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着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裡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着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願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裡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面還是溼溼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爲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爲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佔據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着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

祖父並不看龍船競渡,卻爲一個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伕對於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麼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裡。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衝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裡,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着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後隙地裡種些蘿蔔、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裡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築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樑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隻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於當地小財主的產業。那熟人把老船伕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爲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着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大錢七百吊!”

老船伕轉着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着,且對於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後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於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託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四進十五歲。”老船伕說過這句話後,便接着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四歲多能幹!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麼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隻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隻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着,說到後來,那人笑了。

老船伕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隻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

那人過了一會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

老船伕問:“是什麼笑話。”

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聽咧。”

接着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讚美翠翠,且如何託他來探聽老船伕口氣那麼一件事。末了同老船伕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爲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捱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

老船伕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歡翠翠,心裡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伕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傢伙聽過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爲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爲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爲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麼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爲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麼,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苦以爲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的。”

“不是那麼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

這裡兩人把話說妥後,就過另一處看一隻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爲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藉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隻從對河取齊的船隻,直向這方面划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兩隻船佔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隻船中間便又有一隻超過了並進的船隻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於河街人所劃的一隻,各處便皆響着慶祝的小鞭炮。那船於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着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隻黃狗,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裡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麼話。

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砦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誰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麼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雲,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孃的!”

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麼樣?可樂意?”

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聽岳雲二老親口說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裡愛’,只看各人心裡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睛對着河裡,口中說着這些閒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火發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麼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後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聽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着,雜夾叫着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着,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糉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樑柱間,迎面碰頭一羣人,擁着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着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着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

“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彷彿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於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爲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着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伕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着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着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爲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傢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着翠翠乾笑着,“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爲對於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着全不明白,只詢問祖父,“爺爺,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

“岳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祖父說着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讚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微笑着。

於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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