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大門外,來自麗華戲社的女班藝人們只是簡單的吃了兩口飯,便在吹鼓手的伴奏中登臺開始了表演。
爲了慶祝收徒,紀老先生在門口搭臺唱戲弄的好不熱鬧,甚至就連彼此間有不少過節的蘇大善人和吳老財都派人送來了賀禮。
前院忙活的同時,平野大翔讓徵柴隊送來的那些藥品也通過不同的渠道以格外隱秘的方式送了出去。
而在紀家老宅後面的那個被層層保護的院子裡,衛燃和平野葵以及那位章大夫,也在隱約可聞的急促鼓點聲中忙的腳打後腦勺。
如果拋開心結和成見,衛燃不得不承認,平野葵的基本功非常紮實,她雖然跟不上自己的速度,但卻比那位章大夫還要專業一些,而且她能清楚的知道該怎麼配合衛燃。
即便如此,他們三人外加那個帶着袖箍的年輕姑娘,以及那位土郎中,還是一直忙到了深夜都沒能停下來休息片刻。
這大半天的時間裡,平野葵甚至還在一位產婆的協助以及門簾子外面衛燃的翻譯之下,順利的救活了一個難產的孕婦,以及她肚子裡的孩子。
這期間,張泰川也進來了數次,接過平野葵給他的相機,幫忙拍了不少她救治傷病號的照片。
關於這些照片,用平野葵的話來說,這是她的誠意。
衛燃等人當然明白,按照這個姑娘的理解,只要這些照片曝光出去,她說不定會被送回招核接受審判。
無論事實如何,忙碌的衆人根本沒有時間討論這些,又或者說,他們都在默契的規避着讓雙方都兩難的話題。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外面吹拉彈唱的聲音已經消停,這間悶熱的手術室的門窗也被厚實的棉被堵死,好在,院子裡積攢的傷員越來越少了。
終於,當最後一個傷員被擡出去的時候,平野葵疲憊的吁了口氣,步履蹣跚的走出了手術室。
“帶她去茅房吧”
經驗豐富的衛燃用母語招呼了一聲,隨後也跟着走出了悶熱且瀰漫着濃郁血腥味的手術室,走出這小院,在門外的牆根處解開了褲腰帶。
等他一泡尿撒完重新回來的時候,平野葵卻沒回來。
“她央求着二叔帶她去看少班主了”稍晚一點趕來的六子說道,“衛大哥,去前院吧,你們一整天都沒吃飯了。”
“稍等一會兒”
衛燃走進手術室,見那位章先生正帶着那個袖箍姑娘一邊收拾手術器械一邊進行講解,這才稍稍鬆了口氣,跟着六子穿過紀家老宅的後院回到了張正歧所在的房間。
“他醒了嗎?”衛燃朝剛剛結束換藥的平野葵問道。
“還沒有”
平野葵嘶啞着嗓音答道,“但是沒有發燒,傷口也沒有發炎,他肯定會沒事的。”
湊近了看了看張正歧的臉色又聽了聽他的呼吸和心跳,衛燃稍稍鬆了口氣,和平野葵一起,跟着張泰川走進了只隔着堂屋的另一個房間。
此時,這個房間裡已經擺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吃食,甚至還有一盤殺好的西瓜和兩瓶冰涼的汽水。
“不用等了,你們倆先吃吧。”
張泰川特意用日語說道,“章先生他們不適合來這個院子,所以在後邊給他們額外備了一桌了。”
“我不客氣了”
明顯餓壞了的平野葵說着已經拿起了筷子端起了裝滿米飯的飯碗,夾起一大塊紅燒魚肉便開始了狼吞虎嚥。
她確實餓壞了,她也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如此高強度的救治工作。
“嘭”
衛燃用筷子別開了一瓶汽水,這突兀的動靜也把這個吃的腮幫子都已經鼓起來的鬼子姑娘給嚇了一跳。
不過,在看到衛燃遞來的汽水的時候,她連忙放下飯碗和筷子接了過去。還不等她說些什麼,衛燃卻已經挪到了窗邊點燃了一顆香菸。
片刻之後,平野葵拿着另一瓶打開的汽水走過來遞給了衛燃,“衛先生,我們能再談談嗎?”
“談什麼?”衛燃接過汽水放在窗邊問道。
“你對我的態度似乎很矛盾?”平野葵問道,“我能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在想,你們招核有好人嗎?”
衛燃轉過身,背靠着窗臺,看着對方問道,“你在來華夏之前,遇到過很好的人嗎?”
“當然遇到過”
平野葵答道,“我遇到過很好的人,良子小姐就是很好的人,她很善良,也很溫柔,我們的鄰居千代子太太以及她的丈夫也都是很好的人,還有我的老師小林先生,他們.”
“他們都沒有參與這場戰爭嗎?”衛燃問出了新的問題。
“他們.”
平野葵愣了一下,隨後嘆息道,“不,我認識的很多很好的人,很溫柔的人,很善良的人,他們都應召參軍了,他們有的死在了戰場上,有的雖然回來了,但是變成了殘疾。”
“你覺得,他們在戰場上殺人了嗎?”衛燃問出了新的問題。
“我猜.肯定殺過吧”
平野葵看向窗外璀璨的夜空,“不然需要士兵們做什麼呢?像我的哥哥一樣在戰場上做生意嗎?”
“所以.那些沒有參加戰爭的人,那些你認爲善良的人,好的人,他們是無辜的嗎?”衛燃問出了一個近乎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
“這就是你在思考的問題嗎?”平野葵反問道。
“是啊”
衛燃同樣轉過身,“在很久以前,我有個德國朋友,他和我說,巖壁上的雪花,在他們從天空中飄落的那一刻,便已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我我聽不懂你說的雪花代指的是誰。”年輕的平野葵說道。
“構成了一場會埋葬所有人的雪崩的其中一片雪花”衛燃說道,“這就是我在思考的問題。”
“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平野葵嘆息道,“沒有人是無辜的,我的哥哥託付武藏先生帶回家的那些東西讓我們一家人都過上了好日子。
但是今天我才知道,我們在大阪享受的那些紅利,都是其他地方的人從身體裡流出來的血。”
“你在大阪聽到的,關於這場戰爭的宣傳是什麼樣子的?”衛燃繼續問道。
“至少比我來到申城之後看到的一切要美好一萬倍”
平野葵愈發痛苦的說道,“我在大阪聽到的,關於戰爭的一切不是這樣的,有人在說謊。”
“是啊,有人在說謊。”
衛燃說到這裡看向平野葵,“巖壁上的雪花,在他們從天空中飄落的那一刻,便已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但那只是巖壁上的雪花,還有的雪花被風吹到了其他的地方,我不想評價那些雪花是否無辜,畢竟它們終究是讓冬天變得更冷的雪。
但我希望,平野小姐,希望你不會出現在巖壁上,不會出現在雪崩裡。
我依舊沒有辦法,也永遠不可能去原諒你的同胞做出的一切,並且如果有機會,一定會進行一場車輪放平的復仇。
爲了復仇,我願意去做有罪的人。
但是等復仇之後,我也一定會像現在的你一樣,努力去做些什麼來贖罪,僅此而已。”
“我明白”
平野葵後退了一步,認真的鞠躬說道,“衛先生,我衷心的祝願您完成您的復仇。
我敢肯定,到時候您或許會像現在我的一樣,內心只有煎熬,絕對不會有任何的愉悅。
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您去做您認爲該做的事情。
因爲我知道,那些有關我哥哥的罪行照片裡,那些被虐殺的人,他們一樣讓您日夜難安倍感煎熬。
所以如果復仇是您在兩種痛苦之間,一個相對更舒服的選項,那麼就去做吧。”
“謝謝你的理解,平野小姐。”
“也謝謝您的坦誠”
平野葵如釋重負的笑了,“不知道爲什麼,在得知您會選擇復仇之後,我的心裡多少舒服了一些。”
“我明白,就像我一直在期待你會選擇告發我們一樣。”
衛燃嘆息道,“如果我能得到那樣的機會,我會復仇之後去救助那些活下來的人作爲贖罪的。”
“謝謝您願意救下那些無辜的生命”平野葵愈發鄭重且認真的說道。
“吃過飯之後早點休息吧”
衛燃說完,拎上對方幫自己打開的那瓶飲料,邁步走出了這個讓他愈發壓抑的房間。
“我沒想到,你纔是最難說服的那一個。”連廊拐角的陰影裡,趙景榮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很久之前,有人說我是個覺悟很低的人。”
衛燃攤攤手,“我自認如此,覺悟低,狹隘,有仇必報,十倍百倍的報,甚至可能不計後果。”
“我並不打算勸你什麼”
趙景榮說道,“但那個招核姑娘今天救了很多人,僅僅只憑這一點,衛燃,你不能傷害她,冤有頭債有主,濫殺會造殺業的。”
聞言,衛燃卻突兀的笑了。
“你笑什麼?”
“曾經有個小和尚說,他會爲我祈福,保佑我不被殺業纏身。”衛燃說出這話的時候笑容愈發的肆意了些,“不過,放心吧,我還沒瘋,我保證不會傷害平野葵的。
我清楚,她是朋友,至少目前是朋友。也正因爲她是朋友,所以我纔對她足夠的坦誠。”
“早點休息吧”趙景榮拍了拍衛燃的肩膀,示意他跟着不遠處的六子走。
“明天什麼安排?”
“明天再唱一上午,晌午飯之後咱們就回去了。”趙景榮說着,已經走進了平野葵用餐的房間。
在六子的帶領下,衛燃來到了偏院給他準備的一間正房裡。
“衛大哥去西廂房洗個澡吧,等下我給你再端些.”
“不用了”衛燃擺擺手,“你也早點睡吧。”
聞言,六子張張嘴,終究沒有說些什麼,轉身離開了這個偏院。
格外仔細的在西廂房的大木盆裡洗了個澡,衛燃又將他的衣服晾在了院子裡的晾衣繩上免得留下消毒水的味道,然後才躺在了牀上,放下了蚊帳。
這一夜,他睡的依舊不踏實,斷斷續續的破碎夢境裡,那些朋友也一個接着一個的出現,但他們卻什麼都沒說,只是親熱的拍一拍他的肩膀,又或者輕輕的抱一抱他。
即便如此,當衛燃在某一瞬間驚醒的時候,卻還是發現眼角和枕巾都已經溼了。
“呼——”
在用力做了個深呼吸之後,他精神抖擻的翻身起牀,換上了一套不知道什麼時候送來擺在門外桌子上的中山裝和新布鞋。
一番洗漱之後,衛燃早早的來到了張正歧的房間,此時,平野葵已經幫他檢查完傷口了。
“早安,衛先生。”平野葵帶着明媚的笑容和衛燃打了聲招呼。
“他還沒醒?”衛燃問道。
“我聽說半夜醒過來一次”平野葵說道,“他應該已經脫離危險了。”
“那就好”
衛燃稍稍鬆了口氣,他正要說些什麼,平野葵卻主動邀請道,“我們去看看其他傷病員吧。”
“也好”
衛燃點點頭,和對方一起從後門離開,重新來到了那個小院。
可這才一夜不見,這小院裡哪還有什麼人?
“我們還是回去吧”
衛燃轉身一邊往回走一邊說道,“今天你是平野小姐,來看戲的平野小姐。”
“所以你會對我熱情很多?”平野葵問道,顯然,她聽懂了衛燃的暗示。
“如果平野小姐需要的話”衛燃說道。
“齊管事怎麼辦?”
平野葵忽略了上一個話題,並且主動開啓了新的話題,“如果回去之後我哥哥發現齊管事不在,他不會懷疑嗎?”
“齊管事昨晚上維護戲臺的時候不小心摔傷了,多虧了平野小姐在場才讓他撿了一條命。”
話音未落,張泰川已經迎了上來,“平野小姐,昨天多謝你的幫助。”
“請不要謝我”平野葵愧疚的說道,“我做的這些根本不算什麼”。
“不說這些了,我帶你們去用早餐吧。”
張泰川主動轉移了話題,帶着衛燃和平野葵去了相對更加熱鬧的前院。
“衛先生,我昨晚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平野葵說道。
“什麼問題?”衛燃心不在焉的反問道。
“如果我們是敵人,如果我幫你們抵抗你們的敵人,那麼我們便擁有了共同的敵人。”
說到這裡,平野葵停下了腳步,“我們共同的敵人卻又是我的同胞,我想不明白,如果我在做正確的事情,爲什麼我會站在我的同胞的對立面,難道我的同胞,那些沒有參加戰爭的平民全都是錯誤的嗎?
如果我在做錯誤的事情,爲什麼會讓我昨晚睡的格外安穩沒有再夢到那些照片裡的場景?”
“平野小姐”
衛燃同樣停下了腳步,並且轉過身說道,“昨晚我也在睡前思考着類似的問題。”
“所以你有答案嗎?”平野葵期待的問道。
“我有答案,但並非我自己想出來的。”
衛燃頓了頓,“在申城這座城市,還活躍着至少一位國際主義戰士,她從遙遠的法國奔赴西班牙參加戰鬥,又在西班牙的戰鬥失敗之後履約來到申城繼續以一名國際主義戰士的身份戰鬥。
平野請允許我稱呼你爲平野葵同志。
如果你認可你是個國際主義戰士的話,那麼我能回答你,我們的共同敵人並非你的同胞,並非招核人,而是法吸絲,發動戰爭,侵略他國土地的法吸絲。”
“所以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法吸絲?那些落在巖壁上的雪花?”平野葵問道,“如果我是個國際主義戰士的話?”
“從你願意救下齊管事,從你昨天一直在救助傷病員的時候開始,你就已經是個國際主義戰士了。”
衛燃坦誠的說道,“從這一點來說,我謹代表我自己歡迎你來華助戰,併爲你所做的一切努力表示感謝。”
“所以你會繼續復仇嗎?”
平野葵問道,“我願意以國際主義戰士的身份收下你的感謝,剛剛的問題僅僅只是出於個人身份的好奇。”
“會”
衛燃直白的答道,“我終究是個人,我沒有辦法原諒包括你的哥哥在內的所有侵略者,無法原諒他們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做下的事情。
我也沒有資格原諒他們,我能得到的選項就只有復仇。
坦白說,我不會因爲敵人裡出現了一個好人就原諒所有的敵人。
我更傾向於在完成所有的復仇之後,再去寬恕和好人等量的無辜者,並且像那個好人所做的一切一樣去幫助對方的倖存者。”
“我表示充分的理解”
平野葵深吸一口氣又長出一口氣,“無論如何,衛先生,或者衛同志,你至少給了我一個清晰的答案,讓我知道了我所面對的敵人是誰。
如果國際主義戰士是個類似醫生一樣的職業的話,我接受這份工作,並且會在未來繼續幫助你們。
我只希望”
再次做了個深呼吸,平野葵咬咬牙說道,“我只希望,在對我的哥哥進行復仇的工作上,不要讓我參與就滿足了。
我.
我知道他犯下了無論如何都無法饒恕的罪行,但是我依舊沒有辦法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更沒有辦法爲你的復仇提供任何形式的幫助。
就像你說的,你終究是個人,你只能復仇。
我.我也終究是個人,我沒有辦法幫你,向我的哥哥復仇。”
“所以我們達成了交易?”
“以大阪人的方式”
平野葵說話間,主動朝着衛燃伸出了她已經佈滿了汗水的手。
“成交”
衛燃同樣伸出手,和對方的手握在了一起。
“所以你們相互說服了對方?”張泰川問道。
“也許吧”衛燃和平野葵給出了同樣的答案。
“看來今天早晨的飯桌上該有酒壺和酒杯纔對”
張泰川開心的說道,哪怕.哪怕明明他纔是最難以解開這個心結,最難以自我開解的人。
“秦先生”
平野葵深吸一口氣,“我同樣不會阻止,更不會介意你對法吸絲進行復仇。”
“但那個法吸絲是你的哥哥”張泰川嘆息道。
“我知道”
平野葵同樣嘆了口氣,“我知道”。
“去吃早餐吧”
衛燃開口轉移了話題,同時也邁開了步子。
“去吃早餐吧”
張泰川跟着說道,他清楚的知道,現在他和平野葵都出於同樣兩難卻又相互矛盾的境地。
當年的張泰川是無辜的,但平野大翔卻殺死了他的家人。
今天的平野葵是無辜的,但她.
“去吃早餐吧”
平野葵也跟着說道,並且邁開步子越過了張泰川。
就好像.
就好像所有的完美答案都藏在了接下來的早餐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