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南海海市。
成天蹲在珊瑚礁上,手中玉牒映出海底奇景:十二石柱呈星斗狀排列,每根柱頂都託着一頭龍形雕像。他掐指念訣,燈盞裡的金蓮突然射出紅光,海水分開處竟浮現出漢白玉雕就的市集街道。
這是過去的場景,此刻被宙法復現。
“這是……“衡盯着從身邊遊過的透明鮫人,“八仙中只有招搖攬星的道統佇立於南海虛靈山,可他與這鮫人沒什麼干係。”
成天抓起把海底銀沙撒向空中,沙粒懸浮成星圖,他擡頭盯着北斗杓柄,順着勺柄指向的方向瞧見一個攤位。這段過去時空的所有生靈都在如常走動,那坐在攤位後的人影卻被紋路定住,露出真容。
衡認出了攤位的主人,“是橫簫金倪,看來這是他早年遊歷南海的時候。”
“可不光是遊歷南海啊。”成天單手夾住玉牒將其放在自己的眼前,顯然在他的老古董瞭望鏡失去作用後,他總能找出一個替代品。成天在集市攤位中走動,將玉牒對準了某個位置。
一個泡沫般的少女坐在石墩子上,藍髮如海藻般蔓延。
成天桀桀怪笑道:“這還有夫人呢,威光避塵南海熙華龍君,這位誕生在九州末代的真龍是南海鮫人國的神靈,用俗話說,這些集市中的鮫人就是孃家人嘛,就是不知道爲什麼橫簫金倪的最後一段遺韻呈現出這個景象。你說要是從天不殺熙華龍女,他能不能活?從天那小子下手總是不知輕重,完全不懂留一線好相見的道理。”
“你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只是在那頭龍眼裡,比起從天,你的利用價值更高而已。”衡冷冷地說道,顯然不滿成天拿曾經的同僚打趣。
“嘿!”成天聳肩,旋即托起青銅燈,輕喝一聲:“收!”
青銅燈盞應聲而亮,蓮火瞬間吞沒了成天眼前的時光倒影,隨後燈芯中浮現出一座身披金色甲冑的骨像,手握利劍,碧藍的龍女漂浮在金色骨像的身旁,一隻手溫柔地落在骨像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捧着寶珠。
“這不就搞定一位,很輕鬆嘛。”成天拍手,正想將青銅燈收進袖子裡,可燈芯內的金色骨像擡起頭,甲冑下的目光投向成天。
滿臉輕鬆的成天身形突然一頓,捂住胸口咳出黑血,那張青銅燈無聲地懸浮在透明鮫人的環繞中。成天聽見了海潮聲,其中夾雜着南海鮫人一族的古老歌聲。
“怎麼了?”衡一驚。
“衆妙之門!”成天瞳孔猛縮,一把將嘴角的血跡擦乾,又將冒出皮膚的慘白色絮羽揪出來捏成虛無,“衆妙之門異動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燈芯裡的那尊骨像,此刻骨像已經消融在火中,蓮火熄滅,宙法的運轉停歇,此地瞬間失去了繁華的光景,露出原本漆黑嶙峋的礁石。
海風鹹溼,成天撐起身子,皺眉道:“被算計了,歲月尊位,果然可怕。”
看着疑惑的衡,成天低聲解釋說:“記得我在天央拿到的神道之種麼?爲了讓衆妙之門能支撐赤龍歸一的能量,靠神道之種凝聚天央的地脈來獲得所需要的龐大能源。”
“當然記得。”衡說道。
“你也知曉新九州的舊祖之亂,那是八仙被大源污染後發動的大清洗。”成天接着說。
“關鍵便在這大源污染上。”成天指向海底,在久遠的過去,那是橫簫金倪擺攤的地方,“在橫簫金倪過去補完的那一刻,衆妙之門被青銅燈給勾動了,不……準確來說是赤龍設置在青銅燈中的宙法所勾動。那傢伙靠宙法將橫簫金倪被大源污染的部分扔給了衆妙之門,這導致衆妙之門爲了碾碎穢物殘渣直接在我的體內形成鋸齒,五臟六腑全被攪碎了。”
衡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然後一掌拍在成天的脊骨上。
“噗——!”成天一大口濃稠黑血噴出,血裹着蠕動的肉塊。衡揮尺畫圓,陰陽二氣化作渾天儀,將那些黑血和肉塊困在陰陽匯聚之處。
“你幹什麼?這一巴掌下來,我差點兩眼一翻四肢朝天死了!”成天咆哮。
衡遞來手帕,“好些了麼?”
成天反應過來,檢查身體,大喜道:“喔!妙手啊!”
衡盯着陰陽渾天儀內浮動的黑血肉塊,“但這些東西很不妙,如果不是衆妙之門在體內幫你攪碎橫簫金倪殘留的穢物,墮化會迅速蔓延。可即便如此,衆妙之門這樣直接將肉身當做清除穢物的戰場,以你目前的狀態不一定吃得消。”
“還要繼續麼?”衡關心道。
“死不了。”成天用手帕擦乾淨身上的血跡,然後將手帕一併扔進渾天儀裡,“吐這口血,我反而吃好處吃的更安心,收集八仙遺韻這種差事其中沒點門道,那頭龍憑什麼交給我來做。這是連宙法都做不到的事情,只有衆妙之門可以,那八仙與太虛相關,這是在借我之手尋找真正的八仙因果,區區殘留穢物,在這因果前不值一提!”
熄滅的青銅燈輕輕顫動。
成天擡起頭,望向這南海月夜。
此刻海上潮音愈緩,月輪卻陡然墜下半尺,清光凝成實質的玉屑,沿着成天的腳下鋪就一條延伸至南海深處的長路。
“那是……”成天眯起眼睛。
“虛靈山,招搖攬星道統所在。”衡回答。
…………
七日後,太行明世樹。
楚杏兒站在一旁拿着巨大的雲扇面無表情地揮動,期間大鵝成羣結隊地從湖中游過,紛紛撇過頭來看她,併發出嘎嘎的怪笑聲,令楚杏兒險些咬碎後槽牙。
事情怎會變成如此?楚杏兒除了咬碎後槽牙外還一臉的迷茫。
按道理來說赤龍歸來,太行山終於有了主人,她該是渾身輕鬆,哪都有勁,領着大妖們在山裡頭亂竄。可爲什麼她會在這裡給赤龍端茶送水當丫鬟啊?
李熄安正倚着一棵老樹虯結的根鬚假寐,紅鱗龍尾垂在湖水裡,驚得幾尾膽大的錦鯉啄鱗試膽。楚杏兒舉着比她人還高的火紋雲扇,腕上銀鐲隨動作叮噹亂響,扇起的風卻全撲在自己臉上——那風碰着李熄安的衣角便繞開,連他的髮絲都不曾驚動。
“你就是故意的!”楚杏兒忍無可忍把雲扇往草甸上一扔,猛地一聲吆喝,霎時李熄安頭頂老樹的樹冠簌簌搖落千百翠葉,在半空中化作綠蝶,撲騰着翅膀衝向那假寐邪惡的太行龍君。
龍君眼皮都不擡,屈指彈飛一隻撞上脣角的綠蝶,“昨日誰偷飲了我釀的竹籃酒,醉得往鵝巢裡撒銀桂?”
楚杏兒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嘴上卻不饒人:“那、那是給那羣呆頭鵝們開靈智!多少年了,太行八王都換了一茬又一茬了,這些玩意連句話都不會說!”
楚杏兒話音未落,湖中白鵝突然齊刷刷仰頸,張開翅膀嘎嘎叫出楚杏兒唱過的打油詩,驚飛滿山棲鳥。
“小銀杏,白又白,兩片葉子豎起來,愛吃小孩和妖怪,天天睡覺真可愛……好,不錯。”李熄安聽得頻頻點頭,口中重複道。
楚杏兒瞪大眼睛,一雙杏仁眼瞪得似銅鈴,她扭頭拔起自己本體,當即準備開溜。這簡直是佛陀社會性死亡的現場,讓她將來有何顏面去見世尊?
李熄安龍尾一擺,在湖面輕輕攪起漣漪,“當初太行慶典你收禮收的這湖島都裝不下,這事我還沒有過問呢,別急着走。”
說着捻起地上掉落的銀杏葉,葉脈金光流轉間化作一隻小金雀,叼走楚杏兒鬢邊髮簪飛回李熄安掌心。
“你!我的降魔杵!”楚杏兒氣的跺腳又要回來,可腳下草甸瘋長,纏着她腳踝往樹梢蕩。很快,小姑娘倒掛在藤蔓上,一晃一晃地擺盪在李熄安面前,沒了那根降魔杵化作的髮簪,好不容易梳好的髮絲散開,楚杏兒披頭散髮,幽怨地盯着李熄安。
“那成天和陰陽歸源來了九州,你便完全不過問?”楚杏兒眼神飄忽試圖轉移話題。
“我一直盯着他們,他們很好,很有責任心。”李熄安說。
楚杏兒撇嘴。
“如果你是指成天偷了大執夷的竹子的話,這兩個天央人在九州鬧了不少笑話,很多人想將他們遣返,但礙於你的情面,除非螻出馬,沒人能動他們。”
正鬧着,先前唱曲的鵝羣突然列陣游來。領頭的鵝王頭頂不知何時多了頂銀桂冠,它叼着獻寶似的擱在龍君掌心。李熄安輕笑一聲,幫助楚杏兒整理好髮絲,將銀桂冠戴在她的頭頂。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生日快樂啊小佛陀。”李熄安輕聲說。
“我?”楚杏兒愣住了,伸手指向自己。
李熄安點頭,“慶典裡收的東西就當做你生日禮物好了。”
“真是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生日是什麼時候呢。”楚杏兒有些不可置信。
“我去過五臺山的老和尚那,得知了種下你的年歲和日子。”
“通慧和尚?可他不是圓寂了麼?”
“我昨天去見通慧了,還見到了不少人。”李熄安笑了笑,“過去和現在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只要曾經存在,我便能找到。”
“哇哦哦!”楚杏兒激動得把擺動藤蔓,口水唾沫差點濺在李熄安臉上。
“再鬧騰,今晚讓鵝羣圍着你唱打油詩。”
“通慧想我了嗎?”
“我只是一介香客,問了下古寺銀杏的年齡。”
“那這是我的生日禮物?”楚杏兒摸着頭頂的銀桂冠。
李熄安搖頭,指向湖邊。
湖畔的水花綻放,凝成漫天的圓糖。
“還有那天你收的禮物,這些都是你的。”龍君彈指解了藤蔓禁制,接住栽下來的小姑娘。
“你對我真好。”楚杏兒鼓着腮幫子往李熄安袖口蹭了把鼻涕。
下一刻便從李熄安懷裡跳出來,蹦蹦跳跳地溜走,被湖畔新結的冰晶糖山引走了魂。
暮色漸濃時,明世樹的年輪裡滲出琥珀色光暈,幾個君王紛紛到來,站在光暈下注視遠處兩個依偎的人影。
楚杏兒蜷在龍尾圈出的暖窩裡啃糖葫蘆,發間銀杏葉沾了糖霜,隨鼾聲輕輕顫動。
李熄安將銀桂冠整理好,放在楚杏兒的面頰邊。頭頂古樹掛着的銅鈴輕響,滿山白鵝頓時噤聲,一個個撅起屁股無聲無息地游回巢穴裡。只餘湖水偷載着零星光點,往月亮流淌的方向悄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