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初秋的夜裡,若生聽着蘇彧說的話,漸漸聽出了一身的寒意來。人好死賴活的,終歸有血有肉有筋骨,死了皮囊也還在,怎麼可能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了呢。
蘇彧走後,她踱着步子回了房,面上神色有些心不在焉的。
扈秋娘喊她,她也像是沒聽見,過了好一會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來,往牀沿上一坐,輕聲道:“歇着去吧。”
“姑娘可是在擔心雀奴?”扈秋娘上前來伺候她脫鞋,脫了一隻,忍不住也輕輕問了一句,然後說,“奴婢瞧着她今兒個精神已是見好,在此地靜養上些許日子,想必就能好利索了。”
不管是身上,還是心裡頭。
佛祖菩薩日日看着,怎麼也好了。
若生卻搖了搖頭,似是想笑一笑,這笑意未及脣畔又飛快淡了下去:“倒不是擔心她。”
扈秋娘仰頭看她,望着她弧度優美的下頜眨了眨眼:“姑娘心裡有事切莫藏着,憋出了病來可不好。”
若生擡擡腳,也不用她來脫,自己抖了兩下將另一隻腳上的繡鞋給抖了下去,將腿收了上去,盤腿坐下,終是露出了兩分笑意來:“沒什麼事,有事我定然不瞞着你,快去歇着吧,明兒個還得早起。”
打發了扈秋娘下去,她自個兒卻沒能立刻便入眠。
她在想蘇彧臨走前說的那兩句話,反反覆覆地想,心裡亂糟糟的。
那十三個突然之間失去了蹤影的孩子,除了都是無父無母的乞兒外,還有一個共通之處--
他們都曾來過半山寺。
半山寺的香火不是鼎盛的。但寺裡的日子過得也不算清苦,小乞兒們來一回,要些吃的,上寺院後山摘些野果,總不落空。
這原本是我佛慈悲,是好事,可如今碰上了小乞兒們失蹤的事。就莫名顯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唉……”若生躺在牀上翻來覆去了半宿。才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及至翌日,天色將明未明,她已然醒轉。饒是眼睛仍帶些惺忪,掀了被子下地轉個身,睡意便也就消得差不多。
也不用誰伺候,她自顧自尋了件外衫披上。散着頭髮就推門出去,往隔壁雀奴房裡去了。
她這回上山。帶了扈秋娘也帶了綠蕉。
綠蕉夜裡陪着她,扈秋娘就被她趕去伺候了雀奴。
眼下她伸手一推門,扈秋娘耳朵尖聽見動靜就睜開了眼,一翻身人已筆挺地站在了地上。再一轉頭銳利的目光便已落在了若生身上。
她跟着若生久了,把若生的身量模樣走路的動靜姿勢都摸得倍兒清楚,天色還沒亮透。朦朦朧朧的一眼看過去,她就將若生給認了出來。立即訝然道:“姑娘您怎麼……這會便過來了?”
若生豎起一根手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扈秋娘只得抿緊了嘴。
若生壓低了聲音吐出幾個字:“我進去瞧瞧她。”言罷擺一擺手,示意她躺着去,不必搭理自己。
扈秋娘沒了法子,只好聽從,回去歇着。
若生滿意了,輕手輕腳往裡屋走,就着黎明時分的微光朝牀鋪走去。
走至牀前,她屏息彎腰去看雀奴,烏鴉鴉一把長髮從肩頭滑落,遮去了她半張雪白的面孔。
牀上睡着的人,猛然尖叫了聲。
若生也是一驚,趔趄着往後退去。
扈秋娘更是拔腳就往裡頭衝,不等她站穩,先瞧見了若生的背影,猝不及防也是差點嚇了一跳。
好在天黑得快,至亮了也是亮得飛快。
不過轉眼,透過窗櫺的微光便愈發泛起白來,屋中光線大亮,牀上的雀奴也終於看清楚了若生,瞪大雙眼張張嘴說不上話來。
若生望着她,面面相覷,忽然大笑起來,聲音清脆,快樂得緊:“你方纔是拿我當鬼了?”
雀奴啞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若生倒莫名心情鬆快,雙手探到後腦,抓起密密一把發,纖指挑了挑,分成三把,三兩下便編成了條大辮子,扭頭朝扈秋娘要彩繩。
扈秋娘一愣,隨後應了聲“噯”,匆匆下去尋了根彩繩來爲她繫上。
“齊活了!”若生繼續笑眯眯的,又要打發她下去,“備水洗漱。”
扈秋娘猶豫了下,方纔應個“是”退了下去。
若生便脫了鞋子往雀奴牀上爬。
她一動,雀奴就僵着身子往裡側退。
“你很怕我?”若生便不再動彈,只端端正正往牀尾坐定,清清嗓子,“怕什麼?我又不吃人。”
雀奴不吱聲。
她也不惱:“你可還記得頭回見面你問我的話?”
雀奴還是沒聲。
若生自顧自說下去:“我說是你前頭那主子將你轉手賣給了我,這是假話。其實呀,是我數月前有日做了個夢,夢見了菩薩,菩薩就說有那麼一個小丫頭叫雀奴的,上輩子於你有恩,你今世得報恩……”她信口胡謅着,真真假假摻在一塊兒說,面上神情倒還挺肅穆,“咱們這輩子註定是要做異姓姐妹的。”
“你騙人。”雀奴蜷在角落裡,口氣硬邦邦的丟出三個字來。
若生撲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正色道:“身處佛門清淨地,當着菩薩的面,我怎麼會騙人!”
雀奴哆嗦了下。
若生沉吟:“不然,你再眯一會?指不定過會等你入了夢,菩薩就來尋你說道這事了。”
“……”
若生鬆了手,彎着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衝她笑:“睡吧!”
恰好扈秋娘端了水送進來,若生便下地穿鞋大踏步出去淨了面往門外走,行至稀薄日光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笑意逐漸斂去。
今世一醒來,她就惦記着要尋雀奴,可人尋到了,她卻反而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她不是過去的連若生,雀奴也不是過去的雀奴。
一時間,她全然不知該如何同雀奴相處。
可她昨兒個夜裡一想,人生苦短,太平日子能過便過,誰知能過得幾日,她畏畏縮縮的這日子還怎麼過?
倒不如,試試別的法子。
等到天色大亮,收拾妥當,若生再去尋雀奴用飯。
飯桌上,她小口喝着粥,忽然聽見雀奴說了句:“菩薩沒有來夢中找我。”
若生老神在在:“沒有?不急。”
吃完一頓飯,她直起腰來,扶着椅背立在那,嫣然一笑:“跟我來。”
雀奴自覺人在屋檐下,該低的頭還得低,何況這人古里古怪的,她也不敢胡來,便乖乖跟了上去。
沒多久,倆人走至了大殿外。
時辰還早,這寺裡的香火也不是極旺盛的,但燒香的人還是來來回回,絡繹不絕。
若生牽住了雀奴的手,示意她往前看,一面說:“你瞧,人可是不少?”
雀奴頷首。
她繼續道:“人多了,菩薩可就忙了,豈能人人都顧上,自然是要分個先來後到的,眼下怕是還沒有輪到你。”
雀奴默然,猛地問:“那菩薩對你爲何……”
她話未說全,若生卻已經聽明白了。
輕描淡寫一開口,若生道:“我?我有慧根!”
“撲哧--”
身後忽然傳來道忍俊不禁的笑聲,若生一回頭,就看見蘇彧不遠不近站在那,正看着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