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貌相。
說的就是眼前這個惡毒的小白臉。
鐵術骨平生自認爲心志堅韌,也受過很多折磨,可從沒哪一次的折磨,能像今天這般“刻骨銘心”。
甚至,他都不知道,這個惡毒的小白臉,到底對他使了什麼手段。
爲什麼,一個築基修士,能讓他這個金丹,都會撕心裂肺,痛得昏了過去。
鐵術骨心中不解,嘴脣開始顫抖。
墨畫問他:“現在老實了?”
鐵術骨垂下頭。
痛苦能塑煉人。
體會過“骸骨刻陣”的滋味,鐵術骨再也不覺得,自己骨頭硬了。
墨畫看了眼老實了許多的鐵術骨,頷首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鐵術骨道:“是……”
“術骨部,爲何要劫掠丹雀部?”
墨畫目光微凝,“是臨時起意,動了殺人越貨的野心?還是你們的邪……蠻神大人,給了你們‘啓示’,讓你們去劫掠人口,獻上祭品?”
墨畫想從這鐵術骨的口中,問出一些,有關“邪神”的線索,以作下一步的籌謀。
可不曾想,鐵術骨卻搖了搖頭,“也不算是……”
墨畫皺眉,“什麼意思”
鐵術骨道:“鬧飢災了,餓了,沒東西吃,就去搶其他部落了……”
這個回答,意外地樸實。
墨畫都愣了一下,“飢災?”
“嗯,”鐵術骨點頭,臉色蒼白道,“大面積的饑荒,正從西北蔓延過來,草木凋敝,妖獸餓死,很多部落,都活不下去,因此產生了大規模的暴動。我術骨部,也受了很大影響……”
墨畫皺眉。
他手裡沒有完整的三千蠻荒的輿圖,也只知一些大概的方位。
他騎着大老虎,躲避戰亂,由北向南,誤打誤撞之下,進入蠻荒。
進入蠻荒的位置,大概在東邊,也就是烏圖和兀魯那兩個小山界。
往西,是朱雀山界,也就是丹雀和術骨所在的這個大的三品巔峰山界。
朱雀山界很大。
丹雀部在東,術骨部在西。
若鐵術骨說的是真的,一場大規模的飢災正自西向東蔓延,那遲早丹雀部,也會受到波及。
就是不知,這場飢災,到底有多大,會蔓延到何種程度。
只是波及附近的山界,還是在一步步蔓延到……整個大荒?
墨畫神情有些凝重。
沉思片刻後,他又看向鐵術骨,問道:“你們部落,有吃‘人’的習俗?”
鐵術骨搖了搖頭。
“那你們吃什麼人?”墨畫質問道。
鐵術骨低聲道:“餓了,沒東西吃,就吃‘人’了……”
墨畫一時竟找不到怪他們的理由……
都快餓死了,又哪裡會在乎那麼多。
墨畫皺眉,又問:“那你們爲何會以這種儀式,來取悅蠻神?這又是誰教你們的?”
“應該稱呼蠻神‘大人’……”
鐵術骨盡力糾正道,但見墨畫目光冰冷,又不敢強求。
這個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信仰的。
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連“巫祝大人”的名頭都敢冒充,可見是個根本沒虔誠,沒“信仰”的狂徒。
這樣的人,在信仰上,必然是愚昧的。
糾正他的想法,無異於對牛彈琴。
萬一惹他發怒,那自己還要遭他的毒手。
鐵術骨嘴裡咕噥了兩句,而後道:
“不是誰教我們的……”
“一開始,蠻神大人也不曾降下神諭。”
“我們這麼做,也只是因爲飢災漸漸嚴重,部落人多,沒東西吃,飢腸如刀絞,實在是餓壞了,便想着去殺其他部落的修士,用來充飢。”
“一開始也不適應,心裡有些噁心。”
“可吃着吃着,就習慣了。甚至覺得,這世上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於是,這個習氣就傳開了。”
“周邊的小部落,全被我們殺了。”
“有一日,我們一整個部落的人,和往常一般,圍着篝火,吃着活幹糧。吃着吃着,突然陷入了某種,似真似幻的夢境,神識異常興奮,耳邊也彷彿能聽到,蠻神大人的囈語。”
“蠻神大人,似乎特別認可我們的行爲。”
“我們能感受到,蠻神大人的喜悅,能感受到,蠻神大人的讚賞。”
“我們因此知道,蠻神大人喜歡我們這麼做。”
“我們圍着篝火,吃活祭品,跳着火舞,是能取悅蠻神大人的,是可以得到蠻神大人的賜福的。”
“甚至我們能感覺到,因爲我們的‘取悅’,蠻神大人的神力,也在一點點增強。”
“我們聽到的囈語,也越來越清晰……”
……
鐵術骨將這一切,娓娓道來。
墨畫有些無語了。
若是之前,他還拿不準這裡面的神道因果,現在鐵術骨一說,他哪裡還不明白。
這就是,信徒反過來,坑了神明的典型。
術骨部的蠻神,雖原本未必是什麼好東西,但大概也沒有太過惡劣的癖好。
可術骨部因爲飢災,不得不以人充飢。
信徒產生罪孽和邪念,信仰之力“變質”。
而這變質的信仰,供給了蠻神,導致蠻神也開始受了影響,一步步墮化了。
墮化的蠻神,再反過來,扭曲信徒的心志。
信徒的心志進一步墮化,再造更多殺孽,供給蠻神。
蠻神再“反哺”信徒……
這樣神明和信徒,彼此“供養”,在墮落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
時間久了,也就淪爲了“邪神”,和邪神的爪牙。
這就是邪神衍生的途徑之一。
墨畫沉默。
他原本還猜測,這術骨部的“邪神”,可能與大荒之主有關。
現在看來,這個猜測可能有些偏頗。
邪神這種存在,本就是可以根據信徒的人心和惡業,自行“孵化”的。
術骨的蠻神,可能正是這種,由信徒的惡業,而轉化墮落而來的邪神。
墨畫又問鐵術骨:“其餘丹雀部的族人,都被你們,拿去獻給蠻神了?”
鐵術骨點頭道:“他們是‘祭品’,但也是食物,是活着的‘乾糧’。”
“現在鬧饑荒,大家都沒東西吃。所以一些上好的‘乾糧’要囤着,每逢大祭,祭拜蠻神的時候,才能大飽口福。”
“蠻神大人,會和我們一起,分享這批……活幹糧。”
他們吃活祭,蠻神則享受信徒的罪孽,和被吃之人死前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墨畫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這或許纔是真正的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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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致的飢災,產生人吃人的世界,也會滋生出各種邪墮的神明。
在大荒的歷史上,飢災,乾旱,戰亂等天災人禍,都是很頻繁的事。
估計也只有大荒這片土地,不斷承載人的罪孽,一代代孵化,才能誕生大荒之主這樣高品階,高神位的“大邪神”。
而大荒這塊土地,既然能誕生大荒之主這個“大邪神”,孵化出其他邪神也不爲過。
墨畫看了眼鐵術骨,又問道:
“你們將丹雀部的族人……還有其他“乾糧”,都囤在哪了?”
鐵術骨遲疑道:“在……在術骨部的秘部裡。”
所謂秘部,指的是一些蠻荒勢力,秘密建的部落據點,十分隱蔽,也從不會告訴外人。
“帶我過去。”墨畫道。
鐵術骨猶豫不決。
既然是“秘部”,自然是不能帶外人去的,否則他便犯了部落族規,而且也必會受蠻神大人的責罰。
可眼前這少年,手段之惡毒,也令人髮指。
鐵術骨糾結再三,還是咬牙道:
“我……不敢,否則,蠻神大人會怪罪。”
墨畫目光微閃,開口道:“蠻神‘大人’會怪罪你,但未必會殺你,畢竟你是它虔誠的信徒。”
“可我不一樣。我若怪罪你,你就死定了。”“你想想,你若死了,就無法向蠻神大人盡忠了,這是不是對蠻神大人的‘不敬’?”
“因此,你聽我的話,帶我去術骨秘部,保全了你的性命,留得有用之身,可以繼續侍奉你的蠻神大人,反倒是你對蠻神大人虔誠的表現。”
“所以,你聽我的話,就是在對你的蠻神大人盡忠……”
鐵術骨腦子都快被繞成麻花了。
他額頭生痛,隱隱還有一種,快要長出腦子的感覺。
這麼離譜的話,他都不知這惡毒的少年,是怎麼說出口的。
可更離譜的是,他仔細想了想,竟然發覺,這惡毒的少年,說得很有道理。
他死了,無法爲蠻神大人獻祭,可不就是大不敬麼?
只有苟全性命地活着,纔有效忠蠻神大人的可能。
而且,比起死,他其實更怕遭這“惡鬼”一般的小子生不如死的折磨。
鐵術骨想明白了,神色鄭重道:“好,我帶你去。”
墨畫點了點頭。
既然鐵術骨聽話了,他也就沒必要,再“拷問”他了。
至於“刻骨”之法,之後再研究研究。
當務之急,是先解決丹雀部的事。
墨畫便離開山洞,和丹朱,蠻將赤鋒,巴川長老,和被抽了鞭子,放了血,神智稍微清明瞭點的巴山長老,聚在一起,商議下一步的計劃。
墨畫先將自己從鐵術骨嘴裡,問出來的幾個信息,告訴了大家。
尤其是有關“飢災”的事。
衆人神情都有些凝重。
赤峰皺眉道:“這個鐵術骨的話,未必可信……我丹雀部的領地內,獵妖和收種都很正常,並未有‘飢災’的痕跡。”
丹朱搖了搖頭,“飢災若是從西北蔓延過來,那就是還沒輪到我們丹雀部。受到波及,估計也只是遲早的事。”
墨畫微微頷首,目光有些凝重:
“若丹雀部,真的面臨飢災,那後果可能很嚴重。”
“可若丹雀部,沒受飢災影響,後果反而可能……會更嚴重。”
丹朱和赤峰一怔。
巴山二長老也不太明白,爲什麼沒受飢災,後果會更嚴重。
可稍稍琢磨後,衆人當即明白過來,心底都涌出深深的寒意來。
別人都受災,而你沒受。
那在別人眼裡,你就是一塊“肥肉”。
丹雀部會成爲“衆矢之的”,面臨餓狼環伺的境地。所有飢腸轆轆的部落,都會來剿滅丹雀部,從而分一口肉吃。
丹朱道:“我命人傳信回主部,將這一切告訴父親,早做打算。”
墨畫點頭。
“那被術骨部抓去的其他族人。”丹朱看向墨畫。
墨畫道:“鐵術骨也說了,藏在一個術骨秘部裡,被他們‘囤’起來,當口糧了。”
“我讓他引我們過去,將其餘丹雀族人救下。”
丹朱點頭,“這樣最好。”
赤鋒卻緩緩道:“這個鐵術骨的話,可信麼?”
墨畫想了想,“應該可信。”
畢竟在骨頭上刻陣法還是挺疼的。
鐵術骨估計也不想,再體驗一次。
赤鋒便道:“那等他帶完路,便將他殺了。”
墨畫卻搖頭道:“先不能殺。”
赤鋒目光微凝,“此人手上,沾滿我丹雀組人的鮮血,非死不可。”
墨畫沒解釋太多,只道:“這人我還有用。”
赤鋒神情有些嚴肅,不知墨畫的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只能沉聲提醒道:
“此人,恐有反骨。”
墨畫點頭,“嗯,我知道。”
赤鋒見墨畫,似乎心意已決,目光冷漠,不再多言。
之後墨畫,便讓鐵術骨帶路。
鐵術骨四肢廢了,大腿更是被打斷了兩次,墨畫只能讓人,扎個木筏拖着他。
鐵術骨四肢斷掉,周遭全是丹雀部的仇人,還有墨畫這個鬼一樣的“惡人”,自是不敢再放肆,只能老老實實,在前面引路。
衆人跋山涉沼,越過重重隱秘的山路,大約半日後,來到了術骨秘部的所在。
這個秘部,藏在一個險山匯聚的隘口裡,是一個天然的險地。
沒人帶路,基本很難找到。
但問題是,這個“秘部”,似乎也並沒那麼“秘密”。
至少墨畫和丹朱等人趕到的時候,術骨秘部裡面,已經戰火交織,喊殺聲亂成了一片。
似乎是有其餘多個部落,聯起手來,在攻打術骨這個秘部。
很顯然,這個秘部,也被其他部落發現了。
而一般來說,沒“內奸”帶路,秘密部落不可能被這麼多人圍剿。
墨畫看向鐵術骨,忍不住道:“看來你術骨部裡,像你這樣‘鐵骨錚錚’的人,還有不少。”
鐵術骨臉色蒼白,一臉震驚,喃喃道:“這……怎麼可能。”
巴川看向丹朱,問道:“少主,我們現在怎麼辦?”
丹朱沉吟道:“我們先進去看看,優先將族人救出來,儘量不要與,除術骨外的部落起衝突,以免陷入混戰。”
丹朱說完,看了眼墨畫。
墨畫點頭道:“好。”
於是丹朱在前,赤鋒在側。
巴山和巴川護在左右。
墨畫這個“文弱”的巫祝,只能跟在丹朱後面,走在衆人的保護之中。
他們這一行人,有四個金丹,還有一百蠻兵,實力很強。
因此一行人,向術骨秘部中走去時,周遭其他部落的修士,並不輕易冒犯。
墨畫大概瞄了瞄,發現這些圍攻術骨秘部的,都是一些中小部落,穿的蠻皮上,紋着的圖騰,也大多比較陌生。
唯獨有一個大部落,圖騰跟丹雀部相似,也是一隻鳥,但這鳥卻是青黑色的,而且看着比較兇。
畢方。
這是畢方部的人。
畢方部也是一個大部,在墨畫的印象中,似乎與丹雀部,頗有些淵源。
只不過,兩個部落間的關係,似乎沒那麼好,祖上甚至有過一段生死廝殺的“世仇”。
如今過了這麼多代,這“世仇”雖然淡了,但兩個部落,仍舊不可能親睦。
畢方部的蠻修,看到丹雀部的人,也都目露警惕,神色不善。
衆人繼續往裡走。
這個術骨秘部,雖然隱秘,但內在的結構,倒不復雜,穿過峽谷,進入寨門,裡面便是一個個部落營帳,以及偌大的廣場。
如今的廣場上,各個部落的蠻修,與術骨部廝殺不止,場面一時極爲混亂。
而在丹朱,踏入廣場的瞬間,忽然一道桀驁的聲音響起:
“丹朱部,也來撿人剩飯吃?”
話音未落,一個身穿黑色皮袍,胸前繡着一隻猙獰大黑鳥的高大少年,一臉冷笑着,將手裡術骨部的蠻修,硬生生擰斷了脖子,而後邁步走了過來。
他的身上,氣息極爲強橫,黑氣繚繞。
擋在他前面的修士,全都被他,一手擰死。
而他的境界,赫然是金丹中期。
丹朱臉色並不好看。
這畢方部黑衣少年,一直走到衆人面前,這才擡眼看了下丹朱,有些詫異地失笑道:
“這不是……丹雀部百年……不對,是千年難遇的天才麼?”
“怎麼,終於長大了?也知道出來做事了?不會再在你父親的庇護下,過着小少爺的日子了?”
丹朱咬着牙,沒有說話。
他心地善良,也不與人爭鋒相對,因此不會罵人。
黑衣少年的目光,越過丹朱,將他身邊的人,全都掃視了一眼,忽而便見到了,站在丹朱身後,與丹雀部部衆,格格不入的墨畫。
黑衣少年笑了笑,對丹朱道:
“想不到,你丹朱少主,竟還養了一個小白臉?”
墨畫心底,默默給這黑衣少年,記上了黑黑的一筆。
丹朱冷着臉道:“不可對先生無禮。”
“先生?”黑衣少年打量了一眼墨畫,又看向丹朱,嗤笑道:
“你好歹是一個金丹天才,卻稱一個築基爲‘先生’?如此自貶身份,莫不是修煉修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