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的秋天,整個向陽屯的院子裡、房頂上又一次晾滿金黃的玉米穗子時,楊樹溝公社準備通電了。
中午放學,趙小三兒指着學校前面的公路旁埋着的電線杆告訴周晚晚,“我爹買了兩個燈泡!特意在我們西屋給我裝了一盞電燈,以後你就去我們家寫作業!我把電燈給你使!”
郭克儉看見周晚晚和趙小三兒走過來,跟一羣正在分乾糧和水準備吃午飯的青年人揮手告別,跟着她們回家。
郭克儉在小魚溝屯插隊,這次幫公社架電線的人裡就有他,以後他就是小魚溝的電工了。
以他的家庭出身,能爭取到電工這個肥缺,所有人都是又驚訝又佩服。不怪他當初要放棄水利突擊隊來農村插隊,插隊以後,他馬上就順風順水起來。
先是參加了大隊的籃球隊,有事沒事兒就能跟別的大隊打一場球賽,還能認識很多大隊、公社的領導。
後來又在幹岔河水利工地那次事故中立了功,這次又這麼順利地拿到了電工的肥缺。插隊果然是更適合他一些。
郭克儉今年十九歲了,高瘦的身材,穿着藍白格子的條紋線衣和藍布褲子,無論多差的環境,他都能讓自己的衣服平整乾淨,舉止斯文有度,如同他當年坐在縣委大院明亮的客廳裡慢條斯理地喝茶,他還是受人追捧的天之驕子,還是郭老將軍最喜愛的孫子。
即使是幹了一上午活,周晚晚發現郭克儉的臉上也沒有汗漬灰塵,甚至衣襟都是整潔的。
眼鏡斯文地架在他高挺的鼻樑上,笑起來牙齒潔白。眼睛明亮,一如所有十九歲陽光青春的大男孩,好像那些壓在他身上的東西都不存在一樣。
自從他救了周晚晚,周家兄弟慢慢跟他恢復了接觸。這兩年他在小魚溝插隊,離向陽屯只有十多裡地,他偶爾會過來周家借本書或者聊聊天。
這次他們在向陽屯附近埋電線杆、鋪電線,周陽看到了。就邀請他來家裡吃午飯。總比他在野地裡喝涼水吃乾巴餅子要舒服一些。
他們回到家裡。周陽已經先回來了,正在廚房燒火熱早上就準備好的午飯。
郭克儉也不客氣,自己打水讓周晚晚洗手。又去園子裡摘了黃瓜、小蔥洗乾淨了準備一會兒蘸醬吃。
吃飯的時候,郭克儉從兜裡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是一根麻花。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放在桌子上,“上午施工隊發的。也不知道囡囡能不能吃。”
周晚晚拿起來聞了一下,大眼睛彎了彎。“我要在二哥回來前撒上糖把它吃掉!要不他又讓我泡在牛奶裡吃了!又軟又腥一點都不好吃。”
郭克儉的眼裡一下就涌上自己都沒發覺的溫暖笑意,“你二哥要後天纔回來呢,你留着慢慢吃。”
周晚晚點頭,小發卷在耳邊一晃一晃的。乖巧又甜美,讓人看了心裡也跟着柔軟起來。
“今天晚上我給們屋裡鋪線,先把囡囡的檯燈接好。等通電了,馬上就能用!”
周晚晚高興地點頭。她自己畫了幾個檯燈罩。跟周陽一起做好了,每個哥哥屋裡放一個,等他們回家,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郭克儉知道了,就自告奮勇地要給他們鋪線。有現成的電工當然得用,而且讓他做點事,他在這邊吃飯也能安心一些。
周晚晚的檯燈在週末之前趕着都裝好了,就等着周晨和沈國棟回來給他們一個驚喜,他們週末卻都沒有回來。
沈爺爺那邊出事了。
確切地說,是郭老先生出事了。
郭老先生一生收了三個徒弟,這幾年一場又一場的批鬥下來,兩個已經相繼去世,只留下最喜歡的小徒弟被挑斷了手筋,此生再不能行醫。
這位小徒弟被髮配到一個邊遠農村蹲牛棚,這些年只有零星消息能傳來。前些天,郭老先生輾轉得知,他的小徒弟已經死了幾個月了,是被人在臉上硬糊了一層又一層的溼牛糞,活活給憋死的。
而那些人的目的,就是爲了讓他的小徒弟作證人,指證他曾經給現在的全國頭號“工賊、叛徒、內奸”看過病,救過他的命。
郭老先生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他視爲小兒子一般的小徒弟,性子活潑爲人純善,三十多歲了見到師傅還要討山楂丸吃,非常會哄郭老先生開心。
可是這個孩子爲了保護師傅,死都不肯鬆口,最後這樣不明不白地送了命,還被安上了一個盜竊集體財產畏罪潛逃的罪名,死了都要被貼在牆上通緝。
沈爺爺痛心的同時也警惕了起來。郭老先生雖然是中醫泰斗,卻對政治沒有興趣,一直都沒參與任何與權力鬥爭有關的事情。
這些年,他即使是給一些重要領導看過病,也沒有過深入接觸,不足以讓人處心積慮地要陷害他,而且是要這樣計劃周密不計代價地收集證據一擊斃命的陷害。
這個要動他的人,很可能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而他們要動他的原因,絕對不可能是表面上看來這麼簡單。
沈爺爺開始着手秘密調查這件事。
當結果擺到沈爺爺的案頭,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後還是他連累了郭老先生。
他在這個位置上坐着,是多少人明裡暗裡的靶子,他早有心理準備。即使有資歷又會變通,如果他不是一個運籌帷幄能把各方勢力都平衡好的人,也不可能在這個位置上坐這麼久,這麼穩。
本以爲勞心勞力費盡心神,至少能讓自己眼前這一方小院膝下幾個後輩不受外面風雨侵襲,最後卻還是連累了老朋友。
如果他再不有所行動,不久的將來,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和事都會被他連累,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沈爺爺撫着茶杯慢慢地對坐在自己對面的沈國棟唸叨。“看來,爺爺這把老刀還得再出一回鞘啊!”
沈國棟揚起一邊的嘴角笑,“您就穩當地坐着吧!這回的事兒您不方便出面,也不能出門,目標太大了。您別管了,就讓我練練手吧!”
沈國棟馬上住進了幹休所的小樓,幾天以後。他把周晨也拉了過去。沒人知道沈爺爺書房的燈光下。幾個人到底在商量什麼,更沒有人注意到,隨着這盞越亮越晚的孤燈。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發生着無聲的變化。
表面上看來,他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沒有任何變化。
小院裡的工作人員正常執勤沒有一個缺崗。沈爺爺和郭老先生每天還是喝茶下棋,幾乎連幹休所的大門都不出。
連小張和沈爺爺的機要秘書都還是按原來的時間回軍區彙報工作。跟原來一樣地填表簽字不慍不火。
只是沈國棟和周晨開始頻繁出差,一個多月的時間,別說回家,就是回綏林縣城的日子都不多。
周晚晚能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卻束手無策,一點都幫不了他們。
政治上的波詭雲譎,她幾乎完全不懂。隨意插手的後果她想都不敢想。所以,她只能努力過她正常的日子。不給哥哥們添亂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十月中旬,一個月冷霜寒的半夜,周晚晚忽然醒了過來。有心靈感應一般,她慢慢擡頭,目光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在炕沿邊的地上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影。
“我就是想回來看一眼,然後就走,還是把你吵醒了。”沈國棟的聲音有點乾澀,在安靜的夜裡聽着竟然有點滄桑。
周晚晚從被窩裡伸出胳膊,去抓沈國棟垂在身側的手。
“我手涼,別冰着你。”雖然是這麼說,沈國棟的手卻一點躲開的意思都沒有,讓周晚晚抓了個正着。
周晚晚在被窩裡捂得溫熱柔軟的小手,抓住沈國棟在寒夜裡凍了好幾個小時的大手,讓他忽然有種被那溫暖刺痛般的酥麻。
像細細小小的繡花針若有若無地扎着掌心,分不清是癢是麻還是別的什麼感覺,只是心裡一縮,只想把手裡的小手攥緊。
“沈哥哥的手真的好涼啊!”周晚晚說着把兩隻胳膊都伸了出去,去捂沈國棟的大手。
沈國棟趕緊把她往被窩裡塞,“別出來,凍着。”
“那你上來,大哥這幾天燒火牆了,可暖和了,到炕上躺一會兒就暖和過來了。”周晚晚聽話地縮回被窩,指了指炕上的櫃子,讓沈國棟自己去拿被子鋪上。
沈國棟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忍住,脫了外套坐到了炕上。卻並不去拿被子,也不往炕上躺,只坐在炕邊看着周晚晚。
“沈哥哥,一會兒還要走嗎?”周晚晚老老實實地躺着,輕輕地問他。
靜靜的夜裡,周晚晚軟糯又有點迷糊的聲音輕輕柔柔,帶點鼻音的小尾音兒讓沈國棟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嗯。”不知道是夜太安靜,還是心情太複雜,沈國棟竟然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我陪你一會兒吧。”周晚晚把頭挪到沈國棟的腿上枕着,忽然調皮地笑了一下,“你走的時候要跟大哥打招呼,讓他明天給我請假,我今天晚上沒睡好,不能上學了。”
沈國棟整個人像被寒風吹得涼透後又泡在溫熱的水裡,幾乎是貪婪地吸收着周晚晚身上又甜又暖的溫度。
沈國棟的手舉起來又放下,竟然有點不敢碰那顆枕在自己腿上的小腦袋。
周晚晚像頭頂長了眼睛一樣,伸手抓住沈國棟的手,她的小手太小,根本顧不過來,只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它們焐熱。
“沈哥哥,我這些天可想你和二哥了。”周晚晚還是帶着點小鼻音兒地跟沈國棟嘟囔,“不過你不用惦記回來看我,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想你們了。”
周晚晚擡頭看了沈國棟一眼,咯咯地笑,“就是想讓你高興一下。”然後又拉着他的手輕輕搖了搖,“你知道了是不是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