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覺得自己的運氣不錯。
楊錫也是這麼覺得的。
亂嶺關大戰中，裕王多次遇險，但每次都能化險爲夷。
這是有神靈護體……楊錫說道，話音未落就捱了裕王一腳。
除去帝王之外，誰特麼敢說自己有神靈護體？
哪怕是太子也不能。
這個俗世紅塵中唯一能令神靈眷顧的就一個人！
天子！
亂嶺關大戰後，裕王本以爲自己會留在這裡，直至大戰結束。
他給京師寫了幾封信，在給老弟的信中，他炫耀了自己的戰果，又說大明山河壯美，可惜你只能在宮中憋着。
老弟看到這封信會不會怒不可遏，裕王壞笑着，直至看到楊錫詫異的目光，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變了很多。
原先的木訥在出京後就漸漸被他拋之腦後。
記得表叔曾幾次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如今想來，便是在嘲笑自己多年的僞裝吧！
他在給妹妹的信中說了北方的景緻，說沒看到什麼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但卻發現那些山河中帶着一種蒼涼的味兒。
彷彿是一條巨龍，在蟄伏的巨龍。
裕王不知自己爲何生出了這種感想。
在給道爺的信中，裕王恭謹的說了自己此行的感悟，特別提及了因爲屢屢被異族襲擾劫掠的緣故，北方許多地方都荒廢了。
——唯有徹底擊敗俺答，安定草原，大明北方纔能發展！
這話有些指點江山的味兒，信發出去後，裕王有些後悔。但旋即想到了表叔說的話。
——你只管按照自己的本心本性去面對陛下，剩下的，不是你的事兒。
——別裝！
——以陛下的聰明，你那些僞裝和小聰明在他眼中無所遁形！
是了。
還不如坦坦蕩蕩的。
裕王覺得自己會在亂嶺關無聊到回師時，一道軍令來了。
“伯爺令狼兵出擊！”
“那我燕山前衛呢？”陳益愕然。
來人說：“伯爺令燕山前衛……戍守亂嶺關。”
陳益想罵人，卻不敢。
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那些狼兵桀驁，若無本官在，就怕生事。”
來人卻笑了笑，“伯爺吩咐，讓裕王殿下領軍。”
狼兵廝殺兇狠，但一閒下來，這些人就在亂嶺關中四處折騰，弄的那些官吏苦不堪言。找裕王告狀吧！裕王也無可奈何。
若無狼兵，亂嶺關此刻早已成了俺答的據點。而燕山前衛和裕王這位皇子，不是淪爲俘虜，便是屍骸。
吃人手軟，拿人手短，何況是救援之恩。
所以衆人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裕王隨後就帶着狼兵出發了。
剛出關，就有數十騎在等候。
爲首的竟然是馬芳。
二人是老熟人，可以說是師兄弟。
裕王以爲馬芳是來保護自己的，可馬芳卻拿出了蔣慶之的手令。
——馬芳爲主，裕王爲輔。
孃的！
表叔竟然這般不信任我？
那一刻裕王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花顏對馬芳卻頗有些興趣，頻繁問哪裡好玩，又說勇士們在亂嶺關百般無聊，還不如回家，至少那裡沒有那麼多約束。
裕王覺得馬芳會頭痛，可馬芳卻用一句話解決了狼兵的麻煩。
——伯爺吩咐，殺敵立功，重賞！
很簡單的話。
沒有什麼鼓舞，沒有什麼大義，更沒有什麼安撫。
可隨即那些狼兵的士氣就開始飆升了。
他們頻繁來詢問何時可以出戰，敵人還有多遠。
老子們都迫不及待了啊！
馬芳私下對裕王說：“老師說了，對不同的人，你得用不同的法子。狼兵野性十足，桀驁不馴。這是優點，也是弱點。你要順着他們的毛捋。狼兵需要什麼？錢財！”
裕王恍然大悟，“以利誘之。”
他思維延續，想到了如何御下。
那不也是這個手法嗎？
比如說文官喜歡什麼？
喜歡青史留名，喜歡升官發財，那就以利誘之。讓有能力的官員去能立功的地方，去做能青史留名的事兒。
他把這種思路和嘉靖帝御下的手法對照了一番，發現大方向竟然一致。
嘉靖帝對嚴嵩父子便是這個套路，嚴嵩父子貪權，貪財，那麼朕就給你權，給你財，但還得在你父子的腦袋上懸着一把利劍。
這把利劍叫做……士大夫！
這是制衡！
裕王越想越妙，越發想見到表叔親自請教。
可當前方明軍斥候越來越多時，大戰的氣氛讓他把這一切都拋在腦後。
當他們接近大同城後，火器的密集爆鳴讓那些狼兵興奮了。
越過大同城，聲浪猛地涌來。
人馬的慘嚎聲，以及狂呼聲。
火槍齊射的爆鳴。
戰馬衝擊帶來的震動……
眼前的戰場浩瀚無邊。
右側的明軍正在奮力衝殺，那慘烈的景象讓裕王不禁渾身顫慄。
而中路的明軍正在大步向前。
敵軍在後撤。
“敵軍想把中路我軍拉出來，隨後圍攻！”馬芳冷靜的拔刀。
他回頭看着花顏，“準備好了嗎？”
女將軍拔刀，挑眉，“哪怕是刀山火海，勇士們都敢去走一遭！”
“那就跟着我，去捅俺答一刀。”
龍旗飄揚，馬芳看着裕王，“殿下，跟着我！”
蔣慶之吩咐，“要讓裕王體驗何爲大戰！”
那麼這便是最好的機會。
但馬芳卻擔心裕王會被意外弄死，所以讓他緊跟自己。
“殺！”
狼兵們突然殺了出來。
右翼明軍都爲之楞了一下，當看到龍旗時，安靜歡呼，“是裕王殿下！”
就在雙方都接近筋疲力竭的時候，這面龍旗彷彿是大補丸，讓明軍將士身體裡涌出了無盡的力量！
“萬勝！”
“萬勝！”
歡呼聲傳到了中軍，蔣慶之看到了龍旗，笑道：“來了。”
嚴嵩愕然，“讓裕王來中軍。”
蔣慶之搖頭，“讓他去體驗一番大戰！”
“若是裕王有個三長兩短……”
“那就是天意！”
沒有誰知曉這個大明的革新該走向何方。
蔣慶之知曉！
沒有人知曉這個世界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蔣慶之知曉。
這是一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
西方諸國正在這個大時代中奮勇前行。
他們的手中火器在轟鳴，他們的戰馬在疾馳，他們在搜尋探索着這個令人興奮的世界……
東方中原的精英們在搖頭晃腦的背誦着先賢的典籍，爲了八股文章而頭懸樑，錐刺股。
而西方的精英們在研究着這個世界。物理，化學，數學……無數學科，無數發現，無數新科技在噴涌。
子曾經曰過，中原王朝的臣子們在朝堂上爭執不休。
此乃盛世也！
民無知，則國大治！
帝王垂拱而治即可。
機械之術……奇技淫巧也！
這個中原王朝漸漸沉淪，在沉淪中，無數仁人志士都在尋求解決之道。
他們習慣性的在先賢的典籍中去尋求答案。
他們把儒道釋三家融會貫通，可領悟的只是精神層面。
而這個中原需要的是如何強大的路徑。
沒有人去多看那些工匠一眼。
沒有人想着去完善，改進這個王朝的根基：武器，軍隊。
沒有想着去通過改造生產資料來改變這個王朝。
他們的腦子就一個想法。
——先賢遇到這等情況會如何?
可憐那些千年前的先賢，彼時他們坐着簡陋的牛車，或是安步當車，在各國苦苦尋覓出頭的機會。
他們若是知曉後世的徒子徒孫們把自己的言論奉爲圭臬，得意之餘，定然會唏噓不已。
都特麼千年了啊！
你等還抱着老子的牌位不放！
沒錯。
此刻的大明在蔣慶之眼中和千年前並無二致。
也就是說，這一千年來，這個中央王朝一直在原地踏步。
不！
此刻的大明甚至還不比了千年前的老祖宗們！
在面對異族的威脅時，胡服騎射，師夷長技以制夷……
老祖宗們從不會把誰的話，誰的思想奉爲圭臬，他們更看重的是實利。
要想改變這一切，唯有打破這千年來的罈罈罐罐！
而這需要一支強大的軍隊作爲支撐。
需要一位眼光卓越，知曉大明弊端，並積極進取的帝王。
嘉靖帝是不錯。
但他同樣受困於千年來的傳統思維。
當新時代的浪潮迎面而來時，這個大明需要一位全新的，從裡到外都被他用新時代的思想和學識武裝起來的帝王！
他將帶着這個大明發動一場從裡到外的革新！
而墨家！
以及這支必將在沙場上走向無敵的大明雄師，就是這一切的保障！
所以！
哪怕是冒險，蔣慶之也毫不猶豫的把裕王推向了沙場！
“殺！”
龍旗下，裕王舉刀高呼。
數千狼兵給了敵軍左側重重一擊，而明軍右翼因此得到了喘息之機。
“反擊！”
安靜帶着麾下在突擊。
他指着龍旗喊道：“裕王殿下就在那，他在看着我等。”
“萬勝！”
歡呼聲中，右翼明軍協同狼兵這支生力軍發動了突擊。
“大汗！”
大旗下，俺答面色凝重。
他知曉自己再度被蔣慶之玩弄了。
按照他的推測，蔣慶之懾於自己大軍的威脅，不但不敢抽調亂嶺關明軍來援，弄不好還得派兵去增援亂嶺關。
但蔣慶之顯然對決戰信心十足，對火器信心十足。
所以，一開始蔣慶之就把亂嶺關守軍當做是決戰的一部分。
有心算無心！
俺答！
再度捱了一巴掌。
此刻一支騎兵接近了他的大營。
爲首的將領用尖利的聲音說：“大汗令運送箭矢去前方。”
“那你等這是去何處？”
“咱啊？”
“是啊！咱？這是……”
“咱是來和你借個東西。”
“什麼東西？”
“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