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火漆封了那信箋, 我的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滑了下來。
我心知,若是羽瞻來得不及時或者堅持要我一個人逃走, 這句話, 就是我今生和他說的最後一句。
“你待我始終很好, 我也絕沒有出賣過你的利益。但此時絕無第二條路可選……來世再報恩了, 請原諒臣妾吧。”
來世, 真的有來世嗎?
柳公公接了那信,肅然行了個禮,便出門去了。今夜, 他會遣勇士趁白戎軍隊尚未紮好營的混亂衝出重圍,將這最後一次的請求帶給羽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手指冰冷。接過戲雪遞來的手籠時, 猶覺得自己在顫抖。
可門外卻傳來了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你也有怕的時候?”
不用擡頭都知道那是瓊月。我不想與她爭執, 也沒心思與她爭,只擡起手, 重重擦去面頰上還掛着的淚水——我決不願在對我有敵意的人面前失了分寸。
她冷笑:“皇姐,這昌興都,就要守不住了。你打算怎麼樣呢?”
“和你沒關係。”我拉不下臉來,硬生生頂了回去。
“怎麼能和我沒有關係呢?”她的笑容精巧美麗,只是多了一分陰森之氣:“這就叫報應啊, 皇姐, 這世上的報應從來都是不爽的。”
我撇撇嘴:“報應確是不爽的……可是, 不知要來的是誰的報應呢。”
“反正我是不想活了的, 死, 對我可不算什麼報應,不過對你來說……”
“你是覺得本宮怕死?”我哧地一笑:“好吧, 我怕——這個答案你滿意了?”
她愣了一下,想是不知道我會這樣回答,我借她這一愣,向身邊的太監吩咐道:“帶月升長公主回去,沒事別讓她出寢殿。”
“你……你要軟禁我?”她立刻醒過神來了。
“你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嗎?”我含笑:“最好放老實點兒。”
“你還能厲害多少天?”她的手腕已經被拖住,眼看就要被扯出去,卻益發強橫地對我喊叫。
“……”我氣得胸口氣血翻滾,索性不理她,從身後侍立的楚袖手中接過貂皮披風,準備上城牆巡視。
沒有人喜歡在現下上昌興都的城牆。但是爲了安撫軍心,我必須經常在他們面前出現。
皇帝已經逃跑了,這事昌興都裡已經盡人皆知。如果我不經常“招搖過市”,那士兵百姓一定會徹底失去抵抗的信心的。
但是,哪怕在我登上鸞車之後,柳公公也還是沒有放棄勸說我。
“殿下,您若是真有事,大汗會殺了老奴的……您……”
“你是影之部的。”我橫了他一眼:“本宮現下還是影之部的掌印人呢,你聽不聽本宮的?”
“那自然是要聽,可是殿下您也得爲咱們想想啊,您這不是要逼咱們死……”
“本宮寫信告訴過大汗了,他不會爲難你們的。”我轉過了頭去,不想看着他那張都快哭出來的老臉:“你若不想死,那現在就不要再勸本宮逃走了……先讓本宮知道這昌興都裡到底有多少人多少糧多少兵器是正經!”
“這……這您得問李將軍。”他擦擦額上滲出的汗珠:“老奴只知道宮中的情況。”
到了城牆上,見到李彥裕,他果然一五一十地將現下城中的軍備情況說了一遍。所幸,現下的昌興都裡還有十萬披甲之士,糧草省着用,則也絕對夠滿城軍民堅持三個月,軍備武器盡皆充裕——唯有一點,這十萬士兵,沒有半點鬥志。
“皇上離開昌興都了,軍士們……頓時也沒了主心骨。原本以爲這城中有天子坐鎮,白戎人無論如何都攻不進來呢,可是,現下……”
“現下本宮在。”我擡起頭,望向城下——白戎的士兵正在紮營,一片混亂:“若是咱們能打一場勝仗,軍心是不是能振作些?”
“您是說——”他也順着我的目光望去:“現在趁亂偷襲?”
“不。”我搖搖頭:“換了你圍城,會在對城中的敵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麼亂七八糟地紮營麼?”
“您的意思是,這些白戎人,有埋伏?”
我點點頭:“咱們最強的弩機,能射多遠?”
“……約莫能射到他們營地的前緣。”他瞄了瞄,估算了一下:“怎麼?”
“你看旗角。”我微笑,指着獵獵的“延”字大旗。
“他們是環繞城池紮營的!”李彥裕突然醒悟過來,大喜:“殿下的意思是,咱們用火箭點燃他們西邊兒的營帳……”
“是。”我微笑:“去把最強的弩機都配到西邊城牆上,等着晚上放火。順便,叫弓弩手們也就位。”
“可人射的箭……到不了那麼遠的距離啊。沒法殺傷敵人。”
“這些白戎人就看着自己的營帳燒光麼?”我微笑:“營帳那麼遠,是射不到。但附近只有這護城河可以取水……難不成,連護城河邊都射不到嗎?”
他笑了,眼睛眯起,在冬季慘淡的陽光下,那鷹隼一樣的眼神裡充滿了志在必得的決心。
而城下的白戎人,仍然在忙忙碌碌地安排着紮營,現下還顧不上我們。
“會有惡戰呢。”我輕聲道。
“是。”他也同意我的觀點:“白戎人沒有糧食,如果不打下昌興都,他們會活活餓死在這裡的。”
“哀兵必勝。”我說完這四個字,便狠狠捏緊了拳頭:“他們爲了活命,會不要命地攻城。可咱們的士兵,會因爲皇帝的臨陣脫逃而失去戰鬥的信念……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長公主殿下,您……要不,和士兵們說些話?”他的眼突然亮了起來:“如果他們知道您會在這裡主持,或許會……”
我瞥了目瞪口呆的柳公公一眼,笑道:“好吧,把眼下能集合起來的士兵叫幾百人過來。”
罔顧柳公公拼命搖頭的暗示,我對那幾百個士兵們笑了,揮揮手道:“大家……都找個地兒坐下吧。現下敵人困城,不用講那麼多禮數了。”
士兵們不動彈,直到李彥裕開口道“殿下都下了命令了,你們還不遵從?”,才三三兩兩坐下,仍仰着頭望我。
“本宮知道,你們害怕。本宮也怕。皇上走了,這城裡,也只有咱們十萬軍隊。外面,可是有一路上戰無不勝的白戎大軍。而且慕容將軍燒了他們的糧食,現下,他們可是狗急跳牆了——若是攻不下這昌興都,他們就得活生生餓死在外面。是而接下來的幾天,各位得戮力而戰了。咱們城裡有糧,有箭,只要能把敵人攔在城外,不用咱們動手,他們自己也餓死了自己。各位可有把這戰事拖延一個月的勇氣嗎?”
我原以爲他們會迴應,可是,得到的卻是一片窒息般的寧靜。
許久,纔有人怯生生道:“殿下,皇上都走了……若真是如你所說,這仗咱們能打贏,皇上幹嘛要……”
“他……”我一時語塞,派人傳謠的時候,只說至琰是畏戰而棄城逃走,可現下卻與我的話自相矛盾了。
“皇上走了,是因爲他年幼無知不曉輕重。”卻是李彥裕出口爲我解圍:“今天長公主已經和本將說過了,她一定會守住這昌興都。”
“長公主殿下能保證不走嗎?”那原本問話的士兵似乎是豁出去了,聲音又硬氣了幾分。
“能。”我看住他的眼睛,一字而已,卻用上了全身力氣一般。
這是我的承諾。
“本宮誓與昌興都共存亡,絕不擅離都城一步。今日得與諸君一同守衛大延都城,是我一介女子的無上榮幸。”
仍然是靜寂,但這靜寂卻全不似方纔的冷漠。我看得到,有人的眼角閃動着淚花。
“咱們沒有退路了。昌興都失,則大延亡。不止大延皇室必遭屠戮,諸位的家人,也難倖免……諸君可知道資州事?一城百姓,皆爲枯骨!倘若這昌興都守不住,城裡面你們的家人,也一定會被白戎人殘害……”
我說到動情處,自己也忍不住以袖拭淚,下頭的士兵,更有已經哭出來的了。
“今夜,本宮會遣最後一撥使者外出求救。一應事務,皆聽李將軍號令,諸位可願遵從?”
“……誓死相從!”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嗓子,底下瞬間便響徹了“誓死遵從”的呼聲,如天風如海浪,氣勢磅礴浩蕩。
軍心,算不算是被我鼓動起來了呢?我咬了脣,拭去眼角的淚花,狠狠地再看了城下的白戎軍馬一眼——就算這昌興都守不住,羽瞻也定有一天會爲我報仇,將他們的靜司城給夷爲平地的。
但就在此時,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要往城樓上跑,卻被柳公公攔下了:“你是哪個宮裡的黃門?怎麼這麼不懂規矩?”
“奴……奴才是……是玄正宮的,公公,煩勞您通傳長公主一聲,皇……皇上他有信兒了!”
他雖然連氣都喘不勻,可聲音卻不小。非但柳公公能聽個清楚,連我,都聽得明明白白了。
“皇上有什麼信了?”我緩步走到他面前問。
“皇……皇上車駕遇到了白戎軍馬……”
“什麼?”我疑自己聽錯了,至琰應該是往東行去的,如何會遇到白戎軍馬?
“是……侍衛們拼死護駕,皇上仍受了重傷……現下在嶽州城裡養傷……”
“那隊白戎軍馬呢?”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會有白戎的軍隊能越過這一帶直往大延腹地,還能攔截到東去的皇帝車駕。
“……被殺散了……殿下,您可要想辦法救救陛下呀!嶽州城缺醫少藥……”
“閉嘴。”我重重地抽了他一耳光:“白戎人在西邊兒呢,怎麼能去東邊攔下皇帝車駕?這小子信口胡言,定是白戎人派來擾咱們軍心的間諜。來人把他拖下去給本宮砍了,人頭三軍傳看!再有亂說亂講擾亂軍心者皆依此例!”
“他沒有騙人啊,殿下。”看着那哭喊求饒的小太監被拖走,柳公公悄無聲息地對我說:“您不是要讓軍民不再信任皇帝麼?這……”
“現在的情形就很好了。再起波瀾,只怕再生事端呢……”我輕嘆一聲:“不過,咱們也該準備準備了。”
“準備什麼?”
“第一,打仗,第二麼……就要準備對付那個逃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