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城到了。
司南轉了轉脖子,等人都走完了才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全身都麻了,剛一起身差點又重新坐了下去,他甩了甩胳膊,拎起揹包下了車。
阜城是真的熱。
從涼爽的空調車上下來,撲面而來的一股熱浪幾乎將他掀翻在地。
阜城站很大,也很熱鬧,來來往往全是揹着大包拖家帶口的。
擁擠的人羣讓司南很不習慣,無所適從的感覺。
太長時間的流淚讓他的眼睛變得乾澀而紅腫,他說不清自己爲什麼哭,他哭的時候心裡也並未覺得很難過。
司南找到車站的洗手間,狠狠洗了把臉,又猛灌了幾口涼水,心裡那股躁鬱的火氣纔算是消散了些。
從洗手間裡出來,他還沒想好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胳膊猛地被斜裡伸出來的一隻手給拉住了,身後傳來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
“司南?”微微的不確定。
他下意識甩掉了那隻手。
轉過頭去,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站在他後面,像是從哪兒跑過來的,胸口還在起伏。
男人好不容易把氣喘勻了,看着他欣慰的笑了下:“你從幾號口出來的?我等了半天也沒看見你人,還以爲把你給搞丟了,你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瘦一些,模樣倒是沒怎麼變——”
“我跟你很熟嗎?”司南表情冷漠的打斷他。
男人看着他愣了下,很快調整好:“是我唐突了,抱歉。自我介紹下,我叫常健,是你媽媽司蓁的愛人,你可以叫我常叔叔。”
“她沒跟我提過你。”
常健笑了笑:“你媽媽她公司臨時有急事必須趕回去,就讓我過來接你,你跟那邊家裡都談妥了嗎?”
“沒什麼好談的。”
“……”
“你家往哪兒走?”司南問。
“我車停在外邊。”常健說。
車子駛離汽車站。
司南歪頭靠在車窗上,心裡那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又加重了些。
他坐正閉了閉眼,努力想把這股不適感壓下去,常健卻只當他是暈車,連忙把空調關掉,把車窗打開了。
風在一瞬間灌進來,司南防備不及迎面嗆了口冷風,常健手忙腳亂的關上窗,難得的失了從容。
“那個……”常健空出一隻手推了推眼鏡,幾度張嘴都找不着合適的話題。
眼前少年不是學校裡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他身上的孤獨和疏離感都太過濃郁,這讓常健一度有些猶豫不知該如何靠近他。
“你們會送我去上學嗎?”司南突然問。
“當然。”常健飛快的反應,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新家”顯然有些超出司南的想象。
視線裡,菸灰色磚塊累疊出厚重的歷史年代感,街道兩邊,聯排的複式小洋樓被張牙舞爪的綠藤覆滿,棕色的木質窗格掩映其中,只露出一角矜貴。
車開進小區,又一路往前開了有將近十分鐘才停下來。
司南在常健的示意下下了車。
這一段的房子不再靠近街邊,整體都偏小一些,看起來卻要比之前的那些房子更爲精緻。
“就幾天沒打理,這院裡的草竄的比毛頭小子還快。”
沒有迴應。
尷尬的自說自話。
常健清了清嗓子,帶着他進屋上了二樓。
夏季的阜城,即使傍晚太陽依舊不減威風。
窗簾一拉開,紅彤彤的金光大剌剌的投射進來,原本暗沉的房間頓時變得溫暖明亮起來,司南甚至看到了窗外色彩綺麗的晚霞。
“以後這就是你的房間了。”
司南往屋裡走了兩步,環視一圈。
“謝謝。”
常健溫和一笑:“不客氣。”
司南走到書架前。
“我從書房裡給你挑了些書。”緩緩踱步到他身旁,“看看合不合你胃口,要不喜歡自己再去書房裡挑,書房沒有你就告訴我。”常健聲音溫和。
他想卸下少年的防備心,而司南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思考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什麼時候能回學校?”司南問。
“兩個禮拜後暑假結束就可以。”
司南沒再見到過司蓁,期間有一晚他半夜起來上廁所,路過二樓書房時偶然聽見常健在打電話問“幾號回國”,他便猜想,司蓁應該是去了國外。
她過着他無法想象的生活。
開學這日。
常健抹好一塊吐司遞給司南:“手續都辦妥了,只是必要的流程還是要走一遍。”輕聲,“選文科,想好了?真的不再考慮考慮了?”
“嗯。”
門把轉動。
司蓁拉着行李箱進屋。
常健快速起身到她面前接過行李:“去收拾一下吧,老胡那邊我都打好招呼了。”
“嗯。”司蓁笑笑,路過餐桌時看了司南一眼,“行李都收拾好了?”
司南沒什麼語氣的嗯了聲。
車停在門口,後備箱是打開的。
司南把行李裝進去。
常健又對着他囑咐了幾句。
司蓁拎着包風似的走過來,不由分說的把副駕的門拉開了,聲音洪亮乾脆:“上車,安全帶繫上。”
司蓁車開的很快,中途她扔了盒牛奶到司南懷裡,說話時眼睛至始至終都平視着前方:“人做事情除了用腦子,很多時候健壯的體格也是必備條件之一,你還需要長得再結實點。”
早飯司南沒有動桌上的牛奶,司蓁說話的時候不經意注意到了。
司南不喜歡純牛奶的味道,偶爾喝的時候總是犯惡心。
他把牛奶拿在手裡掂了掂,沒有動。
阜城七中——A省教育界的執牛耳者。
司南看着視線裡越來越靠近的七中大門,捏着牛奶盒子的手心漸漸濡溼了。
今天是開學報道的日子,校園裡的人出奇的多,哪些是新生,哪些是老生,從表情上一看就知道了。
兩個月前下決心準備輟學的時候,他還以爲這輩子再沒機會讀書了。
“進去吧。”司蓁朝着屋內的男人點點頭,又看向他。“兩個小時後我來接你。”
門關了。
司南打量了一圈屋子裡的擺設,屋裡只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不知道是幹嘛的。
“司南是吧?”
身體繃緊。
“老師好。”
“你好,我姓胡,是七中的招生主任。”男人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在辦公桌上那一堆散亂擺放的紙張中挑挑揀揀。
“你選了文科?”
“是。”捏緊拳頭。
男人點點頭,又專心繼續手上動作。
幾分鐘,似乎是挑好了,男人表情滿意的從筆筒裡抽了支筆走到他面前。
“我們時間很緊張,先考數學可以吧。”
……
兩個小時七科考試,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司南後背全溼了。
司蓁等在門外。
“走吧。”看了他一眼,“我們去見見你的班主任。”
身後胡主任拉開門探出半拉身子,朝她比了個手勢:“給我三十分鐘。”
司蓁朝他微微笑:“不急。”
司南猜想兩人應該是認識的。
這樣的結論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安慰,相反還使得他心裡難得的有些慌亂。
臨縣經濟發展落後,文化教育更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剛剛考的那幾科裡,有的他甚至連題目都讀不懂。
這場突如其來的考試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
司南沉默的跟在司蓁身後,每走一步,頭皮就縮緊一分。
“你的數學怎麼樣?”走着走着司蓁突然側過頭來問他。
“不怎麼樣。”司南下意識道。
司蓁驀地停下了。
司南只得跟着她停下來。
“你的班主任姓裘,全名裘喜,主教數學,也是高二年級數學組的組長,職業履歷在同級中算得上不錯。”司蓁頓了頓,“我以爲男孩子數學應該都學的不錯。”
司南嘴脣緊抿,沒接話。
司蓁於是轉過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裘喜似乎知道他們該來了,司蓁敲門的手剛擡起來辦公室的門就開了。
司南站在後面,等看清他的新班主任老師在體感接近四十度的天氣裡端着杯熱氣騰騰的茶時,嘴角不自覺的抽了抽。
“來啦?”裘喜縮着腮幫子喝了口熱茶,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眼神射線似的在司南身上來回掃了個遍。
司南被他這麼一看,太陽穴猛地跳了跳。
司蓁應了聲,三個人進屋坐下來。
辦公室裡沒別的人,今天是新生開學報道日,老師們都到自己班上忙活去了。
“老胡啥時候過來?”裘喜問。
“二十五分鐘。”司蓁說。
裘喜點點頭:“那咱們先聊聊?”說着又看了司南一眼,眼神挑剔的很。
裘喜雖然教的是數學,但司南嚴重懷疑他其實還兼任青少年心理諮詢的工作。
司南一度被他問的頭皮發麻,而司蓁八風不動的坐在旁邊,眼睛像是完全看不到他倆似的。
司南坐的不耐,辦公室門被人從外面敲響的那一刻,他幾乎是從沙發上彈過去的,然而開門後,在看見胡主任手裡那張薄薄的白色成績單時,他又瞬間冷靜了下來。
“出來啦?”裘喜率先從沙發上起身,表情一秒迴歸正經嚴厲,“我看看。”
“唔……語文91……數學67……英語54……”裘喜越嘟囔眉頭就皺的越深,表情也愈加嚴肅。
“就一科及格了啊?”難掩的驚訝。
畢竟還是個孩子。
司南臉色漲起來。
司蓁看着僵硬的少年,拒絕了裘喜的長篇大論。
她表情笑着,用一種不容拒絕的玩笑口氣看着裘喜:“老裘,我兒子幾斤幾兩你先掂量着,反正人我和老常就拜託給你了,你看着教。”
司南是臉色發白離開教學樓的。
從樓裡出來之後,他也不知道要往哪兒走,就亦步亦趨的跟在司蓁身後。
“想什麼呢?”
司南低着頭走路沒注意前面司蓁已經停下來,收勢不及一腳踩在了她的高跟鞋上,磨砂材質的鞋面登時印上了半個髒髒的鞋印。
他腳跟被火舔了似的猛地往回一收。
司蓁不在意的擡腳用手輕拍了拍。
司南看着她動作。
他習慣了忽視她,嘲諷她,甚至於恨她,卻不知道要如何在這麼近的距離之內跟她和平相處——以母子的身份。
“人呢,這輩子是會被很多無足輕重的小事給耽誤的,四十五分鐘的無聊電視劇,五分鐘惶惶不安的賴牀,吃撐前的最後一口,還有……”她突然止了聲。司南下意識擡頭與她對視,竟被女人目光中凜冽的堅定看的心頭一顫。
“不必要的自尊心。”
“不必要的自尊心就像這個突兀難看的鞋印,當你選擇將它輕輕撣去,你會發現,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精神要放在有價值的東西上,某些時候,你得學會厚臉皮的活在你所存在的這個世界。”
“……”
“沒聽懂?”司蓁有些懷疑的瞪了瞪眼。
司南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她爲什麼要跟他說這些?
安慰他?
別逗了。
“好吧。”司蓁默認他是沒聽懂,不過她也不打算解釋太多。
兩人回到停車場取行李。
司蓁遞給他一把鑰匙:“寢室在六號樓,413。”頓了頓,“你……”
她坎坷半生活到現在,今天算是頭一次學着給人當媽。
她認真且仔細的回憶了一遍兩個小時前常健在電話裡跟她講的內容,艱難的伸出手在司南頭頂拍了拍,用一種溫柔卻極爲僵硬的語氣說:“你要用功,要專心,我和你常叔叔會在背後……嗯……好好看着你的。”
其實常健教她的原話是——我們會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但這麼羞恥的話以她的性格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於是只能話到半頭硬生生變道成這種詭異氣息十足的“鼓勵”。
司蓁開車離開了。
車開出百米遠,她突然停下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拍……應該也算摸的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