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不君忙仔細看向池塘,那八百尾金魚,皆張開闊嘴朝天噓氣。水面上冉冉熱氣,就是金魚口中噴出的!
每當米擻下一把,金魚的嘴便合攏一下。起初噓出來的,每尾口中尚只一線。撒下幾把米之後,略停了一停沒將米撒下,那噓出來的氣,就漸漸的粗了!
雲中麒越灑越急,鉢盂裡的米,看看用完,復翻身往裡跑。
任天和問道:“大哥知道師傅幹甚麼嗎?”
葉不君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見池中蒸氣越熱越高。霎時彤雲密佈,白日無光,將一個小小花園,迷濛得如在黑夜!頃刻檐端風起,閃電如走金蛇。他忙喊道:“不好!快進裡面去!就要傾盆的大雨了。”
任天和道:“再看看沒要緊!你瞧,師傅又端一鉢米,他老人家還更換了衣服。”
葉不君擡頭一看,果見雲中麒披着羽巾道袍,雙手捧住鉢盂,飛似的向池邊跑來。
剛至池塘七八尺遠近,猛然電光陡閃,一個巨霆劈下來,聲音就像靠緊耳門一般!
葉不君、任天和二人,同時被震得昏撲在池邊,失去知覺!
亦不知過去多久,葉不君方緩緩醒轉過來。張眼一看,只見在西湖書院偶遇的那個道人,正笑容可掬的立在旁邊,心中不由得一喜!被雷劈過之人,不像害過病的,一清醒便和平時無二。身體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加以心中歡喜,一骨碌就爬了起來。隨即雙膝跪下,叩頭呼道:“師傅!可把弟子想死了!”
道人忙挽他起來,笑道:“你五臟都受了些震損,毋須多禮,且坐下來再說話!”
葉不君立身看房中陳設,認出是雲中麒平日打坐的禪房。自己就和衣躺在牀榻上,任天和還未醒來。仰面躺在另一頭,臉色蒼白兩眼半開半合,黑眼珠全藏在眼胞裡,露出來盡是白眼。上顎的牙齒緊咬下嘴,雙脣也和瞼色一般毫無血色。就像已經死去的人,非常可怕。再看外面天氣晴明並無風吹,只是天色已將近黃昏。自己心裡明明記得:是被一個大霹靂,和任天和同時震倒在金魚池旁邊;也不知道這位師傅,何時把我二人救進這房裡來了?平日雲中麒師傅就待在這房內,這時怎倒不見了?他心裡疑惑,正想開口詢。
那道人卻一面指禪牀 ,教他自己坐下。一面俯身,仔絀端詳任天和。
葉不君看了任天和這種狀態,只道已經死了,不覺慘然問道:“怎麼弟子醒了這麼一會,賢弟還躺不能動?”
道人點頭道:“快要醒了!”
葉不君聞聽,忙定睛細瞧任天和。少頃,就見他兩個眼珠兒,在眼炮內微微的轉動。慚轉漸快,忽然睜開。和熟睡剛醒的人一樣,兩眼似覺有些畏懼陽光。他忍不住,湊近前喊道:“賢弟醒了麼?”
任天和這才明白,一翻身抱住葉不君脖頸,顫聲道:“嚇煞我也!”
葉不君忙安慰道:“不用害怕!有師傅在這裡。”
任天和放開手,四面張看道:“師傅呢?”邊說邊坐起來。
道人笑曰:“你想見你師傅麼?等歇我就引你去見!”話音未落,即聽得隔壁房中一聲磬響。道人對任天和笑言:“此時可引你去見師傅了!”
任天和道:“我師傅在那裡?他老人家平日不是常在這房裡的嗎?”
道人也不回答,一手拉住葉不君,一手挽住任天和,走進一個院落。
院落旁邊一個小殿,原是供三清道祖的。但偌大的殿堂,卻沒有神像。
任天和常來這裡玩耍,小孩兒家也沒注意。爲何這麼大的一個神龕,卻沒有神像。
剛入大殿,就瞅見一個少年道士,低頭跪在那大木龕前面,口中唸經一般的。只管唸誦,聽不出唸誦的甚麼。冉看木龕裡面,自己師傅盤膝端坐在內:左手拿了一把拂塵,右手胸前豎起。
任天和見狀,以爲自己師傅圓寂了!他天性生來篤厚,雲中麒又待之甚好。此時不由得兩淚直流!向地下一跪正要哀哭。
雲中麒已開口說道:“你們毋須悲傷!我因自己的工夫,須及時努力,所以不能兼顧你們。從今後,只當我已圓寂!這位道友,纔是你和葉居士的真師傅。你們好生侍奉,自有安身立命的道,傳授給汝,他道行高出我數倍!爾等學道:第一當用慧力,斬斷情絲。那有學道之人,現出你此時這般嘴臉的?叄年以內,可隨時到這裡來見我。只看這龕門上的粉牌,像此時寫了個‘清’字
,你們心中有話,儘管向我陳說。若見牌上寫‘亂’字,那便是我入定之時,萬不可打擾。我念爾等年紀太輕,天性甚厚,恐一時的道念不堅,慧力不足。爲牽我分心,不能沉潛學道,特爲你等多此一條相見之路,知否?”
任天和連忙應道:“弟子知道了!”
雲中麒道:“既已知曉還不拜師,更待何時?”
任天和這才爬起來,同烈陽道尊拜了四拜。
雲中麒在龕中也合掌道:“此兒骨秀神清,仗道兄道力,將來成就必不可量!老衲今日敢以私情重累道兄了!”
烈陽道尊稽首答道:“同本度人之旨,師兄只自努力,後會有期!貧道就此告別了。”
隨即引任天和、葉不君二人走出殿外,回頭看那少年道士,還跪在那裡,口中不停的唸誦。甚是納悶:不知那少年是誰?唸誦的是甚麼?
回到禪房裡,葉不君正忍不住要問。
任天和搶先言道:“弟子心地糊塗,實在不明白怎麼金魚池裡,無端會冒出氣來?又怎麼在晴天白日裡,忽然會劈下那麼大的雷來?師傅更爲甚麼,會跑到那龕子裡面,坐着不動?你老人家可以說個清楚,給弟子聽麼?”
烈陽道尊點頭笑道:“自有給你明白的時候。不過此時說給你聽,你也不能理會!總之,雲中麒師傅的功行,快要圓滿了。所以八百金龍,先期白日飛昇。汝今後能潛心向道,則此中因果,不難澈悟;不是於今向你口說的事!”
葉不君在旁問道:“那跪在殿上唸誦的少年是誰?口裡唸誦的是甚麼?師傅可能說明給弟子聽麼?”
烈陽道尊沉吟片刻,忽正色道:“不可說,不可說!”
忽聽後面腳步傳來,葉不君忙掉頭一看。那跪在殿上的少年道士,走進朝烈陽道尊跪下叩頭。口裡說出來的話,聽也聽不懂。
烈陽道尊將他扶起,說道:“叄教同源,本毋須拘泥行跡!不過你的大事既了,返俗儘可聽你自便!”說時,指向葉不君、任天和二人,對那和尚道:“這是你兩個師弟,此時都見見,免得日後相遇,誤作途人!”隨說了二人姓名,又道:“這是你們的師兄,姓趙,名懷安。”叄人互見了禮,葉不君見趙懷安的年齡,不過二十五六:生得高顴深目,隆準寬額,滿臉英雄之氣,帶幾分儒雅,使人一望就能知道必是一個善文能式的少年英傑。暗付:有這般雍容華貴的氣概,決不是寒素人家的子弟;卻爲何少年就出家當了道士呢?心裡十分願意和他結交。
古語道:惺惺相惜!
葉不君既表示願親交的好意,趙懷安也覺得葉不君是個非常的人物,當下也竭力的表示出好意來。所以後來烈陽道尊門下五小俠中,只他二人做的事業最多,造詣最深;只因二人情感既好,出處不離。這就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道理。
然這是後話,且趁這個當兒,將趙懷安的歷史,表明一番。趙玉的來歷,也就因此可浮出水面。
趙懷安的父親名趙玉,據說是趙德芳的十五世孫。十歲即胸懷大志,到二十歲即文冠衢州府。只是不肯應試,專喜結納江湖豪俠之士。閩浙素爲多盜的省分,綠林中人物結識的也很不少。他存心謀復宋室,所以生下兒子來,就取名趙趙懷安,一個女兒便取名趙菱兒。
趙家祖遺產業原很豐厚,不愁無貲結納人物。趙懷安年才十歲時,趙玉親自帶在跟前教讀。
趙懷安生來體質柔弱,枯瘦如柴。趙母恐怕兒子養不大,時常去一個神廟裡拜求藥籤。膏丹九散,都照藥籤弄給兒子吃。那知越吃越壞!本來不過是體質弱,並沒甚麼病的,每日把求來的神藥一吃,倒生出許多痛來!
趙玉見兒子病倒,才知是神藥害人。於是四處尋訪郎中,前來診治。奈衢州府地並沒有名郎中,他自己又不懂醫道,糊里糊塗的幾服藥灌下去,已把兒子弄得奄奄一息!
夫婦二人都以爲自己兒子沒有醫治的希望了,連棺材和裝殮的衣服都已備辦好!
忽有日來了位遊方和尚,腰繫葫蘆手託一個紫金鉢盂,立在府外向趙家的下人募化財物。
趙家人正都忙着準備辦小少爺的後事,那有工夫理睬募化的和尚。
那和尚見堂中停一口小小棺材,棺蓋擱在一邊,問道:“你家裡新喪了小人嗎?我最會念倒頭經。你家能夠多募化生財物給我,我可替你家新要的小人,念一藏倒頭經。”
趙家下人罵道:“放屁!人還不曾斷氣,誰個要你這禿驢,來念甚麼倒頭經咧!”
那和尚笑道:“既還沒斷氣,爲何這吃人的東西,停放在大堂上,你家也不忌諱嗎?”
下人也懶得回答,雙手把和尚向外推道:“我家最忌諱和尚,不忌諱棺材。你快往別家去罷,不要立在這大門口,礙手礙腳!“
那和尚卻未生氣,只含笑不語。
下人推搡幾把,也沒推動,氣得指他罵道:“你這禿驢!怎如此不識時務!多少好施僭佈道人家你不去,卻來這裡糾纏!”
和尚笑道:“行叄不如坐一!我是爲化緣來的,不曾化到,如何就往別家去?”
下人唯恐耽擱事被主人責罵,即從身邊摸出幾文錢來,向紫金銖盂裡一擲道:“好好!你走罷!像你這麼討厭的和尚,來世投生還得做和尚!”
和尚笑道:“只要來世不當垂手,也就罷了!”
那時一般人背地裡呼當下人的,都呼爲垂首的。因下人立在主人跟前,總得把垂手而立。
下人聞聽,舉起拳頭就朝他身上打!
和尚也不避讓,只口裡說道:“巴不得你打!你只記清數目,好一總和你家主人算帳!。”
下人打在那光頭上,就和捶在鐵樁一般,才叄五下,拳頭已痛得打不下去了。縮轉來細看,唬得一跳!拳頭漸漸的腫脹起來,手指放不開來,越腫越大,一眨眼連手臂都腫得拐不過彎了!
和尚依然紋絲不動,涎皮涎臉的望着他笑。
下人駭然,忙改變態度,賠禮道:“大師傅不要和我當下人的認真!請發慈悲,治我這手罷!”
和尚搖頭道:“沒工夫,我要往好施僧佈道的人家去,不能在這裡,討你的嫌了。多謝你這幾文錢!”說完,掉轉身就走。
下人手臂,痛徹心脾,一時也忍受不住,兩眼痛得流下淚來。明知是和尚使了手段,非他不能醫治!見搭架子要走,只得忍住氣,上前拉住哀求道:“大師傅不可憐我,我不成了個廢人嗎?我家有老母,有妻子,望我一個人掙衣食!”話音未落,就聽得裡面有人呼喊。下人一邊口裡答應:“來了!”一邊拉住和尚不放道:“大師傅瞧我這手,都弄成這個模樣,你發發慈悲,饒恕小的罷。”
和尚連連搖頭,依然笑而不語。
裡面又接連催促,下人無奈只得鬆開,左手把右手捧起,愁眉苦臉的跑進去。
這時趙懷安依然斷氣,趙夫人只哭得死去活來。
趙玉也是傷心痛哭,喚下人幫忙裝殮。叫了兩遍,才見進來。
只見他右手的拳頭,腫得似飯碗遠大,向前直伸臂膊,像是要打人的樣子。
趙玉不禁吃了一驚,問道:“怎把手弄成這般模樣?”
下人不敢隱瞞,將打和尚之事講述一遍。
趙玉聞聽,也自納罕!只是自己心愛的兒子才死,無心和人周旋。若在平日聽得有這麼一個和尚,必來不及的跑出去。當下言道:“他必有意這麼懲處你,還不快去求他診治?他若走了,你這手就廢掉了!”
下人應是,慌忙轉身跑到門外。一看和尚已不知去向,急得問左右鄰居。
有人指向前面說道:“那和尚像是奔這條路上而去,他行走得不快,還追趕得上,也不一定!”
下人抹頭就追,受傷之人行走都痛得厲害。這麼一跑受了震動,只痛得油煎火燙般!他咬緊牙關,追過數十戶人家。
只見和尚立在一家酒肆門首,和店裡的夥計拌嘴:“叄文錢的酒,怎還沒一鉢盂?”定要店主人化一鉢盂酒給。
店主人添了幾杓,只是添不滿一盂。正在說這銖盂太大,無法填滿時。
下人追到,朝和尚跪下來,哀求道:“大師好生之德,饒了小的罷。”
和尚哈哈笑道:“我不找你,你卻找起我來了!也好,走去和你家主人算帳!你主人若不能募化,我是不能白給你醫治的!”說着,一手託箸銖盂就走。
下人跟在後面,少頃來到趙府大門。
和尚直走人廳堂,回頭言道:“快去把你家主人請出來。”
下人道:“我家少爺纔剛嚥氣,主人正在傷心,不能出來陪大師傅。我得罪你老人家,再次陪罪!”說時,又要叩頭下去。
和尚連連搖手道:“非得你主人出來不行!誰稀罕你叩頭陪罪!”
下人實在痛得無法忍受,只得哭喪着臉去稟報。
趙玉雖沒好氣,然兒子剛死。那還有工夫發火,揩乾眼淚走出廳堂。一見和尚那種魁悟奇偉的模樣,心裡已估量必有些兒來歷!即拱手說道:“下人們不懂禮數,開罪了大師。在下前來陪禮,拜請饒恕了他罷。”
和尚打量兩眼,合掌笑道:“治傷容易!但老僭要向施主化一個大緣。”
趙玉道:“大師想化甚麼?只要是我有的皆可佈施!”
和尚道:“施主若無有,老衲也不來募化了!我要把公子化去,做個小徒弟。”
趙玉聞聽,指着旁邊小棺材流淚道:“小兒才嚥了氣!若是活的,就化給大師做徒弟,也沒甚麼不可!”
和尚點頭道:“老衲早知公子嚥氣,纔來向施主募化。否則,也不開口了。”
趙玉很是詫異,問道:“和尚把死了的小兒化去,有甚麼用處?”
和尚道:“施主毋須多問,若肯化給老僧便不會死也!”
趙玉忙施禮道:“大師如能冶活小兒,任憑帶去那裡!”
和尚道:“此話當真?”
趙玉道:“大丈夫言出必行,那有更改之理!不過小兒已斷氣好一會,手腳皆已僵冷,恐大師縱有迴天之術,也於事無補矣!”
和尚笑道:“公子現在那裡,請即領老衲前往。”
趙玉得知能將已死的兒子治活,歡喜得把下人手上的傷都忘了!急引着和尚,疾步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