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崛剛回到探幽郡,就收到了消息,連晉在探幽郡堰城方向發現了精騎隊的蹤影。
他大喜過望,當下親往確認,卻在找到他們的時候,看到了最痛心的一幕。
他們千辛萬苦突圍出來,已是傷痕累累,身心俱疲,卻寧願在大漠忍飢受凍,都不願踏進北堯國境的大門。一個個明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卻在夏侯崛試圖靠近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拔了劍,竭力對峙。就像被逼到絕路的狼羣,任由本能驅使着抱團自衛,無論夏侯崛如何解釋,他們都無動於衷。
連晉急中生智,揚聲大喝,“精騎隊!”
一聲下,他們手中的劍動了下。
兩聲下,握着劍柄的手,一個接一個鬆開。
三聲下,夏侯崛聽到了微弱的迴應。
“殺……殺……”
星星點點的眼淚,順着年輕的面龐滑落,他們終於認出了自己人,近乎崩潰的神經剎那間鬆懈下來,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聲長嘯,悲鳴夜空。
最後一名將領雙眼瞪住夏侯崛,一頭栽下馬背。
夏侯崛幾步趕過去,一把將他摟在懷中,幾乎泣不成聲。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將……軍……”
夏侯崛一怔,掀起他護頰一看,“申章錦?孩子,你們將軍呢?”
申章錦無力地擡起手,指向九觴城的方向,再說不出一個字。
寒冷的夜風,送來戰後沙場濃郁的血腥味兒,唯獨沒有那個人的。夏侯崛不禁渾身僵冷,承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到底去哪兒了?
昏暗的光亮,隱約晃過眼際,忽遠忽近的聲音,不住地在耳邊徘徊。
“求求你,帶我出去......”
似曾相識的稚嫩和懇求,帶着無邊無際的力量,衝破一切黑暗,來到了他身邊。
“你到底是誰......?”
忽而一股血腥涌上喉間,他下意識地歪過頭,頓時感到臉頰一片粘稠。
他吃力地睜開眼,朦朧中燭光搖曳,一個模糊的影子晃來晃去。
他掙扎着擡手抓去,卻被一雙溫軟的手緊緊握住。
他張了張嘴,胸口翻江倒海的痛楚,只溢出了呻吟。
有什麼東西探進了口中,濃郁的苦澀順着喉嚨流了下去,他難耐地想動,卻被人箍住了身子。
忽而飄來一陣清香,如百花的迷醉,又不失深谷的淡雅幽然。他渾渾噩噩的思緒,隨着香味滿心扉,漸漸清晰起來。
他看清了,也認出了抱着他的人,兮月樓明兮兒。
只聽她喜極而泣,不停地念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一眼掃到手邊的臉盆,滿眼血水讓他心底一顫,忽而想起了精騎遇伏的事。他當時陷入重圍身受重傷,已是不治,她是怎麼救得他?
“什麼都別想,傷好些了再說。”
她總是這般如月通透,他的心思從來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一晃月餘,兮月樓日日鶯歌燕舞,醉生夢死。不變的竹榻輕紗,香爐紫煙,猶如人間仙境。明兮兒和小夜更是朝夕相伴,對他呵護備至。
修魚壽能感覺到,所有人都在刻意讓他淡去前塵往事。
精騎作餌,三國撤兵,北堯百廢待興。這唯一的消息,於他,或許是最大的安慰。
“小王爺,姑娘今日壓場,可否請您賞個臉?”
修魚壽轉過身去,一副蹭亮的玄鐵盔甲赫然躍入眼瞼,舉着盔甲的人,滿眼祈盼裡帶着淡淡的悲傷。
“這盔甲......”
他無法想象,什麼樣的手,可以把當初那身殘破不堪的盔甲,修補成新裝。
“姑娘說,您不屬於兮月樓,早晚是要回到沙場上去的。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不能讓破銅爛鐵污了您的身。”
修魚壽站着沒動,任由小夜帶着一羣侍女,把一件件零件套在他身上。
樓下忽而喝彩滿堂,他擡眼望去,目光漸漸落在大堂立臺中央的身影上。
繁弦奏淥水,長袖轉回鸞。明兮兒手握軟劍,柔中帶剛,滿堂驚豔。
修魚壽隨着小夜下了樓,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過那一方水袖。
“將軍喜歡姑娘麼?”
修魚壽愕然回神,他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卻知道明兮兒絕對不是那個人。
他再次看向明兮兒,看她的舞轉回紅袖,歌愁斂翠鈿。他不知道,爲什麼此時的明兮兒看起來那麼悲傷,就像他從來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樣。
他不知道,精騎隊那麼多弟兄,她爲什麼獨獨救了他。
他不知道,爲什麼九觴城外戰火紛飛,這裡卻似世外桃源般與世無爭。
他更不知道,她從哪兒來,爲什麼會流落青樓。
萍水相逢,她於他來說,就是個不切實際的夢,她似乎永遠也不想讓他醒來。而他在她的眼中,卻是白紙一張。
備受傷痛折磨的那段日子裡,他曾不止一次地聽到她和一個男人的爭執。那男人的聲音,甚是耳熟,可他每每問起,她只道是他聽錯了。
他們中間隔着太多的秘密,只有恩同再造,沒有兒女情長。
“姑娘頭一回傾心於人,小王爺切莫負心。”
修魚壽剛要解釋,忽聞周遭一片騷動。只見一個人影飛身上臺,只需幾下,便卸了明兮兒手上的軟劍,一個回身輕帶,明兮兒便被帶入懷。
修魚壽沒有多想,便抽出佩劍飛身上前,送劍一挑,便把兩人隔開,人跟着護在了明兮兒身前。
那人輕笑間,將他一番打量,“看來,傷好得差不多了。”
修魚壽一怔,霎時無數相同的聲音灌入耳際,有人在問他是不是想死,有人在罵他沒用,有人在和明兮兒爭執不休。
終於,當初出現在樓梯口處那雙盯着他的眼睛,和這男人的眸子疊爲了一體。
“你是誰?”
修魚壽總覺得這男人有些面熟,多次打量後,腦海間騰然出現了一副畫像。
那幅畫像上的男人,四十有餘,劍眉入鬢,鳳眼生威,讓人望而生畏。迎王璟甌箐曾舉着畫像問他,是否見過這個男人。
就在他萬分驚疑之時,男人腳下一動,一劍襲來。
修魚壽下意識地攬了明兮兒,劍鋒一擋,轉身避開。
男人不依不饒,遊劍如魚,迅疾如風,招招逼人。
修魚壽不得已推開明兮兒,全力以赴,殺招出手。
幾個回合下來,修魚壽漸漸有些力竭,對方依然笑意盈盈,盛氣凌人。
“還打得動麼?”
“廢話!”
修魚壽緊了緊劍柄,劍鋒一動便起了勢。
男人忽而收了笑,手中劍影幾下虛晃,速度之快讓修魚壽始料未及。眨眼功夫,他的劍已然脫手,人也被對方壓制在地。
修魚壽剛要起身掙脫,卻見男人手握劍柄在眼前一晃,幾下便別住了他雙手,似有千斤壓背,逼得他不得不低身跪地,動彈不得。
“爺,別這樣。”
明兮兒掃眼四周,修魚壽好歹是個王爺,衆目睽睽之下,豈能逼他服軟。
男人拾回笑容,帶了些戲謔的口吻,道,“心疼了?”
“不用你求情!”
修魚壽只覺得自己蠢到了家,明兮兒分明認識這個男人,而且青樓女子逢場作戲是看家本領,他居然會以爲她受了欺負,跑出來自取其辱。
男人手上猛地用了力,險些把他的胳膊扭脫了臼。修魚壽強忍着一聲呻吟,頓時臉色煞白,氣喘連連。
“老夫好意相勸,你不領情。兮兒好心幫你,你反傷人心。如此不知好歹,豈能行走於天地間,給老夫好好跪着!”
修魚壽雙眼圓睜,忽而一聲怒吼,狠力一轉撞向了男人,左臂徹底脫了臼的同時,也擺脫了他的束縛。
修魚壽就地一滾,站了起來,腳尖順勢往劍柄上一挑,長劍入手。
“我精騎男兒,豈能受制於人!”
他冷凜地笑着,瞪住男人緩緩低了身,扶着左臂往地上猛力一壓,讓關節歸了位。
男人似有若無地笑着,眼中卻多了些許欽佩之意。
“不疼麼?”
修魚壽抹了把滿臉的汗,平復了呼吸後,漸漸冷靜下來。
這男人看似滿含笑意,卻是不怒自威,語氣慵懶,卻有一種看盡塵世的滄桑。他剛剛使出的最後幾招,均出自北堯皇室,似是故意露了身份,卻點而不破。
修魚壽很快把北堯歷代退隱的皇室宗親,在腦海中翻了一道,卻猜不出是哪位親王。
他低了聲,“你是夏侯的人?”
男人臉色微微一變,依舊笑道,“老夫單姓一個皇字,道上的人給了幾分薄面,稱一聲皇爺。”
“黃?”
修魚壽疑惑更甚了,黑市上的人,怎麼會習得北堯皇室劍法。
“皇爺是這世上唯一能卸了兮兒手中劍的人,兮兒今日一舞只爲皇爺。”
“什麼意思?”
明兮兒笑笑,回到了臺中央,滿堂開照曜,分座儼嬋娟,一曲十面埋伏,盡顯曼妙英姿。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方水袖,半笑不笑道,“兮兒魅如妖,妖本無心,可惜遇到了你。”
修魚壽沒心情聽這些,急道,“你認識先皇?”
男人似是沒有聽見他的問題,兀自道,“要想得兮兒投懷一笑,必得在那臺中,於三招之內卸了她手中軟劍。承王殿下,你要不要去試試?”
“你怎麼知道......”
修魚壽發現自己又蠢了一次,他既然認識明兮兒,那他修魚壽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你恨夏侯嘉麼?”
男人忽而的一句,直接戳進了修魚壽的心窩,讓他一時間無言以對。
精騎隊拼死效忠的兩位女皇,一個爲私,一個爲公,先後把精騎隊當做棋子,或離或棄。他不懂帝王心,卻深知每一名將領的心思,就像夏侯酌一樣,看不得手下弟兄受到丁點不公之待遇。但這種心思的前提,卻是所有將士的絕對忠誠,無關心意。
“你恨,可是承王不恨。”
修魚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就聽他繼續道,“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是因爲承王心還在。你知道忠君護主,卻沒有指出我直呼君王名諱的大不敬之罪。”
修魚壽不得不佩服他的觀人入微,也不得不承認,在聽到他的問題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只有潛意識裡存在的某種責任。
“恨,或反,或卸甲歸田;不恨,就趕緊滾回去!”
男人忽而凌冽的語氣,震得修魚壽一個激靈,“你......”
“精騎隊從來都沒有出過逃兵!”
眼見他拂袖離去,修魚壽大惑之下幾乎愧得無地自容。他的傷勢已無大礙,卻一直留在兮月樓,就是因爲不知道怎麼面對夏侯嘉,更不想看到現在的精騎隊。
這男人一針見血,他這樣逃避,和逃兵沒什麼兩樣。
修魚壽低了頭,看着自己一身的玄鐵盔甲,終於下了決心,回朝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