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誰能保證在尋常的日子裡,在一碗粥、一盞燈、一件衣裳、一句柔聲細語之中,能永遠不動心呢?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有時候他都在想,是不是這就是報應。
纏綿病榻的日子,孫權每日都會來看望他,眼下的烏青和眼底的焦急憂慮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無論是對荊州三線作戰的軍報還是對幼燸傳回喬瑋的消息。
他按住孫權的手,告誡他一定要忍耐,戒驕戒躁才能一擊必中,素來是最能忍的人,如今卻需要靠自己一遍一遍提醒。
直到荊州暗探傳來密報,劉表派蔡瑁前往長沙的消息已經確認無誤了。
孫權將他想好的計劃告訴周瑜,周瑜提筆在紙上再落一計“偷樑換柱”。
周瑜知道,他終究是不能任由喬瑋身死,否則若喬瑢知道了,定然會更傷心,更不能原諒他了。
他不願意和喬瑢真的走到有血海深仇的一日。
而且,他有私心,想用救喬瑋的這一命,換見喬瑢一面的機會。
青灰色的簾子在微微飄動,一旁的櫃子裡擺放着許多陶製的藥瓶,牀頭的湯藥還冒着熱氣。
熱煙微微飄散,孫權從外頭踏入屋子,牽住喬瑋的手,“回了帳子,見你不在,還道你又去了哪裡,原來是來探望仲兄了。
仲兄今日可覺得有舒服些了嗎?”
周瑜自覺並不大妙,這身子驟然破敗至此,也知天命之數實在是人力所不能左右。
顧綾晨將周瑜用藥的狀況細細說了,用了多少飯食、喝了多少的水、睡了多少時辰等等事無鉅細皆記錄在冊。
比之昨日又少用了飯食。
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孫權嘴脣微動,欲言又止,他有軍情之事想聽聽周瑜的意見,可病中之人最忌諱勞累,孫權實在不忍。
“君侯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如今君臣尚有於榻前相議之時,臣這殘破的身子也不知還能有幾日可爲君侯效力。”
孫權皺着眉頭,“仲兄!”
他們認識這許多年,孫權從未從他的口中聽到過如此沉痛悲情的話。
周瑜牽動着脣角,露出慘然一笑,“正事要緊,君侯不必顧忌,便是臣不能爲君侯分憂,也很樂意聽君侯說上幾句。”
孫權和周瑜要談論軍機之事,顧綾晨自行告退,喬瑋也準備退出房間,只是手被孫權牽住動彈不得,她擡眼看向孫權,半晌後,孫權鬆開了她的手。
小聲叮囑道,“幼煣特意買了些你愛吃的,就在帳子裡,你好好休息,不要亂走。”
喬瑋表示自己知道了。
秋日的傍晚後褪去了熱氣,微風拂過反而帶來一絲涼意,只是這樣的舒爽之中還摻雜了許多血的腥氣。
顧綾昀落後喬瑋半步,送喬瑋出去。
她紅着眼眶囁嚅,“夫人……喬小婦她……”
“喬小婦是誰?”喬瑋並不喜歡別人用這個稱呼來指代喬瑢,她已經和周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顧綾昀嘆了一口氣道,“妾是說夫人的妹妹,喬家女公子。”
喬瑋登時警覺起來,這顧綾昀怕不是要來給周瑜做說客的。當初喬瑢脫離周家能如此順利,顧綾昀也是出了力的。她的私心,喬瑋也看得明白。
若喬瑢還在周家,有周瑜的寵愛,又有喬瑋這個君侯夫人做母家的依靠,必然是周瑜繼室的不二人選。
顧綾昀便依舊只能是周瑜的妾室。
所以對於顧家來說,應該是盼着喬瑢再不要回周家。
“夫人不必如此看妾身,不是將軍的意思,只是將軍心之所念,時時睡夢不安,妾也是心中不忍。
將軍是男子,有些話拉不下面子來說,所以只能由妾來說。縱然夫人不願意承認,但到底女公子與將軍是有過往日恩義的。
如今將軍的狀況夫人也瞧見了,便算是夫人的大恩,可否讓女公子來見一見,好寬慰將軍的心。”
人之將死,也算是了一樁平生恩怨。
無論什麼恩怨往事,在生死麪前都是小事了,不是嗎?
“藕斷絲連便會授人以柄,當初我既然將人從舒縣接出來,便不可能讓她回來。”喬瑋斷然拒絕。
顧綾昀知道喬瑋向來將自家這個妹妹護得緊,並非她言語能夠說動。
“夫人的意思妾明白,妾只是想讓夫人給女公子去一封信,告知將軍如今的境況,就算沒有夫妻恩義,就憑君侯和將軍之間的情分,女公子也合該知曉此事,若真有那一日,也是親戚的情分。
自然了,若女公子對將軍已然無情,自然不會來宛城探望,如此將軍知道了也能死心,不再多做無謂的糾纏。”
宛城的風越來越大,貼着地面呼嘯而過,揚起陣陣塵埃。
“夫人於新野之地刀斧架脖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見之人嗎?”
顧綾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喬瑋沉默了。
“君侯來宛城後,軍中情形複雜,多少人都反對君侯出兵救夫人,唯獨將軍支持君侯。
甚至拖着病體爲君侯出謀劃策,所求爲何,夫人應該明白的。
若夫人真的於敵軍身死,女公子知道將軍見死不救,將軍怕從此與女公子再無轉圜餘地。”
句句深情,卻是從一個女子的口中訴說自己夫君對另外一個女子的心意。
“我聽聞中護軍待你甚是冷淡,你倒是處處爲他着想。”喬瑋有幾分不解。
顧綾昀的眉梢微微垂落,“雖然妾與將軍並無男女深情,可將軍也從未虧待過妾身,衣食富足且有幾分體面。
將軍還寫了遺書,若他真英年早逝,便可許妾從周家再嫁。
妾身與夫人不同,並無什麼襄助夫君的本事,如此有衣有食,還能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喬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從來都是以柔弱的姿態展現人前,但無論如何柔弱,能在家宅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的女子,也從來不會像表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
“你可以回去告訴中護軍,我會寫信。”喬瑋沉吟半晌後給出了答案,“但方纔你有一句話說得不對。
你比你自己認爲的,有本事得多。話雖然半真半假,但卻很擅長抓住人心的弱點,若這個世代能允許,未必不能成就使臣的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