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舍外脫掉鞋履,陸三郎進了自己的房舍,面如白玉,默不作聲。他眉目穠麗,桃花眼尾微微上翹,不苟言笑時,不見勾人,只覺清正秀美。在陸昀意味不明地撩過去一眼時,羅令妤站了起來,臉有些燥熱。

他那眼神的意味,需要她堅強挺着。她心中自是難堪,自是想得到陸昀對她的嫌惡心情——先前那般,現在又這般。不愧是羅表妹。

若是她有別的法子,她也不會來求陸昀……羅令妤心中想,她和旁的名門女郎不一樣,旁人拿不拿到“花神”,日常一點兒影響也不會有;可是她在建業的地位,正是需要這個“花神”幫她建立名聲啊。此年代世人名士皆尊崇才女,美人……想嫁良婿,她起碼得有點什麼吧?

羅令妤破罐破摔:反正我在陸三郎面前形象已經這麼差,再差也差不到哪裡了。明明有機會,我爲什麼要放棄?

由是雖然心中羞窘恨不得掉頭就走,面上,羅令妤仍然是一派嫺雅的貴女作風。

錦月微有些不安,三郎回來了,她們竟然光顧着跟表小姐聊天,沒人記得去院門口迎接三郎,這真是大不敬,委屈了他們三郎了。錦月連忙招呼織月等女收拾桌案,自己追上往屏風後走去的陸昀,跟陸昀小聲解釋羅氏女爲何在這裡。

羅令妤坐了下來,眉目婉柔,目中神色微怔忡。她掩飾心中難熬,看侍女們進進出出地收拾桌案、準備服侍陸三郎,羅令妤眉心微跳,站起來,笑盈盈攔住侍女織月:“我來煮茶吧?請三表哥試試我的手藝。”

在來建業前,羅令妤可是很認真地專程找先生學過煮茶,手法之嫺熟優雅,一般人都能被她唬住。

織月撇了撇嘴,她不喜歡這個事情總是很多的表小姐,當時錦月姐姐讓表小姐進屋時她還刺了錦月幾句。但是郎君回來了,織月又不敢在陸三郎在的時候跟人吵嘴。表小姐要煮茶,織月就放了手,心中還有一分快意——你知道我們三郎的口味麼?我們三郎自來錦衣玉食口味刁鑽,你但凡有一點兒錯,我們三郎都會不喜。

織月有些幸災樂禍地等着看,不想等陸三郎換了家常舊衫從裡屋出來後,看一眼拿着雞毛撣子無所事事亂掃的侍女們,淡聲:“都下去。”

織月不情不願地被錦月剜一眼,亦步亦趨地跟着侍女們出去了。室中只聽得煮茶聲汩汩,隔着竹簾,織月不甘心地回頭,看到水煙縈繞在女郎眉目間,白煙寥寥,她那逼人麗色,淡去幾分。女郎脣紅膚白、揚目溫柔地望着陸三郎的模樣,何等昳麗動人。

再看到陸三郎桃花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

織月心裡驀地一怔,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舍中,侍女們下去了,羅令妤也鬆了口氣。陸昀若是要當着侍女們的面罵她,她的面子何在;若是他只是在沒人的時候罵她,羅令妤的厚臉皮,自覺自己是能撐住的。心不在焉地煮着茶,目光時而瞥到坐在榻上拿起一本書翻看的陸昀。他還是淡着臉不理她……想來還在生氣吧。

羅令妤心中琢磨,陸昀喜歡她什麼樣子呢?

好似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他都不喜歡……旁人看她有多美,多良善,他估計就在心裡冷笑。既然有求於人,自然要表現出那人喜歡的樣子……想半天后,羅令妤硬着頭皮:也許陸三郎最能接受的,是她不虛僞的時候吧……她可能在他面前真誠點,他還沒那麼煩她……

陸昀忽厲聲:“水開了!”

羅令妤被他突然開口嚇一跳,手中一抖,因趨利避害的本能手往後縮。正是這一縮,讓小壺中溢出的水沒有碰到她一根手指,她得以平安躲過。一個小動作,都能暴露她的真實性格……羅令妤悄悄望陸昀,陸昀往後一靠,舒了口氣,看她的眼神更是晦暗難言了。

羅令妤後怕地捂着自己的手:“……你不是在看書麼,怎麼知道水燒開了?”

陸昀瞥她:“怕你報復我,燒了我屋子。”

羅令妤:“我哪有那樣壞!”

陸昀忽而笑起來,扔下手裡的書:“我又哪裡知道你壞不壞。”

你來我往的調戲一如既往,羅令妤被說得羞紅了臉。她掩着心慌,儘量穩重地將茶壺從火上移開。這時候哪裡管的上什麼先生教的好看的手法,把茶安生端到陸昀面前就可以了。她將茶遞過去,心有餘悸地坐到陸三郎對面。陸三郎端起茶,抿了一口,眉目微舒。羅令妤的技藝,向來比她的行事風格要出色得多。她從來不在技藝水平上掉鏈子……

不管是廚藝,詩,舞,曲……還是現在的煮茶。

陸昀有些走神,慢騰騰地想到若是她嫁了人,那位夫君有這麼一位賢良的妻子,該何等幸福。不管是不是真心,她起碼會讓郎君如沐春風,讓郎君回到家便會舒服無比……以他這位表妹的手段,攏住男人的心,該是輕而易舉吧。那位想要她做側室的齊三郎,該何等福氣……齊三郎根本就看不出來羅令妤是不是真心。

他心裡忽一陣煩。

羅令妤跽坐端正,目光清清地望着喝茶的陸三郎。不解他爲何茶喝着喝着,初時還有些溫情,後來就越喝神色越冷了。心中忐忑莫非自己茶煮的不好,她不能再等了……羅令妤身子前傾,開口:“雪臣哥哥,我是一個嫌貧愛富的女人……”

“噗——!”陸三郎正在品茶,聽聞女郎格外誠懇的這句話,他一口茶噴了出來,並且被嗆得咳嗽不住。

陸三郎狼狽無比,茶噴出後,手上、袖上,甚至袍上,都沾上了黃褐色的液體,逶迤流淌。他咳得厲害,玉面白臉漲得通紅,掩住袖子雙肩顫抖。砰一下,手裡的茶杯也飛了,濺落在地上氆毯上,茶水茶葉溼了一地。

羅令妤傻眼:“……”

他至於麼?

至於意外成這樣麼?

羅令妤連忙湊過去扶他,見他又咳又笑,含情目中沾了水霧,明耀如星落。陸三郎從沒見過說自己“嫌貧愛富”的女人,他稀奇得不得了,扭頭看漲紅着臉、非常不高興地給他拍後背的羅令妤。

陸昀忍笑:“失、失、失禮了……我第一次見有人這麼誠實地說自己……”

羅令妤惱:“不是你要我表現真實的我麼?你還笑成這個樣子!”

“表哥錯了,”陸昀似心情極好,仰目看她,目中繾綣之情,讓挨着他的羅令妤幾分不自在,他手與她隔着袖子握了一下,“妹妹繼續說,表哥一定不笑了。”

羅令妤剜他一眼,低頭看他面容含笑似春的模樣,心中咚咚,不自禁,也忍不住跟他笑了起來。

屋舍中冷凝的氣氛因兩人一站一坐、相視而笑緩和了許多。舍外淅淅瀝瀝地下了雨,侍女們卷着簾子,錦月等女不經意回頭,便看到屋中兩人郎才女貌般,望着對方笑的時候,情意若有若無。錦月心中一頓:她家郎君長到十九……還從未這般逗過女郎。

屋中,羅令妤再坐回去,跟陸昀繼續剖析自己:“……所以,雪臣哥哥,我也不和你說別的了。我說得再好聽,你心裡也不信。哎,你已經認定我是個壞女人了……”被陸昀撩一眼,羅令妤咳嗽,連忙收回自己臉上惆悵的哀傷神情,“總之,如何肯幫我改了評分,你直接說條件吧。”

她這次倒是真誠懇,直接。陸昀先問:“你知道我現在的評分是什麼?”

羅令妤:“……有人看到你給我打的是‘丙’。”

陸昀“唔”了一聲,起身。羅令妤忐忑不安地等着他,見他袍袖落下,慢悠悠地去了裡間。羅令妤等得心焦,一會兒,看到陸昀拿着一本冊子出來了。他將冊子隨手拋給她,羅令妤慌張接住,翻開,一眼認出這是一份“花神評分冊”。字跡龍飛鳳舞,瀟灑如野間騰龍,該是陸昀的筆跡。羅令妤心喜地望陸昀一眼:這種東西,她能看麼?

陸三郎坐下,手指撐着額頭,無可無不可地看着她笑。

羅令妤懷着虔誠的心打開冊子,果然,這是今年的花神評分。陸昀觀看了五日以來的每一個節目,每個節目後都評了分。林林總總下來,陸三郎的評分總體上偏低。“丙”是他評的常態,即大部分人在他眼中不過爾爾;得到“甲”的,一共不過寥寥兩三人。

評分分爲甲乙丙,甲乙丙後再分“上中下”。

羅令妤看“陳繡”,陳繡得到的也不過是“丙”。原來歷屆的花神在他眼裡也就那樣。而羅令妤的後面,丙被劃去,新寫的是“乙”。羅令妤當即驚喜:“你是一開始不看好我的舞,後來又覺得好了麼?”

陸昀聲音清如玉石,透着幾分不在意:“不是。你那個舞,看着新奇,技藝卻頗一般,確實在我心裡不過爾爾。但是……”他頓了一下,羅令妤的身材確實,非常……然而,他又心中不快,不喜她的好身材被所有郎君一同看到。心中斟酌一二後,陸昀直接略過了這段,“……後來那編鐘聲加入,我纔看出我低估了你。你那編鐘,將宮廷雅樂和清商樂相合,恢弘大氣卻又輕靈乾淨,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基調上揚。我看出你胸襟開闊……”

陸昀望她:開闊得都讓他懷疑這是不是他的羅表妹了。

羅令妤的臉僵了下。編鐘……她握着冊子的手一緊。編鐘現在還在她這裡,她尋思着有時間借送編鐘去找周郎。這編鐘不是她改的,是周郎僅用了半日時間就加進來幫她和樂的。周郎乃是一片好意……可是陸昀認爲她的舞曲中最好的就是那編鐘……

羅令妤:“反正你願意幫我再改了?改成‘甲上’的話,你什麼條件?”

陸昀笑:“條件下流,怕你不願意。”

羅令妤:“……”

第一次見有人自稱自己條件下流的。

羅令妤心裡一抖,默默往後挪了挪,面上糾結地疑問:“你是要……睡我?”

她盯着陸昀,陸三郎如此俊逸風流,閒散而隨意地坐着,若玉山朗朗。他說着“下流”,面上還帶着笑,竟一點兒不讓人討厭。此年代男女私通環境開放,沒有守身名聲之說。陸昀僅看着她,羅令妤臉紅了一下,只在想:這個條件也不是不行,畢竟陸雪臣這般俊……就是會不會自己犧牲有點大?

陸昀看着她羞答答的樣子,愕然:“……”

陸昀笑道:“不是。”

羅令妤:“……哦。”

陸昀沉聲:“我有三個條件。”

“第一,我要你依舊那日的裝扮,獨自一人,就我們兩個。你把那日的舞重新跳一下。你肯在我面前這麼跳的話,我就給你‘甲下’。”

“第二個要求……我還沒想好。等你願意跳,或者跳完了,我們再談。”

羅令妤疑惑,擰着眉:“其實跳舞……我跳得不好,你也知道。可是你願意看,我也無所謂。但是,雪臣哥哥,這個條件,哪裡下流了?”

陸昀咳嗽一聲,別過了臉,沒說話了——他望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絲,心中想到那日看到的女郎胸口。

跳得是“屏風舞”,所有身姿都隔着一道白綢,若有若無地撩着人。旁的郎君以爲那是連七娘,在比試結束後,都去成玉坊尋連七娘。但是陸昀知道,那般好的身材,是羅令妤……他以袖掩面,不肯答羅令妤。

他日思夜想,到底耐不住……

……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剛回陸宅,就碰上雨,陸二郎陸顯一身溼漉漉地跑到樹下涼亭躲雨。陸顯良善,自己躲雨時,也不讓自己身邊剛病好的小廝冒雨去給自己拿傘。主僕二人便被困在雨中,惆悵許久,望着涼亭下滴答滴答濺水的碧綠大湖出神。

傍晚天尚未完全黑,陸二郎看着湖水時,忽然看到下面有個小蘿蔔頭在湖邊蹦蹦跳跳,哼着婉婉小曲。小娘子撐着一把傘,懷裡還抱着一把。她卻不肯好好撐,一會兒傘就從她肩上滑落走。她仰頭伸手接雨,雪面黑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天上的雨往她眼睛裡掉……

陸二郎笑道:“嫿兒,你在幹什麼?大雨天還在外面玩,不怕你姐姐說你麼?”

羅雲嫿偷偷摸摸地扔掉傘淋雨,歡快地提着裙裾踩着雨水玩。她沿着大湖邊走邊玩,冷不丁聽到頭頂男郎的含笑招呼。嚇了一跳,羅雲嫿小娘子仰頭張望,看到了涼亭上傾身看她的陸二郎。羅雲嫿遲疑了一下,甜甜叫一聲“二表哥”,人就噠噠噠地跑上臺階,往斜上方雙面空廊後的涼亭上奔來了。

她小小人人,跑得倒是快,踩着雨水噠噠噠,陸顯看她爬臺階都怕她摔了,她卻是一眨眼就跑到了涼亭上。小娘子眨着眼:“二表哥!”

陸顯看着她,便想到了羅令妤。陸顯看着她笑:“跑得倒是快,但是也得小心,不要摔了,知道麼?想不到你姐姐一步三喘,你倒是這麼能跑。”

羅雲嫿笑嘻嘻:“因爲姐姐總逼我讀書,我就經常偷跑出來玩嘛。她自己不喜歡動,但是我跑跑跳跳她也不說我,我想她還是喜歡我多動一動的吧。”

陸顯訝了下,察覺到羅令妤對妹妹的教育,和對她自己好似完全是兩個方向。羅令妤是個有想法的女郎,陸顯心裡察覺,卻也不會多想。他問:“大雨天你還在外面,要做什麼?”

羅雲嫿努了努嘴,讓二表哥看自己懷裡的傘:“下雨了,我去給姐姐送傘。”知道陸顯要繼續問,她乾脆把話全部說完,“姐姐找三表哥玩去了。”

陸顯:“……”

不自覺地皺了下眉,怎麼又是三弟?

陸顯不想在小孩子面前露出情緒,便道:“三弟難道還會捨不得給你姐一把傘麼?”

羅雲嫿嘴裡嘟囔一句,低下頭。她小小年紀,心中卻憂鬱,她是真的怕姐姐一個談不好,被三表哥趕出門,連把傘都撈不到。羅雲嫿已經看清楚了,三表哥對姐姐有點偏見……再擡頭時,小娘子滴水般的眼睛盯着陸顯,將二表哥看了半天后,她大方地將懷裡的傘讓出:“二表哥,你是被困在雨裡了麼?這把傘給你吧,我找姐姐,回來撐一把傘就好啦。“

陸顯目中溫和,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嫿兒真懂事。不過二表哥不欺負你小孩子,你把這傘讓給我的僕從,讓他回去取傘。我就領着你,咱們撐一把傘。二表哥送你去‘清院’,接你姐姐好不好?二表哥正好有事找你三表哥。”

羅雲嫿想了下:“好呀……但是二表哥真的是有事找三表哥,不是故意照顧我吧?我不要大人照顧的。”

陸顯再次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心裡嘆。都是八九歲大的小孩子,羅令妤這個妹妹,可比他家中的小四郎陸昶機靈多了。小四郎現在見他都還很羞窘,哪裡像小嫿兒這般落落大方……寄人籬下,還要照顧妹妹,羅表妹也是不容易的。

就這樣,與小廝分道揚鑣,陸顯牽着羅雲嫿的手,一大一小兩人同撐一把傘,去“清院”尋人了。牛毛般的細雨鋪織天地間,到處茫茫煙水,雲煙繚繞。陸顯一路上儘量將傘傾向個子纔到自己腰部的小娘子,羅雲嫿倒是無憂無慮,蹦蹦跳跳,再快樂無比地仰頭跟他說話。

一派天真可愛。

到了“清院”,進了院門,四處靜悄悄的。下了雨後,院中的侍女僕從們自然不會傻得站到露天去淋雨。兩位主子在屋裡安生地說話,侍女小廝們則去了別的屋子聊天躲雨,還找出一副彈棋來玩。他們時而看一眼外頭,等三郎和表小姐是否需要他們。就是侍女小廝們玩棋玩得高興時,陸二郎領着自己的小表妹來了“清院”。

爲避雨,陸顯抓着羅雲嫿的手,引着她往樹蔭下走。踩着滿地溼漉漉的落花落葉,羅雲嫿忽而聽到吱呀開門聲,她仰起頭,隔着重重黑壓壓的樹蔭,看到燈火明亮的屋舍開了門,女郎曼妙窈窕的身形出來了。那一看就是她姐姐呀。

羅令妤邊往外走邊扭身和後面跟出來的陸昀說話。外頭大雨,她也不急着走,而是聽陸昀在耳邊說了幾句話,陸昀反身回屋,羅令妤就等着。待一會兒,樹蔭下的陸顯和羅雲嫿看到陸三郎手裡提着東西,重新走了出來。

意態風華的青年示意女郎低頭,將自己的斗笠、蓑衣,爲她披戴上。藉着屋中昏黃燈火,陸昀俯下身打量她掩在斗笠下的姣好面容。蓑衣和斗笠比她整個人都大一圈,他淡聲:“好了,這樣就不怕淋雨了。”

羅令妤很煩惱,乜他:“這麼大,是不會淋雨了,我卻整個人都要埋進去了。你拿走,我不要你的東西。”

淋了雨後,舍外地面潮溼,女郎踢踏時,腳下不妨一滑,叫一聲人往下跌去。眼看要滑倒,就站在她面前的陸昀伸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肢,她一下子跌到了陸三郎的懷裡。

陸三郎垂下眼,目光繾綣漆黑。

羅令妤仰臉,睫毛微微顫抖,面染紅霞。

她嗔罵他一句,推開他,從他懷裡站好。

再斜外,羅雲嫿已經忍不住,從樹蔭下鑽了出去:“姐啊——!”

她奔到姐姐身邊和陸三郎身邊,二人都蹲下身來看她。小娘子笑盈盈地說話,陸三郎和羅令妤面上皆是含笑而聽。他們三人在一起,竟是格外和諧。說了幾句話,羅雲嫿伸指向外:“……和二表哥一起來的……咦,二表哥怎麼不在了啊?”

陸昀手搭在小娘子肩上,看向小娘子所指的空了的樹蔭下方,眸子黑暗,若有所思。

陸顯卻已經失魂落魄地獨自離開,再顧不上什麼傘不傘的,他走在雨中,大腦轟炸一般。滿腦子都是方纔所見,陸三郎,他的弟弟,用那種眼神看羅令妤。絕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二人立在舍下,衣袍彼此沾上。陸顯看去,他們一個低頭一個仰頭,像是擁抱,又像是深情凝視。

而更早的時候,陸顯就見過這麼一次,那時候鐘山射箭,陸昀也和羅令妤這般。膩膩答答,情愫暗藏,它開在黑暗幽若處,不動聲色,默不作聲,就那般,不斷地生長着、生長着……

陸顯臉色慘淡,不光因爲這個,還因爲這個畫面,似曾相識。在他的夢中,也有過這個時候。夢中羅令妤和衡陽王一道從外地回來,“花神選”剛剛結束,因爲錯過,羅令妤有些遺憾。夢中的羅表妹想起自己有東西沒拿,就到陸家來取東西。那時陸顯因爲他自己的原因害得羅表妹離開陸家,他心中愧疚,便去尋表妹主動幫忙。

夢中也是這樣的雨夜,也是這樣的樹蔭。他驚鴻一瞥,瞧見陸昀和羅令妤站在屋外說話。

似擁非擁,一低頭,一擡頭。眼神流轉間,陸昀本是沉着臉,卻幾句話就被羅令妤說笑。

夢中陸顯只是匆匆那麼望了一眼,沒多想,他走出去喊羅令妤,羅令妤扭身來看他時,已經神色如常,陸昀也沒有多說什麼。

那樣的場景在冗長的夢中只是過了那麼一下,此時相似的場景發生在眼前,陸顯心中發抖:難道、難道……三弟和羅表妹……在他夢中的那個世界,就是……相愛的?

若是那樣……她後來卻嫁給衡陽王……三弟離開建業去了邊關……

晴天霹靂!

當夜,陸顯大病,再次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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