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星辰鬥轉,總有很多不可捉摸的事物。嵬城,就是其一。
嵬城獨立於三界之外,很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找到它的入口。也因此,對它生出了許多妄想。
譬如嵬城是十萬鬼域,熊熊惡火;再譬如,嵬城是不死之境,極樂仙山。
而事實通常令人大失所望,沒有那麼多奇幻詭譎。嵬城,不過是座小小的水鄉,連房屋都只有黑白兩色,寡淡的很。
若說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是這裡住着的“人”了。
遠古戰將的魂魄、重生的鬼魅、千年的異獸……不尋常的住戶太多,也就見怪不怪了。
而城南一角,梨花深處,有一小小酒館。
青竹爲基座,茅草爲頂棚。唯有一個露臺延伸到溪水之上,梨花飄灑,如夢境般美麗。
傳說,這家酒館的珍釀,能使人忘卻所有煩惱,名作“解憂”。
酒館的主人,叫夢君。
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只是一夜之間,梨花釀的香氣忽然飄滿了全城,無數精怪聞訊趕來,只見素日荒涼的溪水旁,突然多了一座酒館。
夢君穿着黑色底子的長衫,上面繡着大朵大朵的金色線菊,奪目的美麗。
他正抱着一罈酒,緩緩倒在青碧的酒盞裡。柔和的眉眼,雪白的肌膚。第一眼覺得十分驚豔,但第二眼,竟忘了他長得什麼模樣。
衆人嘖嘖稱奇,這大概是,未飲先醉了吧。
酒館的第一個客人,是新上任的城主大人。
一雙繡鞋踏上竹製的臺階,蔥白的手指撩開青色的簾子。還在發愣的衆妖猛然擡頭,待見到來人後,嚇得急忙奔走。原本喧雜的酒館門口,轉瞬間空無一人。
夢君擡眼,只見一個桃心臉的美人,一臉無辜的笑着,問他:“此酒香冽,可飲否?”
自此,她就成了解憂酒館的常客。
日子久了,大家也不再害怕這位城主了。還常有心直口快的,將她從前的事蹟調侃一番。
城主的脾氣也是甚好,總是笑笑,並不多言。
臨近入夜,夢君點上了廊角的燈籠。回身時,看到一隻梳着雙髻的糰子小妖,蹦蹦跳跳的跑向露臺,撲到城主身上。
“雲洛城主,聽說你是死而復生的,真的嗎?”
手中的梅子酒灑了一滴,雲洛失笑,“或許吧……我在冰牢思過五年,那裡的萬年玄冰,刺得每一寸骨頭都在痛,害我忘記了許多事。我是死了後被扔進冰牢的,還是活着被關進去的,實在是記不清了。”
糰子妖噘着嘴,指指她的胸脯,很不滿的說道:“怎麼會記不住呢?夢君哥哥都告訴我了,最珍貴的記憶,都存在人的心裡。如果有無法承受的痛苦回憶,便可以找他沽一杯‘解憂’。難道,你已經喝了‘解憂’?”
“哦?”,雲洛抿嘴一笑,“但我的心已經丟了呀,所以才記不住的吧。小傢伙,你如果有心的話,一定要好好守住呀。”
糰子妖一臉驚詫,睜大了雙眼。還是旁邊的幾位酒客好心地提醒,城主現在的心,是那隻萬年蓮妖贈的蓮子。雖讓城主免受剜心之痛,但畢竟只是顆蓮子,沒有什麼功用。
話已至此,衆人又免不了一番嘆息。多好的城主,多珍貴的九尾狐心。怎麼到人間走了一遭,就落到現在這種境遇?聽聞,她在人間輔佐出一代帝王,自己傷痕累累、劇毒淬體,最後卻落得孑然一身的下場。
這樣的城主,真是,腦筋有問題吧…………
雲洛飲盡杯中的殘酒,對月晃了晃酒盞。四月的梨花落在衣袍上,她懶懶的趴着,一頭青絲便在地上鋪散開來。
“老闆,你這地方挑得真好。嗯,再給我來一壺竹葉青吧。”
夢君挑了個冰裂紋的酒壺,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笑成一彎新月,“我的小城主,夜已深了,莫要多飲。”
她還是懶懶地不肯動,“那城主府冷清的很,我纔不要回去。哦,你給我再拿個軟墊吧,這木頭桌子真硌人。”
“對了,老闆。你能釀出‘解憂酒’,那有沒有解藥呢?”
夢君微笑,“想忘記一件事很難,但記起來,就很難了。”
雲洛點點頭,“我想也是,但心裡總是空落落的。夢裡,我見到自己在等什麼人,但那人總隱在一團雲霧中,看不真切。醒來枕頭總是溼的,卻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很是茫然。”
她接過夢君遞來的軟墊,又飲了兩杯,便昏昏沉沉的睡了。
這位糊塗的城主,常常在傍晚,撐着竹骨的紙傘,在嵬城的細雨裡走到酒館,從入夜一直醉到第二日的清晨。酒客們,都失笑的看着她嚷着頭痛,而後搖晃着身子去處理公務。幸好城中的大小事項,從無一錯漏,衆人也就隨她去了。
但那日,她破天荒的沒有醉。
嵬城多雨,數日才放晴一次。夢君拎着幾幅溼淋淋的簾子,準備晾在溪水旁的梨樹上。這不,剛出門,就碰見了小城主。
雲洛揹着手,正笑吟吟的仰頭,看着一樹繁花。
“夢君,我要去找我的記憶了,祝我好運吧。”
夢君眯起雙眼,看到她站在樹下,身上是新做的衣裳,上好的錦緞在陽光下泛着光。
她走了之後,深夜的酒館變得冷清。
城中人家的燈火逐漸熄了,夢君倚在露臺的欄杆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着瞌睡。
夜已過三更,酒館門口傳來一陣響動。雲洛跌跌撞撞的跑進來,跌坐在冰涼的露臺上。
夢君回身,沉默半響,“你若是心裡難受,可以哭一哭。若是無法承受,我可以贈你一杯‘解憂’。”
他走過去,摸了摸雲洛的頭髮,“你在我這兒,賒賬也不是一兩日了,贈你杯‘解憂’,就不算酒資了。”
雲洛茫然的搖頭,“你知道嗎?我施法看到那些記憶的時候,旁人都在哭,我卻沒有了一滴眼淚。那些真的是我嗎?倒像在看別人的一生。”
嵬城去人間的大門,每五年開一次。她一半忐忑一半歡喜的過去,終於在重重的宮牆裡,找到了自己的回憶。
她看到人間繁華,一個小女孩坐在男孩的肩上,看着熱鬧的社火。回去的路上,有螢火蟲在林中飛起,點點熒光,令人沉醉。
但記憶的最末,她被一把長劍貫穿心扉,狠狠地釘在灰黑的磚牆上,一滴淚便落在了地上。
現在,雲洛撫着心口,很是疑惑,“我的心是千年蓮子,怎麼蓮子也會痛嗎……夢君,你的‘解憂酒’,能讓我回到從前嗎?”
“你說的,是哪個從前?這酒能讓你忘了所有,你在人間的一生,歡喜也好、痛苦也罷,一覺醒來,都盡歸塵土。但是……”,他頓了頓,“它會帶走你最珍貴的記憶,讓你回到一無所知的從前。這樣,你可願意?”
雲洛茫然,偏頭想了半刻,終於浮起一個溫暖的笑意,“那我還是不喝了。夢君,給我一壺青梅酒吧。”
她頭頂的梨花,依然紛紛揚揚的落下,永不會凋零。
因爲,這並非真的梨花,只是法力造出來的幻像罷了。
自那天起,城主喝得就更兇了。她總是從入夜,一直醉到第二日的正午,細雨淋溼了她的頭髮和衣袍,卻一動都懶得動。
她是城主,自然沒人敢斥責於她。但凡事總有例外,夢君覺着,那個男人大概就是她的變數。
那是五年之後。
正午的天,依舊昏沉,下着毛毛細雨。一身天青色衣袍的男子,正站在露臺上,爲雲洛撐着傘。
他有着如畫的眉眼,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眼角一顆小的淚痣。只是握着傘柄的手在微微顫抖,雨水打溼了他的肩膀。
雲洛還在睡着,頭腦昏沉。
夢君遠遠地瞧着,見那男子俯下身來,幾乎觸到雲洛的鼻尖。他差點以爲那是一個親吻,但片刻後,那人竟提起了雲洛的衣領,把她重重摜到地上。
雲洛迷糊的揉揉眼睛,一雙好看的幽深的淡灰色眸子,懶懶的睜開,盯着那人。
男子語氣冰冷,“你身爲一城之主,整日來這裡買醉,不覺得丟人嗎?”
雲洛冷笑,“你憑什麼來斥責我?”
男子依舊站的挺直,從高處冷冷的俯看着她,“你是我一手養大的,詩書禮義,全是我教給你的。你說我憑什麼?”
“你是人間的王,卻管不着異界的事。”
“管不着?不管十年、二十年,你都是我的義妹。我在的一日,就不允許你如此放縱。”
他語氣極淡,但云洛卻像被踩着了尾巴似得,一下子氣得跳起來。
她狠狠地推了那人一把,油紙傘從露臺跌落,摔散在石頭上。
“你利用了我十年,還不夠嗎!我被關在冰牢裡五年,在嵬城又等了五年,你可曾來找過我?如今,還想利用我什麼?”
她仰着頭,“你們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但我早不欠你什麼,這一次,我可以拒絕。”
男子低垂着眉眼,神情看不真切,“哦?那你要怎樣,才肯助我呢?”
雲洛一拂衣袖,“這倒也不難。你陪我七日,我讓你往東你就往東,絕不忤逆我一句。若你肯答應,我就……”
“我答應。”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雲洛楞了一下,突然笑了。“你答應的這麼爽快,早知我就多提幾日了。”
她俯身,從桌上執起一隻酒杯,挑釁似的遞到那人跟前,“那現在,就算第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