黟山浮丘峰,正是滿天星斗。
安安靜靜的道觀,雲豹在松枝上喘息,細犬趴在地上歇息,就連山間清風也被院牆所隔,自道觀上空吹過去了。
樹下卻有一點燭火,坐着幾道人影。
大師兄和師妹都沉默着坐在他們面前的道人雖在夜裡燭火之下,卻也始終閉着眼睛。
林覺也到了這裡。
“盡人事以聽天命,這既是我的選擇,也合該是我的因果。”六師兄聲音淡然, “不必憂慮太多。”
林覺心中迅速盤算着——
幻境之中,江南其實是在自己等人出來之前的一個月被羅公收復的,江道長是在那時被封爲元君,六師兄也差不多是在那時遭到的反噬。
不過因爲元丘仙境一天,外界一年,一個時辰就相當於一個月,在幻境之中,自己等人也在元丘仙境呆了兩三個時辰,也就是兩三個月,所以江道長受封元君和六師兄遭受反噬也是在那兩三個月當中。
有些奇妙,當真弄人。
當然,因爲老仙翁的挽留,他們其實從外界離開了更長時間。
大師兄嘆息着說:
“要按我說,前朝末年之時,南方勝算本就低於北方,而且不管勝率如何,你本來就不該插手到
這般天下紛爭當中。”
“我又如何不知道呢?唉,我開始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六師兄同樣悠然嘆息着:
“可惜年輕時候輕狂意氣,又多多少少有些貪慕虛榮,南邊的官員前來結交我,贈我禮物,我雖拒絕,也沒拒絕得徹底,以爲只是淺淺結交,以爲自己可以穩住不攪和到這大爭之世中,可是……
“可是越王數次登門,哀切懇求,冒雪站過一夜,頂雨站過兩天,我實是……
“世間最重之物,莫過於情誼,世間最難算,莫過於自己的心。
"……"
身後傳來腳步聲。
季陽似乎比幾年前看着更年輕了,端了幾杯糖水過來,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
“即便是這樣,師兄也大可不必做到這般地步。”小師妹神情複雜,明明已經經歷過一次,見證過一回,且彷彿已經過去了好多年,可是此時她心中還是免不了的難過, “以師兄的本事,大可在最後順利抽身,何況我和小師兄明明給你寫過信的……”
“世間最重之物,莫過於情誼。”
六師兄無奈搖頭,還是這麼一句:
“越王和我年紀相仿,卻以師禮待我,事事必先問我,我怎能負他?何況,何況我也有勝負之心……“
這般事情已經聽六師兄說過一回了。
浮丘觀有識人知命之法,有、山的天地靈氣,自古以來,盛世尚且不出弱者,何況亂世乎?
六師兄有他的驕傲和堅持。
一是越王恭敬待他,他便得回報越王,越王以師禮相待,他便要以師禮回之。
二是越王事事問他,如此到了最後,何止是越王和羅公的相爭呢?又何嘗不是六師兄和北方朝廷、北方神靈以及天下大勢的爭鬥呢?
正如他寫給小師妹的信中所說,他原先主修扶乩,後又轉到推演卜算上,他比林覺和小師妹看得更遠,也比他們更會卜算吉凶,對於南北雙方時時刻刻的勝算變化,他知曉得更清楚。
甚至對於自己的危險,如今的結局,他也未嘗沒有預料。
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敗象。
“可我不信,我也不甘,我也不怕,我就想試一試,每天都算一次,每次換一條不同的路,看我能不能勝。”六師兄這話本該豪情萬丈,不過此時已經失敗瞎眼的他好似看開了,語氣十分淡然,搖頭一笑, “可惜,人還是敵不過天意。”
越王的江南能守這麼久,原因就在他這裡了。
“你們也不必擔心,我畢竟是修道人,眼睛看不見而已,問題不大。待我修爲再高一些,就有心眼了,若是能夠成真得道,也就能恢復了。”六師兄對着他們說道,甚至一笑,“以我主修的道法,說不定我現在出去給人扶戰算命,還比以前更可信了些。”
只有他能笑得出來。
就連季陽季陰坐在遠處守着,也是神情嚴肅
的。
“師弟的東西帶了嗎?”大師兄問道。
“帶來了。”
林覺打開布袋,取出一個燈籠。
“這是原先豹王麾下一隻妖將的法器,後來我將之贈給了萬公,如今他在山中修行,不太依靠這個了,我用別的寶物與他做了交換,提着它就可以看得清四周之物,六師兄拿去用吧。”
林覺將之遞給了六師兄。
可是意外的事情又發生了————原本老天翁推演的幻境之中,六師兄接了這個燈籠,如今多耽擱了一段時日,他卻只是搖搖頭:
“算了吧,都習慣了,而且眼睛看不見,心卻看得更清楚了,如此也對我修行有利。”
三人頓時都對視了一眼。
六師兄的眼瞎似乎同時印證了兩件事情:老天翁的推演確實有跡可循,最起碼那些當時已經發生的事情都是真實的,而世事的運轉無時無刻不在因爲一分一毫的小事甚至於一個心念而轉變着。
當他們在幻境中看見了老天翁推演的過程之後,回到現實,現實就註定完全不可能按照老天翁推演的過程走了。
也許這也是老天翁刻意爲之。
尤其是越到後面,離真實時間越遠,變數越大,老天翁的推演結果偏差也會越大,再加上林覺的堪破,差距便更大了。
就在這時明明閉着眼的六師兄卻開口問:
“怎麼了?”
“嗯?六師兄你看得見?”小師妹驚異。
“眼睛看不見,心看得見。”六師兄淡淡說道,“發生什麼了?你們似乎有些變化。”
"……"
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麼說。
組織了下語言,林覺這纔開口:
“其實我們在元丘仙境,也曾窺見過未來的一分可能。”
“那分可能之中,幾位師兄弟的結局都不算好吧?”六師兄問。
“師兄果真有一雙心眼。”林覺說道, “還沒有真的到結局,不過勝算不高,可能確實也不算好。”
稍作停頓,他又說道:
“師兄可還有那分心氣,與我們一同再試一次,再鬥一場?!”
六師兄一時沉默了。
清風吹過道觀,寂靜無聲。
雲豹和細犬似乎也察覺到這份寂靜來得不同尋常,一個轉過頭,一個從地上擡起頭,都看向了他們。
六師兄沉默了一會兒,這纔開口:“據說元丘仙境是上上任天翁的道場,他有一樣大神通,名曰‘一眼萬年’,玄妙無窮,你們是在元丘仙境中遇到他老人家了嗎?”
“正是!不愧是六師兄!”
“講講吧,天翁讓你們經歷了什麼。”
六師兄擡了下手,便似有一道靈光浮現,在四周盪開,遮蔽了此方天機。
“當時我們……”
起初只是林覺在說,不過分別之後,他們雖然身在同一個世界,卻有各自不同的視角,因此便交錯着說,互相默契插話。
月亮在樹梢上悄然運轉。
細犬雲豹聽得睡着了。
季陽季陰在遠處盤坐,打着呵欠。
狐狸倒是少有的正經,保持嚴肅,好似知道林覺此劫因自己而起一樣,端端正正坐在他的腳邊,既不舔毛,也不伸懶腰,只是認真的聽。
“浮池神君真有無敵之勢啊!”大師兄說。
“幻境之中,我本以爲我修五行靈法,搭配五行法術且法術造詣都深,在鬥法上的本領甚至可能超過了小師兄,結果面對浮池神君,最多也只能拖延阻擋他一陣子。”小師妹說。
“浮池神君以武入道,肉身不死不滅,神力無窮無盡,本就是大能的戰力。”林覺說道, “不成大能,始終難以與之對敵,就算成了大能,也不見得可以將之正面擊敗。”
稍作一頓,他又說道:
“不過幻境的後部分嚴重失真,很多事情甚至是我刻意引導,而不知是因爲老天翁的衰弱還是別的,像是瑤華娘娘、紫帝這種帝君大能,乃至妖族很可能有的別的妖族大能,始終沒有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這是疏漏,也是變數。”
“幻境中的我呢?”
六師兄聽了很久,終於開口。
"……"
小師妹看向林覺。
"……"
林覺看向大師兄。
“……六師弟因那場失敗,心灰意冷,又可能是經歷了這般大事,別的事便都覺得無趣了甚至包括修行,兼之瞎了雙眼,漸漸消沉,只在山下城中爲人扶乩算命,甚至都沒去鍊金丹,吃了不少小師弟種的元丘果,還有二師弟煉的延壽丹藥,活了兩百來歲,便死去了。”大師兄說, “如六師弟今日對我們說過的這番話,像是修爲高了修出心眼,成真得道重見光明,幻境中也說過,不過只是誆騙我們安心而已。”
“那如今是不同了。”
第一縷陽光已經照到了道觀瓦檐高角,慢慢往下移動,照到了搬山殿中間的搬山祖師像中,他的神情莊嚴而平靜。
師兄弟幾個在觀中盤坐密談。
這一代的弟子,真想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