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點也驚了一驚：“小阿鯉……你哪兒來這麼多漂亮的五彩繩！”
常歲寧轉了轉那滿滿當當的手腕，也覺得很漂亮：“皆是小娘子們送的。”
阿點訝然：“那你回頭可有得剪了！”
京師端午系五彩繩的習俗是爲端午當日系在手腕之上，待端午後下第一場雨時，以剪刀剪斷五彩繩，放進河中隨雨水一同飄走，方可全祈福祛災的意頭。
“那這場雨還需下久些。”崔璟最後又看一眼少女手腕，道：“否則雨停了，常娘子只怕還未及剪完。”
常歲寧倒不發愁：“無妨，備把鋒利些的剪刀即可，一根還是一百根橫豎也都是一剪刀的事而已。”
反正她又不是剪不動。
話外之音——便是再多來些也是能消受的。
“……”崔璟聽着這來者不拒貪得無厭的話，再看自己手腕上那光禿禿的一根，只覺好似被襯出了寒酸之感。
而這寒酸好似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覺，就連阿點也看不下去，出於安慰般又給他繫上一根，並有些虧欠地道：“小璟，只能多給你一根了，剩下的還得分給常叔他們呢。”
還真有點像？
往常怎沒發現？
對上他默然的神態，常歲寧瞬間領會，不禁目露歉然，補充道：“……我是說結了仇的統共兩個而已。”
“今日寧寧這幅畫留在此處，倒叫阿爹這備好的銀票都未能用得出去！”常闊欣慰地看着女兒：“我閨女一畫千金！”
“你少拿殿下做幌子。”常闊哼了一聲：“誰不知這登泰樓如今是你孟列的。”
這場博弈，明後沒有退路，那些士族也沒有退路，被各方勢力裹挾着的諸路人馬也從無退路。
孟列笑容真切：“常大將軍方纔不是還說不缺在下這仨瓜倆棗？”
喜兒道：“這麼多五彩繩，必然能幫女郎將那些邪祟小人統統驅散了！”
登泰樓後院內堂中，常闊與那位孟東家已喝罷了一盞茶，掌櫃的送了結賬冊子過來。
常歲寧回過神來，笑着點頭：“一定。”
崔璟：“但解氏此番的教訓，不會僅止於此。”
剛下馬的常闊聽得這句話，轉頭看向車簾已被喜兒打起的馬車。
但這位聖人不可能爲了這“微末”之事，而去冒險。
“是啊。”常歲寧看向燈火漸暗的街道。
這登泰樓，她下回還來得了嗎？
……
會亂到何等地步，猶未可知。
“邪祟易除。”常歲寧隨口道：“小人卻總是難纏的。”
常歲寧點頭。
“成！”常闊很痛快地點頭，旋即拿大方的語氣道：“那幅畫便收你四千兩銀！”
此處只二人在，常闊說起話來便沒了顧忌：“你無兒無女的，賺這麼多銀子也不嫌燒得慌？”
孟列氣得追上去：“……你這鐵貔貅，這登泰樓當初倒該交給你來打理！”
她可以爲了穩固帝位而將刀揮向士族，但她這麼做，是因身後有寒門勢力作爲支撐。
他認真想過了此事的可行性？
“我當然知道。”她笑了一下：“這遠遠不夠。”
聽她條理清晰，崔璟贊成點頭：“你已有疑心之人？”
確切來說，是三個。
崔璟看向她：“那幅畫……”
將亂之下，那些小小公道，是不值一提的。
甚至阿鯉那幅畫爲什麼會在幷州，又爲什麼會在“棺材裡”，她還得仔細問一問喜兒。
畫是真的，解氏的威望也是真的，對方本該是勢在必得的——但偏偏撞上了她這個假的。
昌淼在國子監出醜，不過三日前的事而已，昌家也並不具備充足的時間來謀劃此事。
常闊擱下茶盞，起身之際打了個呵欠。
這江山，是會亂的。
阿點早在馬車裡就睡着了，下車時常歲寧晃了晃他，他迷迷糊糊地道：“小阿鯉，我太困了，你揹我吧……”
孟列將手揣進袖中：“我有甚可瞞你的。”
她的視線稍移，落在了一旁的另一道影子上——那是崔璟的。
見他未鬧，阿點這才放心，跑去了樓中尋常闊他們。
明後所做的一切都只會圍繞着自己利益，那些會使她樹敵且無意義之事，她不會也沒有理由去做。
單是除去一個裴家，遠遠不夠。
說着，便又去晃人：“再不起來便索性讓你睡馬車裡算了，夜裡打雷可沒人管你。”
這般乍一看……
但見常闊那雙兒女朝自己看來，尤其是那個傻兒子滿眼寫着‘孟東家大好人’，又兼有幾名路過之人被常闊的話吸引了視線，孟列唯有擠出一絲笑來，朝常闊擡手：“常大將軍慢走……”
“並不難猜。”常歲寧道：“我得罪過哪些人，已是擺在明面上的——掰着手指數一數，值得一提的，統共不過是打了兩個人而已。”
或是另有效忠者？再或者……忠於自身？
此時，那青年的聲音響起：“總之，若哪日有需要我幫忙之處，便同我說。”
他也在沉默着，不知是否也與她一樣由這小小公道而聯想到了這天下大局。
“幷州？”崔璟微皺眉，那是他的管轄之地。
常闊呵欠一收，斜眼看他：“那畫呢？”
“嗯，雖我所作所爲足以讓解氏逐漸留意上我，但能打聽到我與周頂有瓜葛，並拿到那幅畫，卻需要很費些心思與時間——”
徐徐圖之也不行嗎？
常歲寧訝然：“飯菜酒水錢全免了？”
“嗯。”常歲寧並不報什麼希望地道：“且縱是順着那幅畫去查，不過一樁小事而已，隔了這麼久，大約也查不出真正有用的證據。”
常闊正納罕間，常歲寧已拽着阿點下了馬車，見他站着發呆不動，“阿爹？”
二人忽然就這麼沉默了片刻。
常歲寧也很自然地道：“現下還未理清此事，之後若有需要再麻煩崔大都督。”
孟東家接過，那掌櫃的便退了出去。
常歲寧含笑道：“崔大都督慢走。”
這看似安穩平和的京師腳下，權勢的博弈不曾有過一刻休止。
常歲寧看向腳下自己的影子，也看向前方那站在馬車旁等她的兩個乞兒。
各方或明或暗皆有陣營，常歲寧此時忽然有些好奇，他算是哪個陣營裡的？
常闊定睛看着他，忽然問：“老孟……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但那是因爲今日之事鬧大了，有這幅畫掛在登泰樓中，宮中那位聖人便無法視而不見，而非是因公道二字。”
而後亦不需她迴應，即策馬消失在長街夜色中。
“是啊。”常闊笑着點頭，頗無奈地道：“這孟東家也是個實在的生意人，免了酒水錢不說，還硬送了只玉佩給我，不收都不行！”
可若她一旦試圖動搖“男女陰陽平衡”這座矗立了數千年的大山，那麼她將對立的便是整個龐大牢固、無士庶之分的父權。
常歲寧：“……”
崔璟看去，只見少女的眼神似也隨着那些漸滅的燈盞而明暗不定。
青年驅馬離去前，不忘回頭，與她輕一頷首。
“之前解氏雖有理由將我視作異類，卻到底未曾謀面，尚不至於花如此大的心思在我身上。”她道：“她今晚所爲，包括與那周老二之間的暗號配合，看起來更像是受人所託，順水推舟來毀我所謂名節。”
“合着你想白拿？”常闊眼睛一瞪：“發什麼白日夢呢！”
聽得這好似生怕他爲此哭鬧的話，崔璟收回了手：“……前輩去吧。”
她要的是這帝位，初衷便是爲自己奪權，其它的，並不會被她看在眼中——這十餘年來，對方默許解氏這位女子之師的存在便說明一切了。
她如今很弱小，能做的實在很少。
這位應國公夫人行事還算乾淨，從其借解氏之手做事便能看出一二了。
“這話不對。”孟列壓低聲音，糾正道：“賺得是多是少都不是我的，說到底我不過是奉命替殿下守着這登泰樓罷了。”
明後稱帝的爭議從未真正消失過，而隨着如今這位傀儡太子的年歲漸大，這爭議只會越來越難壓制。
“那幅畫的確與我有關。”常歲寧道：“但並非是我贈予周頂的，而本該在幷州。”
他忠於明後嗎？
但也試着去查查看吧，至少自己能做到心中有數，這筆賬縱今日算不完，來日也總有機會算的。
但她要試着讓自己有能力做得更多。
“誠惠三千三百二十八兩銀。”他再次道。
孟列又恢復了往常的神態，笑着道：“殿下言出必行。”
當今聖人雖爲女子，卻不能代表女子，反而，這位聖人需要盡力消除女子之身帶給她的弊端。
常闊緩過神來，露出了個笑：“進去吧！”
“那便只剩應國公府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是篤定的。
常闊看着少女於車內的朦朧側影，忽而稀奇地皺了下眉。
常闊從登泰樓領着常歲安和阿點出來後，腰間裝着銀票的荷包一點沒癟，反倒多了只玉佩。
車內少女擡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袖：“盡是酒氣而已，你家殿下是個酒暈子不成？”
回到常府後，已近子時。
常闊本還想嗆他兩句，但見他神態，便又咽了回去。
孟列也起身，揖手笑得很客氣：“誠惠三千三百二十八兩銀。”
因爲尚且算得上了解對方，常歲寧便尤其篤定。
片刻後，他才道：“誹女子名節之事屢有發生，但若想借今日之事將此增添進律法之內，尚且不夠。”
到底是常闊開口，聲音有些沉啞：“別說傻話了。”
又伸出手去指指點點對方手中捧着的結賬冊子：“三千多兩？你倒真敢開口！連個零頭也不給抹，我說你做生意做魔怔了吧，還是不是自己人了？”
可若說哪裡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孟列的聲音又低了些，語氣也變得緩慢：“十五年前殿下離開時，我既答應了會等殿下回來，自當守諾到底。”
言外之意，做了朋友的自然就不能算進去了。
明日他就讓人在大堂那概不賒賬的牌子旁，再掛一個新的，上頭便寫——常家人與強盜，一概不得進！
“可有需我幫忙之處？”崔璟自然而然地問——畢竟已經成朋友了不是嗎？
畢竟揪着自己捱打的事不放，對他的顏面沒有任何好處。
聽得打雷二字，阿點朦朧張開眼睛，卻忽然動了動鼻子，湊近常歲寧嗅了嗅。
不虛此行嗎？
她這拜師宴的確精彩。
常歲寧反而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崔璟聞言便順勢問：“你疑心今日解氏之舉背後另有主使？”
孟列：“？”
或許是可以的。
“小阿鯉……”他眼神朦朧又有些好奇地道：“你身上怎麼好像也有太陽的味道啊？聞起來就和殿下一樣。”
“今日不虛此行。”崔璟看向不遠處牽馬等候的元祥：“我該回去了。”
而明謹在大雲寺被打，已是兩月前的事，時間與動機都對得上。
她目送着那身形挺拔的青年躍上馬背。
剛追到酒樓外的孟列聽到這一句，生生忍住了破口大罵的衝動。
老孟和他不同，他是上慣了戰場見多了生死的，對生與死的界限分得尤爲清楚，便從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
崔璟道：“解氏顯然有攬下一切的打算，料想之後也輕易不會供出這應國公夫人。”
況且，拋開對方稱帝的初衷不提，對方此時的處境，也不允許對方去做這些爲女子爭取利益之事。
就算有，那也是不是他要瞞着，用無絕的話來說，這叫天機不可泄露……老天的事，那能叫瞞嗎？
“作甚？”
常歲寧看一眼他如山般的身形，心不足而力更不足：“……等我先拿得動斬岫再說吧。”
羣狼自顧，誰理螻蟻啊。
“與解氏往來密切且能驅使得了解氏的、又是如此手段，必定是個女子。”常歲寧直截了當地道：“那位應國公夫人昌氏，算是最有嫌疑的一個。”
好巧不巧，她不僅打了這昌氏的兒子明謹，還打了其侄子昌淼——對方今晚之舉，大約是衝着新仇舊恨一起來的。
“你這玉佩不錯，可拿來抵一百兩！”常闊隨手摘下他腰間玉佩，轉身就走：“剩下的先記賬上，留給我閨女來你這兒吃點心用！”
解氏註定會掉一層皮，不止是顏面這一層皮。
崔璟聽來莫名順耳，卻也未再接話。
崔璟：“……”
常歲寧放下衣袖，遮住了那過於富有的手腕。
時辰已很晚了，但常闊仍領着一雙兒女去了書房說話。
那幅少女紅豆圖的來歷，常闊心中也是存疑的。
常歲寧示意喜兒來說。
關於那幅畫原本爲何會在棺材裡，她也很好奇。
月底求月票啦！努努力試試看月票排名能不能再往上擠擠，萬一進前十了呢？(づ￣3￣)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