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搖動，鵝毛筆的筆尖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
雖然如今的地獄已經完全普及了魔鏡，手書筆記變成了跟不上時代的老東西，但赫基·斯通還是喜歡筆尖在紙上書寫的感覺。
曾經有多少世界名著就是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晚上，被孤獨的作者溫柔或激昂地書寫出來。
作爲一名學者，赫基·斯通還是更喜歡以傳統的方式來記錄歷史。
“欺詐歷八十年，阿弗納斯正在熱烈慶祝那位大公上任八十週年。
“歷任魔鬼大公里面，恐怕只有祂會得到所有惡魔發自內心的愛戴。但魔鬼們並不明白，他們如今的日子，並不比八十年前好多少。
“隨時會死亡的血戰已經被亡靈替代，大部分魔鬼不需要再爲血戰擔憂，但他們需要用畢生來努力工作，所賺的錢堪堪能‘僱傭’亡靈替代自己加入血戰。
“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創造的價值其實早夠換一個不錯的領地。明明是隨便扔塊臭肉就能批量生產的殭屍，卻需要魔鬼們工作整整一年才能兌換，而這個亡靈甚至上不了一次戰場就會因爲各種原因而報廢……”
將鵝毛筆重新插入墨水瓶中，赫基·斯通吹了吹上面的墨跡。
地獄在幾十年時間裡面大變樣，恐怖的通脹以另一種方式被魔鬼們接受。看起來死亡和暴力之類的折磨變少了，生活好像變好變得更加便捷了，但越是聰明的魔鬼越能看到地獄的問題。
以前的魔鬼還能想着爭一個未來，但在如今的阿弗納斯，已經不存在未來可言。
所有魔鬼都只能被裹挾着捲入洪流之中，然後被淹沒。
當然會有不甘心的野心家，八十年來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四十多次造反，但每一次結果都一樣。
那位欺詐者大公連指頭都沒動，所謂的造反軍就自己土崩瓦解了。不是被支持欺詐者大公的狂熱魔鬼們撕碎，就是自己內部不合自相殘殺。
用那位大人的一句話來解釋：“地獄是最不害怕造反的地方了，因爲英雄不會出現在這裡，自以爲是的白癡比例又太高，哪怕表面合作大家心裡都想着佔便宜鑽空子。”
每一次造反，結果只是讓魔鬼大公的金庫更加充盈。
總而言之，阿弗納斯在欺詐者大公的管理下蒸蒸日上，出品的各種靈魂越來越精品化。
什麼，英勇反抗不懼死亡的靈魂？在欺詐者大公的收藏品裡面都排不上號。
只有那種天生的聰明人，能夠看透一切，卻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最終以各種方式終結自我的靈魂纔有資格被送上拍賣會，成爲魔鬼大公的藏品。
這樣的地獄，令衆神滿意，也令地獄法則很滿意。
折磨這些罪人，就該從精神上着手。
酷刑產生的慘叫，整個地獄都已經聽了萬萬年，已經聽膩了，倒是那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絕望，地獄法則纔剛剛嚐出一點味來。
這導致欺詐者大公掌控的力量越來越強，以至於其他幾層地獄的魔鬼大公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嗯，假笑也是笑。
這位欺詐者大公不會記住誰對自己特別客氣，但絕對會記得誰對自己不夠客氣。
正是因爲祂不管你是底層小劣魔還是魔鬼大公，都一視同仁無差別地進行精神折磨，才讓欺詐者大公的位置越坐越穩。
赫基·斯通也不由得感慨，自己運氣不錯，站對了位置，所以現在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而像他這樣的幸運兒也不少。
加雷斯這位魔鬼大公的好兄弟最終成了神靈，並且在晉升之後跟欺詐者大公打了個埋伏。那些習慣性來打秋風欺負新神的邪惡神靈全部栽了跟頭，好幾位有名有姓的邪神被捏死了，變成了加雷斯神國的裝飾品。
只是明明有機會角逐死神這個神職，最終加雷斯在耶格的幫助下成爲了無頭騎士的種族之神。
說起來也怪，無頭騎士不過是亡靈，亡靈哪有什麼種族可言，造成不同形狀的亡靈還是亡靈。
然而耶格還是厲害的，硬生生幫加雷斯弄成種族之神，就跟那位食屍鬼之王一樣。
從此以後，無頭騎士將成爲無法用死靈法術創造的亡靈兵種，變成了可以自行繁衍的“亞亡靈”種族。
像是食屍鬼和巫妖。
食屍鬼通過特殊的病毒感染轉化，巫妖通過特殊儀式來進行繁衍，無頭騎士現在可以通過一種特殊的割頭儀式來進行轉化，不過前提是加雷斯這位無頭騎士之神不會阻止。也就是說，只要加雷斯不願意，這世上就很難再出現新的無頭騎士了。
這一下凡間的死靈法師就頭痛了，讓這些亡靈這麼玩下去，以後連骷髏殭屍都不好造了。
赫基·斯通覺得很可惜，死神多好啊，自己也想，但現在看來是沒誰有這個資格。
曾經的悼亡詩社成員沒怎麼變化，只是一個個接二連三地成神，成員的含金量又提高了許多。
死神職務依舊懸而未決，最渴望成爲死神的食屍鬼尤加西因爲之前站錯了隊，違反了詩社成員不能相互爭鬥的規則，已經被驅逐出去。
但十年前，耶格又將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拉入詩社。
聽說今年才二十六歲，是個天賦出衆的死靈法師。
雖然是個死靈法師，但活人加入悼亡詩社，倒也是開了先河。只能說，克蘭沃是真的不想幹了，所以耶格也有點急了。
赫基·斯通轉頭望向牆壁，上面掛着一副巨大的油畫，正是當初悼亡詩社齊聚時候留下來的回憶。
赫基·斯通還記得當時要專門提醒安柏修幻化成人形，不然在一羣傳奇亡靈面前就像個骷髏兵。
當時的悼亡詩社，真熱鬧啊。
赫基·斯通收回視線，感慨說：“唉，不過按照社長的標準，除了那傢伙誰還有資格當死神呢？”
耶格對死神的標準太過苛刻，祂已經不想再找個幹幾年就厭煩要撂挑子不幹的人選，但死神這份工作太過無聊，卻又非常重要，精神壓力也不小。
亡靈情緒夠穩定，本來是最好的選擇。但亡靈遇到執念相關就會發癲，成神了也難以避免。
耶格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既要亡靈的情緒穩定，又要亡靈能超越自己的執念。
那還有誰，當然是那位欺詐者大公。
自從見過了那位命運女神之後，欺詐者大公的人生就豁然開朗，統治阿弗納斯幾十年，臉上全是笑容，不少魔鬼看了都覺得這位大公太過仁慈，太過好說話。
這位老朋友已經不再執着於反抗虛無縹緲的命運，日子過得不要太舒服。
而正因爲太舒服了，導致耶格的邀請對祂來說毫無吸引力。
再過幾年，這地獄都未必屬於阿斯莫蒂斯了，爲什麼要放棄這個，去做一個孤家寡人一樣的死神？
死神的規矩太多了，耶格還盯得緊，不可能讓安柏修隨便亂來。
所以，耶格最終也無法說服安柏修，只能選擇繼續培養新人。
思緒亂飄了一會兒，赫基·斯通又拿起羽毛筆，再次開始書寫他的地獄歷史。
“欺詐者大公雖然並沒有入侵掠奪其他位面的打算，但祂創造的魔鏡卻不斷地對諸天萬界造成影響。魔鏡已經融入到各個位面的方方面面，幾乎壟斷了知識的傳播。
“在天黑之後，對着魔鏡念出咒語，無所不知的藍色魔鬼就會出現，解答你任何問題。你可以用同樣的知識進行交換，但如果你無法提供對應的知識，就要用自己的靈魂來作爲代價。
“這份危險契約讓無數野心家趨之若鶩。法師們追求着危險的魔法知識，權貴們追逐着對手的秘密與弱點，卑微者們奢望能從魔鬼這裡獲得扭轉人生的追求。這些充滿貪婪的靈魂是地獄最寶貴的物資，而這個生意讓欺詐者大公很多年沒有主動印靈魂錢幣了，祂的財富根本花不完。
“天堂山的衆神對此頗有微詞，就連知識之主歐格瑪也一度認爲這是一種錯誤的知識傳播方式，但最終他們都無法遏制凡人對未知的貪婪。
“神靈終究不是無所不能的。
“欺詐者大公其實也是如此，只是祂是一個更容易滿足的魔鬼，很懂得剋制自己的慾望。前些年有傳言，地獄之主阿斯莫蒂斯希望能讓欺詐者大公與自己的女兒共結連理。如果真能成功的話，那欺詐者大公毫無疑問就是下一任的地獄之主。
“但傳言終究只是傳言，這位魔鬼大公在感情上算得上專一。那些曾經跟祂有過不好傳言的女神們，最終被證明只是單純的友情。哦，迷霧女士萊拉除外。
“這位女神不止一次主動邀約，也從未掩飾過自己無以爲報只能以身相許的想法，但最終沒能得償所願。但欺詐者大公也不止一次表示交情歸交情，交易歸交易，相互合作時候不能參雜太多個人情感，這是不專業的表現。
“但私底下，筆者也曾詢問過欺詐者大公的真實想法，祂的回答卻更加直白一些。祂認爲一時的歡愉不值得用後半輩子千萬年的時光來支付代價，如今的祂家庭美滿幸福，何必爲了一點小便宜讓自己出現千萬年後不斷被翻舊賬的痛苦之中？
“這樣的買賣，無疑是虧本的。
“正如筆者所說，這位魔鬼大公比其他魔鬼更懂得剋制慾望。即使對方是女神，或者是風暴之主的信徒，又或者是自己養在身邊的寵物……”
筆尖寫到這裡，赫基·斯通突然抖了抖，感覺自己有點飄了，這樣的描述不太對勁。
趕緊燒掉眼前這張，重新書寫一遍。
“欺詐者大公是個很懂得剋制慾望的魔鬼，這正是祂有別於其他魔鬼大公的地方。筆者也曾聽聞傳言，當風暴之主用自己的信徒作爲禮物，將那位海國公主送給欺詐者大公時，祂馬上就識破了風暴之主挑撥離間的險惡用心。
“欺詐者大公表示，他相信一個將畢生奉獻給信仰與國家的偉大女性內心不會只有情愛，將愛麗兒作爲挑撥離間的工具送出，猶如將珍珠當作沙石埋入牆中，是最令人遺憾的浪費。
“而風暴之主罕見地承認自己這場惡作劇以失敗告終，給予愛麗兒公主真正的自由，並承諾百年之內，庇佑怒潮王國不受任何天災影響。
“最終，魔鬼大公回到了祂的地獄，而愛麗兒公主飛昇到塔洛斯的神國之中。
“筆者的某個朋友曾在偶然機會下，與這位公主殿下見過一面，曾問起她是否真的釋然。愛麗兒公主微笑道，跟整個怒潮王國百萬民衆的未來相比，那場相遇只不過是航道上見到的白鯨，錯過了可惜，但也僅僅是有些可惜而已。
“見證了那場跨越了漫長歲月的再遇，筆者認爲，雖然兩者身份與種族差距極大，但在此一刻，稱得上知己。
“少年輕狂者總喜歡情愛慾唸的故事，但對那些傳奇人物來說，最先被歲月消磨的正是這種最激烈又最浮躁的情緒，只有真正的理想與追求能夠被打磨成璀璨的寶石……”
這一段奮筆疾書，赫基·斯通感覺自己寫得很爽。
雖然加了許多主觀意見，但寫書不塞私貨不如不寫。
正準備再潤色一下，卻聽嘭的一聲巨響，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赫基·斯通相當惱火，每一個被打斷思緒的作者都會有拿刀捅人的衝動。但當赫基·斯通看到衝進來的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他頓時臉上堆滿笑容，搓着手說。
“冬妮婭，您怎麼來了？”
這小姑娘有着一頭飄逸的金髮，精靈般完美的容貌，還有一雙燦如星辰的雙眼，跟地獄的環境是格格不入。
要是走在路上，恐怕會馬上招來一大堆形狀可怖的魔鬼，要將她生吞活剝。
但在阿弗納斯，沒有一個魔鬼敢對這位少女伸出自己的爪子。
因爲她叫冬妮婭·羅託列夫，是阿弗納斯公認的第二公主殿下。
至於第一位，就是那個喜歡騎着戰馬到處亂跑的梅琳娜殿下。
不過冬妮婭並不是欺詐者大公和那位薔薇夫人生下的孩子，冬妮婭是那位傳奇法師威廉·哈維的學生，哈維大法師的老師就是欺詐者大公。
這徒孫看起來隔了一層，但大家都知道，欺詐者大公將這位二公主殿下當成親生的一樣疼愛，待遇絲毫不比那位梅琳娜公主差。
而作爲在地獄長大的小公主，冬妮婭可不是什麼乖女孩，腳踹大門已經算客氣的了。
冬妮婭臉上帶着甜甜的笑容，對矮人吸血鬼說：“斯通爺爺，冬妮婭是來求你幫忙的哦，聽說，你最近要前往凡間採風對不對？”
赫基·斯通現在是地獄有名的大作家了，每隔一段時間都能用採風的名義離開地獄，其實就是給自己放假，順便享用一下凡間的美妙血液。
“冬妮婭，你不會是想讓我帶你離開地獄吧？這我可不敢！”
冬妮婭用無辜的大眼睛盯着赫基·斯通，然而赫基·斯通絕不敢私自帶這位小公主離開，但凡出什麼意外，九層地獄都要大地震。
但拒絕的話剛說出口，冬妮婭的雙眼就開始閃爍光芒，她的瞳孔像骰子一樣瘋狂轉動着，直到她望向牆上的油畫，緩緩地說：“斯通爺爺，油畫後面那些稿子，《地獄與海洋之戀》、《拒絕女神的那一夜》……”
“九層地獄啊，冬妮婭你快別念了！”
赫基·斯通頓時眼珠都要瞪出來了，雙手一揮，剛剛被踹開的房門瞬間關上，還上了好幾道魔法鎖。
冬妮婭露出狡猾的笑容，對赫基·斯通說：“斯通爺爺，你也不想讓別人看到這些稿子吧？”
整整三十層魔法陣掩蓋，這都被她發現了？！不愧是魔鬼養大的孩子！
赫基·斯通無奈地說：“冬妮婭，怎麼突然要離家出走？”
冬妮婭堅定地說：“我要去找我的老師！他說過三年就回來，這已經是第六年了，我必須要將他抓回來！”
赫基·斯通想起來，好幾年沒見過哈維了，這小子在晉升傳奇之後就跟他的老師一樣，一副老了要頤養天年的樣子。
那時候，冬妮婭還只是一個靈魂胚胎，哈維的主要任務就是將其養大。這一養就是幾十年，直到冬妮婭孵化的時候，哈維都已經變成了滿頭白髮的老頭。
明明一瓶青春藥劑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但哈維似乎對自己的衰老毫不在意，等到冬妮婭懂事之後就離開地獄，也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按道理說，哈維是那位命運女神的神選，一般不會出什麼問題，但失蹤這麼多年，確實會讓人擔心。
冬妮婭要去找自己的老師，倒也合情合理。
但赫基·斯通只覺得願望，他們師徒一脈的問題，怎麼連累自己倒黴啊？
赫基·斯通連忙說：“欺詐者大公都找不到的人，你去了又有什麼用？”
諸天萬界裡面，誰人脈最廣？欺詐者大公認了第二，沒有別的神靈敢認第一了，這位是善良邪惡兩邊都吃得開的大人物，祂都找不到哈維，冬妮婭這小姑娘又有什麼作用？
冬妮婭卻自信地說：“我自然有辦法，命運女神給我神諭，現在是去找老師的時候了！”
赫基·斯通問道：“那命運女神有沒有告訴你，我帶你離開地獄會有什麼下場？”
冬妮婭說：“我可以給你占卜一下，不過一旦看到了未來就不能改了，你確定要占卜嗎？”
“停！不用，謝謝！從你老師的老師開始，你們這一脈的預言就從來沒有好事！”
赫基·斯通都害怕冬妮婭眼睛一眨然後告訴他死期就在明天，命運這東西邪門得很，沒事還是別亂占卜。
“不過既然是命運女神的神諭，你直接告訴欺詐者大公不就行了，何必偷偷……”
話音剛落，剛剛緊閉的大門又被人一腳踹開！
這一次，厚重的木門直接被踢碎了。
阿弗納斯的第一公主殿下梅琳娜叉着腰出現在兩人的面前。
“你們兩個，是在商量着私自逃出地獄嗎？！”
赫基·斯通看着那滿地的碎屑，心想，這兩位公主是不是商量好了來坑自己的？
冬妮婭一看到梅琳娜馬上就慌了。
要說阿弗納斯最嚇人的是誰，不是那位整天笑眯眯的欺詐者大公，也不是那位薔薇夫人，而是這位梅琳娜阿姨。
別看她平時傻乎乎的好像很好騙的樣子，但她要是懷疑你在騙她，那馬上就會拔劍就砍。是的，僅僅是懷疑都會動手，這就是這位梅琳娜公主在地獄的生活方式，反正在地獄沒人敢追究這位公主殿下的責任。
赫基·斯通正要解釋，卻聽梅琳娜說：“離家出走，怎麼不帶上我？！”
……
一個小時之後，地獄之門打開，一大一小兩位地獄公主帶着滿臉想死表情的吸血鬼來到了凡間。
等到地獄之門緩緩關閉，安柏修和凋亡薔薇才顯出身形。
“你就這樣讓這兩小傢伙跑出去？”凋亡薔薇埋怨着說：“你知道自己有多少仇家嗎？萬一梅琳娜和冬妮婭遇到意外怎麼辦？”
安柏修卻說：“冬妮婭出生那天命運女神親自現身給予賜福，這孩子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的，就算有也是鍛鍊。梅琳娜在地獄橫行霸道這麼多年，再不讓她去歷練一下，我怕她真的會永遠當個笨蛋。讓她們去吧，我也想知道哈維這小子究竟跑哪去了，竟然連個口信都沒留下。”
眼看凋亡薔薇還不放心，安柏修牽起她的手說：“孩子們總要長大的，我們這些老傢伙該認老就認老，接下來就是他們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