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的戰壕裡,隨着天色漸漸變暗,頭頂的陰雲越來越重,最終化作了雨水無情的砸了下來。
這雨水雖然衝散了硝煙和悶熱,卻也讓本就泥濘的戰壕裡瀰漫起了濃烈的讓人作嘔的甜腥味——那是尚未腐爛的屍體的味道。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就在剛剛,戰壕裡的傷員和屍體都已經被民夫和壯丁擡去了大後方。
“這破天氣,鬼子接下來說不定還得有一輪。”
用頭盔護着手裡菸捲的程官印憂心忡忡的說道,這已經是他連續點燃的第二支菸了。
“彈藥還夠嗎?”衛燃一邊說着,已經走向了不遠處的地下掩體。
這地下掩體修的只能說勉勉強強,或者說,這就只是個掩體,用來儲存彈藥或者安置傷員的掩體。
如果沒有下雨的話,這個狹窄的掩體或許還勉強能發揮些作用。
但此時這雨纔剛剛開始下,就已經有混雜着血液的泥湯往裡面倒灌了。
再看那裡面,積攢的污水都快和外面的戰壕齊平了,而且水面上還飄着密密麻麻的一層蚊蟲。
如今這裡別說安置傷員和彈藥,這結構連個額外的射擊孔都沒有,就更不能有衝擊波緩衝牆了。
簡言之,它恐怕都不如外面的戰壕能提供的防護更多。
“別找了,那裡面沒有彈藥。”
程官印在越來越大的降雨中招呼了一聲。
重新回到對方的身旁靠着潮溼的牆壁坐下來,衛燃同樣摘下鋼盔當做雨傘點燃了一顆香菸,並且也直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在鋼盔的頂部邊緣,似乎有一道子彈留下的新鮮擦痕。
“運氣不錯”
程官印說着,隨手挑了一些爛膠泥糊在了那個閃露着金屬光澤的擦痕上。
“確實運氣不錯”
衛燃嘬了口煙,在片刻的沉默過後問道,“你回家看到石頭上刻的字了嗎?”
“沒有”
程官印嘬着煙,在嘩啦啦的雨幕中換上了方言囈語道,“冇得噠咧,那塊巖頭都被天殺的鬼子炸得連渣子都不剩噠”
“你”
衛燃嘴裡只是剛剛冒出了一個字,但卻再次被金屬本子無情的進行了閉麥操作。
“我重新立了一塊石頭”
程官印換回了國語,“也不知道兵權和我老婆有沒有看”
“轟!”
恰在此時,一發擲榴彈砸在了他們身後只隔着一道土牆的反坦克戰壕裡並且轟然炸開。
“抄傢伙啊!”
遠處的雨幕中,一個北方口音的漢子聲音洪亮的喊了一嗓子,這條才安靜了沒多久的戰壕也再次動了起來。
“我就說這些狗日的不死心!”
程官印說着猛嘬了一口煙,將鋼盔胡亂扣在了頭上,隨後一溜煙的跑向了遠處。
這場降雨和此時的天色終究是影響了能見度,卻也給了衛燃一個難得的機會。
左右看了看,他取出擲彈筒抵住了戰壕的後牆,隨後摸出一顆瞬爆彈塞了進去。
降雨前的交火早就讓他記住了對方的一個擲彈筒小組和相距不遠的機槍陣地的位置,他甚至刻意的沒有朝着那裡開火。
看了眼前面兩個沙袋的邊角的連線位置,衛燃稍稍移動着手裡的擲彈筒。
那兩個沙袋邊角相連做延長線,便是敵人的位置,這是他刻意記下的。
他甚至可以確定對方大概率沒有變換位置,畢竟那裡的位置太好了,甚至有一輛被擊毀的鬼子坦克做掩護。
最後瞄準了位置,衛燃輕輕扯動扳機,隨後快速裝填了第二發。
“轟!”
一聲動靜遠超擲榴彈本身的爆炸過後,衛燃果斷的收起了擲彈筒,他賭對了,對方果然沒有移動位置,而且自己剛剛打出去的那發擲榴彈似乎好運的引爆了些什麼。
沒有浪費時間,衛燃抄起了一支提前準備好的三八大蓋,探身趴在戰壕的邊緣,朝着一個模糊的人影便扣動了扳機。
甚至,他這次都沒有躲回去,反而就趴在那裡推彈上膛繼續朝着敵人扣動着扳機。
但不止他,所有人都能明顯察覺到,隨着剛剛那聲來自鬼子後方的爆炸,原本該用來壓制他們的擲彈筒竟然出現了短暫的停頓,而且他們再次開火的時候,準頭似乎也已經歸零開始了重新校準。
衛燃知道,這是對方的擲彈筒開始變化位置了。
“砰!”
在又一次扣動扳機命中一隻敵人之後,衛燃將打空的三八大蓋放在一邊,抄起旁邊那支中正式換了個位置耐心的等待着。
終於,他在這越來越黑的天色中看到了對面的機槍開火時短暫的槍口焰。
“砰!”
衛燃朝着那個位置果斷的扣動了扳機,隨後立刻推彈上膛,重新瞄準了同樣的位置。
幾乎就在那裡又一次亮起槍口焰的時候,他也再次扣動了扳機。
幾乎前後腳,他便聽到了對面傳來的,剛剛開始便被中斷的機槍壓制聲。
“今天槍神附體了”
衛燃在自言自語中重新頂上了一顆子彈,在耐心的等待了片刻之後,又一次朝着一處冒出槍口焰的位置扣動了扳機。
“手榴彈!手榴彈準備!”
戰壕遠處傳來呼喊聲的時候,程官印也跑了過來,同時嘴裡大聲喊着,“兩顆!扔兩顆!炸了之後隔兩個數!隔兩個數!”
在這呼喊中,包括衛燃在內的士兵連忙各自準備好了兩顆手榴彈。
“嘟——!”
恰在此時,已經跑到戰壕盡頭的程官印吹響了哨子!
不等哨音停止,這片戰壕線了的士兵們便相繼將手榴彈甩了出去,隨後立刻拿起第二顆做好了準備。
“轟!”
連綿的爆炸過後,所有人都攥緊了手榴彈的拉火線開始了默數,並在數到2的時候,將手榴彈接連扔了出去。
此時,那些才被炸過一輪的鬼子纔剛剛爬起來準備頂着大雨繼續衝鋒,可在這混亂中,又一輪手榴彈扔了過來。
“轟——!”
比上次整齊了許多的爆炸聲中,成片的鬼子相繼倒了下來。
“再來一輪!哨音之後五個數!”遠處的指揮官大聲喊道。
這特碼是馴狗呢!
衛燃不由的一樂,他甚至在準備好手榴彈之後冒險探頭看向了外面。
“嘟——!”
隨着哨音,外面那些鬼子果不其然有不少經驗豐富的已經下意識的臥倒做好了準備,並且這臥倒還帶動了周圍其餘的士兵。
在短暫的等待之後,這些鬼子見沒有手榴彈丟過來,纔將信將疑的相繼爬了起來。
可也就是這個時候,已經數到五的守軍乙方,也剛好將第二波手榴彈給甩了過去。
但這一次,衛燃卻沒有急着扔手榴彈,反而瞄準一個看不清是不是拿着刀的鬼子先扣動了扳機,隨後纔在那個鬼子倒下的同時,稍晚一步丟出了一顆手榴彈。
“轟!”
當那些手榴彈開始爆炸的時候,戰壕裡剩下的人也紛紛拿起了上了刺刀的步槍或者抗日大刀做好了拼刺的準備。
只不過,出乎他們的預料,這一次,鬼子甚至都沒有摸到反坦克戰壕旁邊便果斷的開始了後撤。
“這些鬼子又準備搞什麼花樣?”不知什麼時候回到衛燃身旁的程官印古怪的唸叨着。
“你這跑來跑去的忙什麼呢?”衛燃故意問道。
“傳令,把連長的命令傳到隔壁那個排,咱們沒有足夠的電話和電話線,只能靠腿跑。”
程官印話音未落,這條戰壕線的起始部分也傳來了報數的指令。
在兩人的等待中,衛燃這次輪到了“11”,而這個排的隊尾報出的,也不過是“16”而已。
“我過去看看”
程官印說着,再次走向了戰壕開始的位置。
趁此機會,衛燃重新取出工兵鏟把腳下的爛泥清理了一番,順便還修出了一條作用不大的排水渠,以及用倒扣的空箱子充當的踏臺。
他這邊纔剛剛忙完收起工兵鏟,程官印便跑了回來低聲說道,“分出一半的人下反坦克戰壕尋找補給!注意分散開,戰壕裡的人準備接應!”
聞言,衛燃立刻開始往上爬,翻過了用沙袋加固的戰壕胸腔,和周圍的一些士兵出溜進了爛泥潭一般的反坦克戰壕。
毫無疑問,最先被收集的便是步槍和子彈,然後是手榴彈,以及和日式手榴彈搭配使用的鋼盔。
很難算是刻板印象還是算犟種,又或者單純因爲戰術以及手榴彈質量問題。
二戰中的鬼子別看瘋狂深愛着他們的擲彈筒,但對於手拋的手榴彈使用率卻實在是不高。
雖然鬼子自己不愛用,但衛燃以及周圍的人可不會挑剔。
在將一個屍體一個屍體的摸乾淨之後,已經有膽子大的爬上了反坦克戰壕另一邊。
見身後沒人阻止,衛燃也跟着爬了上去,儘可能的收集着步槍和彈藥,以及偶爾才能摸出來的一些香菸和比香菸更加少見的打火機。
至於食物和飲水那是別想了,哪怕這些鬼子全都是近親結婚的產物,也不太可能揹着他們的小書包掛着太郎包和小水壺衝鋒的。
“噠噠噠噠——!”
就在衛燃將幾支三八大蓋和牛皮子彈盒順到反坦克戰壕裡交給那個叫陳順的年輕小夥子的時候,鬼子那邊的機槍也開始了嘶吼。
“撤退!快點撤!”程官印立刻發出了指令。
“快走!”
衛燃催促着陳順,各自抓住戰壕裡丟下來的繩子,沿着溼滑的斜坡就往回爬。
這個時候他們必須快點撤,不然等鬼子的擲彈筒開始發威,他們的損失可就大了。
就在這不到十個負責搜刮戰利品的士兵往回撤的時候,戰壕裡剩下的士兵也用步槍朝着機槍以及機槍周圍進行着壓制掩護。
險之又險的,他們趕在第一發擲榴彈砸在反坦克戰壕裡的時候,險之又險的全都翻進了戰壕裡。
“報數!”
不等對面敵人的擲榴彈停下,那位疑似排長但卻素未謀面的前線指揮官便下達了命令。這一次,最終報出的是15,終究還是有人折在了這次搜刮戰利品的危險活動裡。
等這一輪交鋒停止,後方也終於有民夫挑着挑子送來了晚餐——水煮玉米,每人一根。
“你是哪裡人?”
衛燃接過屬於自己的那根水煮玉米,一邊扒皮一邊朝坐在自己旁邊的陳順問道。
“豫南嘞”
陳順理所當然的給出了回答,順便咬了一口他自己的水煮玉米——甚至都沒扒掉青黃色的外皮。
“你怎麼跑這麼遠來這裡了?”
衛燃停下了手裡扒皮的動作問道,他也試着咬了一口帶皮的水煮玉米,粗糲的植物纖維格外的劃嗓子,但卻帶着些許溫暖的湯水和甜意。
“水旱蝗湯,活着就不錯喱!”
陳順嚥下嘴裡的食物,“俺跟着俺爹孃往南逃荒,半道兒裡爹孃都折了。
抓壯丁嘞抓俺三回末一回俺實在頂不住蹽啦!之後要着饃摸到這兒。這一回.任咋弄也不蹽了!”
見程官印一臉茫然,衛燃嘆了口氣,將陳順的回答說給了對方。
“唉”
程官印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只是同樣咬了一大口手裡帶皮的水煮玉米——包括透着甜味的玉米芯。
在雨幕中吃完了晚餐,根本沒處躲雨的三人索性靠着泥濘的牆壁,各自點燃了一顆香菸。
“今晚鬼子還會來嗎?”陳順問道。
“不知道”
程官印搖了搖頭,這麼一頓飯的功夫,鬼子的擲彈筒也已經停了。
“再去撿一些?”陳順提議道。
“別去了”衛燃和程官印異口同聲的說道。
“可”
“鬼子已經有防備了”
衛燃指了指身後,“說不定會打照明彈呢。”
“只要不打帶毒氣的就好”
陳順說到這裡的時候不由的打了個哆嗦,顯然,他對此有非常不好的記憶。
“輪流睡一會兒吧”程官印說道,“這一夜有的熬呢。”
“你們睡吧,我還不困。”
陳順不死心的往外探頭看了一眼,隨後說道,“你們等等,我去拿些東西。”
說着,他不等衛燃和程官印阻攔,便已經沿着戰壕跑沒了影子。
“你覺得鬼子會用毒氣彈嗎?”程官印在雨中問道。
“會”
衛燃頓了頓,“希望這場雨別停吧,這樣好歹還能有些活路。”
“到時候記得用溼毛巾捂住嘴和鼻子。”
程官印提醒道,“臉上脖子上手上記得塗一層泥。”
“管用?”衛燃不置可否的問道。
“管些用”
“你遇到過?”衛燃下意識的問道。
“遇到過”程官印嘆了口氣,卻並沒有就此進行解釋。
不多時,陳順拖着一條破破爛爛的帆布跑了回來,這條鬼子單兵配發的防雨布已經溼透了,而且沾滿了爛泥,且瀰漫着濃烈的腥臭味。
“你從哪找到的?”程官印好奇的問道。
“那邊的一個掩體裡”
陳順擡手指着一個方向說道,“那裡之前是放彈藥的,進水之後,這個一直在裡面泡着,裹死人的。”
“好歹能擋雨”
衛燃說着,已經拿起兩隻刺刀將帆布的一邊戳在戰壕牆壁上,隨後又將另一邊用步槍抵在了對面牆壁上。
雖然腳下仍舊一片泥濘,但這勉強搭出來的擋雨棚卻也彌足的珍貴。
“你去裡面”
程官印不由分說的將陳順按在了這擋雨棚最中間那個倒扣的木頭箱子上,他和衛燃則一左一右的擠在了他的左右兩側。
“睡一會兒吧”
衛燃趕在陳順準備說些什麼之前說道,“等你睡夠了再來替我們。”
“快睡吧”
程官印說話間又分給了衛燃一支菸,“我們聊一會兒。”
聞言,陳順點點頭不再堅持,蜷縮起來閉上了眼睛。
“你回去過石牌嗎?”程官印開啓了一個無法避免的話題。
“沒有”衛燃搖搖頭,“你呢?你回去過?”
“我也沒有”
程官印搖搖頭,“我我託人打聽過,兵權.我弟弟兵權已經戰死了。”
“你不打算回去嗎?”
在試圖說出程兵權的情況卻根本不給開口之後,衛燃換了個問題。
“回哪?”
“十八軍”
衛燃說道,“或者.”
“咱們是被收容來了,”
程官印搖頭嘆息,“哪是你想去哪就去哪的?況且,在哪都是打鬼子。”
說到這裡,程官印像是纔想起來似的,打開斜挎在腰間的鬼子太郎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個日式飯盒,“給你看個東西。”
“吃的?”衛燃自以爲猜到了答案。
“我要是有吃的早就拿出來了”程官印說着,小心的打開了那個鋁製的飯盒。
這飯盒內部的托盤下面,還壓着一層油紙。
等他揭開這層油紙,衛燃也看清了飯盒裡面的東西。
這裡面放着的,是那臺屬於楊齊治的相機,除此之外,還有兩個膠捲。
“這是楊齊治留下的那臺照相機”
程官印說道,“過年的時候,我花大價錢把它修好了,還特意學了怎麼用。”
“拍了什麼嗎?”衛燃問道。
“拍了,拍了一些。”
程官印頓了頓,“要是.要是我死了,你記得收好這個相機和那些膠捲,以後有機會有機會的話交給我老婆。”
說着,程官印指了指飯盒內部托盤反面的刻字,“我家的地址,我老丈家的地址,我老婆的名字還有我孩子的名字,我都刻在這裡了。”
“我答應你”衛燃點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程官印說着,重新收好了飯盒塞回太郎包。
“你們見過海嗎?”
就在這個時候,陳順突兀的開口問道,他甚至極力讓自己說的是國語而非方言。
“沒有”程官印搖了搖頭,“你見過?”
“我也沒有”
陳順囈語道,“我家就在黃河邊上,我爹和我說,黃河水最後會流到海里,海里的水可清可藍,裡面還有鹽,有大魚。
我爹說,要是住在海邊,就不缺肉吃,也不缺鹽吃。”
“你爹去過海邊?”程官印問道。
“沒有”
陳順帶着尷尬說道,“但是我娘去過,我娘小的時候,跟着我姥爺去過海邊。”
“你想去?”衛燃問道。
“想”
陳順囈語着,“要是能活下來,我想去看看海,嚐嚐海水是不是鹹的,我還打算試試能不能了網到魚。
要是住在海邊的話,就不用擔心發大水淹了莊稼吧?”
說到這裡,陳順用胳膊肘碰了碰衛燃,“你呢?你看見過大海嗎?”
“看見過”衛燃心不在焉的答道。
“是不是可清可藍的?”陳順問道。
“是啊”
衛燃點點頭,“可清可藍,海水也是鹹的,還有好多露着大白腿和大胸脯的漂亮姑娘呢。”
這話說完,程官印哭笑不得的搖搖頭,倒是陳順咯咯的笑了出來。
“趁着鬼子消停,抓緊睡一會兒吧。”程官印開口結束了這個讓陳順不由的開始幻想的話題。
這一晚,降雨裹挾着時不時響起的雷鳴一直肆虐到了午夜才漸漸停下來。
好在,對面的鬼子似乎也累了,自從雨停之後,雖然時不時的會打一顆照明彈,但是卻再也沒有發起過沖鋒。
只不過,這難得的寧靜僅僅持續到火紅朝陽剛剛跳出地平線,便被對面打來的擲榴彈徹底絞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