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海秘境的開啓,一般來說,就在這時節的下兩月之內。
但是它向來任性無常、時陰時晴,誰也不清楚,開啓之日到底是兩月以內的何時。
或許用這麼幾個詞形容一個秘境不太恰當,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然而今夜,它卻早早地門戶大開,迎着所有外來修士。
一時間,無人敢上那吊橋,好似在海的那一頭,有無數奪命鬼怪在等着他們送死。
分明這些修士就是來等待秘境第一時間開啓,以便搶奪先機,將秘境中劫掠一空的,如今……真真是好嘲諷。
雖說劫掠一空不容易,可也並非沒有先例。
早年有一上界宗門,爲秘境中靈寶幾乎傾巢而出,人數衆多,自然得到的也就多了。
因此真正有傳言,說他們將凡海秘境劫掠一空。
實則不然,卻也只差之十之一二。
眼看一無所動,無一人敢上。
一刻鐘……
兩刻鐘……
鍾毓不雖準備做那隻出頭鳥。可事實由不得她不做,再這般耗下去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她正準備邁出這一步,好在修真界還有硬氣的漢子――有一行人搶先一步前去了。
那一行人穿的也是雪域特有的法衣,看起來規規整整。
行步穩健,雪衣佩劍。
正從客棧那方有條不紊地過來。
鍾毓穿了雪域法衣有也幾月餘了,如今也能勉強認出雪域的法衣來。
她倒是想不通雪域修士也龜縮在那兒客棧中一兩刻鐘,傳聞有說他們不是很剛嗎?
傳聞不可信……
……
此次來秘境的也不乏有些識貨之人。
“是上界雪域的人!”
“朗兄,朗兄!快走吧,有上界人打頭陣,我們快跟上!”
一聽到這句話,鍾毓一愣,心道,你這話可不該跟這個朗兄說,他定要惱怒,說不得還要做出些什麼事來。
果然,朗兄甩開那修士拉着他的手,大聲道:“我需要跟着上界的宰……人走嗎!”
鍾毓看見這位朗兄了,他身負重劍,看似桀驁不馴,實則也知曉一些輕重。
眉目兇遜,刀刻斧鑿的硬朗模樣,是個徹徹底底的粗糙劍修。
前日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這回纔算是看見了這位朗兄到底長什麼模樣。
朗兄在船上說話聲音很大,同時也是個話嘮。船隻上很多人聽到他一日到晚都在嘰嘰喳喳,一些沒見過他真面目的下界修士皆都好奇地看向他。
他快走幾步,愣是搶在上界雪域一行人之前上了吊橋。
吊橋旁立着一塊石碑,石碑不大,周身雜草掩映,在夜色中更是極不起眼。
對於朗兄的所作所爲――雪域的修士們性子都隨了他們那位萬事不過問的雪燎君,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任由那朗兄挑釁。
倒真像是從同一個模板裡復刻出來的兄弟姐妹們。
鍾毓懷疑,若今日這一行修士,並非雪域之人,而是江川來的,這位朗兄到底還敢不敢這般做作呢?
畢竟,雪域劍修是出了名的不愛理會弱者,整個下界,恐怕都沒有能入他們眼裡的。
他們只敬對手,不愛財寶,不貪美色,不重名聲,不理世事。
出世的超然之意,知世故而不世故,入世則是紅塵煉心。
當然,這是外域對雪域那層朦朧面紗之下的猜測,真正知曉的人不會外傳,不知道的人便任憑自己自由發揮。
因此,雪域劍修到底有沒有如此優秀,還待檢測一番。
只是看到這一幕,顯然傳言並非毫無根據,有無誇大暫且不提,但他們確實不是很在意他人看法,對於那位刺頭一般的朗兄也毫不在意。
佛系得很,完完全全墮了雪域在外威風凜凜的名頭,下界修士可都想見識見識他們的劍呢!
而他們無意,也無人逼迫。
周圍人紛紛靜了,默默跟着上了吊橋。
過那石碑時,只見其上鐫刻着模糊的字符,隱約可見“含海”二字。
《凡海風物》有言:陳寒島及秘境有一橋,名曰含海。
原是個吊橋,如此簡陋,也配擁有名字嗎?
自然,寶地之處,草木皆爲稀罕物,何況這樣一座橫跨兩島之間的橋索。
鍾毓這一船人並非第一批到達陳寒島的修士,浩浩蕩蕩的長隊伍很是壯觀。
雖然此次秘境開放時間過早,然而利益當頭,仍舊有不少人赴險。
這些人也絲毫不畏懼,天下秘境皆是兇險之處,他們來的時候就知道。
最先驚覺秘境開放的,是鍾毓和雪域那幾人,而後鍾毓躍窗而出,又驚醒了不少五感敏銳的修士。
繼而一串的連鎖反應,知道秘境開放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鍾毓已經算是後上橋的了,她被圍在一羣人中間過吊橋,時不時不經意被身後的力道推搡一下。
一下、兩下,許是偶然,但現在鍾毓可以肯定,這並不是偶然。
“你做什麼一直推我?”她回過頭,一雙眼清凌凌,不含任何情緒地看向身後之人。
那是一位女修,走的也是仙女路線,一襲白色衣裙也算飄逸,但比起在悅來客棧見到的那位,可就差得遠了。
鍾毓心中想建議她以後走一走霸道大小姐的路線,恐怕會比現在更貼切一些。
霸道驕傲的大小姐,說不得也是很多修士喜歡的款。
這女修神態極爲驕傲,道:“你的避水珠,給我看看。”
只能說鍾毓的容貌具有欺騙性,她看起來十分良善,眉眼彎彎,薄脣微張,不是個暴躁易怒的面相,甚至還有幾分可欺。
說來她也的確不是個暴躁易怒的人,只是並不可欺,也談不上良善。
鍾毓一擡眼,淺淡地看了她一眼,記住了這個蠻橫無理的女修,再說出拒絕的理由,道:“……不,你方纔推我了。”
你還有點煩人。
她記仇記得光明正大又理所當然,然而世上事理應如此。
人不可不記仇,焉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件可笑事?
橋上還是一連串黑壓壓的人頭移動着,好在全數皆爲修士,也算有條不紊。
“哎!就是本小姐推的你,你若是不將避水珠給我,我還要推你。你站在我前頭,晃悠得我很心煩。”女修揚起頭,眼神輕蔑又傲氣。
“咻――”這位大小姐周圍的人都身帶寶刀,偶一人抽刀出鞘時銀光乍亮,剎那間刺目,又刺耳……
鍾毓不知哪裡惹到她了,隻眼神輕飄飄地掃過他們,心道帶刀侍衛團實在是天真的大小姐出遊必備物品啊。
也不知這大小姐這點實力是來秘境玩躲貓貓呢?還是來玩捉迷藏呢?
反正都一個樣。
鍾毓硬氣得很,威脅道:“我不給。你還要與我在這糾纏,你身後一衆修士可都還想進凡海秘境去呢!你擋在這裡是想幹什麼?你自身實力低微……”
這時的鐘毓不在江川殿上,亦無人識得她,她不必端着架子,愛怎樣便怎樣,瀟灑極了。
“實力低微?我身邊的侍衛,你敵得過哪一個?我勸你想想清楚再說話。至於他們,我便是不讓他們進去,他們就不得……”
大小姐好似被戳中痛處,當即打斷鍾毓未盡的話,一連串言語似是倒豆子一樣蹦出來。
鍾毓從她說完第一句話,就開始醞釀詞彙準備反駁。
她幼時便早早修道,天賦出衆,術法縱橫之下無可匹敵,而後又盡得江川殿真傳,怎會敵不過?
但是在大小姐的侍衛團之外――她身後的大橋上已經很是擁堵了,身後衆修士都虎視眈眈地看着這裡。
他們在等待着前進,若是鍾毓與這大小姐鬥氣法來,恐怕要遭到所有修士的制裁。
雖說出門在外,大家都不願意惹事。
何況前方女子非富即貴,又有侍衛保護,就更沒人願意招惹了。
可她若是妨礙了自身利益,有意圖損毀吊橋的行爲,那就另當別論了。
因此,大小姐的話也沒能說完,她身邊隱隱爲首位的侍衛打斷了她,道:“慄小姐慎言。”
說完這話,姑且稱他爲侍衛長這一職務,此侍衛長又轉頭對着鍾毓一俯首,只道:“還請道友先行。”
沒有和解,也沒有道歉,但慄小姐隱隱約約氣勢便矮了一頭。
慄小姐只敢怒氣難消地瞪了鍾毓一眼,貓瞳一般剔透的眼睛顯得格外水靈,緊接着就沒聲兒了。
鍾毓還以爲她又要說點什麼,沒想到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倒也勉強高看這大小姐一眼,嗯,還算聽話,不會輕易壞了大事。
不過這瘋子逮人就要咬的行事風格,可無人敢苟同。
鍾毓故作清高地拂一拂袖子,轉身姿態優雅地走了。
流雲裙袂輕輕撒開一瞬又閉合,如同轉眼即逝的曇花。
吊橋偶爾也晃晃悠悠,卻無人爲此露出一點兒驚懼。
夜風也遊蕩在海上,卻摻了海水的溼鹹氣味。
星子垂幕,風雲攪弄。
身後遙遙傳來清冷孤高的鼓聲,在海面上震盪氣一寸寸漣漪,將衆人的心都震得不平靜了。
是留守陳寒島的人修振臂擊鼓,在爲遠來的客人奏一鼓曲。
蒼涼而大氣的鼓點好似踩中人心,那一陣敲擊遼闊又寂寞。
修道一途,向來冷清,高處不勝寒。
他們在爲諸多修士送行。
願你平安,願你氣運加身,願你否極泰來……
因爲利益,上下兩界可以友好相結;因爲利益,上界也可以肆無忌憚屠戮下界這個被踩在腳下的弱者。
罷了,還是那句話,敢來凡海秘境的,都是生與死之間跋涉的勇者。
不,不是這樣的,還有被侍衛包圍着的大小姐呢。
思及此,鍾毓勾脣一笑,有如一剎那豁然開朗。
連這樣年歲不大的小姑娘都踏入了修道一途,不問前路艱辛。
她還要更長她幾歲,歷經人世百態,區區看不透與寂寥所生的心魔,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