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是兵馬司的老資格,熬資歷熬到了千戶官的位置,不說腦滿腸肥,但那挺起的肚腩走到哪都是一道風景。
值房裡,陳明眯眼看着對面的男子,“本官做到了該做的。”
“揪着不放即可,至於剩下的與你無關。”對面的男子說道。
陳明問道:“可是牽制?”
男子點頭,陳明鬆了一口氣,“好說。”
男子起身,“陳千戶的情義,我記住了。”
“您客氣了。”陳明起身準備送客,這時有人來稟告,“千戶,新安巷那邊說,請千戶去一趟伯府,長威伯親自向千戶賠罪。”
陳明一怔,旋即下意識的道:“不好!”
這是蔣慶之要發飆了!
至於什麼賠罪,陳明敢打賭,他若是敢去新安巷,蔣慶之就敢動手。
他對男子陪笑道:“你看……”
男子蹙眉,這時他的隨從來了,說道:“馬原敗!”
男子變色,“陳千戶……”
陳明呵呵一笑,“此事我兵馬司自然會秉公處置。”
男子冷笑,但知曉陳明作爲一個千戶官得罪不起蔣慶之,所以他淡淡的道,“好自爲之。”
等他走後,陳明吩咐道:“快去打探消息。”
消息傳來,陳明聽了後嘆道:“我雖沒讀過什麼書,卻也知曉儒家的厲害。長威伯竟然能當着數百士子的面,把那馬原批駁啞口無言,可見大才槃槃。來人!”
“千戶!”
“去新安巷。”
“千戶!”心腹低聲道:“您真要去新安巷?長威伯怕不是要向您賠罪,您這是……”
您這上杆子去被虐嗎?
“本官是去新安巷道賀!”陳明一臉神采飛揚,彷彿自己便是墨家的死忠,“爲墨家賀,爲長威伯賀!”
……
“馬原敗了。”
豐源樓,楊清接過打探消息的男子遞來的幾張紙,上面記載的更爲齊全。
“如何敗了?”韓瑜恨不能把那幾張紙搶過來。
楊清突然身體一震,“蔣慶之竟敢褻瀆我儒家嗎?”
“楊兄!”韓瑜蹙眉,乾脆走到他的身邊一起看。
只是看了一眼,韓瑜就勃然大怒,“竟敢說我儒學非治世之學!什麼?盛世與我儒家無關!反而是……王朝覆滅我儒家罪莫大焉……好膽!”
楊清面色鐵青,“你看這裡,在蔣慶之口中,我儒家竟成了禍國殃民的邪門歪道。這裡……什麼?儒家已死,有事燒紙!豎子!”
呯!
書房裡傳來了呯的一聲。
外面的隨從面面相覷。
“前宋三冗皆是我儒家的過錯!一派胡言!”
“冗官……讀書不爲官,所爲何來?”
“冗兵……天災之下,難道任由災民衣食無着?”
“這是冗費……君臣相得,帝王賞賜臣子乃是天經地義!馬原在作甚?竟然不敵!”
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
突然就聽到轟的一聲,接着各種零碎跌落地面的聲音傳來。
裡面死寂一片。
書房裡,書桌被推翻,滿地雜物。楊清站在雜物中看着那幾張紙。“蔣慶之用一個雞蛋闡述了墨家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氣乃本源之一……已然驗證無錯。”
楊清擡頭看着韓瑜。
“那是奇技淫巧!”韓瑜怒道,他雙手按着膝蓋,喘息着,眼神兇狠,“邪門歪道,要滅了他!滅了他!”
……
無逸殿內,嘉靖帝把那張紙遞給黃錦,黃錦第一次按捺不住好奇心,飛快的瞥了一眼,然後才把紙遞給嚴嵩。
嚴嵩仔細看着,崔元顧不得規矩,站在他的身邊一起看。
二人飛快看完了內容,心中駭然。
“從未有人把儒家如此剖析,從未有人如此詮釋盛世的來由,從未有人如此剖析興旺更替的緣由……”
嘉靖帝覺得自己苦熬到現在不睡覺,值當了。
他從蔣慶之的這番話中,敏銳的察覺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帝王翻身的機會。
原來,興亡更替不是帝王的錯。
“原來,該向上天請罪的不是帝王。”嘉靖帝眸光冰冷,起身道:“你等以爲如何?”
“長威伯這番話如利刃,令臣大汗淋漓。”嚴嵩並未說假話,他看完了這番言論,只覺得字字如刀,砍在了儒學和儒家的要害處。
崔元默然。
朱希忠迫不及待的搶過那張紙,飛快看了一遍,“我就說慶之今日定然會讓那些人好看,果然。哈哈哈哈!”
老紈絝第一次在無逸殿內肆意大笑着。
黃錦緩緩看向衆人。
嚴嵩面色如常,但眼中卻能看到忌憚。
墨家這一步走出去了,就在這一步走出去的同時,蔣慶之用這番話給儒學定位,也給墨家定位。
儒學,落伍了!
墨學,當興!
這位鉅子未來會如何?
他和墨家會對朝堂產生什麼影響?
嘉靖帝眸色幽深,但熟悉他的黃錦看出來了,道爺此刻的心情頗爲激盪。
沒有哪位帝王願意被儒家壓制!
但儒家一手遮天,帝王也只能妥協退讓。
如今霹靂一聲響,蔣慶之帶着墨家閃亮登場,讓道爺看到了另一條出路。
他聽到道爺輕聲道:
“儒家已死,有事……燒紙!”
從前漢獨尊儒術以來,儒學和儒家的地位就一直在蒸蒸日上。到了前宋時已然形成了壓制帝王的態勢。
士大夫們用儒作爲紐帶,用科舉和優待士大夫作爲手段,把天下儒家子弟連成一體,導致前宋帝王威權前所未有的孱弱。
到了大明,太祖皇帝登基後,招募天下士大夫出仕,卻被抵制。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儒家的巨大威脅。
嘉靖帝去了後宮,盧靖妃再度專寵,宮中再度多了些針扎小人的咒罵。
“以太祖皇帝的性子,就該棄之不用。可不用儒家子弟能用誰?”
嘉靖帝目光炯炯,彷彿年輕了十歲。
盧靖妃給他送上茶水,“臣妾雖不知外界事,不過也曾聽聞過南北榜。”
“正是因爲不得不用儒家,故而只能妥協退讓。不過太祖皇帝何等人,這裡退讓了,自然會從別處找補。”
“太祖皇帝找補了?”盧靖妃笑道:“臣妾愚鈍,卻從不知。”
道爺喝了一口茶水,眸色幽幽,“太祖皇帝殺文臣如殺狗,你真以爲只是爲了肅貪?”
盧靖妃悚然而驚,“您是說,太祖皇帝這是在報復?”
“不只是報復,且是做給天下人看。”嘉靖帝說道:“儒家貪鄙,前腐後繼。”
“臣妾聽聞太祖皇帝曾令剝皮實草……”
“可這等酷烈的手段也攔不住那些文臣前腐後繼。”嘉靖帝微微挑眉,“今日這場辯論令朕暢快淋漓,大快人心。”
盧靖妃目光復雜的看着這位帝王,知曉在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下,依舊蘊含着無數不甘。
當年革新未果,被楊廷和等人聯手壓制。
蟄伏西苑多年,盧靖妃本以爲嘉靖帝的雄心壯志盡皆消散,沒想到……
“墨家這第一步走出去了,朝堂那邊嚴嵩等人都能鬆口氣。”
……
“大膽如斯啊!”
嚴嵩今日無心理事,而是在反覆琢磨着蔣慶之的那番話。
Wωω ¸Tтkā n ¸℃O “爹,可蔣慶之說的那些幾乎無懈可擊。”嚴世蕃說道:“特別是盛世,從未有人從這等地方剖析出盛世的來由。不是什麼儒家的功勞,而是順勢而爲成的事。
儒家功勞有沒有?有,初期穩定天下,治理天下。但那也只是維持之功。
盛世來自於王朝初期耕者有其田……來自於那支虎狼之師。誠哉斯言!”
“哦!”嚴嵩含笑道:“我兒一向自視甚高,怎地,今日竟然對蔣慶之讚不絕口。”
“我從未質疑過儒學與儒家,不,爹,我是從未想過去質疑這一切。可蔣慶之的這番話卻令我想到了許多。”
嚴世蕃聲音低沉,“這個儒學……果真是治世之學嗎?”
“住口!”嚴嵩低喝,“此等話不可說。”
“我知。”嚴世蕃嘆道:“蔣慶之能說,那是因他身爲墨家鉅子。而我,以及爹都是儒家的受益人,若是說出這等話,便是忘恩負義。”
“不過爹。”嚴世蕃眸中多了笑意,“蔣慶之這番話出口,他和儒家便再無轉圜的餘地。那些人會盯着他,尋機出手。而咱們這裡就能少了許多麻煩。”
嚴嵩淡淡的道:“甚至會多不少朋友。”
嚴世蕃微笑道:“蔣慶之有句話,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有蔣慶之頂在前面,咱們就能從容施政。爹,其實儒家那一套虛無縹緲,真正治國之術,還得是自己琢磨……不過墨家有何治國之術呢?爹……”
嚴世蕃聽到了鼾聲,回頭一看,嚴嵩仰靠在椅背上,嘴巴張開,竟然睡了。
室內無風,那斑駁的頭髮垂落在鬢角,和臉上的皺紋融在一起……
嚴世蕃拿了一牀薄被出來,輕輕爲嚴嵩蓋上。
他走出值房,外面有人等候。
“小閣老……元輔可在?”
嚴世蕃輕聲道:“有事晚上再說。”
“是。”官員拿着文書走了,嚴世蕃看到趙文華急匆匆走來,便指指外面。
二人走遠了,嚴世蕃才問道:“何事?”
趙文華說道:“有人彈劾王以旗圖謀不軌。”
“理由!”嚴世蕃淡淡的道,眼中有不屑之色。
“兵部丟失了重要文書,事關對俺答部的謀劃。”
“文書丟了和王以旗何干?”
“文書就一份,就在王以旗那裡。”
嚴世蕃蹙眉,旋即嘆道:“王以旗是墨家大將,這一下……正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