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拖拽上來, 見到一羣士兵抽出刀圍着他,卻也不急不慌。看上去倒是我們的士兵沒了風度。
李彥裕也在他含着淡淡譏笑的一瞥中紅了臉,反倒更強橫起來:“你是來幹什麼的?”
“爲所爲而來。”
李彥裕在衆將之中還算得有些文墨的, 想來也該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被這麼一個人掃了面子, 是人都會不悅, 更何況這人的命還攥在他李彥裕手中, 眼見便要發作起來。
“若是不會好好說話,便推下城樓吧。”我也不顧暴露自己身份,急忙攔住李彥裕的話頭:“不過是百來斤的一堆血肉, 真把自己當什麼人了?”
“這位莫非就是大延國的長公主殿下?”他饒有興味地盯着我看:“人說大延女子皆羞澀靦腆,唯有長公主一人……敢於出頭露面, 今日一見, 果然女中豪傑——只是稍顯草莽罷了。”
我最受不得的就是有人看輕我, 他這麼一說,我也怒了起來。卻益發想要駁他個落花流水, 便止了想上前捆他的士兵:“你倒說說,本宮如何草莽了?”
他含笑微鞠了一躬,看起來倒像是笑得腹痛一般:“殿下若是不草莽,如何不問小人來意,便要推下城頭要小人摔死?”
“摔下城頭就一定會死麼?此言差矣!”我來不及多想, 便順着他的話駁了下去:“你們白戎的士兵有多少從這城頭上掉下去的, 可也有人沒有當即摔得肚破腸流, 反而還接着起來撓牆呢。”
撓牆是挖苦女子行爲不端的詞語, 自然不是什麼好話。這人的官話講得不錯, 不知能不能識破我這小心計?但他的神色依然未變,反而笑得更釋然:“殿下真會說笑, 那麼小人收回說殿下草莽的話——那些士兵是赳赳武夫,皮粗肉厚,摔一下沒什麼事,想也是有的。可小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麼一摔,可定然是要了老命去了。”
他說話倒是真有趣,我想笑,但對上李彥裕等一干武人氣哼哼的面,纔想起這人這話委實不妥。習武之人雖也多用“皮粗肉厚”自謙,但這話怎麼是旁人說得的?
這傢伙好生厲害呢。我挖苦他一句,他居然能回擊到這麼多人,真是一張利嘴——只不過,這樣的人也多半死在這嘴上。若不是我,換個性子莽撞的人,只怕現下已經把他砍了,還能容得他在這兒囉囉嗦嗦?
“那麼,這位讀書的君子,不打招呼便不遠萬里來到鄙國國都,有什麼見教?”我含笑問,詞語自謙,口氣卻譏諷了個十足十。
“見教不敢,只是奉本國大皇帝之令,有事情要告知長公主殿下罷了。”
“大皇帝?”我原想詰問他白戎王什麼時候敢自稱皇帝了,若我記得沒錯,這白戎還算是郜林汗國的屬國呢,他也稱了皇帝去,就不怕羽瞻惱了再把他們靜司城給燒成廢墟一片?但話剛要出口,眼光卻瞄到了城下那一片黑壓壓的軍營,心知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名字上的便宜,便叫他們討了也無所謂,便臨時改了口道:“白戎王有什麼事情?”
他也不與我糾纏這“王”和“帝”的區別,卻道:“有事自該上朝堂去說,在這兒說像什麼樣子?大延禮儀之邦,難道是這樣對待異國使臣的嗎?”
“也要看是什麼事才能上朝堂啊。”我惱他用話擠兌我,口氣中不由帶了幾分憤憤:“若是白戎王傷重求我們給些藥去之類私事,如何還能上得了朝堂說這事兒?那不是辱沒了我大延大臣上朝的地方嗎?”
“啊!”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柄摺扇,輕敲手掌:“按殿下如此的說法,此事果然是在這兒說的好,不能進大延朝堂!果然是我國大皇帝的私事呢。”
“什麼私事?是要楠木棺材呢,還是要白綢裝殮?”我冷笑道:“他才擡回去這麼會兒,便殯天了?”
“殿下,小人是來談和議的,請您放尊重些!”他仍然帶笑,聲音裡卻加了幾分威脅:“您也看到了,若是真的拼起來,大延和我們都討不了好去,結果不過是魚死網破罷了!”
“和議嗎?”我聽他這麼一說,喜得幾乎要表露出來了,好容易壓下去,又擠了一個淡漠的笑在臉上:“若是和議,又如何是私事?”
“帝王的私事就是國事。”他臉上的微笑似乎從來不曾淡去過。
“好吧。那便去玄正宮的朝堂上談。”我現下不想和他多說,只想先甩開他,好好思慮一番該如何進行這和談,順口應了他。
“多謝殿下……可你們只吊了小人上來,沒有吊小人的馬,難不成是要小人走去你們的皇宮麼?”
真是個麻煩的人,李彥裕捺不住性子,作色道:“你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還敢……”
見他又帶着那臉煩死人的笑要開口,我急忙打圓場:“李將軍,莫對使臣無禮。找架轎子給他,本宮先帶他去皇宮,召集諸位大臣詳談,這城防還得您好好盯着。”
李彥裕悻悻行了禮:“臣遵旨。”
直到這怪人大搖大擺上了轎子,我才聽到李彥裕的小聲抱怨:“呸,這是什麼玩意?老子總要砍了這死筆桿子!”
他以爲我沒聽到,我也竭力板正了脊背,走得威嚴莊重,但上了車,卻實在忍不住地笑得彎了腰。
“殿下笑什麼?”楚袖明明也聽到了李彥裕那句話,自己臉上也繃着馬上就要繃不住的笑意,卻還是裝模作樣問我。
“你看這丫頭,死作怪!”我索性指了她鼻子叫戲雪看。這下,她也控制不住了,用帕子掩了嘴,笑得眼都眯成了縫:“奴婢只道這李將軍是個極嚴肅的人呢,沒曾想他罵起人來竟是這樣——死筆桿子!”
笑過鬧過,我又想起這不知名姓的傢伙,難免又嘆了口氣——這人牙尖嘴利,只怕我可能不僅說不服他,反而要被他引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待會兒回了宮,本宮先沐浴更衣,你們去告訴太監們,請所有大人們上朝,商談和白戎的和議事情。”
楚袖止了笑:“殿下,咱們真的要談和?白戎王已經重傷了,這仗咱們能贏的呀!”
“能不打最好不打。”我蹙眉,想了想,又向她解釋:“且莫說白戎王到底死不死得了,就算他死了,城外的白戎軍隊爲了求一條活路只怕也會拼命的。”
但是,等我換了朝服,上了玄正宮的正殿,見到那些匆匆趕來的大延臣子們時,卻置疑了我自己的決定。
那個白戎人仍是一臉沒正形的笑,眼睛卻在大殿四周瞟來瞄去,竟像是個賊。
及至我就坐,問他此行何意時,他才從一個低垂頭的宮女腰身上把目光挪開,笑道:“殿下明知故問。”
“還請當着大延衆臣的面再說一遍吧。”我耐着性子,擺出一副很懂禮節的樣子。
“我們大皇帝勞師遠征,現下考慮到兩軍傷亡過大,不欲再戰,於是派小人前來通書約和。”
“你們竟還好意思說是‘勞師遠征’?!”病況稍微好些便趕來的徐大人居然掙扎着站了起來:“是你們擅起戰端攻打大延的!”
“就算是吧。”他似是不以爲意,又像是萬千的驕橫:“現在我們的皇帝不想打了。你們呢?”
“你們那個叫什麼皇帝?!”徐大人氣勢洶洶的質問被他繞了過去,心中一定非常不好,再次呵斥道:“居然敢忝稱皇帝了?!”
“我們的國主稱什麼,和大延有什麼關係?”他冷笑着把徐大人的問話堵回去,又問我:“殿下,你呢?你同不同意和談?若是同意,咱們就開始談,若是不同意,就接着打。你們把小人的頭砍了掛在城樓外頭,大皇帝就知道了。”
這人該不是個瘋子吧?我蹙眉:“你說是白戎國主讓你來的,有什麼憑據?”
“殿下同意和談才能讓你看這憑據。”他的頭揚得高高的,一副目中無人的德性。
“當然同意和談。”
聽我說了這話,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文,遞給了小太監。
那書文被傳到我手上時,我纔看出來這格式體例竟是仿着大延的聖旨而爲的——這白戎王也太過分了吧!若不是現下大延缺兵少糧,就衝着這文書我也不能答應和談,一定要砍了這驕狂人的腦袋纔是!
我心中雖恨,手上卻把那文書展開。可通讀了全文,卻氣得我幾乎心都停跳了。
那人還盯着我這邊兒看,但是隔着珠簾,誰知道他能看到什麼?想通過我的神情揣測我心思,這打算只怕是要落空了吧。
“就這些條件?”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氣得發抖的聲音。
“是。”他嬉笑道:“若是殿下覺得這條件虧對了我軍,多送些咱們也沒有推辭的道理。”
還多送些?這白戎王要公主和親,還點了名兒的要延氏的女兒,決不能用宮女代替。這連和親都不算,簡直是明目張膽的侮辱。
而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公主的陪嫁,一車黃金,十車白銀,十箱珍寶,供十五萬大軍半個月的口糧——給他們口糧,難道是叫他們填飽了肚子接着攻打昌興都麼?
再往下看,還有割讓金琴山脈給他們的條件。
難不成這仗是大延打輸了所以讓他們隨意勒索嗎?!
“你們……當大延人死戰到底的勇氣都沒有嗎?!”我站起身來,一把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將那文書憤然砸在那使臣臉上。他鼻孔裡緩緩流出殷紅的血,卻擦也不擦,還用那種興致勃勃的眼神看我。
“公主和親,黃金珠玉,軍糧軍餉,這都算了,”我故意大聲說,講得很慢,希望堂上的大臣們都聽個清楚——果然,他們的臉色都越來越差,看向那使臣的眼光也越發充滿了仇恨:“還要金琴山脈?你們的國主,這想法未免也太……太美意了些吧!”
“殿下何必着急呢?”血從他的下巴上滴下,他終於用式樣奇怪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我們白戎人,是最擅長做生意的。生意就是談的嘛!殿下不同意這兩個條件,咱們不妨慢慢談。十五萬大軍半個月的口糧不行,那七天的行不行呢?割讓金琴山脈不行,那黃金白銀再加點兒,這可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