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了新院子, 又擇了日子請了一些同年飲宴,新居的事情,便算是塵埃落定。
之後, 沈瀾和牧葉的日子就安定了下來。
每日裡, 牧葉處理自己事兒的時候順帶將新的沈府收拾得妥妥貼貼。而沈瀾, 則在翰林院裡忙碌。
翰林院裡的事情雖然繁多且瑣碎, 但也難不倒經驗豐富的沈瀾。再說, 沈濟林一脈雖然官聲不顯,但在這翰林院的清貴地兒卻頗有影響力,就算沈瀾只是他們一脈的嗣子, 但到底是他們一脈的人。
這天時地利人和三個都湊到了一處,沈瀾在翰林院裡簡直就是如魚得水, 鷹飛長天。
這日, 沈瀾手拿一部卷宗正要返回自己的案桌上細看, 卻見一個有點熟悉的內侍守在了自己的案桌旁。
沈瀾略微一頓,拿着卷宗的手指動了動, 卻照舊一步步走回案桌。
那內侍雖然低垂着眉眼,身體微微彎躬着,但卻真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主兒。
他注意到沈瀾的動靜,悄悄兒擡眼仔細打量了,便立時迎上來, 一甩被按在臂彎的拂塵, 臉上帶笑, 尖長的聲音特意壓低了道:“請問大人可是沈瀾沈大人?”
沈瀾能感覺到, 幾乎整個官署裡的所有人都在關注着這裡。
他微微眯眼, 從記憶的角落裡翻出這麼一張臉,心下便有了定論。
他點點頭, 態度疏離不顯半點親近,但也沒有讓這近侍察覺到半點怠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下官正是沈瀾,不知公公?”
這內侍叫多洛,是安慶手底下的人,得了安慶的差遣,來請沈瀾。
因着是安慶的心腹,來之前得了安慶的口風,對沈瀾態度很是恭敬。
他一欠身:“小的是三殿下跟前的多洛,奉三殿下命來請大人一敘。不知大人?”
沈瀾臉上露出一絲驚詫,他略略皺眉:“下官現下正當值。”
多洛點頭,很體貼地又道:“那小的就先回去稟了三殿下,待大人這邊的差事了了,小的再來請大人。”
他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沈瀾再怎樣也不好推託,只能點頭道:“有勞公公在殿下替下官分說了。”
多洛搖搖頭,再衝着沈瀾一欠身,轉身就離開了。
沈瀾皺着眉頭在原地站了一會,搖搖頭在四周掃視了一圈,跨步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認真細細閱讀剛拿回來的卷宗。
官署裡的同僚忍不住拿眼去看沈瀾,見沈瀾手拿卷宗,認真細看,恍若無事人一樣的態度,不由得你我視線交流一二,心下各種念頭轉過,但礙於時間地點,便也只能低下頭去,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至於旁的,也只能是等到稍後有時間了,才能深入探討一二了。
也有人看了看沈瀾,低下頭去,不知心底作何盤算。
沈瀾倒真的是認真地看着手中的卷宗,不時還會提筆在白紙上抄錄一二。
一直忙到下衙,沈瀾剛收拾了東西,出門便見守在一旁的多洛。
他腳下不停,直接就往多洛那邊走,多洛也迎上來,笑着一躬身:“沈大人,殿下已經在等你了,請隨小的來。”
多洛領着沈瀾一路走,轉入了一處小宮殿。
這小宮殿位置其實不算偏,但因爲很平常,不起眼,所以很少有人到過這裡。
沈瀾站在大殿門口,看着守在門邊領頭的內侍。
安慶。
多洛正要上前,與安慶回話,卻見安慶看了他一眼,快步走了過來。
他衝着沈瀾一躬身,笑道:“沈大人,殿下請你進去。”
沈瀾臉上一個錯愕,很快又收了起來,他點點頭:“勞煩公公了。”
安慶笑笑,讓出位置來:“沈大人,請。”
沈瀾向着安慶一拱手,邁步就往殿裡走。
安慶看着面如冠玉的沈瀾,一時眼神竟然有些迷茫,但很快就恢復清明。
沈瀾往殿裡走,路過安慶,卻聽得一句被壓得很低很低的話:“殿下心情不佳。”
沈瀾腳下不停,也沒有問,這個一直跟隨在齊暄身邊的內侍爲何要給他提點,他只是略一點頭,便進了殿去。
安慶站在殿門外,側頭看着漸漸西斜的太陽,一時心情莫名。
側頭看了一眼殿裡,安慶搖搖頭,又重新站好了。
沈瀾進得殿去,便見齊暄一人,背手而立,定定地看着他。
沈瀾低頭,掩去眼中閃過的厭惡,他躬身作揖:“下官沈瀾,參見殿下。”
齊暄腳一動,想要往前,卻又壓下來這股衝動,他背在身後的手用力,眼睛微闔,臉上端正嚴肅。
щщщ★тtκan★C O “起。”
沈瀾站起身,低着頭,等齊暄發話。
齊暄壓了有壓,終於沒控制住自己的視線,任由它黏着在沈瀾的身上。
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見長大後的沈瀾了,但卻是第一次,站在這麼近的距離,看着他。
多年不見,他確實變了。
冠玉一般的面容上最爲奪目的,是那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睛,玲瓏剔透又似乎浩如淵海。只輕輕一轉,便有無限光華綻放。
頎長的身形有些消瘦,但背脊卻是挺得筆直,像是竹殿那邊栽種的竹,風骨自顯。
他不能逼他。
不知從何處而來,但齊暄就是有這樣的認知。
他心頭一酸,雙眼一闔,但很快又睜開,視線依舊鎖在沈瀾身上。
齊暄的嘴張合了幾番,終於開口:“你新進翰林院,可還習慣?”
沈瀾雙手一揖:“尚可,謝殿下關心。”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又安靜地站了回去。
齊暄看着這樣的沈瀾,只能再繼續尋話:“嗯,我也多在宮中,若有事,可使人過來遞話。我總能幫你的。”
沈瀾依舊只道:“下官曉得,謝殿下。”
“你前些時日開府,我得到的消息卻是晚了些,稍後,我再補上一份賀禮。再過些時日,我得了空,便去你府上補上一席宴食?”
“謝殿下。”
齊暄又東拉西扯了一陣,但沈瀾就只是恪守着君臣禮儀安靜應對,並不與齊暄多話。
齊暄心下鬱郁,便問道:“你在外遊學三年,可有喜歡的地方?”
沈瀾點頭:“處處有學問,處處有奇景,都很喜歡。”
齊暄本意是引着沈瀾和他說話聊天,可沈瀾就是如此簡短精煉,着實是讓他沒了辦法。
他這幾日心情本來就很不好,今日只是因爲見得沈瀾所以鬆快了些,但沈瀾這般行事,就讓他心情越加壓抑了。
到最後,齊暄只是沉默地看着沈瀾。
既然齊暄不說話了,沈瀾就更是樂得省了氣力,他只將自己的全部心神用在壓下翻滾的情緒上。
無他,就因齊暄看着他的目光,讓他很想作嘔。
很久之後,齊暄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慎之,你可知,我鍾情於你!”
沈瀾眼睛一眯,端正了面容,冷聲道:“殿下,請慎言!”
既然已經說出口了,齊暄不介意繼續,他實在是不願意他和沈瀾日後的見面,都像剛纔那個樣子。
“我說的,乃是肺腑之言,絕無虛假。”
“當年,你尚在宮中之時,我便鍾情於你!”
“慎之,你可能,迴應我?”
沈瀾聲音裡已經沒有了溫度,便連一貫面對着齊暄的剋制都削弱了些許:“殿下!殿下乃皇室貴胄,下官不過一翰林小官,實不敢高攀,請殿下恕罪!”
齊暄看着沈瀾,眼中有殺氣:“你這是不願?”
沈瀾不作聲,默認了。
齊暄收斂了眼中殺氣,他無聲深呼吸,壓下心底的那股暴虐,不死心,又問:“你真的,不願意?”
“如果我說,”不等沈瀾開口,齊暄繼續道,“如果我說,我願意,雌伏,呢?”
他說得很艱難,但這話終究還是出了口。
齊暄不敢再看沈瀾,第一次移開了視線,轉眼看別的方向。
可就算是這樣,他依舊分出了心思來關注沈瀾的反應。
在他的眼中,沈瀾靜默了一陣,似乎很難以置信。
是呢,別說沈瀾了,就是他,若早了半個月,他也不信自己居然有說出這句話的一天。
他堂堂皇子,居然跟一個男子說,願意雌伏身下?!
這是何等可笑。
但齊暄還是豎起了耳朵,等着沈瀾的迴應。
這一刻,便連齊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
接受麼,這似乎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似乎也沒有那麼讓他歡喜?
拒絕麼,那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但似乎也沒有那麼讓他失落,甚至隱隱的有些歡喜?
齊暄真的忐忑了,但他並不後悔說出那樣的一句話,他只是忐忑地等待着,沈瀾的回答。
沈瀾一瞬間被驚到了,但很快,他就被自腹腔涌上來的作嘔慾望驚醒。
他的心底響起一絲嗤笑,可卻什麼想法也沒有。
他垂手站在原地,眼瞼低垂,道:“請恕下官斗膽直言,殿下身具天子血脈,天潢貴胄之身,下官卑微,實不敢高攀。”
齊暄站在原地,眼前一片黑沉,看不見什麼東西,他狠狠地握着拳,站了許久,太陽越漸西斜,陽光灑進大殿,鋪出一片的紅。
“如果孤在外聽聞一句閒言,你自知會有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