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客廳,老太太擰眉坐在沙發上,沐寒聲背對而立,一手插腰,一手摁着太陽穴,背影邊顯得很煩悶。
“您找我回來,就爲了談這個?”沐寒聲沒有轉身,略微平靜的問了一句。
雖說平靜,但低低的嗓音裡充滿壓抑。
夜七走過去時,沐寒聲正好轉過身,“如果沒別的事……”
沐寒聲沒把話說完,目光從老太太身上挪到了她身上,沉鬱的繃着臉。
“你的意思?”半晌,他終於對着她一句。
聲音沒有起伏,但誰都聽得出他在生氣。
老太太看了孫媳婦,暗自寵着她搖了搖頭,這纔回轉視線,帶了幾分嚴厲,“寒聲,這事是奶奶的意思,和小七沒關係。”
夜七握着手機,距離茶几還有幾步遠,沒有再走過去。
恰巧沐寒聲的手機響起。
沐寒聲探出手機,看了有三四秒才貼到耳邊,接通之後也沒說話,只安靜的聽着。
不出一分鐘,眉峰卻皺了起來。
夜七以爲是迪雅君的事,卻見沐寒聲看了沙發上的老太太和她,而後將手機開了免提捻在手裡。
電話那頭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語調之間充滿凝重。
“沐先生?”男子聽不到沐寒聲說話,試探的喊了一句。
沐寒聲直直的看着對面的妻子,對電話裡的男子低低的一句:“你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
那頭的人愣了少頃,而後開口:“好的沐先生。”
男子道:“採姨手術的康復方面沒什麼問題,但畢竟上了年紀,依照上一次的結果,極有可能伴有併發,如果有條件,建議這一次的複查回原院進行,畢竟這方面,那邊最有經驗。”
醫生頓了會兒,最後加了一句:“採姨年近六十了,一旦併發,這個身體和年紀,能不能撐過去、撐到什麼時候,誰也不能保證。”
他們都是跟醫生打過交道不止一次的人,醫生既然說了“極有可能”,便是八九不離十了。
夜七皺了眉,採姨自己的身體,她自己沒有半點感覺麼?最近通話那麼頻繁,卻一次都沒提及身體不適。
老太太也一籌不展,“怎麼會這樣呢?”
年輕時雙兒身體是很好的。
掛了電話,沐寒聲沉默片刻,再轉頭看向老太太時,幽深的眸底多了某種堅定。
“奶奶。”他終於沉聲開口:“如果採姨身體健朗也就罷了,目前的狀況,我不能放心。”
老太太皺着眉抿了抿脣,“藍修那邊知道採姨這個情況嗎?”
顯然,老太太考慮的重點和他想的並非一個點,除了他,誰都沒有心思將採姨接回來。
沐寒聲蹙起眉峰,“奶奶,您到底替我考慮過麼?我照顧還會比別人的照顧差麼?”
老太太臉色爲難,“寒聲啊,奶奶知道你最近前前後後都在忙,難免心急考慮不周,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也能理解她的想法,人到老年,一點點折騰都受不起。”
沐寒聲立在原地閉了閉眼,“奶奶,她現在這狀況,哪怕出一點事,我會愧疚一輩子,我考慮很周全……就這麼定了。”
他聲音低沉、篤定。
老太太一愣,怎麼定了?
“寒聲……”老太太有些焦急了,也不知道藍修那邊什麼情況,採姨到底怎麼想?
夜七終於上前兩步,微仰臉看了他,“沐寒聲……”
她還沒說話,就感覺到了沐寒聲投來的視線裡帶了壓抑。
可她還是繼續道:“我和採姨談過這個事了,她……堅持現狀……”
從前沐寒聲也很體諒採姨,尊重她的選擇,但那時採姨身體沒什麼問題。
可就算現在採姨這個狀況,又哪能逼她回來?
“藍修照顧採姨也是盡心盡力,藍老爺子也需要從採姨,要不……你再考慮考慮,沒必要鬧不愉快。”她說得很和緩。
沐寒聲垂眸靜靜的看了她片刻。
“藍老爺子需要採姨,所以我該站到一邊?”
夜七皺了眉,略微抿脣,“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想去握他的手。
沐寒聲卻略微側身,順勢拿了沙發沿上的外套,也正好,躲過了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擡頭看着他冷硬的五官,安靜下來的客廳,那張臉忽然讓人覺得冷情。
收回手,她只得略微吸了口氣,挪了一步站在他面前,“難道你要逼着採姨回來麼?就算回來了,採姨會過的高興?醫生也說了,誰也不知道她能撐多久,如果……我說如果,那採姨連剩下不多的時間都過得不愉快,難道這樣你就不會愧疚?”
夜七知道自己說話有些硬,但沐寒聲現在頭腦正熱,她沒有別的辦法。
沐寒聲卻越是冷了視線,下顎繃得冷硬。
“夜七,我以爲作爲夫妻,你最能明白我。”他低低的望着她,眼底有鋪着一層淡淡的失望,“不是你的母親,你纔會這樣輕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娓娓而談……”
娓娓而談?
“沐寒聲?”她微仰視線,“你怎麼能這麼說?”
她說話是強硬了,可絕非唱戲,明知道她就是沒有母親,他怎麼能張口就這麼諷刺?
“我既然嫁給了你,採姨跟你是什麼關係,跟我就同樣的親,我在勸你,我也必須考慮採姨的感受,我就輕鬆,是麼?”她定定的望着他。
捏着外套的手緊了緊,一張峻臉卻依舊冷鬱,抿直的薄脣微動,“那麼,如果你母親活着,是這樣的情況,你還會放任她在外?”
依舊的聲線涼薄。
“寒聲!”老太太終於從沙發上站起來,“你怎麼跟小七說話呢!”
父母的死是小七心裡不能揭的疤,哪能打這樣的比方?這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子麼?
沐寒聲沒有轉身,但已經止了話,低垂的視線看着她褐眸逐漸變紅。
捏在手裡的手機緊了又緊,夜七就那麼仰臉直直的看着沐寒聲。
在老太太站起來呵斥時,她卻也紅着眼苦笑的彎起嘴角,“奶奶,他說得沒錯,我沒父母,所以體會不到這其中的左右爲難。”
話是對老太太說的,目光卻一直在他臉上,努力緩和聲音,“所以,你的意思,我不該管這個事?”
老太太急得擰眉,“小七,寒聲沒那個意思,這事坐下來再慢慢談……”
這倆人可不可能吵架呀,好容易一對對兒的幸福了,哪能說吵就吵?
可沐寒聲背對着老太太,視線打在面前的妻子臉上,嗓音篤沉,“沒什麼可再談的。”
話音剛落,從她面前凌然轉身離開,步入春季的天,明明屋內外都是恆溫的暖,那一刻,夜七卻覺得他偉岸的身影颳起了風,生冷。
忘了多長時間了,他們幾乎不會爲一件事產生分歧而鬧翻,沐寒聲也幾乎沒有再出現那樣凌冷霸道的氣勢,不容商量。
看來是結婚生子接觸的事少了,差點忘了他本就是個尊臨於世的男人,氣概融入了骨子裡,哪能消?
空曠的莊園傳來車子的引擎聲,加速聲傳達着主人的情緒,不出幾秒就遠遠的消失了。
老太太站在客廳,握着權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皺着眉。
“小七……”良久,她纔出聲,“寒聲這是被我說得氣在頭上,不是針對你,你消消氣,他晚上回來也就好了,啊?”
低頭看了手裡的手機,捏得手心都出汗了,冷汗。
她這才擡頭看向老太太,“奶奶,要不是我疏忽,讓傅孟孟造了這個孽,也不會有這樣的事。”
她對採姨的歉意,不比任何人少,誰讓傅孟孟跟她一個姓?
老太太拉了她的手,“別多想,人各有命,這不能怪你,你又怎麼能預知那些事?”
拍了拍孫媳婦的手背,老太太也嘆了口氣,“先不說這個了,寒聲會想通的。”
會想通嗎?
他這個人什麼性格,夜七不是不瞭解,看他那樣的篤定,儼然是定了心思。
整個下午,她都愁眉不展,坐在孩子們的搖牀邊才稍微好些。
司彥現在不愛睡了,弟弟妹妹還安安靜靜的,他就已經盯着天花板發呆,過了會兒大概覺得無聊了,開始手腳並用的翻起來,張着眼巴巴的看着她。
夜七柔柔的一笑,“司彥睡醒了?尿尿嗎?”
“少夫人,我來吧?”傭人適時的進來。
她笑了笑,搖頭,“我來。”
抱着兒子往衛生間走,在他懵懵懂懂的小臉上親了一下,軟糯糯的很惹人心疼。
辛溪打電話來時,她剛從衛生間出來,傭人拿着電話正好迎過來。
“免提。”她清淡的彎了一下嘴角。
電話剛接通,那頭傳來辛溪堆滿幸福的笑,“七姐,下週出發沒忘吧?”
她是反應了那麼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的是度蜜月,一下子想到了沐寒聲中午繃着臉離開的。
抿了抿脣,她也只能笑了笑,“沒忘,放心吧。”
“那就好,我給咱們都買了比基尼、度假衫,保準你們滿意!”辛溪託着肚子。
別人三個多月好好在家養着,她卻一刻不閒着,不是逛街,就是忙公務,沒有半點妊娠反應。
只聽她興致勃勃,“沐寒聲就不用我通知了吧?到時候你們從榮京出發,咱們定個碰頭的地方就好了!”
她笑了笑,“好,都按你們的計劃走,我沒關係。”
“也是,你作爲首席翻譯,都跑過多少地方了……”辛溪喃喃自語。
她依舊只是淡笑。
辛溪大概是聽到了司彥的聲音,知道她在照顧小孩,和司彥打了個招呼,逗了兩句就掛了。
把孩子給了傭人,她拿了電話,離開房間前囑咐了一句:“帶司彥出去走走,他待不住家裡。”
傭人看了看還在睡的兩個寶寶,也恭敬的笑着點頭:“好的!”
出了兒童房,她是給藍修打電話的。
進了主臥往陽臺走,腳步微微頓了一下,柔眉輕蹙,“這麼說,你也知道?”
藍修也知道採姨的情況。
那麼採姨自己呢?
“我沒讓醫生和採姨對話,但身體是她自己,她不會一點沒感覺。”藍修低低的道。
站在陽臺窗戶前,心裡越是難受,“你們不一起去蜜月,一部分原因,也是採姨,對嗎?”
片刻後,藍修才總算“嗯”了一句,繼續道:“但你也知道採姨的性子,她不願意拖累任何人,哪怕她知道自己身體狀況不對,也不會告訴我們,所以你們該做什麼就去做,免得她心理有負擔,別看她遠在第一島,心裡也沒少念着你們。”
掛了電話,夜七依舊站在窗前。
她想,採姨之所以堅決不肯回來,也是不想給沐寒聲添加負擔,萬一有什麼事,也不想讓他受二次痛苦,二次失去母親的痛苦。
但沐寒聲心理清清楚楚,採姨就是親媽,又有什麼區別?
天色逐漸暗下來,她才苦笑一下。
所有人都在爲別人,都不想委屈了對方,都不想讓對方難過,結果卻是拉鋸不下,採姨絕不回來,而沐寒聲堅決要接她回來親自照顧才放心。
傍晚下雨之前,沐戀回來了,趙霖今天有事不過來。
而沐寒聲遲遲不歸。
直到天降大雨,天邊烏壓壓的一片,玫瑰園裡的鬱鬱蔥蔥被風吹得搖擺不定。
“寒聲哥是不是有事忙回不來了?”晚餐前,沐戀微皺眉,“趙霖最近在準備競選,寒聲哥恐怕也忙。”
老太太嘆了口氣,忙也沒見過連回家時間都沒有的,顯然是因爲中午的不愉快。
“開飯吧。”想罷,老太太溫和的發話。
夜七沒說話,低眉拿了餐具。
一頓晚餐,吃得各有心事,只有新婚沐戀氣色紅潤的左看右看,給身邊的人夾菜,偶爾逗弄由傭人抱着吃輔食的小傢伙們。
說起來,三個孩子雖然小,但再餓也吃得一臉斯文,頂多餓極了就目光盯着勺子轉,不會哭鬧着要食物。
用人收拾餐桌時,沐司暔邁着小長腿到了她跟前,“媽咪,你是不是跟老沐吵架了?”
她回神,淡笑,“怎麼又忘了擦嘴?”
隨手扯了紙巾替兒子擦了嘴角,才道:“沒吵架,只是你的老沐太忙了。”
沐司暔癟癟嘴,小臉冷酷,“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不用騙我。”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也是,都忘了瑾兒長大了。”擡手摸了摸他的小臉,“今天放學回來晚了,跟衛叔叔玩去了?”
“哪有。”沐司暔挑眉,“衛叔叔現在忙着談戀愛呢,我是跟欽伯伯去見以前的大伯母了。”
以前的大伯母?
夜七皺了一下眉,轉頭看了看廊廳,放低了聲音:“你是說顧城的媽媽?”
安玖泠。
沐司暔點了點頭,“你不知道嗎?欽伯伯要去度蜜月的事顧城媽媽知道了,說近期她照顧筱筱兒,非要見面。”
之前是聽聞安玖泠回國了,身爲母親,主動要求照顧女兒在情理之中。
但沐欽和辛溪要去度蜜月的事,安玖泠怎麼會知道呢?
沐司暔皺了皺眉濃密小眉毛,“我不太喜歡顧城媽媽,總感覺假假的,所以要欽伯伯跟她見面、吃頓飯可以,但別答應照顧筱筱兒的事,奶奶和敏阿姨都在,再不成,我照顧筱筱兒唄。”
夜七笑了笑,倒不是因爲覺得兒子在說大話,只是覺得他顛倒年齡自當哥哥的感覺讓人心暖。
片刻,她纔想起來:辛溪知道這事麼?
“不知道啊。”沐司暔擡頭。
原來她把心理想的說出來了。
只聽小傢伙道:“欽伯伯說免得辛阿姨聽到這事鬧心,還是度完蜜月再說,反正我作證,欽伯伯和顧城媽媽什麼事都沒有。”
夜七笑,倒像是沐欽的性子,要不然誰還能想到讓沐司暔跟着見證去?
不過以辛溪的大方,十個安玖泠,她也未必放在眼裡。
“好了。”她拍了拍兒子的肩,“去找祖奶奶,雨停了可以在後院走走,這時候空氣最新鮮。”
初春的夜晚,雨後清冽,的確適合散散心。
但她卻沒那麼心思。
猶豫良久,還是給沐寒聲打了個電話。
她以爲他不會接的,因爲響了太久,她都想掛斷了。
但那邊忽然接通了,只是沒聽到沐寒聲低沉性感的聲音,反而一片沉寂。
她抿了抿脣,也沒稱呼,只問:“還回來麼?”
她問的直截,也不帶多少感情,四個字,難免讓人覺得涼薄。
沐寒聲沉默了會兒,好一會兒才聽到低低的嗓音從聽筒傳來,“還有事,不一定。”
聲音厚重,惜字如金,也說明他的情緒並沒多少好轉,再越一步就會讓人覺得冷冰冰的。
夜七也隱約的聽到了背景裡邊的喧鬧,應該是在應酬。
婚後他的確放鬆了很久,之前又在忙迪雅君的事,忙應酬也不意外。
她只是低了低眉,“知道了,你忙吧。”
就那麼把電話掛了,她一個字站在窗口發呆。
這種感覺很難受,心口插着一根針,很細,偏偏刺生生的疼,她着實不喜歡沐寒聲的冷漠,不適應。
不過她想,好歹不是以前了,雖然鬧了不愉快,他不可能真的一夜不歸。
然,事情沒像她想的發展,夜很深之際,前院一片寂靜,沒見沐寒聲的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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