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寧宮殿宇開闊,秋風無盡吹來,微微蘊涼,卷着一縷縷花葉即將凋零的頹唐氣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一絲清冷之意,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在枝頭顫動,那種欲留不能留的姿態,很像垂死掙扎的無奈。
鸝妃安氏,是被匆促帶來的。她顯然未來得及認真梳洗,臉上還殘留着那種頹敗的神色,身體微微顫抖着。因在病中,頭髮鬆散綰着,斜斜簪了一枚金鑲寶石蜻蜓簪,那蜻蜓是欲飛未飛的姿態,她穿一襲月白色水紋綾波襉裙,外罩一件蓮青彈花褙子,纔要跪下,膝下一軟,似一朵被風吹落的花瓣,軟軟坐了下去。
玄凌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后也不見怪,只道:“葛霽。”
葛霽拉過她手,兩指扣了上去。安鸝容且驚且懼,手腕上還套着一枚金鑲珠翠軟手鐲,中嵌翠環,環中有蓮瓣式金託,每瓣嵌南珠一顆,翠環背面八角形鏤空託底,十分精巧。然而因着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鐲愈寶光燦爛,愈顯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無生氣。
葛霽很快覆命,“娘娘體弱,但絕無半點服食五石散之象。”葛霽停一停,“恕微臣多嘴。這五石散的成分和純色與當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樣的。”
貴妃輕輕一嘆,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后大驚,她臉上青紅交替,最後被憤怒與震驚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給傅如吟的?!你……竟敢戕害皇上龍體!”
安鸝容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觸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後,便是一種死寂的無望。
我從未見過皇后如此震怒的神情,彷彿有無數雷電在她的情緒中爆發。皇后厲聲喚過剪秋,“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
皇后所謂的“掌嘴”並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擊打安鸝容的嘴脣與下頜部分。木尺擊打在皮膚上有“噼啪”的脆響,耳錯聽見會以爲是鞭炮喜悅的昂揚。很快,安鸝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腫起,口中不斷有鮮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彎腰吐出兩顆牙齒。
玄凌伸手示意停止,厭惡地望着她,眸中厲色畢露,“淑妃的孩子、眉莊、夢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爲你?”
她目光平靜如死水,看不見一絲情感的漣漪,她正一正妝飾,斂衣叩拜,“既有當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日。”
玄凌望着安鸝容的目光中有無盡悲憫、痛心與厭憎,“鸝妃,你陪了朕十餘年,從未有忤逆朕的時候,誰知你竟這般狠毒!”
“臣妾不喜歡鸝妃這個稱呼。何況皇上從未真心愛過臣妾,您不過是寵我罷了,和寵一隻小貓小狗有什麼區別?臣妾算什麼呢?鸝妃?不過是您豢養的一隻鳥兒罷了。”她輕輕一笑,似一朵嬌弱的花綻開在脣邊,風姿楚楚,“至於狠毒麼?”她目光一一環視過衆人的面孔,經過太后,最後定格在玄凌面上,“在座之人,誰沒有狠毒過?”
玄凌再問,“有無人指使你,你可有什麼要分辯?”
她再度拜倒,語調淡漠而厭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錯,請皇上賜罪。”
玄凌轉過臉,輕輕吐出兩字,“賜死。”
“皇帝,讓她活着。”太后緩緩起身,面容絲毫不改,轉向鸝容,“人人都有狠毒之時,只爲在這宮裡人人都會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經超過旁人百倍。哀家不讓你死,還要保留你鸝妃的封號,景春殿便是你的冷宮。等你養好了身子,哀家會日日命人掌你的嘴,要你日日跪在佛前懺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宮中誰還敢放肆!”
鸝容輕輕一笑,漠然置之。太后喚過李長,“帶她下去,禁足景春殿,再不許人伺候她。所有服侍過她的宮人,親近者杖殺,餘者全部變賣爲奴,永世不許入京。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滅,免得誰殺她髒了自己的手。”說罷喝道,“拖下去!”
秋色如妝,赭紅之色的楓木燃起漫天悽美的紅色火焰,如一葉殘花的安鸝容,便被拖拽着消失於這片紅色之中。她最後一片漫過玄凌的眼神,殊無一絲眷意。
塵埃落定之後,我在觀音像前爲我未曾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燃起一炷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寢宮的妃榻上看花宜插着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捲曲若流霞,有嫵媚的姿態。那種粉嫩的紅色,像極了暖情香的顏色。那種粉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仔細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鏤空護甲的纖長手指,有一天,護甲中殘餘的一點明礬讓我瞞天過海,以假亂真。又有一天,我用這雙手指的指甲勾起一點暖情香的香粉一點一點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重新合上花苞,再教給鳶羽在夜間時在盛開的花瓣上灑一點水可以延長她美麗的花姿。我知道的,太醫會檢查花束,卻不會打開含苞的花朵去檢驗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許太醫的手,他的手上全是來自鸝容身體的溫熱鮮血。我對着光線仔細分辨自己的手,我聞不到一絲血腥氣,也看不到一絲血液的痕跡。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雙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遠也洗不去了。
景春殿一夜間人去樓空,同冷宮無異。安鸝容的敗落讓後宮嬪妃額首相慶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寵與失寵之間常常叫人變幻莫測。
景春殿的看守以及鸝妃的奉養事宜一律交給了李長,念及當年鸝妃對李長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長自會將她照顧得“很好”。我只囑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李長躬身諾諾而笑,“奴才曉得輕重。”他低聲道,“皇上已下令誅殺安比槐,斬立決,就在這兩日了。”
我低頭輕笑,“抽個合適的時候告訴她,父女一場,總要一哭以盡哀思。”
李長道:“奴才定會挑個好時候。”
長日徐徐,宮中因鸝妃的廢黜而格外沉靜。最初因她敗落而生出的種種歡喜逐漸讓人體味出君恩無常的哀涼。深宮歲月,大抵也難得有這般靜謐的時光。唯有初入紫奧城不久的三位嬪妃的歡笑依舊有青春無懼的蓬勃。
這一晚玄凌歇在瑃嬪宮中,秋夜寂寂,唯見牀前燈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日有什麼喜事呢?”
早起向太后請安後亦是無事,我抱了予涵與靈犀在燈下識字爲樂。外頭小允子喜滋滋來通報道:“六王隱妃到,九王正妃到——”
話音未落,玉隱與玉嬈歡歡喜喜帶了一人進來,道:“姐姐看誰來了?”
視線中一藍衣男子緩緩斂衽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聲音如一根琴絃撥動我久違的溫馨親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欲語,淚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
哥哥比病中精神了許多,神色雖還有些蒼白,卻也緩和了好些。他比從前略瘦些,一襲藍色暗紋長袍中隱隱透出幾許滄桑孤清之意。我上上下下看個不住,哥哥微微一笑,“我確是好了。實初也來幫我看過,已經無礙了。”他仔細看着我,“嬛兒,你比從前好看許多。”
我啐道:“哥哥就愛拿我玩笑,可見是真好了。”
哥哥見了予涵與靈犀,歡喜道:“可是我的一雙外甥麼?”
我含淚點頭,“是,還沒見過舅父呢。”說着一一抱到他懷中。哥哥一邊一個,很是疼愛,靈犀久不見玉嬈,伸開手臂便要她抱。
玉隱掩口笑道:“玉嬈現在抱靈犀,可不知什麼時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嬈紅了臉,笑罵道:“二姐姐就會笑話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着予涵小小的身體,唏噓道:“仿似大夢一場,噩夢不斷,醒來時甄氏又是富貴鼎盛。”他吻一吻予涵,緊緊抱着予涵身子的手輕輕發顫,“致寧若還在,予涵也可多個表哥了。”
提起嫂嫂與致寧,哥哥饒是堅毅,眸中亦盈然有淚光,玉嬈與玉隱亦忍不住別過頭垂淚不已。
我忍淚坐下,輕輕道:“管氏已滅,但我還是很想知道,當日哥哥身在嶺南,何以突然失常?”
哥哥垂眸片刻,“某日,有自雲宮中內侍前來相見,將茜桃與致寧慘死情狀告知於我。我能忍受放逐嶺南的種種苦役,皆是因爲掛念父母妻兒,我一直以爲他們都還活着。”他以簡短的言語將概況告知於我,然而我如何不知,這短短兩句話之下有幾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對垂淚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還好,嬛兒,你都好。”
都好麼?身體自是養在金尊玉貴之地,而一顆心,早就在滾油冰水中煎熬翻滾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說話間,卻見外頭人影一閃,卻是李長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給淑妃娘娘、王妃、隱妃、公子請安。”
我曉得他來自有不尋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邊低語幾句。
我略一思忖,問道:“太后在做什麼?”
李長道:“此時怕是在佛堂唸經呢。等用了午膳,怕還要睡兩個時辰。”
我淺淺一笑,“玉嬈和玉隱去看看玉姚吧,我且和哥哥說些話。太后最疼玉嬈,等太后午睡醒了,該和玉隱一起去向太后請安。”我特特叮囑玉隱,“太后必會問起尤靜嫺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細,別叫太后多心。”
她倆攜手而去,我見無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鸝妃知道你來了,想見你一見,你肯不肯?”
“鸝妃?”
“便是從前的安鸝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廢入冷宮,你可願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輕輕道:“也好。有些話,我很想親口問一問她。”
透明琉璃戧金蓋碗裡茶色如灩灩一酡胭脂,茶香嫋嫋,正是新貢的錫蘭醉脂。那鮮豔的顏色似一顆豔毒的心,隱下無數心事。我頷首:“也好。”我轉首吩咐李長,“悄悄兒地,別驚動了人。”
李長點頭道:“一切有奴才。”他又道,“鸝妃說想吃甜杏仁。”
我點頭,“太后說過,想吃什麼給她。衣食供應不缺,她還是鸝妃娘娘。”
李長應了聲“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隱與玉嬈一起用午膳,閒話家常,又陪她們去太后處說話。
日影西斜,待到黃昏時分還未見哥哥回來的蹤影,我不覺暗暗心驚。披上一件藻綠色的蹙金繁繡脂豔海棠茜紗披風,我攜過槿汐的手,向景春殿去。
昔日繁華似錦,承恩如歡的長楊宮,此刻楊柳衰煙,連那一帶赫赫紅牆亦成了一道頹敗的紅,似女子脣上隔夜殘留的胭脂。在黃昏的幻境下,整座宮宇似一頭苟延殘喘的巨獸,僵伏在那裡。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天空中的落日已被昏暗吞沒殆盡,半天的雲層被無邊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紅、嬌紫、嫣藍、蝦黃、粉紫,諸多霞色調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鋪開的七彩織錦從九天玄女手中無邊抖落。
我駐足觀望,這樣的霞色,恰如當年我們入宮當選那一日。
同樣的天空,同樣的晚霞,同樣的人,卻不復當年少女心境了。
此時此刻,如斯霞色,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過就如一匹揉皺了絲緞,再無動心處,
暮色中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向我走來,夜涼的風掠起他袍子的邊角一撲一撲的,像想飛又不能飛起的飛鳥的翅。
我上前幾步,關切道:“哥哥,怎麼這麼久?”
他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哥哥,她對你說了什麼?”
哥哥恍然搖頭,輕聲道:“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實在,也很可憐。”哥哥停一停,問我道,“她很喜歡吃甜杏仁麼?方纔與我說話時她一直在吃。”
我搖頭,“我並不曉得。”
哥哥在我近旁,輕輕道:“她很恨皇后麼?”我無言,哥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告訴你——皇后,殺了皇后。”
天色慾晚,重重宮殿被暗雲披上了濃墨渾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漸漸變成無數重疊的深色剪影,這樣緩慢的陷沒,格外給人一種壓迫到無法喘息的感覺。有內監的聲音驟然尖利爆發,“鸝妃娘娘歿了——”
哥哥一怔,迅疾轉過臉,許是夕陽的餘光仍舊灼烈,許是我看錯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絲晶瑩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鸝容死了——我驟然大笑,笑得不可遏制,連自己也難以想象,我的喉嚨裡竟有這樣暢快的笑聲迸發。
耳邊猶自響着當年我與眉莊的歡笑聲,鸝容嬌怯怯的含羞不語。十餘年歲月,終於,愛的,恨的,都離開了我。
寂寞如斯。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這樣繁麗的紫奧城,不過是幾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輾轉其中罷了。
良久,頰邊緩緩滑落一滴清淚。
淚落人亡,如此而已。
(全書完)
序文——不過是「情」
在鍵盤上敲落一個個文字的時候,窗外有大雨過後的清新。站在十二樓的落地玻璃窗前往外看,有大片大片開闊的深綠蔓延。
我喜歡這個有山有水的小城,所以在這樣一個煩熱的下午,揹負著窒悶的心情不顧一切逃出暫居的城市,來到這裡,在寫完了一個整整寫了三年多的故事之後。
終於,寫完了《後宮:甄嬛傳》的最後一本,第七本。七,是我喜歡的一個數字。甄嬛的故事,最後一個字,是我在初夏的某日坐在師大某個小賓館的房間裡寫下的。這個故事,自我在母校時始,又於母校終,像一個有始有終的圓圈,終於完結了。
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自己也輕籲一口氣,居然寫了那麼長,那麼久。
可是完結的那一刻,我心裡一點也不快活。因?是我自己,把我喜愛的清,把我理想中溫潤如玉的男子,寫到玉碎斑駁。
第五本書寫完之後,驀然覺得倦,那種疲倦的感覺,源自自己,也是源自對甄嬛和玄清未來之路的明晰。《榮極》的一章,甄嬛已經站到權力與榮寵的高峰,風光無限。萬人中央,萬丈榮光。可是我知,一旦走到巔峰,便再無路可退,只能眼睜睜看著盛極而衰,一步步失去。再無退路了。
或許時光停在那一刻也是好的,即便玄清只能在萬人之中仰望,他依舊是可以自由地愛著這個女子,依舊有自由的身體和心陪著她,等著她;即便甄嬛再割捨,再放不下,終究不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嫁與自己最心愛的男子,落定三人的悲劇。還有陵容和眉莊,再不幸,再痛苦,終究都還活著。
能等,總是因為心存希望,總勝於斷腸聲裡憶平生,心字已成灰。
所以,暫時停了筆,能這樣「結局」,也算好的。
然而,我想寫的故事,從不是一個美好的童話,也不是戛然而止暫停的美滿。我們的人生裡,本就有那麼多的錯失和不得已,逼得我們一次次哪怕放不下,也得忍心泣血放下。所以,有了第六本和第七本,所以,每寫一字,便離玄清之死,甄嬛之絕更近一步。
第七本寫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許多文字成形,卻獨獨空著那玄清與甄嬛的訣別,遲遲下不了筆,甚至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到最後一刻僵持著寫完,心裡像下著一場大雨,潮溼微涼,連指尖都是僵硬的。
當時未曾察覺,原來竟不能失去他。
於甄嬛,餘生再多的尊榮富貴,這一生一世,不過是一個千古傷心人罷了。
算來,一夢浮生。
能在清冷孤夜裡溫暖一星迴憶的,唯有那個人。
恍惚還是在從前,他以兩指夾一夾她鼻尖,笑她「傻丫頭」。於他,她從不是心思玲瓏、步步城府的深宮寵妃;不過是溫柔小女子,相對之間,足慰平生。其實於她,不過也是想一輩子做他的傻丫頭,浮華如澹,萬丈榮光,何曾抵得過他真心相待。
原來,我寫了那麼久的故事,不過只是寫了一個「情」字,百般勘不破。
原來,問盡天下女心,不過是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多美好的願望,於甄嬛是,於眉莊是,於陵容是,於我們亦是。
一個女子,一生無甚大志,所求所願不過是所盼望的那個人,真心願意帶給她幸福。
唯此而已。可是常常難得。
想起某位朋友曾經說過,要找一個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又有美好結局,實在太難,叫人不敢期待。
我卻始終想說,心底仍存相信,願意盡力。
明明知道甄嬛有那樣多的不得已,可是在掩卷之後,我卻深恨她不勇敢。所以,我深愛的,始終是敢愛敢恨的眉莊;所以,在能夠愛的時候,一定一定要盡力向他奔去。
便如我大愛的喬峰的一句——雖萬千人,吾往矣。
這一個下午,有大雨瀟瀟,沖刷我煩悶的心情。多謝小來,陪我一起進退;多謝你,關切我煩惱;多謝你們,給我這樣一個夜晚,可以小坐涼室,一盞清茶,一席舊話,笑語成歡。
忽然想起一句很俗很俗的話: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莫如嬛嬛與清,莫如眉莊與實初,莫如宛宛與玄凌。
千萬千萬,得一個圓滿。
人生那樣短,總要與傾心之人共度,纔不算辜負。
以此良願,與諸君共勉。
二○○九年六月二十日深夜於諸暨
瀟瀟雨止,涼風微起
1. 花落人亡兩不知
夜色似心底的哀涼,無知無覺層層迫上心翼。李長緊趕慢趕趕來了,急忙賠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說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點頭,“勞駕公公一聲,說本宮換件衣裳便和兄長過去。”
李長覻着我,小心翼翼道:“鸝妃突然歿了,這……”
我望着暗夜的雲舒雲卷縹緲如煙,沉聲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開,不念太后饒她一條命的恩典麼,與旁人無干。”
“娘娘說得是。”李長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宮宮裡閒敘家常,哪裡都沒有去,這是奉旨的。沒有風言風語傳出去,自然不會連累了公公。”
李長微微一笑,“是,說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鸝妃的人不當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麼回太后的話。”李長躬身去了,我轉頭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臉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牽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懷怨懟。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當心。”
牽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時兄妹間親密無間的舉止,他露出淺淺一痕笑意,輕噓一口氣,“皇上曾如此疑我,總是尷尬。”
我輕輕一笑,“哥哥,做人會看戲,也得會做戲,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爲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反覆,不會永遠得意,也不會永遠失意,只看你是否還有利用價值。哥哥明白這一層,便不會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視我片刻,語意憐憫,“嬛兒,你似乎在說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臣子,說誰不都一樣嗎?哥哥不必多心。”我爲他正一正髻上綰髮的白玉簪子,柔聲道:“咱們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華麗的衣飾,小巧玲瓏的絹花點綴發間,換過一件家常衣裳,淺淺的杏紅色,淺得如輕輕呵出的一口如蘭氣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紅紋,乳白的裙角一曳也帶出些許溫馨隨意的意味。我牽着朧月,抱着靈犀,哥哥抱着予涵,纔要見禮,朧月一從我手中脫出,扭股糖似的撲進了玄凌懷裡,甜甜喚道:“父皇。”
玄凌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着母妃來,很像個姐姐的樣子。”
朧月大眼睛撲閃撲閃,“那是父皇疼朧月,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張望着道:“母妃怎麼還不來?”朧月已有幾分帝姬的氣勢,仰着臉便問小廈子,“德妃娘娘還沒來,小廈子快請去。”
小廈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淑妃娘娘已來了。”
朧月小嘴一撇,作勢就要生氣,玄凌忙拉住了笑道:“今日你舅舅來了,德妃說讓着你舅舅呢。”
我只得彎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歡吃蟹肉包兒,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兒可難做了,她不看着都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現在趕來,奴才們把包兒蒸壞了可怎麼辦呢?”
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着唯有起了秋風才能嘗的蟹肉包兒,只好不說話了。朧月如此一鬧,君臣禮數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幾分家常和氣。玄凌看着哥哥道:“質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風起了夜涼,素日還是要保養的。”
“質成”是哥哥的字,素日只有親近之人才這般稱呼。玄凌這樣的口氣,是極親切的,也撇開了君臣的禮數。哥哥聞言欠身,“多謝皇上關懷。”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慣會說嘴,自己怎不當心身子呢。”說罷轉頭喚上花宜,指着桌上一盞湯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黃羹,螃蟹性涼,臣妾已經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黃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朧月即刻道:“也給母妃留一份。”
予涵與靈犀漸懂人事,正牙牙學語的時候,予涵學着姐姐道:“也給父皇留一份。”
玄凌極高興,不自覺便含了慈父的笑,抱過予涵親了又親,哥哥只含笑瞧着。玄凌擡頭見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個樣子,家中無人主持事務,奉養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來,也該考慮再成個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曉得他牽動心中嫂嫂與致寧之痛。嫂嫂慘死,鸝容又暴斃,哥哥一時間自然無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辭,難保玄凌不疑心哥哥記恨當年之事。我笑吟吟斟過一杯酒遞到玄凌脣邊,道:“舅父的責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顧不上我了。臣妾原想着要哥哥親自來指點涵兒的讀書騎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幫他躲懶。”
玄凌舉箸而笑,“質成,瞧瞧你這妹妹,越發嘴上厲害了。”他夾過一筷子鵪子水晶膾給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歡,朕給賠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紀很守着規矩,頗逗人喜歡,朧月又笑語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歡喜。我喚過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沒有?若是醒了,該囑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給他喝。”
花宜依言離去,柔和的衣風卻被李長驚促的腳步帶亂,李長俯身在玄凌身邊,輕輕道:“皇上,鸝妃娘娘歿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凌的神色,旋即低頭。
玄凌手中的銀筷輕輕一震,筷子上細細的鏈子便索索作響。哥哥忙起身道:“皇上節哀。”
玄凌一怔,方淡淡道:“一個罪人罷了,要節哀什麼?”
我恍若方纔才知道,便問:“什麼時候的事?”
“酉時一刻,鸝妃娘娘午後想吃杏仁,傳了好些。其實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會致死的,誰知鸝妃娘娘將從前一點一點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來今日一併吃了。太醫診了說是服食杏仁過多中毒而死。”
玄凌雙眸微黯,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志。朕已寬待她饒她一條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長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當心,才讓鸝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臉自責,垂首道:“妃嬪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錯。”
玄凌聽他說起“不祥”之句,眉心涌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與悵然,他揮一揮手,示意李長起來,“若不是安氏早存死志,也不會把那些杏仁積起來尋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只得幽閉景春殿中,安氏蒙寵多年,如何能過得下這樣的日子。與其說是爲她父親,不如說她是死於絕望。”我幽幽注目玄凌,“安氏雖然作惡多端,然而畢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斷然轉首,“朕不會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與她死後的體面也無妨,只是皇家體面也要緊,流言紛紛,鸝妃聖寵多年猝然自裁,民間流言喧擾,要是認爲皇上因其父而遷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面色冷凝如鐵,“你不恨她?”
我含着得體的微笑,坦然道:“臣妾與安氏同年入宮,一直交好,卻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爲怨恨,臣妾纔不願以協理六宮之權操辦她的喪事,未免臣妾兩難,也爲保皇室體面,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若請皇后爲鸝妃安置喪儀吧。”我行禮如儀,“還請皇上親去囑咐皇后操辦,也算一盡對鸝妃之心了。”
玄凌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喚過李長,“朕有些累了,去榮嬪那裡。”回首又囑咐我,“淑妃,你再陪質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儀門外,夜風裡他荻青色的九龍穿雲袍被風揚起一脈雪白的袍角,紋飾的金線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凜冽的奪目。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指,“方纔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彷彿有些悵然。”
我細膩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銳,溫然道:“嫂嫂是哥哥唯一的妻子,而且致寧,他小小年紀與母親同一天早夭,哥哥重視妻兒,一直很傷心。當年神志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憐他失了嫡妻愛子,只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輕輕應了一聲,道:“是。只是總要讓時間緩和。”
他頷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宮去。”他停一停,溫言叮囑,“告訴你哥哥,從前的事已經過去,他的才具朕不會浪費。”
我躬身送他離去,槿汐扶住我,低聲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后厭棄之人,不必皇上費周章。”
我挽着衣上細細的垂珠流蘇,淡然道:“太后真心厭棄之人,皇上未必深惡痛絕。即便深惡痛絕,也未必不留一分舊情。讓他此去了盡情分,免得日後再念及她半點好來。”
“餘情了盡,纔不會有慕容氏那樣的遺禍,累娘娘今日還要費心傷神。”她悄然看我,“那麼此事勞煩皇后,想必娘娘已經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長是個有主意的人,他久懷置鸝妃於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進一些杏仁給鸝妃,日子久了,鸝妃也會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覺。”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鸝妃給奴婢與李長的羞辱,沒齒難忘。”
我含了憐憫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罷了,她這樣活着,還不如有個了斷。”
院中植着數叢“晚玉丁香”,花期甚長,每每入秋十數日纔有凋落之跡。此時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絲履踏過,了無一絲痕跡。
人亡如花落,殘風一卷無影蹤,似不曾來過一般。
永巷深長幽寂,我與哥哥緩緩行去,槿汐與小允子遠遠跟在身後。哥哥沉默良久,低聲道:“其實皇上對她不算無情。”
“我也知道她對皇上無甚情意,只是她爲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顧龍體,已不是一句無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語,我亦不語,待回到柔儀殿,我摒去衆人,方看着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曉她的情意?”
2. 就中更有癡兒女
如今得玄凌親來囑咐操持喪儀,自然只能盡心盡力。皇后爲禱宮中祥瑞,鸝妃的靈位被停在延年殿請法師祝禱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開始打理喪儀一切事宜。
彼時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來侍弄,娓娓道:“嬪妃自裁不祥,皇后以暴斃的名目掩了過去,宮裡人嘴上不說,誰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殺,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鸝音貴嬪’的追諡下葬了。”
“鸝音貴嬪?”我“嗤”地一笑,撥一撥纖白手指上的素銀戒指,“想必是皇后的傑作。”
“是。”花宜蹙着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這個差事,竟不親力親爲,什麼事都只吩咐了劉安人和剪秋打點,只說頭風疼得厲害。難爲她肯費心去想安氏的諡號,也不知什麼緣故。”
“能有什麼緣故?”我輕拈一朵初開的紅梅,彷彿一朵血花綻放於指尖,“宮中爲人處世的緣故再多,歸根究底都是爲了自己。”
她“嗯”一聲,又道:“皇上去了皇后宮裡,皇后也沒能復寵。如今鸝音貴嬪的喪儀已了,皇上倒像是越發多嫌着皇后了,連素日請安都不大願意見了。”
我頷首,披衣起身道:“本宮去瞧瞧貞妃。”
彼時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書入神。芽黃對襟褙子挑着一縷縷朱紫團花暗紋,湖綠細褶百合裙,寶髻鬆鬆偏側,只以一枚鏤花流蘇金簪綰住。我不禁暗讚歎,芽黃那樣明麗嬌俏的顏色亦可以被她穿得如此沉靜溫雅。
殿中疏朗開闊,隱隱有梅花的清香細細。晚陽被簾子篩碎了鋪陳滿地,彷彿開了滿地金紅燦爛的花朵,愈顯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簾子進去,輕笑道:“又在看什麼書?這樣入神。”
她見是我,擱下書卷笑道:“能有什麼入神,好容易沛兒睡着,不過打發辰光罷了。”
她身側的牆上新掛着一卷手繪的莊子秋水圖,疏疏數筆畫就,筆意卻灑落通脫,全不似閨閣女子手筆。我點頭笑道:“妹妹的畫藝益發精進了。只是若畫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或許皇上會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來,來了也不注意這些小節,既然畫什麼都無妨,不如畫自己喜歡的。”
我拉着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該寬心些。”
她微微一笑,“鸝妃在世時我總是怨她,其實如今想破了,沒有她也會有別人。皇上對我並無幾許真心,不會因旁人而多幾分少幾分。”
我將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榮嬪。”
她眸色微涼,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卻做不到。”
鸝妃已死,三妃之中只餘她與欣妃。其實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貴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來她殿中,總覺得時光漫長而潮溼,燕宜的手邊有一面永遠也繡不完的圍屏,有一卷永遠也閱不盡的書卷。書香餘溫,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終未解的心結。
她親手斟一杯苦丁茶與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卻落得‘鸝音貴嬪’這樣不倫不類的追諡,實在也是難堪。”
我凝神嗅着茶香,口中道:“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這苦心並未得皇上諒解。娘娘辭去爲鸝妃操持喪儀之事,皇后便是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鸝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來,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諡一事上加以貶抑,又藉口頭風對喪儀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視皇后與鸝妃親近。鸝妃已死,皇上留她體面已是耗盡舊情。他日皇上想起鸝妃所作惡行,必會想起皇后主持她風光喪儀,想起她生前與皇后親近。皇后精明,怎會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鸝音貴嬪’這般追諡來貶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終究已被遷怒。所以連日來連想見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驚她心思之通透,不由笑道:“妹妹聰慧過人。”
“是姐姐聰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親自囑咐,終究不能推脫,只能明知其險而無法躲避。”她停一停,頗有疑色,“姐姐這般費心,難道與莊敏夫人一般,意在鳳座?”
我輕輕搖頭,“一登後位便成衆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險。何況我若真有此意,胡蘊蓉早已視我爲眼中釘,還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會這樣魯莽。”
黃昏已至,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絹紅宮燈漸次點亮在燈火裡,燭火搖曳,幾樹豔色的茶花被光線化成一片漣漪嫣然的豔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深處,“赤芍無禮卻恩寵漸深,連新來的瑃嬪與珝嬪也奈何不得呢。”出身王府的三嬪眼下甚得玄凌愛寵。其中又以瑃嬪與珝嬪爲甚,瑛嬪……(以下沒有拍到,缺一句)
與瑛嬪同住的珝嬪曾悄悄說與我聽,“無人處常見瑛嬪垂淚呢。也不知是爲什麼。”
我道:“大約是她家中還有父母,思念家人罷了。”
珝嬪卻搖頭,“初入宮時也未見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難過了。”
珝嬪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極出挑的歌女。玉隱曾向我笑言,“雖然王爺無心於他人,然而採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當第一。我倒不能不防着,正好趁此機會送入宮來,有一個尤靜嫺在府裡也夠了。”
我不覺道:“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這樣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爺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罷了。”
我自悔這話說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話岔開,擡眼卻見她已是如常安靜和氣的樣子。倒叫我疑心方纔是錯認了她的怨艾了,於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靜嫺放在心上,也說王爺不大理會她,如今怎麼倒上心了。”
玉隱微一沉吟,“王爺雖不喜歡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頗讀詩書,有時能與王爺攀談幾句。”她微有憾色,“終究是我讀書不多,在這些上倒吃虧了。”
於是玉隱把採芷更名爲“含芷”,順勢送入宮來。珝嬪不知其中緣故,只當報答當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願意和我這位清河王側妃的姐姐親近。
我這番心思一動,燕宜猶是靜靜坐着,我曉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傷了心,她的一腔赤誠生生被冰水覆滅,然而再覆滅,她對玄凌的心腸終是熱的。因愛,才生哀怨。
我勸解了幾句,只得告辭,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猶被燕宜悽清的身影牽絆不已。上林苑夜風寂寂,吹得滿苑枝頭殘葉簌簌發顫,冬來寒意襲人,也生了蕭條之意。我緊一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足下加快了腳步。有幽幽一縷泣音如脈,緩緩逼入耳中,我疑惑,“這麼晚了,是誰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燈上前趨看,過了一盞茶時分,卻見小允子引了一人過來,身段窈窕,麗姿含春,不是瑛嬪又是誰?我見她穿了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錦長衣,身形略微有些單薄,想是寒風中哭得久了,鼻尖凍得通紅,一雙妙目也微微紅腫着。瑛嬪見是我,嚇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方纔想起要行禮。
我一眼瞥見她系在衣襟上的絹子已溼了一片,於是壓住心底的疑惑,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怎麼瑛嬪妹妹一人在這裡哭?”
她身子輕輕一縮,怯怯道:“嬪妾不敢在宮中哭泣。”
我見她如此欲蓋彌彰,愈加溫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轉身吩咐槿汐,“等下着人去問皇上,就說瑛嬪身子不適,請她家裡人來看看。”槿汐答應了一聲,我笑問瑛嬪:“本宮擅作主張,不知瑛嬪可還願意?”
瑛嬪慌忙跪下,“多謝淑妃娘娘厚愛。嬪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無親眷,所以才被德太妃從府裡挑了送入宮來。”
“哦?”我長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宮卻不知瑛嬪爲何傷心了?皇上對妹妹聖眷頗隆,難不成有人爲難你嗎?有什麼委屈只管和本宮說就是。”
她微一躊躇,套着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衆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纔是,莫要爲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閒話妹妹小氣。”
她擡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醋傷心的時候,本宮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責於你。”我脣際的笑容逐漸意味深長,“只是這點心思自己須得會剋制,若輕易落淚被人知曉,是禍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淚意一閃,旋即屈膝,“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她怯怯告退,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半晌不語。小允子笑道:“瑛嬪小主可真是夠直腸子的,連這等吃醋慪氣的事也說出來,可見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謊欺瞞。”
我只瞧着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見瑛嬪這是推諉之辭。”
“她已無家人,這一哭必定不是思鄉,皇上喜歡她們三個,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嬪和珝嬪,她也不算失寵,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嬪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願冒險受責也不願說出真相,可見那個真相帶來的罪責遠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頷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只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錯就是。”我見小允子訕訕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內監了,凡事別想着奉承本宮爲先,多跟槿汐學着點。”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聲“是”,便引着我回宮。回柔儀殿的路必得經過儀元殿,我掰着指頭算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這幾日多是灩嬪、榮嬪、瑃嬪、珝嬪和瑛嬪幾位小主。”
話音未落,卻見儀元殿下立着一名宮裝女子,見我遠遠已經屈膝,“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仔細一看,卻是珝嬪。我見鳳鸞春恩車便停在她身後,不由問道:“夜黑風高的,你怎麼站在這裡?仔細吹壞了身子。”
珝嬪望一眼儀元殿,不無害怕地道:“嬪妾奉旨而來,不巧大殿下正在裡面,李公公說皇上正生氣呢,叫嬪妾先別上去。”
話音未落,已聽玄凌的聲音直貫入耳,“朕要你背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費了一番功夫;朕問你什麼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曉得是治政不費力。可朕問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曉得將這篇文章裡的死背與朕聽。唐太宗善於納諫,聽了魏徵這篇文章的諫言難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種法子嗎?你只知死讀書,卻不曉得舉一反三,難道你在書房師傅也不曾講過太宗的德政?”
皇長子的聲音怯怯的,“《貞觀政要》已經講過了,母后也叫兒臣細細讀過。”
玄凌連連冷笑:“你師傅和你母后倒勤謹,你卻混賬憊懶,你五歲上書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將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朕記得你前兩年還能將《貞觀政要》背出好些來,如今竟全渾忘了?虧得你師傅好耐性,若換做朕,在書房看你一天便能氣死!”
皇長子大約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是想息怒,是你不讓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長子,朕不求你建功立業爲君父分憂,但求你能爲你幾個幼弟做個讀書的榜樣,好讓朕少操心些!你卻偏偏做出這許多不成器的樣子來!”
風大,玄凌的聲音遠遠傳下,連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隱約有些怒氣蓬盛。珝嬪入宮未久,不曾見過玄凌盛怒之景,不覺有些瑟縮,惶然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爺這般隨和無拘。”
珝嬪溫婉一笑,“王爺還沒有孩子,他日若有,愛子情切起來只怕比皇上還要管教得緊呢。”
我聞得“孩子”兩字,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熱辣辣的,連寒風撲面也不自覺,再擡頭時,已見皇長子滿面頹喪地蹩了出來。玄凌的怒喝猶被風聲拖出長長的尾音,“這三天好好把這文章讀通,再不知文義,便不要來見朕!”
皇長子見了我與珝嬪,不免滿面通紅,忙低頭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嬪與皇長子年齡相仿,受他如此之禮不禁紅了臉,怯怯退開兩步。我笑道:“你雖年輕,但長幼之序擱在那裡,受皇長子一禮也無妨。”珝嬪這才安心受禮,我道:“你也等了許久,趕緊進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謹記言語溫柔。”
珝嬪點一點頭,忙進去了。
我瞧着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養在皇后膝下,言行皆被調教得十分守禮。他的長相本不俗氣,一襲藍狐滾邊黑色裘袍華色出衆,更添他天潢貴胄之氣度。然而他自幼被約束甚嚴,不免神色拘謹,眸中亦無半分熠熠神采,此時此刻,更多了幾分頹喪之色。我伸手撣一撣他肩上的風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氣頭上,難免話說得重些,你別往心裡去。父子終究是父子,過兩日又好了。”
予漓低聲答道:“是。多謝淑母妃關懷。”
我溫和道:“天色已晚,你還要出宮回王府,夜路難行,趕緊回去吧。”
他愈加低頭,幾乎要將臉埋進衣服裡:“母后還在宮裡等着問我的功課。”
我微微吃驚,“已經這麼晚了,明日你什麼時辰起來上書房?”
“寅時三刻。”
我驚覺,“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你每日只睡這幾個時辰嗎?”
“母后常說笨鳥先飛,我比不得別人聰明,便要比別人勤奮,所以要日夜苦讀。”
我嘆息道:“皇后希望你爭氣是不錯,可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聽你父皇說已經在給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業,有人照顧你也好。”
予漓聞言並無喜色,“母后說兒臣年紀還小,讀書要緊,不要兒女情長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氣。”
我只得道:“皇后養育你辛苦,你且聽她的吧。”
我轉身待走,卻聽予漓低低喚我:“淑母妃請留步。”
我溫言道:“還有什麼事?”
他擡頭,眸中有懇切的溫意,“聽聞母妃得享哀榮是淑母妃的好意,兒臣未能親自登殿感謝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謝過。”
我一怔,纔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的生母愨妃,不覺笑道:“你是皇上長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這份哀榮也是應當的,你不必謝我。”
他的神情沉鬱下去,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來流言蜚語不絕,連父皇也不憐惜。兒臣這個做兒子的無能爲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儘自己的一點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攔住道:“這原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皇后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准的。”
予漓脣角勉強一揚,“母后待我的確不薄,但她一直認爲母妃言行失矩,連提也不許我提,又怎會爲母妃身後之事着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以下沒有拍到,漏一句)……兒臣告退了。”
愨妃早亡,予漓又不得父親疼愛,皇后教導又嚴格。雖是長子,然而十餘年來便他生活得壓抑而低調,並不曾真正高興過。我望着他離去時的微弓(原爲“躬”,徑改)的身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3. 庭院芳菲次第開
這一年的冬日,便這樣寂寞的過去了。然而這寂寞也不過是表面的。素來選秀只有皇后唯有皇后才能陪伴皇帝前往雲意殿,其餘妃嬪一概不得前往,也是遵從皇后的母儀天下之意。然而這一次的選秀玄凌卻是早知會與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后坐在那裡只是個擺設,朕還是要聽從你的意見。”
皇后早就被冷落,後宮之事皆有我一手安置,我本不與拒絕,於是沉吟道“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去的,只是祖制所定妃嬪不得陪同選秀,臣妾去了言官必定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議論。不如皇上請貴妃姐姐與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后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只看着臣妾一人。”
玄凌頷首笑道:“也好,終究皇后之看着便成,無須拿主意。”
我盈然望着他,“臣妾曉得,自然要先爲皇長子挑選賢內助。再爲皇上物色佳麗。”
爲着選秀一事,我與貴妃、德妃早早便預備起來其實人人心中有數,宮中年輕一輩中已有漣嬪、榮嬪、春嬪、羽嬪、瑛嬪五人奼紫嫣紅、平飛秋色,此次重在爲皇長子選定正妃,所以條件格外苛刻。太后又特特將我與貴妃、德妃喚去再三囑咐,選秀之事當慎重待之,務必要爲皇長子選定一位端莊穩重的女子爲妻,又道選正妃是重德不重色,不比只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舉止種種,此外選的幾個德才兼備的良家女子在皇帝身邊,斷斷不能再出安陵容與傅如吟這般人物。
這一日玉嬈入宮來陪我,正說話間,我忽的想起一事,便問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嬈笑着以團扇掩面,“來來去去就問人家這些,也不怕煩?”
我撲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麼”
玉嬈含羞點頭,“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夠了王妃何須要說,很好很好,生怕別人不知道王爺疼王妃呢。其實宮裡誰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宮都是王爺親自送到宮門前的,到哪裡都是出雙入對。”
玉嬈笑着掩面,向我道:“姐姐不掌這個丫頭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的討人嫌。”
我笑着攔下她,打發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與王爺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愛,爲何還不見動靜。”
玉嬈一愣,才明白過來我話中所指,呀一聲紅了臉,羞到:“我怎麼知道,玉隱姐姐不是和六王也沒有動靜嗎”
我不便與他解釋玉隱與清的關係,只道:“你且說你自己的”
玉嬈滿面緋紅,絞着衣帶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好再問,也不便再問,正好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來看望娘娘。
我與玉嬈對視一眼,心想蘊蓉很少往我這裡來,此番前來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遠遠便笑吟吟道,妹妹難得有這樣的雅興。
自皇后被冷落,蘊蓉春風得意,在衣飾上更着意於華貴莊重,今日一襲朱紫色貢緞外裳,(這看不懂)千葉攢金芙蓉,花蕊上皆墜了瑩亮的水晶珠子,頸間一抹疊翠繁華絲錦中衫透着一絲春意,映着頭上一色赤金嵌硃紅瑪瑙的十二支景福長錦簪。行動間但聞環佩叮噹之聲,整個人便似被籠在一圈金色的光暈之中,叫人不敢逼視,相形之下,只者(顏色)長衣,佩白玉長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尋常妃嬪了
蘊蓉一手牽過我手,細細打量我兩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的這樣簡素,難怪表哥常在我們面前稱讚姐姐會持家,到不似我一味喜歡奢華,不得表哥的眼緣。
“哪有女子不愛豐麗多姿的”玉嬈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鐲子,悄悄笑道,別說我大姐姐不敢,連我也不能呢
蘊蓉笑着看她兩眼道,這可奇了,你們姐妹倆一位是當朝的正一品淑妃,一位是親王側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尊貴的正妃,怎麼連這打扮些也不能呢
玉嬈輕輕搖了搖頭,朝着未央宮外掃了一眼,低聲道,姐姐自從甘露寺回來,宮裡的風言風語還少嘛?連帶我們也被留了心,人言可畏,不得不忌憚些。
蘊蓉的眼風往昭陽殿方向一揚,會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如表哥的眼,難免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正常的。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聽見什麼了嘛?淑妃賢德,我卻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必要爲淑妃姐姐分辨纔是。
我搖頭,嘆道,她是個多精明謹慎的人,哪裡能露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叫我們捉他的痛腳。罷了,都是些不相干地人嘴裡說出來的不相干地話。
蘊蓉微微頷首,只是沉吟,也是。
我向她笑道,妹妹難得出來走走,今日興致倒好。
她呵的笑道,引過身後一名女子,這位是隨國公夫人的養女許怡人,姐姐瞧瞧可是個可人兒嘛?
那女子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容色嬌麗,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恭恭敬敬的向我請了安。我隨口笑道,難怪叫怡人,一見之下果然叫人覺着心曠神怡(看不見了)
蘊蓉微微偏了頭,看着許怡人的目光似在打量什麼精緻得意的玩意似的,怡人雖然不是隨國公嫡出的女兒,可是國公夫人自幼把她收在身邊,養的跟掌上明珠似的,一樣的尊貴,怎可隨意許人呢?
我隱隱猜到她的來意,稍稍穩住笑意,盈盈看向她道,妹妹最是古道熱心的,可是爲了許小姐相中什麼人家了嘛?
蘊蓉曼步至庭下,隨手摺下一朵雪白香花,好花也得種在淑妃姐姐的宮苑裡纔開的好,若隨手栽在什麼小戶人家裡,怎的有這樣好顏色?既然姐姐都覺得怡人叫人心曠神怡,不如就讓這朵好花在姐姐的調教下開在宮裡吧,也叫看見的人都能賞心悅目。我正沉吟,她已牢牢將目光迫在我臉上,怡人與本宮性情相投,本宮也想在宮裡多個做伴的人,若姐姐覺得怡人不配入選不適合侍奉皇上,讓她在我身邊伺候也可。說罷只調弄手中香花,不再說話。
怡人盈然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經萬幸,怎敢高攀入選宮中侍奉皇上。
我在轉瞬之間已定下心意,不覺含笑, 妹妹是直心腸的人,這點最難得,怡人即與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隨國公夫人的掌上明珠,我想大選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徐徐上前折下一朵粉色香花別在怡人如雲的青絲間,妹妹就如此花有色有香,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鐘愛。妹妹即和莊敏夫人親近,便是和本宮親近,有空便多來柔儀殿走走也好。
胡蘊蓉脣角微揚,眉色盛春,有淑妃這番話,我也能安心了。她仰首看了下如金日光,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后請安,先告辭了。
我送至儀門下,放與玉嬈攜手進來,玉嬈捧了盞茶給我,托腮道,大姐姐爲開始,她就急着往宮裡張羅自己的人了
我吹一吹茶水,道,年來色衰,是女人都會怕的,怎能不爲自己安排後招。我擱下茶盞,伸手撫下眼角,連我每日晨起也會發現自己今日容顏老於昨日。
玉嬈傍在我身邊,親暱道,誰說姐姐老了,靠的這樣近我也看不出一絲細紋來。
我挽過一縷發細細看,青絲未白,心境已老,都是一樣的。
她依着我的手臂,蹩眉道,姐姐不怕老,心急的人才怕老。她哪裡只是爲了自己的後路未雨綢繆。皇后失寵許久,她這個做表妹的再這個時候得隴望蜀。如今姐姐位高權重,若她真有爭奪後位之心,倒是不能不防,只怕來日會視姐姐爲登上後位的絆腳石呢。
我感知她的憂心,拍一拍她的手臂欣慰道,做了王妃心思也細緻明白了許多,你不用擔心我。
她點頭,好在她這個人心思倒直,沒那麼多拐彎抹角,只是那個許怡人像是看着有心計的,否則胡蘊蓉也不必走這一遭,一定要許她入宮。她又道,今日那個許怡人的事,姐姐原可不比答應她,或者推脫皇上定奪就是。
我抿了一口茶水,在宮裡心思直的人必然吃虧些,可她卻不一樣。她的身份是越說得直接皇上越肯接受,無往不利。方纔我若不答允,她自然會直接領了許怡人直接去見皇上,雖說有些不合規矩,但她未必做不出來。何況,皇上對美人是來者不拒,又不肯拂她的面子。
玉嬈腳尖點着地下一盆盛開的硃紅杜鵑,細密的花瓣印着她緋紅的金絲蝴蝶(看不清)
那日大選這許怡人就是十拿九穩的臂膀了。
“如今是什麼時候,皇后雖說失勢,卻不曾兵敗如山倒,她何必這樣照眼惹人非議?倒累的許怡人受人矚目,得寵了也未必長久。”茶水的清香瀰漫在脣齒間餘香滿口“好茶”我忽而明媚一笑,“何況我方纔答允她什麼了?”
4. 名花傾國兩相歡(部份未完)
這一廂許怡人之事才興起來,皇后這邊卻已在爲皇長子的婚事先挑人了。
彼時正是百初開的時節,而鳳儀宮地氣和暖,牡丹開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豔冠羣芳。這一日午後春光醺暖,連殿前芳渚上一雙鴛鴦也伴着沙暖慵睡,我斜倚在紫檀牀上拍着靈犀午睡,眼看着垂珠簾帳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覺也生出幾分慵怠之意。正睡意朦朧間,卻聽小允子進來悄悄站在了身邊。我聽得他良久無語,亦懶得睜眼,只道:“說罷。”
小允子陪笑道:“擾了娘娘清眠,皇后宮裡傳話來,說是請娘娘賞牡丹呢。”我未應聲,他自己接口說了下去,“其實名爲賞牡丹,不過是替皇長子先相看正妃罷了。何況再相看,也不過是他們朱家的八小姐罷了。”
朱氏一門自太后起已有三位後宮之主,自然不甘權位旁落。只可惜朱氏自皇后姊妹之後再無出類拔萃之女,更兼連連夭亡數位未出閣的小姐,如今最年長的八小姐乃是皇后堂兄的小女兒,不過十四而已。若非皇后在選秀之日已無擇定之權,更無力置喙,又何須這般費盡心思。更何況,親上加親之舉,也能保她後位安穩。
小允子道:“娘娘不去也罷,什麼要緊事呢。無論她心裡看中誰,終究選秀那日,皇上還是要聽您的意思。
我緩緩起身,撥開重重簾帳,淡淡道:“叫槿汐進來伺候梳洗。”我瞥他一眼,“皇后是中宮之主,太后至親。切記,謹言。”小允子忙忙垂首,不敢再說話。
還未入鳳儀宮宮苑,遠遠便聽得笑語盈盈,如斛珠傾落,異常熱鬧。我問:“皇長子也在麼?”
宮門上一個小內監道:“回淑妃娘娘的話,皇長子已在了。”
皇后病中喜靜,這些日子來鳳儀宮一直冷冷清清,這樣熱鬧倒是極難得的。只見滿苑衣香鬢影,鶯聲燕囀,人面春花相映輝然。這般春光可人,皇長子卻只枯坐在皇后身側,滿面恭順,卻不見他擡眼細賞。皇后含笑看着眼前十數佳麗,再瞥一眼皇長子神情,不覺微微蹙眉,旋即含笑道:“皇兒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長子擡頭迅疾掃了一眼,忙又低頭道:“母后慈愛,有母后做主即可。”
皇后伸手撫一撫皇長子衣襟上的團福蛟紋,溫言道:“你自己放出眼光來挑,若看中了哪一個,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長大了,母后只爲你安排,不爲你做主。”
皇長子愈加低頭,一轉臉瞧見我,如逢大赦一般站起身來,“淑母妃萬安。”
衆人聞得聲音,皆停止了嬉笑,一一跪在皇長子身後,誠惶誠恐,“淑妃娘娘萬福金安。”此中唯有一人遠遠站在後面,亦未行初見嬪妃的跪拜大禮,只屈膝一蹲算是見禮。我見她神色倨傲,衣飾亦十分出挑,遠勝諸人,心中已經有數,只作不見而已。
皇后取過茶盞抿了一口,淡淡道:“尋常相見而已,不必行這樣大禮。”
我和顏悅色道:“起來吧。今日初次相見,來日雲意殿選秀,與諸位小姐還有相見之日呢。”說罷含笑看着皇長子,“皇長子愈發長高了。”
皇后意在正妃之選,只邀請了我與德妃來應景。不過片刻德妃便已到了,趁皇后不見,悄悄笑道:“拉了我們在,來日說起來皇長子看中了哪一位,也好拉上我們說嘴,那是皇長子自己的意思挑中的,不是她說了算,就連咱們也是中意的。”
我只吟吟一笑,微微搖頭不語。
此刻一後二妃皆已入座。皇后亦吩咐十數女子一一坐下,“今春鳳儀宮的牡丹開得早,恰好又逢選秀之年,當真是好兆頭。今日邀請各位入宮,一來是賞花,二來也是彼此親近之意。”說罷又看我與德妃,“今日來的幾位小姐,無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閨秀,又是這批秀女中最出挑的,容色既美,又識詩書,舉止端莊。皇上曾向本宮說起,今年選秀,是重在爲皇長子選位正妃。淑妃寵冠後宮,自己又有着皇子,就當爲來日三殿下選正妃試試手吧。”
言下之意,皇長子挑不入眼的纔會放進宮裡封爲低等宮嬪,且有寵冠後宮的淑妃,新人們前途如何,茫然未卜,自然不如成爲皇子正妃穩當。
話音未落,衆位女子看向皇長子的眼風也彷彿被春風染上了嬌豔欲滴之色。皇后微微一笑,只作不覺,一一介紹過去,被言中的女子便含羞行禮,趁着行禮的間隙一個俏生生的眼風便遞了過去。待到最末一個時,皇后的語氣已帶了微不可覺的鄭重,“這是太學禮官朱衡銘——也是你堂舅舅的幼女,家中排序第八,你也該叫她‘表妹’。”
我冷眼瞧過去,正是方纔神情倨傲不願行跪禮的女子,此刻也依舊是淡淡的樣子,像極了皇后平時那股冷淡端莊的神氣。只是,她並不是十分美麗的女子,淺芽黃色盛裝之下,原本俏麗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氣息襯得黯淡了三分。
皇長子依言稱呼:“表妹”
聽見予漓的話,她亦只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長子頷首爲禮,再不多言。朱茜葳細白的牙齒微一咬脣,也別過臉不再說話了。德妃所到之處必帶朧月,此時朧月早已悶了,見茜葳裙上繡着的東方曉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繡得十分精緻,不覺玩興大盛,伸手撫了一下,吃吃笑道:“這花和母后宮中的牡丹一樣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齒,異常端莊,“多謝帝姬誇獎。”雙手輕輕一翻,仿如不經意般把朧月撫摸過的地方悄悄撣了一下。德妃眼見已是眉頭微蹙,挈過朧月的手笑道:“那邊幾朵‘玉版白’開得好,母妃帶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悅,皇后耳聰目明,如何不覺,旋即笑道:“今年本宮宮中的魏紫開得最好,諸位儘可自行觀賞。”
衆人聞言散去,皇長子一襲秋香色長袍佇足花前,正是最矜貴的名品姚黃,金燦燦的花朵開得繁複錯落,每一朵皆如玉盤大,姿態巍然,凝露含香,恰似一輪旭日初昇。皇后揚一揚臉,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聽說殿下喜食姜香梅子,臣女特來進與殿下。”
暖風薰得人醉,秋香色長袍的皇長子與芽黃衣衫的茜葳並肩立於金色耀目的花朵之側,宛如一對璧人。
皇長子拈過一枚,淡淡笑道:“也說不上喜歡,只是母后說梅子生津止渴,姜能暖胃,所以製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后是爲殿下身子着想,殿下應該聽從皇后之意。”說罷又雙手奉上一枚。
皇長子不置可否,只看着朧月撲蝶追燕、輕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歡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總是頑皮不懂事,我們做大人的無須計較,也不必理會他們。臣女這身衣裙是爲覲見殿下特意所制,若讓人碰壞了可怎麼好?”
皇長子聞言一笑,接過茜葳手中的果子喚朧月,“綰綰過來。”說罷摟過朧月,“這些姜香梅子是你最愛,都給你罷。”
朧月歡喜一笑,牽着皇長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朧月了。” 茜葳臉上紅白不定,只好別過臉去再不做聲。
我笑向皇后道:“大約我們在這裡,孩子們也會不自在。”
皇后微微頷首,“外頭起風了,淑妃陪本宮進去更衣吧。”
我纔要應聲,朧月卻跑來牽我的手,嘟嘴道:“母妃不見了,淑母妃陪我去找找吧。”我環顧左右,果然不見德妃蹤影,皇后亦不欲爲難,道:“你去吧。”
才轉了一週,已見德妃從儀門外進來,我便問:“怎麼出去了也不說一聲?幸好皇后未曾怪罪。”
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榮華富貴上,怎麼會理會咱們。”她笑道:“鳳儀宮悶得緊,也沒咱們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邊的牡丹花也開得極好呢。”她瞥見皇長子與朱茜葳悶悶相對,身旁一干女子或拉他賞花,或與他說話,不由道:“皇長子很不自在呢。綰綰,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賞花,告訴他那裡的牡丹花亦開得好。”
朧月點點頭,“我也瞧大皇兄被鬧得頭疼,哪裡能賞花呢。”說罷,歡歡喜喜去了。
憑欄而望,繁花錦繡裡重重宮闕的飛檐翹角宛如印在五色迷離上的影。我看着圍着皇長子極盡妍態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貴,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說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夾岸桃花敷水開,輕紅飛亂於黃綠不勻的柳色卻牽不住德妃一絲賞玩的雅興。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問,只隨她往沉香亭去。還未走近,便已聽得絲竹歌舞之聲悠揚,大約是有人錯了拍子,樂聲停了片刻,又再度響起。我循聲而去,見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連轉了十幾個胡旋,復又停下,似有苦惱之色,便向樂師道:“我還轉不滿十六個胡旋,再來,再來!”
樂師好言勸道:“許小姐已練了一箇中午了,也該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賭氣,“轉不滿十六個胡旋,我便不歇息。”
幾位樂師相視苦笑,只得重撥絲絃。我輕輕一笑,喚道:“怡人妹妹。”她轉身看見是我,略帶些驚愕與尷尬,忙迎上前來,欠身行禮,“臣女偶然練些雕蟲小技,叫娘娘見笑了。”
她想是練得辛苦,滿面通紅,嬌喘微微,額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學胡旋舞,何不來問我?”
她愈加臉紅,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擾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線曇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許怡人道:“平舉雙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過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無骨之態。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氣,十六個胡旋轉完,一口氣正好吐完,氣息平順,才能做到輕盈完整。”說罷,我親自示範與她看。
許怡人極聰明,不過三四次便學得很好,她驚喜不已,“請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導,臣女便不會學得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隨國公的千金,怎麼好委屈做本宮的習舞弟子,那是萬萬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見機知意,笑着嗔我道:“那有什麼要緊,你是舞中國手,怡人妹妹又誠心求教,兩人既然投緣,何不成全這段佳話。”
怡人喜不自勝道:“還請娘娘多指教纔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莊敏夫人幫襯,入宮自是情理之中,學舞也能爲妹妹博得皇上青睞。”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這樣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現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費辛苦。——這胡旋舞你不學也罷,皇上已有半年多愛不看這舞了,一看便道頭暈眼花得緊。”
怡人微微吃驚,“皇上從前不是極喜歡胡旋舞麼?”
“那是從前,我不妨告訴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後,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實是差了許多。雖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並未上心去看。瑛嬪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實皇上偶爾得空,不過是在幾位年輕的嬪妃那裡消磨辰光,也極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見驚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問問身邊樂師,淑妃最擅驚鴻舞,是否也許久不舞了。”
見幾位樂師紛紛頷首,怡人面上漸顯沮喪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過再怎麼說,終究是新寵不敵舊愛的。你雖然不舞,皇上對你還是愛重逾常,瑛嬪、珝嬪、榮嬪幾個再如何能歌善舞、騎射彈唱,終究也不過是嬪位罷了。皇上也是一時新鮮勁,勁頭過了,再加上新選宮嬪進來,她們幾個也不過和在冷宮裡一般熬日子罷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着掩飾過去,“德妃姐姐說笑[font=??] 罷了,妹妹別往心裡去。何況即便這樣的事宮裡年年有,也斷不會落到妹妹這般豪門閨秀身上。”
怡人緩緩憑欄坐下,脣角悄然漫上一縷愁苦之意,只是望着一叢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來這樣久,皇后必定尋我們了。我也想看看,今日爲皇長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過煙翠披帛,搖頭道:“罷了罷了,那些所謂千金自恃身份高貴,十分倨傲,皇長子喜歡溫柔和順的女子,只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與德妃邊行邊言,漸漸行得遠了。大約一柱香過去,我與德妃復又迴轉來,一灣碧水迤邐如綢繞沉香亭而過,水聲淙淙如鳴琴。兩邊花木葳蕤,芳草青鬱,幾位樂師已經散了,唯見沉香亭前面的幾大叢牡丹,映着一身玫瑰色的許怡人,開得明豔欲燃。
立於叢叢佳木之後,德妃望着遠處,忽而展顏笑了,“朧月真是個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陽光帶着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過沉香亭四角飛起的碧色琉璃瓦,拂過叢叢雍容牡丹,細碎地灑在一對男女身上。
朧月好奇道:“這花的顏色怎麼和早晨母妃帶我來時不一樣了?”
予漓一時答不上來,不免踟躕。怡人握着朧月的手,溫柔細語,“此花喚作‘美人面’,朝則深紅,午則深碧,暮則深黃,夜則粉白,晝夜之內,香豔各異。豈非像美人面孔,一日多變,嬉笑怒罵,喜嗔皆宜。”
朧月知道怡人喜歡自己,擡手指一指她面龐,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面孔。”怡人面色緋紅,朧月愈加不依不饒,“大皇兄說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傾國兩相歡。”
沉香亭畔牡丹芍藥花開繽紛,衣衫輕盈拂過猶有餘香。那股清甜氣味,即便我與德妃遙遙遠立亦能聞到。
芳草如茵,遺鈿猶帶落蕊甜香,鬱郁芳芳,是方纔怡人習舞時自雲髻間落下的。予漓俯身拾起一枚,“是不是你的?”
怡人含羞點頭,伸手取過。予漓道:“這花鈿上的珠子倒貴重,只是式樣是乾元初年的老樣子了,誰給你的?”
“是莊敏夫人。”怡人愈加面紅,囁嚅着答,“妾身本就粗笨,戴什麼式樣的都不要緊。”
予漓隨手摺下一朵“美人面”簪在她鬢邊,“宮中不會爲牡丹取‘美人面’這樣風雅的名字,可是因爲你,我會記得這花喚作‘美人面’。”他柔聲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怡人仰起姣好的面龐,含羞帶怯,“殿下,臣女是今屆秀女許怡人。”
牡丹雍容的花盤慵慵欲墜,每一朵的花瓣都重重疊疊如若絹綃輕盈,花香浮漾,染上了春衫裙裾,亦染上了相對而視的兩人的面龐。
我脣角輕揚,對着一樣笑意輕綻的德妃道:“許怡人真正乖巧。”
5. 沉香亭外倚欄杆
這幾日細雨霏霏,空氣裡瀰漫着帶着花香青草氣味的潮溼氣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溼,漸漸盛芳到極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繾綣奇香。我自儀元殿爲玄凌送了枸杞桃花羹回來,豁然聞得這樣鋪天匝地的溼潤香氣,不覺閉目沉醉,卻聽得輕輕一聲喚,“淑母妃。”
我睜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側,正式舉傘獨立的予漓。
我溫婉笑道:“殿下雨中賞景,頗有雅興”
他頗爲躊躇,似有話要說。片刻,只道:“母妃可是從父皇處來嗎?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容易煩悶,何況案頭堆積如山。”
他陪笑,似有擔憂,“有母妃幫忙看奏章,妙語連珠,想必父皇不會煩惱。”
我見他欲語還休,不覺想起方纔玄凌所言,“予漓這孩子這幾日請安來得勤,總像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卻不幹說似的。”
我當時便笑,“兒子來盡孝心皇上還猶疑,皇長子是純孝之人。”
玄凌一嗤,“朕倒是這樣想,只是見不得他那優柔寡斷的樣子。”
我擡頭見予漓那微鎖的烏眉,其實他溫和的有點懦弱的性子是和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說話,一眼瞧見他擎着的傘的淡淡櫻色底子的油紙傘,上面是疏疏落的寫意山水,橫刺着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約而出,極是動人。留心瞧去,那工筆手法偏於**(不認識,好像是*弱),並非宮中畫師的手
我心念一動,於是溫言道,“皇上最近總誇讚你常去請安的孝心,說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許多。”
他眉頭一鬆,“父皇難得誇讚我”,他停一停,試探着道:“兒臣對選秀一事不甚瞭解,想請教淑母妃。”
“殿下但說無妨。”
“選秀那日,選秀那日……是否兒臣選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着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廢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與皇后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聲道:“如果兒臣挑選的人母后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只含了溫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經有了意中人,”見他慌忙搖頭,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親上加親,那皇后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予漓慫一慫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兒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選秀自然是父皇先擇人選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擡眼看一看滿目桃花琳琅,“此次選秀重在爲殿下選妃,掖庭人選等殿下中意後再說,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顧着自己放出眼光來挑,更要顧着皇上皇后眉眼間的意思,再決定將手中的玉如意交給哪位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兒臣自知愚笨,一定會顧此失彼,萬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漸漸流露焦灼的神氣,彷彿很不心安。
“選妃是一輩子的事,雖然天家多妻多妾,可要找一個即明理有可心意的人白頭廝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實皇上也向本宮提過,選妃之事終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則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婦不和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是知道皇后心疼殿下,怕關心則亂,所以少叫皇后置喙此事,皇后纔要事先安排殿下與各家閨秀見一見。皇后其實早爲殿下指點迷津--‘若看中了哪一個,字跡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長大了,母后只爲你安排,不爲你作主。’那麼殿下若有了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訴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越聽神色越鬆弛,到了後來,眉梢眼角機會要飛起來,滿盈盈地都是笑,” 多謝淑母妃指教。”
“本宮和萊指教,不過是鸚鵡學舌記得皇后娘娘的話罷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問問皇上的意思即可,若傳出任何風聲來,一來要議論殿下不自重,二來成與不成都落了人閒話。--殿下可是來日要身當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與不成,兒臣都要謝母非一番照拂。兒臣自當銘記與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說起這生分話來。本宮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初中,本宮祝願殿下能花好月圓。”
到了夜間,我正坐於內殿陪朧月把玩一把燒槽琵琶,那是先朝楊淑妃的愛物,收拾庫房時理了出來,倒還音色如新,婉轉玎玲。朧月素來心性跳脫,一見之下倒喜歡的緊,太后便賜了她,先叫放在我宮裡校弦。於是朧月夜夜手不離弦,到我這裡來撥弄幾下。
翠竹窗櫳下,霞盈紗影影綽綽映着窗外的西府海棠。雨線漫漫,搭載檐頭鐵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尤開着粉色的花,聲音清越。
朧月素來最愛聽雨聲,此時卻神情專注撥着琵琶,那是樂師謝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簡單,在這雨夜聽來,卻隱隱有哀怨之調。我不覺笑道:“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朧月倒能深領琵琶幽怨之意。”
話一出口,隱隱感覺不祥。朧月正在學王安石的詩書,自熱知道王昭君的典故,側首甜甜一笑,“人生樂在相知心,是在無須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道不意她是這樣想,便笑着餵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濃,花宜上前又點上幾盞燈,將燈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卻聽一把聲音道:“燈花爆了,可是有什麼喜事嗎?”
我轉首見是玄凌,笑容愈發恬美,“皇上即將再得新寵,有時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凌“嗤”地一笑,“此次選秀重在爲予漓選妃,宮嬪之事本事充數而已。若說起來,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後日日被人這樣稱呼,你怕不怕被換老了?”
我撇一撇嘴,輕笑道:“臣妾那裡配讓齊王妃稱呼`家姑`呢?皇上與皇后纔是正經的翁姑。”
玄凌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朧月笑話。”
朧月“噗嗤”一笑,做了個鬼臉,自顧自撥着琵琶玩。
他一推我,“見朕來了也不讓朕坐下,你可越來越霸道了。”我笑着啐他,不情願地讓一讓,他便靠着我在妃榻上坐下,“說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聽聽你的意思。”
我隨手揀過一枚橘子剝着,口中仍不忘和他賭氣,“臣妾能拿什麼主意,聽着便是了。”玄凌摘下我挽發的玉牙梳,徐徐劃過我如緞的烏髮,像要梳理什麼心事一般。“午後予漓來請安,說是看中了一個叫許怡人的秀女,想要納她爲妃。朕一打聽,是蘊蓉舉薦的人,偶爾會往她宮裡。”
我一怔,回頭看玄凌,“臣妾知道那個秀女,是隨國公的養女,人是極端正秀氣的。只
是……。我看他一眼,“蘊蓉妹妹曾告訴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聲,淡淡道:蘊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氣的樣子,“既然是蘊蓉爲朕準備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這孩子確是不知好歹?”
我遞了一瓣橘子給他,輕聲細語,“這事蘊蓉只和我提過,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長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機緣巧合罷了。”我抿嘴而笑,“難爲了皇長子來和皇上說這番話呢,看來這許怡人確是有動人心處。”
玄凌若有所思,“也是,這孩子一向在朕面前怯懦,如今敢來說這個話,倒也難得。”
我微微頷首,“皇上一直說皇長子氣性不佳,如今看來是很有些氣性的呢。果真男兒有賢妻是極要緊的。”
玄凌含笑,“如此說來,那許怡人當真不錯。若她能讓予漓有些氣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斂了笑意,猶豫道:“許小姐是蘊蓉爲皇上準備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幾日皇后已爲皇長子安排相看了十幾個醉出挑的秀女,還有皇后母家的朱茜葳。”
玄凌輕哼一聲,很是不以爲然,“想看不過是幌子罷了,歸根結底還是爲了朱茜葳罷。朕已不許皇后過問選秀之事,顆她還是費心不少。”
我溫言勸慰,“畢竟是皇后親自撫養長大了皇長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后隱約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雖不出衆,但性情十分和順。”
朧月聞聲轉頭,眉心隱隱有怒氣,氣憤憤道:“母后說得不對!那朱八小姐很不喜歡。兒臣,兒臣喜歡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兒臣手髒,趕緊抹了。”她擱下懷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凌身上爬,兒臣不喜歡那個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歡兒臣了。”
玄凌一向最疼這個女兒,幾乎氣得發怔,“童言無忌!看來皇后察人不明,任人唯親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髒,自然也很嫌棄皇家了。朕也不會勉強她!”
“那麼蘊蓉那裡……”
他冷道:“朕曉得蘊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計舉薦佳麗給朕,無非是朕不要冷落她,朕會善待她,無須她費盡心機!"
我溫婉依在他臂膀上,”蘊蓉是有心人,最體貼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長子選妃,若有合意的人選,她必是肯的。”我搖一搖他的手,“只怕皇上到時見了許怡人會捨不得。”
玄凌繃不住笑,“別說玩話。隨國公的養女,門楣不算特別高貴,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讓予漓有心性些,其餘都不是要緊事。等選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准。”
窗外雨聲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靜靜想,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無極的天與地,就這 樣連在一起,難捨難分。恰如緣分與人爲,隨意一牽,便是一段姻緣。
6. 奼紫嫣紅開遍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式春光融冶之時。
春日的陽光如輕綢軟緞靜靜鋪滿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六株花樹開得白粉粉新雪初綻,樹枝花間彩蝶翩翩紛飛,格外好看。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雲意殿內的選秀盛事,即便是沒有鼓樂山呼震天,亦可從歡慶喧鬧的絲竹管之聲感受到那份熱鬧與期待,不用想也知是春臨人間的繁盛景象。
所謂春光如醉,此刻皆在雲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靜養,不宜過分勞神,故而讓貴妃、淑妃、德妃三名高位妃子前往相陪,一後三妃陪同皇帝在雲意殿內甄選。秀女早已初選過兩遍,生肖八字不可與皇帝相沖,不可有殘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種種條件,細到嗓音粗細皆在考選之列,今日能來到雲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
天際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裝。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次妃子親自選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與貴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後還與德妃笑談,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蘇遂信聽聞淑妃出席選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敗壞宮規。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勸他,“皇后的確健在,身子卻不好。況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與貴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協理六宮,卻不專斷跋扈,凡事皆求教於貴妃與德妃,極爲賢淑,乃是後宮的表率。”我笑言,“沒有德妃姐姐與貴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兩位姐姐,我便是賢淑的表率,可見兩位姐姐纔是賢淑的大旗,我到哪裡都得躲在你旗下才好活着。“
德妃笑的打跌,“沒有你,我與貴妃姐姐不過是架空了的德妃與貴妃,自己尋地方涼快去罷了。不必說貴妃姐姐,且說失了生母的溫儀,如今有誰敢小瞧她?”
我合上雙眸不語,滿朝文武,誰不會看玄凌的臉色。而司空蘇遂信,他是老臣呵。當年力保朱氏登上後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點點將皇后寶座蝕空。
槿汐的手勢均勻輕柔,紫葵粉將一張臉妝點得精緻而細膩,渾然不見昨夜爲玄凌看閱奏摺至夜半的疲憊。我輕輕一笑,老臣貴在“老”,兩朝元老,輔佐帝王。然而,也失之於“老”,我何必與他鬥,他的敵人是時間。
睜眸時槿汐已爲我梳妝完畢。我慵懶的微笑,因爲主持選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草翟衣,比正宮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着太過華美,總有喧賓奪主之嫌。畢竟,皇后尚在其位。衣着太過簡約,又是不敬禮儀。這樣盛典,豈可隨意疏忽。我無意在此等場合挑釁皇后的權威,陡起風波,因此還是中規中矩地佩戴淑妃禮制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梳望仙髻,別無他飾。
天方亮,皇后宮中的繪春已來相請,“淑妃娘娘萬福金安。秀女已在雲意殿候選,皇后娘娘命奴婢來請淑妃娘娘,莫誤了時辰。”
輦轎早已備好。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輕笑,人前,她永遠是氣度不失的正宮皇后。貴妃之位居左側,我與德妃在右側。玄凌尚未到來。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個到的。
景宏深遠的大殿中,站滿了秀女如花堆玉,卻安靜得連衣聲窸窣也不聞。亦無人教識,已有秀女帶頭跪下請安,山呼之聲蓋過環佩玎璫,我和顏悅色吩咐了“起來”。我向皇后行禮後。再與貴妃、德妃互相問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邊笑,“方纔皇后先到,秀女們請安可沒有這樣整齊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看不出悲喜的皇后,低低道:“宮中吹什麼大風,宮外下什麼雨,向來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溫和目光裡透出無限蒼冷,“宮中淑妃得勢,皇后無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有誰不知呢?”
待到玄凌來,一衆秀女目光皆被點燃,似暗夜裡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禮過後,選秀開始。
其實無甚新意與意外,此番選秀重在爲予漓。而我與玄凌是心知肚明,這一番功夫皆以落定在許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的俯視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妙齡衆生之上,聽着內監特有韻的尖尖嗓音報着每個女子的家世、姓名、年齡;聽着德妃偶爾治安我耳邊私語評論幾句秀女的樣貌。看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遵照宮規虔誠而恭敬地跪下行禮,仰頭面聖;看着她們流轉的目光柔婉地流過玄凌的臉,流過炫耀的寶座,流過她們對未來榮華的期許與憂慮。
她們,多麼像極了從前的我,從前的眉莊,從前的安陵容。
時光一宕,只叫人覺得無情。雲意殿還是雲意殿,只流轉了花樣容顏。如今,只剩下我獨自置身寶座之上,看着從前的時光彷彿又回到眼前,一場鏡花水月的繁華。
“太學禮官朱衡銘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內監念這個名字,音調拖得格外長。
玄凌轉首問皇后,“朱衡銘——彷彿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 笑意,“是。茜葳是堂兄的幼女,倒是很聰慧懂事的姑娘。”
“聰慧懂事便好。”玄凌喚她,“你上前幾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揚一揚臉,德妃會意,舉起盞中茶水往地上一潑。茜葳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玄凌不覺含笑,“確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風吹動波心,“茜葳今年14,予漓16,年齡上也正好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歡茜葳的穩重,恰如淑妃當年。”她笑着看我,“妹妹當年也是如此,可還記得?”
玄凌憶幾及往事,不覺嘴角含了溫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帖,清減而不失貴重。”
茜葳着一身湖水藍色紗地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一條暗綠色牡丹紋齊胸襦裙,的確襯得她頗有幾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後兩列的正是憂心如焚的許怡人,她咬着嘴脣,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個子太高,實實遮住了她的容顏。
這幾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許忘了許怡人之事也有可能。我心口不覺吊起,玄凌似乎還是喜歡朱茜葳的,若等他開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種種功夫,可都是白費了。
我莞爾一笑,“皇后擡舉了臣妾當年哪有朱家這般年少穩重,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我眼波溫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長子,朱小姐出身後族,身份尊貴,匹配給皇長子倒也堪宜。朱小姐與皇長子本是姑表之親,不知素日宮中來往可曾見過,彼此可還心儀?’
皇后正待要說話,德妃恍若未覺,笑吟吟的說道:“朱小姐很會選衣裳顏色,湖藍色原是皇上喜歡的眼色,臣妾倒是記得,皇長子素日倒是很喜歡櫻色。說起來,若皇長子看到了朱小姐,也是覺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緣呢”。
玄凌搖頭輕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慣會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貴妃正襟危坐,舉起障面的水墨團扇遙遙一指,“話說起來,與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櫻色的女子麼?”
玄凌隨手一招,出來的正是許怡人, 一色櫻子紅對襟綃沙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紋凌波裙裾,橫挽一隻梅花銀珠長簪,清爽中不失嬌豔動人。
司禮內監唱到:“隨國公養女,許怡人,年十六。”
玄凌聞得許怡人三字,眉心一動,便往下瞧去,不覺頷首道:“姿容不錯,年歲也與予漓相仿。”他問利於階下的怡人:“可讀過書麼?”。
怡人不假思索,“女則之外,也略讀過詩書。”
玄凌略想了想,:“朕考一考許氏和朱氏,你們各自想好再回答朕 。”“是”。
玄凌道:“詩經開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從容不迫道:“詩三百,思無邪,關雎是講后妃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身爲賢德后妃,應爲君王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這是毛夫子所解詩經,照本宣科,必不會有差池。皇后含笑頷首,端過茶盞飲了一口,頗見輕鬆之色。
怡人頗爲躊躇,只是沉默不語。經不住內監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極大的狠心,鎮定神氣,仰面含笑道“詩三百,貴在民風純樸,舉止自然。淑女與君子皆出自民間,淑女窈窕,君子見而思之,可見百姓不頑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禮,之輾轉苦思,可見民風淳厚,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爲,《關雎》只寫民風,不講后妃之德。民間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貴之人不拘於后妃之間,天下又怎會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撫掌道“以小禮而見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輕輕向玄凌道“聽聞隨國只有兩子,這許氏是養女,門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舊笑着,“皇后心中已經先入爲主了嗎?朕求淑女爲媳,未必要出身豪門。”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讓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讓皇長子自己選擇吧,畢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着看我一眼,轉首向皇后道:“其實皇上與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問皇長子呢。皇長子究竟還是要聽兩位的。”
皇后略一遲疑,瞧見玄凌看向怡人的讚許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讓皇長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長子已到,皇后溫言喚他上前,爲他正一正束髮金冠,“這許氏與朱氏都是父皇與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選定了誰,把玉如意交給她就是。”她鄭重叮囑,“娶妻娶德,該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時候了。”
予漓握瞭如意在手,遲疑不定,“還請父皇母后爲兒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頭,“現下不必求誰問誰,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見皇后面無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溫厚的面龐滿是憂鬱與優柔。我溫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輩子的事呢,最緊要感情親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躊躇,再不多想,徑自往許怡人身前走去。皇后面色頓時一變,呼道:“漓兒——”
予漓猝然回頭,優柔之色如浮雲再度蔽上眉心。他猶豫不決,喚道:“母后有何囑咐?”
皇后和顏悅色一笑,“母后能有什麼囑咐,不過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穩了纔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間無奈之色漸重,輕聲道:“是。”
我心中微微發急,只冷眼看着下面,目視同樣焦灼而無奈的許怡人。
她擡起的眼簾正撞上我冰涼目光。她是何等聰明樣人,怎會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長子選擇之列,一旦落選,連玄凌都不回納她。如此興沖沖入宮,慘敗而回,只怕連隨國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過是一瞬間的軟弱,許怡人輕撩長鬢,盈然笑意若一朵嬌豔玫瑰綻放在她暈紅雙頰。她柔聲道:“皇后說的是,殿下小心。”
予漓驀然深吸一口氣,手勢一緩,玉如意生生從茜葳面前劃過,順至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來不及,怡人的雙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舉下跪,乖巧答道:“臣女多謝殿下厚愛,多謝皇上皇后厚愛。”
皇后籲出一口氣,似是長長一句輕嘆,尾音融入雲意殿靜謐的空氣中。朱茜葳難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着皇后道:“母后不同意嗎?”
皇后默默搖頭,旋即回覆神色,“沒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歡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長道:“皇長子果然長大了。”
予漓頷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牽過怡人一併行禮。玄凌微笑頷首,“極好。朕也屬意許氏。下月26,朕就給你們完婚。”
7.風送宮嬪笑語和
塵埃落定。再選秀只是過場而已,我也無甚興致,只是靜默不言陪坐着,玩味着皇后平靜神色後難掩的失落。
玄凌亦有些疲態,偶爾有看中的秀女,皇后輕輕說一句,“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進宮給皇長子先看過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幾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摒棄不用。玄凌愈加興味索然,只礙着皇后的臉面不能發作。皇后恍若不覺,神色和靜如秋陽下一池靜水盈盈,“爲皇上挑選名門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職責。”她溫柔一笑,“秀女衆多,怕皇上勞累,臣妾已選出幾名絕佳女子,請皇上過目。”
皇后合掌三下,但見三位妙齡少女緩緩自殿外踏入,爲首一名身段纖細婀娜,姿容清麗難言,一步一嫋,皆曼妙若飛鴻轉羽,待得近了,能看見一雙清幽妙目藏着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內監唱道:“弘文館從七品校書郎衛步延之女衛筠,年十七。”
衛步延?這名字彷彿哪裡聽過。然而玄凌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細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臉龐上停留須臾,側首問貴妃道:“貴妃,你覺得她像誰?”
貴妃素來聰穎,只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細細看着我,以團扇障面,掩口嘆道:“冤孽!冤孽!當年傅如吟入宮便是這個樣子,你已在這裡了,她還要找和你相似的人來做什麼!”
其實細細看去,衛筠和我頂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時的平和,彷彿她與純元皇后也並非十分相像。我輕輕一嘆,即便與我有相似,衛筠亦有自己動人之處。
衛筠身後跟隨兩位麗姝,個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見豐腴;個子嬌小那一位姜氏似一灘月光破空照下,溫溫柔柔地包裹着你,極是嫵媚婉約。
三人一齊行禮如儀,皇后凝眸玄凌,“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面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衆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長悄悄湊近了問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在李長手心寫一“衛”字並一“姜” 字。
我冷眼旁觀,三中取二,皇后已是勝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后安閒地笑,“也恭喜妹妹,幾位親妹妹出閣,現下來了一位與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宮陪伴。”
“與臣妾相似有什麼好,臣妾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怎比衛妹妹年輕貌美,得天獨厚。”
玄凌深深望我一眼,柔聲道:“美人總有相似,嬛嬛卻只有一個。”
有傅如吟在前,衛筠的入宮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瀾。然而,她並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嬈,應該也不是很像純元皇后。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有這種似是而非的神韻,讓人遲疑覺得不像之後,又忍不住去探究。
這樣恍惚一向,司禮內監已經唱過好幾列秀女,側首看過去,玄凌也有些心神不定,隨意留了幾個秀女,其中也有一個容色極美,讓人過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畢,玄凌只覺意興闌珊,起身吩咐道:“你們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着。”
皇后福了一福,“那麼新宮嬪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擬定麼?”
玄凌略一思忖,“朕處理完政務,會到鳳儀宮。”
衆人請安告退,端貴妃在前,我與德妃緩緩行於身後,往太液池便散心。尋了一處安靜所在,端貴妃閒閒坐下,吉祥輕輕巧巧爲她捶着肩,她望着太液眼波浩淼,“許久沒有這樣累了,選秀而已,如同男人們的政局,波雲詭譎。”
“可不是波雲詭譎,險象環生麼?”德妃撫着額頭,嘆道:“皇長子選妃的事倒是天隨人願了,可橫刺裡竄出一個衛氏和姜氏,只怕以後有得頭疼。想起當年傅如吟的樣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只是望着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並不是很像,不值得你爲她頭疼。”她輕輕一噓,伸出纖長兩指輕盈接住湖邊被風拂落的落花朵朵,“沒想到皇長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實是皇后太急了,若讓皇長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雖說是親上加親,但難保不讓人揣測拉攏外戚爲帝位圖謀;但娶了許怡人,許氏是養女,並無多深厚的背景,血脈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總難企及,終究吃虧的是皇長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禮,“此事還得多謝德妃姐姐的智謀。”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聲,“總不成讓我看着皇后倚仗着皇長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后之位。與其來日眼睜睜看着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我便不能讓她得償所願。”
貴妃默然一笑,“總之眼下這局棋,皇后是兩頭不討好。”
三月的春風,溫柔撫摩重重殿宇與道道城牆。“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勞尋得衛氏與姜氏。”
端貴妃溫然一嘆,“是皇后自己看不穿,只是試問宮中,有幾人能夠看得穿呢?”她遙遙指着燕禧殿,“尊貴如她都要未雨綢繆,防着年老色衰失寵,何況旁人。只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罷了。”
賜許怡人爲皇長子正妃的聖旨出來後,胡蘊蓉即便驚愕萬分,倒也沒有鬧起來,只吩咐了人把許怡人送回隨國公府待嫁,一番心思爲他人做了嫁衣裳,蘊蓉始終有些忿忿。然而無論她如何打聽,終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許怡人與皇長子早已兩情相悅上。蘊蓉既怪不得玄凌,又不能怪皇后,只閉門賭氣病了兩日,饒是玄凌好好哄了兩日才罷休。
待到新宮嬪的位分頒賜出來,蘊蓉又是神清氣爽的樣子。最後入選的六人,其中以衛氏位分最高,冊爲正六品貴人,賜號“瓊”。接下來便是姜氏和後來隨意所選的女子李氏,姜氏冊爲從六品美人,李氏爲從六品才人。另冊有一名選侍並兩名采女。
槿汐笑言,“姜氏原是美人兒,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姜’,可見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曉得莊敏夫人爲何又心情好轉,皇上後來所指的李才人與胡氏淵源頗深,原是莊敏夫人父親族人之女。”
我彼時看着予潤與予涵在窗下教他們識字,聞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雖笑着,卻難掩心頭的鬱結,衛氏與姜氏的得選,玄凌對皇后似乎又多了些許溫和與厚待。
春光滿園,昭陽殿,終究又有了陽光的照拂。
新宮嬪入宮的日子本在四月初,爲了避開皇長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長子大婚之事全由內務府打理,我只與德妃、貴妃幫忙看着是否有禮儀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勞心的,是預備六位新宮嬪進宮之事。皇后與玄凌商定名位之後,餘下瑣事一應交給了我,我便每日着李長與槿汐一同打理種種事宜。忙碌之中,彷彿時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面。
四月的時候,終於有片刻的喘息,玄凌爲了慰勞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與我一同慶生。
因爲宮中忙於皇長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沒有鋪張。其實對於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於是樹幹上多的一圈年輪,昭然若揭蒼老的到來與歲月的冷漠。
而我,只是陶醉於這樣難能可貴的清閒,花香薰暖,禽鳥翩然,連太液春水都有別樣的清澈與溫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節。
人間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凌肩上,與他交握雙手,暖風拂上我們的面,船艙裡,是快樂嬉戲的涵兒、潤兒、靈犀和朧月。朧月是長姊,很像模像樣地帶着靈犀撥弄琵琶玩,涵兒是謙讓的孩子,和潤兒撥着棋子玩弄,十分得趣,連頭髮亂了也不理會。作爲一個母親,這樣的場景,我是很滿足的。
湖上風大,龍舟逆風而行有些緩慢,玄凌爲我緊一緊披風,溫柔凝睇,“嬛嬛,似乎歲月特別厚待於你,你與十年前,並無什麼分別。”
“能無分別麼?”我低低在他耳畔細語,婉轉柔膩,“只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唏噓,“這幾年,朕總覺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態。”他微一沉聲,“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厭煩,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覺得朕老了,所以要急着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強,不必急於國本。皇長子再好,也還需歷練。只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憂罷了。”
他愈加握緊我的手指,有點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擬的詔書,極好。有你幫朕,朕很安心。”
我神色一斂,作勢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幹政。”
他擁緊我,“別怕,朕心裡有數。”我輕輕閉上雙眸,好吧,若他真這樣信任我,餘生歲月,或許我們可以過得輕鬆而安慰些。
風急浪高,連太液池也有浪拍船舷的晃動,玄凌溫言道:“風大,進船艙去吧。”
我正欲答允,卻見太液岸青柳成蔭之下,一系離舟漂泊無根,隨波搖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離的瑛嬪。我低聲呼道:“是瑛嬪呢。”
玄凌軒眉一掀,不耐煩道:“她又發什麼瘋,朕這兩回召她,她都推脫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這裡吹風。”
我心下疑惑,只得柔聲道:“瞧瑛嬪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適,別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還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衛太醫也在船中,可讓他瞧瞧瑛嬪究竟是什麼病。”
李長揚一葉扁舟把他接上龍舟,瑛嬪卻有些臉色蒼白,勉強請了安,只坐着沉默不語。玄凌素來不喜看嬪妃病懨懨無限悽苦的樣子,便吩咐衛臨道:“你給瑛嬪把把脈,瞧瞧是什麼症候。”
瑛嬪身子一縮,淺粉色素櫻廣袖長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隨風飄零的櫻花。她怯怯道:“臣妾只是偶患風寒。”龍舟的搖晃,使她的面色愈加難看,她用力壓着胸口,似要把噁心不適壓回腹中。
玄凌揚一揚手,不再多言,衛臨恭聲道:“小主請。”
瑛嬪無可奈何,只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衛臨食指與中指輕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脈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嬪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與玄凌異口同聲問道:“真的麼?”
衛臨失笑道:“千真萬確,小主已有兩個月身孕。”他笑呵呵道:“小主自己也沒察覺月信不準麼?”
瑛嬪茫然地搖頭,迷迷茫茫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我溫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親,自己也嚇壞了,臣妾當年也是這樣的呢。”
玄凌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長道:“你好生送瑛嬪回宮,不要叫她與珝嬪、瑃嬪住一起了,萬一磕着碰着,將玉屏宮的正殿先撥與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嬪彷彿是歡喜過了頭,懵懵懂懂地謝了恩,被送回宮去。
我笑着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晉封瑛嬪妹妹了。”
玄凌很是滿足,笑道:“是該好好晉封,只是眼下還不急。眼前事情繁雜,待忙完了手邊這些事,朕自然會晉她位份。否則忙中生亂,也容易出差錯。”
我“撲哧”一笑,伏在他耳邊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誰知就跑出個皇子來告訴皇上您正當英年。只怕新妹妹進宮,皇上便有無數皇子來告訴你要返老還童了。”
玄凌下頜一低,便吻上面頰來,“什麼皇子,朕只想再和你生一個皇子。”
8.兩處沉吟各自知
瑛嬪有孕乃是宮中一樁喜事,因着衆人都忙於皇長子成婚與宮嬪入宮之事,玄凌便託了素日與瑛嬪氣性相投的貞妃多去照顧,欣妃與瑛嬪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這一日我方理妥手頭瑣事,想起昨夜玄凌說與我聽皇長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從未聽皇上提起,怎麼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凌刮我的鼻子,“你以爲朕不提便是不上心麼?你何嘗不是在朕耳邊三番兩次說起過。”
我不好意思,故意與他慪氣,“誰知四郎會這樣把臣妾的話記在心上呢。”
他饒有興致地說起幾個人選來,一一評說過去,我側耳聽着,素日奏章上所見,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凌告訴我,“你得空看見欣妃,也將此事說與她聽。畢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該她知道。”
於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處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親身邊,聽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紅了臉躲進內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問得分明,末了向我慨嘆,“阿彌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擇選了。我雖沒親眼看見,但聽着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長女,皇上能不用心擇選駙馬麼?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極疼帝姬與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勝,撫着胸口道:“我也不盼別的,但求不要和親或是遠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見,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於是說起昔年幾位長公主擇駙馬的舊事來,鶯鶯嚦嚦又是一大篇話。好容易止了話頭,欣妃興致不減,添了珠釵拉着我出去道:“瑛嬪自有孕後一直精神恍惚,咱們同去看看她罷。”
玉屏宮中瑃嬪與珝嬪正在研習舊年的琴譜,瑛嬪獨自在廊下逗着鸚哥兒,見我們來了,忙行禮如儀。我一把扶住了瑛嬪便笑:“使不得,別動了胎氣纔好。”我問她,“太醫囑咐你多走動可以安胎,可去走了麼?”
瑃嬪性子活潑,口快接道:“哪裡呢。瑛嬪姐姐懶怠動,成日在屋子裡悶坐着,這鸚哥兒還是內務府變着法子孝敬來的呢,否則姐姐連門檻都不邁出來。”
欣妃拍着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與淑妃娘娘一同說來帶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緻最好,你看多了心思鬆快,來日小皇子也愛說愛笑的。”說罷不由分說,挽過瑛嬪便走。
一行人走得極小心,欣妃一壁看着路,一壁與瑛嬪說起淑和幼時趣事。瑛嬪偶爾一笑一語,算是迴應。我心下總有說不出的異樣,一時也看不出什麼,只留心看着路,陪着一同說話。
行至歲寒閣前,已是湖面開闊,湖光山色俱樂佳之處,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遠遠有莊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風《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歌聲迴環往復,極是動人心魄,連上林苑內滿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豔亦爲之停駐不前。
瑛嬪在歌聲中有一陣恍惚,那種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蓮花被水波漾起細密的漣漪,晃碎她清麗的容顏。順着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着太液池邊一樹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轉,彷彿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閃。幾乎以爲是自己眼錯,然而瑛嬪眼中亦有一樣的波縠盪漾,只更潮溼而溫潤。心底漫出一絲如縷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內心的波瀾,臉揚一揚,花宜會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樹後去。
我拉過瑛嬪的手入內,含笑道:“你纔有孕,要自己更當心身子纔是。”瑛嬪的目光似還有些眷眷不捨,只得答應着“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細細分說。欣妃笑着簇擁上來,“這話合該淑妃囑咐你,宮中唯有淑妃兒女雙全,自然她最有經驗。”
我笑着啐她,“欣妃姐姐最輕嘴薄舌的了。倒是該咱們請教你,如何把帝姬養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聰明又端莊呢。”
爲人母者說起孩子便是滴滴瀝瀝好大一串話,便把瑛嬪的神思也岔開了。
待得說倦了,花宜上前來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該回去歇歇了,燕窩都燉好了呢。”我扶過她手,銀白色織錦裙裾拖曳過潔淨無塵的長長的鵝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響。指間握着一枚隨手摺下的細長柳枝,隨口吩咐着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宮門前吧,用紅繩繫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來道:“‘柳’音同‘留’,春日裡各宮娘娘小主們都這樣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實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來咱們宮裡呢。”
我正欲斥他貧嘴薄舌,然而衆人皆在,也不便出口,只輕輕抿脣含了可有可無的笑意,不欲分辯。仲春的暖風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猶自在笑:“小允子這話很是。待瑛嬪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這樣待妹妹的。”
我覺得有些倦,正欲轉身,卻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煙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銀白長衫立於風中,軟軟的風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縷烏黑的發,神態瀟瀟,若不是腰間那一根明黃絲絛表明他親王身份,一切,都宛若當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嬪怯生生地退開兩步,卻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許久不見王爺了,成了親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遙了。如今一左一右兩位側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難逃了。”
一衆宮人被欣妃逗得一齊笑起來,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風趣不過。”
他側首看見立於欣妃身後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許久不見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許久不見”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玉隱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八九月多了,此後宮宴相見,不過是遠遠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勞王爺掛心,本宮身體安康。不知王爺今日爲何入宮?”
我的聲線與形容舉止完全符合宮規禮儀,並無一絲破綻,正如眼前的他一樣,“久未進宮,今日來給太后請安。”
我才欲開口,卻見他身側垂柳之後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邊風大,王爺還是披上披風吧。”語未歇,一件銀絲素錦披風已隨着一雙纖細的手輕巧落在他肩上。
那樣溫柔的語氣,那樣親密的舉止,彷彿天地間她只能看見一個玄清而已。玄清微一側首,避過她要親自結上帶子的手,“多謝。”
她不以爲意,只溫軟笑道:“你我夫妻,王爺何必客氣。”
“你我夫妻”四個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來能這樣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邊,是那樣驕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於她,相貌姣好,身量勻稱,衣飾華貴而不失雅緻。我未曾見過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經嫋嫋行禮如儀,“妾身清河王側妃尤靜嫺向淑妃娘娘請安,願娘娘長樂未央,萬福金安。”
我這纔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這一位側妃尤氏尚在病中,並未出來見禮,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見她。不意,她竟是這樣樣貌溫婉的女子,如一掬靜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溫言道:“咱們是一家人,靜妃何須這樣見外。”
她軟軟一笑,“早該來向淑妃娘娘請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禮了。所以今日與王爺一同入宮,是向太后請安,也是向各宮娘娘請罪。”
“靜妃身子不好原該養着,本宮與太后都很掛念靜妃的身子,怎會在這些虛禮上計較。太液池風大,靜妃牽念王爺的身子,也該顧忌着自己,免得王爺不放心。”
她臉上一紅,忙垂首絞着絹子,“淑妃娘娘說得是。”
我笑道:“玉隱今日怎不同來向太后請安,真是沒規矩。靜妃既和玉隱一同服侍王爺,得閒也要替本宮好好教導她。”
靜嫺只是笑而不語,倒是玄清溫言道:“今日田莊上來報節上的收成,玉隱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來了。”
她略帶愧意,“玉隱姐姐善於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會拖累旁人。”
我溫言道:“靜妃過慮了,聽聞靜妃頗通詩書,又得太后喜歡,怎可說是拖累。”
玄清亦溫和向她道:“你別多心。”
她聞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見我所說的一大篇話全抵不過玄清這一句,她星眸微擡,“玉隱姐姐是娘娘的義妹,娘娘若不嫌棄妾身愚笨,只當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只是淡淡笑:“靜妃這樣擡舉本宮。”
“時候不早,別讓太后等着。”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穩當些。”尤靜嫺兩頰緋紅,嚶嚀答了聲“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別過頭去看那岸邊幾株開滿了花朵的玉蘭樹,那瑩白厚密的花朵似一隻只潔白的冰雪盞,看着擠擠挨挨地熱鬧,卻這樣冷清清地綻放在春風裡。欣妃只顧笑,“六王待靜妃好親厚,想必不遜於對娘娘的義妹隱妃,這叫什麼來着……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見他一雙身影消失於碧波翠柳之畔,與欣妃她們閒話幾句便也散了。甫回柔儀殿,卻見葉瀾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盞菊花蜜凍正飲得得趣,不覺詫異。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來道:“灩嬪小主纔到,娘娘就回來了。”
我由着花宜爲我脫下外裳,笑道:“妹妹難得來坐坐。”
她頭也不擡,只向小允子道:“上碗熱熱的茶來,記得要燙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見我不作聲,也只得去了。她見無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風冷,怕娘娘心口被冷着了,才叫上熱茶來。”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見到了。”
“王爺一雙嬌妻,見過隱妃怎能不見見這位靜妃,癡情之名耳聞已久,百聞不如一見麼。”說罷忙去捂自己的嘴:“說錯了,王爺沒有妻子,只是一雙嬌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裡看好戲?”
她嘴角一揚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裡都得演戲,宮裡更到處都是好戲,我便不妨礙娘娘與王爺辛苦一場。”
“你倒不認爲靜妃是逢場作戲?”
“許多事看着太假,人家卻是情真。娘娘不過見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這靜妃的癡情日日落在隱妃眼裡。——我只曉得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戲人人都愛聽,聽了都要唏噓,可落在馬文才眼裡,恨不得殺了梁山伯纔好。”
我撥着茶盞,低首道:“玉隱未必是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別小覷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馬文才還真未必有殺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會。”她停一停,“自成婚以來,王爺只與隱妃一同進宮,如今靜妃身子好轉,隱妃今日料理家事之餘怕是要一長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見慣我當年被冷落的情狀,她不會怕。到底,如今玉隱與尤靜嫺平起平坐。”
“正因爲平起平坐,勢力平衡,王爺對誰稍稍好一點,另一方若心胸狹窄都勢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調撥着菊花蜜凍,那琥珀樣的晶瑩倒影着她似笑非笑的容顏,“王爺爲何會娶甄玉隱,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張小像無緣無故怎會輕易掉出?王爺不是那樣不謹慎的人。”
我暗贊她的聰慧與洞察世事的機敏,喟然道:“木已成舟,灩嬪應當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只是我與你,一早便無玉隱這樣的機會。她雖是私心,卻也無可厚非。”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隱妃別誅滅了自己的良心纔好。”她舉起蜜凍一飲而盡,“先告辭了,回去先歇着養養精神,日後怕是好戲不斷,不能不看呢。”說罷自行離去,淺綠衣衫隱現在繁花團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鴻。
她是寂寞的,因爲深愛,因爲永不可得,纔會寂寞如斯。
槿汐見我沉思,自畫屏後轉出,爲我奉上一碟蜜漬櫻桃,笑吟吟道:“知道宮中妃嬪爲何愛吃甜食?”
我隨手拈過一枚,櫻紅的色澤如血,“大約心裡苦,只能多吃些甜食彌補。”
“是了。那麼娘娘該多吃幾顆。”她停一停,“灩嬪小主的話,娘娘未必要聽進心裡。”
我嘆息,“可是她的話,也是我對玉隱的擔心。今日所見便知尤靜嫺是父母寵愛長大的女子,她喜歡王爺便坦然表示愛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後,恰如當年爲王爺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隱,她要內斂許多。”
槿汐笑着安慰道:“隱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說,王府中到底只有兩個女人,即便隱妃爲當初靜妃橫插一足成爲王爺側妃而惱怒,畢竟她也得明白,她與靜妃無論誰被算計了,另一個都會成爲衆矢之的。娘娘先顧好自己纔是。”
9.小簟輕裘各自寒
選秀之事塵埃落定,入選的新宮嬪也已安排了教習姑姑出宮各自管教。我一壁忙裡偷閒緩一緩心氣,一壁又囑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宮室,安排宮人服侍。一應事務皇后只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請教,只與貴妃、德妃商量了辦,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隱與玉嬈入宮問安留下與我幫手。玉嬈只是一時好玩,而玉隱料理慣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應手。如此幾日,玉嬈早起入宮,傍晚向玄汾生母養母兩位太妃請安後回府,不幾日遇見玄汾入宮,便笑向他道:“玉嬈在我這裡,拖累了王爺要分心看顧王府之事。”
他卻只是含笑憐惜,“她喜歡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無趣得緊,不如在嫂嫂這裡說說笑笑的好。”
玉嬈聽聞後亦好笑,不日便少來了,倒是玉隱住在柔儀殿偏殿方便爲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幾日。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宮中宮室圖來與我看,說是有幾處宮室彩繪舊了不及補畫,不宜給新宮嬪居住。玉隱本在替我選繡花樣子,聞言便也過來道:“長姊你說過選秀之日皇上對這位姜美人青眼有加,那麼自然要爲她選與皇上儀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與長姊爭寵,所以長姊的柔儀殿得是她去儀元殿的必經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後頭萬金閣不錯,地勢既好,風光也不錯,想必入住后皇上和姜美人都會感念長姊細心。姜美人是皇后親厚之人乃是人盡皆知的事,不妨順水推舟由她們住近些,所以綺望軒也不錯,既與昭陽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長姊不想見她們來往了,姜美人會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說着,她自己亦忍不住輕嗤而笑。
我凝視於她,“你心思細密,既肯爲我打算的這麼周詳,也肯爲別人的居處安排,爲何自己不想想爲自己安排一個好居處。柔儀殿人來人往,你幾日不回去,王爺也會擔心。”
她纖細的指尖劃過細絹畫就的宮室圖,輕輕道:“王爺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嬈。姐姐,這點你不是不明白。”她輕輕一噓,“那一位憑着太后的寵愛在王府裡拿嬌拿癡得很,我名爲理家,如今她興起來,府裡的人竟也漸漸敢覷我與她兩邊的意思掂量着辦。”
我好言安慰,“府裡並非只你一位側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們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囑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權。”
玉隱微一怔忪,彷彿是嘆息,“她是千金之軀,凡事講究些也罷了,只是我既掌事,聽了她意思去辦東西,倒似我矮了她一頭,成了侍妾一般聽她的吩咐。”
“虛名與實權那個要緊,你掂量着辦。她與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聽取她的意思。但辦與不辦,如何去辦,終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謀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側妃,這個地位是你自己選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穩,你一走開,便是別人的天下。”我停一停,“雖然尤靜嫺看似無機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會無機心,她是最富機心,她已經有身孕了!”玉隱這幾日偶有失神,我確是看在眼裡,卻總以爲不過是與尤靜嫺爭風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玉隱蔥白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泛起一帶灼烈的潮紅,“我不知道!我竟什麼都不知道!我這樣蠢,——我只知道她病好後常與王爺一同品評書畫,也一同進宮向太后請安,可是突然傳出消息來,說尤靜嫺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我竟什麼都不知道!”玉隱過分激動,肩膀激烈地顫抖着,似撲棱着翅膀掙扎於籠中的困鳥。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是見過玄清對靜嫺的溫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氣直衝眼角,他,終於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個愛他的女人爲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親”。我微笑起來,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嗎?然而,我的脣角這樣酸楚,笑容的僵硬無須對鏡便能自覺。槿汐適時遞上一碗熱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樣熱,滾燙滾燙地熨着掌心,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抵着心頭的酸涼在血液裡狼奔豸突。我輕輕道:“彆着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時日,想必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麼會有我的孩子?!”玉隱猛一擡頭,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與王爺,至今日已是十個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癡惘地,“爲了避開尤靜嫺的癡情,他幾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積珍閣。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着中衣睡在我身邊之外,其餘每一夜,他都是連外衣都不曾脫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鋼刀一般,狠狠自我臉上刮過,“你放心。王爺從來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裡他與我同行同坐無比厚待於我,但是他從未碰過我。連相擁而眠都沒有,更何來孩子!我與王爺最近最親密的,也不過是一起談論你而已。長姊,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
心底似被人擂着戰鼓,咚咚地混亂而震動。我從未想到,他們的婚姻被撕開恩愛的表象後竟是這個樣子!
“長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給他,我便知道他心裡只有你。因爲一直知道,也曉得無從改變,所以我認命。左不過我是這樣,尤靜嫺也這樣。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靜嫺有了孩子,唯獨我被矇在鼓裡,唯獨我沒有孩子——”她淒厲地叫了一聲,驟然軟軟地墮下身子去。
她的哭聲幽幽的,無比哀怨,似一條吐着鮮紅信子的小蛇慢慢鑽進腦海裡冰涼地遊走。她嗚咽着,如癡如狂道:“姜美人以後也有了孩子,她會去皇后的昭陽殿,她會貪看山石奇趣,顧不得腳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
我越聽越是驚心,忍不住低喝一聲,“玉隱,孩子是無辜的!”
玉隱的哭聲漸低漸止,她緩緩站起身來,神色在剎那間恢復如常的平靜,她安靜而迅速地拭去淚水,淡淡道:“長姊,我說的是姜美人,她以後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樣,都是皇上的。我這般說是提醒長姊,那路不好,以後姜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長地探尋我面上憂慮神情,良久,才輕描淡寫,悠悠一笑,拍着額頭道:“長姊別憂心,尤靜嫺沒有孩子,方纔是我說糊塗錯了。”
我立時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該去梨園演戲,比梨園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脣角一揚,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樣的豔光,“看戲不止消遣,也爲警醒世人。我與長姊皆爲甄氏女兒,自然得提醒長姊,尤靜嫺不是蠢笨之人,當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潑出了漫天風聲得了相思病硬要嫁進清河王府,長姊就該知道她是捨得出去的人,也會用狠辦法。如今她得太后喜歡,來往宮中會更頻繁,長姊若不當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麼牽累的不止是王爺——自然,我是相信長姊的分寸與耐性的。”
鬢角的垂珠流蘇涼涼地在發燙的耳畔簌簌打着,冰一下,忽地盪開,耳根又熱了起來。心中波濤樣的震驚慢慢被寒意凍住,不想,自己的親妹妹竟這樣的來試探我。縱然心底寒涼如冰,我亦極力平靜地微笑,“說話行事何須這樣大費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爺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長姊一向最聰穎,難怪最得爹爹偏愛。只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妹妹只是怕長姊貴人事多,又一時決斷不了,纔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嘆了一聲,“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數,我也無力改變,只是有時與王爺二人相對,總還是覺着隔了長姊。我也無需瞞騙長姊,自成婚以來王爺自然沒碰過我,大約也不曾碰過尤靜嫺。我也好,尤靜嫺也好,與王爺都不過是明面上的夫妻罷了。他心底真正當成妻子的人,始終只有你。”
她步步逼來,滿腹委屈,我語調清凌道:“你自己說罷,要我如何做!”
她滿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說還休之間,她驀地跪在我足邊,哀泣道:“我哪裡還能知道怎麼辦,我一向只有些糊塗主意,但求長姊疼我。”她哀哀道:“長姊比我還明白,王爺若一輩子想着長姊,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難言,彷彿心上舊傷又被人潑上無數新鹽一般,只生生地痛,“你要我親口對王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麼?”
她眸中有雪白淚花,“妹妹怎麼敢叫王爺傷心!只是敢問長姊一句,方纔我假說尤靜嫺懷孕一事時,姐姐心裡難道沒有半分難受麼?妹妹別無他想,只求姐姐不要再有這樣在意王爺的心思,給妹妹和王爺一條路走,也給甄氏滿門一條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氣,“你既嫁與王爺,便該明白我再無牽念王爺,更無妨害你們夫妻之心。我若真還爲王爺之事憂心,也是牢記一家姻親,本該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計試探。所以,你實在無需費心憂慮。”我壓抑住內心的洶涌,生怕漏出一絲一縷神情再叫她多心,只得佯裝回身去看內務府送來的應時綢緞。手指翻過一匹匹綾羅春錦,似翻疊着自己凌亂的心緒,層層疊疊,翻出無數暗涌激流。姐妹血親,原來,也不過如此!忍着齒冷,好容易靜下心揀選出一匹煙紫垂花錦,淡淡道:“皇上喜歡看我穿紫色,拿這匹緞子裁剪春裝自然好。妹妹也選一塊去裁製新衣吧。”我轉首,極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與王爺做明面夫妻我並不知曉,我只知道,既然你是他的側妃,就要在其位,謀其政。在身邊的纔是最要牢牢抓緊的,王府裡的日子天長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緊的纔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含了一縷稀薄的笑意,連神情亦如霧氣一般朦朧微涼,“長姊今日的教導,玉隱銘記在心,但求長姊也要記着妹妹今日所求,許妹妹一個安穩。等下我還要去探訪珝嬪,有些話長姊不方便開口爲王爺說的,珝嬪大可代勞。”
我瞥一眼案上的宮室圖,“看你方纔運籌帷幄,謀劃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會吃虧。”
玉隱淺淺一笑,微見得色,“還好,暫時未落下風。”
她話音未落,花宜進來道:“娘娘,六王府的靜妃到了,說是給娘娘請安。”
我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不能背後說人。”
玉隱蹙眉,眉心的花鈿也成了扭曲的殘花,“我不愛見她,在王府裡就夠看她纏着王爺了,躲到長姊這裡就爲避開她得些清淨,竟也不能如意。”
我極力平息心氣,示意她往畫屏後躲去,“眼不見爲淨,我打發了她也就罷了。”
玉隱點點頭,起身往畫屏後的閣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請進來吧。”
10、忍將慧心費思量
尤靜嫺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條既不弔墜子也不鑲珠,輕飄飄的垂落着,行動時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我笑着讓她,(靜妃今日怎麼得空來做做。)
她怡然而笑,輕聲細語,(纔剛來向太后請安,上次入宮倉促,還未來得及向娘娘請安。
我客氣的笑,(靜妃非要拘泥這些禮數,倒叫咱們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氣,妾身不能不懂規矩。)她轉頭看左右,(聽聞玉隱姐姐這兩日住在娘娘這裡,怎麼沒瞧見她?)
(真是不巧,玉隱纔剛去了德妃那裡,說是要給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談然笑:玉隱姐姐很喜歡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盞(桂眉)來,我笑道:也不曉得靜妃喜歡和什麼茶,這桂眉不是什麼名茶,倒是難得茶葉裡有桂花香氣,靜妃只當喝個有趣吧。
她捧起輕輕一嗅,不由讚道:好香,當真有趣的緊。
然而她隨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氣,妾身不易飲茶,只可惜妾身沒福了,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
我忙問:靜妃身子不舒服嗎?可傳太醫看了?
她臉上一紅,害羞別過臉去,也沒什麼,太醫說妾身有了一個月身孕,胎氣未穩,所以暫時不能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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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妾身之外第一個知道妾身有孕的人。我頷首,本宮覺得無比榮幸。雖說妾身想要向玉隱姐姐負荊請罪,其實更有一個極大的困惑想請娘娘爲妾身解答。我淡淡含笑,靜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貴無比爲使妹妹安心養胎,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駐在我身邊緩緩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語氣的微涼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來,一直聽聞王爺鍾情玉隱姐姐多年才納入王府,又極爲尊崇冊爲側妃,玉隱姐姐也一朝飛上枝頭。王爺如此的確是情深意重。我淡淡接口道,“玉隱對王爺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靜妃對王爺也是如此。”玉隱姐姐對王爺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裡,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卻也有些疑惑。她側頭沉思,似乎王爺是很厚待玉隱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閣中,可是王爺對玉隱姐姐的那種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是否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種男女相悅的喜歡。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聲,溫婉道:孕中多思,本宮當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爺如今是鍾情靜妃多些,所以靜妃纔會如此覺得,那更應該高興纔是。靜嫺微微搖頭,脣角悽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爺對妾身只有同情而已,再無其他。所以也只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這個孩子是怎麼得來的,妾身只有那一次機會,也算是上天垂憐。只是他當時便不算情願,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會高興的。王爺膝下無子,怎會不珍惜靜妃腹中的孩子呢?何況對靜妃而言,無論手段如何,目
的都已達到,終歸是留住了王爺的血脈。“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那是因爲,妾身不能沒有這個孩子,只望王爺的心會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與了王爺,自然不能眼睜睜瞧着王爺對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經用盡了辦法投其所好,與王爺談詩詞、論歌賦,可是王爺怎麼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兒情長。直到妾身發現,玉隱也在這樣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爺真與外間所傳與玉隱姐姐兩情相悅,她又何須這般費力討好王爺,所以,妾身開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視她,“靜妃好奇什麼,不妨說與本宮聽聽,本宮也好奇得很哪。”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靜的神色,妾身開始疑心玉隱的婚事是一場精心佈下的局,或許是玉隱自己要盡上枝頭變鳳凰想盡辦法嫁與王爺,可是若真如此王爺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費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爺這麼做或許是在借玉隱尊崇另一個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張小像……。”她話鋒一轉,“妾身起先以爲那張小像是九王妃,畢竟當時皇上也對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爺爲何不能嫁六王,且她與九王這般恩愛,那必定不是的了。聽聞淑妃還有位閉門修行的妹妹,想來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麼……。”
她只是波瀾不驚地望着我,眸底猶疑的的暗影。我粲然笑起來,“靜妃怎的不 說了,本宮正聽得入味呢。”
她細細探究我的神色,極欲在我面上尋出任何一絲破綻。而我,只以略帶好奇的笑意相對。良久,她輕輕嘆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爺便是滔天死罪。”
我驚吧一聲,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靜妃妹妹可別再瞎疑心了,真叫人聽了害怕。”我當窗臨風,伸手拈過一片伸進長窗的翠色竹葉,道,“靜妃嫁入宮中,本宮亦不妨把自己生存於紫奧城中多年的經驗講與與你聽,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
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覺生事,就譬如貴妃,她是諸妃之首,位高權重,但若紫奧城中的人與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測,盤根究底,她豈能像如今這般安享福壽。所以,不多慮者,方是智者。
她皺眉,大有忌憚之色,但願如此,如此事當真,必定會爲王爺招來殺身之禍,不堪設想。
我頭也不擡,只低頭撥弄着手指上滾圓碧綠的翡翠珠子戒指,談然道:無憑無據,當然不會當真。本宮說過,靜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辭,好吧,只當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爺枕邊人,許多事除了枕邊人,外人是瞧不出來的。王爺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萬事以他爲先,決不讓王爺置身危牆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婦之道,這是應當的。
她深深的望我一眼,似要從我面龐上探究出什麼,然而她終無所得,眸中軟弱之情漸漸如霧瀰漫,低聲告辭。
我見她身影消失於柔儀殿門外,才緩緩鬆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左手,才發現自己已是滿手冷汗。我的話,尤靜嫺未必聽不進去。然而,她已經有所察覺,接下來,又會是誰呢?這樣一個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想都會難以保全。
正沉思間,玉隱豁然從屏風後轉出,凝視靜嫺離去的方向良久,喚我,長姊,她冷然吐出幾字,這人留不得了!
我回視她,無聲無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氣和道:你不要胡來,她腹中有王爺的孩子,而且她心中只有王爺,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
玉隱一開口,似吐出無數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無需忌器的法子”,那終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連口氣也顧不得斟酌了,“比若真對他的孩子子下手,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你別忘了,你是怎樣做成清河王側妃?”
玉隱一楞,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樣做成王爺的側妃的?”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縮,轉而笑
道:“自然是婚姻天賜,也得長姊一心成全。”
我望着她富貴裝束,金玉錦(掉一字,不認識),輕輕一嘆,“玉隱,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則,那張小像怎會那麼巧就落了出來?”
她睫毛劇烈一顫,如羽翼垂下,避閃着我犀利目光,“長姊與我玩笑嗎?”
我搖頭,“我並不與你玩笑,也無心去計較。只是尤靜嫺都會疑心的事,難道我從未疑心過嗎?我只是想着你是我妹妹,想着你對王爺的一片癡心,但你若真動了傷害王爺血脈的念頭,我必將此事訴之王爺。你想一想,王爺能容得下一個拿着他與我的情分來步步算計的人?能容得下一個處心積慮害他血脈的人?”
玉隱脫口道:“長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兒和靈犀!”
“他們兩是你外甥,你身爲姨母,自然疼愛。“我緩一緩氣息,慢條斯理到:“尤靜嫺
11、玉樹瓊枝作煙蘿(上)
無論我是否擔心,日子中就是看似波瀾不驚的過了下去。
衛氏的入宮似爲表面波平如鏡的後宮投入了一塊巨石。入選的諸位秀女之中,玄凌對她的厚愛顯而易見。先是未入宮便賜正六品貴人之位,封號亦是寓意甚美的:“瓊”字,甚至玄凌親自囑咐了把臨近太液諸芳的恰春堂理了出來賜予她居住。此次入宮的秀女多是位份低微,唯獨她一枝獨秀,佔盡風光。
皇后雖然不管宮中事務,然而聽聞之後亦不由嘆息:“如此厚愛,連當年淑妃入宮亦不過如此。”
皇后是謹言慎行的人,這一番喟嘆比較倒是來得突兀。如此將瓊貴人與我昔年入宮之景想比,越發引的衆人好奇。終於連心高氣傲的胡蘊容亦知道了,說道:“這樣說來,美倒美得很,我倒聽那日選秀的宮人說起,衛氏美得狐氣。”
人美似狐該是如何美法?衆人未曾見過,愈加明裡暗裡揣測。終於韻貴嬪來向我請安時試探道:“聽聞這位瓊貴人美麗無比,娘娘不怕?”
“怕什麼?”我徐徐吹着盞中的清茶,擡眼看她,“貴嬪不妨直說”
韻貴嬪笑嘻嘻的比着護甲上的金珠,“瓊貴人未入宮就聲勢顯赫,比之娘娘當年有過之無不及,娘娘不怕她入宮後狐媚惑主,奪你的寵愛。”
我笑着睨她一眼,“怎麼韻貴嬪以爲皇上是不禁誘惑之人,輕易便會叫人狐媚了去?”
她斂聲:“不敢。”她脣邊綻開一絲冰冷的笑,“我只是爲娘娘擔心呢。娘娘已經是三子之母-----自然,娘娘望之如二十許人,當真看不出之差幾年便三十了呢。”
我如何聽不出她的諷刺,以顏色制止花宜眼底的怒氣,笑吟吟道:“多謝韻貴嬪。說來你在宮中已久,雖然位份上不如本宮,可論年齡,本宮終得喚您一句:姐姐。可若不細說,誰知您比 我年齡大呢。大約不曾生養過的女子不顯老些,這是好生羨慕姐姐”。我喚來花宜,“姐姐眼角已有皺紋了,恰好太醫院送來幾盒珠容養顏膏給幾位老太妃,先給姐姐用着正好呢”。
花宜笑着捧了上去,“貴嬪娘娘真好福氣,聽聞宮裡的老太妃都用這個,娘娘用了一定能年輕十歲,看上去只像四十了”。
韻貴嬪冷冷一笑,“娘娘客氣了,我比不得娘娘凡是寬宏,連皇上寵愛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咱們日日念着皇上”。說罷氣沖沖出去了,連撞上了在門口等着請安的暙嬪也不曉得。
暙嬪嘴快無忌,不出半日便合宮皆知韻貴嬪在我宮裡無禮冒犯。到了夜間居然連玄凌也曉得了,晚膳過後特特來瞧我,安慰道:“韻貴嬪不懂事,你別與她一般見識就是”。
我才哄了孩子們睡下,正卸晚妝,聞言不由駭笑,“什麼要緊事,臣妾倒不放在心上”。
玄凌狐疑道:“外頭傳的厲害,說韻貴嬪如何在你這裡撒潑吃醋沸反盈天,你倒也不生氣,究竟她與你說了什麼?”
“外頭傳的厲害,皇上竟然連她爲何鬧將起來也不曉得?” 我想一想,“哪裡什麼要緊事,不值得生氣。”
玄凌取過我一縷青絲把玩,道:“還真不知道她爲何鬧騰,也罷,終歸她不懂禮罷了。”
如此一宿無話,晨起槿汐爲我梳妝時亦說起,“韻貴嬪原不是那麼衝動無謀算的人,昨日倒有些有心做出脾氣來呢。何況小事罷了,外頭什麼傳言竟那樣快?”
我伸手撫一撫梳得油光水滑的長樂髻,眉心有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雕琢成的玉蘭飛蝶步搖,雖說玉光清雅,卻也晃的眉心瑩然如水。我比着一對明珠耳鐺,道:“該留神的是今日的新宮嬪入宮了”
新入選的宮嬪在正午前皆以到達自己所居的宮殿。因著玄凌的另眼相看,也因着衆人的好奇與忌憚,妃嬪的禮物饋贈便似流水價一徑到了瓊貴人鎖住的恰春堂。然而瓊貴人只道身子不爽,皆吩咐了侍女應付,連個謝 字也不出來說一句。如此幾次,衆人更議論起來,這位新貴人的架子倒是端的忒的大。
花宜悄悄來告訴我,“那瓊貴人可不的人心了,才一來便生出那麼是非,好張揚的樣子,各宮的娘娘們都不喜歡呢。”
我掐了一串連珠蘭在手心,緩緩道:“不喜歡又怎樣,只要是皇上寵幸的,有幾個她們能喜歡?與其到時XXXX,暗藏不軌,還不如早不來往,何況只要皇上喜歡,她們也還不敢動瓊貴人呢。”
話雖如此,然而到了夜間卸妝,小允字道:“欣妃娘娘送了幾匹宮緞去給瓊貴人,誰知貴人不領情,還道上用的段子料子花樣還不如官用的呢,可把欣妃娘娘氣着了。”
花宜冷哼一聲,“還未承寵便如此跋扈,得罪了六宮的人有什麼好處?再者這般不順心,那般不順意,娘娘送去的東西還不知該怎麼議論呢?”
我有一下沒一下梳着頭髮,淡然道:“本宮不過按規矩賞寫東西,人人都一樣。既送了她,她愛做什麼說什麼都由着她,無需置氣。”
然而話音未落,卻有宮女的步伐帶起風聲而進,恭聲道:“恰春堂的瓊貴人來拜見娘娘,娘娘可要一見:”
我頗感意外,新入宮的宮嬪未見皇后而先拜見妃嬪,這並不合規矩,何況是如此漏夜而來,她又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我微一沉吟,道:“告訴她,本宮已經歇下了,三日後自會相見,不必急在這一時”。
那宮女應聲去了,也不多話。倒是次日與玄凌一同用膳,他停了箸問道:“瓊貴人的住所她可還喜歡?”
我抿嘴笑道:“別的都不喜歡,只對皇上選的恰春堂無異議”。
玄凌哧的一笑,“朕不過掛個名頭,還不是你選擇了東西佈置起來,倒叫朕白白承情。”說罷問我:“聽聞瓊貴人脾氣不好:”
我方欲將後宮諸人的怨憤說與他聽,他卻自顧自笑了,“但凡美人,大約都有些脾氣。瓊貴人年輕張揚些也是有的,不打緊,你好好教導着,也勸宮裡的人好好收斂些性子,別看朕喜歡她就心裡手裡折騰的慌”。
我訝然與他的偏心,只做含笑,“若論姿色,瓊貴人的確貌美,事實皇上並非沒見過美人,爲甚麼這樣喜歡瓊貴人?”
我隨口一問,他到凝了神,圓潤的銀箸停在薄薄的指尖,“論婉約,她不及你,論冷,不及瀾依,論美麗,也無從與從前世蘭平分春色。只是她美麗中帶着清寒的倨傲,更兼一縷清愁,倒是氣韻獨特”。
我夾了一筷胭脂鵝脯在他的碟中,笑道:“秀色可餐,皇上也要多進食才行。既皇上如此喜歡,想來侍寢之時自然是瓊貴人第一了”。
他頷首,笑意微微收起,“嬛嬛,朕這樣攢她,你竟不吃醋?"
我驚詫,我竟毫無醋意嗎?如此豁達,或許是真的已經不愛了,只是,他卻不樂意呢。於是故意蹙眉,停了筷子,低低說道:”臣妾若是吃醋,皇上也還喜歡她,他日總要一同侍奉皇上的,何必彼此難堪。大度不成,吃醋便是嫉妒之罪,臣妾也爲難了。”
他見我X然不樂,忙握住我的手,溫柔道:“朕知道你心裡其實也不高興,想着你能不介意,卻怕你是因爲不在乎朕而不介意”。
我揚起煙籠般的禾眉,低低道:“臣妾只是相信在四郎心中永遠有嬛嬛,不會爲任何人取代”。
他撫一撫我的臉頰,暢然一笑道:“朕的確如此。”
誰知到了夜裡,瓊貴人更早了一個時辰便來拜見,我纔要拒絕,小允字勸道:“瓊貴人誰也不放在眼裡,獨肯尊敬娘娘,這份心思本就難得。何況她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新人,娘娘何必有意避着?或許她有要事也未可知。”
我想一想,搖頭道:“皇后雖只剩了個架子,卻也還是皇后,未見皇后而先見妃嬪,本宮何必爲了她而落人話柄,不見也罷。”
小允字眉頭一皺,“娘娘也知皇上對她另眼相看,不是爲她是怕皇上來日觸怒起來……”
我思量片刻,緩緩起身道:“見!”
新宮嬪入宮後的第三日,照例要至昭陽殿參見合宮妃嬪。入選的宮嬪並不多,鶯鶯燕燕一起也不過站了一列,一個個按規矩先向皇后行大禮跪拜下去。剪秋在旁邊得了吩咐,上前道:“皇后娘娘有旨,免禮起身。”又一一按着衆妃的位份拜見,才一應入座。新入選的宮嬪難免有些侷促,入座後皆垂首不語,一時間殿內倒是鴉雀無聲。
皇后居於正中九鳳朝陽座上,和顏悅色吩咐賞下早已預備好的各色禮物,朝下笑道:“諸位妹妹都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以後同在宮中都要盡心竭力的服侍皇上,爲皇家綿延子孫。妹妹們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處。”
話音未落,榮嬪的純銀護甲擱在茶盞上 叮 一聲響,皇后不覺擡眸橫了她一眼,意在提點她要行事穩重。榮嬪忙起身笑道:“回稟皇后娘娘,不是臣妾有意失儀,而是入選的妹妹既有六個,爲何眼下只有五個?方纔臣妾用心聽着,似乎未見瓊貴人啊。”
榮嬪的疑惑正道出在做嬪妃心中困惑,一時間不免互相詢問,偶偶私語。胡蘊容一嗤,揚起靜心畫就的遠山長眉,不以爲然道:“久聞瓊貴人盛名,又是好大的氣性,總不成今日參加嬪妃便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不來了吧?”
皇后微微一笑,“什麼下馬威,蘊容你言重了。晨起淑妃先來已告知了本宮,瓊貴人昨晚便提起得了風寒,恐怕今日會遲到些許。”
我欠身道:“是,今日清晨,伺候瓊貴人的小太監又來回稟過一次了。”
榮嬪慢慢綻開的淡薄笑意,“終究臣妾不是選修入宮的,不曉得有這樣的道理,原來風寒就可以不來請安,不知是風寒太重還是瓊貴人身子太嬌貴,抑或合宮參見,是我們這些妃嬪面子不夠重呢?”
榮嬪的話雖然刻薄,然而瓊貴人自入宮以來便不得人心,欣妃心直口快,道:“她愛來呢便來,不愛來便不來,本宮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只是她是否連皇后和淑妃也不放在眼裡?即便皇上寵愛她,總不至於眼看着她這樣沒規矩。”
蘊容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鏤花小圓鏡,照着鏡子細看眉心墨魚花鈿,笑吟吟道:“罷了,一進宮便知道她是個美人坯子,心高氣傲,又是皇后親自引去選秀的,自然非同一般,誰知她連皇后的面子也不給,這樣的時候推脫了不來呢。”
榮嬪俏生生一笑,“誰說的呢?我瞧瓊貴人是極會做人的,-----只是看是誰的面子罷了。我可是連着兩夜在未央宮外瞧見瓊貴人了。誰說人家心高氣傲,見了真佛自然俯首帖耳上趕着去,只不過瞧不上咱們罷了。”
榮嬪剛說完,挑釁似的向我一笑,滿座嬪妃皆在,我怎容她蓄意挑釁,脣角一揚,起身回道:“瓊貴人是曾連着兩夜夜訪柔儀殿,一回臣妾已經睡下沒有見到,昨夜是瓊貴人特來向臣妾告假,說身子不適今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鋼刀一刮,瞬間又是和藹可親的神奇,“你協理六宮,她來告訴你也是對的,只是既然說晚到,這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她轉首傳喚X夏,“去恰春堂請瓊貴人過來吧。”
榮嬪猶嫌不足,加了一句道:“告訴瓊貴人,再不來,可是用午膳的時候了。”
蘊容笑嘻嘻的向欣妃道:“聽聞瓊貴人很是得罪了姐姐?”
欣妃揚一揚眉,不以爲意道:“左不過看不上我送去了東西罷了,也沒什麼要緊的。何況她來了才幾天,合宮裡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懶得與她計較。”
蘊容忽得正色,“欣妃不計較是你大度,但規矩不能不立。” 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后::“瓊貴人是皇后引薦的人,不能叫人背後議論娘娘寬容無度,毀了娘娘的聲譽。”她水漾眼波輕俏一轉,“瓊貴人既然身子不好,這頭一個月的侍寢,便免了她吧,如何?”
座中嬪妃正中下懷,早露出三分喜色,只不敢言語,窺着皇后的神色罷了。
皇后倒是氣定神閒,伸出芊芊玉指端過茶盞輕抿了一口,道:“既然是妹妹的心意,倒不是不能教給她一個規矩。”皇后溫和道:“等下本宮告訴給她就是,至於姜氏,李氏五位妹妹,綠頭牌已經制成,今晚便有侍寢的資格了。”
五人到底年輕,羞的滿面通紅,齊聲道:“嬪妾等謝過皇后娘娘關懷。”
然而,瓊貴人並沒有到。
她再也沒有出現在紫奧城過。
X夏來回稟時,已經嚇的面無人色,期期艾艾。“回稟皇后娘娘,恰春堂中並無瓊貴人蹤影,奴婢曾去查看她的臥室,牀鋪整潔,並無有人睡過的痕跡。”
皇后聞言一愕,不免焦灼,“那去了哪裡?”
X夏嚇得 撲通 跪倒在地,“其實從昨夜瓊貴人回恰春堂後再無人見她出來過。可是,她就是這樣不見了。”
衆妃驚的面面相覷,皇后赫然大怒,一掌重重落在黃梨木雕花椅欄上,“胡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大周的後宮怎麼可以說不見了人便不見了人!皇上曾向本宮提起,今日便要瓊貴人侍寢,本宮可以回稟瓊貴人身子不適不能侍寢,卻如何跟皇上說他心愛的瓊貴人一夕之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后極少動怒,瑛嬪膽小,嚇得睜大了眼睛縮在貞妃身邊。我自入紫奧城以來從來未曾見過如此咄咄怪事,一時不容多想,便由着皇后下令羽林軍Bianco搜紫奧城。
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恰如皇后所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彷彿一夕之間,瓊貴人便人間蒸發,再無蹤影。
而且那人還是玄凌的新寵,心頭所愛。
自瓊貴人入選以來,玄凌心心念念至今,然而尚未得到便先失去。我完全可以想象,玄凌會如何震怒。
“其實,也並不算活不見人的,”一直在旁怯怯不語的姜美人輕聲道,她畏懼地看了我一眼,“昨夜,淑妃娘娘應該是最後一個見到瓊貴人的人啊。”
“本宮?”我不免吃驚而訝異,然而細細算起來。如果真的是她見完我便不見了的話,那我的確是她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淑妃娘娘待瓊貴人的情分不薄啊,且不說瓊貴人只肯見淑妃娘娘一個人,淑妃娘娘也很維護瓊貴人。僅僅是因爲皇上寵愛瓊貴人嗎?也不盡然吧,並未見淑妃對姜美人另眼相待啊。”
姜美人挽一挽鬢邊長簪墜下的細細銀流蘇,眉眼低垂,柔柔弱弱道:“臣妾怎及瓊貴人有福,能得淑妃娘娘眼緣呢,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呢,臣妾自愧不如。”
“可不是?前幾日淑妃爲了瓊貴人還曾苛責臣妾呢?”韻貴嬪冷冷笑道:“臣妾當時還委屈得緊,瓊貴人是什麼來頭,淑妃要這樣護着她。”
我明知韻貴嬪信口雌黃,當日她在我宮中爭吵,瓊貴人不過是個由頭罷了,何曾真是爲了她呢?然而這樣細細辯駁起來,其實是無從辯駁的。
“至於淑妃娘娘爲何會厚待瓊貴人?臣妾倒是聽說一樁新鮮事呢。”榮嬪比着手指上的護甲,輕輕在椅靠上劃來劃去,“瓊貴人姓衛,淑妃娘娘的心腹太醫也姓衛呢?”
德妃斜睨她一眼,溫然問道:“怎麼?不可以兩人都姓衛嗎?”
德妃素來溫和無爭,然而她素有威信,宮中嬪妃無不敬她三分。
她乍然相問,榮嬪亦不敢故弄玄虛,道:“自然沒有不可以的。”榮嬪揚一揚手中的纏花帕子,點着脣角道:“淑妃娘娘的心腹太醫衛臨乃是瓊貴人衛氏的遠房親戚,算起輩分來,瓊貴人還該叫衛太醫一句‘表舅’呢。爲了這一層心腹干係,淑妃也不能薄帶了瓊貴人啊。”
德妃以目光詢問於我,我搖一搖頭,雙目瞬也不瞬看着榮嬪,似笑非笑道:“還是榮嬪消息靈光,本宮倒不曉得還有這層關係呢,大約也是榮嬪與瓊貴人親近的緣故,她才肯告訴你。”
榮嬪冷笑一聲,擡眸看着我道:“再親近,也不比瓊貴人夜訪淑妃這般厚密呀。”
“好了。”真紅石青福紋的精緻立領的襯得皇后頗含威嚴之色,沉聲道:“事已至此,又牽涉良多,本宮不能不稟告皇上。你們都先回去,不可私下再議論此事,以免以訛傳訛。”
衆人肅然起身,恭恭敬敬答了“是”,安靜告退下去。
這一宿,註定是無眠了。
12、玉樹瓊枝作煙蘿(下)
午時我曾召來衛臨一問,衛臨不覺失色,[微臣與瓊貴人的確有親戚情分,只是實在是遠親,而且多年不來往了,實在無從談起娘娘爲了微臣厚待瓊貴人啊。]
我暗暗頷首,欠身到[若真如你所說也便罷了,只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連這層遠親關係都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是有備而來事情不是你我想象的這樣簡單。從前是溫實初,如今是你做本宮的左膀右臂,難免被人算計。]
衛臨不以爲意,[若怕算計險惡,微臣早早就回鄉做一個江湖郎中,豈不快哉!]
我輕輕轉身,鬢髮摩擦在青鏤玉枕上有悉踤的輕音,午夜有風微微蘊涼,卷着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連綿送來,似一卷浪潮輕輕拍上身,又四散退開,無孔不入地在這寂寂深殿內蔓延溢開。我不能入眠,側耳聽着遙遠的殿外細碎的聲音,是羽林郎帶走了怡春堂的宮人在審問嗎?是被審的宮人們在啼哭呼號嗎?那麼細碎而散亂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在靜夜裡聽起來,愈發淒涼而滿含絕望。
槿汐聽見我輾轉反側的動靜,柔聲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她爲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雖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姜美人處,恐怕也無心理會瓊貴人之爭,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溫柔如罔,漫天匝地鋪開,我低低[嗯]了一聲,復又睡在那如罔的月光裡,心慢慢的冷下去,一分一分的似浸在寒水裡一般。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是在墜進一張精心築就的網中,像蛛絲網一樣,兜頭兜臉粘住我,網得我無從逃脫。
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剛亮我便翻身下榻,隨意梳通滿頭青絲,
揀件月牙白垂花宮錦長衫披上,由着花宜爲我對鏡梳妝。
因着我要避嫌,玄凌將瓊貴人之事交給了皇后與端貴妃處置,我倒也極清閒,晨起餵過了三個孩子吃飯,便陪着他們一同玩耍取樂。
約莫到了辰時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請安。召喚槿夕爲我更衣,卻不見她人影。
雕花長窗蒙了湖藍色冰梢窗沙,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
盛花枝底下,彷彿是李長在槿夕耳邊悄悄說着什麼,槿夕只蹙了眉心一語不法。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夕——]
槿夕帶着笑顏應聲而來,我仔細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區的憂慮,我溫言問道:[可是李長來了?]
[是] 槿夕微微遲疑,李長已經垂手近來,低聲道:[皇上請娘娘到朝陽殿一趟]
我含笑直視他,[皇上要我去朝陽殿請安罷了,何以這樣說不出口?槿夕替我更衣吧。]
李長一怔,跪下道:[奴才不敢欺瞞娘娘,據派出去追查瓊貴人只事的人回報,
住在瓊貴人家中的表哥也不見了。而傳聞其實瓊貴人
與她表哥早有私情.....]李長漸漸說不下去,[皇上他,請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朝陽殿去。五月的天氣。正上初夏時柳蔭深碧,鳥鳴花熟之時,一縷縷風也柔酥酥溫柔柔的撥
人心鉉 。而我,只覺得永巷這樣的漫長,左右紅牆綿延的無窮無盡,倒影着幽光細細,遙望的天光彼岸,隱約可見鳳羲宮宮殿花影幽深
的一角,在湛藍如壁的天空下更見陰沉詭異。
昭陽殿中人比不多,沉默不語的玄凌與貴妃,在窗下抄錄太上感應篇的皇后,,各懷有難言的微妙。
我方進殿,榮嬪現象我笑起來,親親熱熱的拉過我的手道:“淑妃娘娘來晚了,還未向姜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經封了姜妹妹爲貴人了。”
我含笑向姜氏點頭:“恭喜妹妹了。”我摘下發髻上一枝點金滾珠步搖插在姜氏的桃心髻上,“來的倉促,未及爲妹妹準備禮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納就是了。”
姜氏首一偏,爲難的看一眼玄凌,怯怯笑道:“多謝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幹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再思量這些話是否該說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後,也會一夕之間被人送出宮去。”
我的手勢僵持在半空中,惟聽見步搖上朱釵玲瓏有聲,聲聲擊在心頭。我轉首,看着依然沉默不語的玄凌,喚道:“皇上----”
他的神情陰晴未定,並不似擡頭天空晴雲萬里。我心頭慢慢生出涼意,輕輕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麼會是誰?”皇后放下手中的筆,聲音清越,“羽林軍已經查出,前夜瓊貴人自你宮中離去後,你的宮裡便送出了一隻運水的木桶,那種木桶,要躲下一個人是綽綽有餘的。”
我看着皇后道:“宮中運水讀來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麼稀罕?”
“運水的車出宮日日都有人查驗,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宮中出去的水桶,卻因押送的小內監小回子有淑妃宮中的腰牌兒免了查驗,淑妃在宮中權勢煊赫,連小小一個內監都有此許可權,誰還敢查驗呢?”皇后說後,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鍍金腰牌,上面是端端正正用隸書所寫的“未央宮”三字,四周嵌流雲紋,的的卻卻是未央宮的執事腰牌無疑。
皇后將腰牌拋在我面前,繪春端上準備好的赤金雲牙盆,恭聲道:“請娘娘浣手。”
皇后婉言嘆息,“宮中陣風吃醋只事歷來層出不窮,這種事只要不過分,本宮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淑妃你在竟這樣不能容人。皇上喜歡的人才入宮,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出宮去。你這樣跋扈後宮隻手遮天,當真是本宮與皇上縱容壞了你嗎?”
皇后彷彿痛心疾首的樣子,剪秋忙上來在指尖點了薄荷油,揉着皇后的額頭道:“娘娘在宮中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麼還這樣看不開,瓊貴人再得寵又能怎地,終究越不過娘娘去,娘娘何苦這樣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只是不能容人,二十淑妃奶奶姑娘善心大發,想做好人吧。”榮嬪輕哧一聲,剔了剔水蔥似的指甲,慵懶道:“瓊貴人的遠房表舅是淑妃娘娘心腹衛臨太醫,瓊貴人早有心上人,恐怕他這個做救救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貴人漏夜拜見淑妃奶奶姑娘真正的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賣給衛太醫一個薄面,又可除去來日爭寵的心腹大患,在水桶裡裝個把人出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爲呢?”
太遙遠,彷彿只是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卻全像是真的。樁樁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爲害怕?貴人奪寵,也爲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宮。
多麼像一個笑話,但它卻被人編制的如此真實放在我面前,叫人不能不信。
榮嬪站起身來,弱者腮依在玄凌身邊,轉眸一笑,“話說起來,娘娘今年已經芳齡二十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華,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顏不老,心裡也會真正害怕,後宮的美人層出不窮,而自己年華老去,更何況?貴人如此盛恩入宮,和娘娘當年一般。”
我冷冷的倪她一眼,“若那是你害怕的,不要把自己當做本宮來揣測。榮嬪你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摸透別人的心腸,否則---”我瞥一眼皇后,“你也無須被人玩弄於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華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間送出宮去。”
“皇上”,我屈膝於他面企鵝,仰望他沉默的面孔,“是非曲直臣妾無從辯駁,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去的小回子,問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願意與他當面對質。”
他無聲的點頭,吩咐繪春,“帶小?子進來,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繪春裙襬一揚,轉身自殿外帶進一名小內監,他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摸樣,淨白麪孔,一幅老實的樣子。未央宮上下服侍的內監不下數十人,我並不記得這個小?子,只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聲,反問道:“皇后不以爲茲事體大,臣妾就該吩咐小允子或者小蓮子去辦更妥帖嗎?反而指使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內監。”
皇后眼皮一擡,並不搭理我,只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腦仁上突突跳的厲害。
剪秋答了‘是’,手勢愈加輕柔。韻貴嬪冷笑,脣角一勾,目光逼視着我,“小允子和小蓮子是娘娘的心腹內監,在宮中亦舉足輕重,派他們去不是太咋眼了嗎?”她用足尖點一點小回子,“這樣的小內監,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宮的腰牌撐腰,最合適不過。”
玄凌輕輕吸一口氣,微帶憫意,“將你剛纔所說的在說一遍給淑妃聽。”
小回子擡頭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驚似的磕了個頭,“那夜?貴人來訪,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見的,誰知後來又見了,二人密談了片刻後天已經玩了.淑妃娘娘便人送貴人回去, 便是奴才去的.回來後奴才本打算睡了,誰知娘娘叫進內殿,說有個機會歷練,問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只吩咐給允忠管很連公公,難得娘娘肯擡舉,就答應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怡春堂外學夜貓子叫兩聲,說叫完了瓊貴人
便會自己出來了.]
韻貴嬪冷笑一聲,膩聲道[果然呢,瓊貴人的性子 ,若不是她自己肯出來,誰能綁着她呢.]
玄凌一眼橫去,韻貴嬪忙低了頭,小回子接着道[然後擬才就看見瓊貴人換了宮女的衣衫出來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扮成宮女的瓊貴人帶到了未央宮外后角落的水車那裡,把她裝進了空桶運出了宮.其餘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極裡想着,[對了,那夜瓊人到訪,是奴才在殿外守着伺候的,隱隱約約聽見兩句,什麼到了那邊自有人接應,你自在了,本宮也自在了這些話.]
榮嬪嘴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什麼自在不自在呢,終究逃不出皇上的聖明的.]
玄凌平視着我,眸底唯見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你自己告訴朕,她深夜找你是爲什麼?]
我並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坦然看着他道[的確只是來向臣妾告假,因爲她身子不適,次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可她若真的身子不適,大可打發人來告訴,不必親自來找你.]
我搖一搖頭,[此事,臣妾當時也沒有細想,但柔儀殿衆人都可以爲臣妾作證.臣妾並沒有說這樣的話.]
[柔儀殿衆人......]榮嬪冷冷道[他們哪一個不是你的心腹臂膀,難道會說真話?也只有一個
小回子敢說出真實情罷了.]
我冷眼覷着小回子,平靜道[小回子,她們給了你什麼好處,要你這樣來誣賴本宮!你若是個
明白人,她們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也可以殺了你滅口.]
[淑妃是指本宮嗎?]皇后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凝神端詳着我.[本宮的確有錯,錯在爲皇上
挑選佳麗時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凌,這件事上臣妾責無旁貸,
還請皇上責罰.]
玄凌的手指[篤篤]地叩在沉重的桌上,[算了,這些也不時皇后能查到的.]
皇后婉轉謝恩,方看着我道[但既然瓊貴人是本宮舉薦入宮的,本宮又有什麼理由要漏夜送她出宮呢.
要送她走的,只不過是看不得她在宮內的人罷了.]
我垂眸道[臣妾並未指是皇后所爲,臣妾只是不明白,瓊貴人若真有心上熱門人,大可在入宮前就一走了之,何必要入宮後再大費周章呢.]
榮嬪一雙明眸骨碌一轉,[呀]了一聲道[臣妾想,若是她在家時就走了怕會牽連家人,反正宮中自然有權有勢的人送她出去,反而更周全呢.]
[本宮沒有榮嬪說得這樣蠢.]我橫她一眼,[瓊貴人入宮不甚馴順,卻肯尊崇本宮,她離宮前最後一個所見的人就是本宮,難道本宮不怕皇上追查起來第一個就是牽連了自己嗎.]
[這......]榮嬪語塞,[或許是事出從權,淑妃也未免考慮周全呢.]
[皇上,]一直未發一言的貴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執一詞,眼下再議也無所結論,臣妾以爲終究要等找回衛氏與其表哥纔可定斷.]
玄凌深以爲然,纔要說話,一眼看見門外探頭探腦的小廈子,喝到[什麼事鬼鬼祟祟的?]
小廈子嚇得一溜跑進來,跪下道[回稟皇上,京城護軍剛回報的消息,在離京城七十里外的山上,發現有一男一女的屍體,身上有許多刀傷,身邊的錢財全被擄走,像是山賊所爲.]
韻貴嬪拍一拍手道[這下可好了,死無對證.]
榮嬪微眯了雙眼,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看我,[究竟是山賊劫財還是殺人滅口,倒是不得而知了.]
我看也不看她,[榮嬪真是心思機敏,這話正是本宮想問的.]
她笑,[咱們都是白問了,該回答的人去做了苦命鴛鴦.人已死了,怎麼說都由得娘娘.]
事已至此,他人已將所有一切做絕,只逼到我走頭無路的境地,映着殿外清曉天光,飛花滿苑,我的心境反而平復下來,我靜靜道[臣妾辯無可辯,但臣妾的確沒有做.]
玄凌反手立在窗前,五月晴光拂落他一身鮮豔的光影,[嬛嬛,其實你也會吃醋,是不是?]
我想起那日與他的對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溫然道[嬛嬛是凡人,因爲在意皇上,自然也會拈算吃醋.可是皇上也說過,嬛嬛在皇上心中無可取代,所以嬛嬛從不害怕.]我說得坦然,無暇去顧及皇后耳得此話是眉心劇烈的跳動,[所以此刻,嬛嬛只在意皇上是否相信嬛嬛,其餘皆不重要.]
[淑妃,]他轉身,伸手撫一撫我的頭髮,[一個瓊貴人不要緊,朕若知道她心有旁騖,自然也容不得她.就像當初,因爲你在,如吟再像你,沒了也便沒了.朕只是在乎朕的女人是否敢揹着朕玩着許多花樣,利用朕對她的寵愛
在後宮裡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皇上,您說的那個人並非臣妾.]
[嬛嬛,朕亦希望如此.]他微笑,言語間卻憑空透出幾絲空洞,[朕只覺得心煩,朕知道你也心煩.最近宮中瑣事
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讓貴妃和德妃打理吧,蘊蓉和貞妃也幫得上忙.]
我不敢多問,心驀然收緊,凝視他道[皇上這樣說,是不相信臣妾嗎?]
榮嬪急了,[皇上,此事證據確鑿,明明就是淑妃......]
[好了!]玄凌揮一揮手,溫和地打斷她的話,赤勺,你知道朕爲什麼寵你容你,別辜負了朕的情意.]
榮嬪愕然片刻,很快不甘地垂首下去,不再說話.
玄凌握一握貴妃的手,[淑妃有孩子要照料,以後,多勞煩你.]
貴妃盈然下拜,[皇上客氣了,臣妾會盡力,只是怕會力不從心.]
皇后靜默片刻,擡起頭時依舊帶了和氣的笑容,[皇上吩咐了就是,臣妾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
13、一任珠簾閑不卷
瓊貴人的事便這樣不了了之,漸漸的也不再有人把他作爲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爲新近得寵的姜氏李氏恰到好處的平分秋色,得盡了玄凌的寵愛,而相形之下,嫵媚溫柔的姜氏比起開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寵愛。
瓊貴人之後,玄凌便很少來我的柔儀殿了,自然地,隨着他的少來,柔儀殿也逐漸冷清下來,鮮少有人拜訪。與之相隨的,衛臨也被調離了我的身邊,轉去服侍一些地位地下的永巷嬪妃,對於一向心比天高的衛臨,這樣的轉變帶來的落差無疑是讓他難受的,更何況他是無辜被牽連的。
然而再不平,時光如綢緩緩展開,也到了七月流火的季節。七月的鳳凰花開,殿裡一片安靜,午後懶洋洋的風撫過窗外鳳凰花樹,纏綿的花朵落下地,發出輕微的啪嗒啪嗒的聲響。失寵後的寂靜,大約如此。連朧月跟着德妃來看我時也曉得說:“淑母妃這裡難得有這樣的安靜,連花落的聲音也聽得清。”德妃怕我聽了傷懷,急忙捂住朧月的口,想一想又撒手,嘆息道“當年生你時,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憐。”提起昔日的傷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舊伏在紅木窗下看紅河日落,天光這樣長,彷彿被聲聲蟬鳴拉長了一般無休無止。
長日寂寂,貞妃來看我時多了幾分感慨。“沒想到,連姐姐也會有這樣的境遇。”彼時我心平氣和,輕柔地拍着熟睡在我懷中的予涵,輕輕吻一吻他的額頭,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寵,這一次已經好了許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撫育的幾個孩子的權利,至於恩寵,君恩似水向東流,遲早會有這樣的一天,不值得憂俱。
茜砂窗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獸薰爐的口中徐徐飄出幾縷淡淡的輕煙,是蘇合香清甜甘鬱的芬芳,霞光稀薄的燈影裡,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專注繡幾針“鴛鴦戲水”的花樣,側影柔美,她靜靜道“我入宮晚,有時見姐姐這樣盛寵,偶爾也會想,姐姐也會有失寵的時候嗎?那樣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樣熬過來的?”她悄悄看我“姐姐會不會怪我,會想的這樣惡毒。”
“不會。”我伸手掐了幾多新鮮黃月季,插入她輕薄如蟬翼的鬢邊,她的鬢絲那樣柔軟,叫人心聲出溫軟的意味“宮中的人不會專寵一輩子,想明白了,便什麼也不怕了,失寵,你若覺得煎熬,那樣日子也會過的煎熬,你若坦然,日子便也過的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無關其他。”
我爲她整理好了筐中的各色絲線,一截淺色杏子輕羅袖子滑下來,腕上的纏臂金碰着赤金手鐲叮咚有響,連那聲音,迴響在空蕩的宮殿裡纏綿悠長,也是那樣寂寞的。
貞妃淡淡一笑,“皇上有了姜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了,連有身孕的瑛嬪也少了看顧了,到叫我想起當年我有身孕的樣子。”
我慵懶一笑,“如今我也很少出去了,她得寵呢晉封也是應該的。瑛嬪那裡還勞煩你多看顧這些,宮中養不下孩子的事多了,不免叫人驚心。”
貞妃淺淺一笑,“即便想着我從前的境況,我也會多照顧她,德妃也很用心呢,留意着瑛嬪
嬪的飲食,瑛嬪自己呢也懶得出去,少讓人擔心些。
遠遠有喜樂聲綿綿傳來,我側耳片刻,“是什麼聲音呢?”
貞妃亦好奇,扶窗靜靜而笑,不知道,這會子難道又是有什麼喜事?她伸手招來花宜,“你去瞧瞧,是什麼事呢?
花宜嘟着嘴氣道“能什麼事呢,大清早的鬧也鬧死了,她頓了一頓,終究不敢不講,是姜小媛有孕了。
貞妃停下手中針線,看了我一眼,輕輕“哦”了一聲,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氣的人,正得寵的頭上,又有了身孕,以後更前途無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過幾色甜點,縷金香藥,紫蘇奈香,松子穰,茯苓糕、硃砂圓子並兩盞蓮子湯,皆是我與貞妃素日常吃的點心。貞妃揀喜歡的吃了幾樣,疑惑道“姐姐怎麼不吃呢?”
我細細看了一遍,實在沒什麼胃口,只好笑道“許是平時吃絮了,沒什麼胃口。”我喚花宜,“去制碗酸梅湯來吧。”
貞妃道“姐姐不太吃酸的。”
“倒不是不愛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氣罷了。”
貞妃頷道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宮也讓人做些送給瑛嬪,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許不痛快,我也得早點回去陪着她。”
我笑道:“好。勞你費心。”我沉吟片刻,喚過槿汐,“姜氏那邊懷孕了,又這樣熱鬧,咱們不能裝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來的送子觀音送去給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應着去了。貞妃用過點心,便也告辭離去。
天氣炎熱似流火,然而我卻很喜歡那一抹夕陽燦爛,閒暇時便在貞妃的偏殿的藏書閣裡整理髮黃的書卷,將它們放置到烈日下爆曬,以免被微氣侵染了幽雅墨香。
這一日我正埋頭於書卷間,卻聽到槿汐輕輕喚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問道:“怎麼了。”
她蹙着眉頭道“姜小媛午後一直喊着腹痛,鬧了好半天,結果小產了。”
“小產”,我揚一揚眉,問。
“是”,槿汐答道,“姜氏也真是沒福氣的,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太醫疑心是麝香所害,所發皇上動怒了,下令嚴查。”
“是該嚴查”。我用清水浣手,宮中不明不白死了那麼多孩子,早該嚴查了。”
“可是……”
黃昏的暮色落在她清秀的面龐上,無端添了一層焦慮,槿汐的話尚未說完,剪秋也踏進門來,她似笑非笑道“又經勞煩娘娘走一回了。”
貞妃在裡間聞得動靜,急忙出來道“什麼事”。
剪秋笑吟吟請了個安,“貞妃娘娘也在呢,淑淑娘娘流年不利,總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帶淑妃娘娘去問一問。”
貞妃眸中有憂慮的光芒一轉,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宮得空,勞煩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宮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氣而不肯退卻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榮嬪之流微賤之人質問淑妃娘娘。”
剪秋依舊笑着,“這樣的場合,奴婢奉勸一句,貞妃娘娘不宜去呢”。貞妃也不答話,伸手挽過我的手“黃昏路難行,我與娘娘同去。”
貞妃甚少有這樣的執意,剪秋也不敢攔,只得由着她去。我心中並不知是何關節又起風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蕩,照舊是備下輦轎,梳洗後盛裝前往。再失寵,我終究還是淑妃。
姜小媛居住的綺望軒在上林苑南邊,這裡地氣冬暖夏涼,到了盛夏時節依舊花木扶蔬,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妝點滌玉蘿之間,映着向南牆架上的火紅凌霄,一冷一熱,濾去不少暑氣,也俞加顯得綺望甲方漪色漪色無邊,花葉蔥鬱間有太湖奇石凸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宮中富麗景象,倒頗富江南庭院風雅韻致。
一進宮苑,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含首道:“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緻,可見姜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這樣得皇上寵愛。”
貞妃脣角的弧度微微收斂,“所以赤芍終像是個例外,聽說她的攏翠園裡只用金玉堆砌,十分惡俗。
我暗暗嘆息,這樣喜歡富貴,未必真是從未擁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是害怕失去所以貪戀。
李長聞聲出來,打起了湘妃竹簾道:淑妃娘娘來了,皇上已經在此等娘娘了。
數月之間,李長臉上也多了些愁容之意,雖然他依舊是風光無比的皇帝近身內監,紫奧城大總管,可是因着與柔儀殿的關係,這些日子來,明裡暗裡的零碎委屈也不會少,他迎我進去,悄悄比了個“善自珍重”的手勢,便執了拂塵垂手立到了玄凌身邊。
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沉悶,許是這個時節黃昏特有的帶給人的窒息感覺,姜小媛躺在臥室的角落裡,兩頰蠟黃,雙眼通紅,不施粉黛,如雲的髮絲亂蓬蓬散落在肩頭,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染花寢衣,很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狹長嫵媚眼簾小心翼翼地垂着,脣邊哀受驚的委屈還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與她嚶嚶私語,好生安慰。
我屈膝請了一安,“皇上萬福金安”。
玄凌隨口喚了起來,問道:“在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滯夏吃不下東西,人也消瘦,今年還是這樣嗎?”
我不想他勞師動衆喚我前來,卻是這樣溫情的言語,意外之餘只好如實回答:“還是吃不下東西,不過習慣了也便好了。”
玄凌點點頭,“騰見你也是瘦了。”
貞妃行過禮後,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見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覺得,許是皇上許久沒見淑妃了,所以更覺得她顯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縮在榻上的姜小媛“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皇上,臣妾的孩子就這樣沒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這樣淒厲的哭聲在小小的閣子裡左衝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覺得頭疼和悶熱,背上沁出層層的汗來,我怔怔地想,這樣苦熱的日子,什麼時候纔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撫地拍着她的背心,柔聲道:“朕一定還你個公道就是。”
姜氏止了撕心裂肺痛哭,只是小聲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綿綿的抽泣聲似一枝緩緩滲透肌理骨髓的針,連我亦心酸起來,我正色道:“小媛這樣傷心,看來孩子的確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還小媛一個公道。”
“既然淑妃也這樣說,”玄凌收斂了方纔的溫情脈脈,他冷冷喚來剪秋,“你給淑妃娘娘看看吧,”
剪秋答應了聲“是”,將放在黃梨木桌上的一卷畫軸徐徐打開,紫檀畫軸,畫卷筆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紋理無不纖豪畢現,正是我送給姜小媛的“觀音送子。”
“此畫有何不妥嗎?”我問。
水藍色墜珠長簾後徐徐站起一個女子的身影,“這畫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彷彿是前朝書院畫師沈頻之手,沈頻最擅畫觀音圖像,自然不會有什麼不妥。”簾後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榮嬪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姜氏的手,打量我幾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還盛裝前來,不怕人見了刺心嗎。”
我淡淡一笑,“原來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見到真的會生出不同的見解來,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宮盛裝前來,正是不想姜小媛見了刺心,難道榮嬪覺得本宮素服前來纔算是安慰小媛了嗎?倒不怕小媛更觸景傷情。”
榮嬪一時語塞,只好道:“淑妃機變過人,心思深沉,嬪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知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當年你在本宮身邊時本宮是如何教導你的。”燭影搖紅,貞妃坐在窗前橫榻上,羅扇輕搖,窗外流螢點點飛舞雪白橙花之間,愈加顯得臨窗而坐的貞妃意態嫺靜,“與尊上答話,不可挑釁,不可輕浮,不可出言無狀,尤忌口出輕狂言語,你可還記得嗎?”
赤芍本是貞妃的侍女,如今舊主問話,她一時不敢抗辯,只氣鼓鼓站着不說話,然而貞妃素來文靜少寵,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寵的風頭上到底按捺不住說了一句,“嬪妾如今已非奉人巾節者,不必再按貞妃娘娘教訓說話做事了。”
貞妃輕輕搖頭,並蒂海棠花步搖上垂下的銀子流蘇晃出點點柔和的光暈,如今你已不是侍奉灑掃的宮人,得寵而成上位,這是你的福分,然而無論如何身居高位禮數教養都不可或缺,否則你位份再高,別人都不會心悅誠服。
榮嬪平生最恨被人指點是貞妃身旁伺候的舊人,如進被貞妃當着衆人一言一語教導,又一時發作不得,不由氣得滿面通紅狠狠絞着手中的絹子。
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息,閣子太小,人又多,難免有些窒悶的氣息有小宮女上來往角落的八珍獸角的鏤空小銅爐裡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屑,香料才燃起來,已有年長的姑姑三步兩步的趕上來朝着後腦勺就是一掌“不要命了麼?什麼時候了還敢用香料,不怕傷了小主貴體。”她猶不解恨。雖不敢朝着我,可口中依舊碎碎罵道“狠心短命的東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進去害小主麼?“
我不說話,只瞟了李長一眼,李長會意,一把握了那宮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雖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宮裡規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當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麼樣子,嘴裡還不乾不淨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廈子,“張嘴三十,好好叫他記着教訓。”
姜小媛一直未曾出聲,直聽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纔要開口求情,見玄凌只是毫不動容,只好無可奈何的把話嚥了下去。
榮嬪冷哼一聲,指着書卷道“這裡是淑妃娘娘所送的無疑吧?”
我瞥了一眼,從容道:“是“。
“那麼娘娘好機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光芒。
“小媛緣何會小產,正是麝香薰染之故,太醫已經查過,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無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爲他太過看重娘娘所送的這幅畫。”
姜氏掩面,伏在玄凌胸前痛哭不已,他小小的肩膀大力的瑟縮着。抖動的起伏像海浪樣一漲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來這幅觀音送子圖,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爲皇上誕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畫像前誠心祈福,誰知。。。。。。”她指尖發顫,抖索着用力扯開畫卷兩端的紫檀木畫軸,“誰知這裡面竟塞滿了麝香。。”
她手指一鬆,空心的紫檀木卷軸內滾落許多褐色的麝香,那樣濃郁的氣味我嫌惡的秉住呼吸,別過頭去。
“這畫是淑妃遣人送來的,送來之後就懸在那裡沒人動過,除了淑妃娘娘還有誰能動手腳?”姜氏恨得死死咬了脣,目光幾欲噬人,她痛哭失聲,“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與臣妾一同進宮的( )貴人不明不白死了,臣妾一直怕的做噩夢,臣妾已經很尊敬淑妃了,從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爲什麼他還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擡起頭來,眼睛迸得血紅,幾乎要縱身撲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歡嬪妾,嬪妾大可退居冷宮,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退後一步,欲避開她失子後形如瘋癲的情緒。然而玄凌上前一步,緊緊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黏膩的冷汗,那種溼冷的觸感有發滑的虛弱,他逼視着我,吐出喉底的暗啞,“淑妃,你有沒有?”
“不會,淑妃斷斷不會。”貞妃上前兩步,婉聲勸道:“皇上忘記了,臣妾當初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盡辦法照顧臣妾,她既然肯與臣妾爲善,又怎會去害死姜小媛的孩子?淑妃不是這樣的人。”
“娘娘,時移事易。您和小媛是不一樣的。”榮嬪笑吟吟的吐出冰冷的話語,像小蛇的信子“吱吱“的攢向貞妃,“你是無寵而有孕對盛寵回宮的淑妃有什麼威脅?而小媛是寵而有孕,萬一將來剩下位皇子,可是前途無量,對失寵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範於未然嗎?”
所謂情勢,榮嬪已經一針見血,宮中諸人大約也是這樣想的吧。
貞妃一時無言,只是反覆道:“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凌看她一眼,“燕宜,或許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確,有時你看人未免太簡單了。”
貞妃聞言訥訥,復又底下了頭,“皇上這樣看臣妾麼?”她苦笑,終於沉默。“但臣妾始終相信,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凌不再理會她,只看着我道:“朕只要你回答,做過或沒做過?”
宮內靜極了,遙遙卻只聽見遠處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動竹影移,月光漸照東天,紫銅鶴頂蟠枝燭臺上的蠟燭燃的正旺,化下的滴滴紅淚,當真如紅淚一般般,靜靜低垂落無聲。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會相信麼?還是皇上心中其實早已認定是臣妾所爲,那麼臣妾回答與否其實真的無關緊要。”
玄凌伸手以二指輕輕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看到我眼眸深處他的手指薄涼修長,觸在我下頜的皮膚上有森森的涼意漫出,“淑妃,朕只要你一句話。
如此冷然相對被他逼問,於我於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餘光望見倚牆而立的淑妃,暗紅的燭光散落她眉間眼角,神色悲憫,是憐我,也是憐她自己。
“臣妾以爲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絕不會來問臣妾這句話的,終究是臣妾看人看
事太樂觀。”我的眼中不可抑制的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哽上了喉頭。
樹影透過輕薄的蟬翼紗映入室內,枝葉縱橫交錯,似迷茫詭異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熾熱一點瀰漫上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
榮嬪急切道:“皇上斷斷不可再心軟了,上次瓊貴人的事已經不明不白饒過去了,若不狠下心腸,只怕宮中以後是非更多。”
我轉頭望着姜小媛,“這畫是本宮半月前讓槿夕親手送到的吧。”
姜氏哭紅了眼睛,瞪着我哽咽道:“是,若非這半月來我日日對着這畫,我的孩子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下場。”
“這幅畫是氏州都督贈與本宮,在送小媛前本宮已掛在宮中數月,所以斷斷不會有問題。”
榮嬪連連冷笑,“有無問題並非你說了算,姜小媛小產,你無可辯駁。”
風吹過千葉修竹聲響沙沙,好似無數的雨點落下,我轉首,窗外確是滿天星光,銀泄千里,我忽而微笑出來,望着玄凌深深的眼眸,“因爲臣妾已懷孕兩月,如果此畫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會是臣妾。”
我望着來不及掩藏好震驚神色的榮嬪,“自然榮嬪也會懷疑此畫本無麝香,是本宮爲小媛專門所加,可是本宮又如何得知這畫小媛回事朝夕相對還是放入庫房置之不理,本宮沒有神機妙算,更不曾在小媛有孕後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實在是險之又險。”
我的話未完,玄凌眼裡頓時如倒映進滿天銀河繁星,盛滿閃閃晶瑩,他喜道:“真的?真的是有孩子了?”他伸手便要扶我坐下。
我不經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過他的臉,旋即安靜地垂目,臣妾沒有衛太醫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張揚此事。”
他歡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來,不要動了胎氣。”
我依舊垂眸,“臣妾已經被冤兩次,實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該將此事給臣妾一個交代。”
榮嬪猶不肯死心,掙扎道,“不是淑妃親手所爲,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畫不是槿夕送來的嗎?或是淑妃只是槿夕也未可知?”
“槿夕?”我含着渺慢如煙雲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夕,會不會是與她交好的李長?不是李長,會不會是他的主子皇上?如你這般,何時才肯善罷甘休?豈非宮中大亂,人心思變?不當其位,亂生是非,本宮不會懲罰你,只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榮嬪極委屈,紐了絹子嬌聲喚。
“赤勺,這一晚你咬着淑妃不放,已經鬧騰得夠厲害,淑妃說的不錯,少生是非,你該學學你的主子貞妃,學人家是如何貞靜有禮。”
貞妃清幽眼波緩緩漾人玄凌眸心,“皇上該叫赤勺靜靜心思,當初臣妾沒有教導好她,終究是臣妾的過錯。”
玄凌思考片刻,“小廈子,你送榮嬪回去,讓她每日抄寫三十遍《女訓》,不學會靜心安分,朕不會放她出來。”
榮嬪待要再說,終於被玄凌眼神嚇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簾子出去。
我眸光微轉,一一掃視閣中諸人,姜氏被驚的不敢再哭,只有一聲沒一聲的啜泣着,低低壓抑着聲音。
我喚過方纔伺候的小宮女,“你過來。”
那小宮女怯怯的靠着牆蹭過來,倏地腿一軟跪在我面前,我也不看她,小媛宮中的香料都是你伺候的?是。她嚇得頭也不敢擡,怯生生答。她的手縮在背後,久久不敢動,姜氏狐疑的看我,淑妃要做什麼。我淡淡道:麝香氣味濃厚,用手觸摸後很容易被察覺,所以要害小媛的人很有心,借案檀的氣味來掩蓋麝香,但是那人肯定用手觸摸到麝香,小媛的閣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覺,除非那個人的手本就經常沾染各種香味,我喚過李長,你仔細聞聞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氣味。若無,那麼是本宮多心,若有,就細細審她,是誰背後主使。李長抓住小宮女的手用力掰開細細一聞,已經變了臉色。回稟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氣味。姜氏淒厲的喊了一聲已經縱身撲上去,隨手抓起一把尺子沒頭沒臉的打上去,倚望軒鬧作一團。哭笑啼鬧皆是戲,平白做了他人的衣裳,我是覺倦怠,簽過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14、鳳簫吹斷水雲閒(上)
次日清晨醒來,澄澈的日光瑩透深綠窗紗,衛臨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畢,見他笑道:“本宮知道你很快會回來,只是沒想到那麼快。”
他請了個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聖旨專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來向娘娘請安。”
我點點頭,臨鏡戴上一副金絲圈垂珠耳環,“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夠的本事翻轉時事,福澤微臣。”
“不是本宮有本事,而是溫實初已是自顧不暇,本宮需要你在身邊。”
家常在宮中不梳寶髻,委地長髮一半用一隻玲瓏點翠珠扣鬆鬆挽住一側,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結成一條辮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緊緊挽起,再用金嵌寶插梳攏起腦後碎髮,梳頭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鏡,前後相映,襯得鏡中人明眸流轉、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長衣。衛臨把了脈道:“娘娘氣色真好,無論失意得意,總是風采不減。”
我淡淡一笑,“何來風采,不過是人活一口氣罷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這樣打扮,大約是不見客了。”
“今日大約是賓客滿門吧。”
“熱鬧如初,各宮都來向娘娘請安賀喜,連太后那邊也派孫姑姑來慰問。”
“花宜,你入宮幾年了,見識不少,自然呢知道該怎麼應付”。
花宜轉身出去,我看着衛臨道:“胎兒還妥當嗎?”
“還妥當,只是娘娘體虛時有孕,得多進溫補之藥,微臣自會去安排。”
我扶着腹部道“這孩子來的及時,是本宮的救星,沒有他,也沒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擅自擔心,經過該事你該知道,在本宮身邊做事,位高,自然也越險,也容易被人算計。”
他淺淺含了笑意“富貴險中求,古來如此。”
我輕輕一嗤:“本宮最欣賞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囑咐道:“有空也幫本宮看着潁賓的胎。”
向晚時分貞妃來看望我,我閒來無事,與她執了棋子黑白相對,北窗下涼風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簾青青,傳來連臺下片片荷香清遠,遠處數聲蟬音,稍燥復靜,我執了白子沉吟不決,揉着額頭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子了,不知爲何,此次總覺得特別煩躁難言,神思昏虧。”
貞妃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來接二連三受了許多委屈,難免分心傷身,損了元氣”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姜式身邊那位荷香小宮女死掉了。”
我隨手落了一顆棋子“怎麼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宮女說是平時姜式苛待她,與荷香兩人動輒對她打罵呵斥,她才發了狠下麝香害姜式。”
“那是胡說”,我一嗤“我還是那句話,小小宮女,哪裡來這樣貴重的麝香,又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敢謀害聖上寵妃,她真的活膩了嗎?”
“皇上也是不信,再審時更用了重刑要問誰指使的,連鑽手指的竹籤子也扎短了好幾根。那小宮女熬不過刑,咬舌自盡了。結果再查下去,在和姜氏一同入宮的才女劉氏那裡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麝香,劉氏一向對姜氏得寵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財勢,內務府的人便抓了她去應差事。”
貞妃心軟,不覺微露憫色。我低首彈一彈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劉氏做的嗎?”
“以假亂真,混淆黑白,素來是半日宮中之人最擅長的。”
“可憐了劉氏,一進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來也成個廢人了。”我眸中深顯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裡揣測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舉薦入宮的,會不會是她……她可有這樣狠心嗎?”
我怡然一笑,讚道:“妹妹素來聰明。”
花宜和品兒手中握着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風,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嬪跟了她半輩子,到死還是沒有過孩子,娘娘可曾記得皇后賞她的那串紅麝串,是人帶着都不會有孩子。”
貞妃面色一變,指尖一鬆,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錯子兒了。”
她鬱然一嘆,“這些年我冷眼旁觀,總以爲自己是猜錯了。”
“妹妹耳聰目明,心思細膩,必定不會只憑猜的。所以妹妹顧得好二皇子,我也請妹妹幫忙看着瑛嬪。”
她輕輕一嘆,“我盡力而爲吧。”她托腮良久,轉了話頭道“姐姐還不肯理皇上嗎?午後皇上在我那兒愁眉苦臉得很,其實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親臨了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爾一笑,“妹妹別捨不得,一縱一收,我自由分寸。”
目送了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團扇輕搖,道:“槿汐,陪我去給皇后請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勞動了,這個時辰皇后怕是要睡下了呢。”
“你以爲她會睡得着嗎?”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宮闕,輕聲喟嘆。
至鳳儀宮時依舊有燈光點自昭陽殿內殿的窗格露出,彷彿不經意露出的是一星半點心思,讓人探尋。
迎出來的是繪春,她揚眉驚詫,“是淑妃娘娘,這麼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還沒睡嗎?夏夜熱得難熬,本宮來陪娘娘說說話。”
繪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並不敢攔,只得畢恭畢敬引了我進去,一路仔細爲我看路,生怕我藉機在昭陽殿生出什麼事故來。
昭陽殿大氣開闊,南北長窗對開,涼風徐來,紗幔輕拂,清涼飄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納涼,她面朝裡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貴妃塌上,剪秋一壁爲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語着什麼。
聞得我來,皇后尚未轉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來向我行禮問安。我吩咐了剪秋起來,笑道“連着兩日見了剪秋姑姑,才曉得什麼叫前倨後恭,判若兩人。”
剪秋略顯尷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才也是對什麼人做什麼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職中,奴婢也身不由己,還望淑妃寬宏大量不與奴婢計較。”
他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來,皇后也不看她,只緩緩攏着頭髮向我道:“對什麼人做什麼事說什麼話,淑妃言傳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難得有機會,她也該學以致用,纔不枉費淑妃素日的教導。”
“皇后娘娘客氣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邊,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會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來獨自納涼,皇后也是服飾整齊,頭上雖未用任何釵環,卻依舊把一個最簡單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麼還深夜出來走動,小心身子爲好。”
“有勞皇后關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後還未來向皇后請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趕來。皇后是中宮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禮數叫宮中嬪妃羣起效仿。”我平視皇后,淺淺笑道:“何況自選秀以來皇后自損兩員大將,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難以入眠,所以特來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個塞滿了菊葉和粟米的蠶絲靠墊,微微一動,便有“沙沙”的聲音。她溫然微笑,“淑妃說話越來越有禪機,大約是心機深沉之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本宮竟不明白,可別是淑妃有了身孕歡喜得說胡話了。”
“皇后聖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話當作胡話來聽,臣妾就當是說胡話給皇后聽罷了。”我揀了瑪瑙盤中剝好的石榴子吃了幾顆,“選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費盡心機才找到兩位與純元皇后有幾分相似的瓊貴人和溫柔嫵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實也很明白皇上喜歡(?)樣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擊即中。至於皇上越看重瓊貴人娘娘越高興,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會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於探知人心,臣妾實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氣了。本宮也自愧沒有淑妃這般機巧百變,又福澤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將姜氏小產之事與自己推脫得一乾二淨,本宮雖沒有親眼目睹,然而剪秋回來告訴本宮,本宮也能想見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這樣想就是臣妾的福氣了,原來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無需娘娘爲小媛失子一事費盡心思,只是折損了娘娘千辛萬苦尋來的兩位妹妹,臣妾也萬幸沒有被奸人暗算,思來想去,除了感謝皇后福澤庇佑之外,竟是無人可謝。倒也爲娘娘心疼,這筆買賣,只怕是娘娘虧損了去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攢珠流蘇,“本宮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買賣,所以也不知何謂虧損何謂賺取。只是淑妃應該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時之事得意滿分,宮中之事恰如天氣萬變。譬如昨夜一場風雨,僥倖雲開月明,只是並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氣,如此好運氣。”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禮,“皇后教導的是,所以不見皇后一面,本宮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來日方長,那麼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後再來向娘娘請安。”我福了一福,欠身離去。
才走幾步,忽然聽得身後身後沉沉一句——“莞莞”。那聲音極冷毒,似有無線怨恨,全凝在這兩個字上。
雖然是夏夜,我仍被這語氣中的森冷激得一個激靈,明知她喚的未必是我,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躊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鋒銳的劍氣寒氣煞人,一字一字道:“這麼多年,你以爲他那一聲聲‘莞莞’叫的是你?”我紋絲不動,只垂下眼瞼看着裙交上密密匝匝的團花刺繡,哪麼密的針腳,直纏得心也透不過氣來,一絲一線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涼意。
我轉身,忽地擡起頭逼視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個無比甜美柔和的笑顏,緩緩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這個後宮裡,從來沒有別人,只有她一個,他心裡,也是如此,永遠只是如此。”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在這個花香薰然的庭院裡讓皇后聽清我所有的言語,皇后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強自鎮定道:“本宮和你們不同,本宮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樣?天下之母又如何?這個宮裡所有的女人都在鬥,拿心機鬥拿時間鬥甚至拿命鬥,誰也不例外。你以爲我們會贏?錯了,所有的人永遠都只會輸,半分贏面也沒有。任憑你死我活,鬥得過活人卻鬥不過死人,我們一生一世也鬥不過死了的純元。這後宮裡唯一得敵手,從來就只有純元。”嘴角悽微的笑凝結得僵硬,像開在秋風頹敗的花朵,“其實這個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身子一軟,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嗎?”
她目光中如同凝結了寒霜冰雪,彷彿要把我整個人都凍住。我和她,整個大周后宮最顯赫的兩個女人,這樣對視了許久,她才搖一搖頭,“你們長得並不像,只是你站在那裡,無端端就會讓人覺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並不是她。”
皇后輕輕頷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絞絲鐲子在月光下閃爍着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復又睡下,背對着我,“本宮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覺,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靨呢。”
連着數日,玄凌連連賞下無數奇珍異寶示好,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長來問我安好。我只淡淡應對,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長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當是心疼奴才吧!奴才還有旁的差事,也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當磨心使,奴才自個兒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窩慢慢吃完,方笑道:“這話,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宮也不樂意一日七八回的見你這愁眉苦臉。”
“奴才哪敢呢!”李長討饒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見,皇上每回見了奴才都要問上許多話來。”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費心賞下那麼多東西來,本宮都不喜歡,全退回去吧。”
李長苦着臉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肯定要殺了奴才呢。”
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皇上這樣看重本宮是不壞,可同樣有身孕的瑛嬪只怕會吃心呢。”
晉封瑛嬪的旨意在次日午後傳遍六宮,因着身孕的緣故,江沁水循例被晉封一級,升爲從四品五儀之首的婉儀,又被遷出玉屏宮,獨居芳心院養胎。
午睡醒來沐浴後,身上玫瑰花浸泡的香氛還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儀。芳心院與貞妃的空翠殿相距不過百步,離欣妃處也近,是座極清淨雅緻的宮院。
我入芳心院時還是午後時分,炎熱的暑氣被院中鋪天匝地的仿芷藤蘿一隔,只覺清涼愜意,別有天地。連偶爾從枝葉縫隙間落下的星星點點日光,亦是帶來溫柔氣息的橙色小光
暈,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來好處皆在這芳芷藤蘿上。”
迎出來的碧禧是沁水的貼身侍女,原是太妃身邊伺候的人,因而極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過來前奴婢已問過太醫,太醫道這些藤蘿香花皆是靜氣凝神的,對養胎格外有益,要多謝皇上和娘娘擇的好地方呢。”
我扶着她的手進去,隨和問道:“你們小主呢?”
她微微顯出憂色,“自打有身孕後就悶悶不樂的,現下在裡頭逗鸚哥玩呢,娘娘也勸勸咱們小主吧,這樣悶下着是要傷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爲想家嗎?”
“說不上來,也不是很像。”碧禧憂心忡忡的樣子。
“好了,”我安慰道:“宮裡是非多,難免你們小主有不高興的地方,本宮自會好好勸解她。”
碧禧悄悄兒引了我進去,院子裡靜靜的,一隻丹頂鶴縮着腳在大卷翠綠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着時新花卉,多是潔白的香花,馥郁雅潔。青花缸裡粉色碗蓮開了兩三朵,地下游着幾尾大眼紅泡金魚,尾巴一搐,恰如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江婉儀繡衣錦裳,雲鬢高攏,依着美人靠坐着,擡頭百無聊賴地逗弄着鍍金架子上那隻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的鸚哥。
“婉儀。”我柔聲喚她。
她不意是我來,驚惶地轉頭,頰邊猶有淚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以後可別這樣了,幸好是本宮,若叫別人看見豈非無事也要生出許多是非來。”
她急急忙忙試乾淨眼淚,勉強笑道“多謝娘娘關心,是賓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的住處,一壁問道“住的還習慣嗎?宮人們伺候的可上心?內務府一應照應的是否周全?”
她垂首謹慎“有娘娘照拂,皇上也很關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爲何總是人前歡笑,人後傷心?”
“沒有啊。”她掩飾着笑道“賓妾只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嗎?”我看着她,彷彿不輕易道“今晨去向莊和德太妃問安,本意請妹妹的家人入宮陪伴,誰知太妃告訴本宮,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兒,家中已無一個親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誰?”
她面上一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得無影無蹤道“因爲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扶一扶她的額頭溫柔道:“妹妹受驚了吧,所以神志糊塗說起胡話來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經有了探尋的意味,“這都怪宮中守衛的羽林郎不好,不能護的妹妹周全,連讓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說什麼?”她突然站了起來,惶恐的睜大了眼睛,極力想擠出笑容來,“娘娘說什麼羽林郎,嬪妾半句也聽不懂。”
15、鳳簫吹斷水雲閒(下)
我見周圍無外人, 也收斂了笑意, “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 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 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 瑃嬪心眼兒小, 還以爲是皇上特意囑咐, 所以格外羨慕。 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 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這樣的旨意呢?所以只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 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 自然話說白了, 本宮着話時承情, 也是擔了黑鍋, 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面紫漲, 而後燒得都透明瞭, 低地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 伸手佛去她耳邊垂落的碎髮, “你若知情, 也不必以如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 早知他時常砸u你宮外, 豈非走出去就能想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 “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 意態閒靜, “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 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 往往是自己的眼神。 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 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 懊熱到難以言語, 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 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 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 而我眼前聖上新寵江婉儀, 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 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 至於那個人是誰, 不必妹妹告訴本宮, 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 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 “妹妹只需管好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嘴, 安心養胎。 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 垂地無聲, 因着沁水生性喜靜, 周遭數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粘走了。 這樣靜, 靜的彷彿不是在天光下, 不是在這紫奧城裡。
“娘娘, 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 忍不住淌下淚來, “嬪妾求你, 球你不要殺了陸離, 不要!不要! 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 管得住自己的嘴, 娘娘放心, 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 嬪妾已經知錯了!”他痛哭失聲, 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 “嬪妾知道自己無用, 優勢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 嬪妾害怕, 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着這個秘密, 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 盯着自己的肚子, 死死不乏以言, 只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 見她如此, 驟然清明過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 一時不敢遲疑, 一把拉起她便往堂裡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緻, 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凌賞下的古玩珠寶,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 然而那些東西只是那樣堆放着, 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跡。
芳心院沉香繞繞, 華幕低垂, 說不盡那光搖珠戶金鋪地, 雪照瓊窗玉做宮,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裡。
我方坐下, 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面前, 我抑制不住心底的驚愕與驚異,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 他是九王的陪射, 而我是王府的舞姬, 雖然從前我們社麼都沒說過, 可我和他都明白的, 只要不離開九王府, 咱們總會在一起。 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城了羽休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 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的人再來往的, 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爲妻, 不久, 六王的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 我也被德太妃選中, 送入宮中。 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 那時他已是皇上看中的羽林軍, 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 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 所以彼此一直忍耐, 未承相認。 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 熱月裡冬寒剛下過大雪, 誰知我的轎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 幾個擡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 連我也扭傷了腳, 一時又尋不到人。 天寒地凍, 我既擔心皇上得不到消息要怪罪, 有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 正氣急交加的時候, 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 他幫我請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 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 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 我的腳傷部輕, 他便揹我會玉屏宮請太醫診治。 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 可是。。。。。。”
我接口道:“我姐的那時候太后病勢反覆, 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 並無空閒之人。”
“是。 我不敢前往頤寧宮 驚擾太后, 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 所以。。。。。。”她的眼簾輕輕垂下去,像倦了的雲朵, 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着同樣的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的白淨的雙頰。 脣角一絲笑意, 似悔非悔, 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 低低嘆道。
“只有呢麼一次, 只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 “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只有一次? 我也只有一次。 眉莊, 或許也只有那一次。 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 我的人生會使什麼?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制後的煎熬與後悔。
可是那一次, 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 紅得像一灘血似的, 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裡, 我突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到: “我也不知道, 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 “你拿得準嗎? 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 這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惘惘的, 眼神迷離而沉醉, “或許是皇上的, 或許是陸離的, 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拼命搖頭, “不知道! 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 留不得的。 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 玄汾, 德太妃, 我, 陸離和沁水, 我們都會被這孩子害死。 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你閉上嘴, 不要向任何人提這件事, 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 太妃也是無心之失, 她也不知情。 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 斷不肯做這樣傷陰毒的事情。”
她苦笑, 無限悽惶, “是我和他沒有緣分, 我怨不得別人。”
我嘆口氣道:“你有着孩子, 別多想。 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了停, “你放心, 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 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 我在燭光下把玩着牌九, 一記又一記摩梭着, 心事重重, 槿汐手中正捧着一隻蓮花紋亮銀盅, 紅棗燕窩, 熱氣XX, “娘娘再翻心也該顧忌自己身子, 晚飯就沒胃口, 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着頭髮, 繫着一件薄綢碎花寢衣, 心煩意亂,“這件事, 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 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 無需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 德太妃年紀也大了, 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勺着燕窩, “那孩子不管是誰的, 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 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 皇上也不是傻子,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嘆一聲, 只是無言。 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嗎?”
我輕輕撫着自己的小腹, “我只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 宮裡的孩子, 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 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吁一口氣, “姜小媛 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 其實若細細查下去, 皇后那邊。。。。。。”
我心頭恨起, 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后做的, 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后做的。 只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 “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藥來, 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 低頭應允了。 我慢慢吞着燕窩, 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 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 我兀自沒有睡意, 槿汐一下一下打着扇子, 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 旁邊斜出的花樹影子影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錦華帳上, 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 有兒啼的聲音大作。 我X地醒轉起身, 有穿這雪白睡意的孩子赤足進殿內, 一頭撲進我懷裡, 露出幾顆乳牙大哭, “母妃-----母妃。”
是予潤。 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 緊緊抱在懷中。 乳母緊跟着進來, 滿面憂慮, “小殿下有做惡夢了。”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着。孩子還還小,對我極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裡, 軟軟的小手緊緊抓着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 爲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莊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爲我妝粉掩蓋, 以壁心疼, “娘娘又身子的人了, 怎能在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后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着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不免驚慌, 險險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 毛手毛腳了”
沁水揮一揮手,屏退身邊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說會兒話。”
我往內堂坐下,一言不發。沁水很是忐忑,只用手下意識的護着小腹, 怯怯喚我, “娘娘。”
我狠一狠心,單刀直入。我將一包墮胎的粉末XXX丹蔻,那暗沉的顏色,似凝固的鮮血,有血腥氣。
我沉聲道:“服下這個,你便永無煩惱。” 我頓了頓, “孩子, 以後總會有的。”
她大驚失色,“爲什麼?”
我不欲與她多費話,“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宮裡那麼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來個,姜小媛的孩子也沒有了。若萬一是陸離的,萬一孩子又長得像他,你猜會有多少人爲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發抖,不敢伸手出拿,甚至不敢睜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皺眉:“這是上好的紅花,服下後痛一會兒就沒事了。長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壓抑而悲傷,那種哀傷,彷彿從靈魂底處瀰漫出來,她哀求:“娘娘,不要殺這孩子。”
胸中躁鬱難言,一陣一陣酸氣從胃底像沼澤一樣泛着氣泡衝上腦門。我別過頭:“你現在就要哭,只怕孩子真的生了下來,你哭的時候更無窮無盡。”我喘一喘氣:“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牽連死所有人。”
沁水驚得止住了哭,她無力的垂着頭,手心緊緊握着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氣掐爛了它。良久良久,彷彿時光都被膠凝住了,那麼窒悶,叫人無法喘息。
我靜靜說着:“這個孩子沒了,本宮擔保你不會有事,陸離也不會有事。他照樣是前途無量的羽林郎,你還是皇上的寵妃,未來皇子與帝姬的母親。”
沁水艱難的思索着,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你整日煩心,寢食難安泣涕漣漣不就擔心這個嗎?本宮替你了斷了他。”沁水低着頭,抖索着打開紙包,黃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紅花。她驀然一閉眼,將紙包往口邊送去,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包粉末又盡數灑在地上,一地斑駁。
沁水忍着哭,神情堅毅而決絕:“淑妃,我再不見陸離,也再不軟弱哭泣叫人疑心。我會好好活着,求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真的情願不再見陸離,也情願過比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讓我去冷宮也好,求您讓我有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陸離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過,“你做得到?”
她點頭,每一頷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堅決。
“既然你懂得怎麼在宮裡活下去,本宮也無謂爲難你。”我的食指在她脣上輕輕一點,“直到你老死在宮中,這都是本宮和你之間的秘密。”
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頷首。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人不能再留在宮中做羽林郎,否則哪天你們情難自禁起來,不止本宮,連太妃和九王府也一併會被你們牽連至死。你放心,本宮說不了會要他的性命就絕不會說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記得答應本宮的,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好好活着。紫奧城,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她默然,榴花勝火中,只以眼角一縷淚光相應。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見我出來,院中又無任何動靜,悄悄鬆出一口氣。
“娘娘可把事情辦妥了》”她悄悄問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與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後的造化了。”
“那包紅花……”她試探着問。
我隨手摺下甬道邊一枝雪白桅子輕嗅,“可惜你爲我尋的好紅花,臨出門前被我換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粗,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只會養顏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爲何突然不心?”
我只是淺淺笑,“昨夜抱着潤兒睡了一夜,猛然很想念他母親。”
“可是江沁水並非沈眉莊。”
“我知道,只是物傷其類,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嘗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還有些憂慮:“可是爲了上次懷疑娘娘送瓊貴人出宮之事,己經連累娘娘數月。”
“那還是得多謝皇后。”我冷笑:“就當我賭氣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爲我設下這個圈套,我怎麼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過大十倍的事。”我叮囑槿汐:“想辦法把陸離調出紫奧城,至於調他去哪裡,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應允,陪我緩緩走回宮去。恰巧玄凌下朝歸來,見我與槿汐攜手而行,不覺又驚又喜:“你老躲着朕,朕總怕你見了朕要生氣。”
我眼波欲流,橫了他一眼:“誰愛生四郎的氣,最最不值了。”
他笑,緊緊擁抱我。我看一眼身後被無邊花木遮住的芳心院,無聲無息嘆了口氣,靜靜閉上眼睛。
五個月後,江沁水順產下一個小小女嬰,封號“懷淑帝姬”,是玄凌第五女。彼時正是滿天風雪之際,她懷抱幼女喜極而泣,而陸離,正在數百里外的館林行宮戌守,彼此再無交集。自然,這也是最後話了。
16、鶯啼驚夢魂
進了八月後,連月的豔陽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過後,空氣裡到處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溼氣息。秋意,竟這樣緩緩來了。
彼時我斜臥在庭院中,與前來探視我的德妃與端貴妃閒話家常,槿汐則爲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無關緊要的喧擾和探視,“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內殿小憩,怕一時半會兒不能與各位娘娘小主相見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銀槌子敲着核桃,德妃笑着拈過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只辛苦槿汐在外頭替你應付了”
我靠在十香浣花軟枕上,懶洋洋道“我是真怕見她們那些臉,明明對你腹中的孩子忌妒得要死,偏偏湊了一張笑臉來問東問西,多少厭煩。”
德妃深受爲我掖一掖身上的紅錦團絲薄被,柔聲道“也怪道你心裡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擱誰心裡也是一萬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確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爲我掖着被子的手,笑道“哪裡就這樣嬌貴了,倒勞煩姐姐。”
貴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說你嬌貴,而是你的確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這一胎產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宮中的地位也已如日中天,不可輕易撼動。你細想想,兩位宮嬪的事接二連三撲你身,若非你爲皇上育有三子,這事焉能輕輕放過?”她的語氣有微不可覺得哀傷,“如果有自己的孩子,萬事可依靠些。也難怪皇后要恨煞了你。”
有輕靈的笑語聲在不遠處傳來,我目光所及之處,溫儀帝姬帶着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着看兩位姐姐擺弄,只有靈犀安靜坐在德妃膝頭,似懂非懂地聽着我們說話。
有疏落的風吹過,林花謝盡,唯餘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楓葉燒得秋紅如火如荼滿上雲際。我含笑看着孩子們取樂歡愉的情景,心中亦覺舒暢。胸扣有難言的煩惡感覺涌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醃漬的蜜餞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藝到底不如浣碧,這海棠果子醃的一點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擡頭委屈道“哪裡不酸了。爲了娘娘嫌不酸,這已是散會醃的了,奴婢都覺得算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尋常。”說罷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頭大皺,忙不迭吐了出來,又取了茶水漱口,連聲道“好酸,好酸!”德妃素來是穩重的人,她這樣失態,可見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喚了宮女取綿糖?果兒來給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錯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裡不好受。”
德妃尤自蹙着眉說不出話來,連連擺手不言,貴妃“撲哧”笑道“聽說懷着皇子的人口味才這樣重,你卻比旁人還厲害,已經有了一對龍鳳雙生,還要再生一對雙龍戲珠嗎?”
端貴妃是鮮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鮮妍若春曉,叫人不覺癡住。我按着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噁心,心口總悶悶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當年聲養朧月時也不曾這樣。”
端貴妃細心道“如此,也該叫衛臨來看看。雖然你生育過,凡是還是當心些好。”
德妃此時緩緩過神來,聞言便道“我記得當年安鸝容有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不過妹妹福多壽長,怎是她這樣薄命人可以比的!”
貴妃若有所思,低低道“當初純元皇后懷着第一胎的時候也是百般不適。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純元皇后當時這樣精心養着終究還是母子俱亡,宮中傷陰?的事情太多,孩子難將養。你前些日子又這樣傷身,還是多多保養爲宜。”
我正欲問貴妃純元皇后當年如何養胎,卻見靈犀一溜從德妃膝上滑了下來,拉着我的手笑聲如鈴道“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衆人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朧月搶了一塊紅色七巧板滿臉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沒了這一塊,溫儀姐姐的兔子便缺了耳朵了。”
溫儀既心急要槍七巧板,又怕朧月摔了,提着裙角在後面追,“綰綰慢些跑”
靈犀劍姐姐追逐打鬧,已覺得熱鬧,口中不斷笑着,“姐姐追着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我聽得靈犀笑語,腦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想我轉述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皇后,殺了皇后。”是安鸝容真恨毒了皇后,還是她藉着哥哥之口在轉述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我一時難以分明,口中低聲喃喃道“皇后,殺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貴妃與德妃在側,德妃忙來捂我的嘴低聲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這些話豈能宜之於口,不要命了嗎?”
貴妃稍稍隔得遠了些,聽得不甚分明,轉首疑惑道“你說誰殺了誰?”
貴妃如此一問,我心頭疑惑的濃霧似又散去幾分,低低道“皇后殺了皇后。”
端貴妃在宮中資歷最深,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驚之下雙頰立時變得雪白,霍然站起來道“皇后?”端貴妃起身太急,髮髻上的瑙珠赤金壽字步搖累累作響,“你知道了什麼,是不是?”
夜色逐漸低迷下來,我披衣起身,端貴妃並肩走在我身邊一同走進內殿,德妃甚少見我與貴妃如此怪異的神情,忙囑咐好平娘與鍾娘看顧幾個孩子,隨即一言不發跟了進來。我半倚着梨花圓桌,點燃了一枝河陽花燭,小小一團橘色的光暈映照在我與貴妃相對而視的面龐上。良久,我輕?一聲“並非我胡言亂語,這句話,是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我有意掩去哥哥與鸝容最後的相見,“安鸝容自裁前,她託人將這句話轉告於我。我總以爲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爲她殺了皇后。”
端貴妃目光灼灼,呼吸綿長,“以她的機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動手,不必臨死纔來託付你。”
“我從來未細想她這句話,真到今天聽靈犀偶然一句話纔想起其中有關竅,——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注視着貴妃,“看姐姐方纔神情,彷彿早有此猜想。”
我雖然不知端貴妃昔日與純元皇后的情誼,然而端妃一手琵琶盡的純元皇后真傳,想必情分不淺。端貴妃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並未聽到我的問話,只低柔道“當時我還年輕,總是不明白。我十幾歲便被太后養在身邊,是最早入宮侍奉皇上的。雖然出身將門,但我心裡也明白,這一輩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嬪,絕不會有登上後位的機會。所以,我心無旁騖,被冊爲端貴嬪後只是專心侍奉皇上與太后。太后母家有兩位適齡的女子,嫡出的純元朱柔則與庶出的皇后朱宜修。純元皇后入宮前便已芳,名動天下,更早早被許配了撫遠將軍之子,只待成親罷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覺得嫡出之女未免嬌氣些,所以屬意雖是庶出但心思沉穩的朱宜修入宮。因爲皇上還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冊封爲皇后,所以先立爲嫺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冊封爲後。其實朱宜修一入宮,這便是衆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對她不錯,彼時宮中只有我與她,日子也還順遂。不久,朱宜修便懷孕可。一切都在衆人期望之中,知道那一日……”端貴妃微微唏噓,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純元皇后奉旨入宮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誰知,在太液池遇上皇上,也合該是緣分,皇上竟對純元皇后一見鍾情,立時去求太后迎她入宮爲後。皇上執意如此,太后也不能違拗其心意。純元皇后當年被許給撫遠將軍之子亦是爲皇上登記多一份助力罷了,彼時攝政王已死,太后鐵腕任誰也不敢違背,撫遠將軍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撫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顏面。”
德妃問道“皇上之前沒有見過純元皇后嗎?”
端貴妃道“純元皇后早已許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生的,所以一直都未見過。”她又道“皇上與太后也鬆了一口氣。柔則爲中宮之主,朱宜修爲四妃之首。如此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話也成了一紙空文了。不久,朱宜修產下皇子,可皇子胎裡不足,未滿三歲就去世了。而那時,純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純元皇后入宮後寵冠六宮,與皇上琴瑟和諧,比她晚一日入宮的先德妃與先賢妃早已滿腹怨氣,常常尋?只不過皇后不計較而已。那一日許是有孕易動氣,先賢妃說了幾句極冒犯的話,皇后一時動氣,罰了她兩人跪在殿外思過,結果先賢妃的孩子便沒有了。其實當時誰也不知先賢妃已經懷有身孕,皇后也是無心之失。結果皇后爲此自會不已,常常心內鬱結。朱宜修略通醫術,又一向對皇后禮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別人照顧,就讓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幫着太醫一同看方子。皇后有孕的時候總有不適之狀,末了臨盆之時慘痛異常,生下一個死胎便撒手人寰,臨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遷怒太醫,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說皇上哀痛欲絕,連我們也不忍心。黃壽一直善待宮中諸人,誰知天不假年,連那孩子,我悄悄看過一眼,那孩子身上帶着好幾塊青斑,一出生便沒了氣息。”
“青斑?爲何會身帶青斑,皇上知道嗎?”
“知道。太醫說是胎中受驚不足,纔會如此。”
“因有皇后遺言,太后也不願皇上娶別門女子爲後,便也同意立朱宜修爲中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貴妃寸把長的指甲狠狠掐在軟絨福字珊瑚桌布上,“純元皇后去時朱宜修幾乎哭暈過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當時年幼不明白,這些年冷眼旁觀,朱宜修極重皇后之位,難道當年被人橫刀奪去,她竟一絲也不恨啊?於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無證據罷了。”
端貴妃素來少言寡語,說到此節已屬肺腑之語,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傾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純元皇后懷孕之時是她陪在身邊,要收買太醫和皇后身邊之人也未嘗不可。依她的性子,我當年對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顧惜,何況是奪走她後位之人?而她喪子之時皇后正好有孕,豈不更要叫人發狂!”德妃說到末節已有驚榷之色,然而這驚榷裡慢慢透出一些暗紅的狂熱,“如果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還死了純元皇后與皇子……”
貴妃截住她的話,冷靜道“咱們沒有證據”德妃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一定會有。安鸝容在皇后身邊多年,心思又最細密,她一定發覺了什麼,否則她斷斷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許是我們多心也爲可知。”
貴妃撫一撫德妃肩頭,聞言道“我曉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沒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擊將敵人擊倒時一定要心平氣和,極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亮色,“其實我們,與戲子又有什麼分別。”
我轉首,卻見軟簾下的陰影裡站着小小一個人,我一驚之下不覺低呼,“朧月,你怎麼來了!”
不知何時,朧月已悄悄進來。我不曉得她聽了多少,也不曉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靜靜走到德妃身邊,倚着她的臂膀小聲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烏沉沉天色,捧着她的臉柔聲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貴妃面色沉靜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誰也不得大意。”
我靜靜頷首,忍住心下漸生的寒意,和自小小腹深處漫起的一縷冰涼酸楚。
夜深人靜,整個紫奧城終於沉寂於無聲無息的夜黑之中。夢境朦朧的輾轉間,恍惚聽得披香殿遠遠有劈啪聲整整一夜低續不停,恍若簾外細雨潺潺。
17、花動拂牆紅萼墜(上)
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后,殺了皇后。”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再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
府無比託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
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着身孕,多寧神靜氣纔好。靜嫺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麼委屈,不要憋在心裡,告訴長姊就是。”
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縐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
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后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爲眉莊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莊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比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熱人而已。在我感嘆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爲我的面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嗎?”我在小小的手鏡裡窺探自己被胭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掩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悽()地浮着。
我無奈嘆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需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桌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嘆息一句,擡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於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盡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缺一字)白朮等溫厚補藥爲你補養身體。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身孕後便心氣浮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象不安。再往深裡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藥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
迴天無力,只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悠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彷彿有無數針尖從五臟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着身體裡無比虛弱的胎動,悽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拼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只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可保。”
“五個月?那麼我們母子情分豈非只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摧過,輕觸聲激盪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幹,若
非依舊有繃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曾淚流滿面?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只需盡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黯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盡力做到。”
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溫實初悲憫地看着我,收身離去。
次日玄凌來看我時,我正在喝覲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凌憐惜地撫摸我的面頰,“朕忙於政務,怎麼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着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着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裡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滋滋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着,隔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說着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着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玄凌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纔朕看你在這裡還唬了一跳,還以爲淑妃的胎有什麼不妥當。”
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着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只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只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嗎?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顧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
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只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掉一字,不認識)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
(中間好像有漏掉的內容)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爲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纔不能不來。否則娘娘便從此就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脣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後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着,實在悶得慌。”
玄凌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閒,你大可叫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后,朕也讓她來便是了。”
我笑着睨他一眼:“皇后是什麼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凌爲我仔細拭去嘴角藥汁:“只要你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爲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爲我妝飾容顏,才能顯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來尺高的珊瑚,玄凌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覺得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是因爲罕見,所以想來想去只有放到你的柔儀殿最合適,與朕的佈置相得益彰。否則放誰的宮裡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着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欣賞也可惜了,宮中妃嬪聞得有這樣的稀罕物兒,只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朕知道你喜歡熱鬧,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到柔儀殿來觀賞。”
142
我撫摸着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椏,嘆氣道:“好好一樁事便給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廣發邀請,旁人興許要揣度臣妾持寵生嬌,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說閒話。而且皇后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都推託的,若皇后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我擺手道:“算了算了,何必爲臣妾的興致生出許多不圓滿來。”
玄凌怕我生氣,忙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裡,皇后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嘆息:“要皇上費心了。”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寇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跳躍在眼前,無從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凌在柔儀殿大宴后妃,同賞珊瑚。皇后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凌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着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繡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龍鳳尾裙拖拽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美麗笑顏。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鈿上綴着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着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豔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片片盛開在面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能看出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開在宮燈如星裡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桔、玫紫,和擅其美。柔儀殿外青松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讕錦鍛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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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衆嬪妃圍着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連一向自矜的胡蘊容亦不由笑言“從前隨你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椏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只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皇后執了一杯“竹青”緩緩飲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時蘊容的父親還是先帝的寵臣呢。”
胡蘊容原本滿面笑容,聞言不覺放沉了面色。家門之變,父親的官途隕落,彼時年細的胡蘊容未必不知,所謂世態炎涼,即便身份高貴如她,想必也曾經飽嘗。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擡起下巴,“這樣完整的珊瑚,勻稱完整更勝我當年所見那株,更何況高三十餘尺,顏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橫過,復又在玄凌身邊坐下同飲。這一夜所飲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皇上相邀,不欲壞了他興致,更拿出兩壇珍藏多年的“水仙陳”, 顏色清澈如掬養水仙的清水,氣味清甜如盛開的水仙,入口綿甜後勁卻極大,與我所制的梅子釀一同入口,更是酒勁驚人。
貴妃體質不宜飲酒,德妃飲了幾口,問起皇后配製酒石的事,又是當作趣話連篇累牘,榮嬪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邊連連勸酒不已。
今夜月色淺淡如霧,漂漂渺渺如乳似煙,歌臺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些醉去,何況人哉?
腹中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再難忍耐。留意過去,玄凌已經酩酊大醉,蘊容與榮嬪酒意深沉,一個伏在他手臂上,一個靠在他肩上。貴妃已經告了體力不支,陪着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貞妃早已回去,其餘嬪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幾個也只顧看着歌舞嬉笑不止,只有朧月十分歡快,笑着跑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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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絃,我目光飄然漸移,直到,觸到那一雙寒潭深水似的沉靜雙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抵達我面前。
我強忍着腹中下墜的冰涼疼痛,彷彿酒力不支,輕聲喚:“槿汐~”槿汐亦未聽見,她與宮人在殿外準備飲宴的酒菜。我只好懇求似的喚那雙眼睛的主人“皇后~”
她斂衣起身,緩步踱過來,緩身和緩道:“淑妃怎麼了?”
“許是服食了寒涼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適”
她略一思付,揚聲喚過槿汐:“扶你主子進去歇息。”
衆人皆醉,皇后不得不陪伴我進去,免得失了皇后應盡的職責。我足下無力,腳步綿軟,槿汐好不容易扶了我進內殿躺下,已經是氣喘吁吁,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了牀欄,一手捂住肚腹,無力喚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腳亂,茶水倒了一半,趕緊來幫我撫摸着小腹,冷汗涔涔滾落,洗去面上嬌美妝容,露出敗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嚇了一大跳,急得臉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亂的揮着手,“快去快去召太醫。”
槿汐來不及喚別人來服侍,忙亂的向外跑去。我腹中痛得象亂箭鑽心一般,那種寒涼的感覺,似秋日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潤上身體。“皇后~”我死命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開,“我好痛~”
皇后見我痛得死去活來,滿手冷汗滑膩握着她的手不放,極力掙開我的手向後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宮拿水給你。”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只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花把我吞沒。
18、花動拂牆紅萼墜(下)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事幾許。只覺得身體裡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握住。我勉勵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地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眼前人影幢幢,似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蔘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嚨,胸臆,彷彿爲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只覺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凌的聲音在耳邊驚喜想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嗎?我看到玄凌焦急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牀邊。空氣裡有未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氣逼得我暗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嗎?”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過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淒厲:“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的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扎着撐起身子來,盡力地在小腹上摸索着,“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着了是不是?他怎麼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着,淚流滿面。
玄凌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着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面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唬的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裡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唬的放大聲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凌緊緊抱住我,抱的那麼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被硌碎了。他似要以此來發泄他和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在我的耳邊後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歡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擡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只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只喝了一杯酒,並不趕多飲,誰知……誰知……
皇后穿着真紅金羅大秀宮裝,我在榻旁邊坐下,她撫了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
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爲了你這次小產都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
着呢兩日。”皇后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凌略點了點頭,“皇后費心了,朕在陪陪嬛嬛。
我只無聲地啜泣着,啜泣着。Xx秋暖,卻似有無限的悽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
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吐,我只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着一碗湯藥越x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聲,漆黑的藥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
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
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的胎動嗎?胎氣正常,孩子十分健壯,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
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當時娘娘腹痛只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盪纔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至胎氣大洞,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彷彿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攸然擡起頭來,死盯着溫實初“怎會,本宮只是疼痛難耐,而後昏厥過去,醒來後便已沒有了孩子。”我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麼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道:“皇上,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的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凌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連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后娘娘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女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陪在娘娘身邊。”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呆,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后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昏過去了。”
玄凌沉着臉又問了一遍“那麼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只有皇后。”
“槿汐離開後你看到皇后時應該時隔不久,都只有皇后一個人嗎?”玄凌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后面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只有臣妾,”皇后面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爲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感生,“可當時皇后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又怎麼會再捶自已的腹部?”
皇后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凌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面上撤去,皇后只得坦然道:“臣妾當時地只有留下照顧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后辛苦。”玄凌淡淡道:“只是皇后爲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后一怔,“淑妃痛得位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嗎?”玄凌問:“淑妃只是痛得拉住皇后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后的口。”
皇后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面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后。可是皇后能告訴朕麼,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后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呤片刻,思索者道:“或許淑妃的胎象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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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日日陪着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象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把你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后請過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面,黃芪、白朮、阿膠、當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后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已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凌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涌出,他清晰的面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后覺得能夠
自圓其說嗎?“
皇后的面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復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
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后害過別人,皇后勿要多
心。“
皇后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后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
子四殿下已經x冠後宮,手執協理後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
搖?”
玄凌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限失望與鄙夷,“果然。”
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爲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面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后霍然擡頭,看着一味低頭飲
泣的我,語義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爲除王皇后,武媚孃親手扼殺尚在
襁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后到來看望孩子,卻爲發現女嬰已死邊離開,武媚娘向唐
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后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辯,終於被殺。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后!“
我並未動怒,只森森地笑着,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
我冷笑,”皇后好無辜!是皇后親自告訴衆人,臣妾痛昏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昏厥中捶殺孩
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
光鋒刀具已施展,我與她之間,今朝比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衆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
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地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着道:“我什
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
玄凌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的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到:“綰綰,你
看見什麼?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裡,別怕別怕!”
朧月只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濛中,有無限悽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后面上刮過。玄凌再三
詢問,她只是拼命膩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彎裡躲。
皇后聽得一線生機,伸着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后,你看見什麼?“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
門外!
她看見了什麼?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后相處的時日比我多的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
近。
宛若在朧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朧月,她似受了極大地嚇唬,猛地推開皇后伸出欲抱的手臂,高聲
尖叫起來,“母后去打淑妃母妃的肚子!她在打淑妃母妃的肚子!”
德妃唬的花容失色,趕緊抱住高聲喊叫滿頭大汗的的朧月,已經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
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后高聲冷笑,指着我到:“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凌盛怒之下擡手將皇后的手一推,有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只是八歲
的孩子,她能撒謊麼!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
她!”玄凌眉心預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后,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后面如死灰,”臣妾早說過,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墜入陷阱百口莫辯!“
“荒謬!”玄凌太陽穴上幾欲迸出青筋預示了他升騰不減得怒氣,”你以爲朕是唐高
宗,輕易被人矇蔽?還是你心中早已試嬛嬛如死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后驟然跪下,高聲道:“臣妾以朱氏先祖發誓,臣妾並未做過傷害淑妃腹中胎兒之
事。”
玄凌轉過身,留給皇后一個冰涼的背脊,冷然道:“這樣的毒誓,你去說給太后聽
去“,他吩咐,”皇后心腸歹毒,害死皇嗣,即日起不許踏出鳳儀宮一步,太后那邊,朕自
會去回。”皇后還欲再說,玄凌嫌惡不已,“李長,帶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凌懷中哀哀慟哭。
數日後,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后聞及此事大x不已,然而細細查下去皇后自然難以
洗去嫌疑,而朧月,並無被人調教說那番話的機會。
太后無可反駁,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我執掌六宮事。
宮中流言四起,原本許多孩子都死在皇后手中。
但是廢后的旨意,遲遲沒有上來,玄凌對朱宜修,也滑更多的懲罰。
通明殿誦聲如雷,在爲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夜深人靜,連雲朵也停止了移動,靜靜遮住一輪明月,我獨自跪坐在佛前,觀音慈悲,端居蓮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間蒼生。
幽幽一一炷檀香嫋嫋升起在觀音像前,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蕩,宮燈都已經熄滅,月光都照不進幽靜深宮,秋夜更深露得的夜晚,露水打溼我冰冷堅硬的心。
我靜靜地念着《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愧悔與內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記那夢魘般真實的一幕。
我的手人理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只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無盡往我頭上充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皇后眼看不好,急忙推我,“淑妃,淑妃。”
我並無反應,皇后急忙推門出去——門並未完全關上,恰巧朧月在門邊站立着,玩着手中的香袋。正好德妃過來,皇后拉住她道“淑妃痛暈了過去,太醫還未過來,你快來看看。”
皇后背對着我,遮住了德妃的視線。
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在那瞬間,我凝聚起身體所有殘存的力氣,聚集在自己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照着自己的腹部捶落。
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沒。
所有殘存的記憶,彷彿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親手殺了自已的孩子!皇后說得不錯,我與武瞾殺女相比有何不同之處?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這世上,也無法否認——是我親手扼殺了他的到來。
我是個狠毒的母親!
我轉身,驀然在記憶的縫隙處覓見朧月清澈而驚慌的雙眼,像附入陷阱的小鹿,驚慌失措。
這孩子,她看見了。所有的罪孽,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是我的罰。
她也救了我!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墜入後宮紛爭的無盡漩渦,我曾在起身後去看望她,彼時她在自已的宮室中,靜靜伏在窗上望着落葉發呆。我悄悄地問她,“月兒,是誰教你那些話?”
她怔怔搖頭,一語不發。的確,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會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幫她甚少親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着一個裝着殷紅相思豆的赤金籠子搖晃,她神色迷離,卻又極認真:“母妃教我,無論母后與誰爭執,都要幫母后。”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兒,或許已經失去了純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還是旁人。或者,她只是一個在寂寂深宮長大的孩子,於任何一個宮中女子一樣,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有晶瑩的液體前模糊一片,我緊緊抱住朧月。
秋葉寂寂,墜落塵埃。是冬天了。
19、芳歲歸人嗟轉蓬
這一年的秋冬,逐漸冷寂寒風被如沸如騰的流言沾染着帶上了??的溫意,那是含着脂粉香氣的口舌之間的刀光劍影,彷彿每一陣風過,都能聽見遙遙被風吹來的關於後位的種種揣測與猜度。出身高貴備受恩寵的胡蘊容亦被衆人推向雲端,暗自揣度她飛鳳凌雲的預兆。
爲平息衆人對後位的揣測,胡蘊容也曾將玉璧拿出來給衆人觀賞,希望藉此平息流言,“此壁上所雕繪的圖案乃是東方發明神鳥,意指本宮福氣至多登臨貴妃之位,實在與後位無關。”
春嬪捧在手心細細欣賞,極是虔誠,“娘娘說笑了,嬪妾所看到的確是鳳凰,而非發明神鳥,鳳主女中極貴,娘娘的福分怎會只是貴妃之位?”
春嬪一語驚人,韻貴嬪忙忙湊上去看,驚異道:“果真呢,誰說是發明神鳥,的的確確的鳳凰。”她問,“娘娘聽誰說這玉璧上的是發明神鳥?”
蘊容亦吃驚,忙道:“是本宮幼時所識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時東方發明神鳥,主人間極貴。”
“老道士糊塗了吧,即是人間極貴,又怎會只是一隻發明神鳥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錯了,是鳳凰無疑。”韻貴嬪似有不屑。
春嬪忙去捏她的嘴,道:“道家仙風道骨,說話極有深意,怎會老眼昏花滿嘴胡言?夫人幼時那是純元皇后位主中宮之時,中宮鳳凰有主,夫人的玉璧只能是被說成是發明神鳥,可是那位先師定然十分靈驗,曉得娘娘來日富貴,所以也說主人間極貴,至於前言後語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亂泄天象之意。等純元皇后仙逝,貴妃即位中宮,如今中宮動搖,只怕廢后之後,便主人間極貴,那發明神鳥也成鳳凰一般尊貴了。”
衆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圖案卻是越看越像鳳凰無疑,不由有些信服。“春嬪出身王府,的確有些見識,”蘊容亦含笑,“春嬪的話像是有些道理。”
春嬪微微得意,“嬪妾在王府時,也常見岐山王與道家先師說話,那些先師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可等時日久了,竟確實都有應驗,可見是咱們凡俗之人見識淺薄罷了,那些話原是有道行的人才懂的。”
花宜將這些言論一五一十告訴我時,我正在佛前虔誠地染上一縷青煙,紀念我慘死腹中未能見世的胎兒。修長的手指點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的珊瑚紅鐲順勢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淨雙手,方纔出聲道:“花宜,你在民間時未曾聽見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嗎?麻雀都能變,何況是發明神鳥,太輕而易舉了。”
花宜拖着腮道:“奴婢只是不服韻貴嬪罷了,皇后得勢時跟着皇后,如今皇后一失勢她便馬不停蹄地去奉承莊敏夫人。”
槿夕恰巧換了奉在香爐上的時新水果,聞言不覺笑出聲來,指着窗外凜凜寒風中隨風搖動的牆頭衰草說倒:“沒有這樣的人,何來牆頭草兩邊倒之說?”
花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不再言語。
皇后禁足之後,一向往昭陽殿往來勤快的榮嬪也安靜了不少。這一日,慶貴嬪周佩來請安時笑言,“當年瞧她策馬闖入明苑也是個有膽量的人,如今皇后被禁足,她也一聲不吭,”
周佩言語間不免有些得色,榮嬪得寵之後玄凌不免將她冷落幾分。如今榮嬪安分了,周佩在玄凌面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覺有些春風得意。我打量她幾眼,柔儀店中暖陽如春,她脫去了大裳,只穿着色彩豐饒的刺()金棠色()層色澤明豔的絹羅紗衣,一層粉一層紫,恰似彩虹雙色,格外妖嬈。一枚赤金雲頭合釵從輕挽的烏色迎春髻中斜飛而出,垂下數串長長的紅寶珠珞,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映着眉心金上色鵝黃,更皎潔明亮。所謂深宮華裳貴婦,因着帝王寵愛,才能容光滿京華。
我微微含笑,雙手附在裙的雙耳同心白玉蓮花佩上,溫然叮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驕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寵長遠。皇上也不喜歡惹事生非的人。”
周佩溫順地答應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雙“娘娘該更衣了,今晚的合宮夜宴,聽聞幾位王爺也要入宮呢。
今夜,是新年後的元宵家宴呢。我轉首向窗外,看着鉛雲低垂的暗沉天空,輕輕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靜妃進宮可要格外小心些。
周佩聞言輕笑,:“是啊,算起來靜妃也快到產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奧城內一片熱鬧歡騰,飛檐捲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金環玉(),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宮苑燈火通明,似銀河()錦綢,連空氣裡都漂浮着氤氳溫熱的歡喜之氣。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爲求吉祥圓滿之意,宮中妃嬪上至貴妃,下至更衣宮人,無不精心打扮,花團錦簇,錦緞綾羅堆積如雲霞虹彩,金玉珠翠的光芒輝閃,盛世浮華,傾人慾醉。宮人們魚貫而入,在妃嬪親貴面前奉上琳琅滿目的珍味佳餚,瓊漿玉露,歌舞昇平,喜樂如海,整個重華殿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殿內奉養着數盆凌波水仙與寶珠山茶,白似春雪,紅若(),被暖氣一薰,欣欣向榮的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沁人心肺。殿中開的最盛的一盆寶珠山茶下,正坐着清河王夫婦。玉隱與靜嫺一左一右坐在玄清兩側,他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衆的男子,她們是陪伴在他身邊的溫柔美貌的側妃,遠遠望去,恰如一花兩枝,無比妖嬈。彼時靜嫺已近臨產之期,肚腹隆然,一身茜素紅牡丹曉月宮裝襯的膚白勝雪的她略見()衣的玉隱則不免顯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餚美酒,在兩妃之間都先恭敬地奉與有孕的靜嫺。我微微心涼,玉隱與靜嫺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隱的心性,日子必定過的不好。
我正凝神,懷中的予涵已經悄悄在我耳邊道:“靜嫺嬸母更漂亮了呢。”得意與失意,連孩子都能分辨,何況宮中慣會跟紅頂白之人呢。我輕輕撫摸予涵的臉頰,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得一笑,滿是稚氣道:“嬸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從我膝上滑下,笑着跑到靜嫺身邊,拉着她的手笑個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靜嫺的肚子。
玄凌看的有趣,笑着附在我耳邊悄悄道:“予涵還小就這樣喜歡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緣呢”
步搖上垂下的珠絡涼涼地打在滾燙的耳邊,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緣的。”語音未落,只聽“錚錚”()之聲亂耳,循聲望去,卻見予涵好奇地撥弄樂師手中一把(),自得其樂。小心傷了手,玄清抱了予涵在懷中,仔細去查看。但見無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歡箜篌,讓樂師彈給你聽。
靜嫺含了恬靜的微笑,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溫暖柔軟的掌心,涵兒若喜歡,姨母奏箜篌給你聽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歡靜嫺,連連拍手稱好。
靜嫺翩然起身,茜素紅長裙被身形帶動,輕揚如彤雲翩翩,映着她如十五圓月一般圓潤皎潔的面龐,別有一番明澈澄靜之美。
她左手託着25弦黑漆鑲金花箜篌,手指輕攏慢捻,身後樂技環殿而坐。琵琶四人,月琴二人,古箏二人。笙簫個一人。她舒廣袖,低眉擎弦,旋律緩緩揚起。樂聲旋即跟上。絃歌初起,只覺得清綿綿一派皓月當空柔輝千里的靜謐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花萼輕張,夜露微涼,獨秀與靜謐月光之下。時而衆弦齊撥。彷彿春風暖洋洋拂面,一夜東風急,催開奼紫嫣紅,滿園春色、。似還能聽見鳥鳴啾啾,鶯歌燕舞。奏了許久,聲音漸沉,急急有肅殺之意。冷雨瀟瀟,寒涼刺骨,百花殺盡,春殘顏色老。如此低迴數次,連聽着之心也不免沉沉下墜,無限寂寥。待衆弦次第音起之時,春日的暖陽再度清冽起來,那一支玉蘭獨秀陽光之下,風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出香爐中逸出的淡淡甜靜百合香。皆心馳神醉,滿心安慰。不意春殘後還有此花開不敗之景。一縷寶珠山茶的暖香幽幽盪漾心扉間。呼吸時只覺甘甜寧靜,箜篌聲何時停頓竟無知無覺,唯聽古箏斷斷續續。月琴回聲柔靡,方知一曲已畢。而心神獨自漂浮在雲端。
靜嫺費力欠身,花燭光焰被歌女翻飛的衣風帶的忽明忽暗,唯覺明豔月光下,她神態安寧而滿足,雙眸盈盈望向玄清。容貌柔美,勝於往昔所見。
玄清輕輕頷首,比之從前又精進了少許。我已叮囑過你,平時多養胎,勿要只惦記着箜篌技藝。
靜嫺有雙頰微紅,妾身知道王爺喜歡聽,練習了幾曲不算費力。她低頭撫了撫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約笑道,孩子似乎也喜歡聽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向她的腹部,溫和道,你也累了,坐下歇息吧。
靜嫺溫柔一笑,看向一旁的玉隱道,姐姐讓一讓吧。
玉隱一直握着白璧發怔,驀然警覺自己的位子擋住了靜嫺的路,只得起身相讓。靜妃小心,玉隱的聲音低低無力,旋即被歌舞樂聲淹沒,絲毫不聞。
酒食飽腹,宮人們一一奉上甜點,皆是妃嬪們的素日所愛,貴妃的金絲燕窩,德妃的櫻桃酒釀,雲容的紅棗血燕,我與予涵皆是平素養身所飲的旋覆花湯。
漢張仲景《金匱要略》中記載,“旋覆花湯”是旋覆花,蜜糖,新絳煮成,主治肝臟氣血鬱滯,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也。眉莊在世時,溫實初亦常用此湯爲她調理身體,德妃一見,不覺輕輕嘆(?實在不認得)道:“一見這湯,不覺想起惠儀貴妃在世時候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輕輕舀動花湯,撫摸着予潤頭頂柔軟的頭髮,“予潤還小些,等他長大我也會叮囑他,多吃些生母喜愛的東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習慣這個味道,否則吃慣了,養身是極好的。”
德妃輕笑,“溫太醫的醫術咱們難道還信不過嘛?”
我正要飲下,忽見予涵躲在盤龍金柱後頭不肯出來,連忙招手喚他,“涵兒,怎麼躲在那裡?”
平娘急的鼻尖沁出汗來,苦笑道:“殿下調皮,不肯喝湯呢。”
予涵從柱子後面探出半個頭出,吐着舌頭道:“兒臣不喝,那湯喝絮了,兒臣不喜歡。”
平娘哄着道“殿下快喝吧,涼了喝傷胃呢。”
予涵一徑搖着頭不肯,在柱子後繞幾圈,平娘急得手忙腳亂,一疊聲地喚着“小祖宗。”予涵淘氣,予潤看得歡喜,也瞪大了烏溜的眼珠目不轉睛,嘴裡“咯咯”直笑,妃嬪亦看得有趣,唯獨一直坐在春嬪一語不發的榮嬪亦和予潤一般目不轉睛,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襲青色綴石榴紅芍藥暗紋宮裝。
予涵一徑調皮,殿內溫暖,不覺額頭沁出晶亮汗珠。靜嫺遙遙向他招手笑,“嬸母餵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歡靜嫺,一下飛撲到她身邊,嚷着道:“我要嬸母喂,我要嬸母喂。”
靜嫺握着絹子輕柔爲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聲叮屬道:“跑那麼快摔着了你可怎麼辦?你坐嬸母旁邊吧。”
予涵極聽話,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牽住了靜嫺了裙笑容滿面看着她。靜嫺從平娘手中接過青花白玉盞,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輕輕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試着,覺得不甚滿意,又舀起一勺細細吹了才喂到予涵脣旁。“涵兒,可以喝了。”她含笑說出,話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極痛楚的樣子,脣角一徑流下了暗紅色的血沫,一滴滴融進她茜素紅的宮裝之中,轉瞬不見。
予涵嚇得面無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嬸母!嬸母!你怎麼樣啦?:
靜嫺說不出話來,口中一品一口嘔出血沫來,面孔蒼白而僵直,身子軟軟地向玄清懷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盞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發生何事,急得面色鐵青,一把抱住靜嫺,喝問
20、千里佳期難再同
太醫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靜嫺送往安靜的地方,只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爲避嫌疑,我與貴妃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德妃入內看顧靜嫺。
玄凌面色陰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嬪妃們面面相覷,更是不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在殿中暫能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沉。
衛臨轉身出來,面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靜紀是因爲服食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纔會毒發驚動胎氣而胎氣破了羊水見紅,幸好她食入不多,諸位太醫一齊救治,尚有力氣產子。”
“鶴頂紅!”玄凌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己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靜嫺方纔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靜妃最後所食是什麼?”
有宮女指着一盤薰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我心中驚動,舉目一掃她岸上的飲食,己然明白過來,指着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靜妃服食過涵兒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己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我心頭髮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齒根微微發冷:“再探這碗。”
衛臨知我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變,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殺臣妾和涵兒,連累了靜妃。”
驚魂未定的涵兒被我牢牢抱在懷中,玄凌用力摟過我與涵兒,沉聲道:“朕在這裡。”
未止歇的,靜嫺撕心裂肺的痛呼斷續地一聲接着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蒼白如紙,倏然抑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玉隱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愣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靜妃和孩子,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衆人面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聲音聽起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髒東西怎麼會進淑妃和涵兒的飲食裡。”
慎刑司最擅查這些事,因爲玄凌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簌簌的,競能聽見殿外有雪子撲落的聲音,是下雪了呢。
衆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連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李長己經執了拂塵來稟報:“皇上,飯後甜食皆由御膳房做了由宮人送來,送淑妃和三殿下的甜湯的宮女說到,只在路上遇見出去更衣的榮嬪小主,榮嬪小主還打開蓋子問過是什麼東西,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玄凌的面隱隱透出青色,似由春日裡草葉蔥蘢的顏色:“榮嬪!”他低低喝道:“你過來。”
衆人目光所及之處,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端起面前一盞酒杯,盈盈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長的指甲塗着明紅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奪目驚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盞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經意在金黃色的酒液中劃過:“皇上不要動氣,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釋如何?”
玄凌冷眼看着她嫵媚神色,只是默不作聲。榮嬪舉起酒杯良久,神色漸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終於收回伸出許久的手。她纖細的手指覆於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顫,舉杯,“砰啷”一聲脆聲,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宋嬪的手,灩嬪上前幾步,用力掰開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沒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榮嬪面上:“爲什麼?要害淑妃?”
“爲什麼?”她掙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嗎?”
玄凌神色冷峻,只一雙眼底似燃着兩簇幽暗火苗,突突跳着:“朕容你至今寵渥有加,你還放不下嗎?”
我怒火中燒,滿腔滿壁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我喚過小允子,聲音清冷如罡風:“她要畏罪自盡由得她,你去給本宮掘了慕容世蘭的墓,將慕容氏族人鞭屍焚骨。”
“甄嬛你敢!”額上青筋幾次迸裂,她無法遏制的怒氣,向我厲聲呼喝。
“本宮爲什麼不敢?”我停一停:“本宮喚你赤芍好還是慕容世芍?”
她漠然擡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蘭入宮,一姐一妹都己出閣嫁於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閣,四女之中,慕容世蘭與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憐之甚篤,因小妹名字中有個芍字,所以她愛極芍藥。慕容家敗落之時,這位四小姐還年幼,不必隨家中成年女眷爲官妓,依例沒入永巷終身爲奴。算算年紀這位四小姐若還活着和榮嬪你的年紀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宮中服侍時可曾見過她?可憐豪門千金,一朝淪爲奴,供人驅役,想想也很可憐。”
“你不必假惺惺!”她對我嗤之以鼻。
“本宮從前都不願假惺惺!所以本宮一直不想遷怒於你,可你爲了她們要本宮和涵兒的命,本宮就要掘墓鞭屍,無需惺惺作態!”我轉眸看着玄凌:“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爲了要置臣妾與涵兒於死地嗎?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貞妃似玉容顏驚得毫無顏色,驚懼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爲慕容氏遷怒淑妃,若是來日遷怒到皇上身上該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斷斷留不得了!”
物傷其類,脣亡齒寒,貞妃不由緊緊摟住自己的予沛,以護雛的姿態牢牢對抗着赤芍冷漠的容顏。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即使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臣妝也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能不報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欺騙多年,真以爲慕容世蘭是死於我手嗎?”
玄凌轉過臉去,陰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無數流年美眷在他腦海中浮蕩的波瀾。須叟,他又恢復冷寂的神情,緊緊擁住我和涵兒,吩咐道:“賜死榮嬪。”
她低低一笑,神色悽豔,若綻放的一朵豔色芍藥:“臣妾早知有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親口賜死臣妾。”
“赤芍,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世蘭。”玄凌緩緩吸一口氣:“朕一直想知道,如果你可以這樣陪着朕,代替世蘭陪着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淒厲而猙獰,似凌亂在疾風
中的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即使你己種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淑妃!”貴妃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麼“喀嗒”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雙摺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兇猛困獸,向我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彌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嗎?我置之不理。
我只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是這冰冷的數九寒天,淒冷蕭瑟。轉眸,正對上他關懷而悲憐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
我只要護着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着他與靜嫺的孩子。
只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殺機畢現,他是陪伴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菸,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着撲入室的幾縷寒風,嫋娜如絮彌在華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嘗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的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茫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首道:“可是生了?”
產婆手上尚有未洗淨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的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
我擡頭正對上他初爲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頭也麻木了。麻木之餘,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裡漫出一絲苦澀和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他抱着孩子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帶着些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襁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首問道:“靜妃還好嗎?”
產婆滿面堆笑:“還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產婆笑呵呵道:“王爺以後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的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
他停一停又糾正:“靜妃不是王妃。”
產婆陪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間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在心間的一肪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摸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着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的露出豔羨之色,格外悽楚。
恰好有宮人往後殿端了蔘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着,閒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開出一朵開到荼靡的花,極盡豔麗。她翩然轉進幾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喝完了。”她像玄清盈盈一笑:“蔘湯可以吊氣安神,靜妃很快就會好的。”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注。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己經落在地上砸的粉碎,玄凌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
,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魂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李長何待機警,笑容滿面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麼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爲意,只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清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鬆了口氣,面色恢復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的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該將他的頭稍稍擡起纔是。”
產婆笑着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
玄清亦贊:“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嫺以後帶着孩子,你要多多照指纔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衆人正圍着孩子,我聽見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淹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麼了?”
衛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後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的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的,不過一瞬間變瑟瑟的化爲一料料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彷彿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溼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啜泣着,抱着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
21、久行月影愁迷夢
雪連綿無盡的下着,自元宵節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溼而黏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嫺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變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猶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我心生感嘆,亦不免憐惜。長久的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嫺撒手而去,生命脆弱的彷彿被陽光一蒸便即可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戳一戳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香。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而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隨着冷風一同灌入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着,披了一件常春藤雪羅長衣在肩上,短髮鬆鬆的用銀鏈綴蝴蝶抹額勒了,只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擺弄着,等着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裡裹着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他懷裡穿着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摺裙,懷中抱着個小人兒在衣服裡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纔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爲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紅,我不過是青紅撚金衣裳,終究是新年裡來拜見太后,穿得太素讓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着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后她老人家怎麼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說,讓我先照顧着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換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取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姐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嫺的孩子,以後你扶養這個孩子,每天看着他的臉,想到他流着靜嫺的血,你便不怕嗎?”
“怕?怕什麼?”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裡只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麼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和順的母親。
紅羅炭“畢剝畢剝”地燒着,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裡更加靜如積極積水,連窗外落着雪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嫺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爲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嫺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復發死去?想起來靜嫺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只慢條斯理啜飲着杯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淨無血色的面頰,爲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豔色。
玉隱的聲音清凌凌的,宛如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嫺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力身子虛弱,再毒發也不足爲奇。”
她雙目一瞬也不瞬,只看着我靜靜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嫺。人人都是這樣以爲的。不是嗎?”
“人人都以爲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着玉陷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只要你自已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知一聲,險險打翻手中的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面頰浮起的笑容緩緩隱去,只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嫺有孕,在王府中凌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爲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裡藏下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已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麼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裡還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不容他僞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只餘微微發紫的嘴脣出賣她此刻心的悔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着一浪。她喚我。“長姐……”
我迫視玉隱,冷冷道:“你自已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兒?
玉隱面色大變,霍然站起,低低道:“長姊,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着她姣好的面龐,實在難以想念如此柔婉的面龐下藏着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乾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襁褓扣在懷中,“長姊,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尤靜嫺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爛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姊,我萬般容忍,才容下靜嫺於我平起平坐同爲側妃。我等了那麼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只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只希望清河王府中只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裡插出個尤靜嫺!我憑着對王爺多年情意纔會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尤靜嫺憑什麼》憑她葉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只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然偷偷勾引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眼看着王爺因爲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着她日漸凌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着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嫺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嫺,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一粒一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嘗不無故?長姊,我嫁給六王,註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我沒有辦法。我只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看着我,幽怨含毒,“長姊,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爲何還要繼續忍受其他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也無人逼迫你。”
“長姊!”她淒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孃親就是!我早知長姊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姊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着,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嫺,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也不看我,只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姊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我孃親,她孤苦多年,死後猜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只求長姊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嫺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姊若真願意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爲我難過”她眸光一擡,無限悽苦,“長姊若不願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姊在我去後好好照顧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姊爲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爲我××傷心 。
她神情哀苦,再不說話,只是憐惜地吻着孩子
傷,彷彿還是她十一歲那年,他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德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緞覆蓋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着凝霜堆雪般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只是一味的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孃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與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着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牀來握着,用自己溫暖的手足曲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爲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麼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要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再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心中一陣陣顫慄,問她,” 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 爲何不會?” 她淚眼迷濛,擡首反問我,” 我此生大約不會有怎及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只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 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着我,”這個秘密,只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綿,或許,我該讓這個秘密隨着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暉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受擁抱澈兒,沉聲道: “ 這個罪名,人人以爲是赤芍作的,就當是她做得吧.”
玉隱寧折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襁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襁褓內,觸手溫熱潮溼。我忙道:“別一味抱着,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爲孩子解開襁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嗎?”
乳母是位年輕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不下來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也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污穢的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面色不鬱,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着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我心如輪轉,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涌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莊敏富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我沉聲吩咐乳母,“莊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纔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他們必定喜歡。”
22、誰話塵煙綺年事
這一年天氣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漸漸有了雪止之意,只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瀝瀝之意,陰寒亦未褪去半分。
內務府總管樑多瑞 向我稟報皇后宮中一月的用度,雖在禁足中,然而一應供應都未缺失,優渥如故,皇后,依舊是皇后。
我細細翻閱,偶爾問幾句,他都對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着賬本問:“皇后宮裡每月的月銀統共是一千六百兩,都是誰管着的?”
“宮人的份例都是繪春姑姑領了,皇后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記錄開支的是繡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這麼說本宮問你也是白問,昨兒個和貴妃說起宮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麼說?”
樑多瑞陪笑道:“奴才想着,快到年關的緣故。所以主子們要賞賜打點的地方多,手頭難免鬆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罷了,只是皇后既然被禁足,大用項也出不了鳳儀宮,怎還會說銀錢不足要向內務府多支了一千兩。”
樑多瑞一時語塞,吱唔着說不出來,只好悄悄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實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兩眼,豁的把賬本往桌上一揮,笑吟吟道:“本宮也不知道原來這內務府總管這樣好當,只要會得**人情就是了。這個月這個宮裡多支五百兩,下個月那個宮裡多支一千兩,你到是漫手撒錢的活菩薩,然後跟本宮來哭窮,到教本宮難做人。”
樑多瑞下的趕緊跪下了,求道:“奴才實在不敢呀!只因着皇后娘娘宮裡,又每常是皇后跟前的紅人繪春姑姑他們來領,奴才哪裡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聲,拿了黃楊木小槌子爲我捶着膝蓋,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樑公公還好意思在娘娘面前說嘴!誰不曉得樑公公是皇后八竿子打得着的親戚,難免着鳳儀宮裡手頭鬆些。到底我們娘娘吃虧在沒有這些個號親戚,否則月底那些日子也不用領頭緊巴巴的捱了。”
樑多瑞面色發青,忙磕了兩個頭道:“都怪奴才照顧不周……”
我揮一揮手,慢條斯理截下他的話頭,“也不敢要公公照顧周全,昨日皇上與本宮說起後宮擁堵該節儉些,本宮還怕惹着這些娘娘。既然皇后宮裡的錢你只管給不管用,我也不來問你,你先回去就是。”
樑多瑞不意我肯輕輕放過,連忙千恩萬謝走了。我示意花宜撿起賬本。慵然閉上雙眼,“把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說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讓貴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應了,往儀元殿去。
這日放完天暗的早,我便攜了衛臨到玄凌宮中爲他請平安脈,順便將懷淑帝姬即將滿百日的賀儀撿要緊的告訴他知道,玄凌方批閱完奏章,一首擱於藥袱上由衛臨診脈。一壁閉着雙眼聽我訴說,待我說完,他囑咐道:“的也就罷了,沁水已經進位容華,過幾日懷淑帝姬百日之喜,再封她爲婕妤吧。”
沁水幾日調養的號,孩子生下來時極順利,宮中生養兒女容易,難得沁水是頭胎,懷淑帝姬生的十分清秀,玄凌倒也部分喜歡,待沁水格外優渥。我笑着答應了,道:“待帝姬滿歲時再晉沁水爲貴嬪。也是正經主子了。”
玄凌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淺淺的疲倦神色,“朕也是這樣打算的。”
春寒寂寂無聲,比之晴冬天氣愈加寒冷陰溼,連向晚的寧靜時光都似被溼冷的空氣粘結住,凝神看去,窗外涼雨慢慢灑落,似漫天飛舞着無數細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絲打在窗櫺,“沙沙”的聲音如春蠶吞食着碧綠桑葉一般。
玄凌側耳半晌,輕輕道:“三月的親農禮,就由你來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之時嬪妃而已,親農禮素來由皇后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凌輕輕一哼,並不多言,我思忖着道:“或是莊敏夫人亦可代勞,畢竟她出身高貴。
玄凌正欲說話,忽聽的廊下有絲履薄薄的聲音涌起,伴着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儀元殿。玄凌輕輕蹙眉:“是誰?”
我打起靈獸呈祥繡錦的珠綾簾子,正見蘊容牽着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在垂花長廊下醒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面上細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來嬌豔的面容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的薄薄的,似孔雀打開的華麗尾翼,隨着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裡劃出了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得立在廊下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我將簾子遞給宮女掀着,回首抿嘴笑道:“可見不能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呢。”
蘊容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玄凌不由問道:“什麼事只有氣鼓鼓的?()着你了。”
蘊蓉“咯”了一聲,埋怨道:“也沒什麼,只怪奴才不濟事,臣妾想要點什麼都要不來。”
玄凌不由好奇,笑隨:“還有什麼你要什麼能要不來的東西?但凡好玩些,朕都先給了燕禧殿了,連淑妃哪裡都未必比得上你。”
蘊蓉“嗤”地一笑,復又板了臉道:“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是臣妾得了一個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邊的瓊脂原是外()舞陽大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瓊羅()極好,曾經伺候純元皇后的身孕,純元皇后過世後便被遣出了宮。前兩日瓊脂回去探親,聽瓊羅說純元皇后在世時吃東西十分講究天然氛圍。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葉,箬葉或芭蕉葉擱在蒸籠底上,臣妾覺得極風雅,所以也學着做。”
玄凌原本懶懶地聽着,聞得“純元”二字,不知不覺便含氣了一縷溫煦的笑意,連臉龐的弧度也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歡用些什麼葉子,只是覺得她宮裡小廚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確氣味良佳,與衆不同。”
“是了”蘊蓉聞得玄凌亦這樣說,不覺笑起來,“臣妾想竹葉太細碎,箬葉總用在糉子上,氣味聞慣了,便想新鮮些用芭蕉葉子墊着蒸一籠桂花糖蒸新慄粉糕,誰知奴才們非說今年天氣冷,連芭蕉芯都凍壞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別緻心思卻得到,故而生氣。”
玄凌笑着道:“那有什麼難得,一時口腹之慾而已。等天氣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葉都給你,你想要多少有多少,只別忘了蒸上什麼也給朕留一份。”
蘊蓉笑道:“這是純元皇后的心思,蓉兒不會忘了表哥的。”
衛臨爲玄凌把完脈,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別勞着多了,今年時氣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傷身,微臣會給皇上開一些調理的方子,皇上按時吃着就好。”
玄凌點點頭,“溫實初不常在,你的醫術也倒過的去。”
衛臨躬身道:“多謝皇上誇獎。”他轉首,笑吟吟向胡蘊蓉道:“微臣有句話要多嘴,不知娘娘肯聽一句否?”
蘊蓉滿面含笑:“把玩着小指護甲上一粒明光閃閃的鴿血紅寶石,打量他兩眼道:“表哥既誇你好,你說就是。”
衛臨垂手道:“方纔娘娘說起用芭蕉葉蒸煮食物,人人都以爲芭蕉只可觀賞,其實入藥也是極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說可治心火作燒,肝熱生風,除煩解暑。對熱病,水腫,腳氣,()腫,燙傷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純元體質燥熱,可見她的別緻心思亦可養生,是極好的。”
衛臨陪笑道:“皇上說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時少吃些是無妨的,只是有孕婦人不可輕易碰了,因爲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藥一樣,有破瘀消腫之效,雖不及紅花葯效明顯,但若蒸食,其藥效會緩緩滲入食物,天長地久,亦會傷身。”
蘊蓉微微一驚,即刻板了臉斥道:“皇上誇你一句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芭蕉而已麼,若真有毒,純元皇后怎還敢食?”
衛臨忙躬身道:“夫人勿要動氣,微臣所言不過是說孕婦慎用罷了。京師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連醫者也不知芭蕉藥理。而微臣年輕時曾遊歷南方苦熱之地,當地山民便懂得這些,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蘊容微微一怔,神色 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惶然,低聲一呼:“表哥,衛太醫說孕婦慎用,可是??(人名,看不清) 伺候純元皇后有孕時飲食的,那麼她所見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懷六甲之時,這……”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殘雪一般冰冷而倉惶,“臣妾聽聞母親說起宮中傳聞,說純元皇后產下的皇子並未存活下來,而且身帶青紫瘢痕,當年貴妃侍奉在側,連她亦是見過的。”
春意料峭,加之夜雨寒涼,玄凌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絨?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鎏金蟠枝燭臺上,九支花燭參差而燃,花燭外籠着鮮花宮紗燈罩,燭光透着溫暖明亮的橘色如溫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無端帶出一抹悽豔的?色,他的眉心緊蹙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全身冰涼冰涼,而且帶着青紫瘢痕,十分可憐,他在朕的懷中,一點氣息也沒有,冷得似塊冰一樣,朕心裡也冷得似塊冰一樣,朕怎麼抱着他都暖不過來,太醫告訴朕,孩子在母腹中體虛,又兼之受了驚嚇,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帶青斑。她受的那些驚嚇,皆是因爲?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 後位,百般折辱,才使純元不能靜心養胎。那孩子,太無辜……”
“皇上節哀。”我柔聲安慰道,“過去的傷心事,皇上勿要總放在心裡,於龍體不安。”我便一個眼色,槿汐會意,端上一碗早已準備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溫言道:“甜食能寬心舒懷,皇上吃一口吧。”
玄凌一見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鬱而哀傷。“這杏仁茶,亦是純元在世時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傷心,忙道:“這杏仁茶涼了,奴婢再去換別的點心來。”
玄凌輕輕接過, 只望着那微微冒着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 ?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切與思念。
骨髓的哀痛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椅下飲一杯杏仁茶,她生性不喜歡奢華,連甜點只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裡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的如蜂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彷彿衣訣捏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輕輕搭上純元殿的軟煙羅紗,凝視道:"就是這樣的顏色,"衆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凌輕輕綴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履帶枯萎,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冷卻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歡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流出,衆人轉身,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XX帳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彷彿禁不住風一樣輕輕晃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凌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縷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后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娘娘親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輕輕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脾益身的佳品,可若用得到小姨子也是殺人的利器。”
我輕輕頷首:“酈妃是死在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很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的特產的甜杏仁,反覆篩制,斷無毒性,只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緊,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莊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子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在我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斑,乳母說過,是因爲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跡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端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很少看端妃如此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體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間接入侵,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體,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爲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吞,極是傷身,損命都也甚多。”
端貴妃面色沉重:“即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涼,手足無力,腰肢痠軟,但這些症狀都和孕中多思受驚症狀相似,並不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那樣明顯,若非細嚓,不容易發現。”
端妃點點頭,也不多言,只喚到:“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托盤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嫋嫋,正是一碗杏人茶。吉祥端至玄凌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嘗一嘗,這碗杏仁茶和方纔的那碗有什麼不同?玄凌不知就裡,然而端貴妃也不說明,玄凌也不多問,舉起來各自品了一品,然後搖一搖頭,表示芝細差別,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只得各吃了一勺,細細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品了一品,過一會,大約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皇上,崔尚儀所制的是加了苦杏仁的,而端貴妃所制是加了省許核桃仁的,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嘗,斷斷分不出來。”
端貴妃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別,若非醫者分別”,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人仁茶,問衛臨到:“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加少許桃仁的會怎樣?”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既使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痕跡。”
空氣裡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裡,玄凌額上青筋暴漲,原本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脣角依然是冷冷的笑,叫人不寒而厲。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而服用,芭蕉葉蒸的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此物是讓孕婦驚悸優思臥在牀上。(——之後看不清,但只是環境的描寫。)玄凌的眼神恍惚不定,靜默無語站了起來,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誤使苗氏小產之事一直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後面也有形容詞,然後是蘊蓉說:”表哥,那只是外因,真正的原因是這些桃仁和芭蕉, 寒性日積月累, 才害死純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邊面孔被光線遮住, 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 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 一滴,又一滴 , 似是要在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 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異常。 之靜靜問:“月賓, 你從哪裡知道這些事?”
“皇后被禁足, 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 與內務府承報之數由出入, 臣妾恭居四妃之首, 協理六宮, 皇上命臣妾查處, 臣妾不敢不用心, 因而夜審皇后身邊的繪春, 繡夏, 剪秋三人。 不曾想審出銀數目錢不對之外, 嚴刑之下繪春爲求活命, 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 謀害純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盪的氣息, “臣妾爲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繡夏, 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盡, 繡夏也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 過得格外緩慢。 玄凌一字一字吐出, “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長窗裡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面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后親妹, 當今皇后朱宜休。”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裡崩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休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使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記得,爲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受照顧,朕以爲,姐妹情深幫。”玄凌目皆欲裂, 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
蘊容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后如何登上後位皇上心知肚明, 朱宜休豈能不恨? 豈能不報仇奪位?別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毒辣,連親姐姐也忍心殺害!”
玄凌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邊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又寂靜下來,爲餘我與蘊容和貴妃,蘊容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容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盡口舌。”
“我與皇后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容笑吟吟看着面容已久沉靜的貴妃, “想來除了貴妃, 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容拍着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 籍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來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裡,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水宮裡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只是……”蘊容按着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我好事很怕呢。”
貴妃半響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后, 如同在皇上心上同樂一把刀一般, 皇上段不能忍。” 她瞥我一眼, “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X, 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容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后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而起,緩步出去。蘊容清凌凌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留耳,“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 卻落地有聲,“我說過, 我無意於皇后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漆黑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里。綿綿無盡。我緊一緊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沁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
23、前盟今約共宜休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纔出來,我與貴妃長 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 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抱起冷冷琵琶,寄託無限哀思 ,直到脣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哀 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后,還是未曾能到她 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 同身受。
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 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來後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 星冷無光,我閤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 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 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幃外又人佇立,是槿汐輕聲道: “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莊敏夫人已奉旨前 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 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也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 穩,只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 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后鬢邊髮絲 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面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 細紋畢現,無處逃循。因爲是待罪之身,一應首 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堆翠色沉沉的 碧玉鐲子安靜地伏臥着。皇后的頭髮被挽成一個 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不得自由。 她穿着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鍛邊真紅宮裝 跪在地上,精緻而不張揚的花疏密有致地鋪陳於 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凌身側,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 ,一言不發。
玄凌雙眸微闔,指着跪在皇后身後的繡夏與繪春 道:“她們都己招認,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皇后看一眼飽受刑苦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 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繡夏受 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 是招供後朕所懲罰,罰她們爲虎作悵,助紂爲虐 。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 不出那麼前後一致的供詞。”
他深重的怒氣從脣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 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 加的皇后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己經相信,何必再來問 臣妾?”
玄凌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 罪,你以爲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嗎?”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只是想 ,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 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 如今與我一樣哀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 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過,也一定勝過你 千萬。”
皇后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 她低首輕輕撫摸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 :“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爲臣妾 戴上,——願如此鐲,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 上以爲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 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 着此鐲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後位便是臣妾的 。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己經娶了我姐姐 爲皇后,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爲庶出之子,和 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頭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 其實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
“皇上您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 中受盡委曲,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爲臣 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孃親很少受到重視。你 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凌或然睜眼,迫視着她:“正因 爲朕明白,朕纔會在你入宮後厚待於你,即使朕 立宛宛爲唯一的皇后,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嫺貴妃 。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聲音如浮水在水面冷冷相觸的碎冰:“本 該屬於臣妾的後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 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 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後也要永遠屈居於好 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也要歸於她,臣妾 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凌輕輕中籲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於人下嗎? ”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的 一振,翠色茶葉如和着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着 氤氳的熱氣流淌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龐微微扭 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輕輕吹着,柔聲道:“表 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 廢了她就是了。”
皇后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羣之氣,看向 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 待你坐上皇后的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后前本宮 還是皇后,帝后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容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 人都敢謀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己 ,不算上十惡不赦吧!”
皇后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着要本宮的後位也 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後位 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 現放着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 不敢眼熱後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 你都己經做了,還有什麼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 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 回,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 還。”
窗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 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面而來,不着痕 跡的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凌怒 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嗎?午夜夢迴可夢到宛 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儘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 ,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己。”晃動 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臉在燭光裡模糊不清, 像沾水化了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 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 般落下,燙穿她早己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 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己經有了身孕。皇上,你 只顧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 !皇上,臣妾的孩子死的好可憐,臣妾抱他雨中 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 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的渾 身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嗎!我怎能容下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后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癒合!
“你瘋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爲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爲什麼不恨朕?”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后溫熱的呼吸指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面上:“皇上以爲臣妾不想嗎?”她盯着玄凌,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面龐被強烈的憎恨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噁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撒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副悵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的擲開。他喚我:“嬛嬛,爲朕起草一道廢后旨意。”
我冷眼旁觀,只是爲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后詔書了卻的乾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飲蘸的硃筆如一箭硃紅新荷,逶迤寫下:“皇后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爲庶人,冷宮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爲國大計,事非得己。”
我寫完,揮筆,朗朗念於玄凌,一字一字,是從我凌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豔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傷痛。
皇后以冷漠的容顏相對,彷佛那一道廢后的詔書寫的並不是她,只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擡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別過頭去。
廢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己。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豔的氣息。
怔忡的瞬間,“吱呀”一聲幽長,殿門被緩緩推開,龍頭柺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太后便帶着那咱疏冷的香氣拄着鎏金龍頭柺杖緩步踏進。
夜深而來,太后不過是家常石青鍛大袖長服,繡着金絲柳葉湖藍紫葳大團花,顏色沉穩淡雅,秋香色雲緞長裙無聲委弋於地,壓裙的兩帶碧靈錦心流蘇下垂的綠條平緩而筆直,和簡單的如意高寰髻間簪住的嵌珠雙龍點翠簪一般,連龍口的面珠流蘇亦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折波瀾,襯得她姿態愈發高遠沉着。我暗暗嘆息,這樣的氣度,若非數十年深宮歷練,怎會有這般玉堂高貴穩於泰山之氣。可笑市井之間演說高貴,什麼白玉爲堂金做馬,出身將相深閨之家,總以爲是金珠寶玉綾羅綢緞堆砌即可,那不過是世人溫飽之界上庸俗而溫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貴氣質,須得有經歷風霜後看淡世事清遠才撐得住。玄凌見太后親臨,忙起身相迎,我與蘊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請安。
太后扶着玄凌的手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 ,緩緩問道:“廢后的詔書下了嗎?”
玄凌一怔,畢恭畢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聲道:“哀家眼神不好,蘊蓉, 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蘊蓉微微生了些懼色,看我一眼,終究拿起詔書 讀了一遍。
太后瞥她一眼:“聲音挺好,讀得也清楚,只是 不要發抖就是了。”太后轉首看我:“言簡意賅 ,應該是淑妃的手筆。”
我輕輕垂首:“是。”
太后滿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 色:“淑妃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她眉心一 震,眸底有深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柺杖便要 往皇后身上打下!
龍頭柺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爲柄,質地堅 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的太突然,蘊蓉驚的險些失手掉了詔書 。皇后太驚之下面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 了脊樑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後,柺杖終究只是停在了半空,太后用力往地 上一拄,只聽沉沉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 耳,似太后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后再不看 她,只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
皇后緩緩擡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 聲音如一聲接着一聲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 ,她含着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后錯的不是迎我 入宮,而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 亮,母后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后的呼吸都帶着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着一絲窒悶的淒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后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后衰老的面頰蒼白如太液池凋盡的殘荷,玄凌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后放肆!”
皇后向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己經失散往日凝重光輝,彷佛是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唯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內臟,家邦之化始隆。唯中臺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愁典,用協彝章。諮爾攝六宮事嫺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事朕久年,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稽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嫺內責。提躬淑慎,恂堪繼美於蘭帷;秉德溫恭,信可嗣音於椒殿。往者統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冊金寶禮法於深宮。逮斯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顧命有寵,鴻麻滋至。欽哉!”
這是她當年的立後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太后置若罔聞,只平心靜氣的看着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后。”
玄凌面色一沉,:“母后,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得不廢了她這皇后以慰宛宛九泉之靈。還望母后不要勸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只是夢到宛宛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
玄凌神色一凜,道:“是。”
太后慈愛的撫一撫玄凌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玄凌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極惡。”
冷風輕叩雕花窗檑,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溼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臺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着,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的麗紗的燈罩中虛弱的跳動着,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着殿內的景像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后淡然道:“哀家只是問你。”
玄凌費力嚥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宛宛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他閉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后綿長的嘆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凌憤聲喚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壓制住玄凌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面目去見她?”
玄凌面目哀慟,不可自己,太后憐憫地看着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願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爲朱氏,可你別忘了阿柔何嘗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嘗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后。”
太后眼角餘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回答了聲:“是!”
太后再不顧我,柔聲勸玄凌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爲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於你。宜修所爲——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只是爲日後與阿柔黃泉下相見留下餘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巡。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別枉費了她一番苦心!”
玄凌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后漫言道:“母后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只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髮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着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后回去。”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淅無礙,彷佛太后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塗了,您可不能糊塗!宮裡那麼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凌靜靜坐在座椅上,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凌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后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后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於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凌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后的聖旨與后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后,更曉喻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復相見。”
恩斷義絕,只留她皇后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後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后,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24、似曾相識燕歸來(上)
是年仲春,這嫁涼州的真寧公主歸寧而來。帶着年方16的承懿翁主,歸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舉也是玄凌的一點孝心,皇后屢遭貶斥,似乎如被幽禁冷宮,太后難免心情有所不欲。爲了寬慰太后,玄凌只得星夜派人接回了真寧公主以及他唯一的女兒承懿翁主。
真寧公主的駙馬陳舜爲大周駐守吉州,保一方安寧,真寧公主自從生育承懿翁主後便落下了病根,不易長途勞碌,最近一次入京便是在華妃封妃之時,然而那次回京便因勞碌大病一場,又連着數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數年未曾入京。
德妃牽着朧月逗着一隻鸚鵡,笑吟吟的道:“此番長公主回京歸寧,自然是承歡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該下降的年紀了,涼州偏遠之地,如何能挑出一位好郡馬。”
我給金架上的鸚鵡天了一些水,不覺含笑:“太后只有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爲了邊地安寧,如何會叫他遠嫁。她們母女連心,一拍即合,自然要爲翁主挑一個乘龍快婿。”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莊敏夫人好聽曲,照例選了一班善歌的宮女在湖邊迎風而唱,陪在他身邊的事玄凌的新寵玥貴人,便是從前的李才人。
李氏一門與晉康翁主家有些淵源,又有些勢力在前朝,玄凌倒也擡舉,迎入宮便封了才人,同入宮風光無限的瓊貴人早已香消玉殞,姜氏小產後大不如從前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倒是李氏隨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來,蘊蓉也爲此失去笑言:“什麼叫後福,像玥貴人這般才叫,當年貴人入宮,還不是連一天的福氣也沒想上。”
玥貴人此時在旁,恭敬道:“若論福氣,誰會有想夫人懷玉而誕這般福氣,夫人才叫後福無窮”
至此宮中流言愈多,中宮不穩之後,妃嬪宮人再度關注起懷玉而生的胡蘊蓉。宮中之人多心迷信,極相信所謂:“紅光滿室,帶香而生”的出生異象。且紅光與奇香都是虛無縹緲之物,怎比一塊玉壁那麼真實可信。更何況,來日中宮若真是虛懸,出身貴戚的胡蘊蓉是後位的上上之選。於是,宮中一時風向兩轉,除了柔儀殿之外,胡蘊蓉的燕禧殿亦是往來趨奉之人盈門。
我在某日聽花宜說起宮人們的關於“懷玉而生,富貴無極”的傳言之後,不覺笑問:“花宜你說,什麼才叫富貴無極?”
花宜抱着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凍青釉雙耳瓶中,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餘的枝葉,她一邊剪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朱氏被廢,她位臨中宮,這便是富貴無極,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輕輕在她額頭一叩,“花宜看人的眼光越來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這把剪刀一樣。”
我輕輕一笑,理一理花宜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夢,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難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無從下手,快刀斬亂麻自然簡單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錯手。”我揀起被她剪落的數枝花苞,“眼光要準,手勢也要輕緩準確,萬事一急便會亂,所以修剪花枝也好,處理任何事也好,心靜才能做好。”
花宜側頭沉吟,“娘娘是說奴婢剪工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過,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着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着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蘊蓉心中所求所以實現,我們會如何?”
槿注雙手奉上一盞櫻桃蜜露,盞中醉顏一般的深紅愈加襯得她雙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則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這般會危及後位的寵妃,何況您還有子嗣。胡蘊蓉之前再如何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氣連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一定,她待娘娘不會比從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氣傲,恐怕娘娘處境更艱難。”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胡蘊蓉那樣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貴無匹,母儀天下,所以千方百計前仆後繼,可是誰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誰登上這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難免成爲衆矢之的。爲保後位自然也要不擇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斷斷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上事已經由不得自己了。事態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會以爲你對後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諉旁人都會以爲你惺惺作態。旁人若這樣想,就不會停止對娘娘的算計。”
我緩緩摩娑着茶盞,飲下一口櫻桃蜜露,“咱們自己明白了,就不會坐以待斃,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妝容,“真寧長公主已到,咱們也該去拜會了。”
慈寧宮中很安靜,大約宮中妃嬪還未得到真寧長公主歸寧的消息,一時間未來拜見,我打了簾子進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少女的手問長問短,榻邊坐着一位盛裝的中年女子,神色極是親熱。
芳若通報了我來,太后笑吟吟擡起頭來,“都是一家人,早該見一見了。”
我屈膝向太后請安,滿面笑容道:“恭喜長公主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寧長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寧長公主身量修長挺拔,一襲深紅翟紋素色曳地深衣,溫婉中又有清剛的氣質。她是長相溫和的女子,眉梢眼角始終有溫潤淡薄的笑意,唯有略略削尖的下巴顯出別樣的端正剛毅。仔細望去,倒很能看出幾分太后年輕時的姿容。
母女連心,我微微慨嘆,果然是相像的。
“這位便是淑妃罷。”真寧凝眸於我,片刻啓脣輕聲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長主萬福。”
她柔軟的手掌托住我的心肘扶住,笑語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緊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須這般客氣。”
有一把清亮動人的聲音俏生生在耳邊響起,“母親,你方纔怎麼看淑妃看了這樣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過,“不過淑妃的確很漂亮,原來母親也貪戀美色的。”
“美色是世間最難得也最易逝去的東西,不止你母親,連哀家也無比貪戀。你去照照鏡子,若是喜歡自己年輕容貌,你也是貪戀美色之人呵。”太后今日興致極高,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
那少女面上一紅,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負慧生呢。”
我眼前驀然一溼,那樣嬌俏,彷彿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莊,人前的眉莊端方大雅,可是在素來疼愛他的老祖宗面前,也是這樣的愛嬌呢。
長主牽過那少女,笑着撫她的肩膀,“慧生,見過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豔若向陽春花,這帶着未脫的天真稚氣與自小養尊處優的嬌氣。眉眼之間承繼了她母親與太后的剛毅之色,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長公主之女陳慧生。她與我見過禮,銜着好奇的笑意打量着我,“即便還在涼州,我也聽聞淑妃之名,一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能在舅父身邊承寵多年的必定不會是尋常顏色,難怪有人背後稱淑妃爲‘妖姬’。”
長主聽她如此語言無忌,不覺微微沉下臉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無遮攔還是藉機挑釁,只好依舊微笑道:“絕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旁人非要這樣議論,我也只好以爲皇上就是鎮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鎮住。”
慧生笑得如銀鈴一般,“淑妃好風趣,舅父和你說話一定覺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規規矩矩來着,我曉得母親是心疼我。旁人怎麼背地裡議論淑妃你,也不過是妒忌罷了。”
我不覺失笑,“有翁主這話,我以後也好說嘴了。還要多謝翁主呢。”
長主極是疼愛這個女兒,一邊薄責看她一眼,一邊向我笑道:“慧生打小被孤寵壞了。淑妃不要見笑纔好。”
“母親就會這樣說,我何嘗不知道母親心疼我才寵我呢。”慧生穿着一裘鬱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來花枝亂顫,真似一朵鬱金香臨風輕擺,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這位外孫女果真嬌俏伶俐,叫人愛得很。”
太后滿面堆笑,極是開懷,“你的小妹玉嬈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與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嬈今日不在這裡,翁主若願意,可以去我宮裡看看幾位帝姬。”
慧生拍着手笑道:“極好。”說罷又看長公主,“終究要母親允許纔算。”長主笑面如花,“你喜歡便去吧,別吵着淑妃纔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經如小鳥兒一般飛出去了。我再三告辭,纔出殿離去。
踏出殿門,身後簌簌的樹葉相觸聲裡傳來真寧細細私語之聲,“的確相像,然而兩人氣質卻迥然有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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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嘆息似輕落的鳥忌,“阿柔溫柔心腸,皇后去之甚遠;阿宜的心機謀算,阿柔亦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與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憂然嘆道:“若非皇上還念着這點,若非母后還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廢了。”她轉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嬌縱,你要多教導她,否則心機不足,終究自己要吃虧。”
長主道:“兒臣知道了,會多教導慧生。”
太后輕輕笑道:“其實也是哀家多慮了,慧生嫁個好郡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當年一模一樣,終究是這個孩子有福氣。”
聲音越來越小,我逐漸聽不清了,風吹樹葉沙沙如雨。擡頭,有雪白的鴿子在紫奧城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25、似曾相識燕歸來(下)
真寧長公主自此便在頤寧宮中住下,慧生很是喜歡幾位帝姬,與玉嬈性子也相投,在宮中亦十分得趣。當然,真寧也幾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請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搖頭,“皇姐是顧念舊時情誼,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幾位皇子,實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輕率。”於是,這話也不了了之。
四月後的一日,我與蘊蓉、德妃正在太后宮中陪着真寧長公主說話。日色燦爛若鎏金,在殿前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澤。太后揀了剝好的桂圓乾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狀元郎入殿謝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記性,可見長公主來後,太后的精神越發好了。”
“本也不記得了。昨日皇帝來請安時提過一句,倒叫哀家想起從前的事。”太后側頭問真寧,“還記得你皇姐樂安長公主嗎?”
真寧笑吟吟道“自然記得,這可是宮中一段佳話呢。”
恰巧玉嬈也在,不覺好奇道“什麼佳話呢?”
真寧笑容豐豔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宮中人,自然不曉得這段佳話,德妃與蘊蓉怕是知道的。”
蘊蓉含笑點頭,德妃卻是不知就裡,便笑道“我也等着長公主告訴呢。”
真寧便笑着道“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聖上指婚,便是鳳台選婿自己選擇駙馬,最不幸得便要出塞和親,然而樂安長公主卻是例外,她的駙馬可知是怎麼得得?”說着,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問“母親,是怎麼得的呢?”
真寧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選的狀元郎入宮謝恩,那年的狀元不比尋常,是譽滿京城的才子張先令,張先令不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宮中女眷聞名之後,無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許宮眷區城樓上看狀元郎策馬入宮謝恩。當年真是盛況如雲,合宮妃嬪並各府女眷爭相觀望,張先令果然氣度不凡,目不斜視,不窘不傲,策馬緩緩入宮。”真寧說起往日趣事,亦不覺含笑,“孤當年還小,便跟着皇姐樂安一同站在城樓最前排,當狀元郎走近時,人羣歡動,後面的人一擠,皇姐手中的團扇沒拿穩,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憶。“孤至今還記得,皇姐手中的團扇是母后給的,是一把雙面繡鴛鴦的彩繡團扇,還是象牙柄的。結果那團扇無巧不巧落在了狀元郎張先令的頭上,痛得狀元郎擡頭去看,便看見了皇姐,狀元郎也不惱,擡首行禮,然後離去。先帝回宮之後聽聞這樁趣事,便道「姻緣難得」,做主將皇姐與張先令,成就一對恩愛夫妻,可不是佳話嗎?”
衆人聽得入神,不覺一起笑道“果然是難得的佳話呢。”
此時慧生纖細白皙的手指執這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藥花樣綾紗團扇,與她豐饒多豔的面龐相輝映,像晨曦流霞一樣動人。她聽得怔怔的,玉嬈笑着推一推她的胳膊,“翁主小心拿着團扇,別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聲轉過臉來,口中問着“什麼?”手中一鬆,那柄團扇輕巧巧落在地上,孫姑姑忙撿起來笑道“這裡又沒狀元在,翁主掉什麼扇子呢。”
衆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滿面通紅,跺着腳便要走。太后笑着喚人攔她,“你去哪裡?”
慧生道:“你們心眼都壞,我可不理你們了”。
太后笑的合不攏嘴,指着她道:“好好坐着,你若真要走,不如和你母親和德妃她們一起去看狀元郎吧。宮中可多年沒有這樣的趣事了,咱們可樂樂也好。”她向真寧道:“哀家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了,你跟着去看看,回來好告訴哀家,今年狀元郎是如何以爲美郎君呢。”
真寧笑着欠身起行,那兒臣就領命去了。
一行人逶迤隨着真寧公主往城樓上去,春光無限沉醉,正如衆人笑靨耀耀,垂翠搖搖,踏芳而去。德妃與我走在後頭,笑着掩脣悄悄向我道:“太后哪裡去要長公主去看狀元郎,分明是要爲翁主相看一名駙馬爺呢。”
蘊蓉嬌小的下頜輕輕一點,似是贊同德妃的說法。我笑道:“太后費心思搭了花架子,咱們衆人能不費心擡轎嗎?這樣的美事咱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德妃笑着點點頭,又去和玉嬈去說話。
不過片刻就到了城樓上。四周靜謐,天色碧藍,日色如金,城樓下的漢白玉大路筆直貫向數百米外的城門。只聽馬蹄清脆落在漢白玉路上,清晰的歷歷可數。夾道種着無數青奈,花開燦爛。風吹過,淡白的花瓣亂落如雨,滿地都臥着溫柔的能發出嘆息的落花。絢爛似一批錦毯華麗展開,馬蹄濺起落花如煙似霧般飄揚起來,吸引住城樓上各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
有內監低低喊了聲,來了,來了!衆人極目望去,那馬蹄聲的來源,一位紅袍少年踏着落花策高頭白馬緩緩而來,狀元袍帶,使他在藍天白雲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蘊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的清楚些,狀元郎是什麼模樣?”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們自己看便是,推我做什麼。”
狀元郎漸漸走的近了,可以清楚的看見衣冠豐麗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眼繾綣,脣角綻出春風得意的笑容。
小廈子在旁袖着手道:“這位狀元郎才十九歲,青州人,聽說尚未娶親呢。”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真寧微微頷首,“少年得意,當真氣宇軒昂。”
“這也叫氣宇軒昂嘛,”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團扇,脣角揚起一縷譏色,“母親瞧他面孔比我還白,眉毛比我還黑,脣角比我點了胭脂還紅,若脫下狀元袍冠換上紅妝,與我們有什麼區別。一點男子沉穩氣性也沒有”
德妃溫和笑道:“翁主不喜歡這樣清秀文氣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們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以爲五十餘歲的男子,想是苦讀了數十年,讀的兩鬢斑白身軀(),衆人自然不加註目,探花倒也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仿若夏日驕陽,挺拔偉岸。真寧不由稱讚,“是位好兒郎,雖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爲官,前途同樣無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着扇柄,生怕一鬆手團扇會掉了下去砸着探花的腦袋,她撅嘴道:“什麼好兒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給他中了狀元豈不飛到天上去,太輕浮了。”
真寧與我們面面相覷,她好言好語道:“孤瞧今年的狀元郎與探花郎比你駙馬姑父都要好上許多,你怎麼個個看不入眼呢?”
慧生吐一吐舌頭:“我爲什麼要看的入眼呢?”
狀元、榜眼、探花入宮後是一衆文官。赤、紫、青、()、烏五色官袍華彩斐然,衆人看得倦了,已是意興闌珊,正要轉身離去,玉嬈卻見慧生之事站着不動,便去牽她,” 翁主,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輝照在慧生的半邊臉上,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忽閃着,露出癡惘神色.她舉起團扇遠遠一指,問道:“那人是誰?”
金紅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樣,照的滿天深白雲層格外的璀璨炫目,連天不斷的廣闊雲彩生出一種安詳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靜下去。
團扇所指的盡頭,有亂花輕揚如霧,一時迷茫了視線。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黃模糊的身形,清風掠起他暗紫色的宮袍邊角飛揚起來,他穩穩策馬,拂去肩上落花,在無邊炫美的周遭景色中,顯得格外溫默。
玉嬈頗爲意外,發邊的青玉鳳釵輕輕晃動淡雅的光暈,“那位是家兄甄衍。”
慧生緩緩垂下臉去,光影的炫目下,彷彿有淡淡的玫色的花朵自她臉頰漫生。真寧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拉過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說一說今日的見聞。”
慧生忽然收斂了素日的頑意,心頭彷彿添了幾縷心事,緩緩回去了。
我走在後面,遠遠見蘊容一個緩步走在最後,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邊,“還不回去嗎?”
蘊容望着真寧長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當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狀元,太宗賜婚,娶得我的母親晉康翁主爲妻,又被賜予正六品上朝議郎官職,平步青雲至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家聲顯赫,何等光耀。若非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時爹爹被人告發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我家也不會中道沒落,要依賴母親維持家聲,真寧長公主這般富貴我家雖未享過,然而始十中三四,晉康翁主府也經歷些。權勢繁華如浮雲蒼狗,朝來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使足了勁道:“可是愈是如浮雲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當我成了呼風喚雨之人時,還怕什麼朝來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號號的 妹妹怎麼生了這些感觸?妹妹已是無上榮光了。”
“是嗎?”她鳳眼中豔光輕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會擋住我的榮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會阻攔妹妹的。”
她輕笑一聲,“但願如此。”忽然停一停。“潤兒還好嗎?”
我驚異於她突然對予潤的關心,卻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開暖煦的四月,日麗風柔,深色桃花謝了滿地,櫻花、海棠又簇然綻放,花事不斷,常開常新,上林景緻,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
自從城樓之事之後,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靜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無數心事長在了她的心間,也開在了她的眉心。連太后也不覺奇怪,“慧生怎麼轉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卻答也無從答起,只得道:“許是春困了吧。”
德妃點點頭,“難怪,聽貴妃說起溫儀也貪睡了許多。”
太后考在秋香色金線蟒引枕是頷首道:“也許吧。哀家瞧着朧月的性子也安靜了許多。前些日子內務府說準備下了淑和的嫁妝,朧月也沒什麼興致去看。”
得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興致跟着貴妃學琵琶,倒是學的很有及分樣子了。”太后不再言語,只道:“哀家素日看慣了孩子們熱鬧的樣子,不太習慣她們各自安靜。”太后擡起頭看了看無邊日色,“這樣子的天氣 ,叫他們出去走走吧。”
靜,太后擡頭看一眼無邊日色,“這樣好的天氣,叫他們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着答應了,向慧生道:“翁主,內務府紮了兩隻大蝴蝶的風箏,很好看呢,翁主你可要去放風箏嗎?”
慧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卻架不住朧月和溫儀喜歡,只好跟着出去,我轉身告退:“太后,臣妾陪着她們去放風箏。”
太后卻沒有答應我,她已經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然而在睡中,她亦是疲憊而倦怠的神色。
春風拂欄,而太后的病,是越來越重了。
天朗氣清,連吹上面的風也有些綿軟無力,軟撲撲的,象嬰兒輕軟拂上面的小手,這樣的風,即便風箏放起來,也會很快墜下。
我這樣想着,慧生手上的鴛鴦大風箏便頭一栽,軟塌塌的掉了下來。線放得長,風箏便遠遠墜了開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風箏只怕要發小姐脾氣呢。”
我笑言,“翁主雖有些孩子氣,卻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個眼色,溫儀先知覺,將手中風箏交到內監手中,忙拉了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樹開得烈烈如焚,紅紅翠翠粉粉白白交錯,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着風箏而去的慧生時,我不覺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幾圈風箏線,手中正執着一個金紅色的鴛鴦風箏,百般擺脫不得,慧生楞楞的站在他對面,也不曉得去幫手,只這樣怔怔地、怔怔地站着。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椏間流瀉而下,哥哥深厚那株開着潔白花朵的櫻花正開得驚心動魄。
我突然想起來,早起小允子告訴過我,午後哥哥會陪着玉姚進宮來看我。
朧月見是哥哥入宮,時分歡快,快步跑上來拉着他手歡歡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着手中未斷的風箏線,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滿目愕然,問道:“這位是……?”
我見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墜,只得道:“這是真寧長公主之女,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禮去,奈何身上纏了風箏線,十分不便,無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讓我出來看看娘娘,誰知走到這裡,天上便落下個風箏纏住了,失禮於翁主。”
慧生伸手欲爲他扯去風箏線,一時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縮回了手,朧月一邊爲哥哥拉去風箏線一邊笑着問慧生:“表姐你好聰明,你怎麼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滿面通紅,囁喏着說不出話來,溫儀攀了一枝櫻花在手,靜靜笑道:“表姐掉的是鴛鴦風箏呢。”
慧生向着哥哥輕輕笑道:“聽說你曾征戰沙場,我父親也戍守涼州,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戰場上的事?”
花樹穠夭,朧月朗朗笑聲合着清風盪漾其間,惹得那些嬌弱的櫻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墜下,人面櫻花相映,大約如是。
26、細雨閒花靜無聲(上)
午後的陽光已有未漸漸漫生的熟意,透過紗窗映進頤寧宮,六合同春格花長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開了一地的水墨櫻花。
“混賬!”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地憐惜,你,只是看如今你把哀家給你的這份憐惜弄成什麼了?”
太后一向對我垂憐,顧及我生下了皇子,又有兩個帝姬在膝下,從來還是十分客氣,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着皇后的幽禁暫攝六宮事,也從未見過太后這樣疾言厲色。
我大爲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錯在何處惹太后這樣生氣,請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來,只說:“你一向聰明伶俐,哀家也喜歡你這份聰明伶俐,只是你也別伶俐過頭了。”她鬆一口氣,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譜嫁與六王做側妃,你的幼妹玉嬈嫁與九王爲正妃,一家子光宗耀祖,你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你兄長去引誘惠生,惠生年幼無知,滿心天真,焉知你兄長用了什麼手段,把她引誘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長。。。。。。”她沒有說下去,只含怒望着我。
我原本還垂着頭目瞪口呆聽着,等聽到太后辱及哥哥,鬧鐘“嗡”地一聲,血氣直涌到頭頂上去。
我尚未出聲,真寧一向溫和的面龐已經是愁容滿面,向我道:“那孩子簡直像着了魔了一般,前幾日放了風箏回來就心事重重的不愛說話,孤也問不出什麼,誰知前天夜裡忽然來求母后,說要求以爲郡馬,惠生入京後從來沒有認識什麼男子,孤以爲她回心轉意看上了那位狀元或是探花,誰知她竟說是淑妃的兄長。”她停一停,緩了緩神器道:“母后當即就生氣了,一口回絕,孤聽母后說起才知道,你兄長年過三十也罷了,還是娶妻生子過的,惠生若嫁過去,豈非,豈非。。。。。。”
太后銀絲微亂,只用一枚赤金松鶴長簪挽住了,沉聲道:“豈有翁主做人續絃的?實在是天下的笑話!”
白瓷?金蓋碗裡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頁新春,茶香嫋嫋。然而真寧握住茶碗的手指輕輕發顫,“可是惠生自幼主意極大,母后不肯,她也不爭,只是這兩日減了飲食,每日悶聲不樂,人也憔悴了,孤這個做母親的,淑妃,你也做母親的人,你該明白。”
太后怒氣不減,淡淡道:“甄衍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門好大的榮耀!若你兄長真娶了惠生,你家一門富貴,與皇家姻緣根深蒂固,豈非你就要踏上皇后的寶座了!”
“太后喜怒。”我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我一頭一硬,擡頭道:“太后說的對,這門親事不僅太后不滿意,臣妾也反對,臣妾不贊成這婚事並非因爲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說的踏上皇后寶座的嫌疑,臣妾本就無意於此。臣妾反對,是因爲不能亂了血親輩分。論輩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長翁主一輩,翁主若嫁與臣妾兄長,臣妾是該稱呼嫂子好還是哥哥稱呼臣妾舅母好,這門姻緣斷斷不合適。且臣妾的兄長自妻室薛氏逝世後一直無意再娶,所以太后不必多慮,珍重鳳體要緊。”
太后沉着臉看着我,“淑妃,你真這樣想。”
我福壽,道:“因爲此事只是翁主想太后提起,臣妾兄長前幾日才第一次見到翁主,且臣妾與德妃和兩位帝姬都在,怎麼引誘翁主?此事臣妾兄長一無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對,臣妾都不會有異議。”
我抑制住心頭怒氣,忍氣請安告退。
兩日真寧來柔儀殿看我,很是憂思深沉的樣子,她輕輕道:“惠生很是執意。”他苦笑,“都怪我寵壞了她。”
我與她對坐,溫和道:“長公主大可把我兄長思念亡妻之事告訴翁主,或許翁主會死心。”
真寧嘆息道:“孤何嘗沒有這麼做,但是惠生更加執着,她覺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對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會這樣對翁主。”
真寧以手覆額,很是煩惱,“惠生不這樣覺得。”
我慢慢啜吸着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對真寧道:“其實我很羨慕公主。”
她哦一聲看我,道:“怎麼說?”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駙馬一人,而我卻要與衆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話聽來真心,后妃之德要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嘆道:“與夫君一心一意相對是所有女子的心願,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寧公主笑容漸隱,“其實孤亦慶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過的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個人纔會在乎是否要與別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着慈母憐愛的雙眸,“翁主應該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與哥哥成婚,無形之中亦要與人分享他。。。。。。”
“淑妃,你說的不錯。”我的話尚未說完,惠生已一踏進柔儀殿。她步履飛快,明快的湖水藍錦衣拖曳略過光滑地面,人已經走進內殿,只餘身後一簾明珠在颯颯晃動。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氣息未平,“我喜歡甄衍並非他曾經有赫赫戰功,也不是可憐他曾經受過的疾苦,你們都以爲我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其實我都懂,那日在城樓上望見他,我便覺得他與衆不同,我也聽說他對薛氏的神情。我在宮中看得明白,滿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貴前程,舅父後宮有那麼多女人圍着,誰知真心神情爲何物?我心理其實很羨慕平陽舅父和平陽舅母的神情相許,所以格外覺得甄衍難能可貴。他心裡思念薛氏,爲什麼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撫平他心中傷痛?”
“惠生,你越來越不懂規矩,怎可對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即便如你所言,甄衍難能可貴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與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親!”惠生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因着朦朧的淚意愈加波光流轉,“什麼值與不值?難道我嫁與一個狀元郎就值得嗎?若我不喜歡他,餘生與他一起度過纔是最大的不值!以母親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長公主之女尊貴無比,其實嫁與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甄衍年紀是比我大許多,又曾娶妻生子,還對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歡纔是真正值得!”
惠生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的自己滿面漲紫,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寧氣得發怔,“惠生,你滿口胡言什麼?女兒家說這些話也不害羞嗎?”
惠生用力拭去淚痕,倔強道:“我是真心話,有什麼可害羞的!”
真寧欲要再勸,只聽一陣擊掌之聲,有一把沉穩的男聲朗朗讚道:“說的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轉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較往年熱得早,玄凌下朝時換過了衣服,笑吟吟立在殿門前。
我忙屈膝向他請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兒下朝就過來了,否則錯過了咱們惠生一番宏論。”他笑得爽朗,“這話放到朝堂上去說,準叫那些迂腐老兒羞得自嘆不如。”
惠生不好意思起來,“舅父笑話我!”
真寧半沉了臉,看着玄凌道:“母后也不允許,皇上該好好勸勸惠生。”
“勸?”玄凌淡薄的脣線帶着疏離的微笑,連着兩道英氣入鬢的劍眉亦微微揚起如飛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惠生的事朕也有耳聞,倒叫朕想起幾年前淑妃回宮的事了。”他含笑看着真寧,“皇姐覺得淑妃爲人如何?”
真寧頷首讚道:“不錯,堪爲皇上賢內助。”
“是,事情不到發生誰也不知道結果好壞,譬如朕當年執意要接淑妃回宮,太后不允,連羣臣亦有極大非議,認爲淑妃不詳或者狐媚惑主,誰也不知淑妃入宮後會產下皇子爲朕將宮中一應事打理得妥妥當當。當時衆人反對,可是朕彼時只想接她回宮與朕廝守,若爲了那些無謂的可能會發生之事而放棄,朕覺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頗爲動容,擡頭,正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視線,不覺莞爾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執過我的手,“朕的意思是爲人父母常懷百歲憂,不如有惠生去吧。”
我微弱的反對,“可是臣妾的兄長。。。。。。”
“他總是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溫和道:“語氣到時奉父母之命再娶一個毫無感情之人,不如惠生,終究,惠生是喜歡他的,此事,於你哥哥並無害處。”
真寧動氣道:“皇上,我也罷了,只怕母后要動氣。”
他溫言道:“母后生氣是因爲太過心疼惠生與皇姐。所以,只要皇姐與朕一同去勸解,母后是會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輕輕擺起,“母后心疼子孫,自然樂見子孫心滿意足,皇姐與朕一起去吧。”
真寧溫柔地嘆息一聲,伸手愛憐地拂過惠生面頰,“你自己願意,不要後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無言後悔。”惠生用力點一點頭,笑容燦若春花。玄凌伸手撫一扶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給朕一次補償你兄長的機會,也勸他放開懷抱,惠生是個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望住他,道:“好。”
許是因爲太后對子孫的憐愛,許是因爲玄凌的勸說打動了太后。總而言之,賜婚的聖旨下來,衆人都緩了一口氣。
哥哥負手立於斜陽之下,看着紫檀桌上織金聖旨,無奈微笑:“彷彿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爲我選了茜桃,這次是皇上爲我做主娶翁主,是半點由不得自己。”
我頷首,“的確萬般不由人。”我擔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軀難免嬌慣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輕輕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滿門,你和玉隱、玉嬈已經分擔了許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袖手旁觀。”
婚姻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與哥哥如何不知?有一個萬事圓滿的玉嬈已是極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爲他拂去袖上的一瓣紅落花。春已過,彷彿昔年一段小兒女的繾卷時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離去良久,我只是立於風中,柔軟的風貼着我柔軟的髮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這風一樣忽暖忽涼,起伏不定。
槿夕輕輕爲我披上一件茜紗披風,柔和道:“再這麼站着,娘娘怕是要感染風寒了。”
我輕輕點點頭,“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門親事,也不願意甄家權勢越來越顯赫,只是不願意拂了兒女之心罷了。”
槿夕淨白的面容微含愁雲,“太后爲保朱氏榮華,自然不喜歡甄氏獨大,既然這門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法子如何不爲太后所忌,否則娘娘日子不會好過。”
足下絲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緩緩走出未央宮。
有得到,必須以付出換取,這是人之常情。
恰如此刻我伏於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蕩於平和。我再次叩首,聲音輕而堅決,“臣妾感激太后願意成全翁主與兄長之心,臣妾也不願意甄氏因外戚之功顯赫於朝廷,爲避權位偏移,臣妾願意交出攝六宮之事。”
“交出攝六宮之事?”太后斜臥,踏上的在描金赤鳳檀木闊塌上懶洋洋飲着茶?????下仍不失深宮之主的風韻,她擡起沉重的眼簾看我一眼,“”那麼淑妃認爲誰可接手協理六宮?
我沉吟片刻,緩緩數道:“貴妃與德妃慣熟宮中事宜,多年來也曾協理六宮食物,想來能得心應手,貞妃細心,也能試試妥當,欣妃心直口快辦事爽利,蘊容秀外慧中心思敏捷,有時出身大家行事果斷,更是可造之才。”
“是嗎?”太后微微揚一揚下巴,孫咕咕上來揉着她的肩膀。須臾,太后露出舒適鬆快的心情,闔目道:“德妃與貴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貴妃多病也無力可赤,貞妃與欣妃可成小就斷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獨擋一面之人,置於蘊容。。。。。。”太后沉吟良久,終究以一聲親哼相對,“這隻鳳凰恐怕是要飛的遠了。”
我心中一驚,脊背上一陣發涼,竟已驚出滿身冷汗。宮中傳言雖多,但從不敢傳到提後面前,開始太后如此常年臥病,竟能將這些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孫姑姑輕緩地爲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條斯理道:“德妃溫厚些,若莊敏夫人與之共同協理六宮,未必能聽德妃的意思,終究夫人還年輕些。”
太后溫和地拍一拍孫姑姑的手,問問擡起滿是皺紋的臉龐,“你不必以暫攝六種之權來換取哀家放心,哀家這顆心從未放下過,無謂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聰明,哀家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皇后怎麼被幽禁你與哀家都心知肚明,後位不穩難免宮中嬪妃人心浮動。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熱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權位自然可讓哀家暫時放心,可恐怕接下來的哀家會更多憂心。”太后緩一緩氣息,“哀家也吧話明明白白告訴你,皇上有生之年,絕不能廢后,你動不得這樣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氣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後位不變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倪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後位不變,攝六宮事之人不變,眼前出不了大亂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訓的是。”
她緩緩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脊,“皇上說的對,不過是郡馬而已。”她揮一揮手,“你退下吧。”
27、細雨閒花靜無聲(下)
三日後,傳太后口諭,“賞莊敏夫人協理六宮之權,以安後宮。”又囑咐,“莊敏年輕,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讓莊敏多歷練歷練。”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輕輕嘆了一口氣,花宜十分不解,問道:“太后這話好費解,既說要莊敏夫人聽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權於莊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麼說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親自下旨定了人協理六宮,除了朱宜修爲貴妃時,便是莊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聲道:“燕禧殿那邊此刻熱鬧得很,宮中除了貴妃和貞妃,人人都去賀喜了呢,連德妃娘娘也卻不過情面。”
“也難怪人心跟紅頂白,朱宜修的太后眷顧而成繼後,現在後位不穩,太后顯然對蘊蓉青睞有加,難保她不成爲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樣的脾氣,宮中誰趕不趨奉?”我低頭看着手指上寸許長的指甲,因沒有塗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紅色,偶爾流光一轉,便有淺淺的珠色光韻泛起。“貴妃位分最尊,不去道賀也就罷了,怎地貞妃也沒有去?”
槿汐盲道:“貞妃產後身子虛,不大起得來,她素性又不太與人來往,與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贈了一份賀禮,未曾親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爲了這個事兒,莊敏夫人不樂意了,她也沒在人前生氣,只道貞妃身子虛弱要安心養着,這兩個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貞妃的綠頭牌,兩個月不許侍寢。”她吐了吐舌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莊敏夫人這火可燒得夠大的,也不知道皇上生不生氣。”
我瞥了她一眼,“都什麼時候了,不許胡說。”不覺又嘆:“皇上一向對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無異議。”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聲。
我叮囑槿汐與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勢,你們萬萬不要上去於那邊爭鋒芒,凡事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實在避不開就一定要讓着萬不能有一句駁回的話,更不能露半分不滿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囑咐到了,絕不可出差錯。”
小允子忙答應了,覷着我的神色道:“話說回來,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與咱們柔儀殿相比,連太后也說了要那邊聽娘娘的…”他見我只是寂寂無聲,再不敢說下去。我望着窗外花樹蔥蘢,隨風幻動亂影無數,心下墜墜,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謹記一句話,只要碰到於燕禧殿相關之事,必得忍耐退讓。”
槿汐輕聲勸慰我道:“娘娘不需煩心。”
我淺淺牽起脣角,劃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煩心,咱們安靜一陣子,也好讓那個我學學太后的權謀。”
槿汐安靜微笑,頷首不語。
胡蘊蓉正得玄凌聖寵,又得太后愛護,連我也在人前人後十分謙恭,一時間她風頭無二,在紫奧城呼風喚雨,十分得意。
太后對蘊蓉十分倚重,連哥哥與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與我一起去辦,我趁着身邊無人,忙笑着道:“太后話雖這樣說,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內務府裡銀錢用度不比往日寬鬆,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辦得薄了傷了太后和長公主的顏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勢,若辦的厚些,又叫人議論我偏袒母家,思來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爲我多擔待着了。
蘊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塊金絲攢牡丹綾帕,徐徐道:“淑妃姐姐開的口,我哪裡能推脫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邊境上不太安靜,銀子都用到軍費上去了,我也想把那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辦得風光體面,只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她不再說下去,只是拿眼覷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聽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顏映着滿頭步搖金翠,相映奪目,“宮中的月例向來是姐姐頭一份的,也難怪,姐姐身邊的孩子多麼,不比我只有和睦一個。”
我微笑着客氣道:“妹妹多福多壽,和睦好福氣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們各自散去,也無別話。
傍晚時分,我正在窗下對着餘暉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吩咐了內務府,將柔儀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數,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點點頭,“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當其衝,削覷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們的我會另外補給你們,當着人前不必委屈。到是貞妃,一則她育有皇子,二則也是上回的事胡蘊蓉心裡還未放下。“
槿汐垂着道:“奴婢到不是在意這個,只是心裡揣度着,既然柔儀殿上下都削了月例,爲何獨獨留下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揮開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經對她有恩,她顧念情分,是應該對潤兒另眼相待些。”
槿汐嘴脣微微一動,似有猶疑,我道:“你想到什麼說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測,莊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經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後位,家世與權勢都勝過娘娘,唯獨一樁,在子嗣上是萬萬不能與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撫養皇長子爲養子……”
“你覺得胡蘊蓉會效法朱宜修?”
“皇長子也年長成婚,名義上終究還是朱氏的養子,二殿下與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說下去。
我瞭然,隨手掬起一握清水灑在花瓣上,沉聲道:“潤兒是眉姐姐唯一一點骨血,我絕不會讓他成了別人登上後位的棋子任人擺佈。”
哥哥的婚禮終究是辦的風風光光,妥妥貼貼。再見到哥哥時,已是承懿翁主與哥哥婚後一月,自涼州探望翁主父親歸來,哥哥便即刻入宮來看望我。
夏日時分,午後玉簾輕卷,窗內只有滴漏寂寞的響聲慢慢暈染着時光。
說起涼州之行,哥哥不不免提到駙馬戍衛邊疆之事,又道:“長公主也與我提起,若我能爲岳父一同戍邊,也能同氣連枝,共同進退。”他想一想,“終究如今我與他們是親眷,女女婿爲岳父分憂也是應該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們不要兵權,連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訓斷斷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響,清晰的聲音似我此時分明的思緒,“皇上有多麼忌諱手握兵權的人,咱們這些吃足了虧的人最明白不過。所以,遠離兵權,多與風雅之士來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與風雅之士來往?我原本是不擅此道的。
窗外風荷正舉,唯有蜻蜓棲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難言的風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長又有什麼要緊,哥哥只請往細處想去。”
哥哥本就聰明,這幾年來大起大落,飽受苦楚,越發通達明練,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來重文,玄凌明裡不說,但自汝南王起,又經甄氏一族的變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當今皇上是多麼忌諱領兵打仗的武將了。於是朝中重文輕武的風氣日甚一日。與我文人士子來往唱和,一則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範,二則文人手執筆墨,代表了天下言論所向。哥哥若與他們往來親厚,那麼一國之言論必定多多傾向於我和涵兒,今後便更好打算了。本來麼,如今後宮有撫育皇子的,只有皇后撫養的皇長子予漓,貞妃的二皇子予沛,我的予涵和予潤。予涵雖然年紀最小,但予漓本不是皇后所出,不過是畏罪而死的懋妃的孩子,又向來不給玄凌待見,雖然皇后極力要立他爲太子,但是也苦於無可奈何。貞妃的予沛和我的予涵本是同日同個時辰所生,只不過早了一刻而已,年齡上本是不相伯仲的,只是限於貞妃的資歷和我相去甚遠,何況宮中一向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鹹,並無立長這一說。所以只要不是皇后所出,年齡上的長幼之別也不打緊。另外我冷眼瞧着,貞妃的性子甚爲淡泊,未必有這樣的心。
國中本對後宮妃嬪不甚瞭解,只只有皇后和我。但皇后無所出,本就說不起話來,又從來不在朝政上涉足。而我經回宮一事,朝上臣子多有風聞的,又歷來被玄凌允許看摺子議朝政,再加之哥哥的襄助,只怕還能如虎添翼了。
我對哥哥說:“哥哥向來好武,那是極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跟好了。再者說,與士子們一同唱吟把酒,集設作文,再有修編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過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個由頭把才子們聚起來就好了,這是再風雅不過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真寧長公主或許也會很歡喜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輕,必定極喜歡詩詞歌賦的,哥哥新婚燕爾,尋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來做,可不是美事一樁嗎?”
哥哥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遙遠的天際唱出神。良久,靜靜道:“若茜桃還在,不曉得她會不會喜歡?”
哥哥的話,極好在瞬間擊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飛出老遠,恍惚的想起,玄凌想起什麼是不是也會想,宛宛會不會喜歡?
心底深處隆隆的響着,泛出一絲又一絲鑽心的酸楚來,無孔不入的又鑽進了心裡覷,象一條條小蛇一樣,嘶嘶地抽着冰涼的信子,肆虐在心裡。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可憐人,這樣可憐!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這樣相對無言坐着,各懷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宮女換了新茶上來,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纔那茶涼了,才換了新的,娘娘和郡馬爺趁熱喝一口吧。”
茶水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玉胎傳上我冰涼的指尖,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覺得癢。
我緩緩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於是勉強壓制下搖曳的心神,輕聲細語道:“有句話哥哥可曾聽過?”
哥哥神色一凝,轉身過來,道:“妹妹你說。”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似做不經意到:“晏同殊的詞果然是極好的,道盡人世間新舊之情。”
我口中雖然勸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悽然,不曉得這勸慰的話哥哥聽進去了沒有。
須臾,哥哥微微嘆息了一聲,緩緩道:“翁主待我極好。”
我點頭,“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還是說了出來,“與我是結髮夫妻。”
我的純金嵌珊瑚護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剛玉杯,濺開無數細碎耀目的金紅光點。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聲音漸漸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傷心與嫂嫂夫妻之情,嫂嫂又爲哥哥吃了這許多苦楚,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們苟延殘喘下來的人,不能不爲她報仇,還有哥哥襁褓中的親兒子致寧,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麼也不懂,他們竟也能下得去手?”
我見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說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對哥哥又十分癡心,哥哥也不該爲了已逝去的人辜負了翁主,哥哥這樣的心思,萬萬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輕,是經不起知道這些的。”我見哥哥略有所動,繼續說下去道:“翁主若知道哥哥還這樣牽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體諒哥哥的難處,若心思不明白,糊塗着鬧起來,一來就不免遷怒茜桃嫂嫂,總是懷恨在心,那麼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二來若皇上和長公主知道了,難免會猜疑哥哥是否還心懷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會將她珍藏在心底。只是她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對不住她了。”
我難過,輕輕道:“哥哥其實併名義對不住嫂嫂,嫂嫂在時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樂。只是……若哥哥一定覺得對不住嫂嫂,那麼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還請哥哥不要再辜負眼前愛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靜着,窗外花葉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圖,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這樣暗沉沉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心中反覆回味着這句話中的深意,不覺心思蕭索了起來。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嗎?可是,他又有水墨只得我憐取的?滿目山河空念遠,那個人,從我是一心一意牽掛思念的人啊。我連自己也勸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麼還娶勸服哥哥呢?當真是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悽苦起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嬛兒這次回宮,彷彿多了許多的心事了。”
我見哥哥目光如炬,開懷之意頗濃,強笑道:“人長大了,心事總是多些。何況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還如未出閣的少女般懵懂無知嗎?”
哥哥目光憐惜,輕輕道:“你出宮又入宮,地位本就尷尬,幸而皇上比從前更寵愛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這後宮中立穩了腳。只是位愈高寵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呢,你再也不是從前人人都能保護你的甄門千斤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擔心我。從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爲我擔當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進退擔當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擔心。
28、煙迷柳岸舊池塘
皇后被禁,形如廢入冷宮。碎舞廢后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后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皇后便會被廢除後位,移出紫奧城別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留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面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麼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廢后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裡閒坐,一邊看着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邊閒閒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後被昭憲太后袒護纔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后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的六王,故意趁皇上帶着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鵰。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后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移出紫奧城別居,三月後,廢后幽憤難抑,墜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着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后哪裡及朱宜休萬一。如今太后還能袒護着她,一旦太后駕崩,她這後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着琵琶坐在蓮臺畔,手指校着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擡,一如既往地神情和靜,“後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后,後宮也要跟着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裡謀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人,不必跟着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麼好亂的,論資歷論份位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攏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裡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涌,難免不被弄潮其中。”我這看我一眼,微微嘆息,“正是因爲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易被風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裡不自在。”
貴妃望着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涌,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吹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爲皇上也沒生氣,只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枝玉搔頭撥着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麼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裡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閒閒搖着,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攏着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麼出身,胡蘊蓉是什麼出身,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來嗎?”
德妃忍不住“撲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是緊着後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臺下一握清水,道:“宮中近日留言甚多,不要說先帝。。。。。。。。。沒了。完成!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 只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物,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這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砸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顏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凌親手遞了茶杯給我,順手加了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爲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香甜馥郁中,只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裡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偱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別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睡好,必定也是爲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着我如雲堆垂的發,“那些話,實在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和秦芳儀,怎的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
他語氣隱隱的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針朕就是瞧着它們閒得過分了!”
我勉勵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需爲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他們閒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停在耳裡,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如何自處。”
玄凌好意撫慰,“朕知你爲難,又不願朕爲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裡煎熬,你放心,這事朕會爲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勝婉轉,“終究還是要皇上爲臣妾操心了。”
29、誰家女兒字莫愁
數日後,太后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衆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凌爲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后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凌也乏得很,每日只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凌,爲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臺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臺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侯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粉事算術不斷地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彷彿這是在凌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只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的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裡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鐘,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歉息了一聲,帶着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着龍涎香清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剋制着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凌我見玄凌彷佛有些興致,便提議道“蓮臺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遊太液吧。”
玄凌牽着我的手一路行去,避廊曲橋曲折反覆,廊下養着數十雙紅花嘴相思鳥,——那遠視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地,啁啾啼囀,交投纏綿,好不可人,清凌凌碧水裡避着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翹的鴛鴦?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涼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凌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池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凌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灩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着,由她清清淨淨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經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凌端坐着,手裡擎着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着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紙把開懷來散。
灩嬪的嗓子極清爽,道了尾音處往往帶着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帶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褶裙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着一曲“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絲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遣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輕時。”
那種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露一樣瀰漫整個庭院,絲竹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漏在??花樹間,分明只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灩嬪停下來歇息,玄凌尤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知道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凌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正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氏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衫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時盈潤真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裙外緊着鬱金色敷彩輕容花?裙,用金絲滿滿堆成鮮花豔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豔,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託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人,天家金枝。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后請安嗎?”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裡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偉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凌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贊?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莊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勒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凌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裡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嗎?”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凌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凌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期滿,而是莊敏夫人根本未讓見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覆說服人已去太后出侍疾了。”
“其實莊敏夫人並未去頤寧宮侍疾,因爲太后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辨。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後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凌頗見疑色,“爲了什麼事情,你得最蘊蓉道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只咬脣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灩嬪戳破,“王妃原是莊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爲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功夫。”
“臨陣倒戈?”玄凌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爲此遣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爲自己固寵而已!”玄凌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爲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凌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鐲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鐲是南詔的貢品,手鐲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面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摸樣,晶瑩剔透,手工精緻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凌親手把手鐲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嚐嚐。”
二人一同謝過,灩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着,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着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鐲,露出喜不自勝的神奇。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產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熱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疾疾攪攪,“陸羽《茶經》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侯湯,?茶五環,其中侯湯最爲要緊。。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爲一沸,此時加適量的鹽調味,併除去浮於表面、狀似黑雲母的水膜,否則飲之則其味不正。。緣邊如涌泉連珠爲二沸,可先在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莢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碾好的茶末。。滕波鼓浪爲三沸,加進二沸時舀出的那瓢水,再使沸騰暫時停止,以育茶水之精華,這樣茶酒算煎好了。因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藝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渝爲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差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讚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得花茶好許多呢。”
玄凌細品片刻,道“好茶貴在味醇,宮中雖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話薰茶,能增花香,添清韻,然則那隻能用在普通茶葉商,好茶有真香,入盞便馨香四遠,沁人心脾,若加了別物,便損茶原味,不宜畫蛇添足。”他停一停,“恰如做宮中,聰慧端莊如好茶,自然馨香動天下,若多了心眼計算,便似多加了別物的茶,折損了原味,反而淪爲濁物了。怡人,你要謹記。”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凌十分滿意,又囑咐,“得空多往淑妃處去,學烹茶也好,詩畫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學學。”
語罷,有絲竹管絃的綺靡之聲,在風中徐徐?漫,起初隔得遠,只是一絲半縷傳入耳際,漸漸是完整的曲子,隔着太液清波,花樹蔥蘢,聽得一行女樂輕聲細細,絲竹婉轉,反反覆覆只唱着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
十五嫁爲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爲樑,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玄凌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誰在聽曲,咱們也去瞧瞧。”
於是一衆隨行,循聲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聲音越近,我終於停止腳步不願再走,“皇上,請容臣妾先告退。”
玄凌望住我微微發白的面色,關切道“身子不舒服嗎?可要召太醫來?”
我匆匆搖頭“清容許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華麗的大門已在百步之外,玄凌道“你不願見蘊蓉?她雖小家子脾氣……”
“皇上,燕禧殿傳來的這首曲子叫《莫愁歌》。”葉瀾衣冷冷出聲。
“是。”怡人覷看着玄凌的神色,“這首曲子是梁武帝蕭衍所作的《莫愁歌》,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覆覆只唱這曲子……”
皇長子有些吃驚,握住她手訝異道“我怎麼聽不出來?”
“這首歌是歌姬用吳音所唱,皇上與殿下生長在京都,所以聽不出來,兒臣幼時在吳越之地居住,所以能聽得明白。宮中妃嬪多吳越人氏,想來事能聽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問她們。”
玄凌利落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
絲竹盈耳,歌臺暖響,都抵不過我此刻蒼白的面色。燕禧殿中那些美麗動人的歌姬,將一絲絲危險與殺機調和成動聽的炫耀與精美的享樂。
玄凌靜靜地佇立着,聽着百步開外的樂聲優雅而溫柔地重複着,歌頌着一個女子美好的一生,卻越被斷送了一生。他平靜的問李長“朕已命令宮中不許再提淑妃出宮舊事,是不是?”
“是。”李長恭聲答,
“胡氏好大的膽子!”
“她愛聽便聽吧。前塵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淚流滿面,緩緩俯下身子,華美的長衣四散在地上,似一朵洵麗而冰涼的雲霞,“皇上,不要責怪蘊蓉,終極是臣妾當年的錯失。”
他伏下身擁我入懷,用他象徵天子的金色覆蓋我的冰涼,“誰的錯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也不能無視天子權威。朕的話,是一言九鼎。”
“李長。”他平視金碧輝煌的燕禧殿,“傳旨六宮,太后垂危,莊敏夫人胡氏對上不思盡孝,對下不恤子媳,降爲正二品妃,無旨不得見朕。”
我死死拉住玄凌的衣襟,哀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時懲處蘊蓉了。太后病重,皇后已被禁足,蘊蓉好歹也是皇室親族,太后素日鍾愛之人,若此時懲治她,太后心裡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着後宮人心動亂啊。”
玄凌微微屏息,似在平息着胸口暗涌的怒氣,怡人亦勸,“父皇,即使胡母妃平素驕縱些,父皇也勿要動氣傷了身子,一切等太后鳳體大安後再說罷。”
玄凌擁着我起身,緩緩“哼”了一聲“朕就再忍她一回吧。”
30、昨夜秋風入漢關
時光潺溪而去,到了仲夏時分,蟬鳴鼓譟,天氣越來越熾熱,玄凌的脾氣亦見長,前兩日爲了些許小事斥責了隨待的汪芬儀與穆良媛,連性子最溫厚的福貴嬪亦被呵斥了幾句,後宮不免人心惶惶。
李長在我面前訴苦時,剛因茶水稍熱而被玄凌將茶水都潑在了身上,伴隨聖駕數十年,李長大約也是頭一回受這樣的委屈,我只得好言撫慰。
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彷彿要刺破人的耳膜,花宜輕輕打着扇子,我心口煩惡,起身往後堂去午睡,吩咐道:“用粘稈將那些蟬都趕走,儀元殿也是。”
如何可以不煩憂呢?
暮春時,赫赫的摩格大汗趁着萬木竹影亂復生,水草肥美之時,自恃糧草充足,率二十萬鐵啼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只有八十里地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昨喜陵江,南接陽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歷來爲兵家必爭之地,落鐵山是赫赫與大周北疆臨界之地,而雁鳴關恰如一道鐵鎖屏障,一旦被赫赫衝破,舊都上京便如鐵齒被斷,連如今的京都中京亦會暴露在赫赫鐵蹄驍勇之下。
自赫赫英格大汗與大周“河池會盟”之後,太祖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爲“金山公主”嫁於英格大汗爲正室大妃。赫赫與大周邊境久無戰事,一向多“互市”買賣,以牛馬換取大周茶葉、絲綢、米糧。多少年來相安無事。偶爾小佔,亦不過是赫赫搶些銀錢就離開。因而百姓安居,多年不習兵刀之事。
而如今赫都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這些年來厲兵抹馬,不斷吞併赫赫周邊的一些弱小部落,壯大自身,而玄凌這些年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戰事上,力圖收復疆土,後又爲平定汝南王費了不少精力,難免對赫赫有所放鬆,因而在赫赫大軍率狼煙南下之時,雁鳴關將士不由得亂了手腳,抵抗不及。好容易勉強守住了雁鳴關。玄凌一怒之下派大周口 十五萬大軍遠攻赫赫京都藏京,然後大周將士生長於富足之地,不習慣沙漠苦熱,加之今年天氣炎熱難當,士兵中暑昏厥之人不少,尚未開戰已節節敗退。
玄凌氣急交加,不由大漢。“軍中無可用之人,若是齊不遲尚在在多好!”
可惜齊不遲只有一個!大周多年來崇文薄武,朝中將才凋零,已是無可挽回之事。
國勢危急。連太后也跟着已而憂慮交加,再度牽動沉阿,終於在五月二十七那日崩於頤寧宮西殿,駕鶴西去。
舉國哀痛,太后送入櫬宮那一日,孫姑姑觸柱而亡,陪着太后一同去了。
玄凌痛不欲生,極盡孝道,爲太后上諡號“昭成”,全號爲“昭成孝肅和睿聖皇后”。先帝廢皇后夏氏之後並無再立後,最後唯有昭成太后相伴同葬“禮陵”。有命大臣隆重治孝。自己則着重服爲太后戴孝。並輟朝一個月不去正殿。
內憂外患。玄凌難免肝火旺盛。
喪儀之後,玄凌整個人瘦了一輪,嘴脣也因旺盛的內火乾裂而焦灼。我不免心焦,端着煎了一早上的蓮心薄荷湯往儀元殿去。
案頭奏拆堆積如山,玄凌坐在蟠籠雕花大椅上,北窗下涼風帶着樹葉草木清新自他面上撫過,那種欲結之氣便如山雨欲來時的重重烏雲凝在了他眉心,久久不肯散去。
他的聲音有無限疲倦與懶懶,連眼皮也懶得擡,隨口到:“你來了。”
我款款溫言道:“溫了些涼茶,與皇上靜心平氣的。”
他輕輕嗯一聲,道:“擱在那裡吧。”
向午時分,一縷太陽從長窗裡透進,夏日的暑氣如溫泉執湯,蓬蓬過過的灑落下來,更叫人覺得緊閃的殿內窒悶異常。
我索性打開長窗,頓覺得視野開闊,所見之處,風動長林,滿眼蔬朗青碧,頓覺心胸暢然。
玄凌蹩一蹩眉,“關上窗,朕不喜歡聽那風聲。”
我清淡一笑,伸手在錯金小盒子裡蘸了些薄荷油爲他輕輕揉搓太陽穴,“雁鳴關雖已風聲鶴唳,但皇上天賦英明,自可呼風喚雨。” 我柔聲詢問,“將帥的人選,皇上可還要更改嗎?”
他神色苦惱,“除了朕的姐夫附馬陳舜和撫遠將軍李成楠,再無他選。”
我試探着道:“皇上何不讓六王與九王一試?聽聞兩位王爺還領着京城鐵騎營的差使,還是有些擔當的。”
他焦黃的面孔透出暗色的潮紅,手指“箸箸”扣在桌上有沉悶的聲音,遲疑道:“老九年青未見過世面,老六麼,……”他思量片刻,沉聲道:“親王不可握兵權,你忘記了汝南王的舊事了嗎?”
我只得斂聲:“臣妾不敢忘記、”
他沉吟道:“你兄長他……”
我心中一沉,忙道:“哥哥爲着昔年之事身子坐下了病,他日夜想着爲皇上盡力殺敵。奈何身子大不如前,他也是憂心如焚,眼下只好先在附馬手歷練,實在當不得大任。”
他點點頭,頗有愧色:“當年你兄長之事,是朕莽撞了,嬛嬛,你怪不怪朕?”
若有愧意,何必到大敵當前之時才萌生?我竟然想起哥哥昔日之言。“我即便有心旁騖,也只是盡副將之責。若要在皇上手下保全滿門平安。誰敢統帥萬軍領將帥之命?前事不敢追,我也只能如此了。”
我轉瞬的沉思並未逃脫玄凌的目光,他再次追問,我眸光流婉,輕輕道:“臣妾想起來了。榮嬪,若非皇上寬厚,臣妾一早便容不下這慕容家的餘孽。”
他不易察覺的鬆了口氣,:“這些事莫要再去想它了。”他拋出一卷秦摺到我手中,悶聲道:“你看看這個。”
我去過展開一看,不覺失色,:“摩格要上京拜會皇上?”
玄凌哼了一聲道:“他敢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因爲糧草充足之故。赫赫南下每每敗於糧草不足,此次摩格早有準備,他厲兵秣馬多年,蓄有不少糧草,又在雁門關外大四收掠,纔敢放出這等狼子野心。”
我心底一沉,,急忙問:“他既糧草充足,此刻入京又意在何爲?”
“名爲拜見,實爲向朕奪取幽州,雲二州,又要朕每年封賞,已金銀各三百萬兩,綢緞百萬匹賞賜,而他只以劣爲每年的貢禮,起飛可惡之極
我忿然道:“摩格這何當是納貢秋賞,分明是要皇上的顏面。”他所要求的賞賜那大周每年稅共得三分其一,長久下去,大周根基自動動搖,皇上不可輕易答應。
玄凌目陰沉,閃爍着幽暗的火苗,“它是獅子大開口!只是封賞也罷了,但幽、雲二州向來易守難攻,是何等兵家要地,朕怎會拱手相讓!他現在攻至雁門關外,如此苛求是一爲探大周虛實,二是藉此出兵佔地,也好師出有名,胡虜蠻夷,難爲他這樣心思!”
我滿意焦慮,試探着問:“皇上,他敢如此前來,恐怕早有防範吧。”
“在城外駐守兩萬精兵,這是扈從,朕原想不許,但京師已報有不少細作混進,一動不如一靜,先靜觀其變。”玄凌冷笑一聲,“太后新表,人心不安,他此刻倒要來了。也好,他既然敢來,朕就等着他。”
我不語,只是撩起袖子爲他細細研着硯中墨汁,“摩格覬覦大周已久,如今糧草豐茂餵養着他數十萬大軍,虎視眈眈,咱們實在不能坐以待斃。”
玄凌長長嘆了一口氣,“朕何嘗不知道,與赫赫鐵騎相比,大周兵力並非不及,即使兵士中暑體弱,如有良將也非難事,只是眼下良將難求,戍邊大將不過是苦撐局面,而士兵病倒之人有一日多於一日,難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周麼?”
玄凌憂心的是國事,而我在國事之外又得多思慮一重家事,他只求良將勇兵,而我如何要避免哥哥成爲炙手可熱的良將,又能免去戰禍連年,心中太多的牽絆與顧慮,將一副心腸逼得如此時手底墨汁一樣漆黑,我側手含着如煙笑意,“怎會?皇上是天子,上天不庇佑您還能庇佑誰?譬如那年時疫,皇上正一籌莫展,就有了溫實初研習出治時疫的方子,中暑哪裡是什麼不得了的病,哪像那年的時疫那樣難醫治,說起來宮裡一個接一個,染上了那麼多,若無溫太醫的方子,可不知要賠上多少的人的性命了,到底溫太醫有心,後來把引起時疫的病症和解方都保留了下來……”我絮絮叨叨,似與他聊着家長裡短,寒暖溫涼,他只靜靜聽着,手指比在案几上淺淺的一劃又一劃,似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日影在朱壁上漸漸淡了下去,那暗紅的顏色濃郁的似要滴流下來,生生倒灌進眼睛裡去,我暗暗想,一個人若是殺紅了眼,那眼睛可是這樣的麼?顧着日光的影跡,我的心緒隨着藍天越飛越高,滿腹憂愁之餘,我亦不免好奇,這位揮軍雁鳴管的可汗摩格,會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31、兩心之外誰人知
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二十,中京最酷熱的日子。玄 凌不欲在京師與他相見,便借“避暑”之名,在 西京太平行宮召見摩格。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心中也一日煩勝一日。因着 摩格入西京之事,宮中更多了幾重壓抑,即使在 日色噴薄如金的日子裡,也隱隱含着山雨欲的沉 重與陰鷲。德妃來看時悄悄問我:“聽說摩格入 住行館十來日了呢,皇上好聽好喝招待着,事無 鉅細周全的不得了,卻一直推脫着不肯見,可是 怎麼回事?”
她目光有頗有探究之意,我連連擺手道:“我一 個婦道人家,哪裡能知道這些?姐姐別問我!”
德妃含着憂慮道:“你也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呢 ?”
我笑一笑:“天意難測,誰知道呢。”
德妃雙手合十,唸了句“阿彌陀佛”,道:“皇 上也不知道怎麼個意思,這幾天躲在水綠南薰殿 不肯出來,說是爲太后新喪傷心,又中了暑氣。 嬪妃們去控望也不肯見,只叫灩嬪陪在裡面,也 不知是怎麼個事。我想着,既是暑氣,何不叫太 醫瞧瞧,今日問起來,說溫大人也不在。”
我道:“溫大人原是這樣,要守着惠儀貴妃的梓 宮懺罪,多少年了都這樣子。”
德妃“哦”了一聲:“也是,只是這回走的長, 好些日子不見他了,皇上這樣日夜和豔嬪在一起 ,也怕傷了身子。”
恰巧這一日玉隱、玉姚、玉嬈皆在,玉隱素來是 一人默默不出聲的,玉嬈抱了靈犀在膝頭逗弄, 玉隱忍不住皺眉道:“沒了傅如吟,來了葉瀾依 ,出身微賤不說,一樣的狐媚惑主。太后新喪, 皇上心裡真有不痛快也該長姊陪着,何時輪到他 了。”
我聽一句煩一句,忍不住別過頭連連皺眉,玉嬈 遞過一杯茶笑道:“二姐潤潤喉,也不知二姐怎 的,彷佛很不待見灩嬪的樣子。”
玉隱秀眉輕揚,笑道:“我何不待見她了。她是 皇上的寵妾,我怎麼不待見?只是爲長姊抱不平 罷了。”
我輕輕咳了一聲,擡一擡眼道:“這話說着就叫 人傷心了。這裡除了玉姚未嫁,玉嬈正妃之外, 哪一個不是妾室?”
德妃忙笑着打圓場道:“話也不是這麼說,妹妹 是掌六宮之權的淑妃,從前除了皇后,誰有這權 威,在皇上心裡何曾把妹妹當成妾室來看。”
我含着一縷淡淡的笑意護甲“篤篤”敲在紫檀桌 上:“名份所在,不敢儹越,我有自知之明,姐 姐不必安慰我。”
玉隱兩頰飛紅,大是不好意思,只好喝了口茶掩 飾過去。德妃嘆息道:“不怪隱妃要爲你抱不平 ,六宮眼下對灩嬪哪個不是怨言甚多。”她壓低 了聲音:“皇上又不肯出來給個說法,摩格的事 是一直這樣拖着……”
玉嬈擡頭道:“聽說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着四 處欣賞西京風舞,悠哉得很。”她難得地愁容滿 面托腮道:“難爲九郎在王府裡氣的發狠,國危 當頭,他自然急着效力沙場,只是遞了好幾次折 子,皇上只是沒有半句回話。”
德妃和顏勸慰道:“九王還年輕,自然有他建功 立業的機會。”
玉嬈怒道:“我何嘗不曉得,九郎也罷了,六哥的本事外人不說,咱們是知道的。”
玉隱猛一警醒,忙笑道:“你就不必往王爺臉上貼金了,他那三兩三的本事不過是用在騎馬射箭上,哪裡真能上陣殺敵,皇上知人善用,纔不會用王爺的。”
玉嬈笑一笑,再不多言。衆人正悶坐着喝茶,李長悄悄進來一拱手,喜滋滋道:“回良娘娘的話,天大的好消息,睦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鳴關外的赫赫蠻夷不知怎的好些人發了時疫,一片連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沒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急了,要急着求見皇上呢。”
脣角揚起淡淡的笑意,他終於急了。
德妃忙問道:“皇上知道了嗎?”
李長笑眯了眼,“你這樣的好消息,自當娘娘在時奴才纔好去回,也好讓娘娘幫着討賞啊。”
我“撲哧”一笑,“你就油嘴滑舌的吧。”
德妃忙起身道:“妹妹有要事,我便先走了。”
我忙喚:“玉嬈快替我送德妃。”
玉嬈忙出去了,玉隱跟着我進內更衣,眼見無旁人在,急道:“現在赫赫攻勢稍退,但無論如何,長姊萬不能讓王爺去邊關,沙場刀槍無眼不說,皇上忌憚王爺才華,這軍功上汝南王可是前車之鑑……”
我頷首,沉聲道:“我明白。”
行至水綠南薰殿外,只聞得四下靜悄悄無聲,安靜得如無人一般。我正欲讓守在外頭的小內監進去通報,卻聽“吱呀”一聲,一個光臨的影子一閃,卻是灩嬪一臉倦容走了出來。
她擡頭見我,微微屈身算是見禮,我忙扶住她,“叫你受委屈了。”
她“哦”地一聲算是笑,“的確,一天一天坐在椅子上不許動,不許說話,看他滿心憂煩又發作不得,我的確是累。”
我輕輕頷首,“這個時候,皇上哪有心思寵幸嬪妃,叫你白擔了罪名。”
她輕笑,眸中卻冷冷地殊無笑意,“慣了。除了我,誰配擔這樣的罪名。”
我心中一酸,正欲說話,卻聽裡頭玄凌朗聲笑道:“好!果真得了時疫,那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忙回頭,卻見李長也是一臉驚訝不解。灩嬪淡淡看我一眼,道:“方纔小廈子進去了。”
李長驚道:“奴才也是方纔才得知的消息,小廈子那些小東西怎麼樣知道的?”
灩嬪正一正領子上的蜂花扣,低低道:“你小心些。小廈子是胡蘊容的人。”
我回過神來,笑一笑道:“李長,你趕緊進去伺候着吧。本宮乏了,先回去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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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三日後響午,玄凌設宴於太平行宮,招待遠道而來的摩格。一早小允子便嘖嘖向我道:“聽聞摩格可汗進貢了一支熊皮,據說很是兇猛呢。”他搖頭道:“旁人進貢的多是金珠寶玉或是奇香綾羅,他倒好,進貢了一支熊皮,可見蠻夷就是蠻夷。”
我聞言只是淡淡。
熊皮而已。會比人的殺心更可怕嗎?
無言間只是沉默畫眉,細細的螺子黛一斛千金,化作如玉雙頰上兩道柳眉輕揚。數年生殺予奪間多了幾許戾氣,把雙眉畫得圓潤些,才更顯溫和沉穩的宮妃氣韻。
因太后新喪,即使宴會也不着喜色,披了一件芙蓉金廣袖長衣,將金芙蓉海棠沉醉於裙裾上,青翠風自花間婉轉探首。鳳衩步搖橫逸高髻間,在寶珠流光的瞬間,莫然憶起昔
年與玄清一同出遊,照花前後鏡,畫面交相輝映,何等旖旎俏麗,比照此時銅鏡中華麗的倒影,深覺時光深邃,帶走無限年華。
窗外夏花如錦,宜芙館外一捧捧紅色荷花開得密密匝匝,與往年並無區別,年年歲歲花相似,唯有人,被無法挽住的時光不知不覺侵蝕最初的容顏與心境。
今日宮宴,玄清亦要攜玉隱出席,每每這樣相見,他是否的,我與那年的甄嬛,越行越遠。
這樣一想,不覺自己也感慨,心中蕭索,手中拿着的一枝海水玉綴珠明凰亦餘味索然地方落下來,著身擱在妝臺上不過是輕微一髻,瑾汐已然察覺,她秉開衆人,細心地揀來一個飛燕重珠耳墜配載我耳邊,柔聲道:“奴婢知道娘娘每每不願與王爺於宮中相見,也知隱妃嫌隙”。
她停一停,似是歉意,“從靜妃離世,王爺待隱妃依舊如常和氣,外人都道王爺夫婦恩愛,可是內裡咱們都是知道的,玢兒一回兩回說起來,王爺雖每常在隱妃處過夜,可都是相對無言,表面功夫罷了,奴婢疑心着,王爺素來聰明,恐怕已經疑心靜妃之死了。”
我沉沉一嘆,愁眉深鎖,“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王爺既然隱忍不言,想必也是顧及甄家顏面,何況玉隱也的確知錯,這些年悉心照料予澈,無微不至,她在王府貌似風光,可你我皆知道她人後孤苦,玉隱自小坎坷,難免言行過於謹慎多心,難道真要這樣過下去麼?”
瑾汐頷首道:“奴婢知道娘娘一番苦心,也知道娘娘百般迴護隱妃的緣故,隱妃*有過錯,但有句話奴婢深感贊同,自隱妃而*,自然不希望娘娘牽掛王爺,所以娘娘每有不樂,她難免疑心,而宮中諸人觀娘娘,自然覺得娘娘貴爲淑妃,深得聖寵,不應有種種憾事,奴婢明白娘娘人前強顏歡笑,心中深覺不忍,但奴婢還是要勸娘娘一句,既然人前強顏歡顏,那麼人後不要再露慼慼。宮中耳目衆多,覬覦娘娘尊貴之人大有人在,娘娘若習慣以尊榮歡笑爲自己面具,永不摘下,才能永保平安”
我深感歉意,“瑾汐,是你最肯明白我,提點我,身在宮掖,我的確不應憶起往事,徒增煩惱。”
瑾汐溫柔笑道:“不是不應憶起,奴婢知道娘娘畢生最欣愉是何時,若無當時,只怕娘娘會過的更辛苦,奴婢只是覺得,喜怒皆爲合適宜所發才能在宮中過的更平安,更穩當。
她爲我整理好衣裳,含笑道:“但請你能展顏一笑“
縱使相逢應陌路,隔着深宮深宮寂寂,這纔是我與他最合適宜的歸宿吧。對鏡回眸,露出我如煙笑意,曾幾何時,已有幾分當年皇后的氣韻。
32、九華帳裡夢魂驚
緩緩步入設宴的翠雲嘉蔭堂時,玄凌已在,莊敏夫人拈扇半遮容顏,淡淡道:“果然是淑妃最尊貴,今日的場合也姍姍來遲。”
我只是禮節性的一笑,也不顧她,只朝玄凌娉婷施了一禮,“臣妾自知今日之宴甚是要緊,所以不敢草率前來,以免妝容不整,失了天家禮數。”
玄凌細細打量我片刻,頷首笑道:“很好。即便你素顏而來,亦不會失禮,只是今日這樣打扮,更見雍容華貴。”
他沉一沉聲,握緊我的手指,“赫赫面前,斷不能失了我天朝威儀。”
我輕盈一笑,神色舒展,“有皇上天威,赫赫斷斷不敢放肆。”
貞妃笑容綿軟如三月葉尖的雨珠,誠摯道:“有皇上在,自然一切順遂。”玄凌微微一笑,尚不及答話,莊敏夫人已盈然上前,伸手爲玄凌拂一拂衣冠,睨一眼貞妃道:“有皇上在,本就一切順遂,貞妃這話多餘了,好似眼下有什麼不順遂似的。”
貞妃微微發窘,正欲辯白,莊敏夫人“咯”的一笑,仰首望着玄凌,笑吟吟道:“表哥今日神氣,叫蓉兒想起表哥當年接見四夷外臣時威震四海的樣子,當時赫赫使臣伏地跪拜,如瞻神人,蓉兒至今還記得他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呢。”她神色傲然,“赫赫蠻夷之人最是無知,表哥今日一定要好好曉以顏色。”
玄凌聞言欣悅,顧不上安慰貞妃,笑着牽過溫蓉的手,“朕記得,當年你不過八.九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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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蓉俏生生一笑,微紅了面頰,“蓉兒當時雖然年幼,欲已經深深爲皇上氣度風儀所折服。”
貞妃望一眼玄凌背影,不覺黯然,我忙着看一眼她身邊的桔梗,桔梗立時會意,輕輕一推貞妃手肘,貞妃方纔回過神來,急忙掩飾好神色。德妃瞧不過眼,輕輕向我耳語道:“她越來越倨傲,他日若成皇后,如何了得?”說罷不免微含憂色,望向貴妃。自皇后一事,德妃深服貴妃心胸沉穩,此時深慮溫蓉驕倨,不免有向貴妃探究之意。貴妃恍若未覺,只是含了一縷似笑非笑之意,端坐安之若素。
片刻,乳母們領了帝姬與皇子進殿,各自在嬪妃身旁坐了,貞妃看見予沛,神色才稍露歡欣,我望着在玄凌身邊一襲淺粉衣.俏語生生的溫蓉,再看一眼風鬢雨顏,素衣微涼的貞妃,心下亦覺悽惻。貴妃微微搖首,告了身上不耐煩不耐久坐,便告辭離去。
玄凌憐她素日多病,亦肯體恤,道:“淑妃在便可。”便讓溫儀陪着回宮去。
溫蓉本立於玄凌身旁說話,此時見貴妃起身,笑着道:“表哥只聽我說話,也不管我乏來。”
自皇后幽禁,玄凌身邊便不再設皇后寶座,宮中地位最尊貴乃是端貴妃,一向按座,都以東尊於西之例,貴妃之座設於御座東側,而淑妃之座設於御座西側,以示貴妃爲四妃之首。此刻貴妃尚未出殿,胡溫蓉便旁若無人一般往貴妃座位上一坐,登時人人色變,只噤口不言而已。
貴妃行至殿門前,恰巧溫儀帝姬聞得動靜回首,不由變了顏色。溫儀是幾位帝姬中性情最溫和安靜的,又素得貴妃調教,性子極沉穩,雖才十餘歲年紀,卻舉止沉靜,輕易不露喜怒之色。此時她見胡溫蓉這般驕囂,忍不住急道:“莊敏夫人,那是母妃之座。”
溫儀想是心疼貴妃,不喜胡溫蓉,心急之下連“母妃”也忘了稱呼,直呼其封號:莊敏夫人“,這一喚,連欣妃亦按耐不住,脫口道:“夫人乃從一品,不應坐正一品貴妃之位,以免失了上下之數。”
胡溫蓉也不理底下議論紛紛,只側瞭如花嬌顏,衍了天真驕縱的笑意,偏着頭道,“表哥,我可站的累了,若要坐遠些,又怕不能和表哥說話了。”
她的言語極親密溫柔,叫人難以拒絕。玄凌一時躊躇,只望着貴妃的身影,微露詢問之色。衆人立時安靜下來,只把目光凝在貴妃身上,看她如何應對着佔位之辱。性直如欣妃,早已露出期盼之色,只盼貴妃以後宮最尊之身份彈壓日益驕矜的胡溫蓉。
端妃緩緩轉身,只以清冷目光緩緩掃了胡溫蓉一眼,恍如事不關己一般,牽過溫儀之手,溫言道:“良玉,隨母妃回去吧。”溫儀到底少年心性。雖然溫順答應,清談眉宇間仍露出煩憂之色,端貴妃轉眼瞧見,語氣愈加溫和,“良玉,凡事不可急躁輕浮,以免失了分寸,今日你言語毛躁了,母妃要罰你看着爐子用文火燉藥三個時辰,以平息你心頭浮躁之氣。”
溫儀思謅片刻,紅了臉心悅誠服的答應了“是”,母女二人且言且行,漸漸走遠了。
店中極安靜,有些年輕的妃嬪揣度着貴妃言行,不覺對胡溫蓉露出敬畏的神氣,愈發不敢多言,我念着貴妃的幾句話,心下釋然,大約是天氣熱,胡溫蓉已經面紅耳赤,向着拿眼觀她的玄凌撇撇嘴道:“表哥你瞧,貴妃也不說什麼呢。”
底下玄清“嗤嗤”一笑,閒閒搖着一柄水墨褶皺扇道:“夫人一言,讓清想起昨日玉隱教道幼子時講的“掩耳盜鈴”的故事,不知夫人可曾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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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溫蓉眉心一皺,隱有怒氣升騰,好容易忍耐住了,只別過臉去不理他,玉隱在旁掩口笑道:“王爺說笑了,夫人博學,怎會不如區區幼童。”
玄清搖一搖頭道:“貴妃爲人端方,宮中無有不敬服者,想來夫人也爲此敬慕貴妃,所以喜歡貴妃之物。”他似與玄凌開玩笑,“如此,皇兄大可把披香殿與燕喜殿換一換,讓夫人稱心如意。”
貴妃不喜奢華,披香殿十年如一日地簡素,而胡溫蓉擅寵,燕喜殿之物素以奢華名貴見稱。胡溫蓉聞言不由連連冷笑,“六表哥難得肯這樣體貼我,否則我總以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呢。”她柳眉一揚,語氣更銳,“更難得六表哥苦心詩書這麼多年,想來擺夷這樣偏遠蠻夷之地,也教不得六表哥掩耳盜鈴這樣的故事。”
話一出口,玄清尚自微笑,玉隱已被刺痛心地,倏然蒼白了臉色。玄凌微微一笑,似是嗔怪幼兒一般,向蘊蓉道:“坐便坐着吧,還未喝酒就先說胡話了。”說罷又向玄清一笑,“你知道蘊蓉一向被晉康翁主寵壞了,難免嬌氣,你別與她計較。”
玄清一笑置之,“貴妃娘娘如此大度,清自當效仿,怎會與夫人計較?”
玄凌微微頷首,李長在側輕聲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着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進來吧。”
李長忙行至殿門前,揚聲道:“宣摩格可汗鄞見——”
話音未落,已聽得皮靴匝地聲“隆隆”有力不斷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胡蘊蓉蹙眉道:“無人教他面聖之時行禮舉止嗎?如此大聲也不怕驚了聖駕?”
我心中暗驚,在禁宮中仍如此無禮,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樣人物?
心中正自好奇,只見一個身量魁梧的男子已昂首邁進。他着一身棗紅色金線密絲赫赫王服,虯髯掩映下的面龐極富棱角,劍眉橫張飛逸,一雙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見底,整個人渾如一把利劍,寒光迫人。
我輕輕深吸一口涼氣,只覺那股涼氣如寒冰利錐一般生生破開五臟六腑,切破心肺,那樣驚駭。
我至死也不會忘記,即便多了幾許虯髯,摩格的這張臉,正與當年輝山上那名男子一模一樣,斷無二致。
我內心震驚到無以復加,急忙掩飾好神色,目光卻不由自主向玄清看去。我惶惑的視線正對上玄清關切的眼神,他微一頷首,伸手握住玉隱之手同置於案上。玉隱卻即刻會意,微微含笑示意於我,我微一轉念,即刻神色如常,穩穩端坐。
摩格闊步入殿,雙目直視寶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顧,更無任何謙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來拜會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禮,亦不屈膝,只雙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禮。
縱然玄凌有心忍耐,見摩格如此,亦不由作色。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對玄凌如此無禮,不覺勃然大怒,登時起身道:“赫赫既來覲見,怎不按大周規矩行禮面見聖上,更不出言請安,實在大膽!”
蘊蓉一裘深紅色翟鳳出雲禮服,雖則動怒,但滿身金飾搖曳,更見明豔華貴。摩格毫不動氣,只含了戲謔的笑意,以赫赫語朗聲向蘊蓉說了一句。
在座妃嬪並無人懂得赫赫語,不由面面相覷。蘊蓉亦不知摩格說了什麼話,只見他滿臉戲謔,知道不是好話,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懷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漢語道:“娘娘無需動怒。方纔娘娘責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禮數相見,更無問候之語。其實是我可汗深慮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語,所以只以行動抱拳相見。”他停一停,嘴角略含譏諷之色,“素聞淑妃娘娘掌後宮之權,因聰慧幹練深得大周皇帝寵愛,原來竟不明白這個道理。”
德妃聞言悄悄掩口而笑,方知赫赫使者見胡蘊蓉衣飾華貴,又坐於玄凌身側最尊貴之位,誤以爲蘊蓉便是淑妃。蘊蓉欲辯又覺不屑,只得含怒坐下,一言不發。
摩格大約能聽懂漢語,見使者稱呼蘊蓉爲淑妃,眉心一動,輕輕搖首,不覺目光漸移向四周打量。須臾,他目光一凜,似是不信,凝神思索片刻,又細細在我面上打量幾回,脣角微微一揚,伸手按住自己金絲紋海東青腰帶上一把七寶匕首。
他眸中精光一閃,復又如常,只含笑看着玄凌。此時譯官雖然在旁,卻深怕落實了胡蘊蓉不識禮數之名,不敢多言一句將摩格原話說與胡蘊蓉知曉。
玄凌伸手握一握我的手,背過身吩咐蘊蓉道:“你不必近身伺候朕,回到自己座上去罷。”
蘊蓉一咬脣,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攬過和睦入懷,恨恨不再言語。
我曉得玄凌心意,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緩緩行至摩格身前,他以爲我上前敬酒,輕嗤一聲,正要伸手接過。我驀然將手一縮,將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緩緩澆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將空空如也的杯底示意與他看,方纔退開兩步。
摩格微眯雙眼,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冷冷以漢語道:“漢人祭祀死者時才以酒澆地,你在詛咒本汗?“
我含了一縷端莊笑意,緩緩道:“不意可汗漢語說得如此精妙,真叫贊服!”我一見他眸中怒氣未肖,只冷冷橫一眼玄清,心中一凜,如常笑道:“可汗誤會了,本宮並非詛咒可汗,而是以貴賓之禮迎接可汗。”我拿過青瓷琢蓮花鳳首酒壺,滿滿斟了一杯豔紅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貴賓,又是第一次入朝覲見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無有不歡迎者。所以爲感貴賓到來,這第一杯酒便是要謝皇天后土引來佳可之喜。”
他輕哼一聲,目光冷冷梭巡在我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話太過牽強。”
我展顏一笑,溫言道:“本宮之行惹來可汗疑心,以言語辯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釋懷,何況可汗方纔見我皇上之時一言不發只是拱手爲禮,又以赫赫之語與我等終日只處於後宮的小女子交談,難怪惹來莊敏夫人不快。本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過是小女子心胸,想可汗是胸懷寬廣之人,必不會以方纔之事爲難我們吧?”
摩格沉默片刻,脣角微微一揚,“淑妃伶牙俐齒,口若懸河,一點也不像終日處於深宮足不出戶之人。”
我微微欠身,容色平靜無波,“可汗過獎,本宮才疏學淺,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爾指點,怎敢擔當可汗如此讚許?”
他意味深長地朝我一笑,略帶責備口吻向那使者道:“這位纔是大周淑妃,方纔怎的胡亂認人?”
那使者滿面通紅,連連躬身自責,我只淡然一笑,“可汗不必過責,大周與赫赫來往不過是互市交易,多日來又兵戎相見,本是兄弟之邦卻多見殺戮,難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來,
使赫赫與大周能夠彼此和睦相處,兩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後少誤會而多親厚,黎民也會因此得福了。”
我盈然回身,將手中酒盞交與滿面微笑的玄凌手中,他朝我微一頷首,舉杯向摩格道:“淑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請可汗滿飲此杯,以盡今日相見之歡。”
我轉身回座,舉袖飲盞一杯,暗暗拭去滿手冷汗,雲袖拂落,依舊是含笑之態,落落大方。
摩格滿飲一杯,再以漢語相敬,“祝大周皇帝萬福永壽。”停一停又道“福履綏之,壽考綿鴻。”
我暗暗心驚,摩格所祝禱之言乃是《詩經》之句,可見其深通漢地文化,如此深心,恐怕不止仰慕漢學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我不自禁地望向玄凌,他神色不動,只笑讚道:“可汗似乎很喜歡詩經,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詩書風雅之事,可汗有空可與他多多切磋。”
33、且插梅花醉洛陽
摩格濃眉一軒,向玄清笑道:古人許久不。
玄清淡然而笑,可汗風采依舊。
摩格揚一揚眉,擊掌三下,喚道:來人!
有侍從一錦盒奉上一串九連玉環,那九隻玉環環環相連,玉色溫潤光澤,奉在紅絨錦盒找哦哦那個有瑩然光澤,的確是連成之物,連見慣美玉的宮中嬪妃,亦莫不連連稱讚!
摩格語氣和順,赫赫本不產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連玉環,聽聞乃西域採玉工匠費勁千辛萬苦才得這一美玉,其間折損無數工匠性命,又費勁無數心思才琢成此環,環環相扣,巧奪天工。但本汗又聽聞此環可解,問說中原多智者,能否請大周皇帝位本汗解開這九連玉環。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請諸臣遍觀,誰可解開,朕自由重賞。
李長躬身接過出殿,玄凌喚上歌舞,一時賓主觥籌往來,莫不歡顏,一副生平景象。之後,問道:無人可解麼?
李長低頭答道:諸臣皆言此環天生如此,無法可解。
玄凌凝神細看,道:給諸王瞧瞧。
李長復又行至諸王身前,岐山網細觀良久,“咖”得一聲拍了下大腿,向李長揮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給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過來看了片刻,眸中一動,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拱手道:臣弟向來不喜金玉之物,不懂這些。
玄凌微一沉吟,溫和喚我:淑妃。他這一喚,頗有期許囑託之意,我接過九連玉環,細細觀賞,果然天衣無縫,然而,也並無法可解,我正沉吟,轉眼瞥見胡蘊蓉冷淡神色,暗忖今日風頭太過已得罪胡蘊蓉,且方纔玄清神色,他未必不知如何解法。他不欲多言,我又何必多說,引得旁人注目。
我輕輕一嘆,作不死不得其解狀,垂首到:臣妾無能。
玄凌掩飾好失望之色,不急不徐道:無妨。
席間一陣寂靜,人人屏息凝神,除卻摩格含笑輕蔑之色,殿中唯覺膠凝沉悶,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來大周多智者之說只是誤傳罷了,倒教咱們信以爲真了。
聽聞他如此羞辱大周,我耳後如燒,只是顧忌身份,不欲再多有言行。正爲難間,卻見身邊朧月忽閃着一雙大眼睛,雙手握拳,只是苦於毫無頭緒,只得咬脣思索不已,我捏一捏她手心,伸手攏住她在懷中,仿若無意一般摘下仙台髻上一枚玉簪,輕輕往案上一擊,便向朧月眨一眨眼睛,隨即又低首彷彿苦思模樣。
朧月凝神看我動作,側首一想,不覺笑生兩頰,忽得脫開我懷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兒有一法子,或許可解。
玄凌笑意中有無奈,連朝中官員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兒家有什麼辦法?
朧月明眸如寶珠熠熠,嬌聲道:女兒年幼無知,即便想錯了法子也不會貽笑大方?父皇不如讓女兒一試。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朧月向花宜耳語幾句,花宜即刻取來一把小錘子放到她手中,朧月舉起小錘子,想了想又有些舉棋不定,不免向我看來,我只含笑鼓勵似的向她點點頭,朧月再不猶疑,舉起錘子便砸了下去。
九連玉環應聲而碎,斷成數截。朧月雀躍而笑,父皇,我解開了。
玄凌滿意而笑,撫向她臉頰道:綰綰最得朕心。
她笑魘如花,向摩格驕傲道:你無需贊孤聰明,這法子大周子民人人皆知,只是不屑告訴你罷了。以後再求解法,不要再出這樣簡單的題目。
赫赫使者瞠目結舌,驚道:你。。。你。。。這九連玉環價值連城。
朧月仰首道:那又如何?你只求解開之法,並未說要不傷這玉環。她聽一聽,傲然道:何況你所說練成之物,孤自幼看慣得多,何必爲一玉環失了使臣氣度,叫人覺得赫赫小氣。
摩格雙眸微擡,冷冷道:即便你司空見慣,但此乃赫赫國寶,你損我國寶,又當何解?
德妃見摩格口氣不善,忙起身道:帝姬年幼,也是無心之舉。。。
我盈然一笑,按住德妃,笑道:恭喜可汗,帝姬善舉,倒是能爲赫赫帶來祥和之氣呢。
他不屑一顧,冷笑道:淑妃很會強詞奪理。
我溫然擺首,拈起碎環徐徐道:方纔聽可汗所言,這玉環是費勁無數人性命所得,玉乃陰盛之物,又損人命傷陰得,可汗以此爲國寶,大是不詳,也顯得可汗罔顧人命,安爲人君,帝姬砸碎此物,倒是破解了陰虛之氣,爲赫赫帶來祥瑞。
貞妃溫然笑道:玉碎可汗難免不快,臣妾有個法子,可命宮中巧匠以赤金鑲嵌玉環,做成金鑲玉環,金主陽氣,可緩玉之陰氣,金玉相間乃富貴祥和之兆。
玄凌聞言頜首,貞妃所言甚好。
我轉首看着摩格,玉碎尚能修復,如兩國交惡難免戰亂,何不也如金鑲玉之法化干戈爲玉帛,不知可汗是否願意呢?
摩格啜一口杯中美酒,凝視朧月須臾,問道:這是。。。
玄凌眼中盡是疼愛之色,道:是朕第三女朧月帝姬,幼女無知,叫可汗見笑了。說罷柔聲向朧月道:回你母妃身邊吧。
朧月歡快答了一聲:是,隨即立於德妃身畔,德妃甚是喜悅,連連撫着他額頭,滿面欣慰。
摩格拱手問道:是這位德妃娘娘之女?
玄凌隨口笑道:朧月乃淑妃長女,只是養在德妃膝下。
摩格瞥我一眼,似是向玄凌讚許,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倒是極喜歡這位帝姬的聰慧。他說着招一招手,一名侍從遞上一枚雕鏤海東青的金圓,以綠松石串成項鍊,十分別致奪目,他笑,一點心意,向朧月帝姬聊表寸心。朧月只是立於德妃身邊,也不多看一眼,甚是矜持。玄凌含笑向她頜首。極是滿意,與摩格又連連飲了幾杯,摩格道:皇帝的帝姬真是出色,本汗的女兒哥哥都比不上。玄凌正欲謙虛幾句,摩格目光向旁一掃,這幾位都是皇上的兒子吧?只有四位?
宮中皇子不多,除皇長子已成年之外,其餘三位皆還是幼年,赫赫使者掩口笑道:我可汗有十一位王子,個個驍勇善戰,日後有機會想與貴國皇子多多切磋。
他言下之意是在諷刺玄凌子嗣不多,玄凌不惱不怒,只是緩緩笑道:等朕的皇子長成,恐怕可汗之子已過壯年,朕豈非勝之不武,可汗客氣了。
摩格呵呵一笑,抱拳道:皇帝不笑本汗以多勝少就是了。
這話未免露骨,胡蘊蓉板起臉孔低聲斥道:宮中牲畜才生這樣多呢。想一想亦覺不雅,便轉臉不言。
我盈然笑道:可汗說笑了,天下子民皆是皇上之子,可汗不笑咱們以多勝少就是了。
摩格脣角的笑紋漸次深下去,“依淑妃所言,以十萬螻蟻檔一猛獸,皇帝以爲如何?”
玄凌正欲回答,卻見小夏子捧酒上前,一時也不多言,只是任由小夏子捧了新酒上來,換成一杯色澤泛橙的“柑橙香”。玄凌微顯喜色,隨即如常吩咐道:“好了,下去吧。”他眸中精光一輪,露出幾分鷹。。般厲色,面上卻依舊是那樣閒閒適意的樣子“猛獸有猛獸治理,螻蟻有螻蟻之慧,可汗以爲一定能定輸贏嗎?”
眼下螻蟻彷彿節節敗退?
以退爲進,想必可汗讀過兵書。
可汗也想如此揣測,只是別是信口開河纔好。
可汗取笑,朕爲天子,一言九鼎。
聽聞龍生九子,上天之子未必只有一個。
玄凌聞言微露欣喜之色,:既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周與赫赫本爲兄弟之邦,更要互爲和睦,以飽兩邦安寧。”玄凌停一停,“聽聞赫赫大軍在雁鳴關外得了些小疫病,兵馬在外,醫藥怕是不足。大周十餘年前也鬧過疫病,廢了許多力氣才治好的,因爲到有些秘方。可汗若有需要,朕到可命人去找一找。”
摩格微迷了雙眼,“是麼?多謝皇帝好意,本汗自己派人去找就是。”
玄凌笑呵呵道:“也好。只是這些醫士雲遊四海,方子隨身帶着。朕派人去找也許兩三個月,但願可汗一切順利。”
摩格將被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擱,我不免一驚,只冷眼看他意欲如何。卻見他一個衣着華貴的內侍從外進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摩格的目光越來越冷,那種寒意凝成一把把利刃,幾乎要刺穿人一般。玄凌恍若未覺,只是吩咐了上歌舞百戲,正是一曲西域風情的《胡旋舞》,領舞的少女輕得如開在枝頭含苞的花,嫩得能滴出水來,之間她兩袖翩翩飛舞如蝶,幾乎能迷了人的眼睛。弱不顧眼前暗潮洶涌,真當是玉樹瓊羅,萬丈繁華的太平景年。
34、惱亂層波橫一寸
一曲舞罷,摩格重重地擊掌喝彩,沉聲道:“舞得好!”那聲音嗡嗡的,不像是讚賞,反而像憋了一股銳氣一般,我舉眸正對上玄清疑惑的目光,便扶着槿汐的手悄悄除去更衣。
逐漸離歌舞聲遠了,我行至僻冷的松濤軒,見李長也派了人跟來,見四下無人,我才離定了問道:“怎麼了?”
李長忙回稟道:“皇上派了駙馬爺和赫赫大軍駐守對峙,那邊廂派駿馬爺和李成楠領人突擊赫赫糧草大軍,雖然風勢突轉未能毀了他們所有糧草,但也燒了大半。少了糧草,赫赫士兵又紛紛染上時疫,奴才瞧那摩格還這麼橫!”
我嘆到:“是好消息!可是你沒見小廈子先得的消息嗎?是怎麼回事?”
李長一苦着臉,臉上的皺紋便更顯得深,他垂頭喪氣的,也不敢說話,只一味嘆氣。槿汐忙捅一捅他,勸道:“有什麼說不得的,都成這份上了,興許娘娘能給你拿些主意。”
李長嘆着長氣到:“自從年下小廈子便不大安分,奴才也想着法子彈壓了他,誰知那小犢子搭上了莊敏夫人那邊,成了莊敏夫人的幸福。莊敏夫人是什麼身份,那小犢子又年輕機靈,很會瞅臉色行事,極得皇上歡心。皇上十分寵信他,如今連等機密都是吩咐了小廈子守着消息,奴才後來才得知的。
我溫言安慰道:“怎麼會,皇上自小是你看着長大的,與你是什麼情分,怎麼會冷落了你。”
李長別過身去拭一拭眼角,道:“奴才年老不中用了,皇上嫌奴才辦事不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小廈子一味巴結着莊敏夫人盯着皇后之位,奴才真怕娘娘您……”
我笑着拍一拍他的手,“不怕。她想當皇后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至於你,別急着,小廈子頂多是個年輕機靈,可是他沒見過大世面,凡是急躁不穩當。皇上身邊少不得你,你且安心回去,本宮更衣完了就回去。”
李長忙點着頭回去,我扶着槿汐的手坐着,聽着窗外風過鬆濤似拍着大浪一般,心中喜憂參半,像大風吹亂了書頁似的,一陣亂過一陣。
半晌,我輕輕嘆了口氣,道:“回去吧,今兒這日子不能出來久了。”
槿汐爲我整一整裙角,陪笑道:“娘娘喜也愁,憂也愁,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愁纔算個頭。”
我忍不住笑道:“債多了不愁,那愁多了也不怕,我不過是閒來無事白操心罷了。”說罷扶着她手便向外去。出了松濤軒便是一打片松林,只聽得松濤陣陣,偶爾有不知名的鳥雀滴瀝宛轉幾聲,閒花幽草肆意生長,更顯幽靜。翠色沉沉的松林之後隱約露出桐花臺一角,我凝眸片刻,正要轉身離去,忽地對上一雙深邃眼眸,心中暮然一驚,不覺倒退了兩步,脫口道:“王爺。”
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我服藥滑到,槿汐一個手快忙扶住了我,(原文是這樣,讀着不通)欠身道:“王爺萬福。”
他的手空空地伸在那兒,似一個寂寞的不完整的形狀。他尷尬地縮回手,問道:“我看見皇兄和摩格的神色都有些不對,小廈子又有些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事情?”
我揀要緊的和他說了,他略略點頭,忽然迫視着我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來問問你。”他的聲音像是從胸(喉?)腔裡逼出來的,弟弟問道:“靜嫺是怎麼死的?”
我心口猛地一沉,似是被千斤重石用力壓了下去。他是那樣葉落知秋的聰明人,一旦問出口,必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麼。我望着他澄澈如水的目光,竟不敢再看,只得避開他的視線,輕輕道:“那日你也在,你應該知道是靜嫺誤食了赤芍的毒藥。”
他的聲音極輕,聽在我耳朵中卻如雷震一般,“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我立時警覺,脫口問道:“誰?”
他看着我,靜默半晌,低聲道:“是一個與你與我都至親的人。”
我幾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忙分辨道:“不是玉隱!”
他脣角的笑意有幾分慘淡,“你也想到是她。”
我悚然一驚,“她是你的枕邊人,你不可這樣疑心她!”
他別過頭去,聲線發梗,“靜嫺死後,我聽玢兒悄悄安慰玉隱,勸她不要再多夢自己嚇自己。玉隱在怕什麼?靜嫺是予澈的母親,我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他握住我的手腕,“嬛兒,你那麼聰敏,你一定知道什麼。我但求你能告訴我一個明白。”
我搖頭,步搖垂下的赤金絲珍珠流蘇一下一下掃在頰邊,像熱辣辣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榮嬪誤殺了繼續,與他人無關。”
他不語,片刻方道:“你爲什麼不看着我的眼睛說這樣的話。”
我猛地仰起臉,迫視着他的目光,直直腰看到他眼底去。他那樣清朗的目光,和從前並無半分區別,我心中酸楚得要沁出血來。我幾乎要怨玉隱了,怨她的種種行事逼得我再度要向玄清吐出流言。可是她,她終究是我的妹妹。我揚一揚頭,生生忍住眼角要滑落的淚珠,一字一字道:“你若要來問我,我只能拿咱們這麼久的情分來告訴你,你不能懷疑一個愛你那麼多年的女人。”
手上的動作太大,寬大的衣袖倏地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腕上赫然一串紅珊瑚手釧,正是我封妃那日他贈與我的。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的心口一瞬間被刺痛,怔怔落下淚來。
他盯着我臂上的手釧,亦傷感難言。片刻,他放開我的手,啞聲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維護她,也不能拿咱們的情分作誓。”
我別過頭輕輕拭去淚痕,低低道:“無論怎樣都好,玉隱待你的新式沒有錯的。”
他緩緩籲出一口氣,“但願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這樣的人,只願是我多心草錯吧。”
我沉默半晌,心中想着翠雲嘉蔭堂內的情狀,不無擔心地問道:“那個摩格,我沒有認錯的話,就是當年輝山……”
他以眼神止住我的話,略略點了點頭。我心下惶然,咬一咬脣道:“他似乎,認出了我……”
玄清微微沉吟,道:“他不敢。”
我正欲再說,卻見一抹嬌麗身影遙遙逼近,仔細一看,卻見玉隱緩步上前沉着嗓子道:“長姐放心,王爺已娶我爲側妃,摩格即便有這個膽子,咱們自然也能推翻了不算。”她緊緊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聲問:“王爺說是不是?”
玄清略略點頭,只望着遠處出神。玉隱警覺地盯了我兩眼,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戒備神色,溫言軟語問他道:“王爺怎麼一個人出來了,叫妾身好事擔心。若是有什麼話要與長姐說,妾身在一邊守着也好些。”她低柔道:“宮中閒人閒話多,王爺不顧忌自身,也要顧忌長姐。”
玄清“嗯”了一聲,“這些話你這些年勸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擾淑妃。”又問:“你怎麼緊跟着出來了?”
玉隱忙低首陪笑着道:“外頭太陽曬,妾身怕王爺喝了酒出來中了暑氣,所以心裡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兒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笑向我道:“王爺每每喝醉總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長姐那裡醉了,長姐也該做個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膩胃。”
我不知該怎麼接口才好,槿汐忙替我答道:“多謝隱妃告知。”
玉隱又笑吟吟道:“其實青梅羹對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長姐宮裡,何止是因爲酒呢。”
我耳後根突突地跳着,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纔好,更不知該如何應對。玄清終於忍不住開口,“玉隱,你今日多口了。”
玉隱撒嬌似的一笑,牽着他的衣袖搖了幾下,婉聲道:“我和長姐玩笑呢,王爺勿要見怪纔好。”
她與他這樣親密地言語,我只覺得自己身在尷尬之地,本是個多餘之人。只得悄悄扯一扯槿汐的衣袖,示意離去。
繞過鬆濤軒,才轉幾步,豁地察覺不遠處的松樹後一個魁梧的身影,不覺驚得停住了腳步。
我正待問“是誰”卻聽一陣朗朗笑聲,那人擊掌自林後步出,聲如洪鐘,“你們三人真當是好笑!”
這話如驚雷一般炸在我耳邊。我定睛一看,眼前“霍”地一黑,不是摩格是誰?
我的臉色一定是蒼白了,心口劇烈地跳動着,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喉嚨口躥出來一般。松林陰翳遮天,偶爾有游魚樣的日光從樹枝的縫隙裡漏出來也失去了固有的灼熱的溫度,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上,與此刻的我一樣直覺手足生寒,連背心滑落的汗珠也似一顆顆滾圓的冰珠滾過,激起一身寒慄。
然而,即便再心慌,我終究半含了笑意頷首爲禮,半是玩笑道:“可汗怎的逃席了,還愛躲着鬼鬼祟祟地偷看,大失了一國之主的風範啊。”
他捋一捋鬍鬚,慢條斯理道:“本汗只是怕驚了一場好戲,怎捨得出聲打斷呢?”
“人在戲中,可汗看別人時,未知別人也在看可汗呢。”
他眸色烏沉如墨,不辨喜怒,“本汗只是在玩味,戲子還是從前那幾個,只是演的戲碼不同了。清河王身邊那個女人以前只是你的侍女,如今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原與他親密如夫妻,轉眼卻成了他的嫂子,成了宮中最炙手可熱的淑妃。”他那目光瞟着我,“我看你膽子倒是大得很,敢和皇帝的親弟弟私通,當真叫本汗對你這位淑妃娘娘佩服至極。”
他話語中的輕蔑之情絲毫不加掩飾,我按捺住心頭怒氣,“恕本宮不懂得可汗的話。只不過可汗可知道時移世易這句話?譬如赫赫大軍再鐵騎無敵,也抵不過天災人禍之事吧。”
他雙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你不怕我將當年之事告訴皇帝?”
我摘下紫藤上的一朵小花拈着把玩,“怕?本宮怕當年本宮的妹妹玉隱與清河王同遊之事被人知曉嗎?他們情投意合,早已結爲夫妻,可汗若要告訴皇上,皇上也只當佳話來聽。反而又要疑心可汗是如何知曉這些事的,是這樣隻身混入大周呢?皇上若知道了,一個不高興不去找神醫了,只怕赫赫將士的時疫要道哪一年才見好呢。可汗是聰明人,自然不會拿數十萬將士的性命開玩笑的。”
他負手而立,微張的眼角迸出些許怒意。他冷笑道:“你以爲本汗會受你們皇帝的威脅?他偷燒我大軍糧草,手段太卑鄙!”
我盈然一笑,“可汗果真是醉了,竟然忘了兵不厭詐這一說。”我瞥他一眼,“可汗固然生氣,可本宮覺得可汗是有大胸襟之人,必然不肯露出顏色來讓皇上瞧見。本宮也勸可汗一句,如是借酒出來消氣散心的,那麼也請快些回去,免得皇上起疑。”
他冷眼瞧着我,“你以爲本汗會怕?”
我微微而笑,“可汗是聰明人,自然懂得趨利避害,本宮不過是多嘴提醒一句罷了。”
他微微抿嘴,覷着我道:“方纔一見你,本汗便已經認出你來。但是總覺得你哪裡不同了,原來你一本正經端着淑妃的樣子,實在沒有當年在輝山那麼隨性可愛。可是你一旦說話行事,和當年還是沒有半分區別。”
我依舊半含着矜持的笑,“可汗這話,本宮實在不懂。”
“懂與不懂,你自己明白。本汗自然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深沉的口吻隱隱讓我覺得不安,我揚一揚下頜,“眼見未必是真,何況是眼光呢。”
他的眸底劃過一絲迷離的光暈,行至我身邊,一字一字道:“聰明的女人,同時具有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傾慕於她。”
我心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重,佯裝不懂,只是淡淡道:“想必可汗的閼氏便是如此,本宮也十分仰慕。何時大周與赫赫結爲兄弟之邦,想來本宮可以拜會。”
他止了那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口中的話語似冰珠般一顆顆吐了出來,道:“本汗有妃子無數,唯一的閼氏卻已死在了你手裡。”驀地,他話音一轉,微帶了令人驚顫的口吻,“所以,你要記得,你殺了我的妻子,就必須還一個給我。”
我被他語底微不可聞的溫柔所驚動,一時間駭得無言以對,更以爲自己是錯覺,他是赫赫一國之君,怎會覬覦帝國皇帝的寵妃,何況我又是三子之母,早已不再年輕。我勉強安定情緒,和婉而笑:“可汗這話消氣了,大周美女如雲,只要可汗請求,皇上一定擇品貌最佳的女子爲可汗閼氏,以結兩國秦晉之好。”
他只是負着手,粗大的指節像一顆顆滾圓的鵝卵石,他揚一揚脣角算是笑,“但願玄凌會捨得。”
這樣直呼皇帝的名諱是大不敬。時疫在赫赫軍中擴散,對他實則是大大不利。而他明知玄凌手握藥方,卻仍如此輕視,可謂是大膽至極。
指間的花莖被掐摸得久了,清涼的花汁一點一點蔓延至掌心,粘膩膩的清香。我看他一眼,“眼下可汗該擔心皇上舍不得那張治時疫的方子,而不該是其他。”
他的目光犀利如劍,遠遠望着碧藍無雲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你以爲本汗真的會擔心時疫嗎?赫赫的男兒都是真男子漢,都不怕死。本汗會立刻下令,凡是染上時疫的赫赫兵士一律處死,以免疫情擴散。現在大周軍士只敢駐守城內,不敢開城而戰。皇帝不給藥方也可,本汗會讓人將染上時疫的赫赫男兒拋入城內,本汗就不信大周軍士如此身強體壯,會不和咱們一樣染上時疫。”
我望着他深邃不見底的眼中那抹決絕而淒厲的眼光,心中驚到無以復加,脫口道:“你是個瘋子!”
他“嘿嘿”一笑,那聲音像伺機而動的猛獸一般,“瘋子又如何?喊道被你們的皇帝白算計了不成!他行軍打仗不過爾尓,玩起陰謀詭計倒是一套又一套!”
“陰謀詭計戰場上難道不需用嗎?用得收益便是奇謀妙計,吃虧便是陰謀詭計,成王敗寇,未嘗不是如此。”我看他直瞪眼,不禁莞爾失笑。
他忽地鬆了那股生氣的神情,露出幾分玩笑,“原來你還會笑得這樣高興,我以爲你只在輝山時纔會這樣笑。”
正說話間,卻見玉隱伴着玄清緩緩出來。玉隱耳朵尖,一時聽見摩格這句話,秀氣長眉微微一凝,轉了一抹雲煙的笑顏,道:“可汗好記性,還記得妾身與王爺同遊輝山的情景。話說今日重逢也還真是有緣呢。”
摩格挑起眉毛打量她兩眼,朝我努努嘴,“你是當年淑妃身邊的小丫頭。”
“小丫頭”本也無別意,然而玉隱卻多心了,她粲然笑道:“可汗貴人多忘事,哪裡來什麼小丫頭小丫鬟的。當年我與王爺初初定情,同遊輝山,長姐也跟着我們一同去的。許是我年紀小,又愛跟在長姐身後,可汗把我當小丫鬟看了。”
摩格不屑地一笑,“雖然你與淑妃有些相似,但本汗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便她是你長姐,你又年輕,但小丫鬟的樣子是不錯的。”
玉隱在清河王府內曾受尤氏一族的壓制,屢屢被譏笑乃是侍女作王妃,脫不了僕俾身份。此刻聽摩格毫不遮掩地提及,不覺隱隱變色。她極力壓制着怒氣,強笑道:“可汗非要這麼說,我倒是不好辯駁了。”她順勢挽住玄清的臂膀,側首溫婉而笑,“當年王爺與妾身同遊遇見可汗,今日古人相逢,等下可要和可汗好好碰幾杯,您說是不是?”
玄清淡淡一笑,執手道:“可汗好酒量,本網遠遠不及。”
他這一答雖然避重就輕,然而也算默認了與玉隱之事。摩格只是笑,“你們三個當真是奇怪。從前本事一對的有情人做了叔嫂,一轉頭小丫鬟卻嫁了情郎。你們不覺得彆扭,本汗只見了兩面便覺得彆扭。”
玄清的笑意淡淡的,像晨起籠在鴛鴦瓦上薄薄的一層溼氣,“可汗這話取消了。”自然地將手臂從玉隱懷中脫出,將她擋在身後,正色道:“可汗開玩笑也無妨,但請勿拿小王的愛妻取笑。”
玉隱姣好的面上慢慢漾起珊瑚色的紅暈,伸手握住玄清的左手,“多謝王爺愛護。”
摩格“嗤”地一笑,“夫妻愛護本事理所當然,這也要謝,可見平時難得愛護。抓着了人抓不住心有什麼意思?”他瞟了眼玄清,“別人不曾看見你護她的樣子,本汗卻是親眼見過的。你即便護着你王妃,也和當年護着她全然不同。”
我心頭一震,滿腔酸澀中緩緩蘊出一縷甘甜。摩格何等眼力,自然瞞他不過,可是他也能分辨出玄清對我的情意。某年某月,若等他人發覺時,又會是何等雷滾九天的大風波呢。
玄清也不多言,只道:“可汗情回殿,小王再與你痛飲三杯,如何?”
35、熊咆龍吟殷巖泉
待回到殿中,已是歌舞過半,玄凌唯有薄醉之色,我悄悄招手,示意花宜端了一盞青杏湯上來,親手捧至玄凌身邊,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低低道:“去了哪裡?這樣久。”
我盈盈笑道:“更衣完了只覺得倦,在松濤軒坐了一會子纔出來。誰知瞧見六王和隱妃在外頭納涼閒逛,實在是恩愛的緊。臣妾也不好意吵擾他們,便緊趕着過來了。”
玄凌微微頷首,在袖子地下握一握我的手,“摩格大約知道糧草被燒的事了,跟朕說跑出去散散酒氣,朕瞧他是憋氣的緊。”他的語氣溫柔的如一陣輕巧的風,綿綿吹上面來,“嬛嬛,多謝你提醒朕,朕才能想得到溫時初那裡保留了當年患時疫的那些人的一些毒血,可以讓赫赫那些蠻夷染上時疫。”
我悄然笑道:“皇上英明,臣妾哪裡能知道這些,不過是多嘴罷了。皇上不嫌棄臣妾饒舌,臣妾已覺萬幸。”
玄凌溫然笑道:“這話就矯情了,朕與你是什麼情分,你竟當着朕的面說這個話,瞧朕等會兒……”他“嗤”地一笑,不再說下去。
他的聲音極低,我欲更覺不好意思,低笑道:“皇上不怕蘊蓉吃醋,就這麼戲弄臣妾。”
“蘊蓉是小孩子脾氣……”他舉眸一看,卻並未見胡蘊蓉身影,他擺一擺手道:“許是抱着和睦出去了。”又向我道:“你理他作甚,自從朱宜休被禁足,她的脾氣是越來越大。”
我掩口笑道:“用欣妃的話說,蘊蓉妹妹是皇上的親表妹,未來皇后氣性大些也是應該的,否則怎麼鎮服六宮呢?”
玄凌連連蹙眉道:“欣妃一向想什麼說什麼,她的話你也當真。蘊蓉那個性子做個千嬌百媚的貴妃是正好,當皇后麼……”他沉一沉臉道:“別說太后的遺命,現放着你呢,再不濟還有貴妃、德妃、貞妃,怎麼輪到她去了。”
我忙去掩他的口,低笑道:“臣妾若是貴妃姐姐就得生氣,貴妃姐姐也是個美人兒,怎麼就輸了蘊蓉妹妹呢。”
我口中與玄凌說笑,一眼望去,正見摩格與玄清痛飲了十數盞,玄清彷彿不勝酒力一般,半伏在几案上,一縷碎髮自海水玉赤金冠下以閒雅的姿態滑落,似與他一起都沉醉在這京華歌舞的柔與媚裡。案几上以清水供養着大束新折的水玉蓮花,玉隱秀麗容顏與花面交相輝映,更見溫柔旖旎之色。她取白絹蘸了清水輕輕擦拭玄清面龐,這尋常的動作在她手下顯得格外細膩而體貼。我嘆息,玉隱是真的愛玄清的,只是……
我心底的嘆息猶未斷絕,玄凌撫摩着自己的下巴帶着玩味的笑意,目光亦停在玄清與玉隱身上,他朝我笑,“浣碧對老六實在不錯,親貴中難得的恩愛夫妻。”
我輕嗔道:“皇上,是臣妾的二妹玉隱,可不是浣碧。”
他一笑:“朕總覺得她還是你身邊如影隨形的小丫鬟。”
玄清已然半醉,而他對面的摩格卻神智清明,他向玄凌笑道:“大周的歌舞忒得軟綿綿,化得人的骨頭也要醉了。不似赫赫旋舞剛柔並濟,女兒家和男兒一樣。”
玄凌鼓掌笑道:“好好好!正想一觀赫赫之舞,可汗提議甚好。”
摩格大手一揮,朗然道:“歌舞看多了會膩,本汗今日有一禮物贈與大周皇帝,但請笑納。”
玄凌道:“聽聞是一隻熊?”
摩格微眯了雙眼,淡淡笑道:“乃赫赫山中的尋常獸類,皇帝留着玩就是。”
他擊掌三聲,只聞得周圍一片寂靜,唯有小鐵輪軲轆之聲,沉沉地接近。
目光所及之處,一架鐵籠中困着一隻黃白相間的猛獸,不甚氣眼的樣子。待漸漸近了,纔看清那猛獸極類宮中獸苑所豢養的黑熊,只是姿態與五官有些像人,遍體毛色黃白,脖子更長,四隻體軀也更壯大,目光兇殘之色,甚是可怖。
予潤年幼,纔會說話,不免有些害怕,牽着我的羣幅連連道:“熊!熊!“予涵卻只是好奇,探了頭目不轉睛地盯着看,隴月依在德妃懷中,靈犀卻不在意,只專注地捏着一顆理智慢慢剝着吃。我看着四個孩子的反應,只奇怪靈犀這樣沉靜冷淡的性子,不知是像誰。
摩格微微一笑,指着那熊道:“這熊性子兇狠殘忍,力大無窮,一人粗細的大樹說拔起來就拔起來,遇到人便如人一樣立起窮追猛撲,因它姿態五官像人,性猛力強,可以掠去牛馬而食,所以也叫做“人熊”。曾有獵戶在山中遇見人熊渡河,便潛伏窺視,過河的是一隻巨大的母人熊,帶着兩隻小人熊,母人熊先把一隻崽子頂在頭上赴水渡河,游上岸後她怕小人熊亂跑,就用大石頭把崽子壓住,然後掉回頭接另外一隻熊崽子,潛伏着的獵戶趁此機會把被石頭壓住的小人熊捉走了,母人熊暴怒如雷,在河對岸把另一隻小熊崽子拉住兩條腿一撕兩半,其生性之既猛又蠢,由此可見一斑。”摩格說到此,恰聞那人熊低吼一聲,如悶雷一般,彷彿爲他的話做了應證。摩格閒閒靠在軟椅上,見玄凌身後妃嬪侍從大多流露出畏懼神色,悠悠笑道:“皇帝陛下不必驚慌。”
玄凌神色未變,只是饒有興味地問道:“如可汗所言,果然算是異獸,十分難得。既然人熊如此兇猛,不知可汗如何獵獲?”
摩格笑道:“等閒的獵人輕易不敢招惹人熊,更別說打主意去獵人熊了,但人熊並非捉不得,只是要冒的風險極大,一個不慎出了岔子就會把命搭上,因爲仁兄膘肥體壯,皮糙肉厚,即使刀槍洞胸穿腹,血流腸出,他尚且能夠掘出泥土松脂塞住傷口,繼而奮力傷人致命,所以絕難以力取之。漢化說“逢強智取,遇弱活擒”,獵殺人熊只能以智取勝。人熊喜歡以千年大樹的樹洞爲穴,空樹洞裡氣熱燻蒸,冰雪消融,人熊吃飽了就坐在其中,獵人們找到熊洞,就從樹洞處投入木塊,人熊性蠢,見有木塊落下,就會伸手接住,墊坐在屁股地下,隨着木塊越投越多,人熊便隨撿隨墊,越做越高,待到人熊的坐的位置與樹洞口平行的時候,獵人們瞅準幾回,以開山大斧猛斬其頭,或從古樹的縫隙中以矛攢刺斃之。”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有繁複意味,“人熊在赫赫山中頗多,赫赫子民對此猛獸從來智取而非力奪。子民有勇有謀,本汗也甚欣慰。“
玄凌淡淡一笑,只是不接這個話頭,道:“上次朕賜予赫赫的珍獸麋鹿如何?”
摩格擡頭道:“太溫順了,一點子烈性也沒有,也受不了赫赫的風沙,現下瘦的皮包骨頭,好歹還活着。”
玄凌笑道:“此物溫和祥瑞,被可汗養的皮包骨頭,難免損失了祥瑞有傷人和了。”
摩格擱在案頭上的手緩緩攥成一個拳頭,臉上還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笑意,“本汗只相信事在人爲,人和還是祥瑞,只要本汗要,就一定可以自己抓到。”
玄凌一笑置之,漫不經心道:“但願如此。”他招手示意小廈子上前,“給那熊喂些肉去。”
小廈子得了令,又畏畏縮縮地不敢十分靠近,便用竹竿挑了野豬肉送到熊跟前,那熊見了新鮮肉,哪有不愛的,伸掌變去抓,小廈子猛地一縮手,熊便撲了個空,急得抓着腮團團轉個不停。衆妃見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做出這等舉止,不免覺得可愛又好笑,小廈子見如此,更加要引得大家發笑,便百般引誘、躲閃,引得熊只能看不能吃,抓耳撓腮,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以掌擊地。摩格欲言又止,笑了一笑終不理會了。
貞妃素來寧和穩重,便摟着予沛道:“罷了,罷了!等下惹怒了那熊,逗弄過了便算了。”
卻聽一把聲音和着如鈴的笑清冷冷入耳,“貞妃真實太膽小了!難怪二殿下也是一副畏首畏尾,不知所謂的樣子。”我轉首去看,正是胡蘊容抱着和睦進來。和睦換了一身紅豔豔的石榴團福綾子衣衫,在幾位帝姬中更顯得明豔可愛。蘊容福了一福,向玄凌道:“方纔珍漓頑皮,酒水灑了一身,我帶她換衣裳去了。”
玄凌恩了一聲,“換衣裳便換衣裳吧,又指者貞妃和沛兒說什麼話!”
和睦好奇地盯着熊懊惱的樣子,歡喜得笑逐言開,連連道:“母妃,母妃,我要去看看那熊熊!”蘊容只是笑了笑,問:珍漓怕不怕?
和睦拼命搖頭,從蘊容懷裡探了個身子出去,“我要去喂肉肉。”
小廈子聽得動靜,忙討好地將一塊肉懸在竹竿上送了過去,和睦看也不看,伸手一抓,由着蘊容抱到離獸籠十餘步之遙,奮力將肉仍了出去。小孩子的力氣雖然不大,那肉卻不偏不倚正扔到那人熊的眼睛上,那人熊吃痛之下猛然一驚,四下一轉,將那肉揀起來輕而易舉地撕碎,一口吞了下去。
蘊容有意無意地嘌着貞妃,傲然笑道:“皇上,咱們的孩子可勇敢多了,不失金枝玉葉的身份。”
和睦“咯咯”地笑得清脆,使勁拍着手,衆人也附和着笑,不住價低誇着和睦帝姬。玄凌笑道:“差不多就回來吧,女孩子家和野獸玩得這樣起勁。”和睦笑嘻嘻的,只是向人熊扮鬼臉玩。
那人熊想是吃痛,兩眼漸漸發紅,證見和睦一襲紅衣朝它扮鬼臉,愈加惱怒,雙掌“噼噼啪啪”敲在地上,發出陣陣巨響。衆人見爪牙紛沓,也不以爲意,猛地聽見“嘎——”一聲巨響,那鐵籠被憤怒的人熊豁然扯開一個大口子,那人熊拖着笨重的身子怒吼連連,向和睦奔去。
和睦身前有鐵檻攔住,人熊把前兩爪攀住欄上,意欲縱身翻入。和睦一時嚇得呆住了,瞪着雙眼連哭也哭不來,蘊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也不曉得退開,只愣愣地緊緊摟着和睦,嚇得花容失色。小夏子本跟在身邊,一時間張口結舌,兩股戰戰,拼了好大的勁才伸手拉住蘊蓉,拼了全身之力大吼一聲,“娘娘快跑!”胡蘊蓉曉得逃命要緊,厲聲叫了一聲,藉着人熊翻鐵檻的時候,飛動金蓮,亂曳翠裾,半傾半跌地抱了和睦奮力跑向玄凌的御座。宮中的羽林軍從未見過如此情景,只聞得那人熊吼聲震天,都不知如何是好。玄凌御座兩旁的妃嬪媵嬙見人熊一步一步震得成圖飛揚走來,無不嚇得魂破飛散,爭先恐後向後面竄逃。我事出突然之下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一把摟住了靈犀、予涵與予潤便往後退。誰知後面皆是亂紛紛的人羣,竟不知往哪裡退去纔好。人多紛雜,予潤年幼步子小。紛亂間頓時摔倒在地,放聲大哭不已。那人熊原本追着和睦,已離我與孩子稍近,驀然間聽得兒啼清亮,登時呆了一呆,便要向予潤走去。予涵本自縮在我懷中,一時見予潤摔倒,忙喊道:“母妃,弟弟摔着了!”
若撇下予潤,我大可抱了靈犀與予涵逃開,若要去抱回予潤,只怕予涵和靈犀也要被牽連住。不過是一瞬間,我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心中煩惱得幾乎要裂開了,我一眼瞥見予潤哭得滿臉通紅,伸開手朝着我不停地哭,不覺心如絞痛,想也不想便一把把予涵和靈犀推入德妃懷中,起身奔到予潤身邊,一把護住他幼小的身體,混亂間不知誰踩住了我的裙裾,我猛地倒地,只覺腳踝痛得錐心,再爬不起來,忙以身體護住予潤,身旁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妃嬪,唯有玄凌離我稍近,我顧不得自己,忙向玄凌求救,“皇上,皇上快抱走潤兒--”玄凌正要起身,眼見那巨大的淡黃身影越靠越近,不覺略略遲疑,蘊容一把拉住玄凌,驚呼道:“皇上萬聖之尊,豈可以身犯險!”她瞥着我叫道:“聽聞人熊吃了人便不會再傷人了,淑妃爲皇上,理應獻身護駕--”
玄凌登時大怒,“胡說,怎可傷了淑妃!”他身子往裡縮了一縮,急忙伸了脖子換到:“羽林軍在哪裡,快救淑妃!”
36、迷花倚石忽已暝
我見他如此,又見人熊逼近只剩十步之遙,早已無處可逃,心中已是絕望,又見玄清被玉隱拉的遠了,懸着的新才放下了一半。只是予潤,---眉莊啊眉莊,但願我能拼的一己之命保住你的一點血脈,也算盡了我們多年姐妹情誼。
在聞得那股猛獸身上所帶的腥風那一瞬,我橫下一條心,已存了必死之至,只盼能保住予潤,牢牢把他護在身下。
我死死閉着眼睛,只等待無可逃避的死亡以這樣痛楚而奇異的方式籠罩在我身上。在這樣絕望的時刻,腦海裡忽然又了一瞬間的清明與空白,緩緩浮上來的是少年時和眉莊拈花輕笑的天真愉悅,那思緒悠然一飛,恍惚又見玄清清雅容顏,與我並肩立於凌雲峰頂,,衣袂翩然。這樣思緒翩飛的時刻,大約連對死亡的畏懼也忽略了一些。四周的喧鬧如海潮一般漸漸褪的遠了,只覺得嗡嗡的不真實,不遠處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的一聲,“王爺別去---”我霍然警覺那是玉隱的驚呼,心中如被狠狠撕扯了一記,尚未來得及擡頭,只覺得驟然從哪裡來了一股巨大的力氣,升升將我脫開三尺遠,身上重重一下,不知是誰撲在我身上,如我護着予潤一般把我護在身下,記聲道:“別看!”
那聲音熟悉的緊,在這樣生死關頭亦不失溫柔的決絕。我心中猛然迸發出巨大的驚懼,那種深深的害怕比決定拼死護住予潤的一瞬更重無數。
心底唯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潤兒不能死!
我手臂一使勁,不假思索便要推開他!她的體溫牢牢覆蓋着我,他喝道:“不許亂動,否則大家都是死!”他的聲音離我那麼近。我被他牢牢的按住,再不敢多想。只任憑熱淚滾滾,簌簌落滿衣襟。
羽林衛早已反應過來,只因爲見人熊離我最近,更不敢一兵器投向。此時間玄清將我拉開,正是最好的時機,惟聽得兵刃霍霍之聲,羽林衛紛紛舉起兵器長槍刺向那人熊。惟知那人熊剛猛至極,兵器雖多,卻被他一掌揮開不少,剩下的那些也只傷到她的皮肉而已。人熊受傷之餘愈加勃然大怒,一眼瞥見一身紅杉的和睦,大吼一聲,即刻紅了眼睛張開蒲扇似的手掌直奔前去。
胡蘊容無計可施,更無處可退,整個人抵在壁上,波折和睦帝姬往玄凌身後躲。她早顧不得儀容風姿,口中連連哭叫道:“表哥救我”那人熊緊盯着 和睦帝姬,一刻也不放鬆,步步緊逼,眼見離御座越來越近。御座之後唯有錦幕重重,在無處可退,妃嬪們哧的跑開了,玄凌急的滿頭大汗,連連叫道:“護駕護駕”
四下裡尖叫聲,奔跑聲,杯盤碎裂聲聲不絕,一片混亂,玄凌的喊聲被隔得支離破碎。貞妃本已退得遠了,低頭看一眼懷中嚇的啼哭的予沛,猛一轉身,將予沛塞到乳母懷中,牽起裙角直奔到玄凌身邊,張開雙手擋在御座之前。玄凌不絕大驚,正要呼她奔避,眼見人熊發狂似的逼近,竟生生把那勸阻之言吞了下去。卻值羽林軍在九王帶領下迅速逼近,各持兵器,把人熊牢牢格住。
人多力大,那熊一時被架的動彈不得,玄清微一探身,一臂伸開讓我在他身後,伸手抓住一把很長的搶,深吸一口氣,展臂擲了出去。
只聽得一聲驚徹雲霄的猛吼,耳中嗡嗡的天旋地轉,脹到隱隱的生出痛意來。我趁玄清起身的空隙抱着潤兒起身,正見玄清一臂擲出的長槍尖直貫過那人熊的喉嚨,那力道不偏不倚,搶尖正出喉管寸把長,銀兩一點上緩緩滴下點點殷紅血珠。
那是一種豔麗而殘忍的色彩重合,摩格的眼眯成狹小一條細縫,透出幾分銳色,他鼓掌,那讚賞聲冷冷的,絲毫沒有溫度,“好槍法!”
因着他的讚許,更顯得大殿內那樣靜,空蕩蕩的安靜,似不在人間一般。靈犀與予涵掙脫了乳母的懷抱,一下子撲過來,予涵“哇”的一聲哭出來,靈犀漢者眼淚抱着我的手臂低低呼道:“母妃母妃”
那樣小小的人兒,靜靜依戀着我。我的手抱着嚇得哭不出聲的潤兒,以面頰輕輕貼着靈犀與予涵的面頰,感受着生與死的須臾之別,不自禁的落下淚來。
玉隱早已急的鬢髮散亂,花容失色,他拋開衆人,幾乎是飛身撲入了清的懷中,慌亂的上上下下的看他的身上每一處,口中焦急的問着:“王爺沒事吧?沒事吧?”話未完,已是淚流滿面,玄清只得伸手安撫她失措的情緒,低聲安慰道:“沒事,虛驚一場。”
她的眼似看不夠一般眷眷在他面上,眼見他無礙,才稍稍放心,轉頭看我,“長姐還好吧?”
我眼見她這樣的依戀與關切,心中更生了一層難言之情,即便他這樣捨命來救我,終究,玉隱纔是他最親密的妻吧。轉眼瞥見胡蘊容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只冷冷的看着我,終?與驚,慢慢扼上我的喉頭。方纔的情形,玄凌未必不會猜忌,。我深深吸一口氣,驚魂未定道:“玉隱,幸好有你家王爺,,,”我勉力起身,斂衣深深欠了一禮,“多謝王爺之恩,本宮替惠儀貴妃就此謝過。”
玉隱的眼底有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她忙伸手握住我的手臂,親切道:“王爺是長姐的妹夫,怎麼會見長姐和潤兒有險卻袖手不理,豈非傷了我們夫妻情分!”
隔着薄薄的衣料,依然能察覺她握着我手臂的指尖沁着微微的汗,她的手指有些用力,不像是握着姐姐的手,卻像是在發着狠一般,指甲淺淺陷進我的皮肉裡。她面上卻仍是那樣親切的神情,我心中微涼,輕輕掙開她的手,將潤兒放入乳母的懷中,急忙吩咐道:“快去請溫太醫來瞧”
我側首看見貞妃浮在玄凌身側,生死攸關之刻,她面上只帶着赴死亦無怨無悔的笑容,仰面看着玄凌,牢牢攥着他的手。或許是刺客的親密,她蒼白的臉上泛着嫣然的紅,似白雲紛飛裡開出的一朵朵耀眼的紅。
我起身行至玄凌身前,跪拜如儀,“皇上萬安”說罷拉起貞妃的手,親切道:“多謝貞妃捨身救護皇上。”
玄凌也不看我,只伸手扶了貞妃起來,柔聲道:“燕宜,你還好吧。”
貞妃只注視着玄凌,“皇上無恙就好了。臣妾就放心了。”
玄凌微微點頭,環視四周,忽然升了寥落的感嘆,“燕宜,唯有你真心對朕。”
貞妃不覺紅了眼眶,哽咽道:“皇上別這樣說,燕宜受不起。”
玄凌的目光淡淡從我面上刮過,“是嗎?朕到今天才明白,算不算太晚?”
燕宜感動的落下淚來,“臣妾知道,皇上一直都明白的。”
“是朕沒有珍惜你,”他輕輕唏噓,“李長,你扶貞妃起來。”他想一想,制止了李長,“朕自己來,”他展臂一把橫抱起貞妃,“朕陪你回宮休息。”他頷首想摩格示意,“愛妃受累了,朕先失陪了。”
摩格道:“皇帝請自便”他停一停,略略帶了含糊不清的笑意,“等下本汗還有一句極要緊的話要親自告訴皇帝。”他言罷,淡淡瞟我一眼,笑意愈甚。
胡蘊容眼見玄凌不聞不問便要走,微微發急,忙笑道:“表哥,和睦嚇的哭了呢。”
貞妃滿面通紅,神色如醉,聞言牽一牽玄凌衣袖,示意他關切和睦。玄凌只是頭也不回,只抱着貞妃徐步往前走,“請太醫來看吧,小孩子害怕哪有不哭的。”
“表哥,”胡蘊容上前兩步,急道:“小孩子哭自然不是咬緊事,何況和睦只是個帝姬。倒是表哥多謝謝六表哥呢,方纔他奮不顧身救了淑妃與四殿下,連自己的側妃與幼子都拋之不理呢。”
她這話大有挑撥之意,我如何不知。只見衆人目光齊齊落在我身上,我一時不知從何辯解,只得束手立在當地。玄清本已攜着着玉隱走到殿側,聞言不覺回首,淡淡的笑道:“臣弟之子方纔出於安全之地,又有玉隱照拂。皇兄既要護着莊敏夫人與和睦帝姬,又要指揮羽林軍挾住人熊,心中十分牽掛淑妃安危。皇兄乃萬金之體不易冒險,臣弟與皇兄兄弟連心,爲皇兄分憂乃是理所應當。”
玄凌微微一笑,注視着他,“清河王很會說話。”他始終不回頭看我,“淑妃方纔受了點驚嚇,先去儀元殿等朕,朕等下叫太醫來瞧你。”
這話說的有些古怪,我壓住心頭過快的跳動,婉聲說道:“是。”
37、情知此會無長計
靜靜地立於儀元殿中。這個地方是我來的慣熟的,因着這熟悉,我心中反而生出幾許未知的感歉,我彷彿是在害怕着什麼,那種害怕源與對掩埋了多年的秘密一角的揭破。我不知道,不敢去想,萬一這個秘密一旦被揭破,會發生怎樣雷滾九天的驚天之變。
我輕聲問李長,“皇上似乎很生氣。”
李長搖首到:“方纔娘娘的情形奴才也唬壞了,沒有想到六王會捨身來救娘娘。”他看我一眼,小心翼翼的措辭,“或許皇上在生自己的氣,是旁人來救得娘娘,而不是自己。”
我輕輕舒了一口氣,李長歉道:“奴才已經老了,皇上的心思已經有許多事奴才猜不到得了。娘娘自己保重。”
我頷首,只默然坐在窗下,聞得風聲簌簌,如千軍萬馬鐵蹄踏心一般。
殿中有些窒息,那種悶彷彿是從心底逼仄出來的,一層一層薄薄的裹上心間。漸漸透不過氣來,我起身欲去開窗,聞見外頭蟬聲如織,密密如下着大雨一般,更覺煩躁。我在等待中睏倦了,迷迷糊糊的閉着眼,又覺心頭萬事不定,愈加覺得疲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時見天色逐漸暗了,彷彿是誰把飽蘸墨汁的筆無意在清水裡攪了攪,那種昏暗便避無可避地逼了過來。背光的陰影裡,有一抹墨色的欣長的背影,彷彿又很久很久了,以致和記憶中他曾經的背影那樣格格不入,似乎遠遠隔着幾重山,幾重水。我心中一(296頁)驚,不自覺地起身道:“皇上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背對着我,口氣淡淡的,“朕看你睡着,就沒有叫醒你。”他停一停,“你睡得不大安穩。”
我勉強一笑,“臣妾膽小,下午的事尚且心有餘悸。”我見他不做聲,只得立在原地道:“貞妃妹妹無恙吧?”
他只是那樣雲淡風輕的口吻,淡的聽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緒,“貞一夫人沒事,朕陪了她很久。”
“貞一夫人?”我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微笑道:“妹妹捨身爲皇上,有封賞是應該的,也不枉妹妹對皇上一片癡心。”
大周后宮夫人之位歷來有二,但爲顯尊榮,自隆慶朝其便隻立一位夫人。如今玄凌使燕宜的尊位與蘊容並肩,可見如今對其之重視。我稍稍欣慰,對燕宜,這也是一種安慰了吧。
“一片癡心?”他輕輕一嗤,隨手一揚,“癡心可貴,朕怎可輕易辜負?”
我聽得他語氣不好,便不敢再說,只是靜靜立着。
這樣的靜讓人覺得可怕。那麼久以來,我從未覺得與他之間的沉靜時這樣的令人不可捉摸,尷尬難言。我低着頭,彷彿除了低頭也無事可做。我着一雙雲煙如意水漾紅鳳翼緞鞋,因是夏日裡,那緞也是薄薄的軟緞,踏在地上幾乎能感覺金磚上經歲月烙下的細細紋路。看得久了,眼睛有些眩暈,鞋上鳳便似要長着翅飛起來了,旋了幾圈,又低下去啄我的足趾,一下又一下,久了,有刺心的疼。
他“嗯”一聲,伸手招我,“過來。”他的語氣簡短而冷淡,並不似往日的親厚,我這才醒悟過來,因着心內的緊張,我竟這樣累。我緩步過去,站在他身邊。那原是一個親密的(297 頁)姿勢,並肩的,可依靠的。
他與我並肩立了片刻,晚風從窗下漏了幾許進來,帶着花葉被太陽蒸的熟爛的甘甜味,不由分說地薰得人滿頭滿臉。他霍地轉過臉,扳住我的頭骨死死卡着,俯身吻了下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亂中本能的伸手檔了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勁,像是要用力將什麼東西x下去一般,按得我兩頰火辣辣的疼。
良久,他緩緩放開我。那樣淡漠的神情,彷彿我並非他方纔護住的那個人。他冷冷看着我,“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擡頭,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若劍光的犀利殺機。我輕輕吸一口氣,“恕臣妾愚昧,臣妾是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他的脣角揚起冷冽的弧度,“你這樣聰明,當真不知?”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擊落,只覺得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玄凌死死盯着我,忽然輕輕一籲,伸手憐惜地撫上我的面頰。我本能地一個激靈,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僵立在原地,他看着我,緩緩道:“嬛嬛,朕一直那麼寵愛你。可是此時此刻朕真恨你擁有這張面孔。”他對上我惶惑的眼,眸中如春潮般涌起一抹激憤與無奈,“嬛嬛,有人告訴朕明妃故事……”
我怔了怔,此刻纔回過神來,幾乎以爲是自己猜錯了,那樣怔仲的瞬間,有夜涼的風輕悠悠貼着脊背拂過,我方纔覺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這冷涼,亦抵不上心底的震驚與懷疑,我望着玄凌,低低道:“是摩格……”
他緩緩別過臉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負在身後的手緊攥成一拳,殿中這樣靜,幾乎能聽見他指節骨骼輕微的“咯咯”聲,他的語調與往常並無二至。”方纔摩格特意(298頁)來見朕,要求朕許你和親!”他的眼底微見秋露寒霜之色,帶了一抹厭棄,“是什麼時候,他盯上了你?”他瞥我一眼,語底有幽然意,“你這張臉這般吸引朕,必會吸引旁人。朕實在不該讓他見到你!”
我身子一震,萬萬想不到摩格會提出這樣的請求,我急忙跪下,含淚道:“臣妾乃天子妃嬪,怎可委身和親,摩格實在荒謬!”
“朕何嘗不知他荒謬!”玄凌恨恨道:“朕以你方纔的話去堵他的嘴,誰知他搬出漢元帝典故,以明妃昭君比你,要朕割愛!”
一去朔漠千里,我忽地憶起摩格那句話,——“所以,你要記得,你殺了我的妻子,就必須還一個給我。”我駭得無以復加,他果然那麼那麼快就來實現他所言了。我伸手攥住玄凌的袍角,“明妃出塞乃是元帝畢生之痛,何況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後皇子與帝姬要如何擡得起頭來做人!”
“他告訴朕,赫赫風俗,子承父妾,連庶母都可以接受,何況是你。”玄凌的指尖微微發顫,如同他此刻話語尾音中難掩的一絲顫音,“摩格的性子即便知道軍中時疫氾濫亦不肯輕易低頭,大周雖然以時疫逼住赫赫一時,但難保他們找不出治時疫的房子,且戰事綿延至今,大周也是元氣大傷,朕問過戶部,現下所有糧草集在一處也只能夠大軍三五月之數,彼此僵持只會百害而無一利。摩格明明白白告訴朕,只要許你爲赫赫閼氏,再與他治療時疫的方子,赫赫大軍便退回邊境,只要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帑便可,從此再不與大周起戰火烽煙。”
他停下,不再言語,唯以幽若闇火的目光直視於我。夜色似巨大而輕柔的烏紗輕緩飄拂於黯沉的殿中。早已過了掌燈時分。因着沒有玄凌的旨意,並無一個人敢進來掌上燈火。我(300頁)以默然相對,心中酸澀難言,卻不知爲何,眼眶中只覺乾澀,澀的有點發痛,卻並無流淚的行動。周遭的黑暗讓我覺得茫然而麻木,我*起一枚火*子,緩緩地點上一盞銅鶴街芝的橙火。幽幽暗暗的燭光裡搖曳似一顆虛弱而空茫跳動着的心。
微黃的燭光裡,忽然覺的眼前這張看了十數年的面孔是那樣的陌生。只是依稀,這樣的陌生,何時見過的,仔細回憶,卻原來,在我離宮的那一夜,他也是這樣的索然的神情。
他依然不語,只是等着我開口。
他的話已到了這樣的地步,何必再逼他說出更涼薄的言語。罷了罷了,此身榮華是他所給。
我斂衣,鄭重下拜,”兩害相衡取其輕也。臣妾身爲大周的淑妃,深受皇上寵愛多年,心
惶恐不安,一直不知該如何以爲報。如今,是臣妾報皇上恩德的時候了,臣妾不敢愛
一己之身,但憑皇上所x。“
他似是鬆了一口氣,不覺掩面道:“朕是一國之君,但憑……但憑你自己做主吧。”
心頭豁然一鬆,似一根緊繃的弦驟然蹦斷,反而空落的無x
脣角浮起一絲哀涼而瞭然的笑意,他原來,涼薄如斯。
俯首下去的一瞬,我忽而莞爾,竟是笑自己,何嘗不曉得他的涼薄,竟何必抱上一絲希
望,他會顧及孩子而留下我。江山美人孰輕孰重,我原不該寄望與他。
所謂恩寵眷愛,在宮宇深處,總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穩,當真的,我若真開口要
他垂憐回*,那真真是自不量力。
額頭鄂上冰涼的金地,口中緩緩道:“臣妾不敢忘恩。”
有霍霍的風吹散我的話語的尾音,漫上我冰涼的脊背,:“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那
熟悉的聲音,欲幫了罕見的果決興凌屬,他正聲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可只怕會陷皇兄於不義之地!”
李長急的滿頭滿臉的汗,急急跟在他身後,“皇上未傳召,王爺不能進去。”
我起身,用理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六王多慮了。”脣角平靜地牽起冷然的弧度,“是本宮自願的,皇上並未強迫本宮。”
他迎着我的冷靜,拱手道:“娘娘自然不願讓皇兄爲難,可是娘娘一旦和親,皇兄便會如漢元帝一般,爲千古後人恥笑。”
玄凌喟然,望向我的眼神大有不捨之意,“朕與淑妃十餘年夫妻恩情,來日漢宮秋深朕形單影隻,看着朧月,靈犀與涵兒的時候,朕又情何以堪……”
玄凌語中大有深情之意,玄清看我一眼,微有動容之色,忙自制地轉過頭去。“淑妃爲皇兄三子之母,位份尊榮,若以淑妃遣嫁,來日帝姬與皇子若牽衣哭泣追問母妃的下落,皇兄待如何回答他們?赫赫遠隔千萬裡,皇兄再思念淑妃,恐怕他日也不得再相見了。”
李長早已聽明白了,不覺臉色微白,只執了拂塵賠笑道:“皇上鍾愛淑妃娘娘,自然不願以娘娘終身平靜胡塵,此後不得相見。若赫赫真要和親,皇上何不從宗室女中選取才貌雙全者封爲公主嫁與摩格?真要既能保全娘娘,又足了摩格的顏面.”
玄凌的臉在燭火下顯得格外陰沉,“你要知道情之所鍾是極難改變的。摩格既然敢要淑妃,自然是志在必得,你以爲是能在遣嫁他人就能令摩格滿意退卻的嗎?”
李長嚇的不敢再言,玄凌冷一冷道:“真要沒你的事,下去吧、”李長忙擡手擦了擦汗,躬身出去了。
玄清眉心微皺,道:“宗室女也好,淑妃娘娘也好,皆是犧牲女子保國家,有何分別?玩意赫赫以此爲例,年年索納要求和親,豈非天下女子皆受荼毒,大周顏面何在?臣弟以爲不安。”
(301頁)他英挺的軒眉揚起惱怒之氣,“他要定了淑妃,是朕被矇在鼓裡,連他什麼時候注意了淑妃也懵懂不知,以致今日讓朕顏面掃地,進退兩難。”
玄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復往日溫和平易的神氣,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氣息,攬衣屈膝,“皇兄,咱們不是打不過赫赫。”
玄凌注視着他,略帶戚然之色,“六弟,你以爲朕捨得淑妃嗎?咱們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一直這樣打下去,赫赫不收回他的狼子野心,一時打退也會捲土重來,大周將永無安定之日。”他微微軟了一口氣,神情寥落,“齊不遲已死,你以爲大周還有多少可用之將嗎?”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王,安慰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爲輔佐臣。以女子終身安社稷,臣弟不敢聽。”玄清屈膝俯首,朗聲道:“皇兄若不嫌棄臣弟無用,臣弟願領兵出關,不退赫赫絕不還朝。”
有一瞬間的寂靜,我幾乎能聽清風是如何溫柔地穿過樹葉的間隙,拂過湖面輕旋的波瀾。可是心裡卻一點點萌除寒意來,他竟不知道要避嫌嗎?方纔的事玄凌未必不放在心上,此刻他又甘心冒大不韙要領兵出征,卻忘了玄凌一向最忌諱親王手握兵權的嗎?
這樣一想,忽地又幾絲疑慮從心底閃過。爲何玄凌才准許我和親,玄清便推門而入,那麼方纔,……難道他便一直站在殿外,將我與玄凌一言一語皆聽得清清楚楚。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又怎會一直在殿外?
玄凌緩緩的笑起來,他的目光漸漸變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無數鋒芒碎冰,“你果然說出這句話了!”他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戳向他的胸膛,“你告訴朕,你這句請求究竟是爲了大周,——還是爲了她?”
38、玉樓歌斷碧山遙
我( )然大驚,心像是被一隻強勁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滿心滿肺裡扯出那種被強力拉扯的痛楚和驚竦來。
他終究是猜疑了!這樣一步一步引着他( )中,證實他對我情意無假。
玄凌微眯着雙眼,漏出幾分凜冽的殺機。“你若不肯說,朕來回答你。方纔朕命你候在殿外,無詔不得入內。你一向很聽朕的話,也很謹慎小心,可爲何一聽到朕允許淑妃和親你便冒然闖殿?你一向對朝政至少注目,只做個悠閒王爺,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歡親王領兵,你還要爲她提出向朕領兵權抗衡赫赫。”他冷笑一聲,那聲音像極了欲撲向獵物的猛獸,“朕想起來了,當年你也曾爲淑妃的兄長上書請奏,果然還是爲了她!今日。。。。。。你連自己的妻兒也不顧,只撲過去救淑妃。朕沒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時候你那種奮不顧身的焦急,你救下她後那種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從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們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纔你這樣闖殿,朕還不信旁人所言,說你們二人午後在宮中私會!嘿嘿。。。。。。”他的笑帶着森森殺機,“是朕從前懵然不知!”
我額頭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樣冰涼一滴,倏然滑落到頸中,竟不覺得涼,方知原來自己身上也早已駭得涼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氣極大,他一把反過我的手腕緊緊抓住,連連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極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泛起一圈妖()的紫色,我只咬着脣不敢出聲。
玄清面色微微發白,然而他再沒有看我,只是迎着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靜相對。突然這樣安靜,時光被緩緩的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極堅韌的,一圈一圈繞在我們之間,瞞了那麼多年,擔心了那麼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曉的事終於清晰的橫在我們面前。
我顧不得手腕的疼痛,望着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腦中轟然鼓譟着無數奇怪的聲響,彷彿是無數和器樂在耳邊狂亂的喧囂着。所有的思想一掃而空,腔子裡憋着一口氣,只空空的想着,“無論他怎樣說,玄清,我們不能承認---不能。”
“皇兄誤會了。”他神色寧和,彷彿玄凌口中字字誅心之語與他並無相干,“臣弟一向輕縱無禮,難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謹守宮禮,若非與臣弟結爲姻親,連一語相干也無。”他肅然道:“臣弟適才闖殿的確失禮至極,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見大周蒙赫赫要脅強求之辱,臣弟雖然無能,但枉受親王俸祿,不能不思爲國效力,即便皇兄垂愛,得盡士卒之力亦心甘情願。而爲淑妃兄長求情之事,皇兄當年亦呵斥過臣弟,指責臣弟不應爲罪臣多言。其實當年平定汝南王禍患時,臣弟已與甄衍惺惺相惜,深覺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說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該如何啓齒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說話。
終於,玄清擡起頭,平和目示玄凌,“臣弟並非不顧妻兒,而是玉隱與予澈皆遠離熊(),相當安全。而四殿下,是惠儀貴妃唯一一點骨血。宮中嬪妃無數,臣弟最敬重惠儀貴妃。”他目光彷彿無意一般掃過我,復又平靜如初,“臣弟當年在太后宮中曾與惠儀貴妃有過一面之緣,惠儀貴妃侍奉太后勤謹,得閒時問了臣弟一句,天氣漸涼,不知太妃在休息修行,身子可安好?過後不久天氣愈涼,惠儀貴妃命侍女採月贈臣弟棉袍帶與母妃,臣弟感激之餘亦不免驚詫,後來才知惠儀貴妃慈心,那棉袍不僅母妃有,連父皇當年身邊隨侍的更衣太嬪皆有,太嬪中無子無女終老之人甚多,惠儀貴妃一一顧及,臣弟敬重之極。”
玄凌面色稍緩,卻仍不減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貴太妃在宮外修行,不比朕當年與母后在宮中能日日相見。”他語氣冷一冷,“難爲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儀貴妃一顧之恩,臣弟不能不報,更不能見皇兄與貴妃唯一血脈有險而袖手旁觀,”他微微一笑,“臣弟還有一層私心。玉隱跟隨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測,玉隱必定對臣弟怨恨之致。”
玄清徐徐笑了,笑得那樣淺淡,好像初秋陽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葉,“抱歉,讓皇兄失望了。您方纔說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臣弟也很高興,皇兄這樣臆想誠然是對臣弟不公,欲是真的很在意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氣是對我無比的尊崇,“恭喜淑妃,”
他望向我的時候,恰如一個親王對寵妃應有的神色,溫文爾雅的樣子,禮貌的措辭保持着無懈可擊的距離感。
心裡有酸楚和欣慰的番疊交錯,彷彿被撕開的傷口被人撒上鹽,痛雖痛,欲知能凝結傷處。我的眼前有滾熱的白霧翻涌,他的面孔漸漸模糊。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說出這樣的話,要他在玄凌面前說出玄凌幾多在意我而恭賀我,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傷痕。
玄凌目光稍稍溫和些,只是語氣依舊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一般,並不放鬆。“你若顧忌隱妃,便不該與淑妃在宮中私會。若隱妃知道,該當如何疑心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裡落了些閒話,彷彿你與隱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他挑一挑眉,“臣弟自然知道不該與宮妃私下相見,但是臣弟確是有要事詢問淑妃,此事事關靜嫺。。。。。”
“是關於靜妃。。。”
我幾乎是與他同時脫口分辯。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講完,只是居高臨下()着我,“淑妃,清河王說的夠多了,朕想聽你說。”
我不動聲色的泯去淚意,端正跪下,卻不避他的目光,“六王冷落隱妃其實自靜妃死後便如是,玉隱每每傷心告之,卻也說不出是何道理,臣妾身爲玉隱之姐,不能不爲她擔心。今日王爺遇見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擔心不過,再三追問,王爺才肯吐露一二。且從前府中兩位側妃總有些不睦之處,國公府想必也有些閒言碎語,王爺便覺得靜妃之死有些蹊蹺,臣妾主理後宮,當日之事又是衆人親眼所見,不能這般冤屈了玉隱,所以爲此勸解王爺平息對玉隱的疑心。”我轉而悵然,“其實夫婦之間這般疑心又有什麼意思,臣妾身爲旁人,再多勸解,終究也是枉然。”
玄清長眉一軒,“至於與淑妃私會之事臣弟不敢茍同,不知是何人與皇兄面前嚼舌,淑妃開解過臣弟不久,玉隱也出來尋臣弟,臣弟與她將話說清也說無事了。"
我眼中微蘊了淚意,“方纔臣妾與王爺異口同聲,皇上該知臣妾並未與王爺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爲大周受些折辱,但前有溫太醫之事,今又事涉王爺,臣妾實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嗎?”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轉念的疑心,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隱妃,那張小像的確與隱妃相似,但若說像你也無不可。若那張小像真是你的,而隱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皇兄多慮了,”
“是朕多慮了,”玄凌稍稍和藹神氣,“母后在世時再三告誡朕不要多美貌女子,淑妃無心也好有意也好,橫()於我們兄弟之間,又外惹蠻夷覬覦,實是禍水。若再留在宮中實在有不詳之虞,朕便從摩格之求,送她遠離大周,許赫赫和親。”
玄清神色微變,拱手道:“皇上三思。。。。。”
他果斷的揮一揮手,“你回去罷,朕心意已決,再不會改。”
是不能改!這麼久的歲月,朱()赤壁中的宮闈歲月,我無比清晰,我與玄凌,不過是鮮豔花叢中的一朵,開的再好再美也終有凋謝的一日,何況這朵花謝了,自然有別的花會開。若能以我平邊亂,他自是肯的,至於顏面,他自然有法子保全,況且裡子足了也罷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脣色發白,手指緊緊扣在袖中,極力保持着鎮靜。心中如被刺穿一般,玄凌已經疑心,我與玄清之間必然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神,如果是他,寧願是我。
我只默然承受他施於我的命運,俯身三拜,“春日宴,緣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我剋制不住後頭的哽咽,淚光模糊裡瞥見玄清隱忍的神色,終於有淚滑落於金磚,在燭火下閃出一點桔紅的光,我繼續道:“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臣妾本是廢棄之人,能得皇上愛幸,再度隨侍左右已是萬幸,今日能以鄙薄之軀爲皇上盡綿薄之力,臣妾無可推諉。即便日後不得與皇上歲歲相見,也盼皇上萬壽永康。”
玄清,他應當是聽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歲”,萬萬不能在因我而見罪於玄凌了。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告退。
月色空濛如許,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這樣炎熱的天氣,回顧西窗下,竟覺漏下的月光有寒涼之意,滿地丁玄香堆積,亦如清霜覆地。
玄凌靠近我一些,幾乎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輕輕拂在面上,他問我:“你怎麼打算?”
我本能的摒住呼吸,“臣妾不敢有違君命。”
他靠得更近一點,迫視着我:“朕問你,你答允和親後會怎樣打算?”
睫毛上猶有淚珠未乾,將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顆冰珠。我悽然一笑,“臣妾還記得回宮那年的九月,皇上告訴臣妾梨園排了新曲子《漢宮秋月》,還曾攜臣妾一同觀看。昭君被迫離宮出塞,臣妾記得極清楚,昭君身負君恩,不肯遠離故鄉,在兩國交界的黑水河投水自盡。”我低低道:“臣妾不敢爲蠻夷所辱,連累皇上清譽。”
語畢,驚地想起玄清。當年爲形勢所逼回宮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些世,我已經對不起他一次,斷斷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輕輕吸一口氣,夏夜帶着花香酥靡的空氣吸入鼻中如細細的刀鋒般凜冽,激出我滿腔酸楚的淚意。
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臉上,片刻,他終於緩緩放開我的手腕,行至東室西側的紫竹書架邊,取下一個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過來,沉默的將瓶中的雪白粉末仔細撒在我手腕青紫處,細軟的藥粉觸及肌膚有清涼的觸感。他取過一卷細白紗布幫我包好,“這是太醫院新呈的消腫藥,朕剛纔在氣頭上,下手重了。”
我不知他意欲何爲,只得道:“多謝皇上。”
“朕不是漢元帝!也不希望你成了有去無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溫柔扶起我,頗含意味的看我一眼,從袖中取也小而溥的一個黯黃紙包。我接過打開,那是一種研磨的極細的粉末,仔細看是淺淺的綠色,只有一指甲蓋的份量。散發着薄薄的酒香。他不動聲色,只低語道,“只需一點點,用不着太費力,朕知道你聰慧過人,一定會讓它派上用場。”
我留得寸許長的指甲輕輕按在紙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着那些綠瑩瑩的粉末,有種妖異的鮮明色澤。“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皇上思謀不錯,只是摩格子嗣不少,只怕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玄凌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單手抵着下頜,“摩格有五個成年的兒子,英勇善戰,不過都是有勇無謀之輩,不足爲慮。唯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域公主東帳關氏朵蘭哥所出。只不過那孩子和十歲,算不得什麼。”玄凌厭惡的揮一揮手,似要甩掉什麼髒東西似的,“只要這個野心勃勃的東西一死,赫赫自然會臣服於朕,不敢在起禍心。”
“皇上思慮周詳。只是摩格有大軍護衛,臣妾自知得手後也難以脫身。”我凝望他,緩緩啓脣,“只願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的兒女,臣妾爲大周殉身,死而無憾。”
他微微一笑,彷彿與我閒話家常一般,“放心,你一旦得手,朕自會安排人接應。你毫髮無傷回來,還是朕最心愛的淑妃。”他展臂摟過我,微笑仿若往日恩愛時一般,“即便老六有什麼不軌之心,朕也不會真生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難怪他們船到垂涎於你。”他停一停,驟然放重了語氣,“只是嬛嬛,不過旁人如何愛慕你的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這裡。”
他加大了摟我的手勢,極用力的,似乎想要把我摁進他的骨子裡去。我的面龐緊緊的被壓迫在他的衣上,整個人似乎如窒息一般透不過氣來。隔着他手臂的縫隙,見窗外月色如霜,心底如下着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雪,一片白滄滄的茫然。
39、西風愁起綠波間
次日晨起回去,玄凌便告知六宮,淑妃爲熊羆所傷,憂鬱成病,無法料理後宮事,命貴妃.德妃與貞一夫人.莊敏夫人共協六宮.挑選掖庭中自願出塞得得窈窕宮女賜予赫赫可汗和親,妃嬪宮眷無事不得驚擾淑妃.
貞一夫人的寵幸與榮光在一夜之間便輕而易舉獲得,這樣的榮寵本是要惹人妒忌與非議的,然而衆人無不清晰的記得她那日奮不顧身的深情,即便是莊敏夫人也不能苛責,更無旁人多言了.
只是槿汐偶然疑心道: “別的倒也罷了,只是那日熊羆性情大作的原因是因爲莊敏夫人的小帝姬舉止不慎,怎麼皇上也不責怪,反而給了莊敏夫人協理六宮的榮寵?”
彼時我半靠在榻上,伸手剪了兩塊膏藥對鏡仔細貼好,揉着額角道: “胡蘊蓉耳聰目明,皇上不能不偏愛.”
槿汐微微沉吟,眸光一跳, “皇上那日怎知娘娘午後與六王私下見面,只怕是………….”
我眸中一沉, “我心中有數.”我對鏡微微一笑, “槿汐,貼了這膏藥是不是更像憂鬱成病的樣子了?”
槿汐眼角微溼, “娘娘位分尊貴,卻要受此命行事,奴婢是在心有不忍………”
窗外開了一樹又一樹的石榴花,明豔豔的照在薄薄的雲影紗上,彷彿浮着一朵朵殷紅的雲霞.
那鮮豔明亮的紅映着我沉靜如水的面龐,愈加顯得我臉色發青,不忍卒睹.我悠悠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寵妃與臣子有何異,修成玉顏色,賣與帝王家,一併連性命都是皇上的.若他真要我以身事敵,我除了一頭碰死,還能有別的辦法嗎?”
槿汐滿面戚色, “一夜夫妻百日恩,奴婢總以爲皇上會念些舊情的……….”
我微微一笑,手指按着那雲影紗上豔紅的花影, “槿汐,你一向聰慧,怎麼今日到婆婆媽媽起來了.”
即便她素性剋制,亦難免憤然之色, “大周開國百年,奴婢未曾聽說以帝妃之尊而受此折辱.”
“總有第一個,不是嗎”我握住她的手, “槿汐,我信不過別人,只能你陪我去.”
她手指微涼,鄭重搭在身邊, “自娘娘入宮,奴婢不曾有一日與娘娘分離,娘娘不說,奴婢也會生死相隨.”
我 心口一熱,無論人事如何涼薄顛覆,我總還有槿汐,總還有世事如霜裡給我一息溫暖與安慰的人.”
忽聽得花宜在外頭輕聲道: “娘娘,九王妃和隱妃來了.”
槿汐“咦”了一聲道: “不是說妃嬪宮眷都不得前來柔儀殿探望,以免擾了娘娘嗎?”
我想一想: “總不能連親妹妹都不能來探望吧?反而落人口實,而且我猜必是玉嬈去請求的,否則皇上也難答允.”
槿汐唸了句佛,道: “幸好四小姐是九王妃,否則奴婢真不能不擔心.”
我一笑, “去請進來吧.”
玉隱和玉嬈進來時我已經我在了牀上,鬢髮未梳只是蓬着,隨手拿一條珍珠額帕束了,越加顯得病容沉沉。玉嬈一見變了臉色,急道:“我說那日姐姐被嚇到了,果然真的,瞧人都病成這樣了。”
槿汐忙上了茶,問道:“三小姐和老夫人不曾來?”
玉嬈笑道:“娘是最怕入宮的,爹爹也怕她錯了規矩,何況這些年孃的身子一直斷斷續續病着,也不便來見姐姐。三姐是和翁主嫂子陪着孃親呢。”
玉隱在我牀邊坐下,仔細看着我的臉,淡淡道:“幸好王爺救得快,否則長姊——”
玉嬈擡首看了她一眼,笑道:“若非二姐的面子,二姐夫也未必肯這樣盡心救姐姐。”
玉隱面色微變,欲言又止,只得微微一笑作數。玉嬈笑道:“二姐,咱們帶來的東西呢,玢兒肯定只顧着和外頭的人閒話了。那枝參可是我挑了好久的呢。”
玉隱起身出去了,玉嬈見無旁人,趁着爲我扶正靠枕,俯在我耳邊道:“九郎已經得了消息,聽說皇上有遣嫁意?”
我瞥她一眼,“六王告訴九王的嗎?玉隱可知道了?”
她搖搖頭,着急追問道:“是不是真的?”她見我默然不答,登時臉色大變,恨恨道:“我早知道他不好,竟不想這樣薄情!”
我微微沉吟,“不得輕舉妄動,失了分寸。”我見她情急,亦是不忍心,“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別急。”
簾影微動,卻見玉隱身形弱弱地進來,她今日穿得簡素,不過一(裳)月牙藍穿花蝶長衣,以杏色垂(絲)緊了,愈加顯得細腰若素。家常彎月髻上髻了一雙碧玉纏絲明珠釵,卻是極名貴的南珠,微有光線處便熠熠生輝。玉嬈一時掩不及焦急神色,玉隱眼尖,淡淡笑道:“果真姐妹情深,長姊一病,四妹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玉嬈忙轉了臉色,笑吟吟道:“自家姐妹,二姐難道不關心姐姐嗎?”
玉隱盈然有笑意,“自然不是,”她剝了一枚葡萄送至我口中,低首閒閒道:聽說長姊病了,王爺原想來和我一起來探望的,結果一早九王府又來請,只好我和四妹一同來了。”
我半倚着身子,有氣無力道:“男女有別,連哥哥和爹爹要來一次都極不容易,何況王爺這個妹夫。”
玉隱“哦”了一聲,脣角纔有了一點溫意,“長姊病了難免口中發苦,再吃顆葡萄吧。”
我搖了搖頭,槿汐道:“娘娘受了驚嚇,這幾天什麼也吃不下,夜夜發噩夢,心悸頭痛,奴婢看了都擔心。”
玉隱蹙眉道:“溫太醫來瞧過了沒?”
槿汐道:“貞一夫人產後失調的病一直沒好,皇上請溫太醫好好瞧着。所以這幾日都是旁的太醫來看。”
玉隱眉眼間憂鬱之意更深,輕輕道:“是不是因爲前幾天王爺救你的事,皇上不高興了——”她艱難地咬着脣,“王爺回去後就一直是不大高興的神氣,我問他,他也不說。”
玉隱如此一說,連玉嬈也生了幾分憂慮,只睜着秋水明眸盈然望着我。
許多真相往往讓人覺得殘忍,何必要一意挑破,我微笑道:“不要多想。王爺救我與潤兒皇上怎會不高興?難道要眼睜睜看我和潤兒慘死嗎?潤兒是皇上的親骨肉呢。”
玉隱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問: “皇上來瞧過了沒有?”
我道: “晌午剛來過,大約政務忙,坐了大半個時辰就走了.”
玉隱微微頷首,道, “皇上這兩天的確忙,聽聞要從掖庭宮女中選取有姿色者賜予赫赫可汗和親.幸好是宮女也罷了,若是以宗室女子和親,只怕又要廷議如沸泐”
我隨口問:”最後挑了誰?”
“宮中梨園琴苑的林氏,年方十八,父母雙忘,長的很有幾分顏色.聽說今晚便要送去行館了.”玉隱微有憐憫之意,”雖說是和親,但這樣的身份地位,又是異族,只怕往後在赫赫舉步維艱.”
“千里琵琶作胡語………”我幽幽一歡,亦覺傷感.
如此又聊了一會兒,天色不早,二人見我只是懨懨的,便也起身離去了.
玉嬈先去側殿看幾個孩子,玉隱足下稍緩,終於又獨自折回我身邊,”長姊這次的事僥倖皇上不追究,但斷斷不能再有下次了.”她沉聲道:”王爺是我的夫君,我實在擔心.”
“你放心,”我神色微慵,清晰道”我也不想與王爺彼此牽累.”
玉隱睫毛微垂,似還有千萬种放心不下,默然片刻,靜靜離去.
是夜,我安坐於小轎之內被送出宮,按照遣嫁和親的宮女裝束,一色的雲霞衫子,翠羅綴銀葉子挽紗長裙,織腰束起,鬢髮長垂.長夜寂寂無聲,偶然聽得遠遠一聲更鼓,更能分明自己此時明顯略快的心跳.
擡轎的內監腳步既快又穩,腳步落地的沙沙聲像極了永巷中嗚咽而過的風.我懵然生了一點點懷戀的心,若我真的失手死於宮外,也許,今夜是我最後一次聽見永巷裡的風聲.漸生的傷感使我忍不住掀起轎連廉,夜色一張巨大的烏色的翼自天際深垂落下,雨邊硃紅宮牆似兩道巨龍夾道蔓延,不見高處天色,紅牆深鎖,宮院重重,當真是如此。比之前次的離宮,這次心中更沒有底,從前,至少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如何走。而今,生死存亡皆是未葡之事,恰如歲風搖擺的寸草,完全身不由己。
彷彿只是一晃眼的時間,小轎已將我送至城門外。夜色如濃黑一般,遠近有無數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聽馬匹打着響鼻的砰砰聲,夾者馬鈴叮鐺,赫赫數千人馬竟是鴉雀無聲。林是所乘的絳紫塗金大帳的車便停在身前數十步之搖。摩格見我只身下轎,身後只跟着一個槿汐,只笑了笑,你跟皇帝夫妻一場,他也不來送你一送,真當薄情。
我置之不理,只是扶了槿汐的手上了林氏的大帳車坐穩,方纔不急不徐道:千里相送,也終須一別,不必這樣兒女情長。
摩格眼力含了一縷笑意,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性子。
我並不看他,只是隨手整理好衣裙上的流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無話可駁。”
摩格郎然笑道:“是,難得皇帝肯割愛,否則即便本汗大軍壓境,他要不放本汗也未必有別的法子。”
我揚一揚嘴角算是對他的迴應,只半合了眼睛養神.他也不多言,隨手落下我身邊一臉怯怯溫順之色的林氏喝道:”自己騎馬!”
林氏也不敢哭,只得自己去了.
一路日夜兼程並無多些休息的時候,我雖在車上免些風沙之苦,然而車馬顛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更不用說一衆陪嫁的女子,更是苦不堪言.摩格只是率軍前行,並不與我交談,更不接近我半分,我不時按一按腰間那包薄薄的紙包,不禁大費躊躇.
40、彈著飛鴻勸胡酒
這樣兩日雨夜,直出了雁鳴關與大軍匯合,再又走了百餘里,摩格才下令三軍紮營休息。
清晨時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風在身仍不覺瑟瑟,便與槿汐下車圍着篝火坐下取暖。
大軍在野並無熱飯熱菜,加之又要照顧感染了時疫的軍士,所分的糧食也不多。分到我手中不過是一個幹得發裂的麪餅與半壺馬奶。宮中錦衣玉食習慣了,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吸一口氣,將硬如鐵皮的麪餅泡在馬奶中,道:“娘娘湊合着吃吧,否則餓傷了身子。”
馬奶的酸腥味衝得刺鼻,並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種香醇甘甜,一聞之下都覺難受,如何能嚥下,難怪那些女孩子要哭紅了鼻子。然和這兩日日夜趕路,也不過曹操吃些東西,我皺皺眉,如槿汐一般將麪餅泡得軟和些,屏着呼吸艱難地嚥下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難爲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着手中的麪餅,“我只是想着清當年被拘赫赫,或許連這個也吃不上。”我極目瞭望,出了雁鳴關,四周已少××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現在,目之所及不過是茫茫蒼黃,一望無際。偶爾有幾棵胡楊伸開瘦××的枝椏仰視蒼穹,更平添了幾分荒涼蕭索。有風呼嘯而過,帶着細細沙土撲上面來,嗆人喉鼻。我去過一條湖綠紗巾包住面目口鼻,低聲向道:“已經出了雁鳴關百餘里了吧?”
槿汐似乎專心地撕着麪餅,口中低低道:“是。”她滿面焦慮地看我一眼,“已經走了那麼遠,娘娘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只怕再走得遠,即便是娘娘得手,也無法脫身回宮了。”
我隨手抽過一根枯枝扔進火堆,火焰“嗶剝”燃起木葉特有的清香,遮擋住狂風的乾冷,槿汐不無擔憂道:“奴婢瞧摩格並非那種昏庸愚鈍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嗎?”
我微微搖頭:“你說呢?”
槿汐秀眉微鎖,我撥着明亮的火苗,輕輕道:“摩格固然精明,皇上才真聰明會划算。我既許我和親,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個淑妃抵換幽雲二州的兵家要地,真當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軍中時疫大起,他們要幽雲二州也不過是誇口之詞,現下早無這樣的兵力。”
“的確是。”我淡淡道:“幽雲二州不過是藉口而已,能有一張治時疫的方子,足以讓赫赫度過眼下火燒眉毛之困,何況還有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幣。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雲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動干戈,皇上未必抵擋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樣,只是彼此找一臺階下,而我恰好是那個臺階而已。”
槿汐看了我一眼,“那麼摩格指明要娘娘……”
我冷笑一聲,“大週四位皇子,娶我便等於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寵,但終究如何還未可知,畢竟貞一夫人家世微薄,家中無什親人。而論子以母貴,予涵和予潤皆大有可能。摩格娶我等於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聽越是焦慮,“皇上是斷斷不肯落人要挾的!”
我下意識地按了一按懷中的紙包,脣角浸上一縷幽咽笑意,“我仔細算過皇上給我藥量,足以毒死兩個人。所以,摩格若不似,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脫則罷,若逃不脫,亦自裁。”我漠然望着蒼冷天際,那灰灰的藍像久病的人的臉,“這是聖裁。”
“來來,馬奶喝下去回味上來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性,雖然悲泣遠嫁,但一時能吃飽,又綻出極明亮的笑容來。
我亦不覺含笑,大約就是年輕的好處,什麼煩惱都能一飽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煩惱,也不過是馬奶有腥味,麪餅太硬而已。
摩格遠遠瞧着我就着馬奶努力嚥下麪餅,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宮裡爲淑妃,現下委屈你了。”
他說這話到無輕佻之意,卻是帶了幾分溫厚,我略施一禮,“可汗千方百計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況既然離宮,我也不再自視爲淑妃。”
“你倒能順時應世。”他打了個響亮的呼哨,“不過你說話時說‘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眼前‘臣妾’來‘臣妾’去的好聽得多。”
“一樣的。”我靠近溫暖的篝火,暖着被大漠冷烈的風吹涼的雙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會自覺順時應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裡稀薄的陽光,“你這樣的性子,絕對可以做好我的閼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當日所言已經成真。”
他簡短道;“你殺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稱爲大妃,大妃之下又設東西兩帳閼氏。東帳閼氏朵×哥出身高貴,又爲他誕下數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帳閼氏了。
我聽出他話語中的輕蔑,也不多言,舉起皮囊就飲。奶香夾着濃烈的酒氣直灌去喉,辣得喉頭直冒腥氣,像有小小的皮刺一下一下的掛着,燒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臟六腑。我一時忍不住,大口地嗆出來。
他不覺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樣喝不對,第一次和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到習慣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這樣喝,一定會嗆到。”他的手落在肩頭十分有力,帶着兵刃的鐵騎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嗆人。
他說罷便來拿我手中的皮囊,我一手牢牢握着不肯放,倔強道:“我再試試。”
他笑意愈濃,語氣也多了幾分溫熱,“好。”
我仿若無意一般將皮囊擱在袖下,心頭髮狠,手指輕輕探向懷中,輕緩地抖開紙包,口中只是笑言:“我只是不服氣,何況往後總要飲酒是不是?”
他呵呵一笑,“我以爲你只會在清河王面前纔會溫順聽話。”
我霍地瞥覺,不動聲色地將紙包封好塞回去,若無其事道:“我何需對他溫順聽話?從前在宮中我溫順聽話只對皇上,往後,是對可汗您。”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嗎?你對皇帝溫順聽話是因爲權勢,對我是因爲形勢,對清河老六是喜歡才溫順。”他意味深長的盯着我,“我親眼見過,所以有比較。”
“那又如何?”我掠過一節枯枝輕輕劃過沙地,“我沒有自己的選擇,不是嗎?”我看着他,“我只能對命運溫順聽話。”
他頗有興味地瞧着我,片刻,道:“如果這樣,我也不必千辛萬苦向皇帝把你要來。”他停了一停,笑道:“你要知道,向皇帝手中要出你,不比要幽雲二州簡單。”
“所以,我的價值和幽雲二州相當。”我“嗤”地一笑,“可汗擡舉了。”
他微微眯了眼睛,“如果我不向皇帝要你和親,你猜你現在會以什麼死法死在皇宮裡?”
我目光一爍,灼灼盯着他,“爲什麼我會要死?”
“私情。”他簡短吐出一句,“你既然離宮,我也不怕告訴你,有人拿你和清河老六的事做文章。”
我心念一轉,“莊敏夫人?”我粲然一笑,“如今我平安離宮,莊敏夫人得償所願,清河王也平安無事,皆大歡喜,多得可汗成全。”
他揚一揚脣角,“我只要保全你。”
“你自然有你的價值。”
我輕噓了一口氣,反而抑住了怒氣,“我一直覺得貨物才談得上價值,可汗若覺得我奇貨可居,實在是錯了。”
“是嗎?”他輕哂,那笑意裡不乏倨傲霸氣之色,“女人之於男人,不僅要會得生兒育女,更要能有所助益,自然,能讓這個男人喜歡就更好。但是你若能滿足我最後一條,前兩者我可以不去計較。”他的眸子如深邃的烏潭,倒影出我矇住雙頰的容顏,“而且,你在皇帝身邊實在太委屈,他不能給你的幸福與安全,我自信都給你。”
我未嘗聽不出他話中情意,只作不解,輕輕別轉頭去。“可汗說笑了,甄嬛不配。”
真的,一個女人若真心愛着一個男人,連他細微的關懷亦能一葉落知秋:若不喜歡,無論他如何情深,不過只能讓她裝聾作啞,恍若未聞而已。
摩格見我只是沉默不語,道:“你以爲我只是把你當作貨物?”
“你娶我回赫赫,並不曾詢問我是否願意,不是嗎?”
他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讓人無法揣度下一秒是驚濤駭浪還是波平浪靜。片刻,他豁地抽出佩在腰間的那一把彎刀,赫赫尚武,族中男子皆佩彎刀,是而我也不以爲意。他將彎刀拔出刀鞘,那青銀的光澤恍若一輪明月一般晃上我的眼角。我不覺注目,那彎刀刀柄以黑麟玉鑄成,通體烏黑髮沉,刀刃薄如蟬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輝,一見便知是吹髮可斷的名器。他將彎刀交至我手中,定定看着我,鄭重道:“這焦尾圓月刀是我族的鎮族寶刀,今天我迎你做我的閼氏,就拿焦尾圓月刀作爲定禮。從此,你就是我摩格最心愛的閼氏了。”
我素知焦尾圓月刀之名,此刀以蒙池玄鐵在月下鑄煉三百九十九天,鑄煉時必定得用春日未至而冬日尚未過去那幾天所取的潔淨雪水所鑄造,因而極是名貴,一向被赫赫人視爲瑰寶,並不輕易受之於人。
我只手冷冷接過,刀鋒映得眉髮鬢角皆生涼意,那彎似半輪明月的刀身隱隱泛出碧青冷光,果然是一把好刀。
我伸手輕輕一彈刀身,叮然作響,我隨手將刀還回他手中,徐徐道:“焦尾圓月刀好大名頭,可惜甄嬛素來不喜歡刀槍,要來也無用。”
他深深地望我一眼,正欲再言,忽地生出幾分凜冽之色,遠遠望向遠方,我不知他爲何警覺起來,不由也順着他方向看去,只見極遠處的地平線上揚起一痕淺淺的黃色,我尚未明白,卻見赫赫軍士驟然騷動起來,立時將摩格層層圍在中央。
摩格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來越深,一指前方,向我道:“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我屏息凝神,那一派黃線漸漸愛你近了,細看之下竟是大隊人馬揚起一人多高的黃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聞得馬蹄聲如奔雷席捲,一時竟分不出多少人來。
我心頭一沉,難道是玄凌所派之人已來接應?而我未曾得手,他們卻又爲何如此不避諱分毫?我魚餌想越是心冷,看着身旁摩格的面色逐漸陰沉下去,想必我的臉色亦是如此。
槿汐悄悄行至我身邊,亦不知來者何人,只緊緊握住我的右手,感受到彼此手心淺生的冷汗。
41、千載琵琶作胡語
待得奔到近處,但見一色軍士服制皆是大周軍中式樣,人既矯捷,馬亦雄峻,虎虎生威。前面十二騎人馬奔到眼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內中翩然馳出。馬上之人一襲銀甲白袍,於灰藍天色下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東君耀然自天際落。
有溫熱的霧氣自心頭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濛濛的氤氳,熱淚盈眶。
我從不曾想到會是他來
摩格暼我一眼,揚起眉向他道:“幸會,只是我沒有想到會是你來。”
他於馬上拱手含笑:“可汗離開大周,清未及相送,怕來日難得再聚,所以特來相送。”他望向我“嬛兒,你送可汗已久,是該跟我回去了。”
四周金戈鐵馬未動,只聽見風聲獵獵,偶爾一聲馬嘶蕭蕭。我微微發怔,這些年來,他從未在人前喚我“嬛兒”,這樣親密的口吻,我遠遠望去,阿晉與一俊俏少年緊緊跟在他身邊,身後人馬不過千餘人,衣着打扮皆是王府親隨,想來是清河、平陽兩府中人,並無外人相隨,我略略放心,然而,一顆心旋即提起,他這樣出關前來,一旦玄凌知曉,又該如何收場……
我不覺驚痛,玄清玄清,我千方百計保全你安穩,你何苦這樣事事爲我涉險
摩格乜斜看他,“你貴爲親王,自當曉得她爲何跟我出關。”他停一停,脣角有隱密的笑意,“若是不捨,也是該由他夫君來向我要走她,而非她小叔子。”
這話極是犀利,颳得我耳膜微微生疼,玄清神色自若,當年輝山初見可汗,以爲可汗是明眼人,誰知今日反而要清來一一告訴,豈非失了可汗一國之君的英明。”
他嘿嘿一笑,“你膽子倒大,這樣的話也敢說出口。”
玄清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向我,“當年清錯失放手,未能留妻子在身邊,乃至多年抱憾,今日斷不能再復當日之錯。”
摩格掃一眼玄清身後之人,一指肅立着的十數萬大軍,不由含了輕視之情,“你以爲就憑這些人就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這些人,是我一人。”
他琥珀色雙眸有溫潤光澤,緩緩附上我焦苦的容顏,“雖萬千人,吾往矣。”
摩格冷笑一聲,“清河王千里迢迢來與本可汗說笑嗎?”
玄清神色平和,看着他道:“今日清敢來此接嬛兒回去,便不怕可汗之人馬衆。但可汗貴爲一國之君,若以大軍壓陣,清亦不敢多言。”
摩格聞言不覺微微含怒,輕哼一聲,語中隱然含了幾分銳氣,“你不必拿話來激本可汗,本可汗亦不屑以多欺少,”他昂然道“赫赫人的規矩,若要爲女人起了爭執,那是兩個男人的事。”
玄清躍下馬,敬道:“雖然可汗爲制清而用十香軟筋散,但有可汗這句話,清覺得可汗是磊落之人。”
摩格不覺失笑,“那是政事,那些手段用不到今日的事上。”
摩格身後近侍聽他如此說,不覺蹙眉上前,向玄清道,“你要帶走她,先要問問我這把焦尾圓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圓月刀名氣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過也是破銅爛鐵罷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堅嗎?”
他說這話,原和我方纔和摩格所說的話一般,我心下柔軟,凝望他微笑不語,他亦回望着我,笑容溫熱,如日色清湛
我心中柔和如一池春水,他與我,果然是有靈犀一點的,只要我們在一起,身陷絕境之中,又有什麼要緊,我心中如是想着,只覺世間什麼都不能叫我害怕,只要他在,他在就好
我徐徐行至他身邊,撫落面上輕紗,粲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他溫然含笑,“好,我還要帶你離開這裡”
摩格獨立人前。見我與他言笑晏晏,手搭在刀柄上,向玄清道:“我勸你一句,我要甄嬛做我的闕氏,連你們皇帝也答應了,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事,你一個閒散王爺,其實很不必要攪這潭渾水。”
玄清雖是答他,眸光卻只駐留在我身上,他正聲道,“今日只要我玄清有一息尚存,絕不想再失去嬛兒。今日之戰或許清會不敵可汗,但若有一絲害怕就枉爲男兒”他這話磊落大聲,被肅殺的風沙一撲,字字若銅石金器錚錚擲地
他將我攔在身後輕聲道:“我在這裡”
我輕輕點一點頭,靠近他身旁,與他的手緊緊相握,我轉首見他肩膀衣上有一道裂紋,想是騎馬急馳而來,衣裳裂了也不曉得,我拔下發上針簪,從裙上抽出一縷絲線,繞了一繞穿過去,柔聲道:“你衣裳破了,我先爲你補一補吧。”
他道:“好,你許久沒有爲我補衣裳了。”
我欠身向摩格,“勞煩可汗稍等片刻。”
摩格頷首應允,四周千萬軍馬環伺,風沙嗚咽,偶爾響起一聲戰馬的悲鳴,更覺悲涼蕭蕭
我一壁低頭縫,一壁道:“你和摩格一戰便贏了他。爲顧全他的顏面,他身後千萬軍馬亦不會袖手旁觀。”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低聲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遠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顧你,我不可以。”他目光凝在我臉上,“我曾經眼睜睜失去過你一次,這一次,我總得爲你做點什麼,所以無論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沒有我。”
針腳繞成一個如意紋,我低頭用力咬斷,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淚,只擡首含笑望着他,一字一字拼了全力道:“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今日你若死了,我絕不獨自活着。”
荒涼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橫掠過天空,悲鳴嘶嘶,絕望到如此。
我心中卻是歡喜的。
他撫一撫我的臉,眼角隱約有一點淚光,笑道,“傻子”
我亦笑,淚水卻依依滑落下來,沾溼了他的肩頭。“你纔是個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伸手仔細撫一撫針腳,擡首向摩格道:“可汗請。”
摩格似有怔忡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揚起頭來,目光冷冷從我與他面上劃過,摩格將手中的焦尾圓月刀向地上一拋,神情頗爲懊喪,仰天長嘯一聲,道:“不必了,你的確比我更喜愛她。”他回頭瞧一瞧我,對我說:“你不說話我也曉得,你心裡,也是像他喜愛你一樣喜愛他。”
玄清微微笑着,深情看象我,對摩格道:“可汗說的不錯,我心裡只有她,她心裡也只有我。可汗,多謝你。”
摩格面色陰沉如鐵,道:“那個皇帝可不如你多了。只是赫赫過重如今皆知我要娶一身份貴重的女子爲闕氏,你現在要帶她走,我何以向我族人交待,不免被國中人恥笑。”
玄清聞言雙肩微微一震,頗有躊躇爲難之色。我見他如此神情,不覺疑惑,只含了疑問的目光看他不語。
摩格語音吹散風裡,唯有嗚咽之聲,像是女子低低垂泣。卻聽得一位女子清凌凌的聲音溫婉傳出,帶着一點糯糯的軟意,“那麼。我跟你去。”
這聲音這麼熟悉,我乍聽之下不覺神色鉅變,立時轉過頭去,不是玉姚又是誰。方纔我心神俱在玄清身上,竟未發現玉姚作了男裝打扮混跡在親隨之中。我不覺色變,一把拉住她急到:“玉姚,你怎麼來了?”我立時看住玄清,不覺含了惱意,“玉姚不懂事也罷了,你怎能讓她隨軍前來?”
玉姚還是尋常沉靜如水的容色,喚我道:“姐姐,姐姐別怪姐夫,是我自己執意求了小妹與九王要跟來的。”
我心裡焦急,低聲呵斥道:“你快回去!我總有別的法子回去!”
“別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到上京前渭南河發了大水,許多人都被堵在了岸邊,我瞅見姐夫拼了命待人跨過高漲的河水。他這樣不顧一切的來救你,我這個做妹妹的已經十分慚愧。”她雙眸素來是暗淡的,此時卻是燃着一把灼烈得火,,爍爍的閃着,“姐姐,我曉得你在宮裡過着什麼樣的日子,皇上能出賣你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不能回去過樣的人身邊。”她看了一眼玄清,“這樣日子來我看的極 清楚,姐夫心中喜歡的人並不是玉隱,而是你。我理不清究竟爲何他娶了玉隱,但他這樣來找回你,當是情深意重之人。你不如……跟他走吧,天涯海角,總要爲自己一次,是不是?”
玉姚性子最使溫和沉靜,甚少有這樣激烈的言語,她兩頰微紅,似一朵燃燒着的木棉花,“姐姐,我從前再錯,總算爲過自己一次。雖然我錯了……姐姐,我牽連了你們那樣多,你讓我可以補償一次,讓我心裡好過些。”
我緊緊按住玉姚的手,急道:“你還年輕,管溪的事我們從未曾怪你,也無需擬以此補償,我讓六王送你回去,平平安安嫁了。你不要有糊塗主意,斷不能嫁去赫赫毀了自己一生幸福!”
玉姚神色悽惘,脣邊泛起一渦苦笑,“姐姐,我還有幸福可言麼……我已經心如死灰,與其老死家中,日日詠經,不如讓姐姐成全我一次,讓我可以贖去罪孽心安理得地活着。”她咬一咬脣,“何況我既來了,就沒想過要回去!”
我心中大震,玉姚在家中姐妹中最是溫柔軟弱,卻不想果然姐妹一脈,骨子裡都是那樣倔強。
玉姚微微一笑,推開我的手,霍地散開發髻,青絲如雲流瀉。她並無畏懼,行至摩格身前福了一福,道:“可汗明知姐姐有兒女牽掛,終究放心不下。與其如此爲難姐姐,可汗不如帶我去赫赫!”
摩格饒有興致地看着玉姚,笑道:“你要去我便帶你去? 你可知我費了多大力氣纔要到你姐姐? 你又如何與你姐姐相比。”
玉姚也不惱,只是含了淺淺暮春月光樣的笑意,“玉姚卻是不能與姐姐相比。可是可汗對國中之言娶貴家女爲闕氏,而不坦言娶大周淑妃,可見可汗也忌諱奪人妻子落入口實。姐姐固然貴爲大周淑妃,權傾六宮。可玉姚也是淑妃之妹,隱妃之妹,平陽王妃之姐,承懿翁主小姑,大周親王的小姨,帝姬皇子的姨母,若論身份,玉姚未必遜色於姐姐,更不會爲可汗招致非議。”微風拂動她垂散的長髮,愈加趁得她消瘦身量如一枝風中青柳,盈盈生色。只聽她口齒輕靈,娓娓道來如玉珠緩緩傾落玉盤,極是動人,“其實可汗強要姐姐和親已屬不智。姐姐年長,玉姚年輕,舍長取幼,是爲一;姐姐嫁爲人婦,玉姚尚未出閣,舍女取婦,毀人家舍,散人親倫,是爲二;姐姐有兒女夫君牽掛,可汗帶回姐姐的人也帶不回姐姐的心,費盡心思也枉然,是爲三;最要緊的是,皇上雖將姐姐與了可汗,可是奪妻之恨不共戴天,眼下皇上不說什麼,可來日皇上也好太子也好,想起奪妻失母之恨,可汗以爲赫赫還能安居大漠嗎?何況君辱臣亦辱,到時君臣一心欲滅赫赫,可汗以爲如何?”她纖白玉手一指玄清,“六王是諸王之中性子最溫和的,連六王與九王都派出親隨追回姐姐,可汗睿智,自然無需玉姚帶多言。”
摩格銳利的目光似要鑽透她一般,只牢牢盯着她,“你倒是很會說話。”
玉姚面上一紅,終究漏了幾分靦腆之色,“玉姚只是如實相告。”
摩格鼻翼微動,瞥了玉姚一眼,“你並不如你姐姐美。”摩格一言,連他身旁近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並不把玉姚放在眼中。
玉姚瑩白如薄玉的皮膚下沁出如血的紅暈來,這樣小兒女的含羞之態,十分增她姿色,片刻,玉姚緩緩擡起頭來,一雙眸子晶瑩烏沉,定定望着摩格,“玉姚自知容貌不及姐姐,但可汗最是明理,乃不知娶妻娶德,娶妻娶勢,且可汗娶妻不止爲家事,更爲國政,豈爲區區容顏而不顧國家大事。”
摩格一怔 ,反而笑起來,“你小小女子,倒有這樣的心胸見解!”
這樣的心胸見解嗎?我心中一酸,年少時的玉姚心思如清水輕緩淺淡,能說出這樣的話,大抵不過是傷心情絕得厲害了。但凡女子,唯有傷透了心,才肯明白世事涼薄,不過如此。
玉姚的笑意淺淺涼下來,似一抹淺淺的浮雲,風吹便會散去,“多謝可汗誇獎。”
摩格揚一揚手,“可是以你一己之身,本汗還是不願放她走。”
玉姚彷彿以料定了他有這番話,輕輕向玄清喚了一句,“姐夫。”她走近玄清身邊,語氣雖輕柔,卻字字錚錚,“姐夫,我曉得要求你送我你心裡也十分難受,可是世事艱難,不得不做擇其一而爲之,而且,爲了姐姐,我是心甘情願的。”她停了一停,語中已微含哽咽之聲,卻又帶了極歡喜與欣慰,“今日我喚你‘姐夫’,並非爲了玉隱,而是姐姐。許多事,我現在才明白……姐夫,姐姐不能再回宮去,你這樣出關再回去也是艱難。幸得玉隱和小王子在小妹府中,有小妹在,皇上終究不能爲難她們。你便帶着姐姐走,走的越遠越好,我成全不了自己的,但願姐夫能成全自己與姐姐。”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還有那張方子……”
玄清眼底有不忍之色,然而她這般鄭重託付,玄清道:“你放心。”玉姚露出欣慰笑意,從玄清手中取過一張薄薄的紙籤,轉身向摩格道:“小女自知無用,唯有通得一點皮毛醫術,所以尋來一張能治時疫的方子,但願有益於可汗。”
摩格眼底轉過一絲冰冷銳色,很快笑道,”你難道不知皇帝已經給了我治時疫的方子,否則我怎肯退兵?”玉姚輕輕“哦”了一聲,徐徐道,“皇上乃是一國之君,一言九鼎,他的方子說能治好時疫就必定能治,可汗也是英明過人,定是試過藥方有效才肯撤兵。只是玉姚有一事想問,是否軍中患時疫之人醫治好之後仍時有手足痠軟、體力不支之狀?可汗自然會以爲久病體虛,但宮中侍女治癒時疫後也不過七八日便能體健如前,難道軍中猛虎尚不如區區女子嗎?”
玉姚沒言一句,摩格眉頭便皺緊一分,待到玉姚說完,摩格已是雙拳緊握,勃然大怒,“我早知皇帝詭計多端,不會這樣善罷甘休!”
“是了,皇帝並未食言,那方子可治時疫卻藥性霸道,你要說他詭計多端,心胸狹窄也不爲過。今日他連自己的女人都肯給你,來日會做出怎樣的事來誰也不知!”玉姚聲音溫柔清婉,然而此刻一字一字說來,卻連旁人都能覺得身上冒起森森寒意,我與玄清對視一眼,深知玄凌個性,必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玉姚揚一揚手中藥方,“玉姚別無長處,只是千方百計求得這一張方子,可使時疫盡除而不傷身體。”
摩格伸手拿過方子,冷笑一聲,“只是藥材而已,如何能救我赫赫子民?我又憑什麼信你?”
玉姚謙謙施了一禮,“藥材好取,烹法只在玉姚手中,可汗大可帶玉姚回去,玉姚不過是一介孤身女子,藥方無用,頂多可汗將士還是眼下情狀,若有用,便可救可汗兵力,此事有百利而無一害,想必可汗也明白,若那方子上連烹法都細細告知,玉姚如何能換走姐姐呢?”
摩格略略思忖,擊掌笑道,“好!好!這心思、脾氣和你姐姐一般無二,本可汗無話可說。”他深深看我一眼,“你跟他走吧!”旋即頭也不回吩咐身邊近侍,“扶西帳闕氏上車。”
那近侍躬身行至玉姚身邊道:“請闕氏上車。”玉姚推開他手,徑自跨上馬車,轉首向我露出清怡笑顏,“姐姐保重,玉姚便去了。”
我心中大痛,伸手握住她手,不覺熱淚潸然,泣道:“玉姚……”
玉姚單薄的容顏彷彿開在逆風中的一朵潔白的花,呵氣便能融去,“姐姐,我是爲自己好過,並不是爲你,所以姐姐不要傷心。”她停一停,“姐姐我是爲自己,你也要爲自己一次是不是?”
馬車緩緩前行,她瘦弱的手臂緩緩從我手中脫出,怎麼拉也拉不住。
塵土遠揚中,她清瘦的身影緩緩掩去。一去紫臺連朔漠,唯餘夕陽如血,染紅天際。
42、幾回魂夢與君同
夜色如輕揚的羽帳緩緩灑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燃着銀亮的光,彷彿銀漢迢迢伸手不可及。
我與他並乘一騎,信馬由疆,緩緩前行。
他的身體是溫熱的,以保護的姿勢在我身後,不離不棄。空曠的原野似乎永遠沒有邊際,足以讓我與他漫行天地間。
我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的話語輕輕拂在耳邊,道:“你喜歡就好。”他的手臂一緊,更擁緊我一些,聲音低低如夢語:“嬛兒,我不曾想還有今日,可以失而復得。”
我低一低頭,聞到他身上青澀而幽暗的氣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這一刻,我真覺得往事皆可放,沒有什麼比能留在他懷中更有安全與幸福。
我婉聲笑道:“如果真有什麼一直不變的東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氣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聲音似溫軟的春風,一滴一滴漾在耳邊,“小像會褪色,我也會變老,甚至對你的心意也會改變,但是這杜若卻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會改變。”
我眉心微微一動,他已然察覺,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許皺眉,兒,我本不想告訴你這樣肉麻的話,但是要告訴你這句話需等待許多年纔有一次機會,所我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淺去,只會越來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邊,即便玉隱在我身邊。”
他的下頷抵在我的頰邊,新生的鬢渣在面頰上有微微的刺痛,好像春日裡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帶着無盡希望的氣息,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輕輕道:“我都知道。”
我取過他懷中的矜纓,不覺含笑:“這麼多年了,還帶着,多傻氣。”
他輕輕一欠,卻帶着融融笑意:“是啊,你卻不嫌我傻氣。”
我忍不住輕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你羞不羞?”
月光如銀傾瀉,連遠處的地平線也帶了一縷淡淡的銀光,恍若銀河傾倒,連綿一線,時年久遠,矜纓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連繫帶子的纓絡也有縫補的痕跡,我柔柔道:“你還自已補這個?”
他眸光微微一黯,還是笑道:“是玉隱縫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爲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來是帶子年久斷了,玉陷知道我不想換新的,後來她縫補好了。”
我聞得“玉隱”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讓矜纓仔細放入他懷中。
他見我沉默,便一握我的手,問:怎麼了?“
我道:”你出來時玉隱知道嗎?“
他微微點頭,”大抵是知道的,我讓玉嬈接她去平陽王府時,她似有疑慮,婉轉勸過我。“
”你要爲她和予澈考慮。“
風將他的話語一字一字吹進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親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萬一,萬一你不能回來,萬一你一輩子只能留在赫赫,赫赫哪一日再與大周動干戈,時要以你相挾……嬛兒,這次,我一定要帶你走。
心裡泛起溫軟的甜意,那甜意裡卻浸着一點一點的酸楚,“我們可以往哪裡去?”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他冰涼的脣吻在我鬢邊,”不管爲了什麼原因,皇兄肯許你和親,我都不敢再讓你他身邊,這麼多年,他要什麼我都可以不和他爭,唯有你,他既然出賣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欠,帶着無限感慨,”就當我,唯一和他爭奪一次。我會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卻聽聞你刺殺摩格不成,潛逃不知所蹤,告誡事情安定下來,我安頓好一切,便會來尋你。
馬蹄聲答答響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總有我們容身之處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着深藍天野,已經到了大漠的盡頭了,再往身隱隱看得見有驛館的點點燈火藥味。回首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開闊,唯有一顆胡楊,停駐在視線裡,隨風沙沙晃動。滿枝的葉,這樣渺廣的大漠中,在馬上吹着拂面的風,彷彿只是飄蕩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葉,無邊無際的原野,彷彿永遠都不能走到盡頭。
若是真能只是蒼海一葉,隨波飄蕩,任意東西該有多好。可是天下那麼大,終究沒有甄嬛和玄清容身之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那枚小小的矜纓都已沾染了玉隱親手縫成的針腳,我們帶着心裡的牽掛又能自由地走多遠?
我們放不下太多,苦海無涯,不能自渡,所以,永遠不能同登彼岸。
風漸漸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裡如一雙巨大的比翼的蝶,彷彿要自由地翩然飛起,我望着他的眼,山系乎是貪戀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喚他:“清……”
遠處明明淡淡的燈火如燃燃的星子倒映進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結的淚,腦海裡驀然想起幼時所念的一句詩,前後都已經模糊了,只記得那一句:“拼盞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一生休?我來不及細想,他的吻落在脣邊,帶着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捲來。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驛館XX的窗格里漏下來,清晰地照出他睡夢中安穩的容顏。這樣的神情,我已經數年不見,可是那樣熟悉的,和自已記憶中的印象並無絲毫分別。只是覺得如身在夢中,不信還有這樣一天。
這樣的月色,和從前在凌雲峰的月夜,並無一點不同。
他臉色有淡淡的潮紅,俊郎的面容略有些倦容。我俯過去仔細看他的臉,心下一軟,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他的面龐。忽覺手上一緊,玄清竟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時不敢動彈,只低低綻出溫柔笑意,“喛,睡覺也不老實。。。。。。”卻見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斷斷續續道:“嬛兒。。。。。。別走,這麼多年。。。。。。我終於等到你。。。。。。”我怔怔在那裡,慢慢伏於他胸前,感覺他身上的無盡溫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過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風聲吹過,晃動着薄薄的窗紙。塞外的風聲不同於紫奧城,紫奧城的風怎麼都是漱漱的小雨,而這裡,連風都是剛硬的。
可是。。。。。。
我緩緩鬆開他的手,那一剎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淚光,淚眼朦朧中,想起數年前他遠赴滇南那一日,離別前昔,我那樣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着你回來。”
終於,我等到了他回來,可是自己,卻不得不離開。
這樣的命數,已是永遠不可能擺脫。
廢棄許久的驛館十分簡陋,尚有一點塵土浮動的氣味,我極安靜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細細的安神香,點燃的一瞬間雙手有些微的顫抖,像是被燙了一般。我靜一靜神,眼見點燃的安神香冒氣一縷幽細的白煙,方纔披上硃紅外裳,靜靜開門出去。
退身掩門的剎那。看見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的月色中,那樣安詳,脣角還帶了一絲笑意,許是夢到了什麼愉快的事。
門“吱呀”一聲應耳關上,我逼迫自己轉身,但見深深庭院,滿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無聲。一輪明月那樣圓,遙遙掛在天空,冷眼旁觀。
原來所謂花好月圓,不過是明月不諳離恨苦,永遠冷靜而自知地掛在天涯那頭。
我終於。落下淚來。
走出兩重院落,驛館大門外,阿晉於槿汐正蹲在**上打着瞌睡,槿汐睡得輕淺,即可醒了,見我裝束整齊,絲毫也不意外,只是帶着那悽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遲早會出來。”
我微微頷首,推一推阿晉,他見我獨自出來,不覺訝異道:“娘子怎麼出來了?”他往我身後探頭,“王爺呢?”
“王爺還睡着。”我看着他,平靜道:“阿晉,你帶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裡?”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簡短答道:“回宮。”
阿晉臉色難看的像鬼一樣,“娘子睡糊塗了不要緊!王爺知道會殺了我的。”他年輕的面龐忽的生出一種堅毅之氣,“這些年王爺怎麼過的,別人不知道,我阿晉都知道!那次靜妃娘娘,若不是王爺喝了酒,靜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爺不會以爲是娘子然後。。。。。。王爺沒有辦法,可是我讀知道,王爺心裡只有娘子,現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宮,爲什麼不跟王爺走,從前走不脫,難道現在還不成嗎?”
我輕輕噓一口氣,“阿晉,我知道你的忠心,所以才託你救王爺一命。”阿晉睜大了眼睛瞪着我,“王爺帶了九王麾下的人出來,京中只怕亂成一鍋粥了,即便你們回去可以回說王爺並不曾找到我或說我逃了,可這世上哪來這衆口一致的?再者王爺若帶我走,太妃,隱妃與予澈該如何?皇上佈下天羅地網追捕我們之時不能不遷怒於他們,到時我便是陷王爺與不小不忠不義之地。若王爺在外安置了我,總有見面走漏風聲的時候,到時只怕後果更不堪設想。阿晉,你是王爺身邊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睜睜看着王爺。。。。。。”
阿晉年輕的面龐上微露猶豫之色,他搓着手道:“王爺當年深悔不能帶走娘子,以至二人分離,娘子在宮中百般受苦。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擔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願殺死摩洛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爺帶回娘子,只怕連娘子都有殺身之禍。”
遠處有夏蟲唧唧的鳴聲,彷彿亦帶了秋聲,銀白月光斜斜的照在阿晉的盔甲上,有淡淡的一圈光暈。再好看的光暈,那也有鐵甲的殺氣。我輕輕一嘆,“阿晉,你以爲皇上是蠢人嗎?他一早便告知六宮我驚憐成病,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我若得手,回去便是病癒的淑妃,依舊掌握後宮,若失手而死,皇上也順理成章的說我驚憐而死,會爲我大舉追封,極盡哀榮,可是唯有一條路是我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我從來知道我逃不出去,我若真死了也息了牽掛王爺和幾個孩子的心,可是我活着,我便不能不爲他們着想打算。所以,我只能回去。”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的一口暖氣,薄薄的隨時都會散去,我測然一笑,”阿晉,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誰都知道你是王爺身邊最得力的人,只有你送我回宮,旁人才會相信是王爺要你送我回宮。王爺帶人來就我回宮,是對皇上的忠心耿耿,這樣才能免去皇上有動王爺藉口。“
阿晉是年輕的男孩子,他眼中已帶了淚氣,手中的鞭子狠狠的一記抽在地上,揭起灰濛濛的霧氣,“我便不明白,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得是,王爺和娘子爲什麼就這樣難?”
我微微笑着,心中彷彿有許多小蟲子一口一口拼命咬啃(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字)着,酸楚難耐,聲音裡不免帶了悽楚,“阿晉,若果終成眷屬要拼上他的身價性命,我惟願他平安終老。“
阿晉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擡起胳膊擦一擦臉,想說什麼終於又低下了聲音,”下輩子,下輩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爺,別再像這輩子,做了兩個傷心人。“
我點一點頭,伸手揉揉他的額頭,含淚道:“傻孩子。”
目光偏西了幾分,我道:“趕緊領一隊可信的人送我走,再等便要天亮了。”
阿晉點點頭,趕緊去了。不過半柱香時間,他領過百餘人來,又牽過一匹馬給我,“娘子上馬吧。”
我翻身上馬,阿晉又向後頭囑咐道:“輕些,不要驚動了王爺。”
“無妨。”我想起那捲安神香,足以讓他好夢至午時。我回首,院門重重深鎖,此時此刻,他一定還沉浸在夢中的寧和和快樂,如果,這樣的夢永遠不醒會有多好。
他一直是我最愛的男人,我可以拼盡我的性命不要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愛,我面臨選擇時我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開他的手。
天下那麼大,歲月那麼長,彷彿永遠都是無窮無盡的,但是屬於我與他的卻早已是走到了盡頭,不得不放開手。
我心中一痛,揮鞭策馬。
曠野漠漠,遠遠的馬蹄聲踏碎滿地銀光,踏得人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
43、鸞鏡朱顏驚暗換
行至半路時遇見玄凌遣來接應的人,卻是夏刈爲首的數千人馬,他見我被護送回來,大驚之餘連連道渭南河大水阻礙了行程,未及如約前來接應,他亦不敢多問,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宮。
一切行宜,我行色匆匆返入宮中,已是四日後午夜時分。
槿汐消息靈通,一壁服侍我淋浴,一壁悄悄道:“皇上聽聞六王擅自領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同夏刈一起護送娘子回宮,定然又要多疑,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滿心憂慮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經派人來傳,先教娘娘先休息,天明時分請娘娘在儀元殿相見,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蘊蓉這兩日陪着皇上少不得又吹了枕頭風,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應對?”
我疲倦地搖頭,水霧蒸起的熱氣氤氳裡有玫瑰芬芳的氣味,熱熱地撲在我的臉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溫熱的水澆在我身上,嘩嘩的水聲裡聽見自己冷靜自持的聲音,“皇上既然說我驚欋成病,也不說我這病見好,天下做母親的哪有不關心自己女兒的,合該母親來瞧瞧我,皇上不許人來驚擾我靜養,那麼讓花宜漏夜去請母親和九王妃入宮,先去儀元以工殿求皇上允許探視我。”我緩緩閉上眼睛,“萬一皇上真真動氣要殺我或者廢黜我,也算是能見母親和妹妹最後一面了。”
槿汐聞言不禁傷感,只好極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宮,即便有孕生子時老夫人也很少入宮,總不曾與皇上碰過面,岳母的面子皇上總是要給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說得對,終歸還有九王妃呢,皇上總不好駁她。”
玉嬈,何曾只是有玉嬈。
溫熱的水氣將我溫柔包圍。其實,更像是個無處不地無法逃離的陰影,脣角泛起一個冷淡的弧度,我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臨近天亮的時候,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然後是漸漸地柔膚粉,淺桔黃,蝦子紅,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藍天。
我只身站在儀元殿中,一襲梨花青雙繡輕羅長裙,裙襬上的雪色長珠纓絡拖曳於地,天水綠綾衫上精心刺繡的纏枝連雲花紋有種簡約的華美,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輕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轍之魚身上幹??的粘膜,作繭自縛。
玄凌並沒有說話,只是他的目光那樣冷,那樣遠,彷彿渾身上下都透着寒氣。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是該死,但罪該萬死的並非這件事。。。。。。”他沒有說下雲,我明知卻也不問,只是那樣默默地垂手站着。
甫天亮的時分,因着殿中深闊,光線依舊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几上供着一束新折蓮,推動着我逐漸向前。我靜靜地望着他,“臣妾見罪於皇上,實不敢再爲自己求得寬恕,只望皇上垂憐臣妾老母幼妹,她們已在殿外求見了半夜。。。。。。。”
清涼的晨風透進一絲半縷女子的嗚咽之聲,隱隱聽得是玉嬈的聲音,“公公不必動了,皇上若不得空,我與母親再等就是。”
李長的聲音又是焦急又是無奈,“唉喲,王妃再這個樣子,九王怪罪下來老奴怎麼擔當得起。”
玉嬈顧然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銀鐲扣着殿門有清脆的聲響,她道:“姐夫!姐夫!姐姐病重了那麼久,您讓我和孃親雲看看她!”
玄凌眉心微微一動,顯然是被玉嬈所求打動。我哀婉求道:“皇上隨便尋個理由打發了玉嬈和母親就是,臣妾實在不忍心讓她們傷心。臣妾錯得再多也好,但請皇上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着就不該現在見人。”
我會意,攪裙快步行至御痤的六扇“八駿”屏風之後。玄凌揚聲道:“請老夫人和九王妃進來。”
我喉着驟然有些發緊,不自學地收了收臂間的銀線流蘇,似要尋得一些讓自己覺得安全的東西。
我從來未這樣緊張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或許,這將是我人生中最後一場豪賭。、
驟然打開的殿門似涌進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睛。玄凌微眯了雙眼,看着逆光中同時步入儀元殿的兩個女子。
二人行禮如儀,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嬈身上,不由自主便溫和了口氣,道:“玉嬈,什麼事慢慢說,不要着急。”
玉嬈急得滿面是淚,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直不見好,我也很久不見姐姐了,我擔心。。。。。。。”
母親低柔的聲音沉穩打斷了玉嬈的哭求,“請皇上許臣婦見一見淑妃罷。”
母親一直按規矩低着頭,她是有年紀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襬極小,跪下雲有些不大方便。玄凌彷彿過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喚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氣,“甄夫人不必行禮了。”
玄凌的視線恰恰落在母親微擡的面龐上,他神色劇變,肩膀微微一震,整個人頓時怔在震動與驚喜,彷彿失去許久的珍寶,突兀地再度出現在他眼前。玄凌幾步跨到母親面前,盯着她的臉,幾欲在她面上挖出無數熟悉的往昔來。
玉嬈滿面疑惑,尚不知發生何事,母親亦是驚魂未定,不知玄凌何以突然失態。
我幾乎要躍出喉頭的一顆心驟然穩穩地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歸。我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滿眶眼淚便再也控制不住。
良久,只聽得玄凌“啊!——”的一聲,伴着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長長的嘆息,無限幽遠哀涼地割裂彼時初見時的驚喜。此時玄凌背對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團福刺繡龍袍上的金龍用上好的金絲線密密織成,那金絲線不知爲何不直浮動着,上上下下,彷彿夕陽下一池隨風顫動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的眼睛。仔細留神之下,才發現他的身子原來和負着的手一樣一直微微顫抖着。
母親尚不知何事,只得大着膽子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志不清得罪了皇上,若真如此,還請皇上念在淑妃待奉皇上十餘年的份上,寬宏大量勿要責怪。”
玄凌的聲音有幾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誰?”
母親與玉嬈面面相覷,只得答道:“臣婦甄遠道之妻甄雲氏。”
玄凌緩緩退開兩步:“你多大了?”
玄凌的問話極突兀,玉嬈的臉都白了,又驚又疑,然而君王的話不可以不答,母親倒也神色從容,“臣婦年過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過半百,年過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還在,也會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吧。。。。。。”他的神智漸漸清醒,勉強笑道:“夫人保養得宜,望之如四十許人,所以朕冒昧問了一句。”
母親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風度,進退得宜,“皇上稱讚,臣婦實不敢當。”
從屏風後頭望出支,逆光中母親與玉嬈如一對雙生的芙蕖開在朝陽明光下。如果說玉嬈是一朵初初展開花苞的含露香花,韶華盛極,母親便是盛極已生凋零意,芳華剎那,紅顏彈指老,細看之下也多了風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雙眼睛,玉隱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綿綿的。而我們三個女兒之中,玉嬈長得最似母親。彼時二人並肩而立,玉嬈便活脫脫是母親少女時的影子,臨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實父親被貶蜀地這幾年,母親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厲害。若站在玄凌方纔的位子細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經遮掩不住母親下垂的脣角,眼角的細紋,鬢邊的白髮與鬆弛的臉容。
我輕輕倒吸一口涼氣,玄凌處處厚待玉嬈,不外是因着她那樣像年輕時的純元皇后。
紅顏如花又如何?時光的手如此公平,拂過每個女子的臉,並不偏愛半分。於母親是,於我是,於玉嬈是,於純元皇后亦是。
我緩緩地溢出一縷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若真白頭偕老,於玄凌,於純元,或許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凌的口吻極和氣,“老夫人要見淑妃自然無妨。只是淑妃早起才服過藥,只怕現下還睡着,夫人與小姨先支德妃處寬坐,等下淑妃要醒來,朕會立刻派人去請夫人。”
玄凌道:“夫人似乎極少入宮,朕從前不曾見過。”
母親溫婉而笑,“臣婦一直體弱,又不甚懂得宮中規矩,所以甚少入宮。有時來探望淑妃,也只是隨衆人一起纔有幸遠遠地得瞻龍顏,實在是臣婦福薄。”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氣了,淑妃是朕的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總該時常見見,共敘天倫纔好。”
母親和顏悅色地答着話,進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時,大約是五六歲的年紀,純元皇后初初有孕,宮中命婦夫人、京中官員家眷皆往中宮相賀。人盡皆知,那是嫡子,乃爲國本。
本是普天同慶的日子,母親回來卻有些不怏怏,父親問起時,母親只是笑言,“人人都說我與皇后長得相似,只是癡長這些歲數。”
父親是何等機慧之人,旋即道:“以後無事不必入宮了,免生不虞。”
那時我還極小,只曉得伏在母親膝蓋上把玩着她束腰的絲絛。年紀漸長,早已忘了這樣的話,入宮後幾度浮沉,母親卻極少來探望,偶爾來一次,也趕在玄凌來時先走了,更不去拜見皇后與太后,我偶有疑惑,母親也只是笑言,“母親不太懂規矩,別見罪了尊貴之人。何況母親若常來,總有人會有閒話,說你恃寵而驕,處戚來往總是不好。這些你都要記得,要會避嫌。”
要會避嫌。。。。。。是的,母親是那樣清醒而自知。所以,她與爹爹這般相敬如賓,這麼多年,除了外頭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過是擺設而已。
我緩緩捂住自己的脣,失力般倚地屏風上。屏風底上鏤着滿滿的西番蓮花,那樣的富麗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紅的底子,用金粉細細勾畫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滿眼生暈,都是那樣炫麗的一片連着一片。
世事如此,我從來不能逃脫,更不能怨恨純元。
良久,我緩緩步出,自幼練成的蓮步姍姍,軟底珍珠繡鞋踏在漫地金磚上寂寂無聲。他見我出現並不驚疑,只是伸手緩緩撫上我的臉,“嬛嬛,朕忽然發現一傭很要緊的事。”
他的手指那樣涼,像是寒冬臘月在冰水裡浸過一般,我只道:“什麼事?”
他並不答,只是和攬我入懷,“無事。你無需明白。”
我輕輕“嗯”了一聲,“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懲罰都好,只彆氣壞了自己身子。”
他靜靜片刻,只是摟着我,似要從我身上覓得一點可以支援他的力量,“塞外風霜大,是朕爲難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得緊,可是後來玉姚依林來了,玉姚依林比臣妾年輕,瞧摩格的樣子像是極喜歡她。”
他輕輕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緊,你平安歸來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親,摩格也無異議,便罷了吧。往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我點頭,他亦不再言語,我想了想終究是不放心,“多謝皇上遣六王帶兵來救臣妾。”
他一言不發,雙目微闔,似乎是沒有聽見。明亮的天光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極沉靜安詳,只是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溼潤的水珠。
這是第一次,我見他如些失態落淚,疲倦到不能自己。
我掩住面孔,緩緩閉上了眼睛。
44、落花時節又逢君
窗外一縷銀白色月光透過花樹,千迴百轉照進來,到了天明時,有換做一抹明澈而蓬勃的陽光,寂寞空庭也好,繁華宮苑也好,哪怕我已經站在了整座後宮的頂峰俯瞰衆生,但心,卻似一尾魚,靜靜的沉到了紫奧城的海底,接着漏到了海底的一縷光線,看着時光寂靜而清冷的流過。
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後宮的生活。不再像年輕時候一樣執意於君王的情愛,依賴於君王的寵幸,以及那些所帶來的榮華富貴,我更習慣看着比我年輕的嬪妃們,那些花一樣的女子費盡心思奪着玄凌有限的寵愛,分享着那些榮光。
我逐漸有些老了,但玄凌的對我的眷顧並未減去多少,並且更厚待我年邁的父母,即便胡蘊榮因着玄凌的寵愛而被冊立爲賢妃,我依舊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地位巍然不動。胡蘊榮因年輕貌美的肆意張揚,我顯得過於安靜了,安靜料理着宮中事務,安靜撫育着子女長大,閒時,與九日相熟識的嬪妃們飲茶談天。
如果不出意料,我相信我這樣的生活會一直過下去,知道我成爲太妃,或者太后。
自然,我的日子裡還有讓我更覺新鮮與滿足的事,那便是雪魄。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膚色凝白晶瑩如月下聚雪,並且,她很愛笑,笑起來笑容清澈,方佛白雪融融上一朵含苞的紅梅漸漸綻放。
孩子,一天天地長大,日子也一天天的過去。
偶爾的深夜,玄凌在儀元殿東室臨幸着飽滿的如嬌花般的年輕女子,我在西室幽幽燭下批閱着一本又一本的奏摺,我得生活不算是坐井觀天,至少,每隔數月我便能在奏章墨跡的甜香中接近玄清的生活。
那次的事之後,他並未再回京,而是自承擅自領兵之罪,要求戍守邊關受風沙之苦自懲。
他戍守雁鳴關六個月,赫赫不敢進犯。
他巡視邊境,步履一直從雁鳴關到達生母的南詔百夷。
玉姚在一年後產下一女,她性情溫婉不失堅毅,甚得摩格喜歡,正巧東帳關氏朵寧個病逝,摩格便將衆妃中唯一無子的玉姚從西帳?氏升爲赫赫大妃,那一年,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賀禮。
雁鳴關大學,他與將士一同戍守邊關,鐵甲之上積雪三寸,甚得將士敬佩。
他戍守邊境,於將士同飲同寢,並不因爲親王身份略生驕矜,將士愛戴,無一不服。
他治軍嚴明,不動百姓一縷麻,一根草,人稱賢王
他尊重赫赫,安撫百姓,邊境祥和,互市興旺,百姓安居樂業。
無數個夜裡,在我侍寢的夜晚,下着雨,或者有清明的月光朗然照地,我披衣起身,在雕着鴛鴦蓮鷺的創下臨風而立,希望自己能借一縷自北吹來的風聽到他的聲音。或者感受多些他的氣息。牀邊懸着一副卷軸,缸底撒金粉,濃墨重彩的寫着一行字,“花好月圓人長久”,花好月圓易得,而人,卻不能長久相守了。但至少這樣的夜晚,是我與他共同擁有的。
只是良久,耳邊只有玄凌沉穩的呼吸聲,綿綿的,與我最接近。
而玄凌每每見到這樣的奏摺,安心之餘不免蹙眉煩心,“玄清這不是收買人心是什麼?”
我不敢勸,亦不敢出聲,太平行宮的變故之後,玄凌其實很忌諱我提到玄清的。他又指着一本玄清上書恨聲道:“他又要爲將士提出要增發軍餉,讓將士吃飽穿暖,難道朕平時苛待了邊關將士麼?”
到底是隨侍在側的羽貴嬪聽不過耳,捧了一碟子細巧點心上,柔聲勸道:“六王這樣提議,也是希望邊關將士感念皇恩,更效忠皇上。”
玄凌聞言只是冷笑,:“感念皇恩還是感念他求取皇恩?是效忠朕還是更效忠他?”他打量羽貴嬪兩眼,“朕想起來了,你出身清河王府,自然是要爲他說話”他上前兩步,一把抓住羽貴嬪柔弱的肩,喝道:“你是否入宮之前就與他有了私情?”
羽貴嬪嚇得面無人色,智慧嚶嚶哭泣,:“臣妾自入宮來一直隨侍皇上,忠心不二,怎會有私情?”羽貴嬪何曾見過玄凌這樣的疾言厲色,嚇得癱軟在地上,拼命磕頭:“臣妾於六王絕無私情! 還請皇上明察”直到她潔白的額頭磕出血來,玄凌尚不解氣,喝道:“去,朕不願意再見到你,他求朕軍餉,朕也不會叫他如願以償”
自此,盛極一時的羽貴嬪失寵,玄凌的性子越發多疑,嬪妃們也不敢多言政事,倒是胡蘊榮越來越…得玄凌的寵愛。
兩年後,玄清再度爲邊關將士請求,極言邊關苦寒,勸玄凌春風亦該度雁門關,玄凌只是反覆沉吟,召他回京述職。
再度見到他,是在春末夏初的世界,因着暑期早生,便早早在太平行宮住下,因着春光尚未收歇,翻月湖荷花便已美的鋪天蓋地,紅紅白白,嬌嬈的人難捨難分。
靈犀素性喜歡荷花,便牽着我的手一同要去,靈犀又極安靜,即便喜歡什麼也從不大聲嚷嚷或苦求,只拿一雙水銀丸似的明澈雙眼定定望着你,叫你心軟。
這一日午後,攜了靈犀得手,抱着雪魄緩緩沿翻月湖而行,過了翻月湖上的鏡橋便是幽風橋,橋下荷花最盛,極目便是潔白新荷,在翠色出傾的荷葉下開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濃豔光華更叫人心曠神怡。偶爾有一隻紅蜻蜓輕巧落在了枝枝綠葉上,靈犀不由歡喜道:“蜻蜓,紅蜻蜓―――。”
湖光在豔陽下折射出金燦燦的水光耀人眼目,我睜不開眼,只問道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錯落綻放,香氣沁人,逐漸掩蓋了荷香清芬,不覺道:“這裡不該是種這些香花的”
方佛有聲音在近旁了,溫和道:“荷花的香氣已經足夠清怡,再種別的花,反而亂了氣味,不夠純淨”
這樣熟悉的預期,在心裡輪迴了千萬次都不止,我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而熟悉,整顆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了下來。
我睜開眼,他站在光線的盡頭,恍若從雲中來,靈犀辨認了片刻,試探道:“六王叔”
他彎下腰來,眼睛成了彎彎的兩萬新月,笑到:“靈犀這樣大了”
他黑了,也瘦了,素日溫潤的面龐被邊境的風颳得菱角分明,雙眸似凝聚了邊地如鉤冷月的精銳寒氣,更添了幾許剛毅,因是入宮,他已經卸下了重甲的生鐵之氣,只穿了件簡單的米白色軟綢的長衣,袖口處綴着些許緹色萬字刺繡,還未來得及洗去眉眼間的僕僕風塵。
隔了這麼長的日子,幾乎要望穿秋水,終於再度與他重逢,那樣突兀的,前塵往事紛紛沓來,隔着重重時光與歲月,讓我且喜且悲
我輕輕道:“早聽說六王要回來,卻沒想到那麼快”
溫淡的陽光明媚的覆過他清爽的眉眼,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久未見淑妃,別來無恙?”
太平行宮一花一木,青山碧水,花香清嫋,碧枝徐垂,都只是舊時光在眼前,我極力忍住喉頭的哽咽,溫婉到:“託王爺的福,一切無恙”
他看着我懷中熟睡的嬰孩,溫和道“這是雪魄帝姬吧”他注目懷中嬰兒良久,:“長得很像你”
靈犀攀着湖邊的一株昌蒲,笑吟吟到:“是呢,妹妹已經十四個月了”
玄清聞言一愣,目光猝然看向我,似有探尋之意,我明白他的疑惑,極力壓下心中忐忑於驚動,只是一笑:“皇上很疼愛這個小女兒”我目光恬靜,“本宮已生有三女,王爺卻還只有一個小世子,兒女緣分尚不足呢”
她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鳥收攏了光潔的翅膀,只是淡淡一笑相對,我道:“如今澈兒也很大了呢,王爺看見了嗎?”
他樑愛的省出售撫摸雪魄如《蘋果》般紅潤的臉龐,口中道:“回府換衣裳時看了一眼,玉隱領着他在王府外等候”,他淡淡一笑,的確長高了不少,可見玉隱很疼他。
我心中觸動,輕聲道:“玉隱是位好母親”
他未及達,只是微笑看着雪魄,許氏感知到他愛憐的目光,雪魄安靜睜開眼來,轉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看着玄清,須臾,露出一個極甜美的笑容,靈犀亦笑,拉着我的羣搖一搖,“妹妹很喜歡六王叔呢。”
玄清朝靈犀笑着眨一眨眼睛,我心中一軟,生出無限溫暖繾卷之意,手中微微一鬆,玄清已經把雪魄自然而然接在懷中,他似抱着塊寶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溫柔的哄着,雪魄笑得很高興,歡快的笑聲似三月懸在檐間的清脆風鈴,叫人心生愉悅。
“翻月湖蓮花依舊,你已經又添一女,可見你在宮中過得很好。”他的聲音似柔軟展開的一匹絹綢,溫暖而平靜,“我很放心。”
“多謝王爺。”我轉首看着滿湖新荷迎風輕舉,“沙場刀光劍影,邊關風霜苦寒,玉隱每每說起,我們都很不放心。
他以溫和的眉眼瞭然我語中不動聲色的關懷,“多謝淑妃,我回去會叮囑玉隱,要她一切放心。“
她未再多語,指示抱着雪魄低頭逗她笑。我心內平靜而震動,忽然很享受這一刻的溫馨與平和。予涵與靈犀幼時他都無機會抱過,唯有雪魄,雪魄最有福氣,“淑妃娘娘萬福金安。” 我的寧和愉悅在一瞬間被李長慣熟的尖銳聲音劃破。
他滿面堆笑站在我的身後,打了和千兒道:“怪道皇上左等王爺不來右等王爺不來,原來被咱們的雪魄帝姬絆住了腳。這不,皇上讓奴才來請您了呢。”
玄清微微失色,頗感歉然,“那本王即刻就去。”
他將雪魄送到我手中,襁褓下相觸,他的指尖略有些冰,輕輕的碰到我的手腕,我單薄
的皮膚下淌着溫熱的氣息,??之上,懸着他送我的珊瑚手釧。
他告辭,李長跟在他身旁絮絮道:“皇上手足情深,所以特地叫奴才來看看”,他絮絮着,目光卻悄悄的傳給我一個憂慮的眼神,緊跟着去了。
45、天教心願與身違
一夜無話,只聽聞玄凌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談心甚歡。宿醉後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綠南薰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來,小廈子。“來傳我,道:“皇上在水綠南薰殿等候娘娘呢。”
這樣倉促來傳,我只得勻面梳妝,匆匆往水綠南薰殿去。舊居宜芙館與水綠南薰殿相距並不遠,只是小廈子難得的面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覺叫我心生揣度。待道了殿門前,只見重重湘妃珠簾低垂,李長趁着請安的間隙悄悄在我耳邊道:“昨兒皇上與賢妃瞧見了。”
不過短短十個字,我未及詢問詳情,一顆心,已沉沉墜入冰雪之中,遍體發涼。
玄凌一人臥在涼*上,並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我如常斂衣,如常行李,如常問安,他並未轉身,只含糊道:“恩,你來了。”
我並不敢多話,只在他身邊靜靜坐下,塌邊擱着一把障面用的團扇,不知是哪個嬪妃留下的。我只依稀覺得眼熟,扇柄是鎏金鏤空的雕花,垂着杏子紅的流蘇,極明豔的顏色,扇面做成了盛開的蓮花形狀,蒙着素紈,上面繡着連綿不盡的“遠山含煙”圖,徹徹底底的綠色深淺不一,看得久了,眼前會微微發暈。
我見玄凌只是閉着眼,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不斷沁出,隨手撿起那把扇子,輕緩地替他扇着,溫柔笑道:“四郎睡的好熱,看滿臉的汗……”
玄凌霍然坐起,只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臉上。
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臉頰一陣發麻,眼前金星亂晃,登時怔在了當地。侍奉他多年,這是我第一次捱打,甚至連從來被他禁足宮禁,亦未曾受過他一指頭。
忍着淚,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只是臣妾做錯了什麼?還請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滿頭滿腦的汗,脣角浮上的冷笑與這溫煦的季節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撫着臉頰熱辣辣之處,含淚仰起頭道:“臣妾以爲事無不可對人言,皇上但說無妨,臣妾洗耳恭聽。”
膠凝的氣氛微微叫人窒息,玄凌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冷光似針尖一樣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御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麼?”
我心頭一震,急忙靜下心氣,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御苑中人來人往,皇上以爲臣妾能與六王做什麼?不過偶遇六王,互相問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歡雪魄,抱了會兒。”我想一想,“親王抱帝姬或皇子雖然不合規制,可是六王風塵僕僕歸來,她抱過雪魄,臣妾也無從勸阻。”我心底一酸,“畢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顧叔侄之情。”
他靜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也能讓你與他含悲含喜說上大半日話嗎?你真當朕什麼都看不出來!當年太后與……”他滿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我心頭大震,終於明白是什麼事讓他耿耿於懷——昔年攝政王與太后只是,玄凌不是不知!我沉默與他對視,靜靜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爲了玉隱,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只能守着孤燈日日夜夜盼六王回來一敘夫妻之情,玉隱是臣妾義妹,臣妾關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幾分力道,“到底是你盼着玄清歸來還是玉隱,你自己心中有數!”
下頜隱隱作痛,我直視他的目光,“說實話,臣妾並不希望六王歸來,因爲六王回宮,皇上性子喜怒無常,疑心妻兒,合宮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氣說出來,“皇上曾爲珝貴嬪一句勸說而冷落她,如今又要爲六王與臣妾閒話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憑實據,大可廢黜臣妾,臣妾絕無怨言!”
“真憑實據!”他鬆開握住我下頜的手,“他當年率軍不顧一切從摩格手中救你回來,你當真沒有絲毫感動?”
我以茫然與詫異迎上他冰冷的雙眸,跪得生疼的膝蓋一軟,顫聲道:“不是皇上派六王來救臣妾的麼!”
玄凌微微愕然,旋即平靜下來,眼底那種寒冷逐漸融化,“當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聲,只是詫然,“若皇上是派李長前來,臣妾難道也要爲李長感動,當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況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許玉姚跟隨大軍而來,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奪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數年也見不上一面。”
有須臾的沉靜,聽得風聲漱漱,撩撥窗外密密匝匝的荷葉,輕觸有譁然聲。他的神色逐漸溫和下來,伸手撫摸我被打的腫處,問:“疼不疼?”
我索性紅了眼圈,指一指心口,“這裡疼。”
他摟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臉色,“你既怨他,怎的又與他說那麼久的話?”
我垂下臉低低啜泣,“當年臣妾深受華妃之苦,爲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會不識忍耐,做好場面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許,起身從榻前的景泰藍大甕裡取出幾塊半融的碎冰,他手勢溫柔,輕輕在我腫起的面頰輕敷,那冰塊的寒意極冷極冷滲進肌膚裡,激得我汗毛倒豎,毛骨悚然。
玄凌的手勢輕緩,那觸肌而化的冰水涼涼地從面頰滑落至脖頸,冰涼的一道滾落,連他的聲音聽在耳邊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諱他,從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數次要立他爲太子。若非羣臣反對,今日坐在朝堂御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何況詩書也好,騎射也罷,父皇悉心教導,自然每一樣都勝過朕。如今,他又手握兵權,萬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陣陣發寒,寒得生出屢屢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會!”
他猛地將手中冰塊用力一擲,那冰塊骨碌碌滾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與水痕,反射着外頭雪白天光,似有刀刀寒影。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難道他有什麼心思都對你說!朕早就知道他對你別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揣度着六王素來對皇上的恭謹……”
“再恭謹的人手裡有了兵權也會生異心,何況父皇本就屬意過他當太子,難保他不對皇位有覬覦之心!”他面色陰沉不定,眼中閃過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況皇家本無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分。朕說句不好聽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當頭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即從腦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凍得手足發麻,不能動彈,只覺得無數冰冷長針鋒利地刺入腦中,痛得我無法思考。我本能得喊:“皇上!六王是您親弟弟——”
“當然朕決定與母后爭得皇位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他是朕的弟弟,這些年來朕厚待於他,已經是格外恩賞了。”他停一停,整張臉沁出陰隼的殺意,“昨夜與他長談,他與朕談起軍中之事,歷歷可數見解頗深。這個人用得好便罷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還欲再勸,“皇上三思,六王身負軍功並無過錯,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損傷聖譽——”
“淑妃,你做事從來不教朕失望。”玄凌緩緩起身,將一個摺疊得精緻的紙包放置在桌上,“所以這次的事朕還是交給你去做,只能成功,絕不許敗。”他溫和地撫摸我的面頰,“你用你的行爲告訴朕,你對他並無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給你一個機會。”
我雙脣微微哆嗦,本能地搖着頭,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聲音陰毒而蠱惑,“一切朕都已經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臺等着朕與他去宴飲,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掙扎着道:“皇上,那麼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爲我扶正髮髻上的雙鳳衛珠金翅玉步搖,讓三縷金線串南珠薔薇晶尾墜恰到好處的垂在耳邊,又爲我正一正楊妃色暗花流雲紋綾衫,“朕的嬛嬛永遠這樣美,朕若是老六,也會心甘情願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着起身,小廈子牢牢挽住我的手臂往桐花臺去。玄凌空洞的聲音沉沉在耳後,“事成之後,涵兒會是大周絕無異議的太子,因爲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幹的母妃。”
回眸的瞬間,光線暗淡的疏影裡,他眸光深邃如無窮黑洞,幽遠難測,隱隱透出一縷暗紫劍光,冷硬銳利,直刺向桐花臺方向。
前無去路,後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雲輕輕掠過漢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設宴,桐花臺的地面皆用清水沖洗過,光可鑑人。小廈子悄然引我入內室,碧玉珠簾子悠然作聲,簾後的他已經肅然起身,行李等候。
“是我。”隔着一掛碧玉珠簾,我用舌尖壓住牙齒的顫抖,溫言道:“王爺不必客氣。”
桐花臺殿閣中幃簾已卷,暮光迷離。小廈子上前打起簾子,碧瑩瑩的珠光之後,他着一襲銅色長衣,長髮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視的瞬間,窗外有薰然溜入細竹簾的風,在黃昏的柔光下吹佛得愈來愈溫柔繾綣,像一個柔軟的夢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臺嘉木繁翠,陰陰如舊,映着暮晚天光,涼風滿袖,牆角夕顏盛開若清雪漫漫,彷佛時空倏然逆轉,又回到初入宮闈的少年時光,還是那年七月末的夜,與他初會於桐花臺。
紫奧城的日子綿長地似一縷越拉越長的絲線,在沉溺般的寂寞中,總是常常會想起凌雲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謀面的他。那麼久的思念之後,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遠不要見他,不要有這樣的相對就好。
小廈子打了千兒陪笑道:“皇上午覺睡得不香,此刻還很睏倦,所以先遣娘娘先來陪王爺喝幾杯。皇上更衣後即刻會到來。”
玄清揚起眉毛,問道:“皇兄身子不安嗎?”
小廈子眼睛骨碌一轉,已經笑起來,“皇上龍體無恙,只是天熱貪睡,午後瑃嬪小主又來過。”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問,小廈子放下手中的纏絲瑪瑙盤,盤子擱着一把和田白玉蓮瓣酒壺,壺中殷紅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靜地蘊着甘甜醉人的馥香。壺上極精緻的蓋帽,以兩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幾乎不可分辨,總以爲是完整的一塊。
他笑容清單若四合的暮光,“有勞淑妃了。”
心頭一陣痠麻,從水綠南薰殿道桐花臺,其實不過一盞茶時分的距離,我卻好似走完了半生綿長時光,腳下一酸,幾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小廈子將酒壺放在我手邊,滿面笑容,“有勞淑妃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請皇上。”
酒壺的冰涼近得讓我觸手生寒,事以至此了,不是嗎?
我狠一狠心腸,微笑道:“難得與王爺一起飲酒。”
四下已無旁人,唯我與他靜靜相對,他聲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飛的草木清新,“你還是喜歡妃色的衣衫。”
幕然想起,那一年桐花臺偶遇,我也是穿着妃色裙裾。歲月的巧合,真當是要貫穿首尾嗎?
我凝望窗外素白無芬的小小夕陽,不覺嘆道:“桐花臺冷寂多年,這些夕陽卻花開花落,依舊繁盛。”
“淑妃還記得我昔日所言嗎?夕顏,是隻開一夜的花,就如同不能見光不爲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可是有些情事再不爲世人接受再不能見光,照舊在心裡枝繁葉茂,永不會凋零。”
我輕嘆:“會不會終有一年有人覺得這夕顏礙眼,會把它盡數拔去,片葉不留?”
“也許會。”他眉眼平和,語意清單而堅決,“即便拔去這些夕顏,開在心裡的夕顏卻是永不會除去的。”
我手指輕按右側壺蓋,只消用一點點力氣,只要一點點,淺紅的酒液流暢滑落杯中,我滿滿斟了一杯,遞到他面前,“這些年,你在邊關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縷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聽過一句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嬋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宮述戰之前,我曾去過凌雲峰,一山一水,一切如舊。”
我微微淺笑,“可惜,我此生再無機會回去了。”語畢,我舉起酒壺,欲爲他斟滿一杯。
他看着我,“還想過回去嗎?”
“王爺信嗎?我曾數度在夢中回去,彷佛還在昔年,一切未曾改變。只是,夢醒身在深宮,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宮後,我亦曾信馬由繮,每每走到你舊居,總想靜靜待一會兒再離去。清此生最好的時光,盡在凌雲峰了。”
有無盡的溫軟與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無言以對,停下手中舉起的酒杯,悵然望向窗外。
初夏時分,桐花臺梧桐翠色愈濃,愈加顯得空庭晚來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開敗,偶爾有幾多零星綴在枝頭,亦成了殘江蕭條,入夜時分,天空已被哀涼墨色吞沒,行宮各院繡紅的琉綢宮燈一盞盞點起,似天際升起了一顆一顆明亮的星子,又那樣遠,遠不可及。
那是人間燈火,而我卻在地獄徘徊。
窗扇半合,微見臺前盛滿初生的清澈月光,十七的夜,圓月也逐漸殘缺下去,無可轉圜。
“還記得那張合婚庚帖嗎?”
我心底幕然一軟,幾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淚依,只得悄悄用絹子拭了,勉力笑道:“記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卻不曾飲過交杯酒。”
我全身一震,心頭的絕望與撕裂般的疼痛使我不堪重負,我垂手,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零落,悄無聲息滑落自己酒杯中。
從未實現過的夢,今日就當是我徹底任性一回吧。我狠一狠心,寬大袖中的指尾輕輕一按壺蓋的左側,酒液迫不及待從蛇形壺口墜落馥郁香氣。我隱去淚痕,笑靨輕綻若梨花,恬靜道:“好。
46、忍把平生話斷腸
他身子微微一顫,彷佛月下的粼波一點,他聲線清潤,「夜風大了,妳去合上窗吧。」
那樣輕切而熟稔的的口吻,彷佛還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溫軟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輕輕道:「妳仔細看那窗上的圖案,是否極應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樣,醉顏紅底子鏤空合歡花圖案,花蕊上描着細細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樣長的年月,顏色一就鮮亮如初。這樣明豔奪目的大紅金色,是很像婚慶時節的。他繼續道:「母妃喜歡合歡花,所以父皇建桐花臺時囑咐窗扇接鏤空此花。合歡,是很溫柔長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從前的鏤月開雲館不也是遍種合歡嗎?」
他頷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帶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歡,是不是?我自幼生長於桐花臺,直到昭憲太后過世纔回紫奧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見父皇與母妃恩愛喜悅。」
「我也很羨慕先帝與舒貴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雙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蓋,『父皇再鍾情母妃也不能只與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
我對不起靜嫺,對不起玉隱,更對不起你。』
內心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涼的指間輕輕按着她的脣,『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懂得的。』
他類力的搖一搖頭,『不是,靜嫺其實很聰明,他察覺妳我與玉隱之間的異樣,她很想問我,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只是漸漸喜歡模仿你穿衣說話。她一直很努力的想討我喜歡,最後,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孩子。』
我屏住呼吸,輕輕道:『玉隱若模仿我,會比她更像。』
他微微頷首,深有愧疚之色,『玉隱,他驕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而得到躲的憐憫,卻也最怕像你,成爲你的影子,使她所獲得的只是我的憐憫。』
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那涼意似從骨髓裡漫出,不可遏止。我悽然唏噓,『或許回到最初,我們都會後悔當日自己所做的抉擇。也許換一條路走,我們都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困頓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溫潤的琥珀色漸漸黯沉下去,『我畢生唯一後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讀聖旨迎你回宮。嬛兒,那是我畢生不可饒恕的錯誤。』
清澈的酒液應召出我半邊不完整的臉龐,恰如我並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蒼冷的淚意,靜靜的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風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須逆風而行,世事錯落皆是命中註定,我不會怨恨你分毫。』
他輕輕一笑,眼中悲涼之意卻更深重,『我畢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卻又辜負兩位無辜女子,的確不堪!』
我挾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這是在先帝與舒貴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的故居,何必總說這些傷心言語。』
他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盞,盞中酒液卻一滴不灑,他聲音平靜的的沒有一絲波瀾,『我怕再不說,以後會來不急!』
心中悚然一驚,我手中的銀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觸時有玎玲刺耳的聲響。如大把芒刺密密錐心,我不由脫口道:『胡說!』
他只是如常神色,脣角揚起輕緩的弧度,『不是嗎?與你相見多半是在合宮飲宴之時,連接近你都十分困難,哪裡還能這樣說話!朝宴晚飲,人生數十年,也便這樣過去了,我永遠也來不及對你說。』
我聽他這樣解釋,才稍稍安心,於適和緩了語氣,『都是做父親的人了,說話還是這樣沒有忌諱!』
『我只是怕再錯過罷了。』他容色沉靜如一泊清水,『我又年時,春夏時節,常見父王與母后攜手賞花,私語連朝。那時棠棣花開如雪,桐花輕紫如霧,只是今年花謝得這樣早,我錯過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觸,有片刻的靜默。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終究,是永世不能達成的幻夢了。就如我與他之間,所得的,永遠只是錯過。
我輕輕搖頭:『我不願聽這個。』
他一笑如雪後出?的明亮日色,『終身所約,永結爲好。』
心酸楚的幾乎被融盡,只餘那些溫柔,溫柔到填補盡此生所有的不足與空寂,我輕綻笑顏,『琴瑟再御,歲月靜好。』
也許他是極高興,舉杯一氣飲盡,他翻過空盞給我瞧,笑容滿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豔色,橫一橫心,含着愉躍而滿足的笑意,毫不猶豫仰頭喝盡。細如縷的酒液華過喉嚨似毒蛇般靈活,我笑魘如花,亦給他瞧,像孩子般的快樂,『這是交杯合巹,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樣光明璀璨的真心笑容,讓我生出無限暖意。他頷首,「極好。」
我手垂落,以一種安靜的姿態停駐在微涼的桌面,像一脈潔白的枯萎的細薄夕顏。冰涼的酒液已經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後直抵肺腑,侵入五內。
但這一刻,我滿足到極點,此生再沒有遺憾。
夜涼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顏色靡豔。聞得風颳過枝頭,聲響清晰,像是黑白無常漸漸逼近的聲音,我貪戀的看着他,意圖記清他最後的微笑。
但願,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滿心肺腑裡只有那種徹頭徹尾的絕望涼意,卻並無任何痛楚襲擊我的身體。我的氣息,依舊平穩而略顯急促。
他眉心劇烈一顫,像是被風驚動的火苗,是欲要熄滅前的驚跳。他向我伸出手來,「嬛兒,讓我再抱抱你。」
是最後他給予我的溫暖吧,也是我最後能索取的。我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像他靠近,有什麼要緊?我快死了,只要他還活着。
我伏在他懷中,他微糧的皮膚再度貼近我的,我的心,整個安靜下來。我滴低的絮語,「涵兒小時候後很調皮,確十分機伶,不像靈犀,自小安靜沉穩。他倆一靜一動,可是雪魄,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性子,三兄妹中,卻是她最美……」
脣角微微顫抖,我說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終究不會爲難四個孩子。我閉上眼,似一朵從他懷中長出的柔弱夕顏,往事沉溺漸漸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雲峰去。」
他似再點頭,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下頷滑落,一滴,又一滴,緩緩墜上我的裸露的鎖骨,洇進素白的蓮花抹胸。
我緩緩伸手去擦拭,柔聲道:『清,你怎麼哭了?』
淚眼迷濛中我 見指尖的鮮紅,似有一把極鋒利的刀迅即在我心頭狠狠劃過,我痛得猛力擡頭,卻見鮮紅的傷花從他脣角一朵一朵以熱烈纏綿的姿態怒放而下,直至我的鎖骨,抹胸。
我的淚無可止歇地滾落下來,似乎再頃刻間把我整個人燙穿,我驚懼轉首,慌亂的去抓我的酒杯,他眉心因劇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極力綻初從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經換過你的酒杯。」
緋紅的酒液殘留再磁白杯底,尖針似地戳疼了我的眼,我不敢置信,悽聲道:『怎麼會?』
『你我今天是第一天相知相許想許嗎?妳動那酒壺時的不情願我已經看在眼底,即便你手指還籠再袖中,左右之分,我還是能察覺的,一壺酒有毒無毒,宮中的伎倆我未必全然不知。何況皇兄是和等樣人,他讓你獨自前來,我已覺得異於往常。』
他聲音沉重而溫暖,像一牀新綿裹住冷的發顫的我,『讓你去關窗時,已經換過妳我的酒杯,嬛兒,我不願妳爲難。』
身體中徹骨的寒冷與驚痛逐漸凍成一個大的冰坨子,堅硬的一塊,硬沉地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滾來滾去,將本已生滿腐肉膿瘡的心輾的粉身碎骨。我的聲音不像自己的,淒厲道泣血:『不會!明明死的人會是我!我死了,妳殺出去,總有一條活路。』
他的首緊緊握住我的,「從我把妳從摩格手中奪回,皇兄殺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脫了!」有更洶涌的血從他脣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這一天。這杯毒酒,若真是妳遞與我也無妨,那是妳選擇保護自己。嬛兒,從今以後我若不能再保護妳,妳一定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掙扎,「我去叫溫實初,你快把酒嘔出來,溫實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漸漸渙散,月色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碎碎漏進,溫柔撫摩上他的臉頰,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顏花一樣潔白而單薄,死亡的氣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膚,烏沉沉地染上他的嘴脣,「宮中的鴆毒何等厲害,一旦服下,必死無疑。」他艱難地伸手拭我的淚,「嬛兒,妳不要哭,等下妳出去,皇兄若見妳哭過,會遷怒於妳。」
「好,我不哭。」我拼命點頭,想聽他的話拭去淚水,可是那淚越拭越多,總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擁抱住我,極力舒展因痛楚我扭曲的容顏,「嬛兒,我死後,妳切勿哀傷。妳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氣息有點倉促,似廉卷西風,落葉橫掃,「雪魄那孩子,真是像妳。妳有妳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輕輕一嘆,「抱歉。嬛兒,我中就不能在妳身後一步的距離在保護妳。」
我拼命搖頭,「不!不!清,凌雲峰一別已成終身大錯,我求你,你別再離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願意在宮中,你帶我走,帶我走!」
他無力的手顫抖着親撫我面頰,那麼冷的指尖,再沒有他素日溫暖的溫度。他拼力綻出一片霧樣的笑意,「有妳這句話,我此生無憾!」他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我心中,妳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淚水漫涌上面頰,月光白暈暈的,似一口猙獰的利齒,咬住我的喉嚨,痛楚難當。我豁出去了,輕聲在他耳邊呢喃,「予涵,靈犀,還有雪魄,都是你的……」
幾乎在同一瞬,他的頭,輕輕地從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墜落至我的臂彎。他便那樣無聲無息地停泊在我懷中,在無一縷氣息。
夜風衣點一點銜開了窗子,清冷的月光下見臺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芳,單薄花瓣上猶自帶着純淨露珠,嬌嫩不堪一握。
彷佛還是他清朗的聲音徐徐自身後:「妳不曉得這是什麼花嗎?」
你再也不會這樣問我了。
他死了。
胸前還有他吐出的溫熱的鮮血,逐漸的,冰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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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這顆心一樣,永遠失去了溫熱的溫度。
他死了,這個我愛了一輩子,牽腸掛肚了一輩子的男人。爲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懷中。
我的臉貼着他的臉,許久了,我們沒有這樣接近過。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會和我說話,再也不會用那樣溫和的眼神看着我,勸慰我,再也不會和我寫詩、彈琴、奏笛。
長相思與長相守,終究,是永世不能相守。以後的漫漫長夜,爲有長相思催人心肝,如一劑鴆毒,慢慢腐蝕我的心,我的肺腑,把蛀蝕成一具空洞的軀體,永生不得解脫。
泥金薄鏤鴛鴦成紅箋,周邊是首尾相連的鳳凰圖案,取其團圓白首,鳳凰于飛之意,並蒂蓮暗紋的底子,團花緊簇,是多子多福,恩愛連綿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 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爲好
願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歲月於我,已是千刀萬剮地割裂與破碎,再無靜好之年。可是,我連隨他一起死去都不能夠。
良久,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抱在懷中他的身軀已經徹底冰涼。我冰涼的嘴脣吻在他同樣冰涼的額頭,心痛到沒任何知覺。我失魂落魄地站起來,緩緩打開殿門,一縷月光無遮無攔灑落在我身上,照得整個人如冰霜凍結一般。
百步之外,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轉首,四下皆是盔甲寒光。是李長的聲音,他一溜小跑上來扶住雙足無力的我,悲喜交加,「娘娘出來了!」
我一指那些兵刃,問道:「那是什麼?」
李長難堪的低下頭,卻是守衛宮禁的羽林總領夏刈,他雙拳一抱,恭敬行了一禮,「奉皇上密詔,若是娘娘出來便宣讀聖旨﹔若是除了娘娘之外還有旁人出來,那麼無論娘娘也好誰也好,一律格殺勿論!」
夏刈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眼前一嘿,玄凌,他果然志在必得,籌謀周密!
我的聲音沉靜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本宮安然無恙,已經出來了。」
夏刈的腦袋往我身後一探,追問道:「那麼……」
我死死咬着嘴脣,半晌,冷冷道:「清河王暴斃。」
夏刈心滿意足一笑,向李長道:「請公公宣讀聖旨。」
李長見他凶神惡煞鐵塔似的一座,也不由打了個寒噤,取出早已備好的聖旨,「淑妃甄氏聽旨──」
我茫然跪下,耳中聽得李長尖銳的聲音一字一字撲進耳朵,「中宮失德,朕遙感六宮無爲六宮之表率,朕心特許,冊爲皇貴妃。欽此。」
李長扶起我,悄悄拭去眼角淚光,勉強笑道:「恭喜娘娘,這是前所未有之喜──」
「呀──呀──」,有昏鴉撲棱着翅膀飛過沉寂的天空,我清楚地知道,有一種東西,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李長扶着我往桐花臺下走去,口中道:「皇上知道娘娘勞累了,特意在水綠南薰殿設了夜宴等候娘娘。」
夜風甚大,鼓起我寬廣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了的,毫無生氣的蝶。一朵紫色的桐花從枝頭輕墜而下,花莖斷處還洇着稀薄而萎黃的汁液,軟軟「撲──」一聲,落在我沾血的懷袖中,我隨手拈起,只覺自己也如這落花一般,再無可依。
我足下一滑,整個人滾下桐花臺去。李長厲聲驚呼起來,「娘娘──」
右足的膝蓋痛得鑽心裂肺,我在痛暈過去的瞬間,忽然憶起孃的話。驚鴻舞是要跳給心愛的男子看的。
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舞了。
幹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清河王玄清暴病亡於桐花臺。幹元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清河王大殮,側妃甄氏痛哭靈前,觸棺而亡。
那一日,李長自清河王府回來時仍有滿面淚痕,「隱妃哭得暈過去好幾次,待到要爲王爺蓋棺時,隱妃一頭碰了上去,血濺三尺。當時隱妃還未斷氣,硬撐着爬進了王爺的棺樽,緊緊擁住王爺,再咬舌自盡。咱們這才明白隱妃的意思,是要跟王爺生同寢死同穴,生死相隨。」
彼時我正在佛前念着《往生咒》,聞言心底驚痛,手上一個力道不準,手中的迦南佛珠骨碌碌散了一地。忍了數日的淚終於再度落下,我掩面,失聲痛哭。
大殮後十日,玄凌下旨,清河王暴斃,手足斷折,朕心哀痛,予厚葬清河王夫婦,清河王世子交由平陽王夫婦撫養。玄凌爲清河王之死數度痛哭,幾廢飲食,數日間消瘦不少。玄凌感傷玄清戍邊寒苦,積勞成疾,遂下旨增發軍晌百萬兩,六軍縞素,同祭清河王。
聽聞旨意的時候,我受傷的腿已經能緩慢走動。太醫說,行走無礙,只是,再不能舞了,亦不能跑。我只是靜默地站在水綠南薰殿的書房裡,手中緊緊握着無意間看到的一迭家書,在玄凌重重迭迭的書籍之間。
厚厚一迭家書,每一字每一句皆是玄清親筆所書,慰問王府近況,宮中安好,叮囑玉隱與澈兒要好生保養,一字一語,平淡而溫和,是加長的體恤。只是每封家書的最末,總是以最工整的小楷寫着三個字──淑妃安?
玉隱的回信往往長篇累牘,字跡娟秀,絮絮書寫平安,字裡行間唯見相思。家書的最後,是三字的簪花小楷──淑妃安。
落款,是漫漫兩年的春,夏,秋,冬。橫亙四季朝夕。
無聲哽咽,一層層的悲翻涌上心頭,痠痛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大滴大滴的淚珠灼熱地滑落在皇貴妃明皇蹙金飛鳳華服之上,暈出斑駁的淚痕,轉瞬便淹沒於今絲繡紋之間。
李長悄然站在我身後,輕輕回報,「奴來已經查知,這些家書,皆是賢妃娘娘索來奉於皇上,皇上看過後留檔後再請人摹了王爺字激發去王府與隱妃,隱妃之信亦如是。」
我驀然想起,那日留在玄凌塌邊的團扇,是賢妃胡蘊蓉的。
李長憂心忡忡,「賢妃娘娘志在後位,視娘娘如眼中釘,屢屢暗算,娘娘不能不當心。」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肉中,我不動聲色,淡淡道:「知道了。」
47、吹簫人去玉樓空(上)
我受冊爲皇貴妃之後,固然是權勢傾倒後宮,因着意外的足傷,玄凌亦對我頗多愛憐,然而,我所受的寵愛,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對鏡時,亦驚覺自己一月之間的蒼老變化,鬢角的髮根隱約可見霜色,整張臉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細膩纏綿的細紋橫亙其上,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費心保養多年,不過短短月餘,卻彷彿十數年時光從我面容上蟲蟲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傷,色衰,自然愛馳。
何況我的驟然衰老,是讓他疑心的,即使衛臨曾數次向他回稟,“娘娘是驚憂過度,足傷疼痛才致使容顏憔悴。”但我在無數次轉身後,感覺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鋼刀,刀刀颳得我背脊發涼。
紅顏未老恩先斷。我瞭然一笑,這是宮中女子的命數。
笙歌飲宴聖心歡悅,皆在胡蘊蓉的宮中。寵愛,恰如漸漸西移的日光,此刻,正無比明媚光耀的停駐在風華正茂的賢妃胡氏身上。何況,他此刻深得玄凌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貴妃身份,宮中權勢最煊赫的,終究是胡蘊蓉。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駐在牀下搖頭晃腦的涵兒和潤兒身上,他們的聲音還稚嫩,然而朝氣蓬勃,像新生的草,誰也不能遏制他們的長勢。
我慈愛的微笑,幸好,我還有我的孩子們。
乾元二十七年就越,天降暴雨,連綿數十日不歇,京師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無依。
已是入秋時節,依舊有雷暴天氣,一日間數度見雪亮閃電橫刺暗沉天空,雷聲如鼓如潮。天象之變,人心莫不惶惶。民間相士夜觀天象之變,皆雲是禍。民間*亂紛紛,最終的矛頭竟指向紫奧城----東方多雨,鉤弋女禍。
彼時,已是欽天監司儀的季維生垂手恭立於儀元殿內,不假思索的加以肯定,“民間相士之言並未有誤,帝都位於東方,連日多雨雷暴,主女陰之禍,至於鉤弋女禍之言,微臣所知,鉤弋夫人,乃漢武帝寵妃,恕微臣大膽,應指皇上身邊的地位極尊貴寵妃,又與玉有關。。此女矇蔽上蒼,故而天象大變加以怒遣。”
玄凌正爲天災人禍煩不已,不覺揮手道:“矇蔽上蒼?朕乃天子,矇蔽上蒼便是矇蔽朕,試問朕的後宮,會有誰敢矇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蘊蓉嬌俏的聲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季維生這數月來與胡蘊蓉走得很近,曾屢言蘊蓉有凌雲之象,胡蘊蓉爲他維護,也是情理之中。
夜已涼,我牽着潤兒得手立於儀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着殿*的瓦當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簾隔住人的視線,朦朧的水霧中望出去,原本硃紅色的宮牆被漫成威嚴的深紅,倒稱的金碧輝煌的宮殿有着水洗後的亮澤浮光,李長滿面爲難,搓着手向我道:“皇上囑咐了,與季司儀有要事商談,誰也不得見。”
“誰也不得見嗎?”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燭火,“那麼賢妃呢?”
李長示意我悄聲,苦笑道:“賢妃娘娘如今得皇上專寵,自然非比尋常。”
是了,自我被冊封爲皇貴妃,榮耀無極,掌六宮之事,後宮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如儀元殿,卻是胡蘊蓉漸漸做的熟慣之事了。
儀元殿近在眼前,可以隱約聽見裡頭的對話。只是,我已是被摒棄在外,不得隨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麼本宮再耐心等候。”伸手挽一挽被水霧濡溼的鬢髮,卻赫然見潔白指尖赫然呈現鴉翅般的黑色,才苦笑驚覺,原來謹汐細心爲我染了兩個時辰的髮根已經不起雨霧潤澤,被化開了少許。
豆大雨珠滴在漢白玉臺階上,噼啪作響,像一個個爆慄的聲音,激起無數雪白水花,潤兒看着我,輕輕道:母妃,我好冷。
我溫文的笑,愈加握緊他冰冷的小手,彎腰緊緊擁住她,“是母妃不好,出來時不及爲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親手幫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過後,潤兒還能否鞠養在我的身邊。聽聞蘊蓉已數次相玄凌提出,“和睦年幼無伴,而皇貴妃多事辛勞,想把予潤接到身邊撫養”。玄凌未置可否,然而胡蘊蓉眼下最得玄凌信任,再多求幾次,玄凌未必不允。
蘊蓉從未想過要撫養潤兒,最近時常提起,不過是志在後位而已,無子的蘊蓉一旦撫養皇子,便是登上後座的有力一舉。
我嘆氣,輕輕撫一撫潤兒的頭髮,後宮之爭,何必連累無辜稚子,何況,潤兒是眉莊臨終託付於我,我怎可情意讓他被別人帶走,甚至淪爲棋子。
潤兒年幼,尚不懂得這些曲折心事,只是乖巧的點點頭,“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給潤兒穿衣服,可是很少給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潔的小額頭,微笑道:“因爲母妃最喜歡潤兒,是不是?”
他極高興,很響亮的答了聲:“是!”
幾乎在同一瞬間,殿門豁然打開,蘊蓉穿着瑰紅色織金的明媚衣裳,金絲牡丹披帛長長的流曳於殿前,似兩縷金紅霞光自雲端拂過,對比我的明黃服制,愈加對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他的年輕貌美。在看見潤兒的一瞬間,她的眸色驟然一亮,含了滿面笑意,彎腰拉住潤兒的手,“潤兒怎麼在這裡?等了許久了嗎?”
潤兒按着禮儀,極恭謹的喚了聲:“賢妃娘娘。”
胡蘊蓉的笑容恰如被烏雲遮住的日光,*的一斂,很快又笑道:“喚我母妃就好,潤兒可要去母妃宮中玩會兒,母妃宮裡有許多新鮮玩意兒,你喜歡玩什麼?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還是風鈴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潤兒低了頭,往我身邊靠了靠,仰頭向我道:“母妃,我們再不會去,靈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溫和道:“好,咱們見過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蘊蓉似是才發覺我的存在,笑容輕輕一漾。“皇貴妃也在,方纔沒瞧見真是失禮了。”一抹驕矜之色從他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來越可愛,難怪皇貴妃鍾愛異常,何時去我宮中常住便好了。”
我不與他置氣,只是和婉一笑,“潤兒自幼長在柔儀殿,只怕不慣。”
塔脣角的弧度愈加揚得高,聲音清亮,“三年五載之後,只怕都慣了。”她美目流轉,掩口笑道:“方纔皇貴妃說要見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與季司儀有要事商談呢。”
雨霧如注,激起幾許秋寒,無數水泡在**的水潭裡浮起五彩流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寂,我沉靜道:“妹妹既這麼說,我也不便進去了。”
我拉過予潤得手轉身欲離去,蘊蓉笑吟吟的看着我,眸色如這陰暗的天空,沉沉欲墜,她的聲音輕柔而隱秘。“姐姐曾經的閨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麼這樣耳聰目明。”
胡蘊蓉脣角含着詭秘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帶着龍涎香潤澤的香氣。“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隱、玉姚、玉嬈。妹妹才斗膽揣測。”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歡這個玉字,棄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滿天雨水之下顯得淡漠而陰冷,“可是。姐姐這是甄家玉字輩的兒女,不是嗎?”
下令將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數日,宮中關於“東方多雨,鉤弋女禍”的留言風傳不止,,而我舊日的閨名玉嬛二字亦在妃嬪中間流傳開來,而所謂矇蔽上者,逐漸的,連玄青將我自莫格軍中帶回之事亦被傳得不堪入耳。
李長滿面愁容來宣旨時我正坐於牀下一副“柳絮春華圖”,淡淡柳絮輕塵,要用極淺淡的銀白絲線一毫一毫繡在潔白素錦上,看得久了,眼睛會痠痛發花,彷彿是幻覺一般,看着繡像上的嬌豔春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開來。
我神色平淡的結旨,不去覺察李長眸中的憫色,他溫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頭重新專心於繡像只上,淡淡道:“無妨,昔年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後來也能否極泰來。”
李長道:“貞一夫人曾爲此事去勸過皇上,只是這雨。。。。”他擡頭看着窗外瓢潑大雨,憂心忡忡,“賢妃娘娘他。。。。”
我啪的一聲拍上桌案,桌上擱着的一把小銀剪子*的跳起來,鋒利的剪頭險險戳到我身上,我不顧好友跟隨李長而來的侍從在外,揚聲怒罵道:“一切過錯都怪季維生巧言令色,令皇上誤解本宮!本宮不能出此未央宮,必定日日詛咒豎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長忙勸我低聲。連連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猶不解恨,“季氏有眼無珠,妄觀天象,本宮定要他有碎屍萬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宮後一向馭下寬和,甚少有這樣疾言厲色怒罵的時候,隨時在外的宮人侍從無不變色乍舌。
大雨嘩嘩不止,整個未央宮浸在一片嘈雜陰溼之中,靈犀從未見過柔儀殿中如此死氣沉沉,宮人相對垂淚的場景,不免畏懼,水汪汪的眼中盡是欲落未落的的眼淚,緊緊依偎在我身邊。
我緊緊擁住她,面向落着無盡大雨的天空,沉聲道:“不怕!有母妃在,什麼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宮中妃嬪皆不可來柔儀殿探望,唯有朧月,她貴爲帝姬,又生性大膽,常常不顧禁令出入柔儀殿中探望我與幾個孩子,玄凌不忍過分苛責於她,倒也由得他去。
朧月每每來,皆帶了新鮮瓜果糕點分與諸弟妹,偶爾駐足立於我身邊,長久的看我繡着柳絮春華圖,終於,他忍不住出言詢問,“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嗎?”
我莞爾,“若我焦急,你父皇會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嗎?”
朧月想一想,默默搖了搖頭,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繡花打發日子,也不會厭倦心煩嗎?”
“不會”我注視着朧月,目光溫煦如四月的陽光,“你瞧這柳絮,在驕陽下翻飛若清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春日勝景,極受人詠歎,可是此物,有時也會是要人性命的東西。母妃繡這個,是想時時提點自己,事情往往有正反兩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無須灰心,若在順境得意之時,也莫忘殺身之禍或許轉瞬即到。”
朧月似有沉思之狀,她微含怯意,問我道:“母妃,我也會這樣嗎?”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約不會,因爲你是帝姬,這是你比我與德母妃幸運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當心,居安思危,纔不會招致禍患。”
朧月乖順的點點頭,自從我小產之後,朧月的性子沉靜許多,不復幼年時任性活潑,似一株婉轉的女羅,緩緩長出堅硬沉默的枝葉,她的眸光環顧柔儀殿四周,最後注視着窗外依舊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輕聲道:“母妃雖被禁足,單衣食用度絲毫未損。其實那日李長來宣旨,母妃不該痛罵季維生。如今人人盡知母妃不喜她,反而賢妃更賞讚季維生了,母妃得不償失。”
“是嗎?”我淺淺的笑,又拿起銀針繡了幾針,轉首看着窗外雨水打損了數珠翠綠芭蕉,不覺自言自語,“玉還是沒有停呢,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去。”我問道:“我被禁足已有幾日了?”
“七日”朧月精緻的面龐上露出深深的隱憂,“因爲母妃被禁足而大雨未停,昨日德母妃聽聞賢妃已向父皇進言,是對母妃懲罰不足才天怒未歇.”
“那麼他以爲該如何?”
“賢妃向父皇建議,廢去母妃位分或是隻給母妃更衣或採女的名位。”朧月瞥一眼在旁玩耍的潤兒,不覺微露忿然之色,“她還說,母妃現在被禁足,不應撫養潤兒,她想要帶走潤兒。”
“那你父皇肯嗎?”
朧月緩緩搖頭,神色稍稍鬆弛,“還好父皇尚未答應,只是賢妃一向癡纏,只怕父皇總會有答允的一天,德母妃維持憂心如焚,夜不能寐,想要與貴母妃商議同去爲母妃求情。”
我不徐不疾到:“朧月,你已勸告母妃不應怒形於色。那麼你也該知道,身爲宮中女子,做人不可顏形於色,做事不可急於求成,否則只是自毀長城。你回去也要勸告德妃,不要爲我的事操心。”我招手示意他靠近我,輕輕附在他耳邊道:“此時除了你,誰也沒有辦法。”
48、吹簫人去玉樓空(下)
數日後的清晨,雨水有漸漸停止的趨向,偶爾有如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積存在闊葉芭蕉上的殘雨會從青翠的葉尖“譁”一聲瀝的滿地,
從東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貴明黃的燦爛日光照進緊閉的庭院。我擡頭怡然微笑,“皇上來了。”
他含着淡淡的笑意,“朕來了,你不覺得意外?”
“怎會?”我停下手中的繡活,微笑道:“這裡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臣妾何須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儀殿,幾個孩子一見之下,不覺得撲到他的身上,扭股糖似得一個牽着他的手一個拉着他的衣服,涵兒最活潑,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親親熱熱喊了聲:“父皇——”言未完,淚先落下來。
我溫柔的扶着涵兒的背,微笑道:“男子漢不興哭的,父皇政務繁忙纔沒有來看你們,今日不是來了麼。”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玄凌。
玄凌的尷尬因爲孩子的親熱與孺慕之思而被輕而易舉的化去,不覺更生了愛子之情,一手抱了潤兒,一手抱過靈犀,任由涵兒掛住他的脖子撒嬌,只是看不夠似得。他一疊聲地問我:“雪魄呢?”
我溫婉道:“前幾日大雨雪魄沒有睡好,此刻乳母抱着哄睡了。”
他哄了幾個孩子去吃點心,纔在我近旁坐下。
因爲連續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靜養中重新染黑了雙鬢,眼角的細紋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減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飾的天衣無縫。而因素日無事,我也只穿着顏色清豔柔和的紫綃宮裝,不飾珠翠。玄凌細細端詳我的容顏,不覺頷首,“一別數日,嬛嬛好似年輕許多。”
我扶一扶臉頰,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許多麼?”
他自覺失言,不覺笑了:“沒有,一切如舊。”
我繡了幾針,亦擡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裡,也是一切如舊。”我揉一揉額頭“臣妾只是覺得今日並未有頭疼之事在屢屢發生,精神也好了許多。”
他頷首,輕輕伸手攏過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輕輕綻放笑容“皇上來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了。”
“的確。”他輕輕頷首,眉心微動,怒氣便不自覺的溢出,“蘊蓉,她騙了朕這麼多年。”
映着窗外逐漸清明的曉光,我愕然,“此話怎講?”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擱,“她那塊玉璧、、、”
在玄凌略顯慍怒的敘述中,我才得知詳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朧月在儀元殿與胡蘊蓉起了爭執,一時失手碰碎了蘊蓉的玉璧。蘊蓉向來視此物爲吉物,日日掛在胸前,不肯輕示與人,一時被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連玄凌亦動了氣,斥責之餘命朧月一定要修補完整,否則一定重重責罰她。
朧月向來被玄凌捧在手心裡習慣了,如何能受這樣的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宮裡巧匠,皆說只可以金鑲玉之法修補,否則無計可施。朧月只得找到溫實初逼他出宮去尋能工巧匠,溫實初無奈之下找到宮外年資最久的巧手師傅,遞上玉璧之後那師傅竟躊躇不決,溫實初起疑後百般追問,才知這師傅十數年前曾做過一塊一模一樣的。溫實初深知蹊蹺,馬上帶回自己府邸,並在當夜帶他入宮面聖。
我安靜的傍在玄凌身邊,在驚詫之餘亦嘆息,“賢妃出身豪貴,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測,十數年前就妄稱握玉璧而生,是的朕納她入宮。爲了與你爭寵奪後位,她竟不惜以厭勝之術詛咒與你,使你病痛纏身,容顏憔悴。”
我聞言不覺大驚失色,“臣妾竟被賢妃詛咒麼?”
玄凌頗有厭惡之色,“朕因她僞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查燕僖殿,誰知竟在她宮中花木下挖出數枚木偶,那些木偶顯然埋下有些年月,皆以生出苔蘚,上面刻着你與朱宜修的姓名,還插着銀針數根。宮中最忌厭勝之術,她爲求後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來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麼東方神鳥發明,一會又成了鳳凰臨位,又與玉有關,無事生非,興風作浪皆是她,還以玉璧之事矇蔽朕多年,難怪天怒人怨,還敢慫恿朕廢棄與你。”他面色陰沉如晦,“朕以廢去她賢妃位份,降爲才人,另居別宮,無招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遲疑道:“但是,和睦帝姬還年幼,皇上不得遷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斂怒色,頷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給燕宜撫養。燕宜性情貞靜,比她更適合養育孩子。”
“經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廢棄朱氏另立新後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肅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難免有人產生覬覦之心。皇上既已答應昭成太后‘朱門不出廢后’,那麼就請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後,亦不廢后。如此,後宮纔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矚目與我,似有思慮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這樣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視他,“是。”
他含了一縷微不可見的笑意“可是經此一事,朕以屬意你爲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皇恩殊榮被冊爲皇貴妃,實在不宜再受榮寵。何況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變,若與純元皇后比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壽。”我輕輕啓脣,道出難言之隱,“皇上破例而冊臣妾爲皇貴妃,朝廷中已經物議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屢次進諫了麼?臣妾不願居炭火其上,使皇上爲君臣夫妻情分爲難。”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來,神色清遠,“若如此,朕也不勉強你。”他停一停,“不過,你若真有奪後之心,那麼與胡蘊蓉也無甚區別了。”
我淺淺一笑,凝眸與他,“只是臣妾還有一個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說。”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宮中。”我沉吟。“畢竟他與胡氏曾往來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過科舉,雖然和胡氏往來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歡他在眼前,那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撲哧”一笑,側首道:“他其實也不壞,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愛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見爲淨。”
數日後日光晴朗,我沿着紅牆朱壁坐轎自德妃宮中回來,正遇上從儀元殿謝恩出來的季惟生,他駐足向我行禮,我微微側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給了你幾品官做?”
“從七品縣丞。”
我意味深長的一笑,“比起欽天監司儀五品官職,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頷首,隨即揚眉一笑,“在欽天監,司儀已是最高的職位了,不比縣丞,用心做事總還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過是有點善觀天象的本事罷了,如何能外放爲地方小吏,皇上爲難微臣了。”
“善觀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爲人聰明知進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宮總覺得區區一個縣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聲道:“微臣以娘娘爲榜樣,不計較一時得失。多謝娘娘關懷。”
我側首看他,綻放出輕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宮要多謝你纔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離去,亦頭也不回步出紫奧城。
秋風捲起永巷青石板上幾脈枯黃落葉,瑟瑟有聲。我半倚在轎上閉目歇息,感受着宮牆下的風透過輕綃沁上肌膚的微涼。
落葉堆積滿地,落盡翠葉的枝條悽然伸向唯一一線可見的天空,觸目皆是沒有生命的枯黃色澤,一向唯有低等或是失寵嬪妃居住的永巷更見蕭索悽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聽一聲清冷如霜的聲音呼喚道:“皇貴妃萬福金安。”
我睜開雙眼,一抹蒼翠深綠撞進眼簾,在硃紅枯黃映襯下的永巷中叫人頓生清新奪目之感。
是葉瀾依。
自玄清離世後,本就喜歡穿綠色的葉瀾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色紗裙,一應首飾多用純銀裝飾,冷清中更見柔婉。親王過世,嬪妃無需素服,瀾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懷念着清,何況,自玄清離世,她已經很少願意再侍奉玄凌。
這樣的癡情,我是不能夠的。
我心中募然一酸,溫和道:“灩嬪請起。”
她靜靜神,一雙狹長幽深的雙眸只幽幽看着我,一言不發。我會意,落轎行至她身邊,清婉道:“秋色正好,灩嬪可願陪本宮走走?”
她輕輕搖頭,鬢角吹落的一帶髮絲鬆鬆落在肩上,須臾,又被風扶至面上吹亂。她恭順的神情與眼中深刻的凜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謝娘娘垂愛,嬪妾還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爲她已放下了對玄清的傷心,心下稍稍安慰,囑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靜着的面容,聞言不覺燦然一笑,露出細白如貝德牙齒,光豔四射,“這個自然,嬪妾是皇上的人,這條命矜貴保重,自是大有用處。”她倦倦打了個呵欠,呵氣如蘭,“長久沒有去獅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嬪妾從前養的那隻豹子多大了。”
我頷首到:“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纔嬪妾從儀元殿來,皇上道深秋合歡落盡惹人厭煩,已下旨將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盡數砍去。”
我心裡狠狠震了一下,憂慮與悲涼齊齊涌上來,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終究,只是未然一聲歉意,“皇上連這些合歡都不肯留下了。”
她輕輕一嘆,如煙眉宇間暗含迷茫與愁思,“那些合歡是先帝所賜,意在要王爺年年如意,歲歲合歡。”
那是玄清最當盛時的歲月,亦映着玄凌的落寞與寡歡,是不被父親所珍視的歲月,大約玄凌一生都不願去觸碰的回憶。
“皇上的旨意很對,人都不在了,何來歲歲合歡,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驚愕的面容,目光輕輕在我面上一挖,不覺輕蔑一笑,“嬪妾曉得娘娘說不出口,也不能說,所以替娘娘說了。”
我心中一鬆,依舊是嫺靜姿態:“說什麼?”
她靠近我,語不穿六耳,“那些合歡是你冊封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賀禮,是不是?未免你夜夜爲此心痛,嬪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歡烹煮療藥。”她扶一扶心口,“還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歡移植到嬪妾宮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溫靜安慰,“多謝你。”
她冷哼一聲,別過頭去,曲水髮簪上的銀流蘇沙沙的打在她光潔的額邊,有冷清曲折的光澤,“嬪妾是不捨得那些合歡花。”她瀲灩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帶怨一掃,驟然化作冷毒利刃,她緩緩吐出幾個字:“別輕易放過他。”
我問:“誰?”
她漫不經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豔輕盈漫上面頰,“嬪妾是說,胡蘊蓉只被降爲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頷首,目送她漫步而去,直到她一脈青綠消失與深宮永巷枯葉委地的轉角。偌大的紫奧城,繁華堆砌紅顏天地,只餘她一身淒寒孤影。
49、瓦礫明珠一例拋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率凌四十週歲的天長節,宮中皇帝生辰稱天長節,太后生辰爲聖壽節,自皇后圈禁,我被立爲皇貴妃後,我的生辰亦許稱千秋節,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歲聖壽,雖有親王逝世一事,但在羣臣奏請之下,天長節依舊是極改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司於前朝紫辰宮下,大陳歌樂,傾城縱觀,天下諸州都令宴樂休假三日,在歡慶之宴上,奏慶生大麴千秋樂,丞相領羣臣上殿,捧祝皇帝萬壽,玄凌喜賜四口以上官司員金鏡珠,五品以下官束帛,並喜題八韻詩以示羣臣,
後宮的飲宴設在明苑,自紫奧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連不斷,連綴着彩頭,彩朗,演劇採臺,歌臺,燈坊龍棚,燈棚無數,一路上,用綵綢結成的萬壽無繮,天子萬年,等大字赫然出現在彩牆上, 京城內外,金碧相輝,錦綺相錯,華燈實燭,瀰漫周匝,紫奧城及明苑,繡帷相連,笙歌互起,金石相輝,壇霞萬色,開始,樂人先效百鳥鳴,內外靜然,只聞半空和鳴,若蠻鳳羞集,自皇貴妃至最末的更衣,所有妃嬪坐於觀景殿內,有品級的命婦則坐於殿側兩廊,教坊樂等,兩邊對列杖鼓二百面,樂人強琶琵,方向,跳三臺舞之扣,小兒舞隊二百餘人進場,紅紫銀綠,色彩斑瀾,年紀不過十二,三,正是最輕靈的時候,裝束得宛若仙女,執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後,宮中歌姬舞伎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戲,跳賀幫舞,。
歌舞瀰漫至黃昏時分,衆人已由最初歡欣漸漸變得疲備,連玄凌也不覺呵欠連連,葉瀾依以泥金合歡扇掩面,輕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個新鮮玩意兒,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豔嬪有何妙想”,她嫵然一笑:臣妾蒙得皇上寵愛,雖起自微末,卻也享盡榮華,今日來到明苑,臣妾想起從前在獅虎苑馴獸舊事,皇上天長萬壽,臣妾想以舊日技藝博上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道:不好,虎獸兇猛,萬一傷了你????。她致道微搖,似笑非笑地望着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與虎豹爲伍麼,還是以爲臣妾享於安樂,不復往日喬健了”。她忽地一笑:“臣妾所有,不過是取自於皇上,今日只是想爲皇上一盡心意,皇上不肯成全嗎”
姜小媛巧笑看着玄凌道:聽聞豔嬪姐姐馴獸時最爲美豔,才使皇上怦然心動,臣妾無福,一直無緣看見,今天豔嬪姐姐自己肯,倒是飲了咱們的眼神速了吧“
玄凌見她執意,也不覺起了興致,便笑道:“好,你去吧“
葉瀾依眸光深沉如靜潭,翩然起身去更衣,她再入場時已換了一身明麗的青碧色花裙,那色是隱隱有些透明,依稀可見是鏤空融鄉的銀線花紋,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極致的合歡花,襯着明燦陽光,她滿頭青絲約披散着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鮮的粉紅花朵和着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她赤着足,足上束着一串赤金足環,行動時微有玲玲聲,與手腕上十數只金環遙相呼應,一雙雪白晶瑩的腳步,遠遠望去與她發上雪白珠花並無相異。十個肚腳趾的趾甲都描作玟瑰紅色,像十朵小小薔微綻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衆妃見她穿得如此單薄,冶豔,都十分好奇,接着是一隻金錢豹,頭圓,耳短,胸脯寬闊結實,四肢強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黃鮮亮,油光水滑,渾身均勻,在陽光下泛起油潤光澤,一雙暗綠色的眼睛宛如在墨玉里的琉璃珠讓人不寒而粟。那一刻全場禁聲,雖然相巨很遠,可觀景殿上仍有不小膽的嬪妃嚇得花容月色,直往後躲。
葉瀾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煙視媚行,極天然嫵媚。她見衆人害怕,不覺輕蔑一笑,說話時,有兩名內監端着肉來,上好的牛肉盛在銅盤中,葉瀾依接過銅盤,隨手取了兩條扔在豹子面前,溫柔撫摸着豹首,低低呢喃着什麼,那豹子似乎知道沒人跟它搶,極悠閒地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吡的牙和粉紅的舌頭相互碰觸,一堆肉便消失在脣間,她見葉瀾依不再喂,便懶懶地的在原地睡着,一動不動,很是乖馴,好似一雙溫順的大貓一樣。
見猛獸在葉瀾依安撫下如此溫馴,玄凌不覺喝了一聲彩。一時間觀景殿內掌聲如雷,人人贊服,德妃在一避笑一壁向我說:從來美人見得不少,但這樣的真未見過,一直以爲豔嬪冷傲,不曾想有這樣動人之處,我若是皇上,當日也會把她帶入宮中。:”此時的葉瀾依,似在做着一件最熟稔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雲丹芝,在一瞬間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在銅盆中取出一條鮮紅牛肉在半空含笑晃了兩晃,那豹子便前肢發力,僅靠後肢站了起來去舔舔,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葉瀾依含笑連連含首,一步步向後退着,豹子便步步跟進。
衆人連連驚呼,葉瀾依安撫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鐵櫥,招手喚過侍女,奉上一件錢豹所制裘衣,輕軟厚密,十分溫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擋住豹子的視線,她聲線宛轉清亮:這件裘衣是用金錢豹整張皮所制冬日防寒最佳,臣妾親手製成,還望皇上笑納。她眉眼盈盈,玄凌十分喜悅,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而威之氣,神采煥然。葉瀾依微仰着頭,薄薄的雙脣有清冷的弧度,含着一縷安寧微笑,神色恬靜如湖水,她轉身的一刻,我迅速捕後捉到她一抹決絕之色,心中一震,看着她隨手掩上鐵柵大門,疾步上金錢豹的背,玄凌看着她驅使着金錢豹越走越遠,只是沒有動靜,不覺有些着急,披衣向觀景殿外走去。
貞一夫人溫婉勸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獸實在危險。玄凌草草點頭,回首笑道:無妨,那畜牲跑不出柵瀾,且有豔嬪好馴術。衆人興致勃勃,見玄凌步出,亦大了膽隨,期待葉瀾依帶來更讓人興奮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呤呤道:“姐姐身份尊貴,別跟着那些位份低的宮嬪出去看熱鬧,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駭人得很,別傷着了纔好。
欣妃本想去看,聽我這般說,只好坐下。一聲響亮的呼喝聲突起,只是一瞬間,那豹子猛然回頭,一見身着豹皮裘衣的玄凌。眼中陡然冒出兩條金線,赫然描出吊睛銅目,滿口森利着,正是一雙猛獸的情狀,只聽得那豹子狂叫一聲,衝破鐵門,直向觀景殿撲來。
誰也沒有發現原來葉瀾依入鐵柵時只是虛掩鐵門,並未鎖上,那金錢豹極基兇猛,輕而易舉便撲出,只聞得有腥風陣陣撲面,那狂怒的豹子轉瞬即至。
貞一夫人凌厲呼了一聲,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卻不知何時已被宴桌壓住,一掙扎反而跌在地上。
衆人不防變故突生,嚇得魂飛魄散,手足無力,又見葉瀾依穩穩伏在豹子身上,面前侍衛根本攔他不住,舉了箭也不知該往哪裡射。
幾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氣可以撲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葛地反應過來,隨手橫拖住近旁的恬嬪往前一擋,恬嬪驚呼一聲,立時嚇得暈了,那豹子毫不猶豫,伸出利爪一撕幾乎把恬嬪整個人撕成兩半。
濃烈的血腥氣在觀景殿前迅速瀰漫開來,有些膽小的妃嬪嚇得連聲驚呼,暈了過去,觀景殿前原本不大,因着有節慶之物繁多,更加狹小,幾乎無處可逃,御苑圈養的獸類本少傷人,那豹子陡然聞得人血氣,也不覺徵了一怔,低頭舔去已然死去的恬嬪身上的鮮血,葉瀾依見豹子貪戀舔那人血氣,怒喝一聲,一把揪住豹子頭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發生了獸性,怒吼一聲,張牙舞爪地向前撲來,電光火石間,玄凌已扯過月貴人擋在身前,月貴人又驚又怕,厲聲高呼,頭手亂揮,倒震得豹子不解基意,盯着她看了兩眼,隨即伸出一抓在她肩頭,將她整條臂膀扯落下。那豹子還不罷休,另一爪已到玄凌跟前,不過是轉眼的空隙,近身的侍衛軍早已顧不得豹子前上的豔嬪,齊齊持箭對準那豹子,無數利箭同時發出,好似一陣亂雨,密麻直射向那金錢豹身上,箭無虛發,立時中的那豹子垂死掙扎,利爪從玄凌的脖頸到胸口無力劃過,裘衣底下的龍袍亦隨之一起破,有鮮紅的血液漫出,豹子被身得像雙刺胃一般,狂吼數聲,終於漸漸無力。氣絕身死
葉瀾依身負數箭,銀白箭頭銳利洞穿她的身軀,使她奄奄一息,死者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靜而深沉,她皺眉,聲音清楚而斷續:““真可惜,殺不得你”玄凌伸手撫上胸口,痛楚下驚怒難擋,他揮開急欲扶他的我與德妃厲聲道:“朕待你不薄,你爲何要謀害朕”“六王這樣好的人,你也要趕盡殺絕,還要僞作兄弟情深當真連畜牲也不如”她口中吐出鮮血恨道:“自王爺暴闢,我早存殺你之心,你這樣的人連手足之情也不顧,只配我使喚畜牲來殺你”
“放肆你竟敢對他有私情,竟敢爲他謀逆行刺朕”
她難掩眸中神色:“不妨告訴你,在你身邊每一刻,與你每一次接觸,都讓我無比噁心,厭惡難當”有婉約的笑意在她清醒的面龐浮起,她幽幽一笑,彷彿一朵合歡花摧殘:“這世上唯有他真心對我好,他一死,我再無可戀”玄凌傷後動怒,鮮血不斷從他縫間涌出,面上愈加蒼白無人色,他咳嗽連連,終於一仰不知人事(差了一小句,哇打字真累,所以其他打手們辛苦了呵呵-------WUAISHA3121)
妃嬪一們亂作一團,一聲呼太醫,一邊忙着扶玄凌入內。我端正神色,鎮靜吩咐入宮人入內服侍重傷的玄凌,又命人擡走恬嬪屍首,照料已經失去一手昏過去的月貴人,隨後疾步放內室看顧玄凌。
疾步的瞬間,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葉瀾依
她倒在漢白玉磚下,彷彿一片隨時會被稀薄陽光化去的春雪,輕飄飄失去生氣,脣角含着最後一縷柔和淺笑。我再不回顧,碧海藍天的自由,那是我與她都畢生不能達到的的地方,所以她走了,唯獨我留下。
50、人生長恨水長東
玄凌的千秋節因此事而倉促停止,因着他的重傷未醒,合宮驚慌,妃嬪愁眉相對,唯有垂泣不止,宮中愁雲慘霧,持續十數日不絕。
終於在回宮後第十六天的黎明時分,玄凌身邊的宮女來報玄凌傷口的出血已經止住,傷勢亦有可救之象,性命終究是無礙的了。
而慘死的瀾依雖然已經被埋葬並且屍身開始腐壞,仍被清醒後依舊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屍萬段,棄屍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來擋在身前的恬嬪則因所謂的「護駕有功」而被追贈爲恬妃,玥貴人也被救活。只有失去一臂,形同廢人,也被加贈爲正三品婕妤,別宮安置,並封賞她父兄族人。
銅鏡昏黃的鏡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暗黃的光暈,在光暈疏離的映照下,鏡中的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一個漂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我隨手抓住一把楊木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細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膚上,讓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時節,晨時的天色明淨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綴滿新綠的枝椏隔離成碎碎的數片,庭中有纏綿的風捲過,帶下枝頭點點輕絮如白雪,順勢漫天飛舞,長窗洞開,有些柳絮飄落在鏤刻精緻的妝臺上,我隨手拈起幾點,眯着眼下光線下細看,「瀾依已經做得夠多了,槿汐,我們也不能束手旁觀。」我浮出一點渺茫如春寒煙雲的笑意,綻出一絲冰冷如刀鋒的嫵媚,「皇上重傷,嬪妃們都該去探望,連禁足的胡才人也不應例外。」
槿汐會意,垂首道:「奴婢這就去辦。」
上林苑春色新綻,到處都是深紅淺綠,又被數日前春雨的溼潤一染,便帶了濛濛水色,愈加柔美鮮豔。
自永巷陰暗破舊宮室中疾奔而來的才人胡蘊蓉面有驚慌悲慼之色,大約是聞訊後匆忙趕來,她之着一身顏色略顯黯淡的杏色宮錦,滿頭青絲也未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枝鏤花金簪鬆鬆挽住。
我含着一縷冷笑看她奔進,方自叢叢盛開的花樹後緩緩步出,我的驟然出現使她在倉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後,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賤人,你還敢在我面前出現!」
櫻紫色宮裝在湛藍天光下有流雲般輕淺的姿態,我悠然望着樹梢敷雲凝霞道:「爲何不可?說起來胡才人尚未恭喜本宮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燒得滿臉赤紅,狠狠盯着我道:「我從未用厭勝之術詛咒你,也從未埋下那些木偶,你爲何要污衊與我?」
我泰然注視着她,不覺失笑,「當時我也在你慫恿之下被皇上進組,險險被廢,怎還會有時間心力來設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連連冷笑,「你爲了與我爭奪皇后之位,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那些木偶一定是你早早指使人埋在我宮中,時機一到便可誣陷我,你的心思好毒!」
我慢條斯理撥弄正手腕上鮮豔奪目的珊瑚手釧,笑吟吟道:「那可要怪你了,自己的燕禧殿中被我弄進木偶去也許久不知。」
她怒不可遏,兩眼噴射出冷厲光芒,直欲弒人,「你終於承認了麼!」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便往前拖,「你跟我去見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胡蘊蓉力氣極大,長長十指指甲狠狠扣進我手腕肉裡,旋即泌出十點血絲,我用力一把推開她。喝道:「你冤枉?你若願望,就不會多年前就費盡苦心僞造玉璧!你若冤枉,也不會處心積慮拉攏季惟生以天象之說陷害我!你若冤枉,清亦不會枉死!清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爲奪後位設計害他!」
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指着我長久說不出話來。她的笑聲太淒厲,如鬼魅一般悽微而振奮,真震得枝頭繁花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場繽紛花雨,輕揚在我與她之間。
良久,她止了笑,指着我厲聲道:「你終於承認了,玉璧之事時你設計,季惟生也是被你利用安排到我身邊,你給盡心機陷害我,不知是爲了後位,你是爲了玄清!」她冷笑不止,傲然道:「果然!你果然與他有私情!我拿着書信勸告皇上,你若與他無私,她怎會戍邊兩年每封家書都要向你妹妹問起你的安好,哼哼!他是擺夷女子的兒子,身上有一半擺夷賤奴的血,怎配做我表哥,我是堂堂大長公主的孫女,晉康翁主的女兒,我纔不屑他列爲親王,與我成爲中表之親!」她驟然拍手,「你終於承認了,姦夫淫婦,我一定要去告訴表哥,要他殺了你!」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亂的衣衫,從容道:「你以爲,皇上會見一個矇蔽欺騙他多年的女子嗎?」
她驚怒交加,彷彿不可置信一般「不是表哥宣召我侍疾嗎?」
我淺淡一笑,「宮人口誤罷了,是本宮想與你同賞楊花柳絮,你瞧,春天到了呢。一別上林苑數月,你也不想好好細賞春光麼。」
她直直盯着我,姣好而高傲的面龐上逐漸露出驚恐的神色,「你說什麼?」
寬廣的衣袖被春風柔軟拂起如張開的碩大蝶翼,翩翩舞動,「聽說哮喘這種病,最忌疾奔、大怒、情緒反覆,你已犯下三種忌諱,要自己保重纔是。」我伸出素白雙手,輕笑道:「你瞧這春日柳絮,想不想冬日新雪。」
她面孔變得雪白,驚惶之下去摸帶在身邊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劇烈的起伏,她雙手發顫,一抖之下香囊竟從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彎腰去拾,我足上的錦繡雙色芙蓉鞋輕輕點在香囊上,輕巧將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聽極輕微的「撲通」一聲,香囊落入水中,被涌起的太爺波濤越卷越遠。浪濤輕卷,將絕望之色覆蓋上胡蘊蓉嬌媚的容顏。
我轉身,再不看她。
我輕揚的袖間飛出無數藏掩其間的柳絮,飛絮濛濛如香霧輕卷,很快籠罩了蘊蓉驚懼的面容,我轉身拈過一片柳絮,輕嘆道:「人道柳絮無根,不過是嫁與東風,好則上青雲,差則委芳塵,其實做人若如柳絮該多好,至少自由自在,無須爲名利榮寵所束縛。反倒是人呢,總是想不開。」
我背對着她,一徑自語,可以忽略她在我身邊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洶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她痛苦呻吟,不斷掙扎,口中猶對我不絕咒罵。
周遭一切平靜如舊,依然是花豔葉翠,驚燕啼囀,一派春和景明。
我緩緩轉身,但見胡蘊蓉雙目含有血絲暴出,瞳孔散大,嘴脣青紫微張,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訴自己滿心不甘與忿恨,嘴角鼻端,猶有幾縷粉白柳絮駐留,風吹不去。
我喚來侯在近處的衛臨,冷淡道:「告知內務府,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發作,薨。」
衛臨垂首答應了。我眸光流轉,看着他道:「皇上經此重傷,龍體不安,以後怕是不會有皇子了吧。」
衛臨一驚,旋即明白,「娘娘聖斷,必然是這樣的。」
我微微頷首,方露了一絲笑意,「胡才人」灩嬪與恬妃相繼過世,李婕妤斷臂後也不宜服侍皇上,宮中必定會準備選秀充實掖庭。皇上年過四十,你也是太醫院之首,該好好拿出你的本事,不要讓皇上在新寵舊歡之間覺得力不從心。」
槿汐喚過幾個內監帶走胡蘊蓉尚且溫熱的屍體,溫言向我道:「娘娘該去看望皇上了,皇上仍在病中,不宜知曉此噩耗。」
我頷首,「這個自然。」
雲鬢花顏金步搖,我含着如常的嫺靜笑意從容離開,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前方,任和暖的春風吹拂去我心間澎湃的哀痛與快意。一切與以前或以後的任何一天沒有區別,我依舊是端莊華貴的皇貴妃,不再是爲一個妙音娘子之死而驚夢慌亂的甄嬛。
太液清波煙水茫茫,亂紅如雨,我在依稀的怔忡間,早已不記來時路。
時光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染着紫奧城幽深的光影與豔麗的姿容。交錯出紛繁奪目的光澤,日復一日徐徐展開,半年後玄凌傷勢逐漸恢復,直視他受傷後健康大不如前,難免生了懈怠之意:又因宮中連連損了好幾位妃嬪,選秀之事隆而重之,選入宮中的年輕宮嬪如雨後鮮亮的花朵一叢一叢在他面前盛開,眩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精力也逐漸衰退下來。一應政事奏摺,皆有我先過目,再挑出要緊的讀與他聽。朝政之事我已爛熟於心,卻仍事無鉅細問他意思,知道他自己也覺得厭煩,只叫我自己相宜處置。更甚者,在他御體不適的日子,立於御座垂簾之後,替他細聽朝臣奏諫,再在適當時轉述與他聽。
時光彈指一揮,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着他的體衰,朝中立太子的呼聲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時紫奧城中,唯有我位分最尊,因而借「子憑母貴」之說請立趙王予涵之聲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爲「主少國疑」,提議立長,以皇長子爲太子。朝中,頓時分爲兩派,爭執不休。主張立貴者以爲「齊王平庸,且齊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儀天下」;立長者則認爲「主少而母壯,皇貴妃一旦藉此成爲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雞司晨,且皇貴妃曾被廢除離宮,其子不可說子憑母貴。」
立太子之事紛爭連續年餘,玄凌亦不堪煩擾。然而他身體日衰,國本之事必須儘快有定奪,才能安穩國中人心。
這一日,他依舊命我立於御座珠簾之後,沉默傾聽。
燁燁朝堂之上,百官肅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司空蘇遂信眉發皆張,面色赤紅,「臣以爲主少而母壯,比如呂后、武氏一流禍害朝綱,且皇貴妃甄氏本非善類,否則何以被廢黜離宮?」
玄凌揮一揮收,道:「朕已說過,皇貴妃氏離宮祈福,祝禱國運,並非廢黜。」
司空毫不退讓,「國有定例,妃嬪離宮祈福,皇上應當加以尊奉,甄氏卻被廢黜,顯然是她德行有虧!」
玄凌一時語塞,司空仍不放過,揚聲道:「趙王年幼,皇上若執意立他爲太子,請效法漢武帝未雨綢繆!!」
玄凌目露疑惑之色「什麼未雨綢繆?」
司空道:「漢武帝萬年預立幼子劉弗陵爲太子,又恐弗陵生母勾戈夫人正當壯年,會效仿呂后故事生出人蠡慘禍,更牝雞司晨,禍亂朝政,因此藉故賜死勾戈夫人,才立弗陵爲太子”他上前一步,大聲道:“臣以爲,漢武帝決斷御前,英明過人!「」
玄凌一驚,聲音已含了怒氣「你要朕賜死皇貴妃?」
司空毫無懼色,大聲道:「是」
忍無可忍!
御座之後,我霍然掀開珠簾,款步而出,沉聲道:「司空在聖駕面前口不擇言意欲屠殺後宮,皇上何不撲殺此等不知上下之人,以正朝廷風氣!」
衆臣見我不覺驚呼出聲,玄凌見我出來,不覺蹙眉,「朕 不是囑咐你在簾子後聽着便好,朝堂之上你怎能貿然出來?」
司空氣的發愣,連連上奏,「皇上,皇貴妃換亂朝綱,斷斷不能相容。」
我含了極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臣妾再不出來,恐怕此身再不得分明瞭。臣妾也希望國本歸正,還望皇上恕罪,也請聽臣妾一言。」
玄凌側身,低聲道:「你有什麼話,回後宮再告訴朕。」
「皇上請聽臣妾一言」,我並不妥協,只是一味堅持。
玄凌五年,亦不便避開朝堂諸臣灼灼目光,「皇貴妃,你說吧。」
我盈然拜倒,真紅蹙金雙蕭海棠錦春長衣扶開如雲袖般的華彩,紫金飛鳳玉翅寶冠垂下銀絲珠絡遮住我的容顏,我正聲道:「皇上,予漓資質平庸,臣妾無德無能不能教導,所以予漓不宜被立爲太子。」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連司空也不由愕然,請求道:「皇四子予潤資質聰慧,生母惠儀貴妃出身名門,敏慧仲懷,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鍾愛賞識,皇四子最堪即位大統。」
國本所爭,不過是在立長還是立貴。予沛本就默默,予涵因我而受非議,卻連玄凌都未曾在意,還有一個幼子。論生母出身、德行還是本人資質,予潤都是當之無愧最合適的太子人選。甚至連我也能被顧及,我是予潤養母,不能執理朝務垂簾聽政,卻能被善待終老。
避開所有人的鋒芒所指,這是最妥善的選擇。
羣臣再無可爭,紛紛贊同,玄凌亦無異議。
皇四子予潤冊立爲皇太子,由皇貴妃撫育。
冠上垂下的銀絲珍珠絡子切到好處的遮住了我此時盛裝後的容顏,和脣邊一縷報復的笑意。
51、臥聽南宮清漏長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姍姍來遲,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爲太子後,他的身體病痛日多,終於在仲春時節臥牀不起,爲了讓玄凌安心靜養,寢殿便移至宮中最清靜的顥陽殿,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餘寵妃無詔皆不可隨意入內
這一日,我批閱完奏摺仍覺神清氣爽,又往德妃處敘話半日,邊去顥陽殿看望玄凌。輦轎尚未至百步外,內侍聽聞我來,早早迎了過來,畢恭畢敬趨前打開顥陽殿正門,顥陽殿高闊而古遠,位置又清靜,是養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鎦金殿門“咿呀”醫生徐徐打開,似一個垂暮老人嘶啞而悠長的嘆息,殿中垂着一層又一層赤色X飛龍在天的X緞帷幕,大殿深處本就光線幽暗,被密不透風的帷幕一擋,更是幽深詭異。
一瞬間,彷彿有剪剪風貫如大殿,風吹過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涌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錦X飄飄欲飛。
我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到玄凌養病的牀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難得睡得這麼安穩。卻見一個素紗宮裝的女子坐在塌下的香爐邊,隱隱似在抽泣。卻終究只是幽幽一X,不敢驚動了人。
我遙遙駐足,極輕地嘆了一聲,聽的聲音,那宮裝女子轉過身來,卻是貞一夫人。她見我,立起身來拭去眼淚,靜靜道:“皇貴妃金安。”
我忙客氣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禮。”
貞一夫人入宮十餘年,對玄凌罪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難得的溫婉安靜,素日裡一心只照拂二皇子上,閒時吟詩作賦打發時光,這次玄凌重病,除卻在通明殿祈福與必要的休息外,她無時無刻不服侍在玄凌身側。
貞一夫人自產後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這樣辛勞,看她這些日子殷勤侍奉湯藥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紅腫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過,眼下更各有着一片半圓的烏青,一張臉黃黃的十分憔悴。
雖然皇帝從前叫她受了那樣多的委屈,也並不十分寵愛她,但是這深宮裡天長日久的歲月,撇開皇帝是后妃們的終身所靠,她對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問:“皇上好些了嗎?”
她泫然欲泣,又實在不願在人前落淚,只得苦笑道:“哪裡能好,不壞也就是了。太醫纔來瞧過,叫服了藥,剛睡着。”她微微搖一搖頭,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輔佐朝政、批閱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與太子殿下,已經十分勞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側。”她柔聲關懷道:“這兩天時氣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舊疾只怕又要犯,聽花宜說姐姐昨夜腿傷又發作,疼得半夜沒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纔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費心。”
我點一點頭,扶着她手臂道:“已經是舊疾了,慣了也就不打緊了。妹妹關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自己身子也要緊。況且還要照顧二殿下呢。”又笑:“我要專心打理朝政,妹妹親自照料着皇上,後宮瑣事都勞煩着德妃姐姐和貴妃姐姐,她們也都辛苦了。不過,眼下皇上病着,是該我們姐妹齊心協力的時候。”
貞一夫人看一眼牀上閉目沉睡的玄凌,輕輕道:“姐姐說的是。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咱們都是爲了皇上。”
她見我只是站着,忙讓道:“姐姐坐罷,咱們一起等着皇上醒來。我已經吩咐了小廚房裡燉了蔘湯給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過的。”她憂色滿面,深深嘆息:“皇上的身子是虛透了,我總以爲沒了赤芍,皇上會好些,誰知……”她欲言又止,中就不肯再說下去。
她的話是有所指的,年餘來玄凌寵幸新人,常常歡愉至天明,又屢屢向太醫院索取房中丹藥,我與德妃、貴妃常常勸他善自保養,他每每只一笑了之,收斂幾日有故態復萌。爲此,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從德妃處來,心裡有話要單獨對玄凌說,於是笑吟吟道:“妹妹連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學的時候了,一定盼着妹妹多陪陪他。”
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捨得離開玄凌,又惦念愛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辭道:“那麼,等會皇上若醒了,請姐姐着人知會我一聲。”
我含笑看着她:“這個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貞一夫人起身走了兩步,又駐足回頭向我道:“等下小廚房蔘湯燉好了,奴才們會送來,請姐姐叮囑皇上喝了。”她方欲轉身,想了一想又道:“皇上醒來若嘴裡發苦,牀頭有新制的棗泥山藥糕,是皇上素日喜歡吃的。”
我見她如此,不覺失笑道:“請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來時請旨讓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養了。”
貞一夫人微覺失態,十分不好意思,紅了臉道:“姐姐說笑了,有姐姐在這裡,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還是有些遲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潔絲綢上微曲的摺痕,她猶豫片刻問道:“孫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處置?”
我見她問起,沉吟片刻,肅然道:“我與德妃商量過,這樣的事,不是咱們能做主的,終究得請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躊躇,“那件事….還是先不要告訴皇上吧。皇上這身子,只怕經不起這氣…”
我愁眉深鎖,然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孫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宮中風言風語不斷,若再不請皇上示下,只怕宮人們口中那些污穢的話傳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氣”
她想了想終究無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難平,還是姐姐告訴皇上吧”。她懇切道:“還請姐姐緩緩告訴皇上,勿讓皇上太生氣”
我微微頜首,寸把長的珍珠嵌粉紅金剛鑽寶塔耳墜沙沙打在芙柔緞的錦繡華服上,像小雨一樣,在空曠的大殿裡有輕淺的迴音,我含着融融的笑意迴應她的話“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時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來拿主意纔好,我們姐妹終究也做不得主。我會選個合適的時機緩緩告訴皇上。”
她滿腹憂慮,幽幽嘆了口氣“那皇貴妃做主便是”
我喚來她的貼身仕女“桔梗,竹茹,好生扶着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宮下次見到夫人還是這樣憔悴,一定拿你們是問”
我親自送了貞一夫人至顥陽殿外,眼見她走了,花宜輕聲在我耳邊道“貞一夫人真是可憐兼的,陪伴皇上這些日子,又添了許多傷心難受,可憐她那身子”
我只覺得胸口有些窒悶,隨口吩咐花宜 “叫人去把那繡花厚錦帷幕都鉤起來,換上鮫綃的,這樣悶的天氣,還用這樣厚的簾子,益發氣悶了。”
花宜應了聲“是”,便吩咐人去動手,李長小心翼翼插嘴道…“太醫說了,皇上要少吹風纔好,所以才用?花的厚錦帷幕。”
我看他一眼,緩緩道…“本宮怎會不知只是太醫要防風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氣重,要適當換換新鮮空氣也是要緊的,再說好好地一個人,這樣悶着也悶壞了,何況換上身子這樣不爽。”
李長諾諾應了,不敢再多問。我微笑道“本宮近些年冷眼瞧着,李公公彷彿是不大敢喝本宮說話了。”
李長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華貴,又日理萬機,哪裡有奴才隨口說話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華貴?我“嗤”一聲笑出來。曾幾何時,這話是我用來形容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的。今時今日,在旁人眼中,我這個皇貴妃也如當日的華妃一般凜冽犀利了嗎?
李長不曉得我在笑什麼,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紗,有以紅寶就連赤金環?住,近乎漫不經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自然懂得分辨這裡邊的分寸。而且,你這些年對本宮的好處,本宮自然記在心裡。”
李長臉上幾乎要沁出冷汗來了,眼覷這周圍無人在意,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有件事情要私下稟告,方纔邵太醫來爲皇上請脈,說了好一會子華,連貞一夫人也被請了出來,這是從沒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談些什麼。”他見我只是抿了嘴聽着,不敢停滯,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裡聽着,似乎是涉及娘娘與三殿下,邵太醫走後,皇上的神氣便不太好,只吩咐說從此不用衛太醫來診脈了,只用邵太醫瞧,如此喝了藥方睡下的。”
我“嗯”一聲,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於本宮,只是怎麼這會子纔來告訴?”
李長擡袖擦一擦臉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來要遣人來報,一是聽聞娘娘在德妃娘娘處,不方便回稟,再者估摸着娘娘今日要來,所以一直靜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帶下去,本宮靜靜陪着皇上就好。” 我想了想,再囑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宮在這裡,無論是誰,都不許來打擾。”
李長躬身答應了,忙打發人下去了。殿中無人,愈發空曠寂寥。我徐步進去,三尺長的芙蓉緞裙裾絢爛盈於寸厚的紅絨織金毯上,盈盈地掃過無聲。
一顆心更加空落了,幾乎要冷到深處去。
自溫實初看守惠儀貴妃梓宮,衛臨便深得玄凌寵信,一步步當上太醫院正,成爲太醫院之首。衛臨醫術又高明,向來爲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現在忽然棄之不用,未必是不信衛臨,只怕是對我起了什麼疑心了。
語涉三殿下,是關於予涵那孩子的。
我的心一絲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緊緊壓着。寒冷,透不過氣來。
這麼些年,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種冰冷無所依靠的感覺。
我緩緩走到玄凌塌前,地下青銅九醨百合大鼎裡透出洋洋淡白煙縷,皇帝所用的龍延香珍貴而芬芳。我打開鼎蓋,慢慢注入一把龍延香進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氣愈濃,透過毛孔幾乎能滲進人的骨髓深處,整個人都想懶懶的舒展開來,不願動彈。
可是此時此刻,我不能放鬆,不能不動彈,只要一個疏忽,一個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護我換來的一切,都要灰飛煙滅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爲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險!這些年來的辛苦,幾番辛苦,我已經撐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蓋,步到窗前。沁涼的風隨着錯金丩龍雕花長窗的推開涌上我妝點得精緻的面頰,涌進我被龍延香薰得有些暈眩的頭腦。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後的長髮,點綴着淺紫新鮮蘭花的數尺青絲,飄飄飛舉在風中。我忽然覺得恍惚,彷彿自己還年輕,還在甘露寺的那些歲月,青絲常常就是這樣散着的,散落如雲,無拘無束。
我心口盤思着端貴妃與德妃對我說的玄臨病情反覆的話,衛臨的叮囑也縈縈繞在耳邊:“這兩年宮中新人輩出,皇上留戀不已,又進了好些虎狼之藥,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畢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裡,太醫院用藥又勤,也未必是沒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麼打算?”
天色陰陰愈沉,似乎是釀着一場極大的雨。膝蓋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好像一把小鋼刀沙沙地貼着骨頭刮過來掛過去,無休無止。
我能有什麼打算?又能是什麼打算?
我只深垂蜷首,食指上留着寸許來長的瑩白指甲,以鳳仙花染得通紅欲滴,一點一點狠狠摳着那窗櫺上那細長雕花的縫隙,只聽“咯”一身脆響,那水蔥似的長指甲生生折斷了,自己只渾然不覺。須臾,我冷冷把斷了的指甲拋出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懷中的那個人。他的血,一口一口嘔在我的衣襟上。那麼鮮豔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着他的血碎成輦粉,漫天漫地的四散開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舊傷疼得更厲害。每到這樣的天氣,我的腿傷就開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我,我再也不能作驚鴻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還跳什麼驚鴻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來,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緩緩,緩緩地鬆出一口氣。
我安靜坐到玄凌榻前,心裡盤算着怎樣才能把孫才人的事說的最好。大鼎獸口中散出的香料迷濛的輕煙,殿中光線被重重鮫綃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錯金丩龍雕花長窗裡漏進的淡薄天光透過明黃挑雨過天青色雲紋的帳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臉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心曲折地皺着,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蠟黃蠟黃地,似乾癟萎敗了的兩朵菊花。
我輕而無聲的笑了笑,自塌前的屜中取出一把小銀剪子慢慢修剪方纔折斷的指甲,靜靜等着玄凌醒來。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終是陰沉沉的。玄凌側一側身,醒了過來。他眼睛微眯着,彷彿被強光照耀了雙眼,半天才認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聲音也有了些力氣,輕輕叫我:“皇貴妃。”
自我冊封皇貴妃以來,他已經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裡唯有兩人相對時,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貴妃”。
皇貴妃,這個貌似尊榮天下無匹的稱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點點頭,“你來了。來了多久?”
“臣妾來時,皇上剛剛入睡。”
他淡淡的哦了一聲,咳了兩聲,又問,燕宜呢、
我替玄凌捲起袖子,親自服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拭乾了,才微笑道:“我看貞妹妹連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先讓她回自己的宮裡歇息去了。
他哦了一聲道。燕宜回去了也好,朕瞧她背地裡傷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眼淚,朕看了也難受,想尋思着要多喚幾個人來,遲着她服侍着殷勤,也不大好開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記掛幾位年輕的妹妹了?
他看着我服侍的妥帖看着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貴妃,這些事何必你來做,打發奴才做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這會子可嫌棄臣妾粗手笨腳服侍不周了麼?我盈盈望着他:皇貴妃,位分在高也是服侍皇上的人。臣妾縱然局後宮之首,統領後宮,也是皇上給的尊榮。臣妾所有都是皇上所賜,所以臣妾一刻也不敢忘懷。唯有盡心盡力服侍皇上,才能報的萬一。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一刻也不曾忘懷?
我定定看着他沉聲恭謹道:是
他歪在枕頭上,那種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濃了。我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驚訝,然而依舊面不改色微微側身靠近與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敗和腐朽的氣味,以及隱約的一股脂粉的濃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來,雖然連日來都是貞一夫人在旁服侍,然後她素來不用這樣濃烈的脂粉,必然是哪個寵妃留下來的。我不動聲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那種讓人噁心的氣味。
他伸手慢慢附上我的髮髻,慢慢一點一點的撫摸着,我心裡翻江倒海。只要嘔吐出來,我極力忍耐着,他在我耳邊說:皇貴妃,你從前從不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我偏一偏頭,不動神色的遠離他的身體。輕笑道:從前,皇上也不會喚臣妾皇貴妃。
他輕輕一笑,明黃色的龍袍的衣結散在我臉頰上,手勢停留在我的髮髻上,道:是啊,從前朕從不這樣喚你,從前。。。。
皇貴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爲何得到這樣的最貴榮寵,每次聽到別人這麼喚我,幾乎是被利刃凌亂的戳着,終身引以爲恨。
皇貴妃,別人眼中的無上榮寵,與我,確實終身的致命大痛。
良久我覺得胸口都要透不過氣來了,他才放了手凝視着我說道:本想摸一摸你的髮髻,卻碰到了一頭冰涼華麗的珠翠。
我強忍住凌亂的心跳,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想摸一摸臣妾的臉,卻摸到了一臉厚厚的脂粉,真是膩味也膩味壞了。
玄凌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是啊,你如今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的華麗些才鎮得住後宮裡的那些人。他靜靜的思索了一會,眼底有一抹難言的溫柔。朕想起那些年,朕與你在太平行宮消暑,傍晚閒來無事一同納涼,你頭像就像現在這樣散着,並無一點珠飾,你這樣伏在朕膝上,青絲逶迤如雲,當真是極美的。
他這樣突兀的提起往事,提起那些時光,語氣溫柔的像山頂上美麗的一抹朝霞,似乎要溺死人
我一個恍惚。魂魄幾乎要盪出了這個紫奧城,彷佛許多年前甘露寺的鐘聲悠悠的迴盪在遙遠的天際,甘露寺下的浩浩長河中,我和她泛舟湖上,滿天星星明亮的如碎倒在湖中,青青水草搖曳水中,漿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銀河之中,他牢牢執着我的手,我伏在他膝上,因爲是帶髮修行,長長的頭髮隨意撒着,半點裝飾也無。他的青衣有柔軟的親切感,他的聲音如三月的風鈴。他輕輕道: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我婉轉接口: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輕笑着攏我於他懷中,手指輕輕穿過我如匹的青絲,他懷中永遠是這樣清潔芬芳的氣息,淡淡的杜若香氣。
那些日子,纔是枯寂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那樣短暫,我嚴重酸澀,幾乎要泛出淚來,連忙別過頭去。我正一正衣裳,對着玄凌。緩緩除下發髻上的裝飾。梳理端正的髮髻鬆開的瞬間,青絲如瀑布飛瀉,我輕輕問他亦是問自己,是這個樣子的吧。
玄凌的眉眼閃過一瞬間的喜色:皇貴妃,你的容顏和從前沒有半分區別。
是麼?容顏如舊,那個人早已經看不見了吧。
空自容顏依舊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個人看,又有什麼意思呢?不過是寂寞開放寂寞萎謝罷了。
想到這裡我心中驟然一緊,溫和道:多謝皇上稱讚。
這樣敷衍過去我想到一件極難開口的事,躊躇道:有件事臣妾十分爲難。於貴妃和德妃幾番商議不下還請皇上拿個主意。
他唔了一聲,懶洋洋道:有你也拿不了的主意麼?說來聽聽。
我嘆了一口氣皺眉道:貴妃和德妃久在深宮見多識廣,本也不難辦,只是這件事關係到皇家體面,臣妾不得不請始皇上的旨意,本來皇上抱恙,臣妾是不該說的。
我如此欲言又止,玄凌自然被我問的疑心起來,皺了皺眉毛。你說
景昌宮孫才人與侍衛斯通,如今已經被德妃關在自己的宮室裡禁足,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看怎麼處理。
我說的並不委婉,話音乾脆利落不帶一絲感情,刀斧般灌入他耳朵。
玄凌臉色大變,不敢置信一般,聲音頓時嘶啞了,你說什麼?
這幾年新近的妃嬪中,孫才人機敏俏麗,頗得恩寵。只是玄凌這幾個月都在病中。自然無暇顧及了。
皇上才一病,平日裡的寵妃就迫不及待的與人私通。這分明是把他當成一個將死的人不放在眼裡,身爲九五之尊,玄凌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憤不已。
我生氣平平到:孫才人與人私通請皇上示下如何處置。
玄凌幾乎暴怒起來,臉色鐵青,如暴風驟雨。他的手突然一用力,打翻我手中的湯碗,洋洋灑灑了一地,。我顧不得去擦淋漓的湯汁,跪在地上道:皇上息怒。
他極力平息心中的怒氣,剋制着到:不關你事
我欲泣。是臣妾不好,不該告訴皇上的,
他用力拍在榻上,可是身子發虛,並不是很響怒道:什麼不該告訴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給朕一五一十說來。
我極力扶着玄凌的背勸他息怒,一邊娓娓道來,那人是孫才人閨閣時就認識的,想事兩情相悅,不,早就有苟且,孫才人入宮後,那人必定賊心不死。纔想法設法的混入宮中當了名侍衛,以期得會與孫才人。他們素日如何來往臣妾並不知曉,只是前日夜間,德妃與欣妃向皇上請過安後已經極晚,於是各自會自己宮中去,不想經過孫才人的景昌宮時,聽聞牆內花叢中似有異聲——孫才人的景昌宮本就偏僻,本來那個時辰是不會有人經過的。只是欣妃要送德妃回去才偶然擇了那條路走,也是合該事發。原本以爲是哪個宮的內監宮女不檢點,德妃協理六宮,自然是要整肅宮闈,容不得這樣的事。於是兩人帶了宮女進去,不料在紫荊花叢下,衣衫不整的竟然是孫才人與那個狂徒,兩人正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爲何物……德妃當時就驚住了,忙扣下了人,遣了欣妃趕至臣妾宮中稟告。”我看一眼玄凌愈加惱怒的神色,小心翼翼繼續道:“臣妾自掌管六宮以來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更是聞所未聞,匆忙趕去時兩人還被扣在紫荊花叢下大汗淋漓,孫才人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那狂徒的腰帶上——千真萬確是抵賴不了的。只得讓人先把孫才人禁足,把那狂徒押進了暴室。”
孫才人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那狂徒的腰帶上——這是何等香豔的場面,果然玄凌聽到我說這句話時,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要破裂一般。
我越盡責說得詳細,於玄凌來看,更是細緻入微如同耳聞親見,歷歷在目,叫他一閉上眼,腦中都是我所述情景,不得安寧。
透明至幾近純白的鮫綃帷幕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直欲飛卷。外面的雷聲更大了,窗臺上一盆細翠的文竹被灌進的風晃得搖搖欲墜。我起身去關上長窗,雷聲隱隱被隔在殿外,氣氛更是壓抑。
玄凌久久不語,胸口氣息激盪,起伏不定,他恨聲道:“那個狂徒——是什麼人?”
我依依道:“這樣的狂徒不值一提,免得污了皇上的耳朵。”
玄凌只簡短吐了一字:“說。”
我彷彿極難啓齒的樣子,偷偷覷着他的神色道:“是個侍衛,其貌不揚,很是不堪的樣子。聽說家境也不好,是個市井之徒,並無官爵。”
若是清秀瀟灑的翩翩少年,或是才子英雄,只怕玄凌還好過些,綠雲蓋頂本市男人最難堪的事情,偏偏君王寵妃,卻與個不能與他比上分毫,極猥瑣卑賤極不如他的男人私通,不知此時玄凌心中是如何激怒欲狂。
我察言觀色,知他已經怒到了極點,輕輕道:“此事如今鬧到人盡皆知,臣妾與貴妃、德妃都不敢擅作主張,只能請皇上示下。”我又追問一句:“皇上可要下手諭?”
“人盡皆知?”玄凌怒不可遏,額上青筋暴起,“如此不知羞恥的兩個賤人,如此污穢之事,簡直玷污了朕的手諭!你去傳朕的口諭——”他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兇光,乾乾脆脆道:“殺!五馬分屍!”
他這樣顧及顏面的人怎麼會肯下手諭明白宣召自己的恥辱,於是只恭敬着道:“臣妾領旨,自會處理得當。皇上好好歇息吧。”我滿面自責,委屈着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沒能爲皇上打理好後宮之事,纔會有今日之亂,讓皇上着惱了。都是臣妾無用。”
玄凌擡一擡手,“愛妃起來。你要爲朕批閱奏章知曉朝政,又要照顧膝下四個孩子,已是自顧不暇。”他憤道:“貴妃、德妃與貞一夫人也是無用之輩,三個人也看不住這後宮,白白居這麼高的位份。”
我不免爲這三人委屈,說道:“皇上這話可錯怪了這三位娘娘。端貴妃想來身子孱弱,只一心在通明殿爲皇上主持祈福,盡心竭力;又貞一夫人本就是不好事的,自皇上病來,接連幾日在顯陽殿照顧皇上龍體,不可謂不辛勞;德妃又要照顧幾位帝姬皇子又要料理後宮的千頭萬緒,也極是費神。畢竟後宮雖是瑣事,但件件都要親力親爲,哪裡防得住小人添亂呢。臣妾回去,必定好好訓導她們,嚴肅宮紀。”
玄凌聞言也頗有些憐惜,緩緩道;“也難爲你們了,朕一病下,都要你們幾個弱女子操持擔待,皇子們又小。”
我溫言道:“爲了皇上,什麼都是應該的。只盼皇上的身體儘快好起來,臣妾們也就安心了。”
如此幾句,我重又斟了茶,正好言好語安撫玄凌躺下,忽聽得殿外有喧譁聲,我不由得微微蹙眉,柔聲道:“不知外頭什麼事,臣妾去瞧一瞧。”
他只有點頭的力氣,道:“去罷。”
卻是康嬪在外頭急着要請安,因有我的吩咐,李長便不肯放她進來。她見是我出來,手忙腳亂屈膝下去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道:“皇貴妃娘娘如意金安。”
我剛入宮時,康嬪史氏尚是個美人,早早就失寵了。只是與我幾月的同住之誼,後來玄凌進封諸妃,也賞了她一個“康貴人”的名位,十餘年下來,她在宮中也是個老人了,雖早已沒了皇帝的恩眷,但資歷卻在,慢慢也熬到了個嬪位。
我素來不太喜歡她,又在煩心中,於是神氣便不大好,只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她的神色有些急切,卻也喜孜孜的,似有什麼天大的好消息。見我問上來,忙歡歡喜喜道:“啓稟皇貴妃,臣妾一是來向皇上請安,二是來向皇上和娘娘賀喜的。與臣妾同住宮中的汪貴人有喜了。”
我的眼皮突地一跳,驚道:“什麼?”
汪貴人,亦是玄凌這兩年所寵愛的。
乾元後幾年選秀頻頻,玄凌身邊的寵妃越來越多,且家世門第各有參差。唯一相同的就是,她們進宮時的位份都極低,多爲最末品的更衣、采女而始,要往上進封本就艱難。且她們都美貌,且年輕,每個人身上都帶了一點點昔日純元皇后的影子,當然,也就是那麼一點點。
這麼多的鶯鶯燕燕、青春貌美,玄凌自然是迷入花叢了。
我身爲皇貴妃掌理後宮,不僅要爲玄凌主持選秀,也要爲他管束嬪妃。於是鳳諭下來:“若無身孕,不得進位貴人以上,亦不予賜號。”
所以即便得寵的貴人、常在或是娘子,也均以姓爲號。
只是除了我和衛臨,誰也不知道玄凌其實已經不能生育。在我的因勢利導下,後宮各個年資久遠又位份貴重的妃子對新人們極力壓抑。無子的妃嬪,名位又不高,且各個爭寵內鬥不已,自然不會危及我的地位了。
康嬪臉上的喜色愈濃,道:“是汪貴人,她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呢。”以她的性子,自然以爲這樣來報喜是能沾點榮光的,畢竟是和她同住一宮的妃嬪呢。萬一皇帝來探望,她也能得見天顏了。
“三個月?”我在脣邊回味着這個數字,心裡冷笑起來,玄凌病了也有四個月吧,只是不曉得這幾個月召幸過汪貴人沒有。無論是幾個月,都不會是玄凌的孩子。
我還有些把握不準,只說要想一想,把李長叫到一邊,問:“這四個月來,汪貴人有沒有侍寢?”
李長低頭想一想,道:“似乎沒有,自皇上病來,是任娘子、李選侍和大小劉美人侍寢最多。”
我微微頷首,不是玄凌的孩子又怎樣呢?我容懷淑帝姬出生了,她的生母江沁水我也不曾薄待,十分親厚。
我是在報復。
我轉一轉頭,望向大殿深處的玄凌,很快拿定了一個主意,我的笑意浮起在臉頰上,和顏悅色道“這是好事啊!皇上纔剛醒了,隨我進去請安吧,順便好好賀一賀皇上。”
康嬪摸一摸鬢邊的珠花,理一理衣襟,悄聲問我“娘娘,臣妾的裝束不失以吧。”
我笑吟吟道“很好。你看我呢?”此時我長髮幾乎委地,因剛纔要出來,才隨意挽着。她奉承着賠笑“娘娘怎樣裝扮也是天姿國色。”
我將她帶至玄凌面前,康嬪久未面聖,不免有些緊張且拘束。玄凌大量她幾眼,疑惑的看着我,問“她是誰?”
此言一出,康嬪的神情明顯一滯,張口結舌。我忙笑着圓場道“皇上政務繁忙,如今又龍體欠安,難免精神短些。這是萬春宮的康嬪,特意來向皇上請安的。”
玄凌“哦哦”兩聲,忽然道“從前有個史美人……”
康嬪喜出望外道“正是臣妾,不想皇上還記得。從前皇上最喜愛臣妾的鼻子了。”
玄凌想一想道“是嗎?似乎有些不太像了。”又問“你來請安嗎?朕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
我見玄凌厭倦得很,又有打發康嬪的意思,忙道“康嬪許久未見聖上可,磕一磕頭吧。”
康嬪見機,忙跪下磕頭道“臣妾恭請皇上聖體安康,恭喜皇上。”
玄凌方纔生了大氣,尤在氣頭上,忽然聽得康嬪貿然道喜,難免不豫,道“朕有何喜之事?”
康嬪見問,忙忙含笑答道“恭喜皇上。臣妾宮中的汪貴人懷有龍胎已經三個月了。這兩日害喜得厲害,太醫剛剛診脈確定了。”
這樣一說,玄凌自然歡喜,一時間神色大好,一連聲笑道“賞!賞!傳旨下去,汪貴人進從五品良娣,康嬪進從四品順義,再賞萬春宮所有宮人三月的俸祿。”
玄凌喜不自禁,連連向我道“宮中數年未得子嗣的消息了,不想還有今日!”
我含笑道“賀喜皇上,有子嗣的喜訊,可見皇上的身體就要萬安了。宮中已有數年不聞新生兒啼哭,待來日小皇子出生,一定要好好晉封汪良娣,再大賞六宮纔是。”
玄凌大喜,即刻就要撐着身體披衣起身去萬春宮看望汪良娣,我忙攔下道“皇上要去看汪良娣什麼日子不成呢?偏要挑在這時候。不如好好將養着,待身子好些再去。”我指一指窗外,“可要下雨了呢。”
玄凌拍一拍手道“愛妃笑話,瞧朕歡喜過頭了。”
我含笑提醒道“皇上別歡喜得忘了,嬪妃懷有子嗣,該在「彤史」上好好註上一筆纔是呢,這可是要緊的事。”
玄凌拉我的手笑道“多虧皇貴妃這位賢內助提醒,這是自然的。叫李長去「彤史」來,朕也看一看,是那一日寵幸的汪良娣。”
不過一炷香功夫,李長捧了「彤史」來,玄凌喜滋滋道“朕親自來添這一筆。”
我冷眼瞧着他歡喜的神情,便也陪着微笑。
只見玄凌飛快翻了幾頁,手勢越來越凝滯,幾乎要僵在了那裡,心裡霎時雪亮透敞,果然他的神情漸漸冷寂下去,冷寂到和方纔一樣了,一個字一個字問向新封的史順儀道:“你說——她懷了多久的身孕?”
史順儀見玄凌驟然變色,尚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笑容僵在脣邊,只得帶了喜悅的聲音道“回稟皇上,汪良娣有孕三個月了。”
“三個月?”玄凌的聲音中似包含了萬軍雷霆之怒,“嘩啦”一聲把“彤史”劈頭蓋臉砸到史順儀臉上,喝道“你說她懷孕三月,可是朕足足有死個月不曾召幸她了!你說!她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長遠的天際深處傳來轟隆的雷聲,寒涼的雨水從?間嘩嘩抽落,似無數把利刀直插大地之腹,彷彿也在宣泄着無盡的憤恨,無盡的帝王之怒。
我脣角的笑意越來越濃,適可而止地化作一聲驚呼“皇上——”
玄凌鐵青到失去人色的臉上泛起妖?而淒厲的酡紅,似一點如血欲泣的殘陽,?到可飾。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可驚可怖的神情,李長嚇得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玄凌迅疾披衣泣身,疾衝向前一個耳光掃到史順儀光滑的頰上,史順儀的臉立即腫脹出血,她嚇得瑟瑟發抖如狂風中一片枯葉,連哭也不敢了。
玄凌衝到長窗下,蓄力推開窗盾,眼光如同要殺人一般凌厲狠辣,幾乎要噴出火來,燃盡這天地間傾盆而下的大雨。
我忙不迭衝到他身前,一把拽住他的寢衣一角跪下哭訴道“皇上千萬珍重龍體,可不能這樣淋雨啊!”
大雨從窗間灌落,有清冷而蕭疏的意味,和我的頭腦一樣冷靜而清醒,我且哭且訴,史順儀早已被這突然地變故嚇得呆在了那裡呆若木雞,李長慌忙膝行上前道“皇上別爲了以介女子上了身體,那個汪氏要殺要剮皇上做主就是,只要皇上消氣就是,皇上——皇上——您可不能淋雨啊!”
玄凌的大半個身子已經被窗外的暴雨淋得滲透,明黃的寢衣成了焦土一樣頹敗的顏色,緊緊貼附在他羸弱的身體上,幾個焦雷堪堪自顥陽殿頂上滾過去,轟得人的耳朵“嗡嗡”亂響,頭暈目眩不已。
玄凌的力氣極大,一把把我自地上拉起,吧我身上的半件外衫都從肩上扯脫,露出白底?緋紅蓮花的錦緞裹胸,我一迭聲驚呼道“皇上——你怎麼了!”
玄凌眼神如癡如狂,恍恍惚惚喃喃敘述着“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朕在躲在帳?後面,母妃被王叔牢牢地抱着,王叔的手在母妃胸前的衣襟裡。父皇——他是天子啊!”他驟然狂叫起來,那聲音在剎那蓋過了殿外的電閃雷鳴“朕也是天子!你們爲什麼要背叛朕——爲什麼都要背叛朕?”
幾乎是同時,他的鮮血從後頭涌出,噴在我雪白?緋紅蓮花的裹胸上,那紅,?過了蓮花的顏色。
那血,那血——那一日,那一口滾燙的鮮血,她的血,也是這樣噴到我胸前,我失控地叫起來“太醫——太醫——在那裡?”
52、換香餘恨人斷腸
待我從顥陽殿出來出來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大雨已停,空氣中絲絲清涼之意,蘊着花香清鬱,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似乎要黏在地上一樣沉重,雖然心事重重壓迫胸臆,卻也做好了所有的盤算.
殿外擠擠挨挨跪滿了各宮的妃嬪宮人,烏壓壓的叫人心慌意亂.幾個年輕得寵的妃嬪已經嗚咽着哭出聲來.我心裡煩躁,放了目色冷冷一眼掃過去,見領頭哭着的正是玄凌從前的韻貴嬪,心頭立刻膩煩起來,我揚一揚臉,示意小允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韻貴嬪身上,聲音陡然透出清冷來,”掌韻貴嬪的嘴”
韻貴嬪猛地擡起頭,瞪住我道:”皇上病的這樣重,臣妾服侍皇上一場,連哭也不許褲一聲嗎?”
我並不理會她,小允子走近一步,問:”請問皇貴妃的意,打多少?”
我攏緊梚臂紗,道:”打到她不能哭爲止.”
我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並不狠辣,但語中森冷的意味已經昭然若揭了.韻貴嬪正要爭辯,小允子哪裡還能容她再開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她嘴上.顯陽殿前懸着無數盞絹制的水紅燈籠,盞盞如斗大,映着金黃璀璨的流蘇,照得地上的光影離合,明亮的影子有些紅到慘襜的悽悽意味.
夜靜靜地,四面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無寒冷的感覺,端貴妃領着諸位妃嬪一同跪着.偶爾冒出一兩聲極力壓抑着的抽泣聲,像水池裡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沉沒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韻貴嬪保養光潔卻花容失色的臉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聲像年節時放的一串鞭炮,炸出一點點乾脆而激烈的聲響,在暗夜裡合着回聲聽來分外有震懾人心的效果.
我微微一動,珍珠密刺蘭花的挽臂紗便悉悉索索地擦除一點細微的聲音,我不疾不徐道:”皇上還沒殯天,你們就這樣急着哭嗎?給本宮牢牢聽着,一個都不許在這哭,全回自己宮裡去!”
到底是德妃,貴妃幾個膽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樣?有爲了什麼事衝撞了皇上.發作的這樣厲害?貞一夫人一聽見消息,還沒邁出空翠殿就暈過去了,到現在還沒有醒,這可怎麼是好?”端貴妃被吉祥穩穩扶持着,雖然神色還鎮靜,卻也不免有焦慮之色.我看她一眼,嘆息道:”皇上還沒有要醒的樣子,究竟是爲什麼,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日子還長得很,要是現在就撐不住,以後由我們哭的時候,快回去吧,這裡有太醫照顧着,哭哭啼啼得像什麼樣子.”
德妃關心情切,道:”那麼留誰在這裡服侍着好,是位分的妃子們輪流照顧着?”
我思慮片刻,已經有了主意:”誰在這也不好,咱們女人家本來就心意軟弱,一急起來只會哭,一則叫皇上醒來若聽見了難免刺心,二則我們在,太醫們診治其來反而掣肘,倒不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宮裡守着消息,一旦皇上醒來,想見誰自然回傳召.”
端貴妃眼中大有憂鬱之色,見我亦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終究沒有再說話.
我轉身面向衆人,嚴正了口氣道:”皇上重病昏迷,太醫吩咐要靜靜安養,自今日起,誰也不許來顥陽殿吵擾.無論哪一宮的妃嬪宮人來請安,都得先面見本宮.問過了太醫,才能進見..各宮妃嬪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與皇子,稚子年幼,若驚擾了皇上,這個罪可不是由本宮來擔當!”
我見李長侍奉在身邊,猛地想起一件事,吩咐道:”爲皇上主治的邵太醫,不僅不盡心盡力,還使皇上處處勞心,使得皇上病情延誤至此.李長,即刻名侍衛把他殺了,以儆效尤.”
李長身子一震,哪敢延遲片刻,立即着人去辦了,不過一盞茶功夫,回來回稟道:”已經處置了.”
韻貴嬪捱打時還有嬪妃敢抽泣一兩聲,等聽到邵太醫的死訊,早一個個都鴉雀無聲了.我見本來如花似玉的嬪妃們一臉驚弓之鳥的模樣,緩和了語氣道:”如今事事以皇上的龍體爲先,誰要妨害到了皇上的聖體康健,別怪本宮不顧平日裡姐妹們的情!姓邵的太醫就是個例!”
衆人無奈,然而留下也無濟於事,只得唯唯答應散了.
瞭解了邵太醫,我心低暗暗鬆了口氣,眼前的疾風暴雨.起承轉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來一件一件應付.甄嬛呀甄嬛,已經到了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頭了.
我橫一橫心,坐上鸞轎,冷然道:”回宮”
回到宮中已近三更時分了,先去側殿看了靈犀,予涵與雪魄,他們到底年幼沒有心事,早睡得香甜甜的熟.我一見他們的純真面容,一直提着的一顆心才緩緩落到了實處.
我想一想,轉首吩咐小允子,”去喚衛太醫來.”
因是我的急召,衛臨一陣風似的便趕來了,我也不與他寒暄,只由着槿汐爲我浸手.
宮中保養,素來愛用上好的新鮮花瓣掏澄淨了,擠了汁子浸泡雙手,爲的就是讓雙手細膩白嫩.衛臨又別出心裁把我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燒熱,兌上細細研磨的珍珠粉,把手指在花汁裡浸泡,等熱水變溫漸涼,再換熱過的花汁在次浸泡,就這樣換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關節都泡得溫暖了,最是白裡透紅.細嫩柔軟.
我也不理會他,只是換了兩次水亦不與他多話,他本還靜靜侯着,如此良久,不覺耳後漸漸沁出汗來.
我頭也不擡,只安靜到:”衛臨,本宮很欣賞你弄這些伺侯人的功夫,的確心思精巧,只是本宮用人從在不在意是否只有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沒有大處着眼的功夫.”
他更加面紅耳赤,恭聲答了句”是”
我不覺莞爾,”衛臨,會答應的人多的是,本宮是在職稀罕會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宮大可不交給你辦.”
他深深低頭,額頭的汗珠在燭光搖紅下倒是晶瑩可愛,”微臣一定盡心竭力.”
我語氣溫和,”溫實初與你,其實你更明白時至今日本宮更倚重誰.”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醫院之首了…..”
衛臨即忙跪下,”微塵知道皇貴妃器重,邵太醫的事是爲臣失職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槿汐扶他起來,揚一揚臉到:”坐吧,花宜去把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沖一壺給衛太醫.”
衛臨方纔坐下,聽得這一句,忙站來道”微臣不敢.”
我笑:”衝着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龍井也不值什麼,本宮器重你,不僅是你醫術高明,重要的是你比溫實初懂得謀算,懂得如何讓管着整個太醫院的嘴。”
我話鋒一轉,微藏凜冽之意,”只是本宮深感自己不如皇后罷了,昔年她爲貴妃時能掌得住整個太醫院的嘴不讓泄漏皇后之事,本宮卻由得一個姓紹的興風作浪,可是本宮不如皇后多了,也不知是本宮對用醫之道不如皇后還是用人之道遠遠不如?”
衛臨稍稍平緩的氣息一下子有急促起來,險險打翻手中鬥彩茶盞,他沉吟片刻,面色肅然,”並非娘娘不如皇后,而是當年皇上因攝政王之事不信太醫院諸人,只信朱氏與純元皇后姐妹情深,朱氏才能壓制太醫院悠悠之口,現在皇上有意培植自己的親信,邵太醫聞風而動,是爲臣沒有及時留意,微臣保證以後再不會有邵太醫之事.”
我微微頷首:”但願你的承諾有用,否則死的不止是本宮,你也是”
衛臨躬身道,”微臣雖然不才,卻也知道盡忠職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經留意過,皇上只是名邵太醫查證三殿下之事,並未察覺其他.”
我歉然一笑,看着靜伏在胭紅花汁中的細白雙手似浸染鮮血一般,”若是察覺其他,你以爲本宮個你還能活到此刻麼?只是皇上既然已經疑心…….那副藥應當是最後幾副了吧?”
衛臨神色一凜,”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皇上多調理即日也可,只飲一副也可.”
我望着窗外深沉夜色,重重疊疊的宮牆將人困得似在深井一般,我以手支頭,不覺微露疲態,輕嘆一聲:”夜長夢有多,本宮要先安歇了.”
衛臨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告退了.”
我見他離去,坐在妝臺前任由花宜帶着侍女們服侍我卸了晚妝,只由心事起伏.
見花宜爲我拆了髮髻梳理,不由向槿汐道:”近日有件事做得@# ,自己想想也要好笑.
槿汐微笑道:”什麼?”
花宜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我的長髮,銅鏡中我的頭髮柔順垂着,閃爍着一點瑩潤的光澤,我輕輕道:”今天皇上說起我從前愛散着頭髮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的華貴,滿頭金珠,我竟當着皇上的面把髮飾一一摘了,見康嬪的時候都散着頭髮.”我似是唏噓:”可笑的是,皇上說的是往事,我心裡頭想起來的,卻是別的事.兩人同是感慨往事,卻各有往事.”
槿汐默然片刻,道:”隨他去吧.”
我心中一陣酸楚,開口道:”我也曉得是個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當做了個美夢了.”
槿汐見我傷感,開口道:”娘娘命奴婢查汪貴人的事,奴婢現下已經查明瞭.”
我倒也不詫異,槿汐在這個宮裡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麼底細自然是不費事的,於是只淡淡說道:”這麼快.”
槿汐從從容容道:”是”,一一把來歷說得清楚:”貴人汪氏,羊城知府嫡女,乾元二十九年四月入侍,初爲選侍,進娘子.美人,二十八年春進貴人.向來在幾位新人中也算是得皇上恩寵的,冊貴人一月後,皇上漸漸將心思轉在新來的大小劉娘子諸人,已經有幾月未得寵幸了.”
“那麼她的身孕………”
“從前得寵時,汪貴人便日日服食可幫助懷孕的藥物,只盼能生下一位皇子來終身有靠.如今沒了恩寵,皇上又病了,自然十分焦急,於是出了這個計策,蓄意攀登高位.她家中又闊,又肯撒開手使錢,眼下幾月的門禁又不像以前那麼嚴謹,於是買了外頭的男人,裝在運水的車子裡混進來,如此有了身孕。”
我連連冷笑:“康嬪也糊塗,一個宮裡住着,竟神不知鬼不覺,真是笑話。”我又問:“萬春宮裡的主位是誰?”
“是韻貴嬪。”
我想起舊事,又兼着韻貴嬪今晚在昭陽殿前當衆頂撞於我,於是道:“果然是個外強中乾的東西,當着我的面就在昭陽殿前逞強,回了宮裡卻什麼都被矇在鼓裡。”
槿汐到:“正是。”又道:“汪貴人的事人證物證俱在,娘娘打算如何處置?”
“可憐了她那一心攀高爬低的心。”我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本來若是和孫才人一樣苦衷,我便當再幫一個瑛貴嬪,可是蓄意爭寵且到了要借種的地步,我就斷斷容不得了。”
“汪貴人、康嬪、韻貴嬪……”我慢慢地撫摸着下巴沉吟着,“一個一個處置倒也不方便,眼下事本就多,就更顯得扎眼了。且汪貴人的事也不宜張揚。”我眼中精光一輪,微笑道:“封宮吧。”
槿 汐微微凝神,好看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封宮的法子只在先帝隆慶帝時用過一次。當時爲迎舒貴妃入宮一事,承光宮祝修儀率一宮宮嬪帶頭跪在儀元殿前哭諫,先 帝勃然大怒,下旨封宮,直到舒貴妃的清河王滿五歲那年才放出來。那幾年,封了的承光宮簡直如冷宮一樣淒涼,只是宮中諸人名位還在而已。目下皇上病重的原因 自康嬪而起,韻貴嬪身爲主位也難逃干係,倒也抵得過了。”
“話說回來,”我微微含笑道:“自這兩年新人不斷進宮,我特意不在門戶上特別留心,爲的就是好生出些事端來鬧一鬧他的心。不想這些進宮的新人一個比一個會鬧騰,我只漏了一口子,她們卻個個各顯神通起來。”
槿汐沉默片刻,“皇上多年來耽於枕蓆,身子本就虛了,這些年多少新貴人圍在身邊,還強用虎狼之藥,再生出這些事來,實實是禁不住的。如今可就應驗了。”
鏡中,我的神色冷寂了片刻,“他怎能算到我能這樣待他,人人都只道我賢德……”
槿汐截口下去,恭順地接過一把熱毛巾爲我敷臉:“娘娘的確是賢良淑德,爲皇上廣開子嗣之門,纔多選淑女充裕後宮。”
諷刺的笑意慢慢延上我的眼角,似細細的一道裂紋,凜冽而銳利,“只可惜,皇上早就不能生育了。”
我緩緩道:“我在門戶上寬鬆本是爲了方便孫才人之事,沒想到被汪貴人也沾上了便宜。”
槿汐道:“汪貴人的性子本就是有便宜就佔,深恨不能拔尖的,也是咱們疏忽了。”
我取下臉上的毛巾,隨手撂進銀盆裡,又換了一塊乾淨的換上。整張臉悶在滾熱的毛巾裡,聲音也是悶悶的像沉鬱的雷聲:“我這些日子的確是精神不濟,看顧着前朝,幾個孩子也疏忽不得,端貴妃本就身子弱,是個不管事的;德妃雖好,但是從前她只是有個協理後宮的名頭,溫裕皇后最精明不過,怎肯放她在大事出力,所以歷練的也不多,現在整個後宮的都撂在她手裡,難免不能面面俱到。”
槿汐道:“奴婢瞧娘娘素日留心着,眼瞧欣妃與貞一夫人都還可靠。”
我嘆口氣道:“欣妃的資歷自然是不用說的,是宮裡的老人了,貞一夫人又生有二皇子,是莫大的功勞,只可惜呢,欣妃心直口快藏不住話,貞一夫人又是最怕事不過的,從來事情找上門也只有躲三分的,叫我怎麼放心把事情交到她們手裡。”
槿汐微微蹙了眉頭,道:“娘娘說的是,除開這幾位,那些不是一同經歷過來的還真不放心教她們做事,只是辛苦娘娘了。”
我忽然取下毛巾拋下,想一想到:“我的朧月也有十來歲了吧?”
槿汐眸中一亮,嘴角已蘊上了笑意:“是呀,一般普通人家的姑娘,這個年紀也該跟着母親學着掌事了,只是若放在大家豪門裡,只怕這也還是孩子的年紀呢。”
我若有所思道:“咱們這宮裡比不得不用心事的豪門千金。朧月自小機敏有決斷,是該讓她歷練的時候了。何況就在德妃宮裡住着,最最近水樓臺了,淑和已經下降,溫儀性子柔弱,朧月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槿汐連連笑道:“是是是,想從前朧月帝姬幫娘娘對付朱宜修的情形,怎麼也想不出是個七八歲孩子的主意,咱們帝姬從小心思最沉靜細密,又與娘娘母女連心,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霍的站起,摒退了衆人,緊緊握住槿汐的手,鄭重道:“槿汐,自我入宮以來,幾番沉浮,都是你不離不棄陪在我身旁,你和我相處的時日,比皇上與清都多。說句實在話,只怕你比他們都曉得我在想什麼,要做什麼。”
槿汐亦穩穩握住我的手,道:“娘娘嚴重,娘娘待奴婢亦不止是主僕的情分。”
我道:“如今我把我的朧月託付給你,自明日起,德妃每日料理後宮事宜,你都要陪着朧月去聽着,回來叫她一一告訴我,事無鉅細都要她仔細聽仔細學,你要陪着她,好好教導她。”我的喉嚨裡冒起熱切的酸辣:“槿汐,你明白嗎?”
槿汐穩穩跪了下去,“奴婢定當盡心竭力,輔助帝姬——不,奴婢不會把帝姬當一位普通的未來公主來輔佐,而是當做將來的鎮國公主,或是一位國母來輔佐。”
我眼中幾乎要沁出熱淚來,沉聲道:“好,你明白就好,好好去罷。”
槿汐的手很熱,也很堅定,她的掌心厚實,且有凜冽深刻的掌紋,這叫我安心。“娘娘放心,咱們盼了那麼多年,苦了那麼多年,娘娘說不出來的苦奴婢都明白。娘娘且放心罷。”
我心下感激不已,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種種辛酸苦楚,歷歷都似在眼前,彼此十分明瞭。
53、隻影無處話淒涼
心頭裝着沉甸甸的心事,兼之顥陽殿外的小內監們每隔一個時辰便來報玄凌的病情,幾番下來,睡下時晚,睡眠便十分輕淺了。
睡不好,索性起來了。歪在貴妃榻上,花宜取了美人槌輕輕爲我槌着腿,手勢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正躺關,卻是有人來叩門,花宜奇道:“這個時候還早,會是誰來?”
開門進來,卻是德妃身邊的心腹掌事宮女含珠,行了禮十分客氣道:“給皇貴妃請安。”
我起身揮手命品兒下去,只留了槿汐和花宜在旁,才笑着道:“勞你們娘娘這樣時辰記掛着,回去告訴她本宮精神還好。”
含珠見人出去,方悄聲問:“我們娘娘心裡頭不放心,所以也睡不安穩,特意遣了奴婢來問一句,皇上突然病重可是爲了孫才人的事?”
我一邊撫着手上的碧璽串,一邊道:“回去告訴你家娘娘,不能爲這件事,讓她放心。”我閉眼想了一會兒,道:“這件事皇上也給了準話。”
含珠不動聲色,屈膝下去道:“領旨。”
我思索着慢慢說了出來,“孫氏奪去位份,降爲庶人,發落冷宮。那個侍衛也扣在暴室,不要用刑——皇上的意思是先這樣辦着,日後聖體好些再做打算。”
含珠低聲道:“皇上仁厚。”她思量片刻,又道:“德妃娘娘還有件事要請皇貴妃示下。”
“你說。”
“皇上病前下了道進封萬春宮康嬪和汪貴人的口諭,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請示娘娘,這道旨意做不做得數?”
我想起槿汐睡前的稟報,便道:“循例進封都要有旨意的,只是口諭,自然做不得數。”
含珠應了聲“是”,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腳尖,我知道她是德妃的心腹,這個樣子自然是有話要說,於是道:“你有什麼話一併說了吧。”
“我們娘娘偶然聽見一句半句風言風語,說汪貴人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康嬪貿然去報喜才激得皇上病發……”
我銳利地掃她一眼,忽而微笑道:“德妃的耳報神真是神通無比。只是這宮裡不中聽的閒話也能聽到耳朵城去麼,你也說了是風言風語,那就當一陣風颳過就是了。”
含珠會意,“這件事,連端貴妃也不知,旁人更無從知曉。”
我和悅微笑,“那就好,你聽着,康嬪在御前言語無禮,頂撞皇上。汪貴人的身孕是萬春宮主位韻貴嬪管教無方,自即刻起,萬春宮封宮,任何人不得出入。清貴人的身孕麼……那是從來沒有的事。”
含珠何等聰明,立即屈膝道:“皇貴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娘娘自會打點清楚,不妥之處還請皇貴妃指點。”
我笑笑,“很好,你很明白,跟德妃一樣,見事清楚,可見什麼樣的主子就能調教出什麼樣的奴才。”我的微笑自然而得體,“所以當年本宮離宮,只會把朧月帝姬交到你家娘娘手中撫養。”
含珠恭謹告退。槿汐送她離去,折回身來,輕聲道:“以皇上的性子,對孫才人的發落,實在是太仁厚了。”
我知道槿汐起疑,便也不瞞她,“皇上的原話是——五馬分屍。”
槿汐悚然一驚,問:“那娘娘您……”
我轉頭,牢牢看住她的眼睛,心頭迸發出一絲犀利的狠意,“皇上快不行了”,我點一點頭,道:“那怕皇上龍體康健,我也會想方設法保這兩個人的性命,宮中的苦命鴛鴦那麼多,少作些孽罷了。”
槿汐的雙手按在我肩頭,我知道,我的身體有些發抖,孫才人的情夫再醜陋卑賤那也是她真心喜愛的人。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也是難爲,何苦要賠上性命,況且她不嫌他粗陋,他也不介懷她的身份,想必是真正喜歡的。
槿汐幽幽吧一聲:“娘娘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罷了。”
我雙手交握着,不免獨動心腸,道:“皇上昨日大喜大悲,幾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聽怕是難見好。如今皇上病重,我特意把孫才人和那侍衛分別打發去了冷宮和暴室,過兩日趁亂把他們送出去就是了,也算他們能得個自在。”
“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槿汐道,“清貴人沒有身孕……娘娘的意思德妃想必明白,必定會讓汪貴人落胎免除後患。至於封宮之後,萬春宮就和冷宮沒什麼區別了。”
我笑笑:“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兩日後午夜時分,玄凌緩緩醒來。
我聞得消息即刻趕去,玄凌甫醒過來,面色蒼黃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正就着小內監的手喝下一碗人蔘烏雞湯。
見我進來,他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示意小內監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來了?”
我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問道:“邵太醫呢?”
我不言,只捧過李長送進來的湯藥,溫婉道:“皇上,該喝藥了。”
他恍若未聞,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句,問:“邵太醫呢?”
蓮紋白玉盞中的藥汁烏黑沉沉,似一塊上好的墨玉,只泛着氤氳的白色藥氣。我和靜微笑,“邵太醫身爲太醫卻不能醫治好皇上龍體,反而使得皇上憂心,臣妾已經替皇上處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個蒼涼而瞭然的笑,含着隱隱怒氣,“你殺了他?”
我恬然頷首,“皇上一向教導臣妾,無用的人不必留着。”
“你倒是很擅長玩弄權術了。”他泛紫的嘴脣因隱忍的怒氣而乾涸,“就像你殺了蘊蓉一樣,還能在朕面前若無其事。”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賢妃的的確確是死於哮喘,皇上親自命人查過的。”
他的脣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皇貴妃一向聰慧,自然有辦法讓蘊蓉哮喘發作。”
我含着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裡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無計可施的。”
他微微一嘆,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藥氣撲進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臣妾只須倚賴皇上,其餘什麼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藥喂到他脣邊,“皇上服藥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嚐嚐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好苦!”我轉而愉悅地笑,“只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別過頭,“既然苦,就先擱着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裡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慼。玄凌側耳蜻蜓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麼?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我徐徐舀着盞中湯藥,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麼?朕一向喜歡你的坦誠。”玄凌面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雙眼,似有無限不甘。終於,他道:“朕有件事要問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聲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略略遲疑,終究問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擡頭,看着他因緊張而散發異彩的渾濁的目,無聲無息的溫柔一笑,恭謹道:“當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凌不料我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笑出聲,“不錯!不錯!” 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向我,“這天下都是朕的,不過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鳳翅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映照於牆,如凌凌而動的碧波星光,玄凌頹敗的容顏在這絢爛裡愈發模糊不清,彷彿隔得那樣遠,遠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樣 子。脣際泛起悽楚微笑,“是。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麼,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玄凌若有所思,帳幔輕垂逶迤於地,靜靜隔開我和他。他苦笑,“朕這一生所求或許曾經得到,然而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經很久沒叫過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麼?”
我搖一搖頭,低柔婉轉,“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軟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從前那樣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剛進宮時那樣。”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卻是最遠的隔膜與距離。“皇上,臣妾三十有餘,已經不是當初了。”我口中銜了一絲恨意與悵惘,“剛進宮的那個嬛嬛已經死了,皇上忘記了麼?是您親手殺了她的,臣妾是皇貴妃甄嬛。”
他 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經回不到從前 了……那時候,朕與嬛嬛……與宛宛……那時侯,我們多年輕……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於我,“爲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靜微 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皇上聖明。只是皇上不知灩嬪纔是恨毒了您,否則,您以爲她爲什麼要您死呢?”金鑲玉護甲敲在青花碗盞上玲 瓏作響,“不過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會好好撫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與溫實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經得起這樣一下,整個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氣道:“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尚覺得還得不夠呢!”我明豔地笑,撥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
他猶不甘心,狠命拍着牀榻道:“來人——”
“來人?”我輕笑出聲,恍若初入宮闈時的天真,“臣妾就在這裡!”
暗紅蘇繡織金錦被因他的激烈動作而翻涌似急潮,我退開數丈遠,冷眼看他暴怒,語意溫和,“皇上剛服過蔘湯,動怒無益於龍體安泰。”
他見我緩緩退遠,愈加怒不可遏,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空闊的大殿,重重簾帷深重,他虛弱的聲音並不能爲被我遣開的侍衛宮人所聞。
他掙扎着,掙扎着,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我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後的容顏。他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還是在那一年仲春,杏花飛揚如輕紅的雨霧,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一開始,便是錯的。
只是記憶蒼涼的碎片間,那一場春遇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淨的粉紅光華,只餘黯黃的殘影,提醒曾經的美好已當然無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輕輕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麼?
我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打開殿門,月光清冷,遍被深宮華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沒有任何區別。
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把,我的悲泣響徹九霄,“皇上駕崩——”
54、(十年生死兩茫茫)+55、(算來一夢浮生)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於昭陽殿,年四十三,諡曰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
皇太子與靈前繼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登基大典的當日亦是冊封太后的盛典.爲避兄弟名諱,潤兒更名爲紓潤,眉莊爲紓潤生母,被追贈爲昭惠懿安太后,作爲紓潤養母,我順理成章地成爲太后,入住頤寧宮.潤兒是孝順孩子,冊封禮極爲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大周附屬和鄰近諸國皆派使臣前來納貢相賀,賀紓潤君臨天下,賀我母儀垂範,同時爲我上徽號”明懿”,時稱” 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簾聽政.我一多病相辭,只以玄汾是至親皇叔爲由,命他秉輔政之責;而我,不過是偶然於宮苑重重之內輕言一二而已.
鳳座高位如能凌雲,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飲水而已.
鏤月開雲館如今已是予涵在宮中的住處,從葉瀾依的綠霓居移植回來的合歡開的極好,研究枝葉葳莛,密密宛如綠雲,蔚成華蓋.
暮春時節,已有零星粉色合歡點綴綠雲間,涵而正握了筆飽蘸了濃墨,在窗下一筆一畫認真書寫,”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爲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綿綿輕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涵而白淨的小臉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邊念一邊輕輕反覆吟哦.有清單的風從容吹過,打開的窗輕輕撲棱,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偶爾有被風吹落的羽毛樣的合歡花,輕輕拂於烏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樣輕綿的落花聲聲,卻似擊在心上.
或許許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臨風窗下,書寫他原本應該清雋閒逸,暢然無阻的人生.
心募地一痛,終至潸然淚下.
涵兒擡頭恰巧瞧見,忙上前拉住我的心,憂色滿面,”母后爲什麼哭了?”
我含笑,”見風流淚而已,沒什麼.”
我沾過帕子輕柔擦拭他額角的汗珠,溫和囑咐,”若是累了,便歇會兒吧. “
他搖一搖頭,道:”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兒臣還不明白,既然如膠似漆,是否真能不別離?”他擡頭,天真的眼眸裡滿是好奇與追尋,“母后知道嗎?”
我脈脈垂手,扶着他的額頭,“母后也不明白。你好幾位皇叔裡屬尼六書學識最淵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應多向你六叔學,旨在博學好思纔好。”我停一停,愛憐地撫摸他的臉頰,“母后要你住在此處,意在如此。”
涵兒極認真地答道:“兒臣一定不負母后期望。”
我深深頷首,槿汐輕聲道:“太后,九王妃在頤寧宮裡等候。”我撫一撫涵兒,“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遠,又忍不住回首,花雨點點,花事如煙中,涵兒的神情氣度,越來越像他當年。酸楚的心底漫出幾許溫柔,淒涼,卻又安慰。
玉嬈嫁與玄汾多年,膝下惟有一女,王嗣無繼,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陽王府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爺爲父母,不如就繼嗣平陽王府也好。”
玉嬈素來極疼愛予澈,不覺含笑,然而她又憂慮,“如此一來,六個一脈豈非無嗣。”
我溫靜而笑,“不妨,我已決定讓涵兒入嗣清河王一脈,以承香火。”
玉嬈一驚,大是意外,“趙王是太后膝下獨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斷斷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風,穠麗的春色一蓬一蓬盛開在金色豔陽下,綠肥紅豐,滿目濃豔嬌嬈。我目光清澈如靜湖無瀾,“父母之愛子,必爲之計深遠。潤兒並非我親生,我如今置於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動了私心來日行廢立之事廢黜潤兒。我已推了垂簾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兒,以免來日兩宮生出嫌隙,傷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兒捲入帝位之爭,畢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無繼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兒永生平安。”
玉嬈深深懂得,頷首贊同。
午後,我已睏倦,在頤寧宮長窗的紫檀榻上輕眠些許,夢見玄清依舊清朗溫和的笑容,他輕撫我的額頭,“嬛兒,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你害怕。”
我在夢中惆悵,“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們可以遠走高飛,我並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覺含淚,“你可知道,我終於下旨,讓涵兒承你的血脈。”
他頷首,“我一直視他如子。”
他淺笑離去,飛雨逐花。
我悵然醒轉,眼前是頤寧宮陌生而華麗的殿宇,重重珠簾外,有一雙燕子輕悄悄飛過,低婉一聲。
外頭有人影一晃,小允子進來道:“昨日半夜,昭陽殿那位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東,才發現出了事。”他聲音一低,“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的老大,死不瞑目。”
爐中乳白的香菸如一脈遊絲幽幽細轉,昏黃的斜陽一抹拂過九龍影壁,落進深深庭院。空落落寥無一人,我恍惚浮出一絲笑意,靜靜道:“知道了。”
日光那樣安靜,彷彿時光都烙在了青竹簾上,只暈出淡淡的白影,心深處忽然漫出無聲無息的寂寞,漸漸浸透全身,連她都死了。
小允子道:“請太后懿旨,如何處置?”
我望着窗外幽竹,倦意深深,“按先帝意志辦吧,她想了那麼多年的皇后之位,還是給她吧。”我停一停,“告訴禮部,諡號‘溫裕’。”
小允子躬身退去。
我倦然倚下,窗外有微風泠泠,引來琵琶弦上清歌聲聲,彷彿是朧月的聲音:“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雲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年輕的女孩子有着年輕的憧憬,仿若數十年前的我,不過是甄家養在深閨的少女,對於人世懵懂而想往。
殿中光線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陰陰一片,像蒙了一層暗色的紗,黯淡無光。這麼多年,辛酸浮沉,彈指剎那,不過寂然於塵煙。
算來浮生,不過一夢。
我惘然笑了。
(完結)
番外——鸝音聲聲,不如歸去
李長早已走前去打發一切,甄珩跟在一個青衣小內監之後,隨着他擇的那條靜靜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着叢叢綠柳紅花,遠遠瞧見有幾個宮女內監跟在李長後頭越走越遠,李長口中道:“景春殿上頭的瓦頭鬆了,萬一掉下來砸着了鸝妃也不好。你們快去拿些琉璃瓦來,等明兒個早上補上去。”卻聽一個宮女伶伶俐俐道:“還不聽公公的話,腿腳快些。”
那宮女想是還年輕,聲音清脆如鈴,粉紅色的宮女袍服的衣角閃在秋綠衰哀之中,別有一番明麗輕俏。他怔怔地想,若她當年沒有入選爲秀女,或者犯了錯成了宮女,即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歲也能放出宮去。出了宮,到底是藍的天,綠的水,不必活得那麼辛苦恣睢,輾轉壓抑。
若不在宮裡,恐怕她也早已兒女成羣。在這樣晴明的秋陽下,她會繡着一副鴛鴦蝴蝶,轉頭和自己的夫君笑語幾句,哄一鬨膝下乖巧的稚子。
而此刻,哪怕一個小小的宮女,也比她自在歡暢得多吧。
眼見那一行人漸漸遠得瞧不見了,他猶自望着,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他背心裡沁出了些微汗粘住小衣,風貼着地面裹上身來,猶帶着衰草寒煙的疏疏氣味,直叫人覺得寒意侵骨。甄珩正怔怔間,卻聽那小內監輕聲道:“公子。”
他笑着道了聲“宮裡大,走得乏了。”
那小內監陪笑道:“是。從前皇上寵愛鸝妃,特意挑了這風景好的宮苑,所以路遠些。”再走了一炷香時分,遠遠能望見長楊宮的一帶赤色宮牆。那是極安靜的一處所在,太液柔波,煙柳生翠,秋花閒開,幾隻金黃色的鳥兒靜靜棲在枝頭,輕輕叫一聲,又是一聲。只是這一聲聲鳥啼,更顯得四下裡靜得怕人,就好像眼前這座華麗的長楊宮一般。
前門立着幾名侍衛,靠在牆根下打着盹,不甚精神的樣子。小內監輕輕向他擺了擺手,暗示他不要出聲,繞到宮室後一側小小的角門,摸出鑰匙打開了。
他心裡有點惴惴,這是他第一次踏進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妃嬪的宮室。這是她的殿宇,或許此刻這樣走進,對茜桃,是一種新的背叛。
然而,真是有許多疑惑要問她。那麼多疑問,日日夜夜勒着他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曾經記憶中清純羞怯的她與想象中形如蛇蠍的她紛疊在一起撕扯着自己與茜桃,連神智模糊的時候亦不曾將這樣的混亂棄下。
甫踏進門,有粉紅的顏色俏生生撲面而來,那樣豔,幾乎叫他以爲是春深似海時的桃花。卻是小內監善意的提醒,“公子當心,這夾竹桃花粉是有毒的。”
他才恍然,跟桃花那樣相似的花,原是夾竹桃,豔而毒。
庭院裡的芭蕉已經萎盡了,烏黑一株,軟塌塌地半斜着,還靡出幾滴黯黃的汁液。這樣朱欄華庭中的頹敗叫他觸目驚心,突然心裡生了一絲微末的憐憫,不知即將見到的她,該是如何淒涼情狀。
他遲疑片刻,還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門。景春殿內暗沉沉的,然而那暗並非黯淡深晦的顏色,偶爾有晴絲一閃,卻也從暗裡折出一絲絲星輝樣的光芒。他細看去,才發現那原是殿中鋪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紗帷,上面用銀線刺着“和合二仙”的圖案,那原是慶賀得子的圖案。他心裡微微一酸,想起嬛兒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絲如縷,銀線在光線下瑩瑩的泛起晶亮的光澤,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他好容易適應了殿中的光線,細細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種種奇珍異寶,只隨意漫擲在案几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紅紗透繡“洛神賦圖”的翠玉屏風便值連城之價。他是男子,原不懂得這些。只是聽妹妹說起過,魏文帝死,寵妃薛夜來被遣回故鄉,有一日讀到曹植的《洛神賦》,想起宮中時光,感念故後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繡下這副洛神圖,並繪上曹植的《洛神賦》。薛夜來素有“針神”美稱,所以用黑絨繡出草字來,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惟妙惟肖。此屏風世間唯有一架,實在是無價之寶。
見他有疑惑神色,那小內監忙陪笑道:“安氏雖然失寵,可太后吩咐了,一應東西全不要內務府收回,只陪着她一同葬在這裡就是。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搖搖頭,用憐憫的口吻道:“安氏真是可憐,伺候的人都沒有了,天天只對着一堆死物,活着有什麼意思!”
他聞言心口微微一震,也嘆不出什麼,只看着那架屏風,他不擅品評繡工的好壞,只覺得上頭的洛神真有凌波微步之態,彷彿要步下屏風,走到自己面前來。
當時聽妹妹隨口說起時便留了心,陵容是極擅刺繡的,若她看見,定會喜歡。
只是,這也不過是想想罷了。這樣的連城之寶,如同已入深宮承恩婉轉的她一樣,都只能在午夜夢迴的寂靜裡,如閃電一般迅疾劃過腦海——偶爾想想罷了。
卻不想,她真已經擁有。可想而知,當年的她是如何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雖未親見她的榮寵,然而後宮女子大多出身世家,她是身世寒薄的縣丞之女,便這樣從次序微末的選侍始,一步一步踏上尊榮之地,臨位三妃。
鸝妃一曲清歌繞樑三日,兼驚鴻之姿,輕易摘取紫奧城萬千榮華。
只是如今被囚冷宮,這一切繁華如夢,多麼像一個笑話!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嘆息的尾音似一縷涼風,還未散,便見屏風後有人影一閃。他等了半日不見人出來,略略躊躇,只好進去。屏風後是極闊朗的一間屋子,纔是待客的地方。她坐在花闌長窗下,纖手微揚,五彩的絲線便在細白的手指和雪白的繃布之間靈動如蝶。她穿着蜜粉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頭髮並不梳成髮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幾縷,風吹過,便柔軟揚起,鬢邊簪一支簡潔的素白銀簪,那樣嫺靜的姿態,宛如初見時的好女子。那銀簪他見過,素昔在甄府小住,她頭上便只簪着這隻簪子。連衣裳,也是那時她常穿的顏色,只是並無鑲銀絲萬福圖紋這般貴重罷了。
當年的她,美如桃花,是風露清韻一般初開的桃花。
正被回憶撩撥,她擡頭淺淺一笑,輕輕喚他:“甄公子。”
甄珩略略一愣,心中突突亂跳,連對他的稱呼,也似當年。然而,已不是當年了。他稍一轉神,已按禮問候,“鸝妃娘娘金安。”
她停下手,忽而一笑,“我待公子如從前,公子怎麼還稱我‘娘娘’?”她的聲音綿軟如三月風,“你瞧我是不是老了,和從前還像不像?”
甄珩垂首道:“禮制所在,臣不能不遵,絕不敢冒犯娘娘。”
她看住他微笑,軟軟道:“你敢隻身前來,已不怕冒犯。何必又再拘謹?”
從前,她哪有這樣坦然,若察覺了他的目光,也會含羞低頭,粉面生暈。他擡頭,須臾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瘦了許多,脂粉描摹得細膩厚實,卻遮不住面頰腫起處道道紅痕,——聽聞是太后日日派人掌嘴所致,更哪堪掩飾眼底的無盡滄桑。“娘娘容顏依舊,裝束也似從前,只是心已不是從前單純的心了。”
她低手繡了幾針,他看見她繡得是一雙鴛鴦,遊弋在一樹花開如焚的夾竹桃下。她輕聲道:“若還是那顆單純的心,恐怕早已在宮裡死了幾百回了。”說罷“嗤”地一笑,“既然說禮制所在,那麼悄悄地進嬪妃宮殿,算不算是違制?”
甄珩退後一步,道:“是臣失禮。然而,臣應娘娘所請,也是有話要問娘娘。”
她的手邊擱着一盤生杏仁,她取了一枚慢慢吃了。她轉過臉,姣好的側臉沐在日光裡似一朵半開的白蓮。她聲如夢囈,“你知道我的刺繡是誰教我的?是我娘。我娘曾經是蘇州的一位繡娘,她的手藝很好,繡出的鳥像會飛,繡出的花像有香味兒。她心靈手巧,年輕貌美,我爹很喜歡她。當年,我爹還只是個賣香料的小生意人,好不容易湊了錢娶了我娘,靠我娘賣繡品攢了一筆錢捐了個芝麻小官。我娘爲我爹熬壞了眼睛,人也不如年輕時漂亮了,我爹便娶了好幾房姨娘,漸漸不喜歡我娘了。我娘雖然是正房,可是眼睛不好,年老色衰又沒有心機,所以處處都吃虧,以致我爹連見她一面也不願意了。我每天看幾房姨娘爭寵,我便知道,女人若心軟,遲早自己要吃虧。後來五姨娘跟一個外來的裁縫跑了,還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金銀細軟,幾個姨娘看家裡破敗了,也都各奔東西。爹爹雖是縣丞,卻不爲那一任縣令所喜,在官場上委頓無奈,還有什麼法子去追五姨娘回來,這時纔想起我孃的好來。入宮後,華妃這樣兇悍,皇后城府又深,連宮女都敢欺負我。我很怕,我每晚都做夢,我夢見我變成我娘一樣,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珩心中本恨極了她陰毒,此刻也不由微微生憐,“我知道宮裡的日子難過。只是日子再難過,再要步步爲營,也無須傷害身邊的人。嬛兒,她一直把你當姐妹。”
“誰天生願意傷害別人?願意傷害自己身邊的人?”她轉首,眼底閃過一絲忿然之色。“我進宮之後每天都害怕,可是再害怕,只要想到一個人,我便好受些。我入宮數月不願承寵,你知道是爲什麼?是我不願意。我知道進宮之後到死都不能再出宮了,宮嬪和宮女不一樣,宮女二十五歲還能出宮還鄉,我卻不能了,我只能活生生老死在這裡。可是……”她咬一咬脣,凌波妙目從他面上橫過,似怨似嗔,“我情願這樣一輩子想着一個人,聊度此生。”
他隱約知道她口中的“一個人”是誰,他微微擡眼,正對上她望來的灼灼目光,心中突地一跳,不由脫口道:“誰?”
她眸中漾起晶瑩一點,那晶瑩裡有他的身影。良久的沉默,秋陽落在庭院裡那麼靜那麼靜。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這樣明媚的光影,熱熱地癢。心口怦怦跳得厲害,一突一突地彷彿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一般,只覺得自己的喉頭又酸又澀。那麼多年了,終於要說出這句話了麼?她遲疑着,掙扎着,似不能相信一般,這麼久這麼久,終於可以親口告訴他了麼?她的喉頭有些哽咽,目光溫柔得能沁出水來,良久,她才低低出聲,“我不信你不知道。”
這樣含羞帶笑,多麼像初入甄府時的她。他心下一軟,他是知道陵容喜歡自己,他不止一次察覺她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他是知道的。然而才欲說話,腦海裡驀然一動,忽地想起一個人來——那是茜桃初嫁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待茜桃其實並不算很好,總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尋常的夫妻還淡幾分。那一日晨起,晨光熹微如畫,茜桃坐在鏡前梳着頭髮,她的頭髮又濃又黑,似一匹黑亮的緞子,他不經意問她,“你幾歲了?”話一出口,自茜桃嫁入甄家,他沒有留意過她的一切,連年紀也是含糊的,十七八還是十八九。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結爲夫婦月餘,他竟不曉得她的年紀。女兒家小心眼,她性子再平和,恐怕一場風波也是不免了了。
誰知茜桃卻不惱,只是偏過頭粲然一笑,“我不信你不知道,一大早便哄我玩呢。”
甄珩一怔,只得苦笑,“我真不知道。”
茜桃盈盈一笑,露出細白一排貝齒,“十八。你若不記得,我再告訴你就是。”於是,他也笑了。
那時他便知道,茜桃是這樣寬厚溫暖的女子。所以,他漸漸愛上這個女子。
眼角,已經有了些微的淚意。陵容心中一動,原來,他還是念着自己,如此在意自己。於是她多了些勇氣,輕輕道:“那個人就是……”
“是臣冒失了。”甄珩截斷她的話,“臣不該探究娘娘私隱。娘娘想誰都不要緊,只是臣是外人,娘娘不必向臣宣之於口。”
陵容心底一涼,手上的銀針一顫,險險刺到自己,一縷哀涼的笑意漫上脣角,“公子以爲自己在我心中只是外人?”
他深深吸一口氣,“是。娘娘曾與臣的妹妹淑妃情同姐妹,臣只是淑妃的兄長,與娘娘並無相干,怎不算外人?”
指尖怎會出了這許多汗?澀得很,膩得連針都捉不住。聽他這樣直白回絕,那種感覺,和那日冬雪中親眼看他與薛氏恩愛離去有何分別?她從未忘記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錐刺心一般,四肢百骸無不疼痛——她與他是結髮恩愛,而自己,始終只是個外人,連遠遠旁觀都會心痛的外人。
可是,自己終究恨他不起來。
心底的哀涼似那一日的大雪紛飛,寒意徹骨,“曾經,我也以爲甄嬛是真心待我好。選秀的時候對我出手相救;我困窘的時候接我到甄府居住,對我關懷備至。入宮後,我與她、與眉莊相依爲命。那時候,我真以爲她待我好。她擁有那麼多東西,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容貌,皇上的寵愛,她什麼都有。而我,卻因出身貧寒備嘗世人冷眼,還要因爲她的承恩得寵受華妃的戕害羞辱。這些都不要緊,她是你的妹妹,她待我這樣好,爲她受些委屈也是應該的。可是,她爲什麼要來告訴我你要成親了,成親的對象是出身世家的豪門千金。從她告訴我那一刻起,我心裡所有的期待都破滅了,我不知道我要再懷着什麼期待,做什麼樣的夢才能去抵擋宮裡無處不在的寒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陵容的語音爆發出一絲難掩的壓抑與哽咽,“可是也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甄嬛是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我對你的心意,只是她從來不說。因爲她知道,她只消一句話就能破滅我所有的美夢。從此,我連做夢的權利也沒有了。”
她傾吐着積久的委屈,那麼多委屈,多少個深夜裡,她忍得連牙根都咬酸了。明瑟居的深夜太過寂靜,靜得連風也只是匆匆停駐,留下遠處隱隱的歡笑聲便又走了。這樣愉悅的笑聲會是誰的?溫厚大方的眉莊,明豔跋扈的華妃,還是嫣然百媚的甄嬛?
彷彿是誰都不要緊,那些笑語從來與她無關,她只能蜷縮在明瑟居簡陋的一角,揣測着那些笑語的來源,思念着那一張俊朗的面孔,冷眼瞧着月光在自己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爬過去,直到晨曦初露。
甄珩心底一震,別過頭去,緩緩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你是皇上的妃嬪,我們之間原本就無可能。何況,我與嬛兒身上肩負的不止是自己的未來,更是整個家族的榮耀。你斷了心,破了夢,於你於我於我們的家族都是好事。”
她的脣際泛起一絲冷笑,“是啊。那時,我還沒想到,她斷我的念頭,不過是要我代替沈眉莊去爭寵,以便鞏固她在宮中的地位。淑妃並非不喜歡皇上,卻還能親自爲我引薦,其心狠手腕可見一斑。何況沈眉莊未被禁足之前,她的地位未岌岌可危之前,她何曾想過要與我半分榮寵,不過是獨享聖恩雨露罷了。一直以來,她對我好對我施以援手處處照顧,不過是施捨而已。”
無寵的日子裡,華妃的鄙夷與凌然已經習以爲常,漸漸,連侍女也敢公然嘲笑她。誰比誰高貴呢?她想着,原想着要爲爹孃爭一口氣,卻偏偏事與願違,漸漸成爲宮中人人可以踐踏的泥土。少年時的種種不甘,終於與眼前的種種不堪逼起她的好勝之心,然而,只要一想到他的一言一笑,萬丈雄心也頓時委頓成柔腸百結,若真一朝承寵,或許,與他之間真的再無緣分了。
那樣不堪的日子裡,映照着甄嬛的三千寵愛,她無端端被比成了夕陽殘照裡的一縷哀柳,泯滅成無顏色的六宮粉黛之一。
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輕易隨風吹去。
這樣的薄命淒涼,連貴爲天下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倖免,何況自己。那些日子裡,除了甄嬛慣性地施予厚待,唯一對她略有關照的,是後宮尊貴如天上明月般的皇后。
受寵若驚之餘,她也窺見了皇后無上榮耀的身份之後,那明亮皎潔的月光背後,殘缺的暗影,——那是宮中人人皆知的秘密,皇后並不受寵。
皇后並非絕色,且不論傳言中的純元皇后如何美若芝蘭,眼前珠光華服之下的皇后,容顏甚至不能與甄嬛和華妃相比,連俗之又俗的麗貴嬪和靜默溫柔的馮淑儀,都比她嬌豔三分。
況且,她的韶華正如天邊流霞,漸漸黯淡。
不是不嘆息心驚的,女子年輕時,哪一個不是如頰邊新撲的胭脂,嬌豔,芬芳,帶着花露清馨,嫣霞如醉;待到漸漸老了,那鮮豔的香雲也成了殘脂頹粉,似死去僵硬的一縷花魂,多看一眼也覺厭棄,恨不得一手抹得乾淨。
難怪,年輕明豔如華妃,盛氣凌人如華妃,敢在皇后面前如此明顯地表示出不屑一顧。
可是不知怎地,她卻莫名地對皇后生出想要親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鏡,照見彼此身上的清寒淒冷。皇后的身上,有一絲她熟悉的氣息,她說不出是什麼,只覺得親切。或許,那樣的熟悉,她自己也有,只是未曾察覺。
於是,她對皇后便有些親近,能這樣忍得住寂寞,氣度高華如山巔雲,叫她心生傾慕。某一日,她在請安後獨自留下,奉上一隻自己親手繡的香囊,那香囊裡的香料是她思量了許久才配好的,極雅緻的氣味,以牡丹和蘭花爲調,配了沉水香與松針,初聞只是清淡的味道,嗅得久了,牡丹那種雍容的底蘊纔會緩緩透出,沁人心脾。連香囊上的繡花圖紋,也是精心的,鳳穿牡丹,極富麗,又貼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自然是喜歡的,輕輕放在鼻端一嗅,讚了她的好繡工,又道氣味清雅。正當她滿面微紅時,皇后忽然話鋒一轉,道:“這香囊極好,只是可惜了,本宮素日不用香料的。”
宮中女子無不愛用香料,她這才留意到,每每來向皇后請安,她的宮中都只用花卉鮮果的清馨薰然,從未用過任何名貴香料。她不覺面紅耳赤,比方纔受皇后讚揚時更窘迫難堪,她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怎能這樣不細心呢?然而皇后溫和的囑咐及時挽救了她的手足無措,“本宮不是不喜歡香料,只是囑咐你,有些香料用得不當只會傷身,譬如麝香,女子就萬萬用不得。用之,有孕者會落胎,未孕者則不易受孕。”
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在以後承寵侍夜的許多日子裡,她便用一枚小小的含了一點麝香的香囊,成功地阻止自己懷上那個並不愛的男人的孩子。並且,在看到管文鴛歡天喜地地戴上皇后賜下的所謂“紅瑪瑙串”時,她便明白,皇后也不希望她有皇帝的孩子。
當然,那是後話了,只是在當時,她是深深感謝皇后的溫言體貼的。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懂得配香,自然也曉得這些厲害,本宮不過是多口,白囑咐你一句罷了。”
這便是皇后的慧黠處了,從一個小小的香囊便得知她對香料的瞭如指掌。而甄嬛,只是喜歡和她探究古方,配一味難得的百和香而已。
她很清晰的記得,那天是十五的追月之夜,皇帝慣例是要到皇后宮中過夜的。那是每月一次,往往也唯一一次,皇帝留宿在皇后宮中。
所以難得的,皇后也願意這樣和顏悅色地與她說話。
果然,過了沒多久,皇帝身邊的小廈子來傳旨了,而皇后以欣喜而期待的神色迎接到的,卻是“皇上今夜留宿於棠梨宮,請皇后早些歇息”的口諭。那是少有的事,除非是華妃撒嬌撒癡的厲害,否則極少這樣破例,何況這些時日,甄嬛已接連被寵幸數日,已破了皇帝幸不過三的規矩。她惴惴不安,以爲皇后要生氣了,誰知卻看見皇后更深更從容的笑意,“甄氏溫柔聰慧,最善體察聖心,皇上多陪陪她是應當的。”
她幾乎倒吸了一口涼氣。忽然明白皇后與自己的相同之處,原來她們都善於隱忍,喜怒不形於色。
直到後來,她更明白,這種隱忍之後並非是無所作爲,而是目標更明確的伺機而動。
那一瞬間,她忽然深深地覺得,即便不是甄嬛自己願意,但是這樣奪走別人最心愛最期待的人與事,都是極不應該的。
皇后再度舉起那枚香囊細細欣賞,笑道:“有牡丹花的氣味,也有牡丹的圖案,妹妹真是懂得本宮的心。”
她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大着膽子道:“鳳凰是百鳥之主,牡丹是花中之王,配與皇后才相宜。”
皇后幽幽一笑,輕輕將那枚香囊握在手心。
那是一種無言的示好,她明白的。
起初,只是對皇后被奪寵的憐憫。只是,那種被奪走最期待與最心愛的人與事的心痛,她很快便也體會到了,也更明白宮中的寵愛,未必與容貌息息相關。皇后不是絕美,卻有屹立不倒的皇后之位。自己則有一把好嗓子,因着歌喉,她一朝飛上枝頭,婉轉吟唱,只是在某個深夜酒醉醒來的瞬間,望着擁自己入懷而眠的高貴男子,心裡驟然閃過某張難以忘懷的臉孔。夜涼的氣息和微寒的星光裹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覺得厭倦,萌生退卻之意。
一場風寒過後,才發現太醫所用的虎狼之藥使自己的嗓子一夜之間就破了,沙啞難聞。她忽然想,這樣退下來,也是好的吧。只是恩寵的衰退比她想得更快,恍若潮漲潮落,她已然失寵。望着案几上的閃爍耀目的金珠玉器,驟然迴歸冷清的生活,她有些茫然。
於是嘗試着恢復自己的聲音,發現有些力不從心,便也懶怠了。彼時,甄嬛剛懷上第一個孩子,榮寵如烈火烹油一般,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皇后見自己啞了嗓子,便悉心調了藥物,又請舊日伺候過純元皇后的歌姬指點她如何發聲,重新唱出驚爲天人的歌聲。想起自己的父親,曾無端被牽連要丟了性命,惶急無措中,才明白恩寵與地位在宮中的重要,只是盛寵如甄嬛,亦要爲自己之事求到皇后門下,可見皇后纔是真正可依附之人。所以,當她發覺皇后要自己贈與甄嬛的舒痕膠中,濃郁花香之下潛藏着一縷純正麝香的氣味時,她不動聲色,含笑接過。
這已經成爲一種默契,就好像,看見皇后抱着松子調教時,她含笑提醒氣味會對貓狗有強烈刺激。
無他,女蘿生涯,她必須依附皇后,然後使自己心願得償。
已經沒有愛了,那麼,她把恨無限放大,填補自己繁華轉身後的空虛與落寞。
甄珩聽她語意涼薄,搖頭道:“嬛兒既早知你牽掛與我而避寵,又怎肯勉強你去?何況若如你所言三人相依爲命,那麼眉莊禁足,嬛兒岌岌可危,若不與你攜手,也不過是一一爲人魚肉罷了。”
陵容但笑不語,只是低頭繡了幾針鴛鴦的彩羽,揀幾枚杏仁吃了,低低嘆道:“你是她的兄長,自然事事爲她分說。爲她擔待。我卻無這樣好命,沒有兄長依靠,也無人可信賴,只有我自己一人罷了。”
不是不羨慕甄嬛與眉莊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終究比不得眉莊。她甚至覺得,從頭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過真心,不過,是利用罷了。
往事浮沉的瞬間,瞥見甄珩欲言的神情,陵容知道他想說什麼,卻不願聽,只盈盈看向他道:“你素日的牙疼病可好些了?”
甄珩只得答:“謝娘娘關懷,已經好多了。
“咬着丁香麼?還是用了新方子?”
“娘娘的法子很有用。”他答完,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腰間的小小錦袋,裡面一向放着幾枚丁香花蕾,牙疼時可以取出一枚含着,既可止痛,脣齒亦有芬芳氣息。很久以前,他是那樣珍惜她的好,而現在……他也未能完全割捨。
“那我便安心了。”她擡首,輕輕籲一口氣,道:“你來見我,必是有話要說,你問就是。”
甄珩沉聲道:“你與嬛兒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妹妹的稟性。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我只恨自己身在宮外,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盡做兄長的心力。眼睜睜看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看她在宮中被冤受盡委屈,看她被廢黜修行,卻什麼也幫不了她。”
陵容撥一撥垂落的鬢髮,拈了四五枚杏仁吃下,幽幽道:“你總是怪你自己。有時候我很羨慕淑妃,宮裡那麼多女人活得像行屍走肉一般,唯獨她能出宮。雖然是被貶黜的廢妃,可是有什麼要緊。宮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卻那樣蠢,非要回宮,把自己放在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過是怨恨我狠毒罷了。那個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這宮裡,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嘗不是?若不是爹爹被華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寵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適的感覺,“那件事之後,我心裡一直愧疚。即便後來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於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宮裡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樂,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爭寵。若不是甄嬛推我上這條路,我何必這樣鬱郁一生。傅如吟入宮後我便一直怕,她長得那麼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對你妹妹做的全發泄在了她身上。對淑妃,我下不了手趕盡殺絕。我若要她死,她在宮外,隨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終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豈不知皇后並非真心幫我,她讓我爭寵,教我如何將聲線模仿得惟妙惟肖,與純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過是個影子罷了。”
“你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將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寵愛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愛你,也並不算虧待你。你即便要算計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傷害龍體。”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銀針狠狠刺入緊繃的白布之中,發出“嗤”一聲脆響,“他寵愛我麼?那麼你忘了,他給我的封號是‘鸝妃’?你可曾聽說過,哪位妃嬪是以鳥獸爲封號?你妹妹想盡法子羞辱我給我‘鸝妃’的封號,那也罷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卻是欣然應允,可見這麼多年,我在他心中不過是隻會唱歌的黃鸝鳥。唱得好,他便喜歡;嗓子壞了,便失寵。若不有這副肖似純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時時謙卑,若非我費盡心機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場比現在更悽慘百倍。皇后利用我、防範我,爲了管氏不惜壓低我;皇上不過是寵我。一想到我連做夢的權利也沒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會想到你與別人恩愛成雙,我怎能不恨?!我總在想,若沒有皇上,便不會選秀,不會讓我離開你;若沒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計着過日子;若沒有皇上,我便不會成爲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愛便是後位和皇上,看見傅如吟專寵,她比我還恨。雖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鳥,我哄傅如吟用五石爭寵,使皇上更眷戀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傷身,皇后比自己捱了幾刀還要痛。那個時候,我才真痛快!”
連他也覺得,皇帝不是真的寵愛自己麼?從得到“鸝妃”的封號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過是一隻會唱歌的黃鸝鳥兒。她從來就知道,自己並非絕色,身段亦纖弱,比不得旁人纖穠合度,可以驕傲的,不過是溫順柔婉的性子,溫順到忘了自己還是人,還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順從,還有一副酷似純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遠遠覺得不夠。偶爾翻閱古籍,她比誰都清楚,配製一劑媚藥,於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寵於她,已經是穿在身上的華麗衣裳,一旦褪去,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依舊什麼也沒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後,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顧不得了,只能盡數吞下。
沒有人明白,其實她多麼恨玄凌!若沒有他的一道聖旨,或許自己的人生,會是另一場花開夭穠。
誠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爲她除去了那麼多她所忌諱的女子。可是看慣了皇后和顏悅色下的殺機手腕,時日越長,她越驚心。而自己是與皇后一樣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憚。
胡蘊蓉衣衫一事,皇后從容說出是自己告密時,心口緊縮的感覺。並非感覺被出賣,她已經習慣出賣與被出賣,像喝水吃飯一樣,那是尋常事了。只是忽然驚覺,原來自己也被皇后忌諱,成爲可以隨時被推出去犧牲的人。
管文鴛死去的那一日,那樣大的雨,漫天滿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捲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後,一齊看着管文鴛被大雨沖刷得已經沒有溫度的屍體被軟綿綿拖在永巷的青苔磚石上,她心裡有一縷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見皇后的臉色,淡漠得如同看着一隻螞蟻被捻死。
皇后從不會在意,舊的棋子被棄,隨手便揀過一枚新的。
她,始終是雲淡風輕佈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驚醒,望着昭陽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許有一日,自己也會成爲那些粉豔亡魂中的一個。她的孩子,本是不該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後,在服食過息肌丸之後。可是皇后明明白白告訴她,“必須有一個孩子,否則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麼久以來,她並不願懷上皇帝的孩子,看着甄嬛爲失子而痛哭沉淪,看着一個個妃嬪爲了子嗣痛哭流涕,歡欣失望,她只覺得無趣。真的是無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葉飄零於湯湯河水,何必再添一個孩子,而且是自己並不愛的男人的孩子。何況,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寵的資本,皇后第一個便會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經負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讓自己擁有一個生命。
可是是多麼可笑,堅持了那麼多年,臨了她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強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單薄的身子已經不能給予孩子一個完整的生命。可是皇后已然含笑,“屆時你的孩子生不下來,也不會是你的錯。”
偶爾幾次佩戴着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懷六甲的嬪妃,偶爾幾次爲皇后伸指細細調弄麝香藥物,——皇后是不肯輕易親手沾染這些穢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無生育的轉機。
自己的命生來便低賤,不是麼?
她含了一縷冷笑,溫婉答允。早已經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自然有旁人來填補。是否冤枉,她已經懶得去在意與計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計,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並無過於悲痛的情緒,只覺得無盡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鐵般的絕望,灌進身體每一寸血管。
她恨極了自己,恨極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從來都只是她們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從不曾真正擁有過自己。
她這樣恨,不覺狠狠咬住了下脣,才能迫住心口洶涌的無助與痛恨。甄珩從未見過她如此淒厲的神色,心下又驚又痛,不覺道:“宮牆相隔,斷了你的夢的人不是別人,是我。所以你無需遷怒別人,更不必遷怒我愛妻幼子!茜桃與致寧又做錯了什麼!”
陵容的神色似被風雪冰凍,有悽清的寒意,“你以爲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爲何要找一個與我容貌相似的顧佳儀讓我以爲你對我尚有餘情!恨你編了一個夢給我又親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來!我只能恨你身邊最親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笑話!明明先遇見你的那個人是我!是我!爲什麼是她與你共效于飛,白頭到老!我爲了你不願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來一直用香料避孕,爲什麼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擁有你的骨肉!爲什麼人人要我對你斷了心意,你卻不能對薛氏和你們的孩子斷了心意!你流放之後,皇后早已認定甄氏一族不會東山再起,她篤定得很。我卻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沒有忘記薛氏和致寧。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訴你他們的死訊,只要你忍得下心腸,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讓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爲了那個女人瘋了!她死了那麼多年你還念念不忘!我恨!我恨!爲什麼薛茜桃什麼都有,甄嬛什麼都有,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緒似噴薄而出的焰火,熱淚滾滾潑灑。她整個人抖得厲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紮,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現一個極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將完工的鴛鴦豔桃圖就此毀去。
也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個孩子後的傷心欲絕,她在快意中生了一絲憐憫,風光如她,也有這樣心痛落魄的時候,只是,那是自己佔盡榮寵的時候,她顧不上,也曉得已不能回頭。
更,當聽聞他爲了與自己容貌相似的顧佳儀而要與髮妻離異,她忽然心軟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親妹妹!那一夜,無人知道,她是怎樣默默飲泣,淚,溼盡羅衫。
只是當那麼多的淚流盡之後,獨自立於茫茫大雪之後,才明白自己不過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個,是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白白陪襯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雙飛的春日永遠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瀟瀟落花,獨立寒雪。
薛茜桃與甄嬛的幸福笑顏與顯赫家世那麼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與虛空,叫她無處可躲。
沒有淚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堅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當下令命人將得了瘧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齧中薛茜桃與他的幼子時,她心中唯有可以報得宿仇的熱烈期盼與痛快。
可他並不明白,這種痛快,實在是因爲自己太在意他。
嬌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還在眼前。甄珩心底絞痛,腦中似焚着無數烈火,“你以爲佳儀是我故意找來欺騙你,連我自己也才知道,佳儀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來入局,爲的就是因爲她相貌與你相似,他們便可爲此離間你,讓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兒,然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毀了甄氏一族!你總是說‘我以爲’,你總是以自己的感覺鑽牛角尖,何曾心平氣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狹窄只往壞處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淚水漣漣,自傷身世,聽到此處,不覺怔怔呆住。甄珩強自壓下怒氣,“我何嘗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時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爲顧及彼此身份與族人裝作不知,又怎會在你入宮多年後故意找一個與你相似的女子來招惹你?你怎不肯細想,以致鑄成今日大錯!”
陵容緩緩落下淚來,無盡的秋光撲到她的臉上,似也曬不干她的清淚成雙。“是我,不願這樣去想,不敢這樣去想。我情願以爲你對我有情,我情願這樣誤會這樣去恨別人。宮裡的夜那麼長那麼冷,每一秒怎麼熬過來的我都不敢回頭去想。若不這樣認爲,我真會冷得發瘋!”
甄珩轉過臉,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別人的血來暖自己。”記憶中恍惚有那麼一瞬,在戰場上策馬廝殺,帶着血腥氣的烈風撲面襲來,刀刃砍在敵人的骨上會有生硬地阻隔,鮮紅的血便噴薄而出矇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後,再剛硬的刀刃都砍得捲了起來。邊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藍色,星子的亮是慘白慘白的,風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馬低頭啜飲着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裡慢慢會出現陵容的面容。
他其實早已察覺,在甄府裡舞劍的時候,那隱在雕花小窗後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這樣一留神,他筆直擊出的劍鋒便偏了幾寸。
若不是因爲茜桃的溫暖開朗,或許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個死結,不復得出。
陵容擡手抹去臉頰殘餘的冷淚,靜靜道:“失禮了。大約你從未見過這樣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裡,我早就是一個蛇蠍婦人了。”
甄珩輕聲道:“我記憶裡,你永遠都是甄府夾竹桃下粉衫纖纖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驚喜和沉靜,“你還記得?”
甄珩似要隱忍,終於還是頷首,“一直記得。”
陵容微微垂首,脣角泛起輕柔笑意,又取了幾枚杏仁吃了,“但願你一直能記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記。若以後你還肯想起,一定要是當年的我。”
大約方纔情緒太激動,或許是眼淚沖淡了脂粉,陵容的臉色有些透明的蒼白。有風吹進來,無數的紗帷被吹得翻飛揚起,似已支離破碎的人生,被命運的手肆意撥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貪戀,良久,到底還是輕輕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來,被人發現了可不好。”
甄珩點一點頭,“你我之間,言盡於此。”
陵容的脣角泛起一點黯淡的笑意,“我罪孽深重,你萬萬不要原諒我。”見甄珩一怔,笑意愈深,“你若原諒了我,以後必定不會再想起我。”
他心底有強烈的澀意。她原是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早把話說盡,她明知自己不會原諒她,明知自己餘生會想起她,故意叫他這樣兩難。他轉過臉不去看她,“娘娘自己保重就是。娘娘的錯,臣不會原諒,也會盡力不再想起娘娘。”
“盡力?”她粲然微笑,“要盡力做的,勢必很難做到。”
“但是,只要盡力,總會好些。我不會原諒娘娘,也不會費力恨娘娘,因爲不值得。”
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層陰翳的懼色,指尖捂在胸口微微發顫。她的笑意蒼涼而哀傷,“是啊。我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她輕輕側臉,注目窗外開得如彤雲般的夾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蒼白的面頰,平添了幾分和婉的神氣,“你瞧這花開得多好,可惜明年就沒有了。”
甄珩一時未能明白她爲何有此淒涼之語,只當她感懷際遇,也不多言,轉身告辭。景春殿久未有人打掃,他的步履帶起一點塵風,微微有些嗆人。陵容的目光黏着着他離去的身影,只覺被他步伐所帶起的塵土氣也叫人貪戀不已。他會不會,再回頭看看自己?然而眼睜睜看他快走到殿門前了,終究,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如果,他真的不肯再想起自己——她驟然害怕起來,彷彿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恐懼一起吞沒了她,連親眼看着甄嬛體內流出的熱血帶走她第一個孩子的生命時她也未曾這樣害怕過。或許,欠了他這樣多,欠了他妹妹這樣多,她也應該償還一些。
記憶分明的瞬息裡,她永遠也記得,那一日,她在皇后處學習驚鴻舞的步法。午後太睏倦,她倚在殿後小軒中打盹,日影深深,窗外幾株茂密的芭蕉遮住了她,誰也沒有發覺。
朦朧中,聽見繡夏向繪春道:“去燉一碗燕窩茯苓羹來,娘娘午睡醒來要飲的。”
繪春笑嘻嘻道:“知道了。”說罷停一停,低聲道:“金良媛怕是有了身孕,外頭送了些桃仁來,等下磨碎了放進她的杏仁茶裡,御膳房送去神不知鬼不覺的,誰叫小蹄子仗着皇上寵愛不長眼呢。”
繡夏冷笑一聲,道:“那是她活該!你忘了當年純元皇后麼?”
繪春伴着繡夏笑語連連去了,她驚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緊緊貼着牆上,彷彿魂靈也不是自己的了。斜陽照進深深庭院,她唯覺深寒徹骨。
那種寒意,在此時此刻迅疾從心底迸發出來。她霍然站起來,大聲向着他的背影道:“皇后,殺了皇后——”那是最後殘存的氣息,她看他猛然回首,有震驚的神色,忽然生了一縷哀涼的微笑:“請將此話轉告淑妃。”
他頷首,旋即轉首離去。
她望着他最後的背影,勉力微微一笑,柔婉低下頭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是他能不能懂得,淑妃能不能懂得?
她不願去想了,唯一甜蜜的一瞬,——他最終,還肯回首一顧
窒息的感覺如海浪洶涌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身子倚着牆壁軟軟地滑落下去。她苦笑,這條命,這口氣,從來由不得自己。如今,終於可以由自己做主一回了。有冰涼的淚水再度從眼中滑落,淚眼朦朧中,彷彿還是初見那一日,他溫暖的手安撫住自己慌亂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別怕,我是甄嬛的兄長,甄珩。”
那是他與她的初見。若,人生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便永遠不會有今日的分崩離析,涇渭分明。
那時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並無今日的滄桑之色。他的幸福,他的安穩人生,終究是被自己親手毀了。而她一手毀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甄嬛的,眉莊的,無一不是支離破碎。
若有來世,她願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來補償他自己所虧欠的。
她睏倦地想着,那樣倦,終於不願再想了。風吹過,庭中一本夾竹桃亂紅紛飛如雨,漫天漫地都是這香豔有毒的飛花,如夢似幻,如蠱似惑地拂上她的身體,矇住了她的呼吸。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初一,鸝妃安氏自裁於景春殿,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