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北國,夜暮山東南二百里,敦格勒防區內,臨時營地。
月漸西沉,日未東昇,四野裡顯得晦暗難明。
辰星辰月等人,一路上擔驚受怕,風餐露宿,精神與身體都到達了極限,此刻酒足飯飽,又確認了敦格勒爲人可信之後,終於抵抗不住濃濃的倦意洶涌襲來。
於是紛紛鑽入了火盆薰暖的帳篷裡,早已沉沉睡去。
敦格勒守在外面,與軍士們一道負責值守。
他們深知,越是臨近破曉的這段時間,越是魔族容易進犯的時機。
魔族夜間的視力比人族強上一些,無須藉助火光,便能辨明事物,夜色成了他們絕佳的天然僞裝。
人族在這方面先天劣勢,但也無可奈何,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只能廣佈暗哨,在各自值守的區域內徹夜巡防。
他們這一股腳步雖然停下了,但職責卻不能放下。
敦格勒守着營火,喝喝停停,幹完了兩個酒囊,不見醉意,只是微醺,正是精神最爲抖擻的時候,哪裡有什麼睡意。
此刻眼見月漸西沉,太陽將升,破曉在即。
他長舒了一口氣。
正當所有人都以爲今年將無事發生,平安度過的時候。
嗚嗚嗚——
一道急促而嘹亮的號角聲遠遠傳來。
狼吻號,以朔狼的喉管納入皮革仿製的狼吻中所制,能發出似狼嚎般的聲響。是戍北國戍邊巡防軍所獨有的報信手段,其聲音高亢,穿透力強,可聲達百里。
敦格勒神情一凜,忙凝神細聽,麾下衆軍士們也打起了精神,隨時待命。
號聲兩長兩短,重複了三遍。
辰星早已被驚醒,但透過帳簾看見敦格勒及所有的軍士們,俱皆屏氣凝神豎耳傾聽着號聲,知其定是在傳遞着極爲重要的信息,便未立時出來打擾。
此刻聽聞號聲已落,他踏着未竟的尾音,快步出了營帳,來到了敦格勒的身邊,問道:“出什麼事了?”
星組等人也跟了出來,辰月起身不便,吊在了最後。
“有魔族進犯,十名步卒,據此向西,不遠。”
敦格勒肅容道。
辰星從未見過魔族,不知十名步卒意味着什麼,但看敦格勒神情嚴肅,而不遠處的軍士們甚至已雷厲風行的整理好了軍備跨上了戰馬,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不由得也鄭重了起來。
副將牽來了敦格勒的坐騎,敦格勒翻身上馬。
“事出突然,就此別過,他日咱們若都還活着,再把酒言歡!”
他坐在馬背上,朝着辰星等人微一抱拳,言罷,調轉馬頭便要策馬離去。
“等等!”
辰星突然叫住了他。
“嗯?”
敦格勒回頭,眼神不解。
“我隨你去!”
辰星微一猶疑,終是下定了決心,道:“你留下十名軍士,配合星組保護我姐,我隨你去。”
“星兒。”
“少主!”
辰月及星組衆人皆知此去兇險,想要勸他。
辰星擺了擺手,示意無須多言,他去意已決。
辰月等人知他脾性,心中雖然無奈,卻也不再相勸。
“這......”
敦格勒遲疑了。
辰星的實力,他是清楚的,但他也知道,辰星從未遇到過魔族。
以他從戎數載的經驗來看,但凡臨陣初遇魔族之人,無不攝於其滔天的殺氣,猙獰的面貌,以及強橫的肉身,從而產生畏懼,亂了心神,失了方寸,往往是心膽俱裂,呆立當場,一命嗚呼。
即便是自己當年,也是嚇得兩股戰戰,險些握不住刀。
由此看來,一個手段高明的新丁,恐怕當真比不上十個武藝一般,但經驗豐富,配合默契的老兵。
敦格勒還在權衡着利弊,其實他完全可以直接拒絕辰星這近乎無理的要求,但是不知爲何,他竟當真在認真考慮着。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這完全是出於他的私心。
他需要對手下軍士們的命負責,對邊境不容侵犯的權威負責。
但同時,他的內心,卻也無比渴望着能與辰星這個無比投機的人一起,踏上戰場,以背相抵,共同殺敵。
“莫要誤會,脣亡齒寒,戍北若是淪陷,首當其衝的便是穹隆山,我們也只是爲了自身安危罷了。”
見他不答,辰星只當對方是不好意思接受自己的好意,於是自作多情的解釋道。
敦格勒想要辯解,但......
嗚嗚嗚——
恰在此時,狼吻號又響了起來,更急更響!
連辰星也能聽出其中急切的催促。
“你你你你你......你們十個,留下來,協同星組一起保護辰月,她若有個好歹,你們就地了結便是,無須提頭來見!”
敦格勒隨手點了十名軍士,對他們下了命令。
奪人軍功,如殺人父母,可軍令如山,被點到的十個人雖不情願,但也不敢違抗軍令,只能掃眉耷目地退出了陣列,來到了辰月的身邊。
辰星看着這十人一一出列,不由得一愣。
“成何體統!保護戍北子民就不是軍功了麼?你們只需保得辰月無恙,本將軍便記你們一功!”
敦格勒看着沒精打采的十人,不由怒道。
雖被呵斥,但這十人卻各個喜上眉梢,面對着近乎是撿來的軍功,紛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高聲應道:“是!”
“大將軍。”
辰月忽然喚了一聲。
“嗯?”
敦格勒轉頭看她。
“祝您,武運昌隆!”
辰月神情肅穆,對着敦格勒行了個北衛軍禮,由衷道。
敦格勒癡癡地看着這個看似嬌弱,卻屢屢讓自己震撼不已的女子,嘴脣囁喏了幾下,最終只是點了點頭,卻是什麼都沒對她說。
“出發!”
敦格勒舉刀過頭,向前一揮,聲如穿雲裂石。
“是!”
數十名軍士高舉火把兵刃,齊聲應道。
馬鞭急揮,馬嘶長鳴,奮蹄奔向沙場。
辰星眼見對方竟然沒有招呼自己便跑遠了,先是一愣,隨後一聲呼哨。
早已被辰駟解開了的星騏,發出一聲歡鳴,快步來到了辰星身前伏低了身子。
“駕!”
辰星翻身上馬,一拍馬臀,星騏便如流星似閃電般竄了出去,追向遠方的隊伍。
以星騏的腳程,不多時,辰星便已追上了先行一步的軍隊,趕至頭前,放緩了速度,與敦格勒並駕齊驅。
“怎不等我!”
迎着呼嘯而過的寒風,辰星轉頭朝着敦格勒高聲問道。
“你又不是俺手下的人,想來便自己跟來,還需俺打招呼麼?!”
敦格勒看向辰星,同樣高聲回道。
辰星聞言一笑,未再多言,專心趕路。
事發地距離營地不過三十里左右,但爲了保持陣型的齊整,不得不顧及行列裡跑的最慢的馬,可即使馬匹跑的再慢,這點兒距離,也不過只需兩個刻鐘而已。
很快,他們便已臨近。
廝殺的喊聲與受傷的哀嚎遠遠傳來,雖然只是依稀可聞,但仍直教人想閉上耳朵,其中的慘烈,可想而知。
擁有星瞳的辰星,夜亦能視,遠遠便看見了前方交戰的雙方,其中一方的身型高大魁梧,最爲引人注目的,那些當是魔卒無疑了。
辰星快速掃視着戰場,將自己看到的情況,毫無廢話的彙報給敦格勒道:“前方五里,我方三十人,敵方八人,我方處於劣勢。”
敦格勒一愣,詫異地看向辰星,他堪堪才能看到幾點連成一片的火光,不想對方竟連雙方兵力都看了個清楚。
“聽我指令!”
但他沒有懷疑,而是直接發佈了指令:“前方約五里,敵軍八人,我軍三十人,準備接敵!”
“是!”
衆軍領命。
隨着距離的飛速拉進,魔卒的樣貌在辰星的眼裡越發清晰可見。
八名魔卒,俱都身材悍偉,肌肉虯結,相較於與之交戰的戍北軍漢,甚至還要高出一個頭寬出半邊身,他們手中持着粗糙的甚至不能稱之爲兵器的兵器,有木棍,有鐵棒,有巨石,甚至有的赤手空拳。
但即使是赤手空拳的魔卒,竟也是一人壓着我方四五個人打,沒人可以近身。
即便軍漢們憑藉着合擊陣法,有人牽制,有人打擊,偶有軍漢手中的兵刃落在魔卒身上,縱然造成了傷害,可從受傷魔卒的狀態來看,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不痛不癢。
很快,軍漢們這邊,又有兩人倒地不起,死傷不知。
“倒了一個!”
“又倒一個!”
“還剩三裡!”
辰星一路上,不時向敦格勒彙報着他看到的戰況。
敦格勒聽着,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但他心裡還是有些欣慰,看來自己先前對於辰星從未遇到過魔族,恐其臨陣畏懼的擔心,倒是多慮了。
當辰星報道還有兩裡地時,敦格勒終於吼道:“衝鋒!殺了那幫狗雜碎!”
“衝啊!”
“殺!”
震耳欲聾的吼聲響徹荒野。
敦格勒一馬當先衝上前去。
未及反應的辰星險些被後方衝來的軍士們給撞倒。
“咴咴咴咴!”
星騏見這些尋常的劣馬竟一個個的都要超過了自己,鼻子都給氣歪了,一聲長嘶宛如龍鳴,奮蹄衝上前去。
轉眼間便已將敦格勒等人拋在了身後。
“當心!”
後方的敦格勒急忙高聲提醒。
無需提醒,辰星遊歷江湖的時日雖不長,卻並不缺乏臨陣對敵的經驗,一旦要打,那便是全神貫注,絲毫不會心存輕敵僥倖之心。
三裡的距離,片刻即至。
地上的殘肢斷臂,分辨不清的五臟六腑,重傷垂死之人的痛苦掙扎,這一幕幕,伴隨着濃烈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映入眼簾,令人觀之慾吐,聞之慾嘔。
這便是,戰場麼?
人間煉獄!
辰星心神劇震。
手持巨石的魔卒發現了疾馳而來的一騎,見馬上的騎士只是一名個頭兒矮小的少年,猙獰的青面上露出了殘忍的嗤笑,一口獠牙在月光下泛着慘白的寒光。
他揮舞手中巨石,一旋身,逼退了圍攻的軍漢,隨手拎起了倒在地上的一名軍漢,朝着辰星甩了過來。
軍漢裹挾着一股惡風,凌空朝着辰星撞來。
星騏衝速太快,已是避無可避。
鏘!
清越的龍吟聲中,染月出鞘,西垂的月光縈繞上染月的劍身,月色清亮,蒼白如瀑。
軍漢迎面。
辰星未及多想,一劍反撩,軍漢被居中斬成兩段,幾滴血砸在了他的臉上,還未及察覺,便已被撲面的勁風吹乾。
一聲若有若無的哀嚎,伴隨着大捧的鮮血與他錯身而過,戛然而止。
辰星不知自己是否是出現了幻聽,方纔被丟過來的那人,難道......沒死?
我殺了自己人?!
嗡——
轟然耳鳴聲中,辰星陷入了這個可怕的想法中,無法自拔。
呼——
魔卒見自己拋出的人肉武器未能將辰星撞下馬來,氣惱不已,又將手中唯一的武器,砸向了辰星。
巨石朝着呆愣中的辰星迎面襲來,可他竟然毫無反應。
所幸星騏早已放慢了速度,此刻有了準備,偏身一側,便躲了過去。
但騎兵衝鋒,遇到敵方投擲武器,最忌躲閃避讓,最好的處理辦法,應是將其直接擊落,再不濟也是磕飛,使其失去大部分的殺傷力。
因爲後方之人,視線受前方之人的影響,衝鋒速度又是絕快,若是前方之人避過了迎面襲來的兵器,那麼後方之人必定應變不及,多半會橫遭身死。
後方的敦格勒見前方辰星星騏的身形一閃,一方巨大的石塊便現出了猙獰的輪廓,在他的眼裡極速放大。
敦格勒一驚,新丁上戰場,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若是不出意外,那纔是真的意外,好在他對此早有防備,留了一萬個心眼在辰星身上,不然就真着了道兒了。
“喝!”
他吐氣開聲,炁灌戍刀,手中重刀嗡然一震,立起刀身,橫掃巨石。
轟!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重刀正正擊中巨石,刀身巨顫,震得敦格勒牙齒髮酸。
而那方巨石,已碎作無數細小的石塊。
“他孃的,新丁就是新丁,憋朵兒果然靠不住!”
他甩了甩髮麻的手臂,忍不住罵了一句。
後方趕來的軍士們被石雨擊中,砸的周身盔甲叮噹作響,偶有不幸者,被砸中面門,發一聲痛喊,但所幸,未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前方戰場逐漸清晰可見。
經過這麼一番意外,敦格勒終於是有驚無險地率衆趕到。
“閃開!”
敦格勒一邊高聲提醒着前方與魔卒們戰作一團的戍北邊防軍士,一邊以衝鋒之姿殺入了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