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靜謐的陽光穿過輕輕搖曳的窗簾,在牀上人的臉上灑下斑駁的印子。
薄薄的眼皮鼓動,纖長的睫羽微顫,穆景徐徐睜開了眼,異於常人的灰色瞳孔定定望向好似忽遠忽近的天花板,喉嚨收縮,涎水潤過乾澀的嗓子。
冷白色的手臂擡起,穆景觸上了自己的額頭。
半晌,他面無表情地想到,感冒了。
從牀上慢慢坐起身,來到衛生間,簡單洗漱過,穆景便去泡了一杯感冒靈,等待熱水變溫的途中,他打開櫃子,拿出了一包貓糧,抖了數下。
貓糧彼此相撞的清脆聲音在安靜的房間中響起,卻沒有喚出品嚐它的客人。
穆景隨即將貓糧放在了桌子上,開門走到了隔壁,細長的手指擡起,還未落到門上,門便咔噠一聲打開了,一道高挑的影子投在了他身上,兩雙蒼綠色的瞳仁隨之一起出現。
一雙沉靜,一雙無辜。
大概是才洗過澡,微溼的黑色短髮蜷曲在俊美的臉側,季星州笑了笑,將剩餘的肉乾喂進了懷抱中毛髮黝黑的貓的小嘴裡,向穆景打了聲招呼,“早上好。”
穆景淡淡的嗯了一聲,發出的聲音微弱沙啞。
季星州餵食的動作一頓,“感冒了?”
穆景點了點頭,垂眸看着自家經常亂跑的名爲芝麻的黑貓滿眼饜足地將肉乾吃完,而後他伸出雙手,虎口觸上了黑貓的腋窩。
季星州也順勢鬆了抱着的力道。
只是穆景剛要將芝麻抱入懷中,芝麻便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突然掙扎了起來。
穆景猝不及防,手勁一軟。芝麻翹起細長的尾巴,輕飄飄地落了地,蒼綠色的眼眸無害地瞥了穆景一眼,便飛速地從兩人腳邊竄了出去。
眉毛微蹙,穆景朝季星州迅速說了一句再見,就邁開長腿,跟在了芝麻的身後。
也不知道芝麻最近是怎麼了,原本天天懶洋洋地躺在貓爬架上或是睡覺或是曬太陽,可自從一個月前隔壁新搬來了一個說是在附近念大學的學生之後,它近乎每天都會往季星州的家裡跑。
從那以後,穆景每天洗漱完畢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貓糧判斷芝麻在不在家。
芝麻越跑越快,但始終會有一截尾巴在穆景的視線中晃盪。 wωw ¤тт kán ¤c o
周遭的風景如雲霧般掠過,穆景單薄的身體跑了不過十分鐘就開始乏力發酸,他蒼白的面容上逐漸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脣瓣微啓,吐出輕輕的喘息。
跑動的速度變慢,穆景腳尖轉動,拐了一個彎,入目的是一處揚塵飄散的工地。
而芝麻漆黑的尾巴尖則在右邊一個出去的巷口上下起伏。
它終於停下來了。
穆景也停了下來,呼吸急促,乾啞的喉嚨裡甚至感到了一抹血味,他走了過去,即將再度拐彎的時候,他灰色的眼驀地恍然了一瞬。
【穆景——】
像是無機質的冷漠機械音,又像是混雜了多重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的混合嗓音。
穆景卻莫名從其中感到了一絲熟悉感。
可是他沒法細想了。
一瞬走神的時間,穆景就一腳踩進了前方大敞的井口。
失重感倏然纏繞上整個身子,他眼眸微微睜大,挺翹的鼻尖劃過毛茸茸的觸感,隨即就眼睜睜看着自己跌入了一片溼滑、黏膩、散發着詭異氣味的黑暗之中。
狂嘯的寒風捲着數不清的雪花如鏽蝕的刀鋒狠狠剮蹭在青年精緻的面頰上,在上面暈出病態的紅色。
眼皮微掀,抖落些許長睫上的白色雪沫,穆景擡起微僵的手,將脖子上的紅圍巾更加攏緊了些,仰起頭,不受控制地咳嗽了數聲。
飄搖落在臉頰上的雪越來越多,他望着無邊無際、昏黑一片、連一絲月光都沒有的天空,心下的疑惑越來越重。
仿若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樣,他從井口掉下來就像是掉進了永無止境的深淵。
而後,墜到了厚重的雪面上,激散出片片白浪。
甚至連衣物也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層又一層裹緊的棉襖,身後也背了一個沉重的揹包。
像是一個旅行者。
穆景低下頭,看向漆黑一片的遠方,包在手套中的手擡起,微弱的光從手電筒中透出,照耀在不遠處一羣枝葉乾枯、張牙舞爪的樹上。
他已經在這裡走了兩圈了。
對,就是圈。
這裡彷彿是一個獨立在外的異世界,外面是緊密排布的奇形怪狀的樹木,而最中心......是一棟別墅。
別墅燈火通明,門口階梯處的雪被掃得乾乾淨淨,豎起的煙囪中冒出團團熱氣。
——對來到此地、身心俱疲的旅行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且,不能再往外走了。
穆景只是剛剛走進一顆枯槁凋零的大樹,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就倏忽涌進他所有的感官之中,帶着徹骨的寒意在骨頭裡流動。
如同從小到大許多次危險的預告。
穆景臉色更加蒼白了一點,胸口處猛然浮現一種憋悶感,他重重咳了一分鐘,胸口才逐漸舒張開來。
穆景轉過頭,平靜的灰眸裡倒映出別墅窗戶透過的暖黃燈光。
穆景的手擡了起來,緊閉的黑色鐵門卻同今早上一樣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笑容溫和、身着馬甲像是管家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了眼前。
穆景默默收回了手,只早上喝了一杯熱水的嗓音在承受冰冷的風雪後愈加喑啞,他斟酌了一會語句道:“你好,我叫孟修,在這裡旅行的時候不小心迷路了,請問......可以暫時收留我到暴風雪結束嗎?”
中年男子笑容不變,近乎沒有半點猶豫地便道:“當然,李先生一直很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
說罷,他就退開身子,戴着白手套的手筆直擡起,指向別墅內部。
意外的簡單。
他口中的李先生,就是指這棟別墅的主人吧。
穆景心生警惕,沒有前進,側眸望向中年男子,凝視着他像是經過萬千次訓練展露出來的笑容。
與穆景交流的這幾分鐘,他的笑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脣角的弧度,眼睛彎的角度,仿若是被尺子準確丈量過的完美。
但這不變的笑容,在中年男子開口說話的時候就顯得格外詭異奇怪。
按理說,每一個正常人笑着的時候都不能正常說話。
“客人?你改變想法了嗎?”見穆景許久都沒有迴應,中年男子繼續張嘴說話,他彎起的眼眸裡盛着顯而易見的遺憾,“外面的暴風雪大概還要很久才能停,而這附近就只有李先生買下的別墅,客人最好還是別在外面亂晃,否則......”
否則被凍死或者......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吞噬。
腦中閃過那片怪異的樹林,穆景在心裡自行補充了中年男子的話,他擡眸,朝中年男子低聲說了一句多謝便要走進去。
中年男子突然道:“客人,你餓了嗎?其他客人現在都在餐廳,需要我爲你帶路嗎?”
其他客人?穆景頓住,緩緩點了點頭。
此刻在別墅中來往的只有零星幾個打掃的僕人,同中年男子一樣,他們臉上帶着一個模子出來的標準笑容。
遇到中年男子時,都會點頭喚一聲管家當做招呼。
一切都看起來稀鬆平常、井然有序。
唯一不一樣的,大概就是僕人眼底掩不住的恐慌。
他們在害怕什麼?
疑惑在心間堆積的越來越多,穆景跟在管家的身後,看着他輕輕推開了一扇紅色的雙開門。
剎那間,門內所有的視線都凝聚在了穆景的身上。
門內寂靜無聲。
華麗的吊燈在頂上散發明亮的光束,旁邊的壁爐發出噼裡啪啦燃燒柴火的聲音,明滅的火光映在坐在一張長桌旁的人們身上,將他們臉上或驚慌或冷淡或緊張的神情照得一覽無餘。
坐着的一共有十個人,他們都避免讓餐具相碰時發出太大的聲音,彷彿會驚擾什麼似的。
所有人都在打量剛進來的穆景,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一雙異色的灰眸嵌在臉頰冒着不正常紅暈的面孔上,脣色淺淡微微發紫,即使裹在厚重的衣物中,身形也依然單薄得恍若下一秒就要垂直倒下。
自從進餐廳後,已經擡手遮住脣不知道咳嗽了多少次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除了好看,看起來很弱。
於是落在穆景身上的大多數目光都轉爲了不屑與冷漠。
穆景又咳了一聲,心裡對坐在長桌邊的十人打上了正常人的標記,他沉默地繼續跟在管家的身後,加了一個椅子,坐下。
擺在長桌上的食物擺盤細緻,葷素均衡,色香味俱全,還冒着剛出爐的熱氣。
但對感冒加重了的穆景來說,他毫無食慾,便只舀了一勺熱湯,脫掉手套,一隻手捧着取暖,一隻手在自己的外套兜裡摸索。
——他剛剛一眼就看到了一大半人手上拿着一個一模一樣的手機。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也有。
微涼的指尖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穆景垂眸將其拿了出來,凝視着和其他人手上別無二致的手機。
指腹上移,剛觸到觸屏手機旁的開機鍵,一道小小的驚呼突然傳入了耳中。
穆景睫羽微顫,擡起眼,在沒被燈火照耀的一處昏暗角落,看見了一閃而過的蒼綠色。
一個看起來惴惴不安的年輕男性陡然放下叉子,驚懼煩躁的聲音壓過了清脆的碰撞聲,“你叫什麼叫?!有病吧?!突然嚇人!”
一個紅色長卷發、長相豔麗的女人冷冷瞥了他一眼,朝對面擁有一頭又黑又長的直髮女生沉聲問道:“看到什麼了嗎?”
女生臉色慘白,她緩緩點頭,擡起顫抖的手指着穆景剛剛看的方向,“......我看到兩團綠色的......鬼火。”
***
“喵嗚~”芝麻開心地吃掉季星州手上的肉乾,被他抱在了懷中。
“真乖。”季星州起身,骨節分明的手放在毛茸茸的貓頭上,輕輕撫摸。
“砰。”一聲,房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