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失重感後,席勒先看到一片潔白的燈光。當眼前的柔光散去,出現在他視野裡的是一個近乎純白的房間。
但這裡明顯看上去有些不對勁,因爲這個房間大概得有兩三百平那麼大,並且每隔半米左右,就有一個嬰兒牀。
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的:牆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嬰兒牀是白色的,就連嬰兒牀裡面鋪着的布料都是純白的。
“進入深層夢境,其實並不需要幾次跳躍。在不義超人那裡,也不過只跳了兩三次而已。”席勒心想,“這是他們來到的第三個夢境,恐怕已經接近深層了。”
出現異狀就是最好的證明——表意識當中所構建的秩序開始崩塌,混亂和詭異接踵而至。
席勒站在原地,靜靜看着滿屋子的嬰兒牀。
即使是混亂的夢境,也有跡可循,無非都是記憶碎片拼成的。這意味着,某個時刻,某個房間裡的嬰兒牀,給駭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忽然,房間的門口傳來動靜。
席勒左右觀察,沒看到不義超人和不義蝙蝠俠,覺得他們可能是被扔到別的房間裡去了。但他也不敢賭,進來的人就是他的隊友。
好在房間雖大,但是有四根承重柱。席勒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躲在了其中一根柱子後面。
一個有半人高那麼大的腦袋從門外伸了進來,披散着一頭長髮,嘴裡喃喃自語。
緊接着是半個身子。但很奇怪的是,這怪物腦袋又大,脖子又長,身體卻很小,而且還沒有腿,只有上半身漂浮在空中。
席勒看了他一眼,而從這怪異的造型中,他就又領悟到了些什麼。
關鍵是,這怪物身上穿的像是某種制服,感覺像是地球上的護士服。他的手裡還拎着一個東西,遠遠地看過去像是一個“X”。
那個怪物一個嬰兒牀一個嬰兒牀地檢查過去,牀裡面並沒有嬰兒,但他還是在那裡忙着些什麼。
伴隨着他一點點走近,席勒終於看清楚了,他手裡捏着的是什麼東西——一個鉗子。
準確來說是某種採血設備,因爲席勒看到,那護士怪物的雙手上的動作像是在採血。
只不過可能氪星人的皮膚比較特殊,他們沒有采取針管抽血的方式,而是用那個鉗子在腳趾上輕輕一摁,給右腳的拇指扎出一個小口,然後用一個紙片收集滾落下來的血珠。
看來這就是那鉗子怪物的原型了。
護士怪物的造型也很好解釋。當時的駭爾是躺在嬰兒牀裡的,他從下往上看的話,只能看到護士探過來的頭和上半身,是看不到下半身的。
所以在他印象裡,護士就是有個大大的腦袋和長長的脖子,手裡拿着一個鉗子來給他採血。
護士很快就要走到他旁邊的嬰兒牀這裡了,席勒小心翼翼地往另一個方向轉過去。
可還沒等護士走過來,走廊裡就傳來了一陣喧鬧聲。護士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拎着鉗子衝了出去。
趁他衝出去的時候,席勒也衝了出來,朝門外看了一眼。果不其然,不義超人已經和另一個房間的護士打起來了。
趁此機會,席勒趕緊查看剩下的嬰兒牀,此時他覺得駭爾可能就藏在其中一個嬰兒牀上。
但房間有點大,他一排一排查看過去也需要時間,又不知道護士什麼時候會回來。
席勒想了想:“如果護士要給每個嬰兒牀上的嬰兒採血,那駭爾可能並不會躲在嬰兒牀上,因爲這是在重現他最恐懼的一幕。如果要躲起來,那或許他會在牀下。”
席勒立刻俯身彎腰,朝牀下看過去。果然,空空蕩蕩的地板上出現了一個灰色皮膚的嬰兒。
他沒有躺着,而是趴在地上,也沒有襁褓,就那麼赤裸地躺在地面上。
更重要的是,他渾身上下都是傷痕,有一些傷痕看起來還很新。他的腳趾上不斷往外流血,逐漸在地面上匯聚成一灘血漬。
席勒深吸一口氣,他快步走到門邊,看了一眼走廊裡的戰況。
不義超人正在大戰兩個怪物護士,看起來絲毫不落下風。不義蝙蝠俠在和他共同作戰,但只是從旁干擾,明顯留有餘力。
席勒給不義蝙蝠俠打了個手勢,指了指護士手上拿着的鉗子。
趁着不義超人一道激光逼退一個護士,不義蝙蝠俠一個飛踹讓他往左一倒,手臂撞在牆壁上,鉗子“噹啷”一聲掉了下來。
席勒飛快地衝過去,撿起了鉗子,趁護士還沒有反應過來,又回到了房間中並關上了門。
可走廊裡的不義蝙蝠俠卻衝得太靠前,沒了武器的護士也不是好對付的。他甩着長長的脖子,猛地往不義蝙蝠俠身上一撞,然後又一口咬在了不義蝙蝠俠的肩膀上。
不義蝙蝠俠發出一聲悶哼,兩鏢打在護士的眼睛上。還沒等自己後退,直接被人抓住了另一條胳膊拎了起來。
他一回頭,看到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當中又射出一道赤紅色的激光,簡直像冰原上升起的血月。
席勒拎着鉗子,走到了駭爾的藏身處。他蹲了下來,伸手把嬰兒給拖了出來,放到了最近的一個嬰兒牀裡,對着他揮了揮手上的鉗子。
還沒等他真的做些什麼,小嬰兒就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哭聲,夢境頃刻之間破碎了。
這一次墜落的時間格外的長。還沒等畫面出現,席勒就先聞到了一股怪味。這和他在車上的時候聞到的那股燒焦的味道有些像,只不過這一次要濃烈得多。
進入夢境後,席勒三人都驚呆了。
這裡是一片昏暗的空間,他們的面前有一個巨大的火坑,坑裡面是類似於岩漿一樣的東西。
環形的房間的牆壁上有不少管道,管道的末尾正好停在火坑的上方。管道上不時有東西掉下來,落進熔岩池裡,被焚燒成灰燼。
席勒所聞到的難聞的燒焦的氣味,就來自於被焚燒的東西的包裝,看起來像是個膠質的塑料袋。
但這袋子裡面裝着的都是小小的嬰兒。
雖然在聽說了氪星人的繁殖方式的時候,席勒就已經預料到這種結果了,但是親眼看到這場面還是十分震撼。
很多人會覺得,人類實在是不夠幸運。想要繁衍後代,不但需要兩性交配,還要懷胎十月。這個過程中還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和風險,生下來之後還不知道孩子的素質怎麼樣。
也會有很多人暢想,要是某天人類可以不用自己生孩子,交給人造的機器就好了。更大膽點的也會想,要是能隨意選擇和編輯基因就好了。
但生物實驗的倫理要求之所以那麼高,就是爲了避免席勒面前的這種情況出現。
拋棄倫理學的生物實驗是對生命的嚴重蔑視。當這種情況變得極端,那麼不光是動物,人類自己也會被完全物化。合格的就是人,不合格的就是一捧灰燼。
對生命的敬畏是人爲製造的權力底線。如果沒有這條底線,貪慾會吞噬一切。
席勒低頭,看到半透明的白色液體開始逐漸淹沒這裡。牆壁圓形的小窗上,屬於嬰兒的巨大的眼睛時隱時現。
忽然,這整個建築像個蓋子一樣被揭開。外面沒有街道,沒有城市,是一片由羊水構成的汪洋大海。
一個巨大的嬰兒漂浮在海上。
他的身上橫亙着許多疤痕,臉上也溝壑叢生。但他沒有哭,也沒有做出任何攻擊性的舉動,就那樣靜靜地側臥在那裡,盯着入侵到這裡的外來者。
席勒想,或許就在這裡,艾爾夫婦救下了即將被銷燬的駭爾。
“我想我們遇到了個棘手的情況。”席勒說,“駭爾的精神錨點和精神弱點,是同一個東西。”
“什麼?”
“他的養父母。”
不義蝙蝠俠看向那個嬰兒。他躺在海里,似乎格外悠然自得。
這個結果並不出乎席勒的預料。艾爾夫婦收養了駭爾,給了他美好的童年。他們是駭爾幼年時期安全感的來源,回憶起任何與他們相處的時光,都會讓他感覺到安定。
而失去了他們,自然就是他的精神弱點,就像蝙蝠俠失去他的父母。
但是,什麼纔是真正能刺激到他的鬧鐘呢?
他的父母的照片?他的父母的遺物?還是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家?
席勒的思緒開始越飄越遠,因爲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
駭爾的經歷和他有些相似:都在幼年時期,在某個實驗室遭受到虐待;爲滿足某些人的期待,而付出了不應該付出的代價。
並且,他們之後都被人所救,在其他人的呵護之下長大,並又都在某一時刻失去了他們。
如果是自己的話,會因什麼感覺到動搖呢?
席勒很少有動搖的時刻,因此那一瞬間的恍惚總是會被他銘記很久。
他清楚地記得,他上一次感覺到動搖、震撼、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是聽到有個人說——
“護士,她是個護士。”
不義蝙蝠俠的聲音把席勒拉回現實。
“你找到他的鬧鐘了嗎?”
“我想……我找到了。”
“是什麼?”
“克拉克……”
“什麼?”
“克拉克·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