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撥挑選之後,總共有七八十人被截留下來,雖然人數不多,但這些人都是目前舟山本地比較急需的職位,所能發揮的作用可比單純的幾十名力工大得多。
許逸很順利地通過了筆試之後,所分配到的工作就是協助民政部門給島上的臨時勞工登記造冊,而且是讓他第二天便立刻上崗開始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許逸吃過早飯便被帶到一處院子裡,安排他在西側廂房裡等着。這屋裡就只有一張書案兩把椅子,書案上放着筆墨紙硯。許逸注意到這套文具居然是海漢出的玻璃製品,就連用的墨也是上等的定製績溪徽墨。光是這套文具,在戰亂前的登州府至少能賣到二三十十兩銀子,這海漢人的闊氣由此可見一斑。當然如果他知道海漢製造玻璃文具的成本有多低,大概就不會這麼想了。
不一會兒便有一名穿着海漢式樣對襟短衫的工作人員抱來一疊簿子,放到書案上翻開向他說明道:“等下我來提問,你來負責填寫。你先看看內容,熟悉一下。”
許逸接過來一看,那簿子上的每一頁都已經分欄印刷好了一部分內容,如姓名、性別、年齡、籍貫等等個人基本信息,只需將具體的內容對照欄目在後面的空白處一一填上就行。這項工作可以說相當簡單,對於許逸而言不存在任何的難度,當下便點點頭坐下來磨墨準備。
不多時便有海漢兵領來了一隊人,一個一個地開始進行登記。許逸本以爲問完這十幾人就能休息一會兒,沒想到看着看着要問完了,外面又領進來一隊人續在後面。如此這般往復不停,竟然一上午都沒得到什麼休息的機會。許逸旁邊坐那人只是開口詢問,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問題,倒是不用費太多精神,但他攥着筆寫了一上午,着實有些疲倦。
到了午飯時分,許逸才終於了停下來休息的時間,放下毛筆活動活動痠疼的手腕。在過去這段逃難的時間裡他根本就沒有動筆寫字的機會,驟然間連着寫了半天字,還真是有些不太適應。旁邊那名工作人員顯然是對許逸這半天的工作表現比較滿意,對他表揚道:“你叫許逸是吧?字寫得不錯,下午應該就沒這麼多人了,會輕鬆一點。現在跟我去吃飯吧!”
許逸連忙拱手道謝,順便請教對方姓名。先前對方來時一張冷漠臉根本不怎麼搭理他,他也不敢主動詢問對方的身份。畢竟這人剪了短髮,穿着也與明人大爲不同,許逸分不清他到底是海漢人還是爲其效力的歸化民。
“我叫阮清。”
“原來是阮首長,在下這廂有禮了。”許逸連忙起身作揖。
“我可不是首長。”阮清連忙擺擺手道:“我是安南裔歸化民,現在的職務是定海港管委會下屬民政處資料科科長,你叫我阮科長就是了。”
“是是是,阮科長有禮了!”許逸一時也弄不清這個科長到底是什麼級別的管理層,不過大明衙門裡負責登記百姓檔案這種工作的人,級別一般都會不高到哪裡去。如果是戰前在登州,許大少爺跟這類人打交道可能還會拿一拿架子,但在經過了長期的流浪生活之後,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和需要表現出來的謙卑態度,就算是芝麻官也比自己這個毫無根基的外來戶要強得多,最起碼人家可是擁有歸化民的身份,而自己現在卻只是一個幹一天算一天的臨時工。
阮清是早年在黑土港入籍的安南歸化民幹部,在黑土港和三亞都有過民政工作的經驗,這次北上舟山也是他自己提出的申請。不過到了這裡之後,他發現自己這個光桿司令要撐起整個部門的確相當吃力。這舟山島上的居民人口達到數萬之多,而其中被安排到海漢控制區裡充當勞力的臨時勞工也多達數千,出於安全考慮這些生活在海漢治下的人員即便不入籍也是得統統登記造冊才行,而這個工作對於資料科來說可謂相當繁重。
昨天聽說新來了一批移民,阮清便主動去找到上司要人。最後從碼頭上選出了十來個自稱識文斷字的讀書人,阮清看了筆試資料後便挑中了許逸作爲自己的臨時助手。從這天上午的工作情況來看,阮清對自己的眼光還是比較滿意的,這個助手不但字寫得不錯,而且比較聽從指揮,一個上午沒怎麼休息也沒有出聲抱怨。
海漢內部員工伙食顯然要比移民能夠享用的食物好多了,許逸雙手拿着木製托盤,看着托盤上盛着的兩葷兩素菜品和白米飯,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過去他看到這些小魚小蝦或許還會不屑一顧,但現在能夠吃到油葷對他來說就已經是夢寐以求的享受了。
在這個公共食堂吃飯的人幾乎全是管委會和港務處的工作人員,許逸一邊吃一邊聽其他人閒聊,不多時也掌握了不少信息。
原來海漢人拿下這個區域的時間並不長,而原本佔領這一地區的民間武裝勢力已經被他們所消滅,一切都是處於百廢待興的階段。這裡對於海漢而言,只是一個剛剛開始興建的橋頭堡。而海漢真正建設成型,各種配套設施和福利待遇都很健全的控制區,反而是難民們一開始就十分抗拒的南方。在海漢這些工作人員的口中,遠在南海的三亞港就是如同天堂一般的存在,能夠在當地定居的移民,纔算得上是真正的幸運兒。而且有文化的人到了那邊,所能獲得的待遇還會比舟山這裡高出許多。
許逸聽了之後不禁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做出留下的決定還是稍微衝動了一點。假如耐着性子,或許能有機會去到那傳說中的三亞港落腳也難說。
那阮清看許逸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倒也猜出了大概,主動問道:“許逸,你可是覺得不該留在舟山,而是該跟着移民船去南方?”
許逸連忙辯解道:“屬下絕無此意!”
阮清笑道:“三亞雖好,但你們這些新移民直接分到三亞定居的機率,只怕連百分之一都不會有。早兩年或許還行,但現在要在三亞定居,卻需要先取得歸化籍才行了。”
隨着海漢地盤的擴張,經濟實力越發雄厚,而三亞作爲海漢的行政首府和經貿中心的所在地,近兩年也是變得越發地繁榮了。隨着外來人口的大量涌入,當地的民政管理也開始出現了各種問題。畢竟海漢治下的人口結構組成比較複雜,多民族多文化的互相碰撞,特別是海漢與大明之間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和價值觀,讓很多初來乍到的移民都難以適應。所以爲了能夠更好地對移民進行管控,相關部門已開始對安排到三亞定居的人員身份做出了調整,新移民原則上不再直接安排到三亞地區定居,只接受從其他地區調配過來的歸化民。
由於海漢現行的歸化民政策對入籍已經有了比較高的要求,調配到三亞定居的歸化民就無需再從頭學習海漢的各種管理制度,融入本地的速度和管理難度也大大優於完全白紙一張的新移民。像許逸這樣的新移民,最大的可能性是在澎湖被截留下來,然後送到臺灣島上的新港安置。至於所能從事的工作,大概也會跟現在差不多,極有可能在民政或者商貿部門做一些內勤的文字處理工作。
許逸聽完阮清的解說之後,遲疑着問道:“那今後屬下就要在這裡落腳安家了?”
“那也未必。”阮清搖搖頭道:“主要還是看工作需要和個人的選擇吧。比如以後我們要在北方發展,你就可以向上級提出申請,調去你的家鄉工作。這種申請獲准的機率很大,畢竟是新到一地,最好得要有一些熟悉當地狀況的人充當開拓者才行。”
“這麼說以後海漢也會去到山東?”許逸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就興奮了。
阮清只是笑了笑,卻沒有正面迴應許逸的問題。關於執委會的大政方針,他這個級別的幹部可不敢隨便在公衆場合妄自議論,何況許逸的身份只是剛剛從難民中徵召的臨時工,連歸化民的籍貫都還沒拿到,話題自然不便談得太深入。
雖然阮清不說,但許逸是個聰明人,對方既然沒有立刻否認,那就很有可能是有機率發生的事情。如果自己一直在海漢衙門裡幹下去,等過幾年海漢去到山東的時候,需要派遣當地出身的人員過去做事,那自己就有很大的把握爭取到這樣的機會了。雖然目前乾的活僅僅就是個文書,但自己這上司,還有剛纔看到這上司的上司,也都是入籍海漢的歸化民而已,說起來並不比自己的出身好,他們能爬上去,自己當然也有機會。眼下這份文書工作,倒是得好好表現才行,否則下一批運來這裡的難民裡有那麼一兩個同道中人,豈不是就很容易把這臨時工的職位給搶走了。
下午的工作內容依然是與上午相同,繼續爲本地的臨時勞工登記個人檔案。許逸因爲偶然得知自己將來還有機會衣錦還鄉,上午的疲倦也是一掃而光。到工作結束之後,他還主動向阮清詢問是否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下午放工之後,許逸依然是到員工食堂吃了晚飯,然後才隨着人流施施然地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目前的住所是本地民居改造的集體宿舍,每間屋子裡都是上下兩層的木製行軍牀,一個院子裡住了四十多號人,全部都是這次被截留下來的山東移民。
這些人來自山東各個州縣,也有極個別人是從中原逃難出來的,能夠重新回到這太平世界中,很多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雖然海漢人目前還沒有跟他們一一談及明確的待遇,但能夠在這裡享受免費吃住,最重要的是久違的太平,對他們來說就已經算是難能可貴的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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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負責管理他們這個院落的民政幹部送來了幾十套換洗衣褲,還專門叫了個裁縫過來,讓他看身形選着號給這些新移民發放。這衣服布料雖然只是最爲普通的浸染藍布,但對於這些新移民來說卻是十分迫切需要的物資。
許逸下船的時候就沒有任何的行李和衣物,他身上這套衣服還是上次回登州的時候從路邊撿的,這個時節隨着氣溫升高已經有點穿不住了,今天在工作的時候就熱了一身汗。這送來的新衣服雖然樣式彆扭,但總算好過沒有,領到衣服的新移民紛紛對民政幹部表示謝意。
“這都是執委會爲你們提供的福利!”這種針對新移民的宣傳是每個民政幹部都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當下這種時機自然不容錯過。民政幹部便趁着發放衣物的工夫,抓緊時間給新移民們宣傳海漢執委會的種種豐功偉績。當然最重要的是,要讓這些新來的傢伙意識到,他們嘴裡吃的,身上穿的,每天住的,包括這裡安全穩定的環境,全部都是海漢執委會提供的。
“這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啊!”新移民裡有人不禁讚歎道。
民政幹部聽到這話也是一臉驕傲:“在南方,首長們可是萬家生佛,很多人家裡都有專門的神龕供奉,說他們是活菩薩也不爲過。”
許逸可不是那種沒文化的土包子,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的說法。海漢人主動接納北方移民這的確是大善舉,但他們也並非無償付出,至少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人從踏上舟山島的第二天開始,就已經在爲海漢工作了。按照今天在食堂聽到的說法,南方至少有好幾十萬人在爲海漢人工作,這麼多人究竟能創造出多少財富,以許逸的見識仍是不夠推測出結論,畢竟當初受僱於他許家的各種僱工、佃農,加起來也不過才幾百人而已。而海漢迄今仍在源源不斷地吸納移民,其規模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許逸一時難以想象出來,但這種嚴密的社會架構,絕非是單單爲了救濟更多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