎裂。
他終於正眼看我了,連笑容也懶得僞裝,目光像結了冰似的穿過空氣,冷峻地落在我身上。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章節字數:3241 更新時間:10-06-28 12:57
他在生氣,並且氣得不輕。長樂郡主驚訝看他,一擡眼,視線與鸞座上的太后相遇,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前者笑得若有所思,後者笑得牽強附會。司空長卿也在笑,冷笑。上堂一夕沉寂下來,衆人面面相覷,氣氛陷入尷尬。
蕭晚月半闔眉眼,安靜片刻,再擡頭時又恢復往常笑容,隨手一揮將手中的碎末棄掉,神態自若道:“太后,看來您給了臣一個劣質的酒杯,難道是怕臣酒量淺薄醉了就做不出好的詩文來爲聖上慶賀?”輕巧一句玩笑化解尷尬,在座之人哪個不是官場上打滾的人精,立即縱聲大笑起來。
太后斂去一瞬的哀怨,笑道:“酒後方顯真才,天下第一才子豈是浪得虛名?來人,將哀家珍藏在萬寶閣的昊天翠玉杯拿來給淮靜候換上。”
蕭晚月連飲數杯,烈酒下腹,原本蒼白的臉漸漸紅潤起來,藉着酒性道:“拿筆墨來!”
蒼白的衣袖,蒼白的手,緊握筆桿,揮斥方遒,如歌長詩從筆端流水而出,洋洋灑灑,鐵劃銀鉤,一字傾城。國子監大學士從旁誦讀,越讀越激動,聲音也興奮得打顫起來。蕭晚月一手舉杯狂飲,一手奮筆疾書,那雪白的袖袍翻滾如雲,飄渺如煙,竟讓他的面容也蒙上了白白的一層薄霧。詩文才寫到一半,上堂大卿們已顧不得身份上前圍觀,下堂大臣們都忍不住起身圍在堂口側聽,宴席上的情緒一度高漲到極點。
當蕭晚月寫到“浩蕩雄風藏萬卷,磅礴大氣獨凜然。一腔熱血沸騰時,萬里汪洋起波瀾。”文臣們無不拍手叫好,頓感滿腔豪情,血薦軒轅。
當蕭晚月寫到“萬丈紅塵一行淚,千秋大業三杯酒;醉臥疆場君莫笑,古有徵戰幾人回?”武將豁然起身,壯志者恨不得立即披甲上陣,熱血殺敵。
當蕭晚月寫到“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紅塵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滿座寂靜,空餘唏噓,竟連司空長卿也忍不住喟嘆:世事紛擾,何不大醉一場來得痛快?
然而,從我立身的角度看他的詩文,斜行閱之,竟是另一番景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卿兮卿不知;良辰美景成虛設,冷落清秋月不明;奈何相逢成不識,我以我心問情天。”
蕭晚月將這篇長詩題名爲《問天》,後人品鑑,皆嘆乃千古絕句,詞風綺麗,氣勢磅礴,怒問蒼天不公之行,道盡男兒壯志之心。只有我知道,他的這首掩藏在英雄豪情背後,不過是兒女情長的惆悵——問的不是蒼天雄心,而是情天傷心。
當時我被大卿們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全篇,日後也再沒有勇氣拿副本來看,僅僅只是匆匆一瞥的那幾句,已教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痛。這種痛,也不願再去承受了,就像他牽扯不清的感情,不願面對。
天子纔不過十歲,自然不懂這舞文弄墨的樂趣,百般聊賴地坐着,見我在看他,就對着我做鬼臉。好不容易等到蕭晚月的詩文盛宴過去了,天子興奮地問我:“朕聽聞姨娘給朕生了個弟弟,此事當真!”
這話說得有歧義,偏偏是出自天子之口,又偏偏這天子還只是個孩子,大卿們癟嘴拼命忍着笑,好幾個已經忍不住撲哧撲哧地笑出來了。司空長卿愣了一下,隨後也是又好笑又無奈。太后平日對天子管教嚴厲,今日是他生日就沒出聲呵斥,也跟着衆人起笑。
天子從旁人的態度中察覺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又不懂錯在哪裡,小心翼翼看了太后一眼,見她臉色未變,又開心地央着我讓他見見弟弟。我朝司空長卿看去,他淡淡點頭,我猶豫了一下,命人把稷攸和懷影從楚府抱進宮來。之所以也帶上懷影,實則存了私心,雖然他的身份不宜公諸於世,但天子畢竟是他同父異母的胞兄,是他在這個世上不能相認卻是最親的兄弟。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奶媽子將這兩個孩子抱來了。天子一見來的是兩個弟弟,歡喜不已,忘了跟太后請示就高興地跑下金鑾。太后笑笑,也隨了他的意。孩子們今日也算給我長臉,沒有大哭大鬧。天子睜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尚在襁褓中的娃兒,伸出手指戳着毛毛的臉蛋,被毛毛一口咬住指尖。也都怪司空長卿,這幾日沒事就拿手指沾着酒去喂孩子,說男人的酒量是從小訓練出來的,才讓毛毛養成這個惡習,見着人的手指就咬。好在現今沒長牙齒,咬着自然不痛,天子覺得有趣極了,又伸手到懷影的嘴邊讓他咬。不知爲什麼,向來溫順安靜的懷影躺在奶孃的懷裡,烏龜似的晃動着手腳,蠻橫地將天子的手踢開。天子沒有生氣,反而更加覺得有趣。
禮部尚書問:“兩位世子抓週了沒?”我搖頭:“尚未滿週歲。”天子好奇問:“什麼是抓週?”我耐着性子解釋,這抓週是流傳已久的風俗,殷實的大戶人家會在孩子滿週歲的時候設宴邀請親朋好友來觀禮,擺上刻章、文房四寶、經書、算盤等各類東西讓孩子抓,以對孩子前途未來的窺測和厚望。天子越聽越有趣,竟來勁了,硬是喊着要看弟弟們抓週。我無可奈何,皇帝說的話不能不聽。太后吩咐下去,萬事很快就齊備了。
上堂大殿中央的木桌上已擺了許多東西,太后爲彰顯皇室萬尊,這抓週準備的物品無一不是十分精緻貴重的:銀盤裡面放着一方金印;兩個黑檀木盤,一個裡面放着三本精裝的書冊,分別是《論語》、《老子》、《金剛經》,另外一個裡面放着上好的湖筆、徽墨、宣紙、端硯;黃楊木盤裡面放着算盤、元寶和帳冊,一方紅緞上面放着一具精心製作的白玉琴,長度只有半尺,一副墨玉水晶精製的圍棋,價值連城;烏黑的鐵盤裡面放着一把短劍,一柄彎刀,都是綠鯊魚皮鞘,金吞口,黃絨挽手,華貴非常。
這些物品貴重稀罕,就是手掌權勢富貴的蕭晚月和司空長卿等人也嘖嘖稱奇,我看着不免覺得有些過於奢侈。
天賜看罷,笑道:“既然是我的侄兒,我可不能委屈了他。”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紫玉兵符放到了桌子上面。
蕭晚燈驚道:“這可是你統率大軍的兵符,這怎麼好拿出來讓孩子抓取呢?”
天賜笑道:“不過是應個景,就是侄兒抓住了我也得收回來,不過是想看看孩子有沒有帶兵的命。”
我微微一笑:“你這麼想恐怕要失望了,帶兵之人需得心狠,我看這兩孩子都是個軟心腸的人,恐怕是帶不了兵的。”
天賜擺手道:“這可不一定,誰是一生下來就心狠的,很多人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殺人都不敢,如今不也是殺人如麻,心狠如狼麼?”有意無意地看了蕭晚月一眼。
蕭晚月似笑非笑道:“既然妹婿都這樣熱心了,我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從腰間解下一個隨身攜帶的明黃錦囊放在桌上。
我看着這個錦囊覺得有些奇怪,上面繡着四爪金龍,錦囊乾癟癟的,不知裡面是什麼事物。對於不明不白的東西心有芥蒂,尤其是蕭晚月的東西,忍不住問:“不知道淮靜候送了什麼厚禮,若是太貴重,只怕小兒擔當不起。”
蕭晚月眼底一寒,淡淡道:“這件東西並不貴重,只是愛妻留給我的念想,若是令郎喜愛,說不定與我蕭家有緣。”
我偷偷看了長樂郡主一眼,她對我笑了笑,明豔的面容總有一種我瞧不出的深意。
其他人紛紛效仿,都將身上攜帶的貴重東西當做賀禮放在了木桌子上,天子已經迫不及待了,就連司空長卿也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說:“悅容快些讓娃兒去抓吧!”
我將毛毛放在木桌上讓他先抓。雖然懷影早出生一個多月,但在世人眼中,毛毛纔是司空家的大世子。
毛毛穿着紅肚兜,光着屁/股開始在木桌上自由爬行。
所有人都興致勃勃地看着,連我也倍兒地緊張,就不知這孩子會攪出什麼風雲來。
=====
作者有話說:本來這章想把抓週寫完的,怎麼不知不覺字數就超標了呢=。=
這幾章的情節雖然溫溫水水,不過是給第三卷的人物做鋪展,等天子壽宴過後,情節會急轉而下,大家先做個心理準備吧。
對了,我弄了一個個性投票,關於《悅容》寫完後填哪個坑,雖然離完結還有一段時間,還是先調查一下民意吧,投票欄就在留言區的上面^_^
大家放心,悅容這篇文沒寫完,其他的文我也不會花太多時間寫,一則沒那個多精力,二則我很懶,三則我寧可犧牲數量也要換取文的質量。所以這段時間會一心寫完悅容的,親們安心蹲坑吧。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章節字數:2607 更新時間:10-06-30 17:09
毛毛睜大了眼睛,露出歡喜新奇的神色,方纔還急着想去拿那些有趣的東西,如今卻不肯伸手,只是仔細打量。過了片刻,他迅速向中間爬去,伸手拿起金色小算盤。我心中一抖,商不如農,農不如仕,在這階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裡,商人的地位可不高啊,這娃兒日後別是想從商吧?又強笑地對自己說:“這也好,長大後善於理財,成就陶朱事業富甲天下,也好過一窮二白。”這話倒不是自我安慰,在這亂世之中,掌權在手不如斂財在懷,也能活得自由自在些。
誰想毛毛把小算盤一扔,砸了禮部尚書的腳,尚書大人抱腿嗷嗷喊痛,肇事者毫無愧疚,大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伸手拿起那柄精美的佩刀。我有些遺憾地想:怎麼不去拿劍呢,誰不知道佩劍之人往往文武雙全,拿刀的魯莽武夫居多,再不濟,拿司空家的家傳寶器也好啊。
夫妻同心,果然司空長卿跟我想到一塊去了,有些心急地繞着桌子轉了幾圈,指着他放在桌子上那柄紋龍紅纓銀槍,恨恨道:“我說稷攸啊,你這小子怎麼回事,當年爲父可是第一個就抓着這柄銀槍不放的,你怎麼碰都不碰一樣,將來怎麼繼承我司空家的大業!”
堂中衆人無不失笑,楚幕北、蕭晚月等熟悉司空長卿的人還算反應平常,蕭晚燈、阜陽王、趙之城及那些大卿們都覺得好笑,想不到這權傾天下的魯國公竟也有如此稚氣的一面。我們夫婦倆可沒心情留意他們此刻的神色,一心一意地望着毛毛,只求他給我們留點面子。
這時,毛毛放下了佩刀,伸手向黑檀木盤伸去,我心中一喜:好啊,快去拿文房四寶吧,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我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他。誰知毛毛腿腳一掃,筆墨紙硯立刻亂成一團,還樂得咯咯笑,又伸向另外一側。我心中暗喜,若是拿了書本,也是極好的!
果真毛毛拿起一本書,正在我要歡喜出聲時,誰知他小手一揮,嘩啦啦地撕扯起書頁來。
我只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回過神時,毛毛最終抓起一塊糕點放在嘴巴里,雖沒有牙齒,卻吧砸吧砸地吸允起來,吃得極歡。聽說若是抓週的時候最先去抓糕點,代表着這孩子將來可能會好吃懶做,雖然衆人都會說這孩子將來必定衣食周全,但多半是客氣的恭維話。
眼珠子一轉,我對着天賜呵呵笑出聲,天賜好奇問:“姐姐在笑什麼?”我笑道:“稷攸果然是天賜的侄兒啊,天賜當年抓週時第一個抓的就是糕點。”在劫和天賜的糗事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時我雖在襁褓已是成人的智商。
這話一說出來,天賜驚愕地張大嘴巴,蕭夫人掩嘴笑笑:“確實如此。”證實我所說非假,屋子裡面靜默片刻,然後蕭晚燈大笑起來,其他人雖然礙着天應府大都督楚天賜楚大人的面子沒敢吱聲,嘴角卻還是大大裂開笑容。
丟了弟弟的面子,保住了兒子的面子,反正損人利己的事我沒少做。挨在天賜耳旁竊笑道:“別怪姐姐啊,我這不愛子心切嘛。”天賜先是有些尷尬,緩緩地也笑了起來。他的大度倒教我有點心虛了。
司空長卿拎起毛毛吊在半空,恨恨道:“這一次給我好好抓!”按照習俗,抓週是可以抓兩次的。
第二次出奇順利,毛毛筆直地往一處地方爬去,抓住那東西就抱在懷裡不放。
衆人一看,無不變了臉色。
那是塊四方八正的紫黑玉印章,刻着“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正是大經國的傳國玉璽!
天子趴在桌沿旁拍手歡喜道:“哈哈,太好了!弟弟拿了朕放上去的東西呢!”
我的心底一陣發涼,天子是什麼時候把玉璽放上去的?
正當衆人以爲太后會雷霆大怒的時候,她卻笑了起來,拉起天子的手道:“稷攸抓了聖上放的東西,說明他跟聖上有緣。哀家有一提議,聖上何不親上加親,認稷攸爲幹皇弟,冊封爲厲王,常年留在皇宮中與聖上爲伴。”
天子自小孤獨,一聽有了玩伴,大喜,點頭直道:“如此甚好,甚好!”
我臉色大變,太后這招實在陰狠,名義上是爲毛毛封王,實則是想將他留在皇都作人質牽制司空家,日後就算毛毛不幸亡故,她也有的是理由推脫——她是對毛毛已經起了殺意!
司空長卿淡淡地開了口:“臣多謝太后美意,只是小兒年紀尚幼,恐不能離開生母。小兒能封王那是他的福氣,臣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太后允許小兒先回金陵待乳,等他年滿八歲再入皇宮與聖上做伴,如此可好。”雖是詢問,但口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司空長卿也真是好本事,王爵之位高於公爵,他拿了這個現成的好處,卻不讓太后佔一點便宜。
太后自然不樂意,她雖奈何不了司空長卿,但這裡還不是他魯國公一人說了算,所有人都將視線轉向至今都一言不發的蕭晚月。誰都知道蕭晚月與司空長卿不和,如果太后和蕭晚月堅持要讓司空家的大公子進宮伴聖,怕司空長卿再狂妄,也不得在滿朝文武大臣面前一意孤行。
蕭晚月垂目沉默,聲音微微乾啞,簡單說了句:“魯國公言之有理。”
衆人大驚譁然,一臉不敢置信。我錯愕看向蕭晚月,卻見他微微垂首,神態溫柔。順着他似水柔情的目光看去,才驚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拉住了他的衣袖。
在潛意識之中還對他存着依賴麼?我心頭狂跳如亂草,連忙將手抽回,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失望。
太后的臉色已然鐵青,怨恨地瞪了蕭晚月一眼,冷笑帶有一絲譏諷,轉眼又換上雍容的面容:“也罷,既然淮靜候都這麼說了,哀家也不便強求,就待厲王八歲後再進宮陪伴聖上吧。”
於是,繼常昊、燕山、阜陽三大王爺之後,大經國第四個王爺誕生了,還是個外姓王爺。稷攸這次可算是狠狠風光了一把,一歲還不到就比他老子的爵位還高。
天子一聽毛毛不能馬上進宮陪他,失望地撅起嘴巴。大卿們都已瞭然於胸,誰也不知道八年內會發生什麼,卻是知道眼前這個事實,趙姓皇族的權勢又被諸侯王公壓在下面了。忠君愛國的老臣們敢怒不敢言,一臉鬱卒;投機取巧者暗中蠢蠢欲動,視線來回在蕭晚月和司空長卿身上掃視,只待見縫插針,以博錦繡前程。
這時,毛毛已爬到桌角,眼見即將跌落下去,我驚呼着趕忙上去接抱,有一個人影比我更快地將他拖住。
毛毛渾然不知自己剛剛歷經一番生死劫難,小手抓着蕭晚月雪白的衣袖,順着他的胳膊騰騰往上爬,殷勤似的衝着他咯咯發笑。
蕭晚月迷茫看着他的笑臉,怔怔失神。
=====
作者有話說:這章算昨天的,待會再補上一章。(我怎麼會如大家所願,讓毛毛抓到晚月的錦囊呢?下一章看懷影抓到什麼哈^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八章
章節字數:3674 更新時間:10-06-30 22:16
“他笑起來跟你真像。”蕭晚月笑着對我說。此刻他的笑容就像兒時記憶中那樣,清澈乾淨,如一汪清泉,竟讓我的心有了一種久違的悸動。
“是麼,這麼小哪能看得出來呀。”我尷尬地回以微笑,上前想將毛毛抱回,誰知毛毛竟攥着蕭晚月落在肩膀上的長髮怎麼都不肯放。
正在我無可奈何時,司空長卿豁然越過我身側大步上前,不知何故勃然大怒,蠻橫地抓着毛毛背上紅肚兜的繫繩,想將他從蕭晚月的懷中拽出。毛毛卻是不依不饒地拉着蕭晚月的頭髮死死不放,就這麼一拉一扯弄得蕭晚月生疼,也怒了,一把將毛毛給搶了回去。
“你給我放手,他是我兒子!”司空長卿咬牙切齒。
蕭晚月拖着毛毛的屁/股,不知是被拉疼了頭髮,還是對司空長卿不爽,哼了一聲:“事實擺在眼前,你兒子更喜歡跟我在一塊。”
司空長卿一聽怒火更甚,指着毛毛罵道:“好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生,快放手!”
蕭晚月嗤笑:“父無德卻罵子無義,何異於上樑不正責於下樑,可笑可笑!”
“蕭晚月,你敢再說一遍!”
蕭晚月還真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
就在兩人一觸即發、衆人惶惶不安時,毛毛突然回頭衝着司空長卿傻笑:“蝶蝶……蝶蝶……”
司空長卿呆了,狂喜地拉過我的手:“悅容你看,他會說話了,開口叫我爹了!”
未滿週歲的娃兒哪會開口說話,不過是發出一些口齒不清的濁音罷了。
我這麼跟他說,他卻偏執地認爲就是喊他爹爹,開心得連身份都不顧,說話都顛三倒四了:“金麟豈是池中物,鳳凰焉是枝頭鳥,果不枉費我這幾天那麼拼命教他喊爹,這叫啥知道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剛剛我還在心裡罵他吃裡爬外呢——不不不,我兒子怎麼怎麼會吃裡爬外,他實在是太英明神武了!”
滿屋子的人聽了他的胡話都噗嗤笑個不停。
借他吉言,毛毛還真“英明神武”了一把,一邊發出古怪的丫丫語,一邊拉扯蕭晚月的頭髮,像在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發現的好玩的東西,還使勁揮動着又肥又短的小手,耀武揚威。
蕭晚月痛得不時皺眉,偏偏這小東西是他招惹的,抱也不是,丟也不成。
何曾見過清風明月的簫家二爺這麼狼狽過?司空長卿樂了,心裡也爽快了,近似憐憫地看着蕭晚月,施捨道:“好吧,就讓我兒子先拿你耍着玩吧。”
玩?他還真當蕭晚月是毛毛的玩具?我苦笑不已。
司空長卿也不管蕭晚月劇變的臉色,從奶媽子手裡抱過懷影放到木桌上,拍拍他的小屁/股示意他去抓週。
被毛毛搗得一團亂的木桌早已收整完好,我正想着要不要把桌子上的糕點拿掉,省得懷影也去抓那東西,孩子不都會被那香味吸引過去?纔回神,果真瞧見懷影已抓起一塊甜糕往嘴裡塞。
堂中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大都督楚天賜,諱莫如深地笑了。天賜臉色頓黑,哀怨看我,我悻悻然轉移目光,良心深受譴責。
懷影這孩子厚道,不像毛毛愛折騰非把滿桌子的東西搗得烏煙瘴氣才罷休,第二次抓週也很順利,拿起了一本書就乖乖捧在懷裡不丟也不撕。我欣慰舒氣,目光往那書冊上一投,才發現自己對懷影放心得太早了。桌子上那麼多書,《論語》、《老子》、四書五經的什麼不好拿,偏偏拿了《金剛經》?懷影這娃兒別是四大皆空了想要出家吧?
司空長卿一把抓起一臉滿足的小娃兒喊道:“我說懷影啊,你長大了難道想當和尚不成?快把這本書扔了,你以後就算是個白丁一個字兒都不認識也沒關係,這和尚可是萬萬不能做的!”懷影安靜又無辜地看着他,雙手依然抱着金剛經,兩隻小腳卻晃晃噹噹,在半空蕩起了鞦韆。
這時,渾厚笑聲響起:“魯國公無須憂慮,拿了佛經也不過是和佛門有緣罷了,怎麼就扯到做和尚了。抓週不過是個儀式,哪有你這麼當真的。”
司空長卿一聽,赧然笑了:“說的也是。”
曲慕白目光一閃,腰間長劍出鞘擋在司空長卿身前,正色道:“何方高人前來赴宴,還請現身。”
我心中一驚,這才意識到方纔的聲音是以內力由遠傳來的,那人根本不是宴席上任何一位公卿大臣。這皇宮戒備森嚴,暗哨無數,上堂衆人也不少是武功高手,那人闖到這裡卻無一人發現他的存在,修爲可想而知!
就在曲慕白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道超然身影從暮色天際騰空而下,穩穩落在堂口。
來者身着青灰長袍,髻束桃木簪,白髮白鬚,一派仙風道骨姿態,正笑吟吟地看着司空長卿手中的奶娃兒。見懷影眉清目秀,神韻靈氣,那人不時含笑點頭,好似十分滿意。
在座大卿已有不少人認出了他的身份,太后見之,也是變了臉色,歡喜地親自上前迎道:“國師,你可回來了!”
此人正是大經國一代宗師,玄宗宗主袁不患。
在我十四歲那年,袁不患曾雲遊歷經皇都,受到了先皇經天子的盛情款待,先皇還爲他在南苑校場舉行了一次曠古絕倫的武道大會,以弘揚武學精神。當時在劫和天賜都參加了,我就在那時見過袁不患一面。先皇還賜袁不患國師之名,袁不患受封后又云遊四海去了。雖然他極少在朝中露面,但確實是大經國地位舉足輕重的一人。
袁不患向天子和太后行完禮,隨後看向我,笑道:“魯國公夫人,二公子抓到金剛經,說明與我玄宗有緣,老夫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夫人應允。”
相傳玄宗始祖本是個得道高僧,因動了情/欲愛上紅塵女子,遂還俗娶了那女子,之後就創立了玄宗。
追其根源,玄宗和佛門還是有很大淵源的,袁不患這話說的也不無道理。
我福身行禮,不動聲色道:“國師請說。”
袁不患撫着白鬚道:“老夫想收二公子爲玄宗的關門弟子,帶回玄宗好好栽培,不知夫人可否應允?”
詫紫臨終的遺言果不欺我,玄宗的目的是懷影!
今日還真是熱鬧,稷攸也好,懷影也罷,那些人一個個都想將這兩個小小幼子從我身邊帶走,都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心底冷笑着,面上佯作爲難:“能成爲國師的弟子,實則犬兒三世修來的福氣,我不過是個婦道人家,這等大事不敢隨便做決定。”言下之意,讓他去問司空長卿。
司空長卿果沒教我失望,以拒絕太后相同的理由拒絕了袁不患。
想他袁不患堂堂國師,更是舉世驚絕的一代宗師,畢生只收過三個徒弟,雖都未入仕途,在江湖上卻無一不是風流拔尖的人物。多少人費盡心思想拜在玄宗門下,以瞻仰其絕倫風采,哪怕只是見見宗主那三個聞名遐邇的弟子,都難如登天。今日宗主親口提出收徒,竟再三被拒,若是尋常人必然拂袖大怒而去。
但宗師不愧是宗師,修養極好,依舊面含微笑,衣衫漫飛仙風超然,從腰上解下一塊玄色龍圖玉佩掛在懷影的脖子上,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強人所難,二公子日後若是有什麼困難,請魯國公和夫人帶着這塊玉佩來玄宗,老夫及玄宗上下必會盡其能爲替他解困。”換句話說,他只管懷影的事,其他人斷然不會搭理。而懷影只須動用這塊玉佩,便可號令整個玄宗,這實在是令人受寵若驚乃至惶恐駭然的事!
留下玉佩後,袁不患乘風而去,瞬間消失無蹤,也沒向天子和太后拜別。高人自然有高人的作風,大家都未在意,只是看向懷影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我頓感強烈不安,這一夜我的兩個孩兒都鋒芒太甚了,這不是一個好現象,誰也看不透在座之人有多少存着狼子野心,或者帶着不法歹念。稷攸和懷影都還那麼小,若被捲入大人們的權術爭鬥中,以後前途必然坎坷。
天子的壽宴在我滿腹心事中草草度過了,回到楚府,我讓司空長卿多派幾個侍衛爲孩子們守門,還牢牢囑咐乳孃們近日內要寸步不離地看好孩子,不管他們是醒着還是睡着的時候,都不可懈怠。司空長卿笑我過於敏感了,但仍是照我說的去做。
後來楚慕北深夜來請司空長卿前去談話,司空長卿離開不久,蕭夫人便出現在我房中,說是許久未見我了,想與女兒談心以解相思。
我知道,她的來意絕非如此簡單。
突然,她說:“悅容,你去過地獄麼?”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驚了半晌,心想自己雖沒見過地獄,倒是去過地府的。忙搖頭,但不說話。
她面無表情地看我:“有一個人剛從地獄回來了,他說,要送一份禮物給你。”
我屏息問:“什麼禮物。”
蕭夫人輕啓朱脣,吐出二字:“自由。”
話落瞬間,外頭轟轟巨響,如同巨雷劈下。我忙推開窗戶查看,遠處漆黑的天際突然紅光大作,滾滾濃煙翻滾成巨大的雲菇狀,夜色詭異森冷。
我乍見大驚,這個方向,不正是以往我與主上會面的石屋!
突然想起在劫曾說,十二月十二日,天子壽誕之日,就是那男人的死期。
在劫別是做什麼傻事真的去殺主上了吧!我心慌不已,顧不得深思蕭夫人的話中之意,二話不說奔出楚府,朝那石屋跑去。
=====
作者有話說:爲嘛大家對晚月的錦囊這麼感興趣捏?爲嘛我這麼邪惡就是不讓娃兒去抓捏?哈,因爲這兩隻娃兒都不簡單,他們說纔不稀罕那破錦囊呢,玉璽和金剛經要有趣的多^_^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章節字數:2244 更新時間:10-07-02 20:03
石屋建在非常隱蔽的地方,四周以山林爲屏障,並以翠竹、木石設有五行八卦之陣,只有特殊的方法才能入陣。換言之,若非像我這樣隸屬暗系之人是很難進入那個地方的,哪怕石屋的準確方位現在已在爆炸和火光中曝光。
當我第一時間趕到時,眼前所見令我吃驚。那間從小帶給我無數噩夢和陰影的漆黑石屋,此刻早已傾塌,宛如日夜囚禁我心靈讓我倍受煎熬的龐然巨塔,瞬間土崩瓦解。這一刻,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忍不住大笑起來。
自由!我心一動,難道這就是蕭夫人口中所謂的禮物?
石屋周遭狼藉不堪,草木竹林燃着熊熊烈火,發出燥熱的焦味,刺鼻無比,濃煙薰得人的眼睛發紅,視線也變得模糊。
忽聞打鬥聲,四處張望,隱隱看見樹影和火光夾雜搖曳之間,有四道身影在激烈交戰,三人圍攻一人。
待視線漸漸熟悉了煙霧,纔看清被圍攻那人一身紫黑行裝,面罩猙獰恐怖的鬼神面具,竟是在劫的夜梟裝束。
最讓我震驚的是,圍攻在劫的那三人,居然是楚天賜、蕭晚月和趙之城!
在劫出現在這裡尚在情理之中,他們三人又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心裡閃過無數念頭,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爆炸聲響起時,我就立即趕來現場。比起熟悉這裡的陣法和地形的我,就算他們三人也是被爆炸聲吸引過來的,絕對沒有理由會比我先到。唯一的解釋,就是在事發之前他們已經在這裡了,並因爲某種原因跟在在劫打了起來。
擡眼觀望戰局,在劫總讓我意外,以一敵三居然絲毫不落下風。須知蕭晚月和天賜本身武功就不弱,又常年征戰,下手務實,必然招招對人空門,實戰時是最難纏的對手。再觀趙之城,過招時雷厲風行,下盤穩當紮實,並不比其他二人遜色。這樣的三個人聯手對付一人,竟也討不到好處,就不知道在劫究竟還保留了多少實力。
除了這四人的打鬥聲、竹林燃燒的爆裂聲,遠處漸漸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馬蹄聲、兵甲碰撞的瑣碎聲……正步步逼近,轉眼便抵達外圍。
不知是誰也聞訊趕來,還帶來了兵馬,此刻想必被擋在陣法之外。
我觀望竹林火勢,再這樣燒下去,這陣法將不攻自破,屆時大批軍隊闖入,在劫縱使武功高深,一拳難敵萬手,局勢對他十分不利。
心中已有了主意,我縱身一躍也加入了戰局。
我的到來讓原本專注交戰的四人亂了手腳。在劫戴着鬼神面具雖看不到表情,眼神流露出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邊穩當當地與那三人拆招,邊狠戾地瞪我,活像我是他上輩子的冤家。我苦笑又無奈,特意來幫他解圍,他竟不領情,難不成還在爲最後那次見面的不歡而散在賭氣?
蕭晚月見了我錯愕稍會,俊逸的面容很快陰翳下來。
天賜驚道:“悅容姐,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回以微笑,口是心非道:“來幫你們啊!”
久戰不下,趙之城那小王爺的傲氣嚴重受挫,沒了平日的好修養,怒罵:“女人礙手礙腳的,真晦氣,給小王去一邊待着!”
我瞟了趙之城一眼,與在劫虛晃幾招,趁亂踢了趙之城幾腳。別看我踢得漫不經心的,可都是人體的重要穴位,後勁可大着了。我這人沒啥缺點,除了感情債欠得多了點,就是喜歡睚眥必報。他趙之城平日裡只當自家妹妹是寶,視我如草芥,瞧不起便罷了還總想讓我難堪,此仇現在不報更待何時?火氣一上來,又對着他的檀中穴踹去一腳。
趙之城咬牙咧齒,衝我怒吼:“該死的女人你往哪裡打的!究竟是來幫忙打架的還是來搗亂的!”
我嫣然一笑:“當然是來幫小王爺打架的。”順便打打你。
趙之城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是被火光照的還是剛剛動武的緣故,臉頰竟浮起怪異的紅暈。不到半會,他那張俊臉就扭曲了,又被我顯山露水地踢了胸腹三處穴道。他弓着腰狠狠瞪我,想破口大罵,又一時喘不過氣來,這模樣讓我心裡痛快了不少。
見報復得差不多了,我趁着混亂之際不露痕跡地將自己的咽喉往在劫的鷹爪下送,還發出痛苦的呻/吟,活像被掐得快要死了似的。
在劫怔住了,其他三人也怔住了。
我靠着在劫寬厚的胸膛,感覺到他胸口正劇烈地起伏,像是在竭力壓抑滿腔的怒火。
暗想,生氣個什麼,我在幫他不是?
卻聽見他用一種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咬牙切齒道:“誰要你多管閒事的,我是死是活都不關你的事!”
我暗自翻眼,這祖宗鬧什麼傻勁,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賭氣?
藏在袖子裡的手暗中狠狠擰了他的腰際幾下,又將自己白嫩嫩的脖子不住地往他手掌頂去,表面看着像在鷹爪下痛苦掙扎,實則內心已焦慮不堪了,只差喊出聲:臭小子,快點挾持我啊!
在劫悶哼一聲,終於配合着將長臂勾起,以極其曖昧的姿勢把我當做人質。
我暗暗鬆了口氣,低下頭醞釀了片刻的情緒,再擡頭已是臉色蒼白,淚眼梨花,驚慌失措地對着面前早已呆傻的三人哭道:“救命,救救我……”
對面三人早已停止攻勢,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神色各自有異。蕭晚月眯了眯雙眼,冷着臉沒說話,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平日裡笑如春暉的男人現在有多生氣,是氣我“不慎”被抓還是其他什麼的,就不得而知了。趙之城雖對我面露鄙夷,似乎非常瞧不起我現在沒志氣的模樣,但眼中卻藏着一絲擔憂,這教我有點意外。天賜慣有的橫脾氣一上來,果真暴跳如雷了,指着在劫又是威脅又是怒罵,諸如“敢傷她一根毫毛定讓你吃不了兜着走”之類的話。
僵持時,竹陣漸漸被燒燬。
陣法破後,一批銅甲兵馬迅速闖進,爲首者是司空長卿和曲慕白。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五十章
章節字數:2773 更新時間:10-07-02 21:22
乍見眼前一幕,司空長卿臉色聚變,翻身下馬便喝令軍士守在陣口,唯恐逼急了反而傷我性命。
他大步上前,深深呼吸後,手指一比,冷冷道:“只要你放了我妻子,我保證你今夜全身而退,誰敢阻撓便是與我司空長卿爲敵。”
話鋒一轉,語氣森冷狠辣起來:“如果你不識時務敢傷她分毫,我必讓你生不如死,死後剉骨揚灰!”
誰都不會懷疑他所說的話,魯國公向來說到做到。
在劫挨在我耳畔,嗤笑:“看,他多着急你,開心嗎?”
我低下頭,不敢再看司空長卿的臉。哪能開心啊,實在是愧疚得不忍面對。
這時,黑暗的四角突然橫空出現數十黑衣蒙面人,個個身手了得,矯健如游龍,以毫無破綻的陣型爲在劫守着後防。
有一人上前跪道:“主子,外頭來了不少兵馬,蕭家的近衛軍也正往這邊趕來,眼前局勢不明,是戰是退,請主子下令。”
我一怔,隨即自嘲笑起,看來我的確是多管閒事了,原來在劫在早已暗中埋下伏兵。
只是可惜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夜發生的事以及出現在這裡的人,怕是他和我都料想不到的。
在劫下令:“計劃有變,準備撤退。”
衆人受命,整裝待發。在劫加重了手勁,用力攬住我的肩膀,沉着聲音略帶顫抖,近似哀求:“跟我走,好麼?”
胸口一陣抽痛,若真跟他走了,別說司空長卿會千里追殺他,就是天賜、蕭晚月和趙之城他們都不會罷休。帶走我,今夜他就別想安然離開,何必感情用事?
抵抗了幾下以示自己的不願,便覺他身子冷硬如冰,隨即縱聲沉沉笑起,笑聲漸漸壓抑,如流水輕狂了落花後的悲愴,那副黑衣鬼面模樣,在殘敗的火焰下詭異而凜然。
衆人聞之變色,尤其是蕭晚月、天賜和趙之城三人,早前見識過他的身手更是戒備萬分,以爲他又將出手鬧事,立身的姿態紛紛起了攻勢。
我只覺得鼻尖悽楚,他怕是被我再三拒絕而傷了心罷。可在劫還是在劫,就算傷透心,也從來不會勉強我做不願意的事。
“小心這三個人,那男人或許就在他們當中,你好自爲之吧。”淡不可聞地留下這句話,一掌將我打向半空。
司空長卿和蕭晚月驚呼:“悅容!”同時縱身來接我。我故意喊了一聲長卿,蕭晚月腳步一滯,我便安然落進了司空長卿的懷中。在劫冷笑一聲,率領部衆快速撤離,不過眨眼間就消失無蹤。
我沒去看蕭晚月落寞的臉,揉着被在劫打得生疼的肩膀,咬牙恨恨地想:這臭小子叛逆期來了不成,下手還真重!
再度擡眼,投向那三人的眼神不由複雜起來,最終將忖度的目光落在趙之城身上。情感的親疏總讓人變得主觀,比起天賜和蕭晚月,我寧可懷疑趙之城。越看越覺得此人陰險狡詐,越是讓我冒出一肚子窩火,恨不得上去將他千刀萬剮以雪往日恥辱。我和在劫身上的血蠱已解,至於陰陽蠱一時構不成威脅,命已在自己手中了,還怕那男人做什麼?
人往往這樣,一旦做出決定,就會變得無謂無懼起來。
趙之城被我怪異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眉頭緊蹙透露不悅,卻沒說什麼。
主觀歸主觀,我自然沒有魯莽行事,不動聲色地向他們試探,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石屋前。
他們的回答極爲相似,也耐人尋味,說是在不久之前有人投來密函說他們的麾下或是軍中潛伏着奸細,並一一列出名單。本來他們都存有懷疑,畢竟名單上的人無一不是自己信任有加的心腹。然而事實教他們心寒,經過多日細查,那些人漸漸露出馬腳,最後悉數被斬殺。
親信竟成叛徒,這是何等讓人髮指之事!他們才頓然醒悟,在這世上竟存在着這麼一個可怕的秘密組織,潤物以無聲,暗中操縱人脈、財富、權勢,在各家族興風作浪,欲要挑起戰火,進而窺測天下,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這樣的敵人太可怕了,不得不除,三人當下皆起殺意。後來他們又收到密函,說十二月十二日子時,這個秘密組織的頭領會現身在皇都城郊外的一個隱蔽的石屋內。書信中還詳細描述了進入石屋前的破陣方法,並言明若想除賊,須隻身一人前來。
三人藝高膽大,也不怕暗中有人耍陰招,比起肉眼看得見的危險,那潛伏在黑暗中的神秘組織要來得更加危險得多。於是單刀赴會,卻不想在石屋下乍見相識的彼此,都驚愕不已。簡單交談過後,才發現彼此的遭遇竟是如此相似,顯然是有心人士刻意把他們約到這裡,並且是同一個人的安排。
正當他們要進入石屋查探的時候,屋子裡突然閃出夜梟的身影,而後整個石屋便轟然爆炸起來。三人皆將懷疑夜梟便是神秘組織的頭領,就算不是,也可能是那個將他們引來此處的陰謀家,便與夜梟交戰起來。
“再後來你就出現了,但是悅容姐,爲什麼你會來到這裡?”天賜疑惑看我,漆黑的眼眸深處藏着一抹不易察覺的深究。我靈機一動,說也跟他們一樣,是被那神秘人約到這裡的。天賜聞言,眸中華光閃過,怪異地哼笑一聲,近似嘲諷,當我再朝他看去的時候,他又恢復往常神色。
我並沒有深思他的反常,滿心憂慮。這重重疊疊之間,到底誰在策劃,誰又在耍陰謀?但毫無疑問,在劫是被人反咬了一口,現在處境有點不妙。值得慶幸的是,衆人目前懷疑的是大盜夜梟,尚不是他楚家十一爺。
※※※
與衆人分別之後,司空長卿並未帶我回楚府休憩,縱馬直接繞過北門,欲出皇都。
時值深夜,城門已關,北門守將乃是曲慕白部下,見來人是司空長卿,早已心領神會,立即下令打開城門放行。
城門外五里坡,停靠着二輛馬車。
司空長卿將我抱下馬,我還沒站穩腳,就被一道重力往前拉去。司空長卿雙臂一攬用力將我抱緊,緊得讓我窒息,似乎要被他生生折斷了似的。許久,他纔將我放開,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俯下身子與我面面相貼,神色肅穆道:“悅容,我們又要分開了。孩子們現在已在車裡,你即刻上車跟他們一同回金陵,我要去百越兵營,金陵方面的事就拜託你了。”
我大驚:“長卿,出什麼事了!”先前他被父親叫進書房私談,然後就匆匆趕來找我。究竟父親說了什麼事,能讓他如此慌張,乃至不安?
“我收到可靠消息,蕭晚月先前回長川,名義上是接長樂郡主來參加天子的壽宴,實則是去見一個人。”
心頭劇烈跳動起來:“去見誰!”
“蕭晚風醒來了,並在三日前就離開了長川蕭府。”
司空長卿深深呼吸,凝神道:“悅容,接下來咱們金陵將有一場硬仗要打,這場仗將關乎到天下歸屬,是姓他蕭氏還是我司空氏!成則王,敗則寇!”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章節字數:2604 更新時間:10-07-04 08:04
大驚幽帝二年十二月末,公大病未愈,遠赴江北戰場,與魯公會戰於百越,戰至三日,公舊疾復發,昏於兩軍陣前。魯公趁機發難,長川兵敗,退軍百里。公醒後聞之,笑曰:此爲局。
——《經史•鄭公士衡傳》
我沒有回金陵,執意跟着司空長卿來到百越。見我態度堅決,他無奈同意,讓得力副將把兩個孩子秘密送回金陵。
曲慕白仍然留在皇都,蕭家有十萬兵馬尚且駐守在城外,曲慕白必須親自坐鎮牽制那支大軍。
司空長卿說,除非萬不得已,到了棄卒保車的地步,慕白不可率兵回江北,不能讓皇都落入蕭家手中。
十二月十六日,在急行三日之後,我們抵達百越。此時雙方大軍已經交戰過數回。蕭家沒有遵守停戰協議,所幸尚有周逸指揮戰局,並未讓蕭氏討得多少好處。司空長卿抵達之後,從江北後延調來八萬援軍。
十二月十八日,司空長卿以金陵軍主帥身份投以戰書,與蕭家約戰,會戰時間定爲冬至當天。蕭家應戰,主帥掛名仍是蕭晚月,蕭晚風未見蹤跡。
十二月二十一日,行軍修整一夜,金陵軍從百越南面進入了戰場,距離上一次雙方都很剋制的交戰之後,改變天下局勢的百越會戰開始了,蕭家和司空家都傾巢而出,投入最大的兵力。
帥旗在寒風中狂舞,赤色鐵騎將中軍護得水泄不通。司空長卿策馬站在高坡之上,白馬銀槍,目光冷淡如冰。左側是穿着金甲、騎着黑色戰馬的首席大將周逸。我則換上副將的甲冑,策馬立於他右側,俯視着千軍萬馬,目光透過重重阻礙,落到遠處敵軍中那一片黑壓壓當中,在那迎風飄揚的“月”字旌旗下,有一個白色峻拔的身影,縱在千軍萬馬當中也是佼然不羣。
即使之前趙陽城之戰時就已和蕭晚月暗中交過手,但如今這樣面對面在戰場上相見卻是第一次。遙想兒時,七歲那年在楚府的萬榮堂初遇十七歲的他,我裝做孩子該有的模樣,他似笑非笑似看穿又似看不穿,我喊他晚月哥哥,他說長大了娶我進門。我長大了,他娶了別人,我也嫁了別人。本以爲錯身而過的緣分,至少還有美好留在心間,哪能想到今日戰場上廝殺,美好脆弱得不堪一擊,如昨日灰飛煙滅。
遙遠的距離,看不清蕭晚月的表情,但確定他此刻也在看着我。一回頭,對上司空長卿幽黑的目光,我牽強笑了笑,憂心忡忡。想過無數結果,如果此仗勝了或是敗了,到時候面臨的是怎樣的局面?司空長卿伸出手與我盈盈一握,十指相交,無言無語,更勝千言萬語,給了我安定的力量。
金陵軍出動了五萬步兵,弓箭手,長矛手,藤牌手參差錯落,層層疊疊,擺了一個固如金湯的大陣,而七萬騎兵隱在步兵陣後,鋼澆鐵鑄的精銳騎兵紋絲不動地等待着中軍的號令,除了偶爾有騎兵輕輕安撫一下被戰場上面的慘烈氣氛吸引得躍躍欲試的戰馬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還有三萬步兵按照中軍的指揮隨時準備替換疲乏的同袍,步軍大陣之中殺氣隱隱。而長川軍都是騎兵,三萬騎兵遊弋在金陵軍陣外,強弓硬弩尋找着金陵軍的軟肋,一層層的削弱着敵軍的防守。
這是一場拼實力的大戰,沒有絲毫取巧的餘地。
鮮血飛濺,染紅了原野,滿天飛舞的弓箭不時地帶起血雨。
雙方主帥的用兵方式都是精準而無情的,長川軍在蕭晚月指揮下進攻犀利而變化多端,司空長卿的用兵卻是堅韌而平穩,雙方几乎是有序而冷酷地消磨着生命和時間。
經過了兩天的苦戰,長川軍面對堅韌的金陵防勢始終不能取得滿意的戰績。
第三日,長川陣營中“月”字主帥大旗撤下,換上了一面黑底紅遍繡着六瓣紫色菱花的帥旗。
我和司空長卿見之,神色肅穆而緊張起來——終於,蕭晚風要掛帥上陣了!
天邊蒼鷹飛過,曠野青天,荒草漫漫,瑤水嗚咽,淒涼的鷹唳令人心中頓生人生寂寥之感。
一駟金甲戰車自蕭家黑甲鐵騎中緩緩駛出,捲起滾滾狼煙,如天將降臨。鎏金色華蓋銅色流蘇,四馬策之,馬鬃如赤焰,那男人手扶戰車破風而立,身着銀色甲冑,肩披玄黑大氅,腰懸長劍,相貌儒雅斯文,細眉長目,嘴角微曲,於芸芸衆生笑而不傲。
蕭晚風的出現,令戰場氣勢大變,長傳軍搖旗吶喊,擂鼓轟轟擊響,戰士們鬥志大增。便見他神態自若,沉着指揮戰事,傳下軍令,長川中軍彷佛化成了海洋,一支精壯的騎兵洪流般席捲而來,衝入金陵兵陣中,一路勢如破竹。
司空長卿隨即下令連續投入兵力,那支衝鋒陷陣的長川騎兵纔開始艱難地移動着。
這時,蕭晚風再度下令,長川軍也再次出動了兩萬騎兵,意圖從外圍擊穿金陵的軍陣。在這樣內外夾攻之下,一次次的撞擊金陵軍的軟肋。司空長卿令周逸打前鋒,重新編排軍陣,雙方几乎是在進行着消耗戰。
兩軍主帥冷靜地揮舞着長劍和馬鞭,指揮喝令聲聲而下,接下來的作戰令我眼花繚亂。
漸漸地我也清晰地看出,金陵軍陷入困勢。
頹廢不振的局勢以及由蕭晚風帶來的壓力,令司空長卿開始浮躁起來,指揮不再如先前沉着。我上前握住他冰涼的手。現在我所需要扮演的角色,不是喋喋不休提醒他該怎麼做的軍師,而是支持他鼓勵他的妻子。他俯首看了我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將視線投向戰場,回握我的手掌逐漸加重力度,開始慢慢地冷靜下來。
到了午後,金陵軍的右翼因爲被連續的猛烈攻擊,終於有些支撐不住,而長川軍的攻擊過於頻繁,我軍再也無法換上生力軍。
眼見即將敗退下來,忽見原本固若金湯的敵軍後防出現了漏洞,司空長卿隨即下令由此攻破,果真大亂敵軍攻勢,換得我軍雙翼回防的時間。
我站在山坡上遠眺,尋找蕭晚風指揮失誤的原因,才發現本在戰車上指揮若定的他竟昏厥在陣前,幾個黑甲狼騎圍擁上去,神色慌張不已。
司空長卿見此,笑道:“早聞蕭晚風大病未愈,不宜出征,果真不假。以如此形勢看來,蕭家是要重新換蕭晚月作戰了。戰時陣前易帥,軍心不穩,蕭家此戰必敗!”
誠如司空長卿所言,紫色六瓣菱花旌旗降下,蕭晚月的帥旗重新掛起,已不復先前由蕭晚風創造的明顯優勢,並因主帥倒下而軍心頓喪,開始節節敗退。
我俯首看去,身穿紅甲的金陵軍和黑色戰甲的長川軍混戰激烈,紅與黑如大波大流,席天卷地。很快地紅潮兇猛將黑流圍裹在中間,行包夾之勢,長川軍被困。
這時,蕭晚月爲扭轉劣勢親自率領三萬鐵騎攻入戰場,直到夕陽西下,長川軍終於突破了我軍軍陣,在蕭晚月親自斷後下緩緩撤出,退兵百里。
悅容劫難逃風月 【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章節字數:2914 更新時間:10-07-04 09:03
蕭家敗退後,司空長卿並未立即乘勝追擊,反而在現場勘查。
我問其原因,他回道:“左傳《曹劌論戰》中曾曰:‘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蕭家兩兄弟用兵向來奸詐難測,此戰我們贏得雖然艱險,但當中不無透着詭異,自然要慎重爲之。如非是他們兩兄弟假裝敗退實則誘敵深入的奸計,再乘勝追擊也無不可。”
這日,百越方圓百里的屍堆如山,血流成河,長川軍在戰場留下了將近九千具屍體,敗退時偃旗息鼓,戰車輒痕無序而凌亂,顯然並未作假。司空長卿仍有疑慮,又派哨兵前方打探,回報蕭家在百里之外安營紮寨,全軍上下疲憊不堪,士氣低落,軍營中不時傳出將士傷亡的哀嚎聲。
司空長卿聞之大喜:“蕭家長途跋涉攻我江北,軍旅本已困苦不堪,經此大敗必然身心受挫,傳令下去,日落之後突襲蕭家大營!”
時值冬日,夜晚越發清寒,蕭家大營外兩個士兵守寨時卻在打盹,顯然他們真的疲憊至極了。
司空長卿下令,進攻時直奔帥營,擒賊先擒王。
蕭晚風的營帳非常醒目,他向來是一個懂得享受並且忠於享受的人,就算遠征在外諸多不便,他的營帳永遠是奢華奪目一絲不苟的。
長劍一揮,斬去寨前守將的頭顱,司空長卿一聲令下:“殺——”吶喊聲響起,大軍衝入敵營。
須臾,殺聲停止,衆人面面相覷。有人在喊:“主公,情況不對,整座兵營式空的,主帥營帳也空空無人!”
司空長卿臉色驟變:“不好,我們中計了,此處有埋伏,速速撤退。”
就在這時,火光大作,火舌箭、碎石紛紛從外圍投進,讓人措手不及,千軍萬馬從四周涌出,將金陵軍殺得潰不成軍。司空長卿竭盡全力多處受傷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我當機立斷率兩千精兵爲他斷後,司空長卿驚慌大喊:“悅容,不要做傻事,快跟我走!”
我不斷後,他怎麼走得了?蒼白而無謂地笑着:“長卿,你快走,我一旦解圍就會回來找你。”朝周逸怒喝:“還愣着幹什麼,快帶你家主公離開!”
周逸狠狠咬牙,一劍刺向司空長卿戰馬後臀,戰馬受痛狂奔而去。
我沒有再去看司空長卿面如死灰的模樣,只聽見一聲聲“悅容”撕心裂肺地遠去,終究被廝殺聲吞沒。我收斂神色,提劍與長川軍廝殺起來。
兩千精兵很快便在幾萬大軍的圍剿下死傷殆盡,只餘我一人,幾乎完好無缺地站在成堆的屍骸中間,踏着血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慘敗模樣。
人羣中,金雕輪椅被緩緩推出,蕭晚風坐在上頭,已卸下戰袍,換上紫裘錦衣,梳起鎢砂高冠,盛裝出現在我面前,高貴得像個不可一世的帝王,鬢髮如雲,目似星辰,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在他微笑的注視下,我竟忍不住渾身發抖起來。害怕他的笑容,我知道自己一直對他帶有恐懼,源自於他看似孱弱的身體隱藏着與生俱來無窮強大的力量,凝聚成了一種恐怖感。每次他眉梢一揚,微微一笑,目光所及之處就會血流成河。
越是害怕,我越是裝作不害怕的模樣,倨傲道:“你的計劃落空了,司空長卿已經全身而退。”
他笑笑:“我知道。”
“這一次就算你拿下百越,也損兵折將,此戰輸贏仍未見分曉!”
他仍是笑着:“我知道。”
他越是不在意,我越是惱怒,恨恨道:“你實在太卑鄙了,居然陣前裝昏訛詐我們!”顯然此時的我被他激怒得理智大退,忘了戰場上兵不厭詐乃是常事。
他嘆了一聲,靜靜看我:“悅容,我並未訛詐你,當時是真的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我沉默,冷靜下來心思反而漸漸清明起來。是的,若不是身體差,他怎麼會來到了江北這麼久還一直修養生息未出現人前?如果說他是玩心理戰給司空長卿心裡壓力,但過了頭反而會動搖自己麾下戰士的軍心,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真的虛弱得不堪一擊了。然而蕭晚風永遠是蕭晚風,總是深謀遠慮,玩弄手段,將一切算得仔仔細細,敵人的情況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什麼時候他該掛帥出戰,纔會在恰當的時機失去意識,才能犧牲最小的利益蓄意讓敵人獲得勝利而大意。就這麼步步爲營,瞞天過海,請君入甕。就連他的弟弟都被他騙了,最終成功地騙了他的敵人。這是他精心策劃的一個局,哪怕司空長卿小心再小心,怎能不落進他的圈套!
“我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你居然會拼死也要保護司空長卿。”
他微微垂下眉眼,出神地盯着拇指上碩大的玉斑指,那雙修長完美的手輕輕放在膝蓋上,手指無意識地跳動着,彷彿在告訴我他內心的煩躁。喃喃低語,像在跟我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是我睡得太久了麼,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爲什麼你會這麼爲他,你明明不愛他的……”
蕭晚風這樣視萬物爲芻狗的男人,又怎麼會有這種惶惶不安的表情?
我怔愣片刻,心中懼意漸退,回憶起往日與他深交的情誼,嘆息:“既然你醒後身體如此之差,爲什麼還要這麼迫不及待地上戰場?”
他擡眸凝視,眸心是一望無際的漆黑,麻木不仁的表情點綴着一種偏執的狂熱。
“是你教我的啊悅容,感情是不能等待的,從我睜開雙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告訴自己……”他頓住了,並沒有說下去,轉而道:“我必須見你一面。”
我指着滿地的屍體:“用這樣的方式?”
“這樣的方式不好嗎,順應天下大勢所趨,以戰止戰,又能讓你畢生銘記我們再一次的相遇。”
他緩緩起身,路遙上來欲要攙扶,被他揮手避開,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我退了小半步,他不容我逃避,一把抓住我的雙肩提到面前,指尖帶着一絲寒意拂過我的臉龐,輕聲問:“我給了你一雙翅膀,醒來後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你飛出我的天空?”
是的,他給了我一雙展翅高飛的羽翼。
是他帶我走出美夢,讓我看到了亂世最真實的一面:血腥的戰場,宛如螻蟻般卑賤的生命。
是他授我兵書,讓我充實自己狹隘的精神世界,不再是隻會依附大樹才能生存的蔓藤,而是自我長成一棵樹。
也是他讓我擺脫了作爲棋子的可悲命運,成爲一個下棋的人。
然而,現在我才發現,別人是我的棋子,我卻依舊是他的棋子。
如果說我是一塊璞玉,那麼他就是最完美的雕刻師。我的成敗,由他決定。
碩大的玉斑指在我臉龐摩挲,冰冷而漸生出出一種酥麻感,他曖昧地靠在我的耳邊,親吻我的耳廓,說:“我不喜歡勉強你,只想讓你明白,若是你非要飛出我的天空,那麼,我會讓你竭力飛往的那片天空,成爲我的領域。”
所以無論我飛到哪裡,依然會像那猢猻那樣,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這樣的認識令我不快又無能爲力。
視線穿過他肩膀,看向他身後。我看見蕭晚月站在憧憧軍隊前列,面無表情,目光冰冷如水,像在看着我們,又像在看着漆黑凌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