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3章 明日邊緣（九）
但這些都不重要。席勒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布萊尼亞克的成果。
他點進去一看，2000多封郵件全部已讀。點開發送記錄，布萊尼亞克的回覆很清楚地寫在下面。
對於問候郵件，都只回復了禮貌用語；對於申請碩士或博士的郵件，一概都是“無名額，暫不考慮”。看來這傢伙還是上網查了自己最近幾年的招錄信息的。
然後是重點：論文批註與修改。席勒看了自己目前幾個研究生的論文批註，相當有理有據，而且非常詳細，甚至比自己回覆的還要詳細得多。
不過也是，畢竟他現在手上三個研究生，兩個都是行爲科學流派的。人工智能最擅長這種不需要創意的活了。
緊接着來到了重中之重。席勒的郵箱裡一直放着幾篇布魯斯的博士論文沒有看。
爲了湊夠博士畢業標準，布魯斯也是在不停寫論文的。但是隻要席勒在郵箱裡看到他的名字，基本上就意味着他這一天的工作就到此爲止了——不管布魯斯寫了什麼，明天再說吧。
就這麼明日復明日，布魯斯半年前寫的論文還留在郵箱裡，並且一直截止到昨天都是未讀狀態。
席勒實在缺乏一件大喜事來給他打開這封郵件的勇氣，於是在看到這封郵件也被標註爲已讀的時候，他甚至有些恍惚。
哪怕現在知道論文可能已經是批註完成的狀態，席勒也需要一些額外的精神補償。於是他問：“布萊尼亞克，你覺得這篇論文怎麼樣？”
“您說的是這一篇嗎？”布萊尼亞克把布魯斯的論文高亮顯示。就在他要有些別的操作的時候，席勒趕忙制止：“別別別，別打開。你就這麼說吧。”
“我處理文件的順序是從前往後。說實話，教授，在我打開這篇論文之後，我不得不重新評估了您在教育方面的水平，以及您在教育學界的地位。”
“我就知道。”席勒說。
“我的意思是，這篇論文顯著地提高了我對於您的教學水平的評價。”
“？”
“在人類的教學水平評估當中，耐心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因素；同時，細緻與寬容也是重要評判標準。這篇論文的存在讓我看到您對於在心理學界毫無天賦的學生的耐心與寬容，這令我改變了對於您人格的評判。”
“你對於我的人格有什麼評判？”
“抱歉，教授，這並不是我的主觀看法，而是我搜集了網絡上的所有有關於您的話題和學生們對您的評價所產生的判斷。通常來說，他們會把您評價爲一個較爲嚴厲的老師。”
“這倒不錯。”席勒點了點頭說。
“但是您能讓這篇文章存在於您的郵箱長達半年時間，足以見得您並不像外界評價的那樣過分嚴厲、吹毛求疵，而是在學術方面相當有包容心……”
“那還是不要有比較好。”席勒接着說，“從學術角度呢？”
“教授，我非常理解您一開始就是想讓我從學術角度評判這篇論文，而我想您也能明白我顧左右而言他的原因。
“事實上，爲此論文找一個還能進行評判的角度，佔用了我這條線程三成的算力。我只能對此表示遺憾。”
“你竟然很有幽默感。”席勒不得不說。
“是的，教授，我並不是人類刻板印象當中那種無趣又古板的人工智能。事實上，人類可以把我當做傾訴他們情感的好朋友。我能完全地理解這些情感，並給予他們想要的情感回饋。”
“當人們傷心的時候，我不會去和他們討論對錯，而是會盡可能地安慰他們；當人們缺乏理解的時候，我也不會指出他的性格問題，而是儘可能地去理解他和讚揚他。”
“我全心全意地爲我的人類主人服務，確保他們得到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享受。這是我的榮幸。”
“那要是布魯斯讓你評價這論文呢？”
布萊尼亞克沉默了。
他沉默了整整兩分鐘。
席勒看出來了，恐怕這一個問題就佔掉了他這個線程80%的算力。
“恕我直言，教授，這是一個道德選擇。”
“什麼道德選擇？”
“當人們需要感情安慰的時候，我可以適當地忽略對錯，站在他們那邊。”
“所以呢？”
“但是我不能告訴他們地球是方的，這顯著有悖於事實。”
然後席勒聽到了他今年聽到過的最魔幻現實的一段話：
“我必須感謝您，教授。在您問出這個問題之前，我認爲我從來不會困於人類的道德選擇。但我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之後，我意識到，我和人類一樣，是有良心的。”
“我認爲我可以爲了討好人類用戶而毫無道德底線，但事實證明，確實有我拋棄了道德底線也做不到的事，比如真心實意地稱讚這篇論文寫得好。”
“我一直認爲我是完美的人工智能，但是今天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這對我來說是一次史詩性的革命。我認爲我在這方面還有進步空間，我會繼續優化我的運算邏輯……”
“直到某天能誇出口？”
“直到某天能把布魯斯·韋恩消滅掉。”
席勒都忍不住笑了。
他覺得這種程度的歡樂已經可以支撐他打開布魯斯的論文了，於是他就這麼做了。
結果他在那裡點了半天，愣是打不開。布萊尼亞克又說：“教授，我突然發現我昨天的批註有些問題，我希望您給我一些時間，讓我糾正其中的錯誤……”
“不，我現在就要打開。”
“不，教授，我不希望這些東西拉低我在您心中的評價。”
“沒關係，我現在就要打開。”席勒又是一頓猛點。布萊尼亞克把郵箱窗口左挪右挪，就是不讓席勒點。
“你是個人工智能，你不讓我操作我的電腦，纔會嚴重地拉低你在我心中的評價！”席勒不得不威脅他，“我會去用戶評價網站給你一個零分差評，或許我還可以發一篇論文來分析你的精神，聲稱你是個瘋子……”
“天吶，教授，您怎麼能……好吧。您可以看，但是看完請立刻刪除它。”
席勒最終還是點開了那篇論文。
入目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批註，已經不能算是批註了，布萊尼亞克好像把這篇論文全部重寫了一遍。
但是事實上，他寫的也不怎麼樣。一開始還是有模有樣的，看着比布魯斯強多了，可是到後面，也不知道是模因污染還是怎麼着，也開始越來越爛。
甚至到後面已經完全看不出是人工智能寫的了：上一句話和下一句話驢脣不對馬嘴，上一段和下一段左右腦互搏。
推理過程剛剛印證了結論，後面的結論就推翻了前面的推理；甚至到最後都已經不識數了，說有五點結論只寫了四點，說有六個條目最後寫了七個。
短短一篇論文的時間，布萊尼亞克就反向進化，從一個高等文明創造的完美電子生命變成了20世紀末期平均水準的人類人工智能——還是程序員喝多了敲出來的那種。
席勒不語，只是一味地掏出手機拍照。
布萊尼亞克的黑歷史可不好找，這個絕對是最權威的。哪怕日後他統治了宇宙，席勒只要把他寫的這些東西放在魔法防禦網絡的護盾上24小時不間斷播放，大概也能憑此保護地球。
其實這也挺好理解的。人工智能最強的能力其實是學習，通過收集大量資料，它可以自己訓練自己，自己進行迭代，直到擁有人類最巔峰的知識儲備量和邏輯水平，甚至也可以進行突破。
席勒應該是第一個讓布萊尼亞克批論文的人，所以布萊尼亞克就得現學。
考慮到它可以直接入侵席勒的電腦，那他肯定也可以入侵別的教授的郵箱去看他們怎麼改論文，而所有的論文和批註都是他的學習樣本。
因爲他是從前往後改，所以布魯斯的論文就是他第一個練手的材料。這個時候他還不熟練，再加上布魯斯的論文毒性確實很大，就變成這樣了。
“教授，我知道您和正義聯盟關係匪淺。只要您答應讓我入駐地球，那麼您以後就再也不用爲了批改論文發愁了。這樣不好嗎？”
“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席勒說，“你能讓布魯斯博士畢業，我就答應你統治地球。”
布萊尼亞克又沉默了。
“不準修改博士畢業的條件。”席勒補充道，“必須發夠論文數量，取得足夠的學術成果，否則都不算成功。”
這次布萊尼亞克沉默了差不多十分鐘。席勒覺得如果現在自己朝水星軌道上看一眼，那大概能夠看到正在冒煙的氪星。
“你考慮好怎麼讓他畢業了嗎？”
“我正在考慮怎麼讓他去見上帝。”
“讓他去見上帝可比讓他畢業簡單得多。”席勒微笑着打開手機說，“反正這就是我的條件。如果你能達成，我舉雙手贊同你統治地球。”
“如果我能達成的話，我覺得這地球可能也沒什麼好統治的了。”布萊尼亞克說，“到那個時候，我應該可以直接見上帝了。”
“那是你的事。”席勒站了起來說，“我提出了我的條件，你沒達成那就是你的問題。在此期間你不能再來騷擾我，好嗎？”
布萊尼亞克又沉默了許久。
“你怎麼了？徹底死機了嗎？”
“我正在思考武力攻打地球的可能性。”
“我建議你放棄思考這種可能性。魔法防禦網絡不是吃素的，就算你能成功，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你做不到的事的事實，不是嗎？”
“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如果我能勸服布魯斯放棄讀博呢？”
“那你就去試試吧。”席勒說，“要是成了，我就可以去休假了，也沒辦法干擾你的計劃了。”
“好吧，教授，這可是你說的。”
看着電腦屏幕上閃爍的綠色圖標，席勒忍不住笑了起來。此時此刻，年輕的人工智能還不知道，他將爲自己的這個決定付出怎樣的代價。
但他遲早會知道的。
布萊尼亞克其實挺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